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用比自己的老师还要懒洋洋的声音回答说:“有三个:尘世、魔鬼和肉欲..”可怜的小彼得罗!他灵魂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那位坐在靠背椅上打着饱嗝,膝盖上还放着鼻烟盒的肥肥胖胖的令人讨厌的瓦士格斯神父。
有时,阿丰苏火了,就走进去打断他的那种说教,抓起小彼得罗的手带着他跑到泰晤士河畔的树荫下,在河边旷野的阳光下,让他换换脑子,摆脱讨厌的教义对他的缠绕。但是,妈妈则会惊慌失措地跑出来,用大斗篷把孩子裹上。再有,这孩子习惯了保姆的搂抱和室内舒适的条件,到了外面就怕风,怕树。渐渐地,父子俩会沮丧地放慢脚步,默默不语地踩着千树叶走过去——孩子看见了树林的阴影惊恐万分,父亲则若有所思地躬着腰,儿子的虚弱很使他难过..但是,他设法把孩子从妈妈溺爱的怀抱和瓦士格斯神父的死气沉沉的教义中解救出来而做的每一点微小努力,都立刻会使他这位体弱的夫人发一次高烧。阿丰苏再不敢违拗多病的可怜而又贤慧的妻子。她是多么爱他!他只①葡萄牙民间庆祝丰收的节日。
有到芳妮舅母面前诉诉苦:那聪慧的爱尔兰女人把眼镜夹在书页里,(那是本艾迪生①的书或是蒲伯②的诗集),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她又能怎么办呢!..玛丽娅?爱杜亚达咳得越来越厉害了——如同她的忧伤有增无已一样。
她甚至都说起了“她在死前的愿望”——想再看一眼家乡的太阳!现在米盖尔王子已被放逐,葡萄牙已是一派升平景象,为什么不回本菲卡自己的家去呢?但是,阿丰苏对此绝不让步。他个愿再次看到他的抽屉被人用枪托砸开——堂彼得罗的士兵并不会比堂米盖尔的士兵们给他更多的保障。
正在这时,家中发生了一件非常令人悲痛的事:芳妮舅母因患肺炎死于春寒的三月。这就更为加剧了玛丽娅?爱杜亚达的忧郁症:她也非常爱芳妮,因为她是爱尔兰人,又是天主教徒。
为了使她宽心,阿丰苏带她到了意大利,住在罗马附近一座幽雅的别墅里。这儿阳光充足;每天早上太阳准时冉冉升起,慷慨地照射着整个凉台;月桂树和蕃石榴也披上了金色的霞光。而在下面,仕在那幢大理石建筑物中的就是那位最尊贵最神圣的人物——教皇。
但是,这位可怜的夫人还是不停地哀叹。她一心渴望的是里斯本,是里斯本连续九天的祈祷式,是家乡那些虔诚的圣人们和在阳光照耀、尘土飞扬的下午低沉的忏梅声中的宗教游行..为了使她得到安慰,他们回到了本菲卡。
在那里,又开始了沉闷而凄凉的生活。玛丽娅?爱杜亚达慢慢地瘦下去,脸色也一天天地更加苍自,一连几个星期她一动不动地总是躺在一张长沙发里,一双没有血色的手交叉着放在她那张从英国带回来的厚厚的毛皮上。瓦士格斯神父完全控制了这颗深信上帝主宰一切的惊恐的心灵,因而成了这个家庭里的显赫人物。阿丰苏在走廊里随时都能碰到一些穿着圣衣、戴着盖头小帽的神父。他认出来,这些人中有的是过去圣芳济会的修士,还有一些是本居民区的寄生虫、头戴大尖帽的托钵僧派修士。屋内有一股圣器贮藏室的霉味。从妻子房内不断传出来的是悲悲切切、含糊不清的诵读祷文的声音。
所有那些修士都在备餐间用饭,喝波尔图葡萄酒。总管的开支大大超过了夫人每月规定的慷慨数字。有个叫帕德利休的修上还想说服她,为超度堂若瑟一世①的灵魂,举行二百次弥撒。
周围的宗教迷信,使得阿丰苏的无神论也随之狂热起来。他恨不得把教堂和修道院全部关闭,把圣像用斧子砍掉,把神父也全杀死..他在家一听到祈祷的声音,就溜了出去,来到庭院中瞭望亭的爬藤下读他的伏尔泰,或是跑去找那位住在格卢斯一个庄园里的老朋友谢格拉上校,发发牢骚、诉诉苦衷。
就在这期间,小彼得罗长大了。和他母亲一样,个子瘦小,也挺神经质,毫无马亚家人的壮实劲儿。那张棕褐色的漂亮鸭蛋脸,一双动辄就噙满泪水的美丽的眼睛,使他看上去真象个漂亮的阿拉伯人。他慢慢地成长着,既没好奇心,对玩具、动物、花草、书籍,也不感兴趣。好象没有任何强烈①约瑟夫?艾迪生(1672— 1719),英国散文家、诗人。
②亚历山大,蒲伯(1668— 1744),英国诗人。
①堂若瑟一世(1750— 1777),葡萄牙第二十五任国王。
的愿望可以振奋这颗多少有点麻木、凡事无动于衷的心灵,他只是偶尔他说很想再返回意大利去。他讨厌瓦士格斯神父,但又不敢违背他的话。总而言之,这是个软弱的孩子。他这样持续的萎靡不振,常常导致严重的忧郁症的危象,接连数日连话都不说,变得面黄肌瘦,双眼凹陷,未老先衰。当时,他仅有的强烈而炽热的感情,就是对妈妈的爱。
阿丰苏想把他送到科英布拉去。但是那位可怜的夫人一听说要把她和她的彼得罗分开,就跪倒在阿丰苏面前,颤抖着求情。他看到那双恳求的双手,那苍白如蜡的脸上流淌的泪水,自然就让了步。孩子继续留在本菲卡,在穿号衣的仆人的保护下骑马嬉戏,同时也开始到里斯本的酒馆去喝酒..以后,他逐渐显露出了谈情说爱的才能,十九岁就有了个私生子。
阿羊苏?达?马亚自我安慰地想,尽管孩子被娇宠得过分了,但也还有许多好品德。他聪明伶俐,象马亚家族的人一样勇敢。前不久,他独自一人用鞭子抽散了三个持长棍的乡下孩子,因为他们骂他是“废物”。
妈妈怀着虔诚信女的恐惧在痛苦中死去了。死前折腾了好几天,因为害怕入地狱。当时,彼得罗悲痛欲绝,歇斯底里地许愿说,如果能使妈妈复活,他将在天井的石板上睡一年。棺木抬走了,神父也回去了,他却沉浸在极度的悲痛之中。没有眼泪,麻木不仁,好象并不想摆脱这种心境;他象做虔诚的忏悔一样,趴在床上。几个月过去了,他的哀痛依然那样深沉,过度的悲伤已经使他心神恍惚。他每天迈着僧人的步伐,去妈妈的墓地瞻仰。阿丰苏,达?马亚看到自己的儿子,自己的继承人,变得如此状态,开始感到绝望了..这场极度而病态的悲伤总算过去了,紧接着是一段放纵挥霍、庸俗浪荡的生活。彼得罗天天醉生梦死地混迹于妓院和酒吧,想以此排遣对母亲的怀念,但是,在他那不稳定的性格中,突然出现的这种一度闹得天翻地覆的发狂的热情,也很快就熄灭了。
一年来,他在喧闹的麻莱咖啡馆中胡混,观看精彩的斗牛表演,拚命地骑马嬉戏,在圣卡洛斯剧院哄嘘歌剧明星。但是一年过后,他的那种神经忧郁症的危象又开始出现,他又变得终日沉默寡言,心境凄凉。在家里,他懒洋洋地从一个厅转到另一个厅,或显趴在庭院的树下,象是掉进了苦难的深渊。就在这个期间,他也变成了一个虔诚的宗教信徒,总是阅读圣书,供奉圣礼。从前,这种突如其来的精神打击,往往使一些弱者进了修道院。
这种状况使阿丰苏极为痛苦。他宁愿听说儿子清晨从里斯本喝得烂醉回来,也不愿看到儿子夹着祈祷书,老气横秋地朝本菲卡教堂走去。
现在,有个念头时时折磨着他,那就是,他发现彼得罗的长相很象他妻子祖父辈的一位鲁纳家的长者,本菲卡大院还有他一张画像。那是个非同寻常的人,家里人总用他的名字来吓唬孩子们,后来他疯了,认定自己是犹大,吊死在一棵无花果树上..但是,有一天,这种过度的忧伤与危象忽然消失,彼得罗?达?马亚恋爱了!一种罗密欧式的爱情。那是在一次命中注定失魂似的互送秋波中猛然爆发的爱情,一种使人为之倾倒的感情,犹如一场飓风,能够摧毁意志、理性和人的自尊,是一种把人硬推向无底深渊的感情。
一天下午,正在麻莱咖啡馆里的彼得罗看见一辆蓝色的四轮马车停在勒娃兰太太时装店门前,车上有位戴白帽子的老人和一位裹着开士米披肩的金发女郎。
老人个子不高,挺壮实,留着修剪整齐的灰白胡须,一张古代海员黝黑的脸,一副笨拙的相貌,他倚着仆人晃晃悠悠地从车上下来,好象患有关节炎,拖着一只腿进了时装店,而她,则慢慢地回过头来,瞟了一眼麻莱咖啡馆。
她戴着顶黑帽子,帽檐装饰着玫瑰花骨朵。她的金发略带褐色,在她那古典式的不高的额前微呈波浪。那双明亮迷人的眼睛照得她的面容整个生辉,而寒冷却使得她那大理石般的皮肤愈加沽白。她那雕塑般的身段,那被披肩遮住的优美的肩膀与手臂,此时此刻在彼得罗看来好象无比神圣,超凡脱俗。
他不认识她。但是,站在柜台另一头无聊地吸着烟的那个身材瘦长,留着黑胡子,穿了身黑衣服的小伙子,看出了彼得罗强烈的欲望,注意到了他紧盯着马车顺着施亚都大街跑去时的那种心神不定而炽热的目光。小伙子走过来,抓住他的胳膊,凑近他的耳朵压低嗓门轻声说:“彼得罗,想要我告诉你她的名字吗?名字,家世,年龄,还有她的为人?那就请你的阿连卡老弟喝一瓶香槟,你老弟阿连卡都快渴死了。”
香槟来了。阿连卡用纤细的手指理了理卷曲的头发,摸了摸胡子,拉了拉袖口,然后把身子往柜台上一靠,说道:“那是个金光灿灿的秋天的傍晚..”“安得烈,”彼得罗召呼侍者,一面用手指敲打着大理石的桌面,“把香槟拿走!”
阿连卡学着演员埃庇法纽的样子,叫嚷起来:“什么!我的嘴唇还没沾湿呢!”
于是,香槟又放了下来。但是,这位朋友阿连卡,忘了自己是《黎明之声》那首诗的作者,竟以天主教的语言和求实的语气讲起了蓝色马车里的人们..“给你讲,我的彼得罗,给你讲!”
那是两年前,正是彼得罗失去母亲的时候,一天上午,蒙弗特那个老家伙,就乘坐着那辆马车,身边坐着他这位漂亮的女儿,一大早就在里斯本的大街上跑来跑去。谁也不认识他们。父女俩在亚罗友斯区租了瓦加斯小别墅的二层楼住下。而这位姑娘就开始在圣卡洛斯剧院出没;在那里激起了人们一种感觉,阿连卡说,是一种使人们血压升高心脏发跳的感觉!她虽说还是个未婚女子,可却总是象在夜晚的盛会上那样,穿着袒胸露臂的夜礼服,满身珠光宝气。当她迈着女神般的步伐,拖着长长的裙裾走过大厅时,人们惊愕地向她躬身致意,为这位光彩夺目的女郎倾倒了。她的父亲从来不把手臂伸给她,而是在她后面,象总管似的跟着。他紧紧地系着一个白色的大领结,在那个金光灿灿的女儿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黝黑,更象个海员。他手里总拿着眼镜,一本小书,一袋糖果,还有扇子和他自己用的雨伞,那样子畏畏缩缩,简直有点战战兢兢。当她在包厢里看戏,灯光照到她那象牙似的洁白脖颈和金黄|色的发辫时,人们才真正感到她是一幅文艺复兴时期杰作的化身,一幅提香①的代表作..他,阿连卡在第一次看见她的那个晚上,简直要惊呼起来,他指了指她,又指了指其他的皮肤黝黑的太太小姐们说:①提香(1177— 1570),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名画家。
“小伙子们,这真是鹤立鸡群②!”
马加良斯,那个无耻的海盗竟然把这句话在《葡萄牙人》报上引用了。
但这句话的版权是他阿连卡的!
自然,没多久,那个年轻人就开始围着亚罗友斯别墅转上了。但是,那幢房子的窗户却是从来不开的。有人打听时,仆人们就简单地回话说,姑娘叫玛丽娅,老爷叫曼努埃尔。后来,有个女仆被六个宾度③买通了,多透露了点情况:男的沉默寡言,在女儿面前总是战战兢兢,而且睡的是吊床;小姐呢,卧室里全是深蓝色的丝绸用品,整天看小说。但这些并不能满足里斯本人的那种急切的愿望。于是,一场有步骤的有耐心的巧妙的调查开始了..阿连卡,他也参加了这场调查。
打听来的情况真是令人作呕。父亲蒙弗特原是亚速尔①人,还在很年轻的时候,他有一次扫架,动了刀子,在一个街角留下了一具尸体,迫使他逃到一艘美国双桅帆船上。不久,塔维拉庄园的管家,一个叫西尔瓦的碰见了蒙弗特(他的真名叫弗特),当时他正穿着拖鞋,在码头上逛荡,设法登船到新奥尔良去。西尔瓦是在亚速尔认识的蒙弗特。他曾去哈瓦那学习种植菸草,因为塔维拉一家准备在亚速尔岛引种。蒙弗特历史中见不得人的一面正在于此。好象以后他在弗吉尼亚的一个种植园里当过一段工头..后来,当他又在熟人之间出现时,已经是“新林达号”双桅大帆船的船长了,常常往巴西、哈瓦那和新奥尔良运送黑人。
他躲过了英国巡洋舰的追逐,从非洲黑人中捞取了财富。如今,他很富有,家资万贯,常出入圣卡洛斯大剧院听歌剧。但是,这段不光彩的历史,人们既弄不清楚也难以证实——阿连卡就这么说——但却零零星星地传得到处都是。
“那么,他女儿呢?”彼得罗问道。他一直在听阿连卡讲述,脸色严肃而苍白。
但是,对这一点,阿连卡却一无所闻了。这么漂亮的金发姑娘,他是从哪儿弄来的?她的妈妈又是谁?现在又在哪儿?是谁教她象皇亲国戚那样使用开士米的披肩?..“哦,彼得罗,这叫做:如此的奥妙啊,狡诈的里斯本绝难查到只有上帝才真知晓!”
总之,当里斯本人听说了这个血淋淋贩运黑人的故事后,人们对蒙弗特的热情冷谈了下来。真见鬼了!朱诺①不是也有杀人犯的血统吗!提香画的《贝尔塔》不也是个黑奴贩子的女儿吗!那些太太小姐们很高兴能有机会侮辱一下这位满身珠宝饰物的金发女郎,并且很快就称她为“黑奴贩子”。以后,她再在剧场出现时,玛丽娅?加玛夫人就用扇子遮住脸,好象她从那个②原文直译是“好象在堂若昂六世时代的铜钱里看到了一枚崭新的金币!”
③葡萄牙的一种古硬币。
①亚速尔,葡萄牙在大西洋上的一个群岛。
①朱诺,罗马神话中主神朱庇特之妻,婚姻之神。
姑娘身上(特别是她戴着耀眼夺目的红宝石的时候)看到了她父亲砍刀的血迹!这位姑娘遭到了肆无忌惮的污蔑。就这样,蒙弗特父女在里斯本度过了第一个冬天后,就消失了。于是不久,人们又急急忙忙地传说蒙弗特父女破产了,说警察在追踪老头,总之,百般地中伤..其实,待人和蔼的蒙弗特患有关节炎,正在比利牛斯山进行温泉治疗,生活过得很安逸,很奢华..梅鲁就是在那儿结识了这父女俩的。
“啊!梅鲁认识他们?”彼得罗叫起来。
“是的,彼得罗,梅鲁认识他们。”
不一会儿,彼得罗就离开了麻莱咖啡馆。这天晚上,回家之前,他冒着寒风细雨,在黑漆漆的一片寂静的瓦加斯别墅周围转了一个小时,脑子里充满了各种想象。两周以后,有一次,阿连卡又到圣卡洛斯大剧院,他进场时《理发师》②第一场刚结束。他看到彼得罗?达?马亚出现在蒙弗特的包厢里的前排,坐在玛丽娅身边,这时可把他真的惊呆了。他礼服的上衣上别了一朵鲜红的山茶花,同她绒外套上绣的那束茶花一模一样。
玛丽娅?蒙弗特从来没这么漂亮过。她那象演戏穿的过分华丽的晚礼服,惹恼了里斯本人,那些太太小姐们气得说她这副打扮“活象个女戏子”。她穿着麦黄|色丝绸衣裙,发辫上Сhā了两朵黄玫瑰和一个大麦穗,脖颈和手腕上戴着猫眼石的首饰,都是太阳晒得熟透的庄稼的颜色,和她的金发浑然一体,烘托着她那象牙色的脸蛋和塑像般的身段,这一切又给她增添了罗马神话中谷物女神色雷斯的风韵。包厢的后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梅鲁的棕色大胡子,他正站着同蒙弗特说话——那个老头同以往一样,缩到包厢一角的暗处。
阿连卡跑到加玛家的包厢去观察“情况”。彼得罗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抱着双臂打量着玛丽娅。她依然不动声色,一副女神的表情。但后来,当罗西娜和林多二重唱时,她那深邃的蓝眼睛却有两次长时间深沉地盯着他看。阿连卡挥动着双臂跑到麻莱咖啡馆去宣布新闻。
不多久,整个里斯本都谈论起彼得罗?达?马亚爱上了“女黑奴贩子”。他公开地追求她了。按旧时的方式,他站在瓦加斯别墅前的一个角落,双眼紧紧地盯住她的窗户,一动不动,脸色苍白,如醉似痴。
他一天给她写两封情书,每封六页——都是他在麻莱咖啡馆作的杂乱无章的诗句。他面前装混合酒的托盘里,堆着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没人不知道这是写给谁的。如果有哪位朋友到咖啡馆找彼得罗?达?马亚,店里的伙计会理所当然地回答说:“彼得罗先生吗?他在给那位姑娘写信呢!”
而他呢?要是这位朋友朝他走过来,他就会带着那甜蜜的微笑向来人伸出手,高兴地招呼道:“等一会儿,伙计,我在给玛丽娅写信呢!”阿丰苏?达?马亚的那帮老朋友常到本菲卡大院玩惠斯特牌,没过多久,他们就把小彼得罗的这段风流恋情告诉了他,尤其是非常关心马亚家族的声誉的总管威拉萨。阿丰苏早就有所怀疑,他发现,每天有个仆人带上一大把从花园采来的最美丽的茶花,离开庄园;每天一早,他总在走廊上碰到彼得罗的贴身仆人到儿子的房②《塞维尔的理发师》,法国著名剧作家博马舍(1732— 1799)的《费加罗》三部曲中之一部,由意大利著名作曲家罗西尼(1792— 1868)写成四幕歌剧。
间去,边走边高兴地嗅着一封用金色封漆封住的带香气的信封。要是所有什么凡人皆有的强烈感情把他的孩子从过度的纵欲、赌博和莫名其妙的忧伤中解救出来,老人自然是再高兴不过了,他不希望孩子成天萎靡不振..但是,他没听说过蒙弗特这个名字,而且根本就不知道他们父女。朋友们给他讲的种种奇闻,什么在亚速尔砍了人一刀,在弗吉尼亚种植园当工头使过皮鞭,当过“新林达号”船长等等有关那个老头的各种各样的丑史,都没有给阿丰苏任何好感。
一天晚上,玩惠斯特牌的时候,谢格拉上校说,他看见过玛丽娅?蒙弗特和彼得罗一道骑马游玩,“两个人非常亲热,那副打扮也非同寻常的漂亮。”阿丰苏开始没吭声,后来就不耐烦地说:“所有的小伙子都有情人..习惯如此,生活也如此,想制止这类事,可是枉然。但是这个女人有那样一个父亲,就是作为情人,我也认为不合适。”
威拉萨停住了洗牌,正了正他的金丝眼镜,惊讶地叫起来:“情人!她可是个没结婚的姑娘,老爷,是个诚实的女孩子!..”阿丰苏?达?马亚装上一袋烟,两手哆嗦起来。他转向总管,声音多少带点颤抖地说:“威拉萨,你绝不会认为我的孩子能跟这么一个女人结婚吧..”总管不吭声了。谢格拉低声地说:“不会,当然不会..”接着,大家又默默无语地玩了一会儿牌。
阿丰苏?达?马亚开始感到不安了。有几个星期彼得罗不在本菲卡大院吃晚饭。如果说阿丰苏上午能见到他,也只那么一小会儿,就是他下来吃午饭的时候,手上已戴上一只手套,匆匆忙忙、喜气洋洋地大声朝后面问马是否套好。然后,他就那么站着喝口茶,急急忙忙地问“爸爸要不要捎点什么”,然后对着壁炉上方那面威尼斯大镜子理理胡子,高高兴兴地走了。有时候,他又整天不出屋,薄暮时分就点起灯。末了,父亲不放心地走上楼去,就会发现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条手臂捂住头。
“你怎么啦?”父亲问他。
“偏头痛,”他用低沉沙哑的声音回答说。
阿丰苏怒气冲冲地下了楼,看出来那种懦弱的痛苦只是由于什么信没有收到,或者是送去的一朵玫瑰她没戴在头上..以后,有时在牌桌上,有时围着茶几聊天的时候,那些朋友们把他们从住在里斯本的人们那儿听来的传闻告诉了他,并提了些建议——因为他一年到头钻在书堆和玫瑰花中,这些都听不到——这些使他很不安。那位杰出的谢格拉问,为什么不让彼得罗远走他乡,到德国,到东方去受教育呢?阿丰苏的表哥,那个老路易斯?鲁纳在谈到日常琐事的当儿,也会突然感叹一番,缅怀警察局长可以随意把不良分子驱逐出里斯本的时代..显然,他们指的是那个蒙弗特姑娘,认为她是个危险人物。
夏天,彼得罗动身去辛德拉①了。阿丰苏听说,蒙弗特一家在那里租了一幢房子。几天后,威拉萨来到本菲卡,忧心忡忡他说,前一天,彼得罗到办事处找他,了解有关他的财产以及如何取款的细节。他当时告诉彼得罗,①辛德拉,里斯本北部一游览胜地。
到九月份,他到了法定的年龄,就可以合法地继承他妈妈那份财产..“但是,老爷,我不喜欢他的这种做法,不喜欢..”“为什么,威拉萨?那孩子要钱,要给那女人送礼..爱情是件昂贵的奢侈品,威拉萨。”
“但愿如此,老爷。愿上帝保佑!”
阿丰苏?达?马亚如此相信儿子拥有的贵族自豪感和贵族的荣誉感,这就足以使威拉萨得到安慰了。
几天后,阿丰苏?达?马亚终于见到了玛丽娅?蒙弗特。那是在格卢斯附近的谢格拉的庄园吃晚饭的时候,他们俩正在凉台上喝咖啡,这时那辆蓝色马车顺着墙边的窄道驶过来,马背上还披着花网。玛丽娅打了一把鲜红的阳伞,穿着一件粉红色衣裙,那镶花边的裙裾简直把坐在旁边的彼得罗的膝盖都遮住了。她帽子的飘带在胸前打了个大蝴蝶结,也是粉红色的。她那张庄重无邪、象块希腊大理石般的脸,再配上一对湛蓝的眼睛,在粉红颜色的映衬下,委实招人喜爱。车的前座,几乎放满了时装的盒子。蒙弗特戴了顶巴拿马大草帽,穿着一条粗布裤,缩在座位的一角,手里抱着女儿的外套,腿间夹着一把阳桑他们默默地驶过去,没朝凉台上看。马车轻轻地摇晃着,缓缓地在那条空气清新的林荫道上驶着,树枝擦着玛丽娅的阳伞而过。
谢格拉把他的咖啡杯举到嘴边,睁大眼睛,喃喃地说:“好家伙,真是漂亮!”
阿丰苏没搭话,他低着头看着那把鲜红的伞,此时那伞正歪到彼得罗头上,几乎把他全遮住了,好象把他裹了起来——当马车在稀疏的绿树荫下驶过时,那把伞就象盖在车上的一摊血,在漫延,在扩大。
秋天过去,寒冬来临。一天上午,彼得罗来到书房,他父亲正在壁炉旁看书。领受完父亲的祝福,他膘了一眼一张摊开的报纸,突然猛地转过身来,说:“爸爸,”他说,尽量把话说得明确而且口气坚定。“请求您同意我跟一位叫玛丽娅?蒙弗特的女子结婚。”
阿丰苏把打开的书放到膝盖上,严肃而缓慢地说:“你过去从没有和我谈过这件事..我听说她是个杀人犯和黑奴贩子的女儿,就是她也被人称为‘女黑奴贩子’..”“爸爸!..”阿丰苏站起身来,严厉而无情地站到儿子面前,象尊家庭荣誉的偶像。
“你还要对我说什么?你都使我脸红。”
彼得罗此时脸色比他手里拿的手帕还要白;他全身颤抖起来,几乎是哭泣着喊道:“好吧,爸爸,您看吧,我一定跟她结婚!”
他用劲把门一摔,走出了书房。到了走廊上,他大声喊着马夫,为了使父亲听见,吩咐马夫把箱子送到“欧洲饭店”。
两天后,威拉萨来到本菲卡,眼角挂着泪花,说那孩子今天早晨结婚了——据蒙弗特的管事谢尔久说,他要和新娘动身去意大利。
阿丰苏?达?马亚这时正在炉旁餐桌上吃午饭,桌子中央一只日本花瓶里Сhā着一束鲜花,炉内木柴的烈焰吹拂着花朵。在彼得罗那份刀叉旁,放着一期《花环》,这是他经常收到的一份诗刊..阿丰苏严肃不语,默默地听着管家讲,一边慢慢地打开餐巾。
“你吃过午饭了吗,威拉萨?”
总管看到他这么冷静很是惊讶,就结结巴巴地说:“吃..吃过了,老爷。”
这时,阿丰苏指着彼得罗那副刀叉,对仆人说:“德赛拉,可以把这副刀叉撤下了。今后桌上只摆一副就行了..坐下,威拉萨,坐下。”
刚来这个家不久的德赛拉毫无所谓地收走了少爷的餐具。威拉萨坐下来。周围的一切如往常在本菲卡庄园吃午饭时一样:井井有条,平平静静。
仆人在软软的地毯上走来走去,没一点声响;火焰噼噼啪啪地歌唱着,就象金子打在闪亮的银盘上发出的响声。户外,湛蓝的天空中,严冬的太阳照射到盖着干枯树枝的白霜上面,闪着耀眼的光芒。窗前,有只彼得罗训养出来的鹦鹉,非常讨人喜欢地在卿卿咕咕轻声咒骂着卡布拉尔们①。
最后,阿丰苏站了起来,漫不经心地看了看院子,看了看园里的孔雀。
然后,在走出餐厅时,他抓住了威拉萨的胳膊,重重地倚在他身上,似乎他意识到这是进入老年后的第一次颤抖。孤独之中,他感到威拉萨是个可靠的朋友。他们默默地朝走廊走去。到了书房,阿丰苏坐在窗户附近的沙发上,慢慢地装上烟斗。威拉萨则低着头,沿着一排排高高的书架,蹑着脚来回地走着,好象房里有位病人似的。一群麻雀在凉台前的一棵大树上喊喊喳喳了一阵。接着,是一片沉寂;阿丰苏?达?马亚说:“喂,威拉萨,萨旦尼亚真的被撵出了王宫?”
另一位毫无表情,呆呆地答道:
“是真的,老爷。是真的..”
就这样,再也没提起彼得罗?达?马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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