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红尘的内心并不像表面做到的那样无动于衷。
没有一个女孩会对周自横那样的男人的好意无动于衷。
红尘是个女孩。一个有虚荣心和繁华梦的正常女孩,不可能没有做过白马王子与灰姑娘的梦。只是,内心深处,她害怕自己搭上的,是午夜十二点过后的南瓜车,水晶鞋与玫瑰花,都只是一种脆弱的假象。
穷家的女儿输不起。因为她所拥有的,无非是自己,自己的骄傲与自己的感情。很明显,周自横向她索取的,正是这两样东西,她惟一的拥有。如果她付出感情,放弃骄傲,而他不能珍惜,那么她还剩下什么呢?
早在八岁的时候,她就在日记里写过一句话:为了免去失掉的痛苦,我不想再得到。
那一次,是为了一只受伤的麻雀。邻家的男孩子用弹弓打下一只麻雀,一时兴起送了给她。她小心地为它包扎伤口,希望它会好起来,会重新飞向天空。那是她童年生命中拥有的第一份友情,唤醒了她全部的爱心与母性。她守着那只麻雀,整整守了一天一夜,喂它清水,小米。可是麻雀只是不理不睬,拼命地扑腾着,羽毛四散,声嘶力竭。她心疼极了,捧它在手心,苦苦地劝:小麻雀,我知道你想要回自由,你想回到天空,可是你现在不是受伤了吗?我并不是要关着你,我只是想为你疗伤。你放心,等你伤养好了,我就放你飞走。麻雀不听劝告,仍然扑腾着,挣扎着,跃跃欲飞,却一离开她的手心即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她心疼地流了泪,试尽各种方法想让麻雀安静下来,却一筹莫展。第二天早晨,麻雀累死在她为它准备的温软的窝里,死在月季花瓣和金沙样的米粒间,羽毛零落地撒得到处都是,大睁双眼,望着它再也回不去的天空。它是气死的,也是累死的。
她哭了,捧着麻雀渐渐僵硬的小身体哭了一个上午,邻居的男孩子看到了,不以为然地说:“有什么好伤心?你不舍得,我再替你弄一只。”
然而她断然地拒绝了。
“为了免去失掉的痛苦,我不想再得到。”
从那时候起,她已经知道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不要希冀太多,不要奢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周自横,就是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他的钱,他的感情,都不属于自己。
因此,她断然地,在拒绝了他的钱的同时,也拒绝了他的感情。
但是她的心里,明明在犹豫着,也在观望着。
这天早晨,她的观望得到了结果——梅绮早晨打电话到办公室,指明要找洛红尘接电话,然后彬彬有礼地通知她:“自横昨晚喝醉了,现在还没醒。我要照顾他,今天我们两个都请假一天。公司的事,要你这个总经理助理多费心了。”
那一刻,洛红尘如坠冰窖。
她撑住桌角,狠命地对自己说:不要发抖,不要发抖。这一切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周自横和梅绮酗酒,同居,双双旷工,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控制不住地,她的身体只是秋风中树叶一样瑟瑟地发着抖,冰冷彻骨。
原来她是在乎周自横的,如此地在乎,超过自己的预料。她拒绝了他,却暗暗期待他的另一次进攻,并且希望他为她而贞洁。但是现在,她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了,要那样的一个人珍惜感情,专一地去爱,也许就像跟老虎商量让它自动脱下皮毛给自己做件大衣那样近于痴人说梦吧?
她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人面色青白,眼神纠缠。她命令自己镇静,对着镜子说:洛红尘,就凭你,贫穷,孤单,姿色平平,又有一个住在精神病院里的父亲,你凭什么希望和梅绮争夺爱人?你别做梦了,收心吧!
如是三次,红尘终于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不再发抖了。可是她的脸色,一整天都是苍白的,仿佛得了重病。
周末,下班后,周自横在电梯里拦住了她:“红尘,我们谈一谈。”
“可现在是下班时间。”
“没错。我就是有意挑在下班时间找你的,因为我要和你谈的,是私人问题。”
“对不起,我有预约了。”
“推掉你的约会。”自横明白地说,“洛红尘,何必拒人千里?你明知道我不是一个容易放弃的人,对付这种人,最好的办法不是逃避,而是干脆地面对,然后一次解决掉。不然只会麻烦越来越多。”
洛红尘瞪着他:“你要挟我?”
“我只是说事实。这几天里,你对我这么冷淡,我不能不知道理由,你不住地拒绝,我不住地追问,多么麻烦!”他忽然狡黠地一笑,“不过或许,你正在享受这个过程?”
红尘瞪着的眼睛更加睁大了,又好气又好笑,最终撑着撑着,便撑不住地笑了:“好吧,你到底要和我谈什么?”
“跟我来。”
他们去了“火车头酒吧”。
周自横向黄放介绍:“这就是洛红尘,我跟你说起过的那个又自卑又自傲的女孩。”
“什么什么?”红尘又惊讶了,“你跟他说什么?”
“说你呀。黄放说天下间最麻烦的一种人,就是又自卑又自傲,有点儿倔,有点儿冷的那种女孩子,如果不幸这女孩子又聪明漂亮,那简直就是人中妖魔,可是很不幸的,偏偏我就遇到了这样一只妖魔。”
黄放大叫起来:“喂喂,你这话最多只有一半真实,我可没有说过妖魔这个词。”
“反正都差不多。”周自横又指着黄放向洛红尘介绍,“这是黄放,就是这家酒吧的老板,我的最佳损友。前天晚上,就是他把我灌醉,又给梅绮打电话把我搬到梅绮床上,制造麻烦的。”
“喂喂!”黄放更加大叫起来,可是这回周自横说的是事实,他“喂”了半天,到底没什么可解释的,不禁红了脸。
洛红尘被这一连串匪夷所思的介绍弄晕了,惊讶地看看周自横又看看黄放,忽然“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大男人脸红的样子呢。”
这句话一出,周自横大笑起来,而黄放的脸更加红了,他看着洛红尘的黑色无袖衬衫和白色绣花束腰及踝长裙,同时明白了两件事:一,为什么周白横这么喜欢洛红尘;二,周自横有多么喜欢洛红尘。
但是当周自横引红尘坐到角落里的吊椅上,避开了黄放的视线时,红尘睑上的笑容便收敛了,淡淡地说:“周先生,你要找我来谈的,就是这件事么?我不觉得这和我有关系。”
“但是和我有关系。”自横有点烦乱,红尘这样地忽喜忽嗔拒人千里是他所没想到的,或者说,是他所不适应的,他还从没有遇到一个这样棘手的女孩子。“我就是想告诉你,不管在你来‘成功’以前我和梅绮是什么关系,但是从真正认识你以后,我们已经分手了。因为,我打算追求你。”
“而我,决定拒绝。”洛红尘完全不为自横的表白所感动,脸上,仍是不卑不亢的平淡如水,“周先生,我很感谢你的好意,但是我不能接受。我们一次把话说清楚,你不适合我,我们之间没有可能性,所以我劝您,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
自横这次是真的惶惑了,本能地脱口而出:“为什么?怎么会?”
红尘有点嘲弄地眯起眼睛看了看他,仿佛在说:“为什么不会?凭什么就该每个人都接受你的爱意?”但是她没有说出口,只是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对着自横照丁照杯底,微一点头,转身便走。
自横只觉有种冰水浇头的感觉,竟然不知道挽留,甚至也想不起提出送红尘回家,而只是落寞地坐在原位,呆呆地看着红尘消失在门口,半晌不晓得反应。
不知过了多久,黄放招呼客人时经过,看到自横只有一个人,十分惊讶:“那位洛小姐呢?”
“走了。”自横闷闷地说,“她拒绝了我。”
“她拒绝你?”连黄放也觉意外,接着大笑起来。看到周自横受挫,再有同情心的男人也会忍不住幸灾乐祸的。
自横更加郁闷:“我从来没被别人这么嫌弃过。她看着我的样子,就好像找是透明的。她那么冷静、那么肯定地告诉我,说我们之间没可能。说要一次把话说清楚,让我别再纠缠她。”
“纠缠?”黄放有些不信,“那位洛小姐,不像是这样刻薄的样子。”
“是的,她没说纠缠,而只说让我不要浪费时间。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那区别可大了。”黄放瞪他一眼,“又是你自己乱加的词儿。刚才跟洛小姐说什么妖魔,你可真能歪曲事实,添油加醋。”
“别再落井下石了。”自横告饶,“陪我喝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