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里我感叹的次数,
并非七次而是一千!
所以,你们看,小伙子们,我有热恋塞特艾斯宫的理由..”诗人毫无表情地叹了口气,然后三个人默默不语地走了一程。
“告诉我,阿连卡,”卡洛斯停住步,碰了碰诗人的胳臂,压低了声音说。“达马祖在劳伦斯吗?”
据他所知,没有。事实上,头一天晚上,他一到就累得上了床。今天早晨他吃早饭时,只有两个年轻的英国人孤零零地和他作伴。他看到的唯一动物就是一只可爱的小狗,在走廊上汪汪叫。
“你们住在哪儿?”
“在努内斯。”
诗人又住口了,同情地看着卡洛斯。
“你拉艺术家到这儿来是做对了,小伙子。我不知道和那个鬼家伙说了多少遍,要他乘公共马车到辛德拉住上两三天!可谁都没能拉动他,不让他去捶那架钢琴。不过请记住,就是为了音乐,为了作曲,为了懂得莫扎特和萧邦,也应该看看这里,听听这些声音,这些树枝的旋律。”
他压低声音,指了指正在他们前面兴冲冲地走着的艺术家。
“他才华洋溢,满脑子的旋律!..要知道,我曾经让他骑在我肩上..而且他的母亲,小伙子,曾经是个绝妙的女人!”
“你们看这儿!”格鲁热斯已经停下来等候他们了这是最高峰等!”
那只是一小段道路,夹在两面爬满常存藤的破旧的墙壁之间,盘根错节的参天大树把这段路遮住了,树叶搭成的凉篷,在阳光下象花边一样;地面上一片片太阳的光点在闪动;在这清斩、静谧的环境之中,不知何处有几股看不见的泉水唱着歌悄悄地在流动。
“如果你想到最高峰,格鲁热斯,”阿连卡叫嚷着。“那你就得爬到山上去。在那里你可以得到开阔的天地、云彩和艺术。”
“不知道,也许我更爱这里,”艺术家低声说。
他那样怯懦的性格当然会更喜欢这些不起眼的,环绕在青青绿绿之中的角落,一段长满苔鲜的残墙断壁和一片宁静的绿荫,这是懒汉们可以更加舒舒服服地躲在那儿进行逻想的地方..“事实上,小伙子,”阿连卡继续说。“辛德拉的一切都是绝妙的。连一个偏僻的角落都是一首诗..你看,譬如,举这朵可爱的蓝色花朵为例,..”他轻轻地摘下了那朵花。
“咱们走吧,走吧,”卡洛斯不耐烦地低声说。自从诗人提到了那只漂亮的小狗,这会儿他更肯定她准住在劳伦斯饭店,很快他就要见到她了。
但是当他们到了塞特艾斯宫的时候,看到眼前那长满青草的大院子和在尽头的那所宅子——肮脏不堪、破碎的窗子和高耸在拱门上蓝天之中神气活现的纹章盾牌,格鲁热斯大大失望了。从孩提时代,他就认为塞特艾斯宫风景如画,多岩石的山,矗立在深邃的峡谷之上。除此之外,他还朦朦胧胧地记得有月亮和吉他,可是此刻他见到的情景真是令人失望。
“生活就包含着失望,”卡洛斯说。“走啊!”
他疾步穿过院子,此刻兴致越来越高的艺术家大声嚷着向他提起这天闹的笑话:“马亚先生,阁下应该知道,因为您知道怎么对付西班牙女人!..”因为点烟而落在后面的阿连卡好奇地竖起了耳朵,想知道这西班牙女人是怎么回事。艺术家谈起了在努内斯的邂逅以及贡莎大发雷霆的事。
他们沿着边上一条空气清新、郁郁葱葱的小径走去,这里安静得就象一个绿树成荫的修道院。花园荒芜了,满园的草地没人修整,四处长满了白色的雏菊和点点在阳光下变成了金色的花蕾,树叶纹丝不动,一束束金灿灿的阳光透过轻轻的枝条射下来。蔚蓝的天空好象离得无限高远,眼前是一片灿烂光辉,宁静非常。围围只能听到栗子树丛中一只布谷鸟时而发出的单调的懒洋洋的啼叫声。
整座住宅,连同那面向大路的生了锈的铁栏杆,那因雨水冲刷磨损了的花形石雕饰物,那笨重的古老的纹章,布满蜘蛛网的窗户,这一切都好象在这绿色的僻静地方慢慢地安然逝去——从那英武满洒的三角帽,佩剑,和拖在草地上的鲸骨框撑起的裙子永远消失的时候起,这所住宅就失去了生活的欢乐..格鲁热斯此刻正向阿连卡描述小欧泽比奥端着一杯咖啡去找贡莎讨饶时脸上的表情。与此同时,那位诗人戴着他的巴拿马帽,蹲着不停地采摘野花。
穿过拱门时,他们发现卡洛斯正坐在一条长凳上,抽着烟沉思默想。宅院那几面悲哀的墙壁的影子这时正投向了平台的这一侧。一阵清风和一股巨大的气流从山谷升腾而起;可以听到山下某个地方有股清泉在低声啜泣。诗人坐在朋友的身旁,用厌恶的口气谈论着小欧泽比奥——那可是一种真正的丑恶伎俩,他可从来没干过这种事,带娼妓到辛德拉来!既不能带到辛德拉,也不应带到任何别的地方!而最最不该带到辛德拉!他一向崇敬这些树木和热爱这些绿荫,所有的人都应如此..“至于那个帕尔马,”他又说。“他是个下流胚!我了解他。他办了一家什么报纸,而且我在阿勒克林街已经当众给了他几次教训..那真是个希奇的故事..我会讲给你听的,卡洛斯..那个卑鄙的家伙!我一想起就火冒三丈..那是个烂肉上的小疙瘩!..是根灌满浓汁的小肠子!”
他站起身来,神经质地捻着他的胡髭;这会儿因为想起了过去的那次争吵,他又激动起来,用恶狠狠的话骂帕尔马,沸腾的血忽地都涌了上来,这一向是他的不幸。
在这当儿,格鲁热斯倚在栏杆上,望着展现在下面的辽阔的田野,绿绿茵茵,平平整整,分成了浅绿色和深绿色的一个个方块,不由使他想起了一块缝缀起来的各色布片,就象他房间内桌于上铺的那块布一样;公路的一个个白色岔道盘旋而下,树丛中到处可以看到一幢幢耀眼的白房子;而那浇透了的田地上一棵棵小榆树问,不时地会露出一条清澈的小溪,从草地上闪闪流过,远处,大海与天空一线相连,笼罩在弥漫着薄薄的蓝色雾霭中。头顶上是明朗的天穹,就象一块精美的珐琅制品,只有一抹被忘却了的残云懒洋洋地浮在高高的天空,在阳光下纹丝不动..“我都恶心了!”阿连卡嚷道,愤愤地结束了他的故事。“我发誓,我真感到恶心了!我把手杖朝他的脚扔了过去,抱起胳膊对他说:‘给你手杖,你这个胆小鬼,我有手就够了!’”“记仕点儿,我叮别忘了那奶酪点心!”格鲁热斯自言自语着离开了栏杆。
卡洛斯也站起身来,看了看表。但是格鲁热斯想在他们离开塞特艾斯宫之前去看看另一个台地。他刚走上两段古老的石阶,上到顶端,就禁不住狂喜地喊起来:“我说对了!它们在这儿..可你们还说不会有呢!”
他们高高兴兴走到他那儿,看到一堆已经磨得发亮的岩石,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出众人坐过的痕迹,这是很久以前留下来的,饶有诗意地给了这块台地一种原始丛林的野性魅力。是啊,他难道没有说过?他说对了,在塞特艾斯宫有许多岩石。
“我对它们记得清清楚楚。是‘思念岩’!难道不是这么叫的吗,阿连卡?”
但诗人没有回答。他抱着两臂站在这些石头前,凄然地笑了笑,他一动不动,表情忧郁,身上穿着那身黑衣服,头上的巴拿马帽低低地压在额前。
他那缓缓、哀愁的目光把面前的一切景色都收进了眼底。
随后,寂静之中,响起了他的声音,充满了思念和悲伤。
“小伙子们,你们记得《西番莲》那组诗吗?其中最好的一首是《八月六日》,自由韵。可能你们记不起了..我背给你们听小伙子们..”他下意识地从衣袋里拿出一块手绢,把卡洛斯拉到身边,叫格鲁热斯站到他的另一边。他手里摇晃着手绢,象是要吐露一桩严肃的隐私一样,压低了声音,抑制住感情,带着那种神经历的激|情,声音颤抖着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开始背诵:你过来了!我把你搂在怀中。
四周一片茫茫黑夜!
卧榻没有镶花边,
床架也非精雕细刻,
有的只是坚硬的岩石..
远方一只吉他
在低声哀唱..
(你看,她没遗忘我)..
我们热烈地亲吻,
也温暖了坚硬的岩石!
他站了一会儿,目光落到太阳直射着的白色石头上,然后,他伤感地向他们打了个手势,低声说:“就在那儿!”
他走开了,那顶大巴拿马帽下的身子佝偻着,手里拿着白手绢。一向爱为这种浪漫主义的故事动情的格鲁热斯,站在那儿,盯着那几块岩石,就象看着一个历史胜地。卡洛斯忍不住笑了。当他俩都离开那个角落时,诗人正蹲在拱门附近系着内裤的带子。
诗人很快直起了身子,所有的激|情都从他身上消失了,他友好地笑了笑,露出了一口难看的牙齿,指着拱门大声嚷道:“喂,格鲁热斯,伙计,你看那幅壮观的画面!”
艺术家惊呆了。穿过拱门出现了一幅骄阳映照下的午后美景,犹如嵌在石头框子里一样,构图真是奇异,象一幅英雄美人的美丽传说中的Сhā图,最前面一片平地是块蔓草丛生的绿色荒野,到处是点点黄|色的花蕾;往远去,有一排茂密的参天古树,树身缠绕着常春藤,那些闪光的树叶沿着栏杆形成了一道围栏;在这阳光灿烂的时光,突然,那沐浴在日光中的茂密古树顶上出现了那座壮丽的山峰,在淡蓝色天空的映衬下轮廓鲜明。山峰呈黑紫色,顶端是贝纳宫,它耸立在高山之巅显得那么浪漫,那么独特,脚下是个幽静的花园,宫殿那优美的尖顶耸入天际,圆屋顶在阳光下金光闪闪,真好似金了铸成..格鲁热斯觉得这幅图画真可称得上是古斯塔?多雷①之作。阿连卡已经想山了一个关于阿拉伯人想象力的诗句。卡洛斯不耐烦地催促他们快走。
但这时已经陶醉了的格鲁热斯很想登山去贝纳宫。而阿连卡也欣然愿意陪同前往,对他来说,贝纳宫是其他一些记忆的隐蔽所。隐蔽所?他宁肯讲那是个墓地..卡洛斯犹豫了,靠近栏杆停住脚步。或许她也在贝纳宫?他看了看那条大路,看了看那片树林,好象他能够从那尘土中的足迹或是从瑟瑟的树叶声中,猜测出他追寻的人们是朝哪个方向走去的..最后他总算拿定了主意:“咱们先去劳伦斯。然后,如果想去贝纳宫,咱们可以从那儿租几头驴..”阿连卡也有了主意,他谈到了古拉列斯酒和打算去拜访他们的朋友卡瓦留泽,可卡洛斯简直都不愿听他说,就加快步伐朝劳伦斯走去,在这当儿,阿连卡又系了一次内裤带子,艺术家带着牧人般的热情用几个长春藤的叶子装饰了一番他的帽子。
劳伦斯旅馆门前那两个赶驴人,因为没拉上英国人的生意,此时正叼着烟斗懒洋洋地在晒太阳。
“你们知不知道有一家住在这个旅馆的人到贝纳宫去了?”卡洛斯问他们道。
两人中的一个想了想立刻大声嚷起来,一边脱下贝雷帽:“是的,先生,他们走了一会啦。这儿还有头驴供您骑,先生!”
但另一个人比较老实,他否认了这件事。不,先生,去贝纳宫的人是住在努内斯旅馆的..“您刚才说的那家人,先生,现在已经到了下面那所大房子去了..”“有个高个子的夫人?”
“是的,先生。”
“还有一个黑胡子的男人?”
“是的,先生。”
①古斯塔?多雷(1832— 1883),法国著名画家,雕刻家。
“还有一只小姆狗?”
“是的,先生。”
“你认识达马祖?萨尔塞德先生吗?”
“不,先生..他是那个照像的吗?”
“不,他不照像..拿着这个。”
他给了那人五个托斯当的硬币,然后转身对另外两个人说,现在爬贝纳宫确实晚了。
“格鲁热斯,现在你应该看的是那座小宫殿。那地方才独具一格,非凡不俗。不是吗,阿连卡?”
“我来告诉你们,小伙子们,”这位《爱维拉》的作者开腔了。“从历史上讲..”“我得去买那些奶酪点心,”格鲁热斯轻声说。
“对呀!”卡洛斯嚷了起来。“你还得去买奶酪点心。咱们得抓紧时间。走吧!”
他离开了那两个尚未拿定主意的人,朝着那座小宫殿走去,只四人步就到了。一到小广场,他一眼就看到了住在劳伦斯旅馆的那个有名的家庭和那只名贵的小狗。他们已经离开大门,走到门卫的附近。那人果真是个留着黑胡于的家伙,穿者白帆布鞋。他身边是位身材高大的妇人,她头戴一顶丝织的帽子,胸前和颈上垂挂着金器饰物,胳膊里抱着一条毛茸茸的小狗。他们走过去时,彼此恼火地用西班牙语嘟囔着什么。
卡洛斯停住步看着这对男女,满脸失望的神色,就象一个人看到了一件可爱的大理石雕像的碎块那副模样。他没等另外两个伴儿,他也不想见到他们,便从另外一条路匆匆走回劳伦斯,只是盼望着能弄个明白。到了那儿,一个前来招呼他的侍者说,萨尔塞德先生和卡斯特罗?戈麦士夫妇在昨天就离开此地去马弗拉①了。
“那么从那里再去哪儿?”
这位侍者听达马祖先生说,他们从那儿返回里斯本。
“好!”卡洛斯说着把帽子往桌上一丢,“给我来杯法国白兰地加点儿冰镇的矿泉水。”
突然,他感到辛德拉好象变得使人难以忍受的凄凉。他没有心思返回贝纳宫了,也不想再出去。他拽下手套扔到餐桌的一边,桌上昨天摆的鲜花开始凋谢了,他感到有一种强烈的愿望,要奔回里斯本,冲到中央旅馆,闯进她的房间去见她,亲眼欣赏她的美!..在那个人人总会彼此碰到的小小的里斯本,他却不能见到白己如此热切想我的女人,这很使他气恼。两个星期以来,他象一条迷了路的狗在阿泰罗游荡。他可笑地从一个剧院转到另一个剧院。有个星期日的早晨,他每个教堂的弥撒都去了!可还是没见到她。这次,得知她在辛德拉,他又赶到了辛德拉。在这儿,还是没见到她。一天下午在阿泰罗,她从他身边走过,就象一位漫游的女神那般可爱,然后又消失了。她消失了,宛如真又返回了天堂,从此就不见了,超离了凡间。可他还留在世上,那一瞥印进了他的心头,使他不得安宁,俏悄地使他的思想、欲望、好奇心和他的整个内心世界都转向了一个可敬慕的陌生女人。对于她,他一无所知,只知道她身材苗条,满头金发,带着一条苏格兰小姆狗..这①马弗拉,里斯本北面一座古王宫所在地。
就象是见到的天上偶尔出现的星星!它们没有任何区别,它们也不比别的星星更明亮,但是就因为如此,它们悄然闪过,消失了,好象发出了更加神圣的光芒,而她们留在人们眼中的光亮使你更加眼花缭乱,经久不息..他再没看见她,而别的人见过她:塔维拉见过她;在文人俱乐部中他听见一个枪骑兵少尉谈到她,还打听她是何人,因为他每天都看见她。这个少尉每天看见她!他看不见她,所以他无法安宁..侍者拿来了白兰地。卡洛斯一边慢慢地调他的饮料一面和侍者交谈,谈了一会儿那两个年轻的英国人,接着又谈到那个肥胖的西班牙女人,最后他克服了自己的羞怯,几乎是红着脸,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问了几个关于戈泰士家的问题。每一个回答都使他如获至宝。那位夫人起得很早,侍者说,七点钟她已洗过澡,穿好衣服,然后独自走出去。卡斯特罗先生住在另一个房间,中午之前他从不活动,晚上,他会没完没了地坐在桌子旁抽烟,一杯杯地喝掺了矿泉水的法国白兰地,嘴唇总是湿润润的。他和达马祖先生一道玩骨牌。那位夫人房间里的鲜花堆成了山。他们原打算呆到星期天,但是她急着要早离去..“啊!”卡洛斯沉默了片刻说,“催促着早些离去的是那位夫人?”
“是的,先生,她是惦记自己留在里斯本的小女儿..您还再添点儿法国白兰地吗,先生?”
卡洛斯做了个不要的手势,然后,继续坐在阳台上。已是下午时光,宁静,阳光灿烂,树叶都不作响,万物部披上了金色的阳光,一切都沉浸在沁人心灵的寂静之中,如果不是她急着要回去看望那个留给保姆照看的金发小宝贝,他就会这样见到她也在这个平台上凝望着黄昏的来临。如此说来,这位美丽的女神也是一位慈爱的母亲。这又使她更增添了几分魅力。正因为在她那美丽的大理石般的躯体中蕴藏着人类最慈爱的温存,他就更加喜欢她了。此刻,她已经到了里斯本。他想象她穿着镶花边的睡衣,匆忙挽起来的头发,颀长的身材,白净的皮肤,那双朱诺①般的手臂上举着一个婴儿,并且带着那最甜蜜的微笑对那婴儿讲话。他觉得她这副样子真是可敬可慕,因而他整个的心都飞向了她..啊,要是有权力接近她该多好,在那亲密的时刻,挨得那样近,都可以闻到她皮肤的芳香,也能对着那个娃娃微微笑一笑。渐渐地,在他心目中出现了一个虚构的浪漫情景,既绚丽多彩又颇为荒唐:一阵比人类通常感情更为强烈的激|情,把他和她的命运紧紧地拴在一起,引向一处;然后又是多么美妙的生活,隐居在一簇簇鲜花之中,阳光之下,在遥远的意大利的某个僻静的地方..各种各样对于爱情,对于无限忠诚和献身精神的遐想,悄悄地向他袭来,令人欣喜──此时,他的一双眼睛出神地望着,一切都视而下见,沉醉在这美丽、神圣、庄重的黄昏中。从海的那面,出现了一片奇异的淡淡的金色,那色彩渐渐升起,抹淡了那蓝色的天空,使它呈现出模糊的珍珠白,一种可爱的苍白的色调;树木山染上了金色,那么优雅、安静。一切声响都变成了柔和的难以听清的低吟。万籁俱寂,一切都似沉醉在入迷的状态。那些面朝西的房子,已有一两扇窗户亮起了红灯。簇拥在一起的那些乔木的圆圆的树冠,茂密地盖满山坡,一直铺向山谷。当他凝视着那徐徐沉入海中离去的太阳的时候,万物都象突然静止了,严肃而忧郁地隐退了..①朱诺,罗马神话中朱庇特之妻,指气派高贵的美人。
“卡洛斯,你在那儿吗?”
下面大路上传来阿连卡呼唤的沙哑喊声。卡洛斯在栏杆前出现了。
“你到底在那儿干什么,小伙子?”阿连卡嚷道,高兴地摇着他那顶巴拿马帽。“我们一直在那个王室书斋里等你..我们去过努内斯了..现在正要到监狱里去找你呢!”诗人为自己这个玩笑开心地笑了。这时,格鲁热斯则站在他身旁,背着双手,脸朝着平台仰望着,郁郁不乐地打了个哈欠。
“象你说的那样,我来提提神,找点儿法国白兰地喝,我渴了。”
法国白兰地?自从来到塞特艾斯宫,可怜的阿连卡整整一个下午就是想喝点儿法国白兰地。他立刻跳上平台的台阶──然后朝着里面,朝着他亲爱的老劳伦斯嚷着,让人给他拄平台上送大半杯白兰地。
“这么说你去过那个小宫殿了,格鲁热斯?”当艺术家拖着步子出现在平台上时,卡洛斯问他。“那么,依我看,咱们剩下该做的就是吃晚饭和开路了。”
格鲁热斯同意了。从那座小宫殿回来,他看上去精疲力荆那个有历史价值的建筑物和导游干巴巴的声音都使他厌烦。导游指给他们看了国王陛下的床铺和皇后陛下卧室的窗帘,“比马弗拉的那些还要好”,还有王子殿下的脱靴具。他还把王室住宅所特有的那种沉闷的气氛带了点儿回来。他说,暮色中辛德拉的自然景色已经开始使他忧伤了。
他们决定留在劳伦斯用膳,免得看见帕尔马和那两位女士的讨厌模样。
他们还决定把马车叫到门口,以备月亮一升起就离开此地。阿连卡可以搭卡洛斯的马车一同返回里斯本。
“为了使此行尽兴,”他一边抹去胡子上沾的酒一边嚷着说。“在你们去努内斯付账和叫马车的时候,我就下楼到厨房去给你们准备阿连卡鳕鱼,这是我的烹调法..你们就会看到一道真正的鳕鱼!因为,小伙子们,尽管别的人可能写出更好的诗篇,但鳕鱼,可没人行!”
他们穿过广场时,格鲁热斯乞求上帝别再让他们碰见小欧泽比奥。但是他们刚刚踏上努内斯的第一级台阶,就听到上面那群寻欢作乐的家伙们的吵闹声。他们都在前厅,此刻已经和解了,贡莎也满意了,大家坐在一张桌子的两边玩牌。帕尔马拿着一瓶杜松子酒,正在和小欧泽比奥赌钱。女士们嘴唇上叼着烟,懒洋洋地在玩比施卡①。
那鳏夫输了,面色苍白。庄家的赌本开始只是可怜的两个克朗②,现在已经金光闪闪了。帕尔马高兴极了,开着玩笑,一次次地吻着他的心上人。
不过与此同时,他还是摆出了骑士风度,说是要给对方翻身的机会,如果需要的话,他可以一直奉陪到清晨。
“喂,先生们,你们不眼馋吗?我们是在消磨时光..在辛德拉干什么都行..j!那个老k又让你丢了个小钱,又是十五个托斯当,希尔维拉先生!”
卡洛斯从他们旁边上过,没有答话;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仆人。小欧泽比奥这时火了,起了疑心,他要求当即摊牌,查看一下是否所有的老k都在那儿;他那副厚眼镜几乎碰到了那副牌上。
帕尔马一点儿没恼,乎心静气地把牌摊了出来。见鬼,朋友之间什么都①一种用木板记分的纸牌游②葡萄牙古金币单位,等于十个雷亚尔。
得忍受!但他的西班牙女郎很是气愤,而且起来维护她的情人的荣誉:难道帕尔马要把老k藏起来不成?不过贡莎可是在保护着那鳏夫的钱财,她嚷道,也许老k丢了..。但是所有的老k都在。
帕尔马猛地喝下一杯杜松子酒,然后一本正经地开始洗牌。
“喂,你不想玩一把,先生?”他又问了一遍艺术家。
格鲁热斯事实上已经停住步,侧身挨着桌子,两眼看着牌和赌注上的金币。他已经有点儿动心了,把衣袋里的钱弄得叮当直响。突然一个a使他下了决心。他用颤抖的手把一个英镑压到下面,赌五个托斯当。可是立刻就输了。当卡洛斯和拿行李下去的仆人从房间里回来时,艺术家已经不能自拔,把一整个英镑金下了赌注,两眼直冒火儿,一副狼狈相。
“你怎么啦?”卡洛斯严肃地问道。
“我就来,”艺术家嘟哝着说。
他匆忙出了三张牌抵k。如帕尔马所说,那背气的手:他激动地开始出牌,慢腾腾地把牌一张张挤出来。当出现张小牌时,他骂了声娘。那只是一张二,小欧泽比奥又输了一个硬币。帕尔马放心地出了一口气,他用双手挡住牌,抬起那双戴着夹鼻眼镜的眼睛,朝艺术家望去:“怎么,你想把整个一镑都都赌了?..”“整个一镑。”
帕尔马又川心地叹了口气。这时他脸色更白了,突然他把牌翻了过来。
“k!”他嚷道,把饯都搂到自己面前。
那是张梅花k。当艺术家发火地走开时,帕尔马的西班牙姑娘拍起手来。
在劳伦斯,晚饭一直吃到八点钟,早就掌灯了。阿连卡一直不停地谈话。生活中幻想的破灭以及文学上的积怨,全部忘却了,他现在情绪非常好。辛德拉往日的轶事,对他愉快的巴黎之行的回忆,那关于女人们的津津有味的故事,复兴党①那零零星星的内幕新闻——讲述所有这些事的时候,他的声音抓是那样刺耳,而且总是“小伙子们,这!”“小伙子们,那!”
地,一边指手划脚,把烛光搧得直晃,一边一大杯一大杯地喝着古拉列斯酒。桌子另一端,两位身着体面的黑色礼服,钮扣上别着白石竹花的英国人,对南欧人的这种夸夸其谈的风气很是惊讶,露出一种困惑个解的神情,多少还带点儿鄙夷。
鳕鱼上来了,真妙极了,诗人太满意了。,小伙子们,他真巴不得埃戛也能在场!
“我真希望他来尝尝这道鳕鱼!就算他不欣赏我的诗,那至少他会欣赏我的烹调,因为这在哪儿都说得上艺术家做的鳕鱼!..儿天前在科恩夫妇家我也做过这鳕鱼,而且那可人疼的拉结还走上来吻了吻我。因为诗和烹饪法,小伙了们,是同胞姐妹!就拿大仲马来说吧..也许你们认为大仲马不是诗人——那么达塔尼昂呢②?达塔尼昂是一首诗..那是个火花,一个幻想,一种灵感,一场梦,一种感情!所以,你们叮以看到他是一个诗人..好,哪天你们一定得来和我一同吃饭,埃戛也会来的。我给你们准备几只西班牙鹧鸪,那会使你们手指尖上打起响板来的!..请相信,我爱埃戛!至①葡萄牙当时的一个政党。
②达塔尼昂是法国作家大仲马小说《三个火枪手》及《二十年后》中的主人公。
于那些关于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问题,全是瞎说。一技百合就象一只臭虫那样是很自然的东西——有人就喜欢水沟里的臭味儿。好!就让公共的阴沟揭开吧!而我呢,我喜欢雪白的酥胸上的香粉,我喜欢开阔的胸怀。祝你们健康!需要的是真实感情!而埃戛有它,他也有灵感,有天赋,有风格..要知道,这就是人们所需要的。好,为埃戛的健康干杯!”
他放下酒杯用手捋了一下胡子,然后轻轻地说:“如果那两个英国人还盯住我看,他们脸上就将挨一酒杯,这就会有一场轩然大波,让大不列颠领教一下葡萄牙的诗人们是什么材料构成的!..”但是没发生风波。对于葡萄牙的诗人是由什么构成的,大不列颠仍然不知道,晚饭最后以默默地喝咖啡告终。已经九点,卡洛斯拿起缰绳时,月亮已经升起。
阿连卡裹了一件真正的乡村伸父的大衣,手中还拿着一束玫瑰,那顶巴拿马帽已经放进了箱子,换戴了一顶水獭帽。那艺术家晚饭吃得太饱,已经没了精神,一声不吭地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缩进了大衣领于,膝盖上盖着妈妈的毯子。他们出发了。辛德拉在月光下安睡着。
四轮马车在这美丽的月夜跑了一程。有时,这条路象是沐浴在炽热、闪烁的灯光之中。一幢幢房子的正面在树丛中显得宁静、苍白,看上去既浪漫又忧郁。潺潺的流水在黑夜中可闻而不可见。靠近藤蔓覆盖的墙壁的地方,空气中芳香飘溢。阿连卡点燃了烟斗,凝望着明月。
当他们路过了圣彼得区一座座住宅,走上那条悲凉、寂静的大道时,格鲁热斯动弹了一下,咳嗽起来,但他仍然望着月亮,从那紧裹的大衣里低声说:“喂,阿连卡,给我们背诵点儿什么吧..”诗人当即答应,也不顾车厢内与他们同坐在一起的还有个仆人。但是,在这迷人的明亮的月夜,他背点儿什么呢?月光下,所有的诗句听上去都会显得苍白无力!好吧,那他就说一个故事,一个相当真实而又非常伤感的故事。他又往紧裹了裹大衣,靠过去坐到格鲁热斯的身边,磕空烟斗,捋捋胡子,然后用人们熟悉的那种声调背诵起来:那是座古老住宅中的花园,没有矫揉造作的艺术和艳丽的花朵!
只有那朴实无华的道路上
长着薰衣草和灌木,石竹和玫瑰花儿朵朵..“真该死!”格鲁热斯突然嚷着甩掉了他的毯子,这声吼叫可把诗人吓呆了,卡洛斯吓得一下子撞到靠垫上,车夫吃了一惊。
车停住了,所有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在这空旷寂静的荒野,柔和的月光下,格鲁热斯声嘶力竭地叫道:“奶酪点心!我把奶酪点心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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