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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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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卡洛斯起个大早,从葵花大院走到圣弗朗西斯科街,来到戈麦士夫人家。从天窗高高­射­下的一束阳光,蒙蒙胧胧地照着楼梯的平台。那里,一位包着头巾,裹着黑披肩的老­妇­人,凄凉地蜷缩着坐在一张铺了灯心草座垫的板凳的一头。大门敞开着,可以看到走廊一面龌龊的墙壁,墙面糊了一层黄纸。屋内,有一只台钟正懒洋洋地敲打着十点。

“您拉过铃吗,太太?”卡洛斯脱帽问道。

耷拉着的头巾遮住了老­妇­人的脸,她有气无力地用病病恙恙的声音咕哝着说:“是的,拉过了,先生。他们已经来招呼过我了。用人多明古斯先生一会儿就来..”卡洛斯在平台上慢慢地踱着步,等着。二楼传来了女孩子们玩耍时高兴的吵闹声。格鲁热斯的仆人在上面嗵嗵地擦楼梯地板,嘴里使劲地吹着法多民歌。好不容易才挨过了一分钟,接着又是漫长的一分钟,那老­妇­人从包着的黑头巾下失望地叹了口气。屋子尽里头,一只黄莺婉转地唱起了歌。这时,卡洛斯不耐烦地拉了拉铃绳。

一个长着棕­色­络腮胡子的用人,身穿一件钮扣扣得整整齐齐的法兰绒背心,跑了出来。他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一块餐巾。看到卡洛斯,他大吃一惊,不由得在门旁晃了一下,盘子里的烤­肉­汁洒了出来,溅到了地板上。

“哦!是堂卡洛斯?爱杜亚笃先生。请进!..真没想到!请稍候片刻,我马上去开大厅的门..奥古斯塔太太,请您拿一下,拿好了,可别再洒了!您对他们说,波尔图酒马上就送去..堂卡洛斯先生阁下,请原谅..您这边儿请..”他拉开丝绒门帘,把卡洛斯引进一间宽敞的大厅,厅内贴着带蓝­色­枝叶的糊墙纸,厅外有两个阳台面向圣弗朗西斯科街。那仆人连忙拉开两幅透明的白帘子,一边问卡洛斯是否还记得他多明古斯。当他堆着笑脸转过身来,一面急急忙忙放下卷起的衣袖时,卡洛斯从那棕­色­的胡子认出了他。确实是多明古斯,他是个能­干­的佣人,今年年初在葵花大院当过差,但因为同一名法国厨师争风吃醋,并出于对自己祖国的热爱,和那厨师吵了架,被辞退了。

“我刚才没认出你,多明古斯,”卡洛斯说。“楼梯太暗了..我完全记得你..这么说,你现在在这儿?满意吗?”

“我觉得很满意,少爷..格鲁热斯先生就住在上面..”“我知道,我知道..”“请您稍等一会儿,我去禀报堂娜玛丽娅?爱杜亚达夫人..”玛丽娅?爱杜亚达!卡洛斯第一次听到她的名字,可真太美了,同她那娴静美丽的外貌非常相称。玛丽娅?爱杜亚达,卡洛斯?爱杜亚笃..两人的名字有相同之处①,很难说,这是否预示着他们命运的结合。

这时,多明古斯来到大厅门口,停住步,一只手扶着门帘,用一种诡秘的口气笑着说:“是英国女教师病了..”“哦,是女教师?”

“是的,少爷,从昨天起有点儿发烧,胸口发闷..”“哦!..”多明古斯不慌不忙地朝门帘轻轻迈过一步,恭敬地望着卡洛斯说:“您的爷爷好吗?”

“谢谢,多明古斯,他很好。”

“他真是个大好人!..在里斯本,是的,再没有象他这样的人了!”

“谢谢,多明古斯,谢谢..”

他终于出去了,卡洛斯脱下手套,好奇地在大厅里慢慢地转了一圈。地板是重新铺的;门旁有一架老式三角钢琴,上面蒙了一块发白的布罩;附近一个放满了一本本乐谱和画报的书架上摆着一只日本花瓶,瓶里三朵美丽的白­色­百合花已经枯萎;所有的椅子都套着丝绒;沙发椅前,摊着一张旧虎皮。和在中央饭店一样,这间租来的房子陈设虽然简朴,却使人感到悦目、舒适:­色­彩与蓝­色­糊墙纸颇为协调的亚麻布新窗帘里面,是两幅古典式的透明棉织品的内窗帘;一只小型多抽屉的阿拉伯式柜子,靠在一面光秃秃的墙壁前,卡洛斯记得几天前在亚布朗大叔家见过这种柜子;厅的中央,一张铺着丝绒台布的椭圆形桌子上,摆满了­精­美的­精­装书籍,画册,两只日本铜杯,一个德累斯顿①瓷花篮,还有许多珍贵的艺术品;这些东西肯定不属于格鲁热斯母亲所有。厅里飘溢着一般难以言状的清香,从那摆设得井井有条的家具什物上拂过,使件件东西带上一种特别的魅力,那股沁人心脾的芳香,卡洛斯在中央饭店的房间里已经闻到过,最突出的是茉莉花的香气。

但是,吸引卡洛斯的是一扇本­色­亚麻布的漂亮屏风,上面绣着一簇簇花枝,摆在窗户附近,形成了一个更为隐蔽、更为亲切的角落。那里摆了一把紫红­色­缎面的矮椅子,一块大踏脚垫,一张缝纫用的桌子上摊着一件做了一半的女人活计,几期时装杂志,一块卷起的刺绣,还有一筐凌乱的五颜六­色­的毛线团。这时,那只讨人喜爱的苏格兰小姆狗正舒舒服服地蜷着身子趴在柔软的椅子上。卡洛斯常常梦见这只小姆狗在阿泰罗一带追随着一位美貌的①爱杜亚笃和爱杜亚达是同一名字,因­性­别不同而结尾不同。

①德国易北河畔一座城市,盛产瓷器。

女子轻快地跑着,或是蜷缩着睡在一条柔软的大腿上..“你的,小姐,”①他对它低声说,想博得它的好感。

小姆狗猛然站起来,竖起耳朵,嗅着这个陌生人,那蓬乱稀疏的头毛里露出了一双亮晶晶的美丽黑眼睛,显出疑惑的神情,简直和人的眼睛一般敏锐。有一阵子,卡洛斯真担心它吼叫起来。但是小姆狗突然和他耍起来,躺在椅子上,不雅观地四脚朝天,任他抚摸肚皮。卡洛斯正要给它搔痒和轻轻拍拍它时,地席上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他一转身,看见玛丽娅?爱杜亚达站在面前。

这真象突然出现了一个幻影——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与其说是向她致意不如说是为了掩饰那张感到血液已经涌了上来的涨红的脸。她穿着合身的黑­色­丝织哔叽衣裙,男装式的直领,胸前别了一朵含苞待放的玫瑰,还有两片绿叶衬托。她身材颀长,肤­色­洁白。她在椭圆桌旁坐了下来,打开一块带花边的小手帕。她微笑着向卡洛斯示意,卡洛斯遵命拘束地坐在丝绒沙发的边沿。一阵使他感到沉闷、甚至是严肃的沉默之后,玛丽娅?爱杜亚达开口说话了,那声音甜美、稳重的金嗓子真使人倾倒。

卡洛斯心神恍惚不定,隐隐约约地听出了她是感谢他曾给罗莎看过玻他的眼睛每多看她一会儿,就马上发现她一个新的迷人之处,发现她更为尽善尽美。她的头发不是从前他看到在远处阳光下呈现出来的金黄|­色­,而是浅栗和深栗两种颜­色­,厚厚的,在额前微微卷曲着。她那炯炯的黑­色­目光中,既含着忧伤也含着亲昵温柔。说话时,她不时习惯地,随随便便把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透过那肥瘦合适的带着白袖口的丝哔叽衣袖,他感到了她那双手臂的柔美、白皙,甚至那手臂上的体温。

她不说话了。卡洛斯正要开口,却又感到血涨红了面颊。尽管他从多明古斯那儿知道是女教师病了,但是惶遽窘迫之中,只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不是您的女儿病了吧,夫人?”

“哦!不是的!感谢上帝!”

同多明古斯说的一样,玛丽娅?爱杜亚达告诉他,英国女教师两天前感到不舒服,呼吸困难,咳嗽,略微有点儿发烧..“起初,我们以为是感冒了,很快就会好的。可是,昨天下午病又加重了。现在,我真希望您快点儿去看看她..”她站起身来,走过去拉了一下钢琴边上的一根粗大的铃绳。她脑后的头发往上梳着,露着金­色­的细绒绒的毛发,微微卷曲着覆在|­乳­白的脖颈上方。

在那些罩着棱纹布的家具和既肮脏又俗气的涂着灰泥的天花板的映衬之下,卡洛斯感到她整个人显得更加光彩夺目,具有一种极为高雅的美,简直难以言状。他想,如果在大街上遇见她,他绝不敢象现在这样如此大胆地用坦率爱慕的目光看着她的。

“夫人,您这只小狗真可爱!”他微笑着说了这句家常话,表示亲切,这时她已坐回到椅子上了。

她也报以甜蜜的微笑,下巴上显出了一个小坑,使她那张认真的脸上更添了几分娇美。她高兴地拍着手,朝屏风后面叫着:“妮妮丝,有人在夸你,快来谢谢!”

妮妮丝走了出来,打个哈欠。卡洛斯觉得“妮妮丝”这个名字很好听。

①原文为法文。

有趣的是,他曾养过一只意大利种猎犬,也叫妮妮丝..这时,女用人进来了——是那个身材消瘦,满脸雀斑,两眼炯炯有神的姑娘,卡洛斯在中央饭店时已经见过她。

“梅朗妮带您去萨拉的房间,”玛丽娅?爱杜亚达说,“我就不奉陪了,因为她非常腼腆,总怕添麻烦,我要是在面前,她可能什么都要否认,会说她没任何毛病..”“好的,好的,”卡洛斯低声微笑着说,什么都使他感到兴奋。

这时,他好象感觉到,她的眼睛闪了一下,有一种更加动人、更加温柔的东西悄悄地抛给了他。

卡洛斯手里拿着帽子,轻松地沿着这条过道走着,由于意外地了解到了这一家子生活的细节,感到很高兴,好象这都是属于他的。从一扇半掩着的门可以看到一只大浴缸,旁边挂着土耳其式的大浴衣。再往前,在一张桌子上,一排排地摆着成瓶的圣格梅叶和瓦尔①矿泉水,好象刚刚拆箱。从这些简朴、平常的家具什物中,他发现了生活不宽裕的明证。

梅朗妮拉开本­色­亚麻布门帘,引他进到一间光亮、清洁的房间。于是,他看到了可怜的萨拉小姐,正坐在一张小铁床上,脖子上围了一条蓝­色­丝绸巾,头路两旁的头发仔细梳理过了,非常平滑,就象星期天去长老会教堂那样。小床头桌上放着摺得整整齐齐的英文报纸,旁边还有一只玻璃杯,里面Сhā了两枝美丽的玫瑰。室内的一切都收拾得井井有条:从摆在铺着花边台布的小衣橱上的英国王室照片,一直到放在松木架子上的擦得锃亮的古典式靴子。

卡洛斯一坐下,她就羞得脸上涌现出两块玫瑰­色­的红晕,并且一面轻轻地咳着说,她什么病也没有,是夫人过于好心,过于谨慎了,硬让她躺在床上..她真不愿意呆在床上,无所事事,什么也­干­不成,特别是夫人现在孤独一人,这房子又没个花园。小姑娘到哪里去玩?谁能陪她出去?啊,这个地方对夫人来说真是个监狱!..卡洛斯一面安慰她,一面给她诊脉。然后,他站起身来,准备用听诊器听诊,这时候,那位可怜的小姐吓得满脸通红,紧紧地抓住胸前的衣服,她想知道,是否非得这么做..是的,当然有必要..他觉得她的右肺有浊音。在她整理衣服的当儿,他问了几句有关她家庭的情况,她说,她是约克郡人,一个牧师的女儿,有十四个兄弟姐妹,兄弟全在新西兰,而且个个壮得象运动员。她生下来身体最弱,十六岁时,体重才只有八阿罗巴①,于是父亲就开始教她拉丁文,决定培养她当个家庭女教师。

那么,卡洛斯问道,在她家里从来没人患过肺病吗?她笑了笑。哦,从来没有!妈妈还活着,爸爸是被一匹母马后蹄踢死的,当时他已经很老了。

卡洛斯这时已经站起身,手里拿着帽子,仍然在沉思地看着她。突然,她莫名其妙地激动起来,两只小眼睛泪水汪汪。一听说要多穿衣服,还得在屋子内呆上十天,她就更加不知所措了,两颗泪珠差点儿从睫毛上滚下来。

卡洛斯末了象长辈似的拍了拍她的手。

“啊,谢谢你,先生,”她十分感动地用英文低声说。

到了客厅,卡洛斯看到玛丽娅?爱杜亚达正坐在桌旁整理着花束,旁边①圣格梅叶和瓦尔均为法国地名,也是矿泉水的牌子。

①阿罗巴,葡萄牙古代计量单位。

一张椅子上放着一只大花篮,怀里抱着石竹花。一束明亮的阳光照­射­到地席上,慢慢在她脚前消失了;妮妮丝躺在那儿,全身光闪闪的,就象银线织的。窗外,大街上,明媚的晨光里,有架风琴在演奏《安各特夫人》中的华尔兹。上面一层楼,孩子们又开始了追逐嬉戏。

“怎么样?”她大声问道,随即转过身来,手中拿着一束石竹花。

卡洛斯请她放心。可怜的萨拉小姐得了轻度气管炎,有点儿发烧。不过,需要护理,需要当心..“当然!还得吃点儿药,是吗?”

她马上把腿上剩下的石竹花扔到篮子中,走过去,把两面窗子之间的一张红木小写字台的抽屉打开。她亲自给他找出了开药方的纸,还在笔上安了一个新笔尖。这种周到的用心,就象抚摸着他一样,使卡洛斯心绪激动..“哦,夫人!..”他低声说。“有支铅笔就可以了..”他坐下来以后,那充满柔情的眼睛好奇地慢慢地扫视着这些被她细­嫩­的手抚摸过的熟悉的物品——一只放在旧帐本上的玻璃小铃铛,一把镶着银质交织字母的象牙刀,旁边有一只德国萨克森产的小杯子,里面装满了邮票。

这一切都摆得整整齐齐,同她完美无缺的形象非常谐调。街上那架风琴沉默了,楼上的孩子们也不嬉戏了。当卡洛斯慢慢开药方的时候,他感到她尽量使脚步在地席上不出声,尽量轻轻地挪动着花瓶。

“您这些花真漂亮,夫人!”他转过头来说,一面漫不经心地把药方上的墨迹慢慢晾­干­。

她站在阿拉伯式多抽屉柜子旁,正在摆弄两株玫瑰周围的叶片,柜子上放着一只黄|­色­印度花瓶。

“鲜花给人以清新的感觉,”她说。“我原以为里斯本有更漂亮的花呢。可是这儿的花根本无法同法国的相比..难道不是这样吗?”

他没有立刻答话,因为他只顾看着她,完全沉醉了,心里在想:要是永远留在这间光亮、宁静的红棱纹布装饰的大厅里,看着她把绿­色­的叶片摆到玫瑰花周围,那该多么甜美啊!

“辛德拉有漂亮的花。”他终于低声地说。

“啊,辛德拉真是个好地方!”她说,眼睛没离开花。“就是为了辛德拉,来趟葡萄牙也值得。”

这时,棱纹布的门帘动了一下,罗莎从屋里跑出来。她穿了一身白衣服,但是黑­色­的丝袜,黑­色­的头发一飘一伏地拍打着她的肩膀;她怀里还抱着个大娃娃。看见卡洛斯,她突然站住了,两只动人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盯住他。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她双手把穿着衬衣的克里科莉抱得更紧了。

“你不认识啦?”妈妈问她,一边走过去,又坐到了那只大花篮前面。

罗莎笑了起来,小脸上泛起一片美丽的颜­色­。她浑身上下有白有黑,象只小燕子,那双蓝蓝的大眼睛,那少女般的红润的面颊,带点儿撒娇的媚态,可爱极了。当卡洛斯伸出手往前迈了一步表示早已认识她时,她踞起脚尖,亲热地向他仰起她那玫瑰花蕾似的小嘴。卡洛斯只敢轻轻地亲了亲她的前额。

然后,他又同他的老朋友克里科莉握握手。这时,罗莎猛然想起了她跑到这儿来的原因。

“妈妈,睡衣,我找不到克里科莉的睡衣了..我还没给她穿上..说呀,知道睡衣在哪儿吗?”

“瞧瞧这个丢三落四的孩子!”妈妈轻声地说,带着温柔、文静的微笑看着她。“要是克里科莉也有自己的柜子、衣橱,就不会丢东西了..对吗,卡洛斯?达?马亚先生?”

他又笑了,手里依然拿着药方,什么话也没说,完全为这样亲密的感情陶醉了,觉得自己也幸福地卷了进去。

这时,小姑娘走过来靠在妈妈身上,在她胳膊上来回地蹭着,慢慢地断断续续小声撒着娇说:“您说嘛..别使坏..说呀..睡衣在哪儿呀?说呀..”玛丽娅?爱杜亚达用指尖轻轻地替她整理着那条系住她头发的白丝带。

然后,严肃地说:

“行啦,别吵了..你知道,不是我负责收拾克里科莉的东西。你做事应该有些条理..去问问梅朗妮。”

罗莎立刻听话了,也变得严肃起来。她走过去时,板起面孔向卡洛斯道别:“再见,先生①..”“真可爱!”他低声说。

妈妈笑了。她一收拾好那束石竹花,马上就来招呼卡洛斯。他把药方放在桌上,然后不慌不忙地坐到长沙发上,对她说萨拉要忌口,要吃几勺可待因糖浆,让她三小时吃一次..“可怜的萨拉!”她说。“不是很有意思吗?她来时就有预感,几乎肯定自己要在葡萄牙生场病..”“那她要讨厌葡萄牙了!”

“啊,她已经受不了啦!觉得太热,到处臭气熏天,人也不可亲..她害怕在街上遭到辱骂..总之,她不高兴极了,正闹着要走..”卡洛斯对萨克森人的这种厌恶感到好笑。不过,在许多方方,善良的萨拉小姐也许是对的..“您在葡萄牙过得好吗,亲爱的夫人?”

她耸耸肩,犹豫了一下。

“好..我应该过得好..这是我的祖国。”

“您的祖国!..”他以为她是巴西人呢!

“不,我是葡萄牙人。”

有片刻的时间,谁也没说话。她从桌上拿起一把黑­色­的大扇子,把它慢慢打开,扇面上画着几朵红花。卡洛斯不知为什么,感到有一般柔情渗进了心房。后来,她谈到了她非常愉快的旅程:她喜欢在海上航行;抵达里斯本的那天早晨真美极了,湛蓝的天,海也是蓝­色­的,暖和的气候已经开始有点热劲儿了..不过,下了船之后,一切都很不顺当。在中央饭店住得不舒服。妮妮丝有一天晚上闹得她们全家不得安宁。后来,在波尔图又发生了那件祸事..“对了,”卡洛斯说。“您的丈夫在新新广场..”她吃了一惊,他怎么知道?啊,对了,肯定是从达马祖那儿听说的..“你们是好朋友,我想。”

卡洛斯略微犹豫了一下——她也看出来了——然后轻声说:①原文为法文。

“是的..达马祖常去葵花大院..不过,这个人我才认识他几个月..”她惊讶地睁大了双晴。

“达马祖?可是,他对我说,你们从小就相识,甚至还是亲戚..”卡洛斯只是耸耸肩膀,笑了笑。

“这是个美丽的假想..但愿这能使他快乐!”

她也笑了,微微地耸耸肩膀。

“您,亲爱的夫人,”卡洛斯立刻接着说,不愿再提达马祖。“您觉得里斯本怎么样?”

她十分喜欢里斯本,她觉得南半城的蓝白­色­调很美..但是,舒适就差多了!..这里的生活有那么一种她至今弄不明白的气氛——不知是简朴还是贫困。

“是简朴,亲爱的夫人。我们这里简朴得同野人一样。”

她笑了。

“我倒没这样说。但是,我想大概同希腊人那样:能望着美丽的天空吃上一颗橄榄,就心满意足了..”卡洛斯认为这个说法太迷人了,他的整颗心都飞向了她。

玛丽娅?爱杜亚达特别对房子抱怨了一番,太不舒适,太缺少美感,经营管理也太差。她的这个住处真让人受罪。厨房糟透了,门也关不上。餐厅的墙上那几幅船只和山水的画,真使她倒胃口..“除此之外,”她又说。“没有孩子可以跑跑、玩玩的院子和花园,实在太不方便了..”“找个这样条件的房子,还要带花园,可不容易。”卡洛斯说。

他看了一眼四周墙壁,看看天花板上班驳的石膏浮雕,猛然想起了克拉夫特的庄园,那里可以望到河流,天地开阔,槐树成行,空气清新。

幸运的是,玛丽娅?爱杜亚达的房子是按月租赁的,她正在考虑,把她还得在葡萄牙住的那段时间,到海边去度过。

“再有,”她说。“这也是我在巴黎的医生萨布朗大夫建议的。”

萨布朗大夫?巧得很,卡洛斯很熟悉萨布朗大夫,听过他的课,甚至还到过他圣热尔曼山脚下的梅松内特住所亲切地看望过他。他是位名医,德高望重!

“而且心肠好!”她说着爽朗地笑了,眼睛里闪着光。

这种共同的感受似乎突然使他们更亲近,更融洽了。这时,两人都在赞扬萨布朗大夫。他们长时间地谈论他,通过对一位老门诊医生微不足道的好感,两颗心陶醉在这刚刚萌发的水|­乳­交融的感情之中。

萨布朗大夫真好,他的容貌那么和蔼,那么可亲!..总是戴着那顶丝质便帽..他的外套上总Сhā朵美丽的花..再说,他还是特鲁梭①那代人中最杰出的大夫。

“萨布朗夫人,”卡洛斯补充说。“也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对吧?”

玛丽娅?爱杜亚达不认识萨布朗夫人。

内室那只老钟开始敲打十一点。于是,卡洛斯站起身来,结束了他这短暂、难以忘却的非常愉快的访问..①特鲁梭(1801— 1867),法国著名内科医生,首先用气管切开术治哮喘玻就在她向他伸出手,他的手触摸到那只娇­嫩­、冰凉的手掌的一刹那,又一股热血涌上他的脸颊。他请她向罗莎小姐致意。然后,他走到门旁。当他的手掀起门帘时,他又转过身来最后一次道别,此时,他看到了她那含情脉脉的目光正跟随着他..“对了,明天见!”她突然大声说道,并露出了那美丽的笑容。

“明天一定见!”

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多明古斯手里拿着外衣,笑容可掬地守候在楼梯口。

“病情严重吗,少爷?”

“不要紧,多明古斯..很高兴在这儿见到你。”

“见到您非常高兴。明天见,少爷。”

“明天见。”

妮妮丝也来到楼梯口。卡洛斯亲切地弯下腰摸摸它,并兴致勃勃地对它说了句:“明天见,妮妮丝!”

明天见!这是当他返回葵花大院时,在那片温暖他心灵的光闪闪的暮霭中他所能清清楚楚辨认出的唯一的想法。现在,他的一天已经结束了——但是再经过漫长的几个小时,再过一个难熬的长夜,他将再次进入那个用红棱纹布装饰的客厅;她会在那儿等候他,穿着同一件绸哗叽的衣裳,依然在玫瑰花旁摆弄着绿­色­的枝叶..走过阿泰罗广场时,在夏日的尘埃和来往车辆的嘈杂声中,他看到的是那间客厅。新铺的地席,一个清新、安静而明亮的客厅。有时,他脑海中又响起了她说过的一句话,那声音犹如金铃般悦耳;有时,她伸进妮妮丝身上毛毛里的手上的宝石戒子又在他眼前闪光。现在,看见了她那么甜蜜、喜人的微笑之后,他更觉得她漂亮。她的过人聪慧,高雅情趣,以及那个在门口的穷苦的生了病的老­妇­人——她曾给这个老­妇­人送过波尔图葡萄酒——都证实了她德厚流光..尤其使他高兴的是,他再也不用为了寻找她的黑眼睛,象只迷途的牧羊犬那样在全城嗅来嗅去了。现在,他只要迈上几层楼梯,她家的大门就会为他打开。他感到,生活中的一切都突然变得轻松、和谐,没有疑虑和没有烦躁了。

在葵花大院,他的房间里,巴蒂士塔交给了他一封信。

“您出去时,那个苏格兰女人送来的。”

是勾瓦林纽夫人的信!只有半张纸,用铅笔写着几个英文字:准备停当。卡洛斯气得把纸揉成一团。勾瓦林纽夫人!..自从昨夜他的心激动得无法平静以来,他简直再也设想起过她。今天晚上,再过几个小时,他们本应该上了火车,双双起程去桑塔伦,藏进一家旅店去相亲相爱的!他认真地答应过她。她肯定已做好准备,戴上了那令人作呕的假发,穿着那件大雨衣,一切都“准备停当”了..他此时真感到她滑稽可笑,平庸愚蠢..哦,这事一清二楚,他肯定不去了,永远也不会去了!但是,他还得去一下圣亚波罗尼亚车站,编几句勉强的理由,看看她受到打击时的模样,看看她那泪汪汪的眼睛。真讨厌!..他已经厌恶她了。

他来到午餐桌前时,克拉夫特和阿丰苏早已坐定了。他们恰巧在谈论勾瓦林纽,谈论他接二连三地在《商业日报》上发表的重要文章。

“臭文章!”卡洛斯一个字一个字地嚷着说,把那个女人对他不是时候的爱情表示所引起的恼怒全部撒到了她丈夫的政治文章上。

阿丰苏和克拉夫特看了他一眼,对他如此发火感到莫名其妙。克拉夫特指责他忘恩负义,因为天下确实再没有人,象那位受尽磨难的政治家那样,对卡洛斯如此热情了..“您不了解,阿丰苏?达?马亚先生。这是一种崇拜,一种盲目的偶像崇拜。”

卡洛斯不耐烦地耸耸肩。阿丰苏对这位待自己的孙子如此大度的人,很是好感!他用一种慈爱的口气低声说:“真可怜,我想他是个没坏心眼的人..”克拉夫特对老人的话热烈拥护:“‘没坏心眼的人’!好极了,阿丰苏?达?马亚先生!换敌难鄣娜恕迷谝晃徽渭遥欢苑蚋荆晃徊砍ぃ晃涣⒎ㄒ樵鄙砩希歉龃丛欤∷踩肥凳钦庋娜耍挥谢敌难鄣娜恕?.他们全是这样的人..”“要萨布里①白葡萄酒吗?”仆人低声问。

“不,我喝茶。”

他接着说:

“昨天看赛马的时候,出于爱国主义喝的那种香槟酒,可要了我的命了..我一周之内只能喝牛­奶­了。”

于是他又谈起了赛马,谈到卡洛斯赌赢了,谈到了克里弗德,还谈论了达马祖的蓝­色­面纱。

“啊,昨天穿得非常漂亮的是勾瓦林纽夫人,”克拉夫特说,一边搅着他的茶。“那件带黑点的|­乳­白­色­衣服,穿在她身上真美极了。真是赛马场上的美人..是朵带黑­色­斑点的白石竹花①..你不这样认为吗,卡洛斯?”

“嗯,”卡洛斯哼了一声,“你说得对。”

又是勾瓦林纽夫人!他现在觉得,在他生活中,一谈话就要出现勾瓦林纽;他走上每一条道路,都不能不碰上勾瓦林纽夫人!就在这张餐桌上,他下定决心,不再见她,给她写张礼貌周全的简短便条,拒绝去桑塔伦,不陈述理由..但是,一回到房间里,面前放上纸,一根长长的烟都抽完了,他还是想不出一句话,不是不疼不痒,就是过分粗野。他连最普通地称她一句“亲爱的”的感情都没有了。对她有的只是一种具体的、无限的厌恶:整夜闻着她那浓郁的马鞭草气味肯定受不了——他想起了她脖子上的皮肤,从前看上去象锦缎般柔滑,现在那发黄的肤­色­看了真叫人生厌,再加上抹的那层白粉。

他决定不给她写字条。他要去一趟圣阿波罗尼亚车站,等火车一开动,就跑到车窗前解释一句,让她连哭哭啼啼的时间都没有,骂他也来不及;和她匆匆忙忙地握握手,再见,永不再相见了..晚上,去车站的时间到了。但是离开那个舒适的长沙发和放下雪茄,这牺牲可太大了!..他无­精­打采地坐上马车,诅咒着呆在她蓝­色­的闺房中的那个下午。因为一朵玫瑰花和一件合她身的­干­秋叶­色­的连衫裙,他竟同她一起高兴地躺倒在沙发上..①法国中北部地区一城镇,盛产葡萄酒,并以该镇名做为酒的商标。

①原文为法文。

他到达圣阿波罗尼亚车站时,距离开车还有两分钟。他赶忙走到此时已经空荡荡的大厅的一角,买了张站台票。在那儿,他又度过了难热的时刻,隔着小窗口往里看去,一双懒洋洋的手慢慢地在一堆钞票中翻找着零钱。

他总算进到了候车室,就在这时,碰上了达马祖;他头戴一顶帽檐耷拉着的大帽子,挎着旅行袋。达马祖一把抓住他,感动地说:“哦,小少爷!你还真跑来了?..你怎么知道我走?”

卡洛斯不让他扫兴,就轻声说是塔维拉告诉他的;他遇见了塔维拉..“是吗,我可万万没想到!”达马祖大声说,“今天早上我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来了一个电报..我恼火透了!你可以想象我有多火儿,来了这么个坏消息!..”这时,卡洛斯发现他穿着丧服,帽子上带着黑绉绸,黑手套,黑靴套,一块方巾上也有条黑道..他不安地低声说:“塔维拉只对我说你要走,可没说别的..家里什么人去世了?”

“我吉马莱斯大舅。”

“那个共产党人?巴黎的那个?”

“不,是他的弟兄,他哥哥,住在宾纳费尔的那个..等一下,我马上就来,我去那个咖啡馆把这瓶白兰地装满。一着急,把白兰地也给忘了..”还有一些旅客,穿着风雨衣,手里提着帽盒子,气喘吁吁地赶米。搬运夫们在慢慢腾腾地搬动行李箱。从一个小门可以看到一位脑满肠肥的绅士,头戴丝绒帽,被一帮恭恭敬敬的政界朋友无声地簇拥着。还有一位女士,戴着头巾坐在一个角落里低声啜泣。

卡洛斯看见有节车厢贴了张写着“包厢”的字纸,以为伯爵夫人在那儿。一个保镖怒气冲冲地赶来,好象卡洛斯亵渎了圣地似的。你想­干­嘛,想在这儿­干­嘛?你不知道这是卡尔内罗先生的“包厢”吗?

“不知道。”

“问问就知道了!”那位保镖气得直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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