草长莺飞二月天,又是放风筝的绝佳季节。
随生早就吵着要做一只风筝,这天刚好没什么人来诊症,我便给他做了一个风筝。一不留神被竹子划破了手,雪白的纸上沾了一个触目的红点,我皱一皱眉,竹生连忙问我是不是很疼。我笑笑说没什么事,接着拿起笔在风筝上画了一条栩栩如生的金鱼,那殷红的一滴自然便成了眼睛。
随生欢呼一声,拿了风筝就跑到外面和约好的几个孩子放风筝去了。
“夫人,”杏花走进来,脸上有些不悦,“那个孙子俊孙秀才又来了!”
我走到前院的医庐,孙子俊正站在草舍门前候着我,一见我他连忙说:
“夏大夫,子俊又来叨扰了。”
“孙先生无需客气。请问孙先生身体哪里不适?”我坐好,推过脉案,示意孙子俊把手伸出来,孙子俊一边让我诊脉一边对我说:
“今日子俊来,除了就诊,还有就是来看看夏大夫你——”
我一挑眉,松开按脉的手指,“孙先生,敢问是我家随生在私塾里闯祸惹恼了先生?”孙子俊连忙摇头,我又说:
“先生是偶感风寒,晚间休息得不大好,故有风邪入体,吃两剂药便可大好。”我见他沉吟不语,便说:“孙先生可是有何难言之事?”
他干咳两声,看我的眼神有点怯怯的,“我知道夏大夫并非随生的亲生娘亲。”他见我有些诧异的看着他,连忙说:
“东庭和屹罗刚刚止战,百姓离散家破人亡,孙子俊不才,暗自猜想夏大夫或许是因战乱逃亡到此处?”
这一次轮到我沉默了,孙子俊继续说:“随生说他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子俊仰慕夏大夫的医德性情已久,也是独身一人,若夏大夫不嫌弃……”他脸上一红,“子俊倒是想和夏大夫两人凑合着过日子……”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他,这个人平时常来诊症,言语间也觉得他有些关心过头,但想着自己五个月的身子应该不会招惹到些什么,所以一直对他客客气气的,谁料如此斯文的秀才竟也不论世俗,有此打破常规的想法。
我刚想说句什么,药庐的门忽然猛地被推开,一个人像一阵风似的扑进来一把用力地推开孙子俊,孙子俊猝不及防地被拉下了凳子整个人跌倒在地上,随生指着他满脸气愤地说:
“你骗我!我以为你关心我我才告诉你那些,原来你道貌岸然另有歹意!你竟然打我娘的主意,我告诉你谁都配不上我娘,除了——”他的话一下子刹住,脸上涨得通红,我一把拉住他,这时杏花匆匆走进来,看见此情此景也是吓了一跳,连忙扶起孙子俊,我对随生说:
“孙先生也是关心我们,你不能用这样的态度对待老师。”我对孙子俊笑了笑,“孙先生,今日之事,我权当先生开了个玩笑。先生也看见的,再多几个月我就要做娘亲了,婚嫁之事不敢再想,先生请回吧。杏花,好好送送先生。”
“我不介意。”孙子俊定住脚步,眼神坚定而诚恳,“同是天涯沦落人,卿本佳人,有此际遇,我自当怜卿。”
我深觉好笑,没有感动,只有无奈,“孙先生错爱了,我绝非先生良偶。”
孙子俊还想说什么,只见宣平阴沉着脸大步向他走来,一手拎起他的衣领便把他毫不客气地拉出了药庐。随生还是很生气,一手拿起桌上的茶碗咕噜噜地一口气喝完了一整碗凉水,我问他:
“随生,你的风筝呢?”
“断线了,不知飞到哪里了!”他沮丧的说。
从此以后,孙子俊再也没有到药庐来过,半个月后,杏花告诉我,随生自那天起就没有再到孙子俊的私塾去念过书。我很是惊讶,觉得不大可能,因为最近我一有时间就会考问随生的识字和背书,他是一点问题都没有,千家诗都会背一大半了,很多书拿起来都能看得懂文字,我还觉得他最近进步大了,还想表扬他,却不料他压根没去私塾!
晚上睡觉前,我严厉地责问他为什么不去私塾,他撇撇嘴说:
“我不喜欢那人,看你的眼神好像想把人吞掉!”
“那你觉得我现在看你的眼神想不想把你吞掉?!”
他讷讷地说:“娘,你别生气,以后我都不会这样瞒着你。”
“那你坦白,你识的字背的诗是谁教你的?”
“真觉寺的师傅,娘,佛经我都几乎会看了!”
我脸上的表情一滞,一听到“佛经”二字我的心都会隐隐的抽痛。我不打算再问下去了,可是随生又说:
“可是,几天后那半个月都不能上山了。真觉寺邀请了东庭屹罗和西乾最有名的高僧前来参加三年一度的莲华佛法大会,听说讲论的是莲华经……”
随生一边说着一边打哈欠,我知道他是累了,抚抚他的头说:
“小孩子别多想,好好睡吧。”
佛法大会召开的那一日,一清早就能听到厚重的钟声越过苍碧林木远远传来,余音响彻四方。
暮春三月底,梅花几已落尽,我坐在梅树下的长椅上正缝着一双婴儿袜子,随生坐在我身旁的小凳上右手托腮似有所想。
“娘,”他伸手放在我突起的微圆的小腹上,“妹妹是不是也像随生一样,没有爹爹……”
我手中的针线一顿,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笑笑说:
“不会的,你们都有爹爹,只是无法相聚而已。”随生总是一口咬定我腹中的孩儿一定是女孩,我都拿他没办法,只得随他叫“妹妹”。
“娘,我们为什么要来这个地方住下?”
“因为这里有娘要等的人啊。”
“是爹爹吗?他什么时候会回来?”
我想了想,“可能很快,也可能不会回来。”
“随生,娘给你讲个故事。以前有一条白蛇白素贞精修炼千年,为了报她以前是一条小蛇时一个牧童对她的救命之恩,化为人形到人间寻得许仙,成亲后相亲相爱自以为是人间美眷,可是后来有一和尚法海识破了她是妖精所变,让许仙看见了白素贞的原形,许仙当场吓死。白蛇冒着生命危险盗取灵芝仙草救了他,但他醒来后无法接受这一事实,便随着法海到了金山寺,后来白素贞水淹金山,法海把白素贞压在金山寺不远处的雷峰塔,许仙这时才后悔了,可是他终生不能再见她一面。”
“那后来呢?许仙离开金山寺了吗?”
“法海以为他要离开金山寺,可是他没有,他只是拿着一把扫帚扫着金山寺的落叶,扫累了的时候望一望远处的雷锋塔,他要给自己的娘子扫净落叶,他要守着她,即使永远不能再相见,他也要守着她。有一天,下雨了,许仙一抬头,竟然发现自己头顶上飘着一把油纸伞,那是一把破旧的伞,是白素贞与他在西湖相遇时他给她的那把伞……很多年过去了,许仙已经须发皆白,可是只要是太阳猛烈或是下了雨,那把伞都仍然遮挡在他头上,即使更旧了,更破了,也一如故往……”
随生听得入了神,而我自己的眼眶早已湿润。
“我好像有些明白了。”随生说,“但是我又不明白,为什么许仙不去砸烂雷峰塔救出他的娘子呢?”
我一怔,想起继尧给我的那一页心经,一种莫名的痛有如藤蔓一般绞缠延伸。若他真是被困于真觉寺,我又何尝不会如白素贞般水淹金山在所不惜?只是无心说了,真觉寺的山门随时为他开着,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回到我身边来。我等了一天又一天,从刚开始浓烈如酒的期待,到如今平静如水的守候,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没有他的日子了……
这一日,我起了床正准备洗漱时,忽然远远地传来一阵急促的钟声,一下下一声声震人心魄,沉重而幽远,我心中稍有诧异,可是也没有太在意,一直到了傍晚宣平匆匆走进来看着我,犹豫了一下,然后说:
“真觉寺的无忧大师圆寂了。”
我很惊讶,同时心里又有些不安,皱皱眉,问宣平:“然后呢?”
“新任住持已经选好,听说明日便进行大典。”
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你到底想告诉我什么?说重点!”
宣平沉默了几秒,“属下也不清楚,但是万一是王爷……”
杏花一把拉过宣平的袖子,宣平见我脸色发白,连忙收住话音,无声地退了下去。我死死地咬着唇,不让眼中的泪水掉落下来,杏花见我身子颤得厉害,连忙过来扶着我。
不会的,他不会一句话都不说就不要我,和我们的孩子的。
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坦然接受那样的结果,可以无怨无悔地在这里日复一日地守着,原来只是因为自己心里的奢望从未熄灭,而现在心底那根弦终于绷得过紧几乎要断了。
灯残黯淡,映出一室的寂静。随生翻了个身,揉揉眼睛,对我说道:
“娘,你为什么还不睡?”
我摇摇头,只看着自己的身影不语。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大概就是这样的一种情景吧。继尧,你就舍得,让我一生都如此寂寞地过?
走出门时东方既白,我沿着小径一直往梅园走去,昨夜应是下过小雨,脚下腻滑,苔如绿玉。我隐约记得前日看见的一株野山梅上长满了花苞,可现在几乎走到了梅园的尽头了,仍是没有看见一树花开。
心中暗叹可惜时,那诡艳殷红如火的野山梅却猝不及防地投进了我的眼帘。我刚要伸手去摘,忽然听得身后远远的仿佛有个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晴儿——”
我的身子僵了僵,嘴角牵出一丝苦笑,定是自己想太多了以致有了幻听。伸手抹去那滑出眼角的泪珠,手一伸便攫住了最灿烂的那一枝。
“晴儿,”那声音到了我身后,只有咫尺之遥,带着些许叹息和些许担忧,有一个人,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我的名字。
“是我,我回来了。”他说。
我分不清那话语中带着的是喜悦还是释然,我僵直了身子攥紧了手中的梅枝,背对着他说:
“回来?是为了重逢还是为了告别?”
“晴儿,你看着我。”他走上来,从身后轻轻地抱着我想要转过我的身子,那熟悉的怀抱和淡淡的木叶气息几乎让人无法拒绝。我身子颤抖哽咽着推开他的手,“不要,我不要看你!”
他的手臂却把我锁得更紧了,我的眼泪纷纷下坠,“你不要我了,还回来做什么?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我什么时候说过不要你了?!”他语气急促,一用力便把我的整个身子扳了过来,我一想到那页佛经,胸口忽然一窒,身子发软,想要睁大眼睛看他一眼,一裘白衣,墨发三千,还想看仔细的时候无边的黑暗却已随着他的墨黑长发席天幕地而来。
一个月后
我看着满桌子的菜肴,瞪大了眼睛问眼前好整以暇的人:
“你不要告诉我,这些菜就我们两个人吃?!”
梅继尧摇摇头,“当然不是,怎么能两个人吃?”他夹了一块鸡翅放在我碗中,“夫人,这都是给你一个人吃的。”
“我已经养得很好了!”我捏了捏自己的脸,标准的孕妇脸,我心里都开始有忧郁症了。
“你养得好那天就不会晕倒了。”他慢条斯理地说。
我气结,我说了多少次那天是因为以为他要做真觉寺住持而一夜不寐第二天惊怒攻心所以才会晕倒的,可他还是坚持说我气血失调营养不足而硬是把我带回了扶风书院。回书院的那天倒是差点把我爹娘惊吓到了,我这不孝女总是上演生生死死的戏码来折磨他们,但是一见多了一个孙子和一个仍未出生的未来孙子,两个老人家忽然觉得生活一下子丰富多彩起来了,竟像年轻了几岁。
“若不是你给我一张不知所谓的佛经,我犯得着伤心了这么久?梅继尧,以后女儿胎教不好性格内向的话都是你害的!”我放下筷子恨恨地说。
“是谁说自己天性聪颖的?我那张佛经是用小楷抄正的,可是当中有几个字用的是行书,‘故心无远离’,你这笨丫头,竟然没看清楚就撕了,这怪谁?!”
当初继尧被无心大师带回真觉寺后,那冗长的梦魇终于在佛法梵音中褪去。他醒来之后,无忧大师向他道明了一切前因后果,并约定他要在寺中研修佛法为期半年,半年后随意去留,但是在这半年中不得离开真觉寺半步。
无忧大师每日与他讲论经法,他也在禅房中足不出户阅遍了佛经。莲华佛法大会如期而行,在会中他也聆听了佛法高深的大师讲道,法会结束后,无忧问他:
“居士这半年可有了悟?前世今生之事皆为虚妄,情爱生怨生恨生妒生世上诸般丑恶,如花开亦如花谢,终归于寂灭。居士以为然否?”
继尧微微一笑,说:
“大师可曾听过花开的声音?山川雨露,天地灵气孕育生命,只待那冥冥不可预知的机缘一到,可能是因为遇到什么人,也可能是因为什么事,顷刻花开,再也无法逆转。每个人都知道那花会谢,但是却有些人记得住那花开的声音,生生世世,哪怕坠入轮回,饮过忘川水,喝过孟婆汤,仍是不忘。因为那声音,已经被刻进了骨血。大师会笑继尧太过于执着,但是修佛之路何其漫长,谁又能说执着生生世世的情爱就不是一种锻造和历练呢?佛在何处?仅是在一本经书一声梵音之间吗?继尧驽钝,继尧以为,佛,只在一念之间。”
无忧笑而不语。
“继尧上山半年,心中戾气已被大师的精深佛法洗涤殆尽,继尧从此当以天下苍生为念,不因一己之欲而涂炭生灵。‘他人之心,予忖度之’,因为爱一己,进而顾念他人,大师请放心,继尧再非昨日那个恣意妄为的宣阳王。”
无忧当天夜里便圆寂了,他的遗言里,由无心接替住持之位……
“你教随生练武了?”我想起六岁的随生能把孙子俊一把推在地上,这肯定是梅继尧的功劳。
“这有什么不好?他本来就是练武的好材料。不过,”他的眼神有些幽远,“那天,他折了我打入墙上的草编蜻蜓,我真是有些介意。直到,他告诉我,他姓夏,叫夏随生,不知怎的,我竟然被这个名字打动了……”他牵着我的手在后山散步,说话的声音酽酽的有如醇酒,我心一动,问他:
“你当时就知道了么?”
“本来无所觉,但是,你总是做一些扰人清修的事情,”他轻笑起来,“每天让随生带莲子红豆汤上山,那阵子,我都吃得有些怕了。”
他顿住脚步,在石崖壁上摘下一朵淡黄的山花Сhā在我素淡无华的发鬓上,说:
“连子相思,相思连子,晴儿,你以为我真是忘得了吗?”
我握住薄袖下他的手指,一寸寸地握紧,夜色中淡月朦胧,风来有致,我的眼瞳中清澈地映着他的明眸,那里,只有我,一个叫夏晴深的平凡女子。
我想起了一首诗:
不要因为也许会改变,就不肯说那句美丽的誓言,不要因为也许会分离,就不敢求一次倾心的相遇。
下一辈子,我们还会在一起吗?我不知道,唯一可以肯定的就是,我们都有一颗执着的心,和相爱的勇气。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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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随生手记
漠漠轻寒二月天。
我的娘亲就这样躺在破庙的稻草堆上,无声无息地死去了。我浑身血液凝固,连一滴眼泪都哭不出来,那日她把我推给了那白发男子和现在站在我身边的女子时,大概就想到自己如今的模样吧,她不想我也像她一样在穷困潦倒饥饿贫寒中离开这个世界。
那女子葬了我娘,站在那个新坟前,她想要放下银子就走的时候终于因为怜悯而牵起了我的手,带着我离开了绵远。她让我叫她姐姐,我摇摇头,我说从你带走我的那一刻起,你就是我娘。
她答应了,她看上去也不过是双十年华,长得很美。不浓不艳,清秀淡雅,笑起来时眼神温柔细致,似有春风细雨拂过你的脸面。她不知道,一开始时我总是惴惴不安,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会丢下我一个人,像我娘一样……
但是到了隐士村,建好了花月草舍,她开始照顾我,教我识字,为我缝补衣服,我的心就渐渐坚定下来,也明白到,她是真心待我的。于是,那一声“娘”,我喊的真心诚意。
腊梅花开的这日,朴实的村民们开始踏进了草月花舍的药庐。
可是不久之后,隐士村的生活开始有些乏味了,村民们来草月花舍来诊症我又帮不上什么忙。娘总是很忙碌,但是她的脸上常带着淡然的笑容,当我提出要跟李二伯夫妇上山送菜时她也没有拒绝,只是叮嘱我一番就是了。
真觉寺的僧人很多,这一天偏偏让我遇上了寺里的大师正为一个六岁的小男孩剃度,那男孩的法号叫觉明,他看见我坐在一方大青石上玩竹蜻蜓时就跑过来跟我聊上了。他还请我吃了他家里人捎给他的杂粮馒头。
回到草舍娘忽然问我有没有在寺中见到什么特别的人,我不明白她的神色如此激动而忧伤,只是摇摇头,看着她脸上惨淡的笑容,我想,定是有什么人什么事让她这般神伤。
这一日,天气晴好。
在真觉寺,我到处找觉明玩,可是他却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找了好几个禅院都见不着人。
不知转到了何处,面前仍然是一间青砖灰瓦苔痕上阶绿意盈染的禅房,我本来想转身就走,但是忽然有一样物事闯入眼帘。定睛细看,那禅房旁边一堵破败的墙上竟然嵌着许多只排列整齐的草编蜻蜓,有些已经变黄,有些却依然青翠。长长的竹篾直入墙体,风一吹,那些个蜻蜓上下晃动,似要振翅欲飞。
我走过去踮起脚尖,刚能摸到最下面的那一只,一用力把竹篾扭断,看着拿在手里的草编蜻蜓,心下窃喜。忽然听到禅房的门吱一声开了,我连忙慌不择路迈开脚步就往前飞跑,一直跑出了山门。
在山门扫着落叶的觉明见了我手中的草编蜻蜓,惊讶地问:
“这不是梅居士的草编蜻蜓?你怎么要得到的?我上次问他要一个他都拒绝了呢!”
我很窘迫,勉强笑了笑,赶紧跟着李二伯夫妇下山了。
第二天,我进了真觉寺后又悄悄地溜到上次的那间禅院,这天天气晴好,连风也不怎么大,墙上的草编蜻蜓依然故我地微微颤着,禅院的门是闭着的。我装了两声鹧鸪叫,发现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从树后走出来站在那堵墙前,伸出手去又想要拔下一个蜻蜓。
眼前忽然有细小的东西闪过,还没有碰到蜻蜓的手不知被什么击中猛地一痛,低头一看,竟是一颗小得有如红豆的石子。一个温润的声音不徐不疾地在背后响起:
“原来是你偷拿我的蜻蜓!”
我吓了一跳,做贼心虚地转过身去,想好了一堆可怜的说辞,可是一见到面前的人的时候,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该怎么形容?眼前的男子一身白衣衣袂飘飘,墨发以一根黑色发带绾在脑后,双手负在身后好整以暇地看着我,那张脸堪比三月桃花风流而不失温文儒雅,一双凤目瞳仁暗褐有如琥珀润泽光芒内敛,更不要说那饱满的额和眉宇间的凛然贵气了。我讷讷地说:
“对不起,是我拿的。”
“还想要吗?”他薄唇微微抿着,问我。
我迟疑地点点头,他手指一弹,手中的一只草编蜻蜓竟然飞向我身边的高大的黄槐树,竹篾应声嵌入高高的树身,他说:
“想要,就拿给我看!”说完他就径自走回禅房,看都没看我一眼。
我抬头望着那草编蜻蜓,它离我太远了,我就是扛了凳子来站再跳也够不着它。可是我一想起刚才那人眼里的冰冷和不屑,咬咬牙便开始爬那棵黄槐树。树干上绝少枝桠,我的手勒住树干几乎都划出几大道口子来了,我不记得摔下来多少次,只记得最后一回我的手已经痛得有些麻木了,禅房的门咯吱一声开了,刚好这个时候我一手抓到了那只草编蜻蜓,听到开门声一晃神便重重地摔到地上。
他望着我,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愉悦。
“你叫什么名字?”他让我坐在禅房门口的石凳子上,我迎上他的目光,说:
“我叫随生。”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姓夏,夏随生。”
他怔了怔,口中无意地重复着那个名字:“夏随生?谁给你改的名字?”
“我娘。“
“哦……“他的语气中竟然有些许失落,我看不得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失望,我把那看成是毫不在意的表情,于是我急急地说:
“我娘长得可美了,心地又善良,隐士村的村民们都喜欢找她诊症!“
“诊症?你娘是大夫?“他的俊眉轻扬。
“是啊,她医术可了得了,不过,我就要添一个小妹妹了。娘整天都很忙,没有空陪我玩,所以我才上山来……“
“哦……”他轻轻发出了一个音,好像是在自嘲。
第二天我拿着食盒上山时,他看见里面的红豆莲子汤,冷淡的神色终于像春阳回暖冰霜消融一般。
“你娘姓夏?她很年轻,双十年华,我说得可对?”他问。
“你怎么知道的?”我讶然。于是我告诉了他绵远城发生的事,他听着那些过往,沉默了一段时间后,他唇间有一丝不易发现的颤抖,他说:
“你说,她就要给你添一个妹妹了,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他的眸光潋滟,暗褐色的琥珀晶体中有温暖舒心的笑意流出。
他看看我满身的伤痕,嘴角一弯,问我:
“随生,想学武功吗?”
我瞪大了眼睛问他:“就是那种可以把蜻蜓打进树身的武功吗?”
他摸摸我的头,“就是那种可以保护你想保护的人的武功。”
我答应了师傅,每天到禅院来,也答应他保密,不告诉我娘。不知为什么,看见这样的优雅从容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我总会想到我那清雅恬静的娘亲。
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的合衬啊!
所以那天我在药庐门口听到孙子俊对我娘的无礼冒犯之后,我实在忍不住心底的那道怒火,冲进去把他推倒在地,我本来想大声说:你也配么?只有我师傅那样的人才配!
终于,半月之后的一个清晨,我竟然在草月花舍看见我师傅脸色铁青地抱着我娘,冷着声音让宣平马上去请大夫。她双目紧闭,手中攥紧了一枝殷红的野山梅,那红色花瓣破碎凌乱地压在他雪白的衣襟上,如他脸上的神情一般惊心。
他低声唤着她的名字,温柔而带着些焦虑,我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听着,忽然明白到这个如风清如朗月的男子眉宇间淡淡的郁结所为何来。我的娘亲,在山下苦苦等待的人是他吧,哪怕见不到也要为他扫净落叶候在这一方陌生水土……
大夫说,她只是过于疲累气血不足才昏倒的,休息一夜明日就该醒来。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而宣平叔叔和杏花姑姑还是跪在一旁不敢起来,师傅并不看他们,只是轻轻挥了挥手,他们站起来默默无语地退了下去。我离开时还见到宣平叔叔守在门口的暗处,然而脸上没有一丝怨恨疲惫,反而神色愉快精神充沛的样子。
我真是很好奇,我的师傅,他到底是什么人。
回头看他一眼,昏黄的灯光下他的身影有些模糊,他坐在榻上垂首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穿过他手指里的是她缕缕的黑发。他的容颜这一瞬看上去竟有些沧桑和疲倦,然而嘴角带着一丝不经意的微笑稍稍上扬,眼中的怜惜和宠溺在柔和的光芒中居然显得那般的令人神往遐想,不知他在用如何深的心意爱着这个天真率性的女子。
昏黄幽暗下他的身影,就这样定格在我的记忆之中。
许多年以后,当我为着那个我不知道为什么疯魔了一般去念着她想着她的女子而费尽心思百转千回时,我才恍然了悟,原来这就爱,那一件让人疯狂的小事,却会倾国倾城,倾倒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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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别梦了无痕 承中(一)
风来吹叶动,风去畏花伤。又是一年暮春至,司马承中推开门,走了出去 。莫为垂了手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他知道侯爷又要到那个院子里去了,早早嘱咐了人在那里摆上小茶几。院子里稀落的几株桃花还在零零碎碎地看着淡粉的花朵,偶有几朵跌坠在桃树下的长条石凳上。
“侯爷,肃王在真觉寺落发,您,不要去看看他吗?”莫为知道自己的话说得不是时候,可是他更不忍心看着自己以喜怒无定闻名京城的主子如今一脸的寂寞感伤。
“看又如何,不看又如何?肃王若不走到这一步,当今皇上如何能放心?”司马承中苦笑,自东庭和屹罗修和以来已经两年,东庭已经今非昔比,这都有赖于那上位者励精图治。可是,他也有算不到的人,司马承中想,当天下都到了自己手中而自己连她的影子都不再能看到时,不知道司马辰恒有否后悔过。
而自己,早早就后悔了。
后悔在歧安时用尽手段把她带回京城,竟使她重遇司马继尧;后悔被她的琴音所动误入情途,后悔追逐着她的一颦一笑有如疯魔。他早就知道她是女子,在品花楼匆匆一见,未满十六的她身量未足,虽一身男子衣袍,可是眼角眉梢尽是聪慧伶俐,被他盯着时眼中也只有受惊而无畏惧。难道她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何在碧湘楼船上每日吃下那那些难吃的瓜果皮只是为了博她舒心狡黠的一笑?她像只小狐狸一样拿她所谓的小手段在算计着他,而他,居然也在享受着她的算计。
他没有把司马辰恒放在眼内,因为他清楚地看见了,她看着司马辰恒时眼中只有看到世间美丽事物的迷恋和崇拜,他甚至留意到,她看着辰恒的眼睛时总是若有所思,似在回忆着什么人。
他还记得,那时见她捋起裤管使劲地踩着盆中衣服时,她脸上微微透红额头沁汗的样子,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发了疯了竟让失去理智地走上前去板着脸抱起了她。她的身子很轻,似是被他惊吓到了,他抱起她绵软的身子坐在这石凳上时心里满满是怜惜的情意,可是她不知道,也不留意他给她穿上鞋子时那种小心与宠溺。
他司马承中这一生何曾给哪一个女子这样的伺候?他对她的这种情意,京中有多少女子在佛前求了三生都求不来,他就不相信她能无动于衷。他的人,他的身份,他就不相信不入她的眼。
直到后来在天香楼,他亲眼看见了她瞪着司马继尧时的神情,才幡然醒悟她究竟把谁看进了心里。他的骄傲在那一瞬无声崩溃,要知道他常跟随肃王出入秦楼楚馆,不知有多少佳人青睐,可是他从来不曾放纵过。肃王取笑他的清高是伪,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母亲当初是用什么手段把红线绑在自己和司马轩身上的,他不屑于在青楼寻欢。
那个男人,他几乎不想承认那是他的父亲,他记得四岁那年的除夕,他哭着拉着他的衣襟不让他离开宣阳王府,可司马轩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样的冷漠疏离迫使他僵硬地松了手。他疑惑过,痛苦过,直到长大了以后他才明白自己的父亲是如此的无视自己的存在,一如他只给了她名分而从没有一天留过在她的身边。她的母亲,因爱成恨的可怜人,在剩余的岁月里只想着如何报复那正在幸福着的“一家人”。她总逼着他要做“人上人”,四岁开始练习武艺,寒冬大雪仍然要在院子里练剑,有一天他终于体力不继晕倒了,醒来后却被母亲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诸如此类的事,还有很多很多,多的让他都不知道要记住哪桩了。
他不恨她,只觉得她可怜。他本不稀罕这宣阳王位,本不觉得自己有必要对司马继尧赶尽杀绝,但是从他出生那日开始受的苦,他不可能忘记。于是在母亲大殓的那一天,他在天香楼以及天泉大街布下多处埋伏,甚至故意让晴儿见到了漠北刀王。那日他的潜意识里确是希望她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无动于衷的。司马继尧和她,隐隐地让他感到不寻常,可又说不出这种不安从何而来,于是他与她下了一个赌约,他说,若是她骗了他,就得死。
没有人知道,他发下这样的狠话,只是为了剔除自己内心的不安。
在天泉大街他见到不顾一切蹩脚地骑着马奔至的她,心底的愤怒一下子燃起了,他把她拖进梅以心生前住过的旧院,他告诉她当年此地发生了什么事,他要她害怕,要她畏惧,要她知道忤逆自己会有什么后果。他隐忍着,尽管已经知道自己歇斯底里了,但是他对自己说,只要她有一点点的妥协,有一点点的示弱,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松开绳子拥她入怀。
可是,她只是淡淡地让他转告司马继尧,日后勿再以她为念……
真是可笑,司马承中,你算什么呢?他想。
对辰恒,她仰望有如天上的谪仙,只可远观;对司马继尧,连性命都在所不惜;而对自己,她却心存戒备,拒人于千里之外。 所以,他对自己说,一定,一定要杀了这个女人……
他实在看不惯自己心里那个多情的影子,连自己都要开始嗤笑自己了。在听雪园见到她时,她仍是一身青衫作男子打扮,拿着碟子在池边喂鱼,那只白皙纤细的手划出的弧线再一次扰乱了他的眼,他的心神。她把他错认作辰恒,他却借故恼怒把她抱入怀中,他心底有个声音喧嚣着鼓动着让他几乎失控,她怎么可以笑得那么若无其事月朗风清?明知道自己正盛怒,明知道自己对她有威胁,那一声“大公子”叫得生疏而隔离,然而自己还为那声音的清脆悦耳心动不已。
那一瞬,他忽然明白到了自己好像已经无可救药。
一整个晚上都看着她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和司马继尧保持着彬彬有礼客气相待的样子,真是有意思得很,他想。
这一幕戏才刚刚开始吧,司马家的兄弟却早已入戏甚深,肃王急于追回盟书不惜请慕珏在天泉大街上对司马继尧痛下杀手,他算准了她会跟着司马继尧,他算准了她不会眼看着司马继尧死去。她会死吧,他想,他设计好了一个个杀局等着她和司马继尧走进去……
他在一干人等相继离去后,在听雪园一杯杯地喝着女儿红。他有些醉意了,走出听雪园的时候夜风凛凛,他头一次在苍茫的夜色中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只觉得心里好像要裂开一般的痛。
但是不知道慕珏为什么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子网开一面,她没有死,司马继尧也只是受了伤。他以为这一次自己的心那样痛过,就会心死了。谁知道除夕之夜惊闻司马继尧和她同坠山崖,他却又像疯了一般带着人暗中搜索了一天一夜,知道她回了宣阳王府高烧不退被司马继尧用被子裹住就扔到东盛大街,他仅余的一点理智都消失了,二话不说便策马赶到东盛大街想要把她接走。谁料慕珏在他耳边说了一番话:
“长信侯想救她还是害她?若是想害她就把她带走吧。宣阳王能把她丢在云府门前,长信侯以为这是因为什么?”
他盯着慕珏,他一直看不透这个屹罗人,一身孤傲看似不屑权谋那般遗世独立,然而城府极深,他冷冷地哼了一声,道:
“承中真不知道,原来云先生比承中更了解司马继尧!”说罢策马而去。
所以慕珏也应该如他那般,知道她就是司马继尧的软肋吧!承中不喜欢慕珏看她时的那种眼神,明明是想掠夺和占有,但又好像在隐忍着什么另有图谋。可是这女人太傻了,居然不知道慕珏是什么人,肃王生辰那夜他终于忍不住在街上把她“抢”到侯府,穿上淡青墨兰水繻纱裙梳着倭堕髻的她是那样的俏丽动人,黛色柳叶眉下两泓秋水盈盈,唇上胭脂娇红欲滴,他拿着帕子拉过她有些粗鲁地擦掉她脸上的脂粉,更想借此擦去自己心脏处不正常的漏跳——这个女人,不管是人,还是她的心,都从来没有一刻属于他。他不想再作茧自缚。
可这世上有一种丝,你挣扎得越厉害,它便绑得你更紧。
他拥着她藏匿在假山隐秘处,她身上淡如兰馨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过鼻端,他心里一紧,腾出一只手来摘下她的面纱,昏暗之中只能看见她的轮廓。他另一只手把她紧紧地贴向自己,他已经不想用理智去思考些什么了,他此刻只想要她属于自己,只属于他司马承中一人。
所以他吻了她,明知道她会反抗,所以他把她的唇咬破了。
舌尖传来一阵血腥味,他记住了,这是属于她的味道。
当她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她和慕珏并非如我想象的那般订有鸳盟时,他的心一阵轻松,握起她的手走进肃王宴会厅。他说他要娶她,她受惊了,他的嘴角不禁莞尔,若他今晚能带她回府,她自然不会是他的侍妾,而是他的妻。如果躲不开,那就巧取豪夺算了,反正,他司马承中在她的心目中从来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大丈夫。
事与愿违,她还是逃开了他,他铁青着脸在肃王府中四处找她,然而最后还是被司马继尧先他一步把她带走。肃王府门口,他对司马继尧说:把她给我,从今往后我再不与你为敌!
这是他的真心话啊,他从来不曾为着什么人什么事放弃过这段仇恨,今夜,他说出了他最不愿意说出口的真心话,然而司马继尧却拒绝了,司马继尧只说,天下人都知道,庆庭是他宣阳王的男宠……他忽然明白到,原来这么多年来一直纠缠着过去不放的人,是他,不是司马继尧!司马继尧根本不在意他报不报仇,只在意那个傻女人心里究竟有没有自己。
肃王算准了司马继尧一定会阻止慕珏带走她,于是命人在齐云山脚伏击。司马继尧被修罗掌击中,又为了射杀慕珏冒着真气耗尽的危险拉开了天乙神弓,带着她藏匿在齐云山,那时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天亮时侥幸的下了一场雨,扑灭了山火。她和他,经历了这番患难之后怕是终见云开月明了吧。天香楼中,久违的她越显瘦削不堪,苍白的脸色浅笑依然。她倒满了一杯桂花冰酿盈盈敬他,她知道那天在齐云山他对黑衣杀手说的话,他触到她明澈动人的眼波时心一下子就软了,不管她信不信,他解释了。她很聪明,一下子就猜到了他把凤渊送到宣阳王府的动机,可是她不知道他只是想让凤渊告诉他,她在王府里过得好不好……可是,就是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自己没有机心和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