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告诉我爸爸和妈妈的故事。”自横第一千次地要求着。
珊瑚园里,明亮的太阳,依稀的花香,青葱连绵的绿色藤被上结满红色的珊瑚粒,如珠如宝。这是自横的主意,他说这就叫做绿肥红瘦,老人多看看这两种颜色会心情舒畅,身体健康,显得喜庆。
然而珊瑚架下的周自横本人,却苍白而憔悴,愁肠百结。他不再是那个成功集体里刚愎自用的周董事长了,而只是周公周婆的软弱无助的大孙子横。
“横呀,你到底哪里不舒服?咳,奶奶给你做点心吃,咳,好不好?”周婆心疼地问着,长辈对于小辈的疼爱,好像永远和吃食离不开。
然而自横要求着:“奶奶,您什么也不用做,就好好坐在这里,给我讲一讲我爸爸和我妈妈当年的故事好不好?他们是怎么爱上的?爸爸用什么方法追到我妈的?”
“你呀。”周婆叹息,为难地看着孙子,眼神渐渐凝结。她一直希望孙子可以对感情认真,然而当真看到他为了爱情如此痛苦,却又舍不得起来,那个叫做红尘的女孩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为什么这么好的大孙子,她竞然看不上?红尘,多怪的名字,听上去就有种妖妖的感觉。然而,所有的孩子都是大人心中永远的痛,是前世的债,予取予求的。看着孙子这样地哀求,她除了答应,还有什么选择呢?
在绿叶红珠的掩映下,周婆轻轻叹息着,开始了悠悠的讲述:“你爸爸小的时候,可不像你这样野。”
在老人的眼中,十三岁和三十岁没什么区别,只要是孩子,就永远都是“小的时候”。
——“你爸爸小的时候,咳,脾气很倔,咳,不爱说话,好想个事儿咳,主意正着哪,做什么事儿,想定了就做,一点儿不含糊,咳,很杀伐决断的。”
自横心里一动,这倒有点像红尘的形容。
“你爸和你妈是小学同学,咳,又是中学同学。小学时他们还不怎么样。可到了中学,咳,他们那个班里,就他两个是旧同学,咳,自然觉得亲近些。你妈长得漂亮,老有毛小子招惹她,在放学路上堵她,你妈胆子小,放学不敢回家。你爸就自告奋勇要送她,咳,还替她打架。一来二去的,两个人就都有下心了,可也都还小,都没好意思说出口。直到‘文革’那会儿,他们又一块儿报名下乡,咳,你爸这才捅破了窗户纸,咳,离开南京的头一天晚上,你爸牵着你妈的手来家里跟我说:妈,你放心吧,我和妃嫣一块儿走,两个人互相照应,咳,互相关心,不会有事的。我们俩一块儿扎根乡下,要是婚也在农村结,咳,再来看您的时候,说不定抱个孙子来见您。说得那姑娘妃嫣呀,脸红得跟块布似的……”老人的眼睛有点湿,“妃嫣真是个好姑娘,润柔,文静,能歌善舞,又漂亮,咳,可惜就是太漂亮了。人家说红颜薄命,咳,她也就害在这漂亮上了。”
“后来呢?”自横问,“他们在农村结婚了吗?”
“后来……咳,后来招兵,他们一块儿参了军,你妈妈被文工团挑了去,你爸就当了通讯兵……咳,再后来你妈就死了,难产,留下你这个金贵种子,被奶奶嘴里含着手心捧着地养到这么大,好让你惹奶奶生气。”
“怎么会呢,奶奶?”自横涎着脸逗奶奶笑,“您的大孙子怎么敢呀,他敢惹您生气,不怕您的金箍咒和鸡毛掸子吗?小时候又不是没捱过。”
终于知道爸爸妈妈的故事了,那时烟花,多么地光芒灿烂,温柔绮丽。那样的爱情,只能发生在那样的年月里吧?日久生情,渐渐温暖,就好像狐狸对小王子说的,一开始你不要坐在我身边,要有一点距离,用眼睛斜斜地瞟着我,一点一点靠近……自己和红尘,就差在这个距离上吧?应该一点一点地靠近她,不该太急于求成,吓了她。她是一个古典的女孩子,自持自爱,是应该给多一点耐心和爱心,慢慢温暖她的。不可以太快催促,更不可以太容易放弃。他要追到她,一点一点靠近,直到亲密无间!
周自横的信心再次昂扬了起来。
洛红尘接到了周自横委托花店专人专递的大束天堂鸟和一封亲笔信。她有一点意外,这个年代,肯用钢笔写字的人已经不多见了,何况又是电脑高手,上网发个email或在网络商城订束花不知多简单方便,何劳亲力亲为?
可见周自横的诚意。
颜色娇艳的大朵香花向来是她的最爱,倒不知自横何以猜得到。
信写在浮凸有致的雪白暗纹纸上,密密的三大张。红尘不急着看信,却用google搜索了一下天堂鸟的花语:爱你在心口难开的痴情男子,脸上蓦然热了起来,不会是巧合吧?自横一定特意咨询过花店小姐才订了这束花的。
她将信纸覆在脸上陶醉地闻着,嗅那隐隐的花笺幽香。这是真正的情书呐,这时代,还有谁肯写情书呢?她把纸翻过去,对着太阳光照着,看纵横的笔迹。他的字写得好好,好有力,是小时练过书法的痕迹。是颜体,她小时候也练过,认得出来。
她坐下来,伏在书桌前,对着信纸做握毫沉思状。昨夜他写信时,便是这个样子的吧?他一定边想边写,写一写又停一停,是用了心的呢,写这样长的信,在他一定很少见吧?她想象着他写信的样子,在办公室里,隔着玻璃窗,她悄悄观察过他,每当他很专注地做事的时候,就喜欢上唇咬下唇,好像写字打电脑全都需要用牙齿帮忙似的。昨晚,他也有咬嘴唇吗?
她微笑了。终于徐徐地,徐徐地展开信纸来。欢乐不可以一下子享尽了,她要把这欢乐延续得尽可能长一些,要慢慢地享用。实在是从小到大她所拥有的快乐太少了,少到已经习惯了悲剧,以为所有美好的事物都与她无缘。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当那晚她从“火车头酒吧”回到家,接到梅绮跟踪而至的电话时,她会很痛快地答应辞职,以此避开周自横的追求。
在电话里,梅绮声泪俱下,对她讲述自己和周自横三年来的交往,她为他所做的一切牺牲,她说:“洛小姐,你才23岁,可是我已经28了,不小了再也输不起了。我跟了周自横三年。三年,说起来时间不算长,可是对一个年轻女人来说,三年和一生没有什么差别。我不能失去自横,我没有你那么坚强自立,我只是一个平凡的女人,那种依附男人而生的软骨头。我依附自横惯了,早已经没有了自我。你一定瞧不起我这样的人吧?可是我的确是个没出息的女人,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她说得这样真诚,这样可怜,又这样地周全,堵住所有的出口一滴不漏,环叫红尘说什么呢?如果她不想趟进这浑水里玩一场三角游戏,那么最好的选择就是辞职。
梅绮在电话里还说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损失的,你只要肯辞职,再也不和周自横来往,我会先付你一年薪水十万元,怎么样?如果你觉得不合适,还可以再商量。”
这样赤祼祼的金钱交易,让红尘不怒反笑:“现代茶花女?梅小姐,你不像是周自横的女朋友,倒像他父亲。”
梅绮怔忡:“你是说我老?”
红尘不再解释,只淡淡说:“我会再找一份工作的。梅小姐,总之我答应你不再到‘成功’去上班,也希望你不要再打扰我了。”说罢挂了电话。
在洛红尘心目中,金钱与感情是完全挂不上钩的两回事,虽然,她是那样地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笔钱。
姥姥、姥爷都已经很老了,老得可以做标本了,连守着绣花店做点小生意的能力也没有了。去年,姥姥把“无针绣坊”交给她的时候,她就知道,姥姥已经彻底地放弃了,老到没有任何斗志的地步,说得残酷一点,就是只等着大限来到了。
她一边看店一边张罗转让,“无针绣坊”关闭的那天,姥爷扶着姥姥,在夫子庙前黯然地低下了头。没有流泪。他们连流泪的力气也没有了。
按说姥爷洛长明今年67,尚不到古稀,又是退伍军人,不该那样不经老才对。可是他却比同龄人更快地倒下去,早早地迈人了风烛残年的行列,或许是因为母亲的惨死和父亲的疯病吧?
父亲的疯病……哎,父亲的疯病一直是红尘心头的伤。姥姥和姥爷痛恨父亲,他们说是父亲杀死了母亲的,所以对他没有牛分怜悯,也从不去探望他。但是红尘从初中开始,就会定期坐公共汽车,穿越牛个南京城偷偷地去郊外的精神病院探望父亲。父亲很英俊,即使疯着,神情呆滞口齿不清,可是轮廓分明的脸庞仍然显露出他在好着的时候是个多么英俊的青年。时间对于他是静止的,他的记忆从妻子去世那一刻起便定格了,所以岁月也很难在他脸上留下痕迹,过了这23年,他看起来,仍然是个年轻人,和红尘站在一起,不像父女,倒像兄妹。
她去看他,温柔地陪他说话,给他梳头。他有时候会很高兴,好像清醒了一点的样子,在她走的时候会留恋地问她,什么时候再来?可是到她再来的时候,他却又把她忘记了,于是一切从头开始……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和他的关系,从未取得一点点进展。他每天老是痴痴地望着一个地方,轻轻喊“飞烟,飞烟”,或者是“非音”也未可知?但是在上个月,她再去看他的时候,他忽然抓住她的手,清楚地叫:“秀秀!秀秀!”
她哗地就哭了,洛秀是妈妈的名字,爸爸是把她当成妈妈了。他不记得时间的流逝,可是时间没有忘记他,已经悄悄把他的女儿培养长大,长到和当年的洛秀一般大了。他终于记起了“秀秀”,终于记起了她!
精神病院的医生对这一现象十分重视,像父亲周锋这样的病例是不多见的,而他离奇的好转更是一种奇迹。他就好像一个被上帝遗忘了的弃儿,在二十多年的迷失后又忽然被记了起来,而这种记忆则是通过他女儿那奇异的血缘力量来体现的。
医生决定为周锋组织一个特别医疗小组,可是这是需要大笔经费的。主治医生说,这二十年来,周锋的医疗费一直是由一个神秘的周姓户头提供的。这个户头定期就会收到一笔汇款,但是医生已经换了几茬,连院长也换了,所以没人知道那神秘户头的汇款究竟来自何人。
红尘决定要为父亲筹这笔款子,她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如果父亲会好起来……哦,如果父亲会好起来,也许他会补偿她二十多年来从未享过的父爱,毕竟,他是她在这世上最亲最亲的人哪!
是为了父亲的病,她才那样焦急地四处碰运气,渴望找一份高薪工作的,也才会因为一个选美广告而忽发奇想去“成功”应聘,就是百分之一的机会也要试一试呀。
很幸运她被周自横选中了,得到了这份工作;
很不幸她被周自横爱上了,惹下了这场麻烦。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红尘真不知自横对自己的好感是祸是福,而自己,又该庆幸还是自叹倒霉。她再叹一口气,终于完全地展开了信纸……
“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