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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七五年秋,马亚一家搬到里斯本居住,马亚家的那幢房子,在圣弗朗西斯科?德?保拉街的邻里之间和整个詹?维德斯区一带,被人们称为“葵花公馆”或干脆叫做“葵花大院”。虽说这座乡村式的院宅得了这么个雅号,但就凭它那灰溜溜的院墙,二层楼上那排带铁栏杆的窄凉台,和屋檐下一扇扇并排的小窗户,葵花大院看上去真象座凄凉的修道院,属于堂娜玛丽娅一世①时期盛行的建筑,只是屋顶上那只小钟和十字架使它有点儿象个耶稣会的房子,葵花大院是因为墙头那块方瓷砖上的图案而得名,那是一大束用带子系着的向日葵,带子上的字母和日期仍依稀可辨。嵌瓷砖的地方本来是应该挂刻着纹章的铜牌的,但是从来没挂过。
葵花大院已多年无人居住,一楼小门的铁栏杆上布满了蜘蛛网,这地方看上去已经成了废墟。一八五八年教廷大使布加林尼阁下来看过这处院宅,想在这里设立教廷使馆。这座建筑物浓重的宗教色彩和它幽静的环境吸引了他。他也很喜欢楼内那宫殿式的设计,那方格天花板和绘有彩画的四壁,画面上的玫瑰花环和小爱神们的脸都褪了颜色。但是,大使阁下过惯了罗马教长的阔绰生活,他要的住宅得带个绿树成荫、流水潺潺的精美花园,而葵花大院却只是房后有一个荒凉的小庭院,那里野草丛生,只有一棵柏树和一棵南洋杉,蓄水池里堆满了垃圾,院内的小瀑布已滴水皆无;院内的一角,一尊大理石雕像(大使阁下一眼就认出了是维纳斯女神)由于丛生的草木和潮气的侵蚀,已逐渐变黑。此外,大使觉得马亚家的总管——老威拉萨对房租有点儿漫天要价,太过分了。他微笑着问道,是否总管认为教会还象莱昂十世①时那样阔绰。威拉萨回答说,如今的贵族也不比堂若昂五世②那会儿景气了。就这样,葵花大院依然无人居祝这所没用的破房子——这是小威拉萨的叫法,他爹死后,如今他当上了马亚家的总管——直到一八七○年底才派上用场,因为马亚家在本菲卡的那座古老的小宫殿式住宅,经过多年推销,这时刚脱手,卖给了一个巴西的爵爷,那里的家具和瓷器就搬到了葵花大院贮藏。这期间,马亚家的另一处住宅金雀花大院也卖掉了。在里斯本,对马亚家还留有印象,并且知道光复③以后这家入就在杜罗河④畔圣奥拉维亚庄园隐居的人,已寥寥无几,他们之中就有人问过威拉萨,是否这家人的日子变得艰难了。
“还有块面包吃呢,”威拉萨笑着回答,“而且还能抹得起黄油。”
马亚家是贝拉地区⑤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人丁一向不大兴旺,是独苗相传,没有亲戚。眼下就剩下两个男人:家主阿丰苏?达?马亚,已老态龙钟,简直是位老祖宗了,出生在上个世纪;还有他那在科英布拉①学医的小①堂娜玛丽娅一世(1734— 1816),葡萄牙女王。
①莱昂十世,1475至1521年任教皇。
②堂若昂五世(1689— 1750),葡萄牙第二十四任国王。
③指1640年葡萄牙从西班牙六十年(1580— 1640)的统治下重新获得独立。
④流经西班牙和葡萄牙的一条大河,位于葡萄牙北部。
⑤贝拉地区,指葡萄牙旧行政区划的杠罗河和蒙得古河之间的地区。
①葡萄牙城市,著名的大学城。
孙子卡洛斯。阿丰苏最后到圣奥拉维亚隐居时,家庭收入已经超过了五万克鲁扎多②。打从那时起至今,又有了二十年农田收入的积蓄。后来,又得到了本族最后一位亲属塞巴斯蒂恩?达?马亚的一笔遗产——那人从一八三○年就侨居那不勒斯,做古钱币生意。难怪这位总管谈到马亚家和说到他们还有面包吃时要带着那种自信的微笑了。
出售金雀花大院确实是威拉萨的主意,但是他不赞成阿丰苏仅仅因为本菲卡那幢房子的院墙目睹过这家人的重重不幸就处理掉它。照威拉萨的说法,凡是院墙,对那类事情都司空见惯。这样,马亚家现在在里斯本就没有一处住宅了,因为葵花大院无法住人。阿丰苏那么大年纪,固然喜欢圣奥拉维亚的宁静,可他的孙子是个有趣味的过惯了奢侈生活的年轻人,度假总要跑到巴黎和伦敦。他毕了业是不会到杜罗河畔的山石堆中找归宿的,果然,在他离开科英布拉前的几个月,阿丰苏就宣布,他已决定搬到葵花大院去祝这可真使威拉萨大吃一惊!于是,这位总管罗列了一连串的理由,说这地方是如何不合用,其中最主要的是要花一大笔钱进行修缮;再说,连个花园都没有,对于在绿树成荫的圣奥拉维亚过惯的人来说,很是不方便。末了,他甚至连葵花大院的院墙对马亚家不吉利的传说都搬了出来。他还小心翼翼地加了句:“尽管在伏尔泰③,古佐④和其他一些自由派哲学家生活的这个世纪,讲这种荒谬的话,连我自己也感到难为情..”阿丰苏听了这席话捧腹大笑,并且回答说,这些理由好极了,不过,他还是希望住在自己的屋檐下。如果需要修缮,就好好修理一番,不管花多少钱,至于那些传说和不吉利的预言,只消敞开窗户,让阳光进来就平安无事了。
既然他老人家下了命令,加上这个冬天雨水不多,修缮工程立即开始。
承包人叫埃斯特维斯,是位建筑师兼政治家,威拉萨的义父。这个建筑师设计了一个壮观的台阶,两旁各有一尊塑像,象征着对几内亚和印度的征服,这引起了总管的兴趣。他还正打算为餐厅设计一个陶瓷的小瀑布,就在这时,卡洛斯突然回到里斯本,同来的还有一位伦敦的装饰建筑师。同这位英国人勿匆忙忙研究了一些装饰和家具罩布的色调之后,卡洛斯就把葵花大院的四面墙壁都交给了他,让他按自己的喜好把室内布置得既舒适、豪华,又大方、雅致。
威拉萨因为本国的艺术家没受到尊重而感到痛心。埃斯特维斯也到他的政治俱乐部里大声疾呼这个国家完蛋了。阿丰苏也对解雇埃斯特维斯表示遗憾,坚持要把马车房的修建工作交给他,那位建筑师正准备接受时,却又被任命为民事长官了。
这一年,卡洛斯常来里斯本,为修缮出主意,“加点儿他的审美特色”。到了年底,古老的葵花大院就剩下那令人伤心的灰溜溜的门面没修了,因为阿丰苏不愿改变房子的正门,他说,这房子的特点全在于此。威拉萨也毫不犹豫地承认琼斯?布勒(他这样称呼那英国人)没花多少冤枉钱,利用了从本菲卡搬来的古董,就把葵花大院变成了一个“博物馆”。
②葡萄牙一种古币。
③伏尔泰(1691— 1718),法国著名诗人,作家。
④吉佐(1787— 1874),法国资产阶级右翼代表人物,七月王朝时历任内政部长、国民教育部长、外长、总理等职。1848年二月革命爆发被迫去职。
尤其使人感到异样的是那个内院。那里过去杂乱无章,寸草不长,碎石子铺路,现在变得绚丽多彩,地面铺上了一方方红白相间的大理石,加上花草盆栽和法国坎佩尔花盆的点缀,还摆了两条卡洛斯从西班牙弄来的古色古香的长凳,雕刻精美,色调庄重,象大教堂里唱诗班坐的排椅。从内院往上,在那个东方丝绒商店般的前厅里,听不见一点儿脚步声:厅内摆着蒙了波斯粗绒的长沙发和闪着金属光泽的摩尔人大铜盘,整个陈设色调庄重、协调,其中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一尊用洁白无暇的大理石雕成的少女像,她正笑眯眯地把一只小脚伸向水中,又好象冷得在索索发抖。与前厅相接的是一条宽敞的走廊,陈列着从本菲卡搬来的几件最贵重的古玩:哥特式的拱门,印度的大花瓶,和几幅带宗教色彩的古画。葵花大院最讲究的几个厅都通到这个艺术品陈列走廊,主客厅很少用,这里是一式的秋天藓苔色的丝绒帜帐。
厅内有一幅康斯特布尔①的杰作,那是阿丰苏的岳母鲁娜伯爵夫人的画像。
她头戴一顶三角羽毛帽,身着英国狩猎女人穿的绯红色衣服,背景是漫天飞舞的雪花。旁边的一个小厅为音乐室,一派十八世纪的情调,屋内摆设着金色雕花家具,光闪闪的印花丝绸,两块褪了色的法国著名哥贝林的银灰色挂毯遮住了四面墙壁,挂毯上的牧人和树木栩栩如生。
音乐室对面是台球室,室内铺了一块琼斯?布勒带来的时髦的皮革,上面,茂密的绿荫之中,银鹤展翅飞翔,隔壁一间是吸烟室,是葵花大院最舒适的一个厅:长沙发松软而宽大,有一种温暖恬静的舒适感。
走廊的尽头是阿丰苏的书房,挂着红缎子,象一位教长古色古香的寝室。结实的黑檀木写字台,硬木雕花的矮书架,装帧华美的书籍,这一切都给人一种肃静的治学气氛——而鲁本斯①的那幅画更渲染了这一气氛。那画是马亚家的传家之宝,画的上方是钉在十字架上的那稣,那残阳如血的背景衬托出他那竞技勇士般的赤祼身躯。紧挨着壁炉,卡洛斯为爷爷安排了一块地方,用一面金丝线绣的日本屏风隔开,还放了一张白熊皮的地毯和一把古式安乐倚,椅垫上还看得出褪了色的丝绒绣的马亚家族的纹章。
三楼的走廊上,挂着全家的照片,阿丰苏的卧室就在这层。卡洛斯把自己的住房安排在另一角,有个专门的人口,窗户朝向花园。这是个三间相通的住室,没有门相隔,地毯也是一整块。那松软的靠垫,那贴着丝绸的墙壁,都使威拉萨感到了这不是个医生的住室,倒应该是个舞蹈女演员的闺阁!
楼房整修后,仍然有一段时间无人居住,因为卡洛斯毕业后到欧洲做了一次长时间的旅行。直到他归来的前夕——八七五年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阿丰苏才最后下定决心离开圣奥拉维亚,搬进葵花大院居祝他有二十五年没来里斯本了,没过几天,他就向威拉萨吐露,他还是想念绿树成荫的奥拉维亚。可他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愿意总和孙子分开住,而卡洛斯现在又有认真干一番事业的念头,必然要住在里斯本..再说,他也并不讨厌葵花大院,尽管卡洛斯由于对奢侈的御寒气氛的喜爱,不惜花大钱购置了许多挂毯、门帘和丝绒。这种阳光沐浴下的郊外的恬静、优美的环境,倒也十分中他的意。他也喜爱院内的小花园,虽说无法与圣奥拉维亚的花园相比,但还是使人感到亲切:凉台两侧葵花成行;一棵南洋杉和一棵翠柏如同一对忧伤①康斯特布尔(1776— 1837),英国著名风景画家。
①鲁本斯(1577— 1640),佛兰德斯画家。
的朋友朝夕相伴;园中那尊洁白无暇的维纳斯塑像看上去象是来自凡尔赛宫,出自文艺复兴时代..只要不缺水,花园后面的小瀑布就会流水潺潺。
这是用三块巨石交错砌成的一个酷似天然的陡壁。在这铺满阳光的园内,滴滴流水落入了一个大理石的托盆,发出轻微的凄戚之声,好象水中的女神跑进了庭院,在哭泣。
起初,使阿丰苏惋惜的是凉台的视野。过去,从这里能眺望大海。但是,近几年来,四周盖起的楼房挡住了这一美景。现在,葵花大院能看到的全部景致,就是隔街相望的两座五层大楼之间露出的一线水和一片山,然而,阿丰苏总算发现了它独特的迷人之处。从这里往外看,眼前好象是洁白的石块框起的一幅山水画,悬在蓝天上,置于凉台前。从这幅画上能看到变幻无穷的色彩和阳光,看到河上那一现即逝的宁静生活:时而,从特拉法利亚①驶来一只小船,迎风悠悠而过;时而,徐徐轻风中,一只满帆的三桅船,披着晚霞,顺风驶进。有时,一艘大邮船的孤帆只影顺流而下,一闪即逝,犹如被喜怒无常的大海所吞噬;有时,接连数日在金光闪闪的沉寂的中午,能够看到英国铁甲舰的黑影..极目远望,还可见一片墨绿的山坡,顶上有座停滞的风车;在水边,有两幢白房子,那表情如此多变——有时,光闪闪,窗玻璃反射出红似火焰的阳光;有时,又象在沉思默想,那是薄暮时分,披上了落日的玫瑰色余晖,真象一张羞红了的面孔。在阴雨的日子里,它们又可怜地发抖,在灰蒙蒙的天气中显得那么孤零惨淡,暴露无遗。
凉台有二扇玻璃门通向书房——正是在这间主教用的古雅圣室里,阿丰苏很快就习惯了在孙子为他在炉边精心安排的那个舒适的角落里度日。老人在英国多年的生活,使他养成了在炉火边消磨悠闲时光的癖好。在圣奥拉维亚,壁炉中的火直到四月还点着。熄火以后,那里就摆满一束束的鲜花,布置得象一个家庭神坛。也正是在这个地方,在这芳香沁人的炉旁,他舒舒服服地抽着烟斗,读着塔西怕①或拉伯雷②的作品。
但是阿丰苏远非他自己常说的那样,是个总爱窝在家里的人。尽管已经高龄,但是他不论寒冬盛暑,总是日出即起,到院中走走,作完早祷就到冷水中泡上一阵。他对水都爱到了迷信的程度。他常说,对人来说,最好的东西莫过于水——水的味道,水的声音和水的颜色。圣奥拉维亚最使他留恋的正是那里不尽的流水:泉眼,喷水池,一平如镜的湖水,还有那灌溉田地的切切细语的溪水..他认为正是由于水的力量,他从本世纪初以来就没患过病痛,一直保持着他家的好传统,即健康结实的身体,经受住了人世间的甜酸苦辣和岁月的磨难。他安然无恙地经历了这一切,犹如岁月和狂风对圣奥拉维亚的像树无可奈何一样。
阿丰苏个子不高,但身子墩实,双肩端方有力,宽宽的脸膛,鹰钩鼻于,肤色红润,剪得象刷于一般的短发,长长的雪白胡须。卡洛斯常说,这副模样使人想起了堂杜亚特?孟内择斯③或是阿丰苏?德?阿尔布格尔格④那英雄时代的强悍男子汉。这话很使老头儿开心,他风趣地提醒孙子,外表可①特拉法利亚,里斯本附近海滨小镇。
①塔西佗(55?—120?),古罗马历史学家。
②拉伯雷(1483— 1553),法国小说家。
③堂杜亚特?孟内择斯,葡萄牙第十一任国王。
④阿丰苏?德:阿尔布格尔格(1453— 1515),十六世纪葡萄牙军人,曾任印度值民地的总督。
会使人上当!
不,他既不是孟内择斯,也不是阿尔布格尔格,他仅仅是个喜欢看书,贪恋沙发的舒适和在壁炉旁玩惠斯特①的慈爱长者。他常说,他十分自私——其实不然,他的心从来没象现在到了晚年这样慷慨大度。他的一部分收入广为施舍于慈善事业。他对穷人和弱者的爱护,日盛一日。在奥拉维亚,孩子们知道他既慈祥又好脾气,总是从自家门口朝他跑去。凡是有生命的东西他都爱护——既怕踩死一只蚂蚁,也怜悯那些缺水的树木。
威拉萨常说,每当他看到老人坐在壁炉旁,穿着那件引人发笑的晨衣,安详地微笑着,手持书卷,那只老猫蜷缩在脚边,他就想起了那些对老家长的议论,自从那只讨人喜爱的巴西种牧羊狗托比亚斯死后,这只带着金色花斑的安哥拉大自猫就成了阿丰苏的忠实伙伴。它生在奥拉维亚,最初名叫波尼法希奥,等长大了,开始捕捉老鼠时,又给它起了个更有绅士风度的名字,叫堂波尼法希奥?德?卡拉特拉瓦。现在,这只猫又胖又贪睡,到了该隐居的晚年,有如宗教界的长者,于是又成了“尊敬的圣波尼法希奥”..阿丰苏的一生井非总象夏日的河流那样宽阔,平静,清澈透底。这位正坐在炉边,在玫瑰花前双眼闪现着慈祥目光,津津有味地重又读着他的吉佐的老者,有一段时期曾经是他自己父亲眼里全葡萄牙最坚定的雅各宾分子。
这位可爱的青年的热情表现在阅读卢梭、沃尔涅②、爱尔维修③和百科全书。
他流着热泪读了法国的宪法,戴着自由派的运动帽和宽大的蓝领带,在共济会的会所诵唱歌颂“宇宙最高建筑师”①的赞美诗。而这一切都很使他的父亲恼火。凯塔诺?达?马亚是个古板而诚实的葡萄牙人;一听到罗伯斯庇尔的名字,就划十字祈求上帝保佑。他是个虔诚多病的贵族,事事不甚关心,但却有一种强烈的感情——对雅各宾派的厌恶和憎恨。他认为,殖民地的丢失,他的痛风病等等,一切国家和个人的祸害都是他们造成的。为了把全国的雅各宾分子铲除,他把全部的爱都倾注给有神圣魔力的救世主和复兴者——堂米盖尔王子②..有那么一个雅各宾派的儿子,对他来说,这种苦难只能和约怕③的苦难相比!
起初,他还盼望孩子能改邪归正,对其只是摆出一副严肃的面孔,有时讽刺地叫他“公民”。但是,当他听说那孩子,他的继承人,同暴徒一道,在民间灯节的一天晚上,用石块砸烂了“神圣同盟”特使奥地利的勒戛杜先生官邸的玻璃时,这孩子在他看来真的成了一个马拉④,他的火气一下子就爆发出来。无情的痛风病把他困在沙发上,使他无法用那支印度手杖揍这孩子,就象许多葡萄牙严父那样;但是,他决心把儿子撵出家门,每月分文不给,也不为他祝福,就象抛弃一个私生子一样!用石头造反的人不会是他家的血统!
一天早上,母亲的眼泪又打动了老人的心,特别是老人的妻嫂,受人尊①一种类似桥牌的纸牌游戏。
②沃尔涅(1757— 1820),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思想家。
③爱尔维修(1715— 1771),法国思想家,唯物主义哲学家。
①“宇宙最高建筑师”,当时秘密政治组织共济会对“上帝”的称呼。
②堂米盖尔(1802— 1866),葡萄牙王子,1828年摄政。
③约伯,《圣经》人物,希伯来人族长,忍苦耐劳的典型人物。
④马拉(1743— l793).法国政治家,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
敬的美内娃,摆出的理由把他说服了。妻嫂是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爱尔兰女人,与他同住在本菲卡,教授孩子英文,把那孩子视同小娃娃一般地疼爱。
这样,凯塔诺?达?马亚只是把儿子撵到了圣奥拉维亚庄园。但是,老人不断地把这场家门耻辱时常来本菲卡大院的神父们哭诉。那些圣徒总是安慰他一番,对他说上帝——葡萄牙的古老上帝绝不会容许一位马亚家族的子孙跟别西卜①和革命结盟!即便上帝不灵了,还有孤独圣母可以创出奇迹,她是马亚家的守护女神,也是那孩子的教母。
奇迹果真出现了。几个月后,这位雅各宾分子,或者马拉,从圣奥拉维亚庄园回来了。孤独的生活使他显得郁郁寡欢,在那里,森纳少将的茶比库尼亚表姐妹们的祈祷还要令人乏味。他回来是向父亲祈福,也是为了要几千克鲁扎多到英国去,那是个绿草如茵,人们部长着金发的国度,芳妮舅母常同他谈起那里,父亲含着眼泪亲吻了儿子,高兴地答应了他所有的要求,并把这一切看成是孤独圣母显灵的结果!就是常听他忏悔的神父杰罗尼姆?达?贡塞桑也说,这桩奇迹不亚于卡纳西德子爵②的奇迹。
阿丰苏走了。那是个春天——英国到处郁郁葱葱,美丽的公园,丰富多彩的舒适生活,高尚文雅的风俗,严肃而强大的民族,这一切都使阿丰苏着了迷。他很快就忘记了对家乡那些板着面孔的教区神父的憎恶,忘记了在勒莫拉雷斯咖啡馆引证米拉彼③的话进行激烈辩论的时刻,忘记了他曾想创建一个古典式的伏尔泰式的共和国,有个西比翁④式的三头政治,以及向上帝致敬的节日。在“四月事件”发生的日子里①,他正在埃普瑟姆②参加赛马,他坐在一辆邮政马车的顶上,戴了一个大大的假鼻子,大声地欢呼着——这时候,他把共济会的涕兄们全忘记了,此刻他们正被骑着阿拉伯瞟肥大马的堂米盖尔王子在亚尔托区追逐和鞭笞。
突然,父亲去世了。他只好返回里斯本。就在那时,他认识了鲁纳怕爵的女儿堂娜玛丽娅?爱杜亚达?鲁纳,一个漂亮的褐色姑娘,娇媚动人,略带病容。丧期一过,他就同她完了婚。他有了一个男孩,但还想再多生几个。他怀着年轻家长的那种美好愿望,在本菲卡这个小宫殿里添砖加瓦,在房子的周围种树植木,为了使那些在晚年能给他带来欢乐的可爱的子孙后代有个美好住所和休憩乘凉的地方。
但是他忘不了英国。当他看到堂米盖尔统治下的里斯本象野蛮人的突尼斯一般混乱时,就更加思念英国。当时,里斯本的教士们互相攻讦,马车夫们也你争我吵,闹得教堂和酒店不得安宁。这些虔诚的百姓,又肮脏又凶残,他们都敢把圣供抛进牛圈,他们对王子的爱到了如醉似狂的地步,王子完全是他们的恶习和激|情的化身..这番情景使阿丰苏?达?马亚很是气愤。许多次,在静谧的夜晚,当朋友们相聚时,他把孩于抱到膝盖上,常常流露出心灵深处的义愤。当然,他①别西卜,《圣经》中的撒旦,魔鬼。
②卡纳西德子爵,葡萄牙历史上一位能干的司法家。
③米拉波(1715— 1789),法国经济学家。
④西比翁,古罗马一著名家族。
①“四月事件”,指1824年4月30日堂米盖尔王子反叛其父堂若昂六世的政治事例:。
②埃普瑟姆,伦敦郊外的一个城镇。
现在也不象年轻时那样坚持要一个由卡当③或穆休?塞沃拉④那样的人物来管辖的里斯本。他现在甚至都愿意由一个贵族来出面,设法保护里斯本的宝贵历史遗产。但是,这位贵族必须勤奋、正派,象英国王室的贵族那样(这种看法也是来自对英国的热爱),从各方面进行道德指导,使良好的习俗形成,鼓励文学创作,过庄重的生活,并要谈吐风雅;这就是他心目中的高雅思想和贵族风度的楷模..他不能容忍格卢斯宫①内那帮愚蠢而使人厌恶的家伙。
这些话刚出口就传到了格卢斯宫。就在王室与大臣们开会的同时,警察冲进了本菲卡大院,“搜查隐藏的文件和枪枝”。
阿丰苏?达?马亚抱着孩子,妻子战战兢兢地挨在他身边。他冷漠地看着这场搜查,一言不发。抽屉被枪托砸破了,警察污秽的手在他的床单下乱翻一气。警察头子一无所获,倒是喝了给他斟上的一杯葡萄酒,并且对总管说:“日子真不好过啊..”从这天上午起,这所小宫殿的窗户就关闭了。
贵妇人的马车也不见从大门出来了。几周之后,阿丰苏?达?马亚携妻带子动身赴英国,去过流亡生活。
他们在伦敦郊外里士满②一带定居下来,过着豪华的生活。住在一个公园的深处,享受着萨里郡③一带宁静、优雅的风光。
由于鲁纳伯爵当初曾深得堂娜卡洛塔?若娅金娜女王的宠信,现在又成了堂米盖尔王子的得力顾问,因而多少有些名望,马亚家的财产才免遭抄没。阿丰苏的日子才能过得充裕。
起初,自由派的葡萄牙侨民帕尔梅拉④和贝尔法斯特的人还来打扰他,麻烦他。但是不久,当他看到,在异国他乡这些怀着同样思想的失败者们仍被分成不同的等级和阶层时,他那颗纯正的心忿然了。贵族和曾经显赫一时的法官生活在伦敦郊外的豪华地区;另一些则是大批的平民百姓,他们在遭受了加里西亚①的劫难之后,现在又在普利茅斯②贫民窟的饥寒贫病中挣扎。
阿丰苏不久就和自由派的领袖们发生了冲突,并被指责为一八二○年的革命派,骗子手,终于和自由派决裂。从此他闭门不出——但他的钱包可无法紧锁,总是得掏出五十、一百的..不过,在第一批远征队出发以后,葡萄牙侨民的组织就开始慢慢瓦解;他总算深深地吸了口气,如他自己所说,第一次真正呼吸到了英国的空气!
数月之后,留在本非卡大院居住的母亲中风逝世。芳妮舅母也来到里士满住下,阿丰苏的幸福就更加锦上添花。因为她聪颖明智,有一头卷曲的银发,还有智慧女神密涅瓦的风度。他在那儿过着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生活,住在一幢坐落在百年古树之中的颇为体面的英国式住宅里,四周是绿茵茵的广阔草地,几匹膘肥的马儿在休憩或吃草。总之,周围的一切都如他内心向③卡当,公元前一世纪著名的罗马主事,坚决反对一切奢侈腐化。
④穆休?塞沃拉,古罗马的青年勇士。
①格卢斯,里斯本附近的市镇,王宫所在地。
②里士满,伦敦郊外地名。
③萨里郡,英格兰南部一个郡。
④帕尔梅拉(1781— 1850),公爵,匍萄牙自由派领袖,曾多次任外交大臣。
①加里西亚,与葡萄牙北部相邻的一西班牙省分,此处意指西班牙。
②英格兰的商港兼军港。
往的那样——有益健康,充满活力,给人以自由和安定之感。
他同英国社会发生了联系。他研究丰富多彩的英国文学,他对文化、养马和慈善事业发生了兴趣——这对于在英国的贵族们是合宜的事。他打算愉愉快快地永远在这个和平而宁静的环境中生活下去。
但是阿丰苏发现,他的妻子并不愉快;她整天心事重重,愁眉个展,在房内总能听到她的咳嗽声。一到晚上,她就坐在炉火旁,唉声叹气,沉默寡言..可怜的女人!怀念祖国,思念亲朋故友,甚至家乡的教堂,因此她的身体一天天地消瘦下去,她是地道的里斯本人,身材瘦小,棕褐色皮肤,一向任劳任怨,逢人总是微微一笑。自从踏上了这块异国的土地,对这里的习俗,这里的粗蛮语言,她从内心里感到厌恶。她每看到天空的暮色和枝头的白雪,就吓得浑身哆嗦,紧缩在皮裘里。她的心从来不在此地,而是在遥远的里斯本,在那些教堂的庭院和沐浴着阳光的住宅区。她虔诚的心(鲁纳家族的虔诚)一向坚定不移。她感到了周围敌视罗马教皇的气氛时,那种虔诚的信念就越加坚定和强烈。到了晚上她就缩在阁楼里,同葡萄牙的佣人一道,跪在草席上,手中数着念珠祈祷,在一个基督教的国家里低声念诵圣母祷文,享受着一个天主教徒叛逆的快乐。只有这时候,她才感到满足!
凡是英国的东西她都讨厌,也不让她的孩子——小彼得罗上里士满的学校,即便阿丰苏向她担保,那所学校是个天主教的学校,也无济于事。她还是不同意。因为那里没人去朝拜,圣若昂节①不放焰火,没有那稣受难像的游行,街上也不见修道土,根本不象天主教。她不能让小彼得罗的心灵被异教邪说夺去。为了教育孩子,她把鲁纳伯爵家的神父瓦士格斯从里斯本请了来。
瓦士格斯神父教孩子拉丁文的词尾变化,首先是教授天主教的教义。每当阿丰苏?达?马亚狩猎回来或是从伦敦回来,从喧闹的天地之间回来,一听到书房里神父那有气无力的沉闷的声音,他就会立即皱起眉头,猛然问孩子道:“灵魂有几个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