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洛斯又看了几个车厢,里面包裹成堆,人挤着人,气都透不过来;有一两个人因为争座位,互相指责“没有教养”;还有个孩子,在保姆怀里,踹着脚哭闹着。
“哦,小少爷,你到底在找谁?”达马祖从他背后兴冲冲地问道,一面伸手搂住他的腰。
“谁也不找..我好象看到了侯爵。”
接着,达马祖对不得不去宾纳费尔奔丧又抱怨了一番。
“现在,我多需要留在里斯本!我近来在和女人们交往上走了好运,小少爷..真是好福气!”
钟敲响了。达马祖立即亲切地拥抱了一下卡洛斯,跳上他的车厢,把丝质便帽往头上一扣——然后倚在车窗上,继续吐露着心里话。他最不情愿的是撂下了圣弗朗西斯科街的那桩事。真倒媚!这会儿,那件事该多顺手,那家伙在巴西,而她就在那儿,近在咫尺,离文人俱乐部就两步远!..卡洛斯没怎么听他说话,心不在焉地看着那玻璃大钟。猛然,达马祖在车窗前惊喜地跳起来说:“瞧,勾瓦林纽他们!”
卡洛斯也是一惊。伯爵手提旅行袋,身着银灰色西装,象个铁路公司的经理,不紧不慢地走过来,一面在同一位高级职员说话,那位职员衣服镶着金边,手里提着伯爵夫人的硬纸帽盒。伯爵夫人身披一件漂亮的咖啡色软绸风衣,一块银灰色面纱遮住她的脸和帽于。她走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束玫瑰。那苏格兰女仆紧紧相随。
卡洛斯朝他们跑去,一副惊奇的表情。
“马亚,你在这儿?”
“旅行去,伯爵?”
是的。他决定陪伯爵夫人去波尔图,给她父亲祝寿..这是临时决定的,差点儿赶不上火车。
“那么你和我们作伴儿,是吗,马亚?赐给我们这个愉快的机会吗,马亚?”
卡洛斯急忙声称是来送可怜的达马祖的,他要去宾纳费尔,因为他舅父去世了。
可怜的达马祖倚在窗口,一双戴了黑手套的手伸在窗外,向伯爵夫人慢慢地、凄凉地打着招呼。好心的勾瓦林纽一定要马上走过去同他握个手,表示哀悼。
在这短暂的片刻,卡洛斯一个人同伯爵夫人留在一起,低声地说了句:“真倒霉!”
“这个该死的男人!”她咬牙切齿地说,隔着面纱,一双眸子闪着光。
“一切都安排好了,临到最后,他横竖要来!..”卡洛斯送他们到了那节“包厢”,那是特为伯爵大人加的车厢。伯爵夫人坐在靠窗口的角落。伯爵以一种彬彬有礼而又带点讥讽的口气劝她面向车头坐,她生气地把花束摔到一旁,使劲地往软座垫上一靠,两人都恼火地互相冷冷看了一眼。卡洛斯尴尬地问道:“你们要去很久吗?”
伯爵掩饰着自己的恼怒,微笑地回答说:“是的,也许两个星期,算是一次小休假。”
“至多三天,”她反驳说,那口气冷冷冰冰的,象把钢刀。
伯爵没吭声,脸色苍白。
所有的车厢门此刻都关上了,月台上一片寂静。火车头的笛声划破了长空;长长的一列火车随着连接器拉紧时的尖锐刺耳响声,徐徐开动了。仍然倚在窗口的人们伸出手来,最后一次握别。到处是挥动着的白手帕。伯爵夫人的目光投向了卡洛斯,流露出亲吻般的柔情。达马祖高声喊着向葵花大院里的各位问好。明光锃亮的邮政车厢滑行过来了。随着又一响刺耳的笛声,火车驶进了夜幕之中..卡洛斯独自坐在马车里返回闹市,对伯爵夫人此番离去以及达马租这趟意外的旅行,感到一阵胜利的喜悦。好象这是天助人愿,所有碍事的人全离去了。这样,圣弗朗西斯科街的周围就宁静了——一切都使他高兴,一切都有助于他如愿以偿。
在索德雷码头,他下了车,沿着费勒吉尔街往上走,来到圣弗朗西斯科街的那幢房子前,从它的窗子前走过。他只见到虚掩着的两扇门间有一道暗淡的光束。但是,即使这样他也心满意足了。他能够准确地想象出,她正在那间红棱纹布装饰的大厅里度过这个平静的夜晚。他知道她所看的书的书名,她放在钢琴上的乐谱,还有那些在大厅里散发着芳香的鲜花;今天上午,他看到了她在整理这些花。她会有片刻的时间想到他吗?肯定会的。家里有病人,她得记住吃药的时间,会想起他做的解释,想起他的声音;她同萨拉小姐说话时,一定会提到他的名字。他在圣弗朗西斯科街走了两趟,回家时已是满天星斗,还在反复地慢慢回味着这种不寻常的爱情的甜美。
他从床上跳下来,象黄莺一样唱着歌,如同胜利进军一样开始了他一天的生活。邮差来了,每次总给他送来一封勾瓦林纽夫人的信,有三张纸,而且总会从里面掉下来一朵干枯了的小花。他任凭小花掉到地上。他总也弄不明白那密密麻麻的长信写的是什么。他只隐隐约约知道,她到了波尔图三天,她父亲老汤姆逊得了脑溢血,她留下来护理他。接着,他就会带上两三朵从花园摘下的美丽的花朵,用丝质纸包起来,动身去圣弗朗西斯科街,而且总是乘自己的马车去——因为天气变了,接连几天阴阴沉沉,刮着西南风,下着雨。
在门口,多明古斯越来越笑容可掬地迎候他。妮妮丝从里面跑出来,友好地窜来跳去。他抱起它亲一亲。他站在厅内稍候片刻,用目光扫视了一下那些家具、花束和放置得井井有条的物品。他看看钢琴上的乐谱,那是她早晨弹过的,或是看看她那夹着象牙刀的未读完的书。
她进来了。她问候早安时的微笑,她那清脆的声音,每天都使卡洛斯感到一种新的、更加迷人的魅力。平时她总穿一件深色简朴的衣裙,只是偶尔佩上一条镶着花边的漂亮的古式围领,或是系一条带环上嵌着宝石的皮带,给这件几乎有点严肃的简朴衣服增添了生气。卡洛斯觉得这是最美的衣服,是她内心世界的反应。
他们先是谈论萨拉小姐,谈到了对她很不适宜的寒冷而潮湿的气候。她一面仍然站着同他说话,一面把几处书籍调整了一下,或是挪动一下没放好的椅子。不断把摆得对称的东西打乱是她的习癖。每走过一个地方,她就机械地用那条带有漂亮花边的手巾拂拂那已经掸擦得很干净的桌面和柜子。
现在,她总要陪着他来到萨拉小姐的房间。当卡洛斯同她并排穿过那条黄|色的过道时,一股在近处才能闻得到的茉莉花的柔和清香,搅得他心神不安,这香气象是随着她裙子的摆动飘散出来的。有时候,她亲切地打开一间房门,里面只放了一张旧沙发,那是罗莎的游艺室,里面有克里科莉的东西,克里科莉的马车,克里科莉的厨房。他们有时会看见罗莎正在给娃娃穿衣服,全神贯注地和娃娃说着话;或是看见她坐在沙发的一角,两只小脚交叉着,一动不动,完全被摊在膝盖上的图画书迷住了。她会仰着小嘴,朝着卡洛斯跑过来。这孩子真象一朵娇艳的鲜花。
在家庭女教师房内,玛丽娅?爱杜亚达坐在白色床榻的一头,可怜的萨拉小姐一面不停地咳着,不知所措地反复查看丝被单是否把脖子遮严了,一面说她已经好了。卡洛斯同她开着玩笑说,在气候恶劣的冬季,能躺在床上被人精心照料,看几本动人的小说,再吃点可口的葡萄牙菜,多有福气。她会叹口气,把感激的目光转向夫人,然后低声说:“是的,我非常舒服①!”
她动了感情。
开初几天,回到客厅后,玛丽娅?爱杜亚达就坐在猩红色的椅子上,一边同卡洛斯说话,一边非常自然地接着刺绣,就象在一位熟悉的老朋友面①原文为英语。
前。他看到这块刺绣用的布打开时,是多么幸福啊!她绣的可能是一只羽毛鲜亮的雉鸡,不过现在还仅仅在绣它栖息的苹果树的一根枝杈,那是一根春天里的嫩绿的树枝,顶着许多小白花,就象诺曼底的苹果园。
卡洛斯坐在那张漂亮的红木写字台旁,一张最古老、最舒适的红棱纹布的安乐椅中,椅子的弹簧不时地轻轻作响。在他们两人之闰,有张缝纫桌,上面摆着几本《Сhā图杂志》或是时装杂志。有时候,在沉默之中,他就翻阅画报,玛丽娅则用那纤细的宝石闪闪的手在绣花布上穿着毛线。妮妮丝卧在她的脚边,用它那双亮晶晶的深邃的黑眼睛透过挡着它鼻子的稀疏的毛发,不时地窥视着他们。在那些天昏地暗的阴雨绵绵的日子里,室外寒气逼人,导水管滴答作响,靠窗的这一侧却是亲亲密密的切切细语,绣布上进行着平静、缓慢的工作;偶然也出现一阵惬意的沉默,这些都使人感到亲切、可爱..但是,他们并没谈论什么私情。他们谈到了巴黎和它那迷人的景物,谈到她曾度过四个多月的凄凉的伦敦,谈到她梦寐以求的意大利,谈小说,谈艺术品。小说中她喜欢读狄更斯的作品,她不太喜欢费依叶①,因为他写什么都遮遮掩掩,哪怕是写心灵的创伤也这样。尽管她在奥尔良一个纪律甚严的修道院受过教育,但是她也谈论米歇勒②和勒南③的作品。不过,她不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宗教对她唯一的吸引力只是朝拜活动中有趣的和有艺术色彩的地方,以及它的音乐,五光十色的灯光烛影和同圣母马利亚有关的几个美好的月份,在法国则是鲜花盛开的可爱的五月。她的思想非常坦率,非常善良——温柔的内心总是使她同情受难者和弱者。同样,她喜欢共和制,因为她认为这样的制度,对下层人表现出更多的关心。卡洛斯笑着说她是个社会主义者。
“社会主义者,法制主义者,奥尔良主义者,”她说。“管它是什么,只要没人挨饿!”
但是这可能吗?耶稣有许多美好的幻想,连他都说穷人总是会有的..“耶稣生活在久远的时代,耶稣也并非事事皆知..今天,人们懂得更多了,你们男子汉今天知道的东西要多得多了..有必要创建另一种社会,而且要快,创建一个没有贫困的社会。在伦敦,有时一场大雪过后,就会看到一些孩子在门口索索发抖,饿得呻吟..真使人不忍目睹!巴黎不也如此吗!那里到处是林荫大道,但是,贫穷、困苦也比比皆是..”她美丽的双眼几乎饱含着泪水。这些话句句都带有她善良心灵的复杂思绪——好象一丝轻风把四散在花园的种种芳香都吹过来。
玛丽娅邀他一起参加她的慈善活动,请他去看看她的洗衣女仆的患风湿症的姐姐,去探望一下奥古斯塔太太患结核病的儿子,就是在楼梯口碰到的那位老妇人的儿子。这时,卡洛斯真高兴极了。卡洛斯如同履行宗教职责一样,热情地完成了这些委托。他觉得,在怜悯心上,她颇象他的爷爷。和阿丰苏一样,动物受到的任何磨难都使她感到痛苦。一天,她从费格拉广场回来非常生气,简直要想报复,因为她在几家店铺里看见准备出售的鸡和兔子,满满地塞在笼子里,许多天动弹不得,活受罪,还没吃没喝的。卡洛斯①费依叶(1821— 1890),法国小说家和剧作家。
②米歇勒(1798— 1874),法国历史学家。
③勒南(1832— 1892),法国著名学者,哲学家,历史学家。
把这种有趣的义愤带到了葵花大院,侯爵也强烈谴责起来,因为他是“保护动物协会”的会员。盛怒之下,侯爵发誓要去告发,说是该罚坐班房,应流放到非洲海岸..卡洛斯深深地感动了,坐在那儿沉思着,一颗心,只要赤诚,虽孤独,也会有多么深远的影响埃一天下午,他们谈到了达马祖。她觉得这人真令人难以忍受。他那粗俗鲁莽的腔调,水泡大眼,还有那些愚蠢的提问,什么:您觉得尼斯美吗?与圣母院相比,您是否更喜欢施洗圣约翰教堂哪?
“然后,就是没完没了地谈论我不认识的人!勾瓦林纽伯爵夫人,勾瓦林纽伯爵夫人泡的茶,勾瓦林纽夫人的包厢,勾瓦林纽夫人最喜欢他..一连几个小时谈这些事!有时我真担心自己会睡着了..”卡洛斯脸红了。为什么谈这些事情时,她要提起勾瓦林纽夫人的名字呢?当看到她笑得那么单纯、坦率时,他又镇定了下来。肯定,她不知道勾瓦林纽夫人是谁。但是,为了立即把这个名字撇开,他谈起了吉马莱斯先生,他是达马祖有名的舅父,甘必大的朋友,共和国有影响的人物..“达马祖常对我说,您很了解他..”她抬起眼睛,脸上微微泛起红晕。
“吉马莱斯先生..对,我很熟悉..最近我们见面少了,他是妈妈的好友。”
沉默了片刻,她嫣然一笑,又接着穿起她那长长的毛线。
“吉马莱斯,真可怜!他在共和国的影响也就限于把西班牙、意大利报上的消息替《拉贝报》翻译过来,而且以此为生..他是不是甘必大的好友,我不清楚。甘必大有些很不寻常的朋友..不过,吉马莱斯虽说是个好人,诚实的人,但也是个可笑的人,好象是一位共和派的卡里诺①式人物。
他真可怜,真穷!达马祖是富有的,他要是顾全一点儿脸面,或是还有一点儿同情心,也不会让他舅父这么悲惨地生活..”“那么达马祖所说的他舅父的那些马车,豪华的生活,又如何解释呢?”
她默默地耸耸肩膀。卡洛斯对达马祖感到难以容忍的恶心。
他们的交谈变得愈加投机了。她想知道卡洛斯的年岁。他也向她谈起了祖父。接着,在愉快的几个小时里,她默默不语地在布上刺绣;他对她讲述着自己过去的生活,自己对事业的抱负,他的朋友们,他的旅行..现在她已经知道了圣奥拉维亚庄园的美丽景色,“尊敬的波尼法希奥”,放荡不羁的埃戛。一天,她要卡洛斯对她详详细细讲讲写那本《古今医学》的设想。
她衷心地赞许他对那些伟大的医生们的描绘,他们是人类的救命恩人。为什么人类只会歌颂斗士与强者呢?抢救一个小孩的生命,在她看来要比奥斯特利茨①战役更壮观。她是那样坦率地说着这些话,眼睛都没从刺绣布上抬一下,但这些话已经打动了卡洛斯的心,而且久久地停在了那儿,跳动着,闪着光..他就这样把自己的一切都向她吐露了,然而对于她的身世却一无所知,连她在哪儿出生部不知道,也不知道在巴黎她住哪条街。他从未听见她提起丈夫的名字或谈起她家的一位朋友和一件欢乐的事。好象在她生活过的法①卡里诺,古代希腊抒情诗人。
①捷克城市名,1805年12月5日拿破仑在此战胜了奥地利和俄国。
国,既无财产也无宅院——她果真是他想象的女神,从前从未与尘世有过往来,从金色的彩云中下凡,在圣弗朗西斯科街租来的这层楼房里开始了她人生感情的第一次经历。
早在卡洛斯探视病人的第一周,他们就谈到了感情问题。她真诚地相信,在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可以有纯洁的、非肉体的友谊,是由西颗息息相通的多情的心灵所缔结。卡洛斯发誓说,他也深信这种美好的结合,非常值得尊重,完全合情合理——并且说,哪怕再给这种结合稍稍加点儿柔情..那将会给这种结合增添巨大的欢乐,而不会削弱它的真诚。在穿针走线的刺绣之间和轻声曼语的微笑之中,说这些多少带点儿虚无色彩的话,这就心照不宣地肯定了他们之间只能有这种感情,就是纯洁、真挚、充满和谐而没有痛苦的感情。
卡洛斯关心的是什么呢?他只要能在提花的长沙发上度过这样的时刻,看着她刺绣,谈些有趣的事,或是由于她的妩媚而使事情变得有趣;只要他能看到她那微微涨红的面颊,带着庄重的迷人妩媚,柔情地将头低垂在他给她带来的鲜花上;只要他心里肯定知道,他一离开这间讨人喜爱的红棱纹布客厅,她的心就会整日亲切地伴随着他,这样,他的心就异常满足了。
他确实没想过这种理想的友谊,这种目的纯洁的友谊,是使她逐渐上当,躺进男人温暖的怀抱里的最稳妥道路。当他突然发现自己得到了他原以为难以测知的亲昵感情时,茫然之中,他的欲望消失了:有时,当不在她近旁,那欲念使他敢于期望吻她一下,或是用指尖轻轻地触摸她一下;但是,当他跨进她的门,看到她那双黑眼睛露出的沉静目光时,他就又变得无邪地虔诚了,而且认为去碰一下她衣裙的皱褶都是对她莫大的侮辱。
这确实是他有生以来最美好的一段时光。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产生了无数美好、新奇的东西。过去他从来没想到在晴朗的夜间望一眼满天繁星,或是清晨时到花园里采摘一朵盛开的玫瑰,竟会有如此的幸福。他的心灵中有一种永恒的微笑——这微笑又浮现在他的唇边。侯爵察觉出了他那爱恋和幸福的神态..有时,他独自一个在房内踱步,自问这场不寻常的爱情将把他带往何处?他不清楚。他只知道,眼前的三个月她将呆在里斯本,在这期间,除了他,再不会有人去占据她刺绣时旁边的那把古式的椅于。她的丈夫远在他乡,被涛涛大海隔于千里之外。此外,他富有,而世界又这么广阔..他一直记着对于工作的那些伟大理想,希望自己的每刻时光都是高尚的——若不属于纯洁幸福的爱情,就必须属于从事研究的极大欢乐。他会到实验室,在他的手稿上再写上几行。但是,在去拜访圣弗朗西斯科街之前,他那颗被希望所纷扰着的心,总是不能得到安宁。从那里回来后,他就整天地回味着她所说过的话,他的答话,她的姿态,她某一次迷人的微笑..于是,他就抽上一支烟,读读几位诗人的作品。
每天晚上,阿丰苏的书房里都有人打惠斯特牌。侯爵同塔维拉玩骨牌,两人都沉迷在这种赌博之中,而且越赌火气越大,竟然对骂起来。在赛马之后,斯坦因布罗肯伯爵的秘书也开始来拜访葵花大院,但他是个无能的家伙,还不如他的上司,连芬兰的小曲都不会唱;他穿着晚礼服,戴着单片眼镜,一ρi股坐上长沙发就晃起大腿,一声不吭地捋着他那难看的长胡于。
卡洛斯愿意看到进来的朋友是格鲁热斯——他从圣弗朗西斯科街来,他会带来点儿玛丽娅呼吸的空气。这位艺术家知道,卡洛斯每天早晨都到那幢楼去探望“英国小姐”。而且他还经常傻里傻气地把他邻居的最新消息带给卡洛斯,他当然不知道卡洛斯听他这番讲述时带着多么大的兴趣..“那位邻居这会儿在弹门德尔松①的作品..她技艺高超又富有感情,这位邻居..有真功夫..她也理解萧邦的作品。”
他要是没来葵花大院,卡洛斯就会找到他家去。他们一同去文人俱乐部,找个安静的单间抽雪茄,谈谈那位邻居。格鲁热斯认为她“颇有贵夫人的风度”。
他们几乎总要碰到勾瓦林纽伯爵,他是来看看——如他自己带点儿讽刺意味他说的——“在甘必大的国家里正发生些什么事。”最近,他看上去年轻了,动作更轻巧了,他的眼镜和高高的前额都显出希望的光彩。卡洛斯向他问起了伯爵夫人。她正在波尔图尽女儿的义务..“您的岳父如何?”
伯爵低下了那红光满面的脸,哑着嗓子,无可奈何地低声说:“不好。”
一天下午,卡洛斯正在同玛丽娅?爱杜亚达说话,手抚摸着坐在他膝盖上的妮妮丝,这时罗蒙小心翼翼地拉开门帘,神态尴尬而诡秘,压低了声音说:“达马祖先生来了!..”她看了罗蒙一眼,对他那副表情感到莫名其妙,简直觉得难堪。
“好,请他进来吧!”
达马祖匆匆进了客厅;他身着丧服,胸前别了朵花,肥胖的身子,满脸堆笑,无拘无束的样子,手里拿着帽子,还提着一个用彩带捆好的灰色大纸包..但是,一看到卡洛斯那么亲密地坐在那儿,还抱着小姆狗,他就吃惊地停了步子,象个傻子似地瞪大了双眼,后来,他总算把手中的东西放下,走过来,非常随便地问候了一下玛丽娅?爱杜亚达,就立即朝卡洛斯转过身去,张开了双臂,把满腹的惊讶一股脑儿发泄了出来,他嚷道:“啊,你在这儿,伙计?真料想不到!我真难以相信!..我怎么也没想到..”玛丽娅?爱杜亚达被这通吵嚷弄得很不自在,连忙指给他一把椅子,停下手中的刺绣,问他是否一路平安。
“很好,亲爱的夫人..有点儿累,这也很自然..我直接从宾纳费尔来..您看看,”他指着自己的一身重孝又说,“我刚刚经历了一段非常难过的日子。”
玛丽娅?爱杜亚达冷冰冰地低声说了句空泛的安慰话。达马祖眼睛看着地毯。他是从乡下来的,气色好,红光满面,由于他剃掉了胡子(那是为了效仿卡洛斯,好几个月才留起来的);现在脸颊更显得圆鼓鼓,油光光。那胖墩墩的大腿撑得那条开士米的裤子都快绽开了。
“那么说,”玛丽娅?爱杜亚达问道。“可以同我们呆一会儿了?”
他把椅子拉了拉,靠她更近了,然后又笑着说:“现在,夫人,谁也别想把我从里斯本拉出去了!可能还会有我的什人死去..上天保佑!我是说要是我的什么人死去,我会很难过的。我的意思是说,再把我从这儿弄走肯定没那么容易了!”
①门德尔松(1809— 1847),德国作曲家。
卡洛斯依然非常镇静地捋着妮妮丝的毛。稍微沉默了片刻,玛丽娅?爱杜亚达又刺绣起来。达马祖笑了笑,咳了一声,又摸了摸胡髭,然后也伸过手去抚摸躺在卡洛斯腿上的妮妮丝。可是那只小姆狗先是用疑惑的目光看看他,然后站起身,凶狠地吠着。
“是我,妮妮丝!”达马祖说着把椅子往后挪了挪。“是我,朋友..喂,妮妮丝..”①玛丽娅?爱杜亚达不得不狠狠地训了一通妮妮丝。小姆狗重又趴在卡洛斯怀里,仍然怀疑地看着达马祖,凶狠地狺狺哼着。
“已经不认识我了,”他发窘地说。“有意思..”“它完全认识你,”玛丽娅?爱杜亚达连忙严肃他说。“但是,不知道达马祖先生怎么惹着它了,它这么恨你。总是要这样闹一常”达马祖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哦,夫人!我怎么惹了它?..摸摸它,拍拍它,总是对它很亲热..”于是,他按捺不住地讥讽、挖苦着说,妮妮丝小姐有了新朋友,投进了别人的怀抱,把这个老朋友撂到一边了..卡洛斯笑了。
“哦,达马租,你不能指责它忘恩负义..既然刚才堂娜玛丽娅?爱杜亚达夫人说了,它一向恨你..”“一向如此!”玛丽娅大声说。
达马祖也笑了,脸色异常苍白。接着,他掏出一块黑边手帕,擦着嘴唇和脖子上的汗,对玛丽娅?爱杜亚达谈起了那天赛马她如何使他失望..他等了整整一个下午..“那是他动身的前夕。”她说。
“对,我知道,您的丈夫..卡斯特罗?戈麦士先生好吗?您收到信了吗?”
“没有,”她答道,脸仍然对着刺绣。
达马祖完成了其他的例行问候,问到了罗莎小姐,然后问到克里科莉。
可不能把克里科莉忘了..
“确实,夫人,”他接着说,突然口若悬河了。“那真是您的一大损失,因为那天的赛马精彩极了..卡洛斯,那天赛马后咱们还没见过面呢。
啊,对了,咱们在车站见过..你说,对吗,精彩吧?哦,夫人,我敢向您担保,这里的跑马场国外也没法比。一眼望去,可以看到出海口,真令人神往..甚至可以看到船泊进港..你说是这样吧,卡洛斯?”
“是的,”卡洛斯笑着说,“还不能算个地道的跑马场..也没有地道的马..没有好骑手..也没有押赌的..再说,没有观众,这也是事实..”玛丽娅?爱杜亚达开心地笑了。
“那么,有什么呢?”
“可以看到船开进来,亲爱的夫人..”
达马祖反驳着,两耳涨得通红。这简直是恶意中伤..不,先生,不是那么回事!
①原文为法文。
赛马很精彩。同国外的一样,同样的规则,一切都相同。
“甚至过秤的地方也一样,”他非常认真地补充说,“我们也都讲英语!”
他又重复了一遍,赛马是精彩的。然后,他就再找不到可说的话了——于是讲起了宾纳费尔,那里阴雨绵绵,他不得不呆在室内,傻瓜似的看书..“更为讨厌的是,还有些女人找来闲扯!..真是可怕!一帮女妖精!
那些洗衣婆、光脚板的大姑娘,我可真受不了..有人喜欢..可我,请您相信,我可受不了..”卡洛斯的脸红了;但是,玛丽娅?爱杜亚达好象并没听见,正在专心数刺绣的针数。
突然,达马祖想起他有件礼物要送给堂娜玛丽娅?爱杜亚达夫人。不过,别以为是件什么珍宝..不错,还有给罗莎小姐的礼品。
“好了,咱们来公开秘密。知道是什么吗?就在那灰色的纸包里..是六小桶阿威罗的软鸡蛋。一种负有盛名的糕点,驰名海外。只有阿威罗这个地方的好..您可以问问卡洛斯。对吧,卡洛斯,好吃极了,名扬海外,对吧?”
“啊,是这样,”卡洛斯低声说,“是这样..”他把妮妮丝放到地上,站起身去取帽子。
“现在就走?..”玛丽娅?爱社亚达问道,特地对他微微一笑。“那么,明天见!”
卡洛斯立即朝达马祖转过身去,等他站起来。但是,那一位纹丝没动,一副懒洋洋、随随便便的样子,一边还摇晃着大腿。卡洛斯向他伸出两个手指。
“再见①!”达马祖说,“请问候葵花大院的各位,我要去的!..”卡洛斯怒气冲冲地走下楼梯。
这么个傻瓜呆在那儿,死皮赖脸,愚蠢透顶,竟然察觉不出她的厌烦,她异常的冷淡!他还呆在那儿干什么呢?他交叉着两条腿,还要用土语说些什么粗俗、平庸的话呢?猛然,他想起埃戛请吃晚饭的那天晚上,在中央饭店门口达马祖同他谈的有关玛丽娅?爱杜亚达的一席话,谈到了他对付女人的手腕。“就是要出其不意地提出要求”。这个愚蠢透顶的家伙会不会突然动手侮辱她呢?也许,这种猜测太愚蠢了——但是,他在天井处站住了,耳朵听着上面的动静。他真想在这儿等着达马祖,告诉他不许再上那个楼梯。
他若再有一丝一毫那样的念头,就把他的脑袋往石头上敲碎..这时,他听到上面门开了,就赶忙走了出去,担心被人发现他在那儿愉听。达马祖的马车就停在街上,于是,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想知道达马祖同玛丽娅?爱杜亚达在那儿会呆多久。他朝文人俱乐部跑去。他刚打开一扇玻璃门,就看到达马祖走出门来,跳上马车,使劲关上车门。卡洛斯觉得他象是被撵出门的,不免又顿时同情起这个可笑的家伙来。
这天夜晚,吃过饭,卡洛斯一个人靠在屋内的沙发上抽着烟,再一次读起早晨收到的埃戛的来信,就在这时,达马祖来了。走到门口,连帽子都没放下,他就嚷了起来,那惊讶的口气同白天一模一样:①原文为法文。
“喂,你倒对我说说!见鬼了,今天我怎么会碰见你同那个巴西女人在一起?..你怎么认识的她,这是怎么回事?”
卡洛斯靠在沙发上连头都没动一下,两手交叉着按住放在膝盖上的埃戛来信,此时他的脾气和顺多了。他用父母般的疼爱口吻责骂着说:“是啊,你倒同一位夫人去讲你那些关于宾纳费尔洗衣婆的下流话!”
“别扯这个,我知道该怎么说,”另一位红着脸嚷道。“说呀,快点儿..真见鬼!我想我有权利知道..你怎么认识她的?”
卡洛斯泰然自若地闭上了双眼,好象在回忆。他开始用缓慢背书似的庄重语气说:“一个温暖的春天下午,太阳已经沉入了金色的云霞之中,一位精疲力尽的送信人前来拉葵花大院的门铃,他手中拿着一封用纹章漆封的信,他的面部表情..”达马祖怒气冲冲地把帽子往桌子上一摔。
“我看还是别摆迷魂阵了!”
“迷魂阵?你真蠢,达马祖。那个家有个重病人,都快病一个月了,而你进到这个家时碰上了医生却感到莫名其妙,惊呆了!你期望见到什么人?
一位摄影师?”
“那,是谁病了?”
卡洛斯把英国小姐犯气管炎的事简略说了一遍,这当儿,达马祖叼着一支没点着的雪茄坐在沙发上,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她怎么知道你住哪儿?”
“就象人们知道国王住哪儿,海关在哪儿,夜晚的星星光亮照在哪一边,特罗伊废墟①在哪儿一样..这些东西在小学的课堂里就学到了..”可怜的达马祖板起面孔,双手Сhā进衣兜,在厅里迈了几步。
“她现在有罗蒙帮忙;他当过我的仆人,”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说。
“是我给她介绍的..她很重视我说的话..”“对,罗蒙去了些日子了,因为多明古斯回乡下去了。她会辞退罗蒙的,他是个蠢货,你教了他许多坏毛病..”于是达马祖坐到了沙发的一角。他承认,他一进客厅,在那儿看到卡洛斯抱着小姆狗,就火了..现在总算弄清楚了是因为去看病人。好,一切都明白了..不过,当时,他首先感到的是这里面有点儿文章..就剩下她和他自己时,他还想问她。后来,他担心那样不礼貌。再说,她当时脾气坏得很..他一边点上雪茄一边接着说:“你一走,她就好些了,更自然些了..我们谈得很开心..我呆到很晚,几乎多呆了两个小时。我离开时,快五点了。还有,她对你谈过我吗?”
“没有。你是个讨人爱的人。她知道你我认识,不敢对我说你的坏话。”
达马祖直愣楞地看着他说:
“哦,真的!她满可以说我的好话嘛!”
“没有。她是个明白人,也不敢冒昧就是了。”
①这里指葡萄牙锡图巴尔市特罗伊半岛上的古罗马人的废墟。
卡洛斯猛然站起身,搂住达马祖的腰,拍拍他,问他从舅父那儿得到了多少遗产,怎么派这几百万块钱的用场,要花在哪些情人身上,打算上哪儿去旅行,买什么样的好马..达马祖对这些热心的吹捧显得很冷漠,怀疑地斜着眼睛望着卡洛斯。
“你小心点儿,”他说,“我看你将来也不会变成个好东西..谁也不能给谁打保票!”
“在这个世界上,我亲爱的达马祖,一切都是做做样子,全是骗人的!”
他们从那儿走到台球室,打了一嘲和解球”。葵花大院的主人一向对达马祖颇有影响,于是达马祖慢慢地镇定下来,又笑逐颜开了。在这个豪华的环境中,他又同卡洛斯亲密无间了,重又叫起他“小少爷”来。他问到了阿丰苏?达?马亚的近况;他打听好心肠的侯爵是否来过。埃戛,出类拔萃的埃戛怎么样?..“我收到了他的信,”卡洛斯说。“他就快来了,也许咱们星期天就能见到他。”
达马祖惊讶不已。
“好啊!这可有意思!我今天碰到了科恩夫妇!..他们两天前从南安普敦①回来..该我打啦?”
他一击,没打着红球。
“真的,我今天碰到了他们,同他们谈了会儿话..拉结好多了,胖多了..手里提着一只英国化装箱,不少白的、粉红色的东西..真漂亮,象草莓一样!你说,埃戛要回来了?..对了,小少爷,还会有丑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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