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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网 > 北京人在纽约 > 23

23

别无选择。

他为了镇定自己,把阿春送给他的录音带填入录音机。

又是那首乡村歌曲: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他也学会了这首歌,跟着哼着这首歌。这歌的曲调,使他心里酸楚楚的。

他反复地唱着这首歌。

不足两个小时,他看到了在大西洋海岸线上,升起了巨大的光芒。

那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照得夜空一片惨白。

大西洋城到了。

什么运气在等着他呢?

他不知道。

“凯撒”赌场因为是周末,人满为患。整个赌场大厅,人头攒动,烟气腾腾,充满了喧哗与­骚­动。

王起明径直走进赌场,不假思索地坐上了一个赌台。

他一下子换了一万美元的筹码。

一副豁出去的架式。

他向赌场小姐要了一杯白兰地。他抿着白兰地,对即将开始的决战连想也不敢想,但是他决心已下。

下注了。

他出手就下了一千元的注。

周围的人都瞟了他一眼。那目光除了诧异以外,是羡慕,羡慕他有钱,更钦佩他豪赌的气势。

一番牌打过去了。他赢了。一千变两千。

他心里有了点底。

这两千他一个子都没收,全部又押了上去。

第二番,他得了满贯,BlackJack,五千块到手了。

他的手有一点抖。他想停一下,此时,他妈象看见阿春在对他说,“放小,放慢。”他向庄家摆摆手,停叫一轮。

可就在这一番,庄家暴牌了,统赔。这一桌所有的赌客都兴奋地狂叫起来了。

“亏了,”王起明心里说,“拉空了——不该缺这一阵。”

庄家手气背,是发财的良机。

他一下子押上了五千块。

可这一局不幸得很,庄家恰好比他大一点,五千块——一瞬间,归了庄家。

他有点冒汗。他认为自己有点太冒失了,稳一点,稳一点,他告诫自己。

他还是一千块,一千块地下筹码。

这样稳妥,可是十几副牌下来,筹码来来去去,不见输赢。牌局太平稳了。

他看看表,已经十二点了。这得等到什么时候啊。

不下大赌注,赢不了大钱。中国有句老话:舍不了孩子打不到狼。我­操­,拼一回!

他押上了一万块!

他觉得押上去的不是筹码,是自己的一条命。

他的胸口紧张地往一块抽。他屏住了呼吸,两眼盯着牌桌。

牌翻开了。

“他­奶­­奶­的!”

他骂的是中文,谁也听不懂,谁也不明白他咕哝的是什么。

输了。

他只觉得眼前一阵子发昏,什么也看不见,可就是看得见那一万块的筹码被庄家收了走。

庄家收走他那一万的时候,笑着说:“I'm sorry.”(对不起。)

真能把活人给气死。

他眼红了。

他觉着脖梗子上好象有一团火苗子在那儿烧,在那儿烤,烤得脑浆子直冒泡。

输?

这可不行!工人的工资怎么办?银行的贷款怎么办?

他忍不住了,得捞本儿。

稍犹豫了一下,他又押上去了两万。

可是,手气哪儿去了?

一翻牌,这两万又让庄家给撸走了。

“I'm sorry.”

庄家又是那句浑帐话。

怎么办?走?还能保住一万。可是,那三万可就全填在这儿了。

他“噌”地站起来。

他象斗牛场上的一头被刺伤的野牛,又象被围住了脖子的德国猎犬,他喘着粗气,把身上所有的钱都抖擞了出来。

没有数,就哆哆嗦嗦地拍在了赌台上。

他的眼里有血丝,前额青筋暴起,死死地盯住庄家手里的牌。

他的第一张:10.

庄家是一张7.

“这回你往哪跑!”他暗想。

牌又发下来了,他得到的是……他大喊了一声“10”,可是,翻过来一看——5.

庄家停了下来,在等他考虑。

他想赌,就是碰碰运气。15点不要也是死。他吸了口烟,又大叫一声“再来”。太惨了,打开来是张7,加起来22,他先暴了。

他输光了。

他没有再张嘴骂人,也没有唉声叹气,只是轻轻地分开人群,走出了赌场。

他一直没有开口,如同一个哑人;他垂着头,又象一个被打垮的拳手。

他坐到了汽车里,忍不住破口大骂:“我­操­他妈的!”

骂。骂谁呢?

好象是在骂自己。

他起动汽车,正想加大油门,可看见油表指已经接近零了。

临来时,太急了,竟然忘了加油。

现在可没辙了,浑身上下一个磞子都没有了。

他把皮夹子找开,里边有各种种样的信用卡,可是都已经用光了。

幸好,他找到了加油卡。

又下雪了。

他不敢开得太快。

录音机里还是那首乡村歌曲。他听着那歌,觉得这歌太好了,简直是在为他写的。

纽约。

你是地狱里的天堂,你又是天堂里的地狱,我呢,算是个快完蛋的小鬼吧!

他责备着自己。

雪下得满天皆白。

车开得相当慢。照这个速度,估计得开四、五个钟头才能到家,天亮到吧?

他想:难道,我来纽约所见到的一切,真要在这一瞬间都化为乌有吗?

命运为什么要这么残酷捉弄我呢?

纽约呀,纽约!

你把我从零变成有,难道你要再把我变成零吗?

他真后悔来赌场来。怎么一下子就走火入魔地去了大西洋城呢?

如果不去赌,那四万块总会留下。

真正的、一点不掺假的四万元哪,完全可以挡挡那些领工资的工人。

这下呢,什么也没有了。

不该来赌!

你是个混蛋,怎么就昏了头,走上这么一条肯定死赔的道儿呢!

谁见过赌发财了的人呢!

他把车停在了公路路边,头伏在方向盘上,静静地歇了一会儿。

雪扑打着车窗,不一会,雪就遮住了风挡的一半。

王起明抬起头来,开动雨刷。雨刷晃动,那些雪从风挡上塌落下来。

他看着黑洞洞的前方,又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

不该赌?

在哪儿不是一样赌啊?自从来到纽约,不就是和下了一个大赌场一样吗?

大的赌场就在眼前。巨型赛马场也在不远。大街小巷的乐透彩卷,每日电视纽约号码,几条街就有一个赌马局,赌足球、篮球、­棒­球、拳击,就是每天喝的汽水瓶的瓶盖子,香烟盒子也是赌。

哪儿不赌啊?

你不想赌,行吗!

更不要说做生意了。每次投资下本儿的时候,那心态,和赌博下注时又有什么不同?

只不过没人说这句话:“先生们!请下注啦!”

当生意上的对手把你挤到墙角上,让你无路可走,并且拿走你的全部财产时,那神态,和庄家扫走你的所有的筹码时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微妙的区别仅仅是,商人从来不对你说:“I'm sorry.”

他们从不抱歉。没人抱歉,胜利者当然不悄于向失败者抱歉。

如果是我赢了,我就不说“I'm sorry.”

想着,他又起动了汽车。

轿车碾碎了满地的白雪,一路吱呀,驶上了公路。

哪里不是赌博呢?在纽约这个大赌场上,他不过是个新来乍到的小赌客而已。

突然,他想到了阿春的那句话:“赌,时间长了,早晚败在庄家手里。”

他看看表,已是早晨五点。他又看看窗外,知道离阿春的店不远了。

他拨了个电话给她。

听筒里是阿春睡意朦胧的声音。

“哈啰,”她的声音。

“你是阿春吗?”

“是。”

“我是起明。”

“起明?你在哪儿?”

在哪儿,他也说不上来。

他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阿春,有了这番倾诉,他感到心里好受些。

“你疯了!”她说。“你是一个失去理智的蛮牛!首先,你不该以这么低的价钱去接这批货;其次,你不该让客户拖欠这么多的款子。你更不该去赌,不该在个时候去买什么商业楼!”

“要是,应该做什么,我并不知道。”

“你这个人,太没头脑!太没出息!太笨!我没有办法给你!”

“阿春!”

“你自己去看着办吧!”

说完,阿春放下了电话。

王起明感到自己绝望了。他放下听筒,缓慢地驾着车。

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起来。

他拿起听筒,听见的是阿春的声音。

“你呀,我真没法说你。你先回家去睡个觉!明天晚上九点,我在皇后大街舞厅等你!再见!”

21

宁宁盖着一条炭­色­的脏毯子,蜷缩在毯子里头,成一个团。

­阴­暗、潮湿的地下室里,遍地狼藉,有破罐头盒、空酒瓶、还有过期的报纸。烟头、剩饼­干­,乱七八糟的堆在宁宁床前的小箱子上。

宁宁的上牙打着下牙,鼻子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她的呻吟也很细小、微弱,比墙洞里耗子的叫声还要低些。

她伸出一只纤细的小手扯过毯子,蒙盖住头。如果不是打战给毯子带来的轻微抖动,真看不出毯子里裹着的是活人还是死人。

这地下室的上面,是十几层的大厦。大厦的对面又是双行道的主­干­线。

这压在她头上的大厦和繁华热闹的城市,早把她的呻吟给吞没了。

即使没有被吞没,人们听见了那呻吟,又能怎么样呢?

从早到晚,整整一天,她就是这样在地下室里忍着,捱着。“

晚上,地下室的门被一脚踢开。

杰姆斯走了进来。他脱下皮外套,抓起了酒瓶,仰脖,一口气喝下了半瓶烈­性­威士忌。

他用手背胡乱地抹抹嘴,在宁宁床头的小木箱前蹲下来,翻了半天,拽出一支肮脏的注­射­器,又颤颤抖抖地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玻璃小瓶,那里面是透明的液体。

他咬断玻璃瓶口,把针头探进去,把液体吸进注­射­器。

然后,他把注­射­器叼在嘴里,从毯子下面抽出宁宁的左臂。那白­嫩­皮肤上,动脉周围已经布满了一粒一粒的小针眼儿。

杰姆斯把橡皮带勒在宁宁的胳膊上,又在她小胳膊的拐弯处吐了一口唾沫,用手拍了拍,顿时,动脉显现了出来。

他把注­射­器从嘴上取下,为宁宁注­射­。他不慌不忙地往里推药。

那无­色­、透明的液体,顺着针管,渐渐地、悄无声息地流进了宁宁的动脉、心脏、大脑……

宁宁象一具裹在毯子里的死尸,一动也不动。

杰姆斯拔出了针头。

两三分钟以后,毯子开始蠕动了,宁宁慢慢地探出头来。

她用手背揉了揉迷迷瞪瞪的眼睛,坐直了身子。毯子也随之从胸前滑落,露出了她丰满的小Ru房。Ru房已有些下垂,肋骨也一条一条的看得十分清楚。

宁宁咳嗽了两声,披了件上衣,走进了厕所。

杰姆斯开始了为自己注­射­前的一切准备工作。

随着“哗啦”一声,厕所的抽水马桶的流水声,宁宁又从里边走了回来。似乎那少女可爱的­精­神面貌,在她的身上又恢复了一些。

她见杰姆斯,自己为自己注­射­很困难,就蹲下来帮助他,可杰姆斯嫌她扎的不准、太慢、又疼,就一把推开了她。

宁宁回到了床上,赤身­祼­体的仰面躺着。

杰姆斯注­射­完毕,申了个懒腰,然后来到床前,来了个恶狗捕食,就压在了宁宁身上。

他们俩的药劲来了,谁也不能自控,在床上­干­着那些不是人类所能及的事,做着那些低级动物所作的动作。

事后,杰姆斯喊饿了。他抓起皮外套,又把宁宁抱起来放在门外摩托车的后座上。

宁宁的汽车早被卖了换了可卡因。

“我们去哪?”宁宁坐在后面,大声地问。

“皇后舞厅,有朋友等我,”杰姆斯回答。

摩托车在车流中穿行。

风把宁宁的头发吹起来,飘在空中。

当杰姆斯和宁宁带着一些朋友,一阵风似地旋进皇后大道舞厅时,已经是夜里十点半了。

象一切时髦舞厅一样,这里昏暗里近乎漆黑,只有每张台子上的小蜡烛一闪一闪地发出微弱的光。

乐曲毫无节制,任­性­地敲打,震耳欲聋,象要把人们的耳膜撕裂,又象要把人们从地上弹起来。

杰姆斯、宁宁和他们的一伙,脱掉外衣立即冲进舞池。

也许是吃饮喝足了,也许是药劲又上来了,总之,他们每个人都­精­神抖擞,像是上了弦的机器,不知疲倦地扭摆,相互拧在一起,疯狂地跳着粘巴舞。

整个舞池,被他们这一伙,捣腾得一下子沸腾起来了。

连乐手们都演奏得更加卖力。

在舞场的一个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坐着一男一女。他们是王起明和阿春。

他们在认真地、激动的谈论着什么;由于乐曲声音过高,他们不得不提高嗓门,并且不断地打着手势。

这样谈话太困难了。

阿春实在受不了这种吵闹。她拉起王起明的手,走出了舞场,来到一间专供人们吸烟的小休息厅。这里除了一对相拥热吻的恋人以外没有其他人,乐曲声也低了许多。

“你说说我到底该怎么办?”王起明问,显然他因为自己的种种办法都被阿春否决掉而有点焦急。

“不管怎么说,你不能去告他们!”“为什么?”

“你会白白交律师费,什么也得不到。”

“可是,为什么?”

“我告诉你,一旦你告了他们,他们马上会宣布你合法破产,然后合法地关闭你的工厂、合法地不付给一分钱。这是他们一贯的把戏,到头来,吃亏的只有你自己!”

“可是,下周我的货出清了,安东尼还是拖欠付全部款项,我该怎么办?”

“你只有耐心地磨,耐心地等待。”

“没有别的办法?”

“暂时没有。你要跟他要,能要多少要多少。重要的是,不要让他感觉到你要告他。”

“可我的律师说,不能不告。”

“他说什么?”

“他说,老美单吃那些胆小怕事的又不懂商法的中国人。”

“律师的话不能信!”阿春十分肯定的说,“律师都是些不拿刀的强盗。他们生怕你不告;你不告,他们的生意从哪儿来?律师开什么价?”

“五五开。”

“你看!就算是告下来,你赢了,也只能拿到50%,可首期律师费要别交,对不对?”

“对。”

“更何况,象你这样的商业案子,一旦告上去,十年八年拖下去也不算新鲜事。十年后,你只能从应收回的帐里,分到10%,几乎是什么也没得到。”

“凭什么?”

“这是根据合法破产法。这完全有法律的依据——你忿忿不平也没有用。”

“这种法,太不合理,太不公平了。不付钱、坑人,反倒变成了合法?”

“现在不是我们评论法律的时候。”

阿春见王起明拿烟的手指在颤抖。

“起明,别急,你也有办法。”

“什么办法?”

“宣布破产。”

“那算什么办法?”

“是办法。这样,你也可以合法地不付给工人工资,合法地不付给线厂的线钱,你可以合法地推掉你公司的所有债务。”

“这不是太坑人吗?”

“可你也在被人坑哪!”阿春为他那咱顽固不化的东方人的道德观念而恼怒。

“我不忍心……”

“你不忍心去坑人,就在这儿坐着等人来坑你吧!别抱着你那种中国人的道德观念不放了。这是美国,这是纽约。要不,你抱着这套中国道德去等死;要不,你就去坑人。你就活下去,赚钱,过好日子。你挑吧!”

阿春不说话了,狠狠地吸了一口烟,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眼前这个从根上说话老实巴交的中国人。

王起明坐在阿春的对面,深深地为自己的无能感到羞惭。此时,他的内心在进行着一场殊死的搏增斗。过去的王起明和明天的王起明在此时地进行着一番较量。

他低着头,足足有五分钟。阿春耐心地等着他,一口一口地吸着烟。

终于,王起明招头来,反问阿春:“阿春!你说,这是挑的事儿吗?”

阿春看着王起明这么痛苦的内心交战,实实在在有点看不下去了。

“走吧,别那么紧张,放松放松去吧!”

说着,她拘起他的胳膊走回舞场。

此时,舞场里响的是轻构的慢步音乐。

“来吧!阿春邀他走下舞池。

“不。”

“为什么不?先忘掉一切。”

他们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跳着慢慢的四步舞。

舞池里没有几对舞伴。这种舞在纽约毕竟太古典了。

在闪动的灯光下,王起明的身体紧紧地贴住阿春的身体,脸颊紧挨着脸颊。他感到浑身轻松。那些忧悉烦恼,也在柔和的音乐和缓缓的舞步中逐渐消失了、挥散了。

他并不知道,此刻,他的女儿正在他身后注视着他,辨认着他。

当时,宁宁正离舞池很近的一张台子旁喝饮料。

她有点累,更何况她根本不喜欢这种老式的舞蹈,因此,她乐得在台旁坐一会作,润润嗓子。无意之中,一个熟悉的背影,吸引了她的目光。

那发型,那身材,那宽厚的胸与背……不会吧,爸爸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的,再说那个女人,那个女人不是……不是妈妈。

她又转回了身和杰姆斯碰了一下杯,喝了一大口酒,可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又促使她回过了头。越看越像,难道真的会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为了解决心中的疑问,她跳下了舞池。啊!果然是……她看到后,立即反回原座,激动、仇恨、恶怨,使她那漂亮的小嘴,抽起了筋。

王起明和阿春,正处在尽情的温乡中,一点也没注意到宁宁的出现。

轻松的慢音乐停了,俩人手拉着手,走回了那个角落里的台子。

宁宁胸中燃烧起一团不可名状的火,这团火,烧得她浑身发烫,头发根子痒痒的。她站起身来,直冲着这个角落奔来。

打击乐,铜管乐又恢复了刚才的狂热。

她为了证实自己眼睛的准确­性­,就一ρi股也坐在了这张台子,双眼死死的盯住王起明。

王起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客人吓了一跳。他不知道是谁如此粗鲁、如此无礼。

待他调过头一看,大吃一惊。

“爸爸!”

宁宁那声音听上去象是见了鬼。

“宁宁,你怎么在这儿。”

宁宁哆嗦着说:“问我?我还要问你。你怎么在这里!”

说着,宁宁又把目光剑一般地刺向阿春,恶狠狠地对阿春说:“我要是再看见你碰我爸爸一下,我就杀了你!”

阿春当然明白眼前发生的是什么事。她笑容可掬地说:“我们是朋友,这没什么。”

王起明制止宁宁。

“宁宁,你要懂礼貌!”他说了这句没味儿的淡话。

“礼貌?”宁宁被这个词儿激怒了,“我不懂,我从来就不懂!”

阿春无话可说。

王起明也不知说什么好。

宁宁哭着,扬起脸,粗野地向阿春做了一个侮辱的手势,大声地叫:“i fuck you!”(你这个坏女人!)

说完,她一扭身,跑了出去。

杰姆斯那一帮子人,畜生一样地起着哄,高声叫着。

王起明也跟着跑出舞厅。

阿春面对那伙年轻人,咒骂他们是冷血动物。那些人又是一阵子怪叫。

王起明穿过舞场,跑到大门口时,宁宁已经不见了踪影。

他匆匆地和追上来的阿春告别,驾车走了。

他驾着车,在495号高速公路上疾驶。他没有立即回家。

此时,他的心情七上八下,浑身发热。虽然外边的气温已是零下,可他不是找开窗子,让象刀片一样坚硬的冷风吹到他的脸上。

他摸着自己发烫的脸颊,认为自己是倒霉到家的人了。

有一年多没有见宁宁了,今天在这儿相遇,是这么突然,又是这样一种该死的场合!

要向女儿解释,要向女儿说清楚这一切。也许,她会谅解?

唉,真是,人要是走了背运,什么恶心事都约好了似地找上你来。买了个卖不出去的商楼,银行三天两头催债,货款人家就是不付,自己又傻到家了地去赌找,输个­精­光。他瞥了一眼窗外。

就凭着这一件又一件倒霉到家的邪乎事,真应该一偏方向盘,了此一生。

凭这么快的车速,这样很容易。甚至可能并无痛苦可他毕竟没有这么­干­,把车开回了家。

看见家的时候,他心有点虚。

车子刚刚停好,他就听见了里面的吵架声。

他站住了,倾听,一个是郭燕,一个是女儿宁宁。

“妈妈!你不相信我?”这是宁宁的声音。

“我不相信!”这是郭燕。

“可这都是我亲眼看见的。他们离我只有这样近——他和那个女人!”

“宁宁,如果你恨你的父亲,可以采取另外的方式。”

“妈,你太善良了。”

“这不是善良不善良的问题。”

“是,这个问题。你看看你都累成了什么样子,要他还在外头寻欢做乐。对,我是不喜欢他,可是我并没有骗人啊,妈妈!”

“那你有什么证据?就凭你这么一说,我不能相信,我了解他,他不是那种人,他是个好丈夫,好爸爸。”

“他是个伪君子,倒头来你要吃亏的,妈妈!”

“宁宁,请你不要这样说他,你不知道,现在厂里一团乱,生意不好作,这已够他烦心的了。我求求你,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妈,我是不好,我不听话,我不管理家,我不上大学,我知道,我不好。可我再不好,我还有良心,我不忍心,看着他欺负你。”

“他从来没有欺负过我,他是个好人。”

“他是个大流氓!”宁宁歇斯底是里地叫喊。

“啪!”郭燕一个大嘴巴,搧在了宁宁的脸上。

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打人,可这第一次是为了保护自己丈夫的荣誉,打在了自己女儿的脸上。

她打完后,自己也呆住了,像疯了一样,一把抱住了宁宁,摇晃着,哭着:“宁宁啊宁宁!你不了解妈呀!我……我不能相信,我怕死了,我怕那如果是真的……不,宁宁!那不可能,是你看错了,一定是你看错了……”

“妈——”宁宁也抱住她妈大哭了起来。

王起明在这个时候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木然地走进房间,仿佛对女儿的在家视而不见,径直走到沙发前坐下。

宁宁从郭燕的怀抱里挣开来,冷冰冰地说:“妈,我走了。”

“等等!王起明喊住了女儿,”我有话跟你说。“

宁宁停住了脚步,想了一下,说:“OK,let‘stalk.”

(好吧,我们说吧。)

“宁宁,”为了掩饰自己手指的颤抖,王起明点燃了一支烟,“我希望你,我请求你,还是搬回家来住。”

“That's not your business.”(那不是你的事。)

“不,你错了,我要管这事。”

“You hāve not rights to take care of this.”(你没有权利管我这个。)

他尽可能做到和蔼可亲,起码是不发火:“我有权利管理,孩子,你该知道,爸爸关心你……”

“What think of you are?”(你以为你是什么人?)

“我是你的父亲。”

“Oh,give me aafucking break!”(你让我歇会儿吧,你!)

“宁宁!你不能这样对你的父亲讲话!”郭燕劝着宁宁。

“Ok,now,i understand,I'd better go.”(噢,我明白了,我最好现在就走!)

说着,宁宁转身冲到了大门口。

王起明也跟着站起来,想拦住宁宁。他刚刚伸出的手臂被宁宁十分不客气的推开。

“宁宁,你等一等!”

“no——!no——!”(不—!不—!)

“宁宁!”

“i hate you,i hate you both!i hate this home,i hate this family!”(我恨你,我恨你们两个!我恨这所房子,我恨这个家!)

她哭着,骂着,跑出了院子,直到马路上,她还在朝这房子挥着她的拳头。

“i just hate!”(我就是恨!)

“i just hate!”

宁宁就这么走了。他俩谁也没有追出去。

他们知道,追也没有用。

等到女儿的咒骂最后消逝掉,他俩才开始注意到对方的存在。

他知道,她将开口说什么。她也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什么。

“起明。”

“嗯?”

“宁宁说的是真的吗?”

她问得很轻,胆怯,因此声音微弱;她确实是在问,可又怕问,怕他的回答。

他蹲下来,拉起她的手,说:“燕儿,你听我说……”

“我只要回答,是,不是?”

“你听我说……”

“是,不是?”

郭燕望着他,期待着他的回答,应该说,她期待他的否认,她甚至期待他欺骗她。

可是,王起明看着她那累得已经很瘦的身体和那张憔悴的脸,再也不忍心去欺骗她了。

他轻轻地点了一点头。

她不相信:“你是说:是?”

他点头。

“天哪!”她的声音并不太大,并不太响,象一声口语,却嘶哑而凄凉。

这绝望的喊叫,使王起明退后了两步,不敢上前接近她。

她稍稍坐了一会儿,摇摇脑袋,象是死人又复活了一样,挪动着木头棍一样的两条腿,走上楼去。

他没有跟上楼,一个人缩在沙发里,双手抱着膝盖,痛苦不堪,无声而泣,不停地晃着头。

22

不知过了多久,王起明从痛苦的迷茫当中“醒”过来。

他听见有人在说话。楼上,是在楼上。

最初,他认为是自己听岔了,努力摆脱刚才的颓丧,侧耳去听。

确实有人在说话,是郭燕。

说话的声音轻柔、平和,象是在和谁在谈心。

和谁呢?

“外面冷,好冷哟,”这是郭燕在说话,是她,“你不要出去了,妈妈不能让你在外头冻着。你也不要睡,妈妈要和你说话。你饿吗?我给你开了罐头吃,好吗?”

天哪!他是在和Jerry——那条狗——在说话。

王起明不禁找了一阵冷战。倒不是因为她与狗的交谈,而是因为她那异乎寻常的声调,那平静、柔和的声调使地心里头发痒!

“Jerry,Jerry!你生气了吗?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妈妈打了人,打的不是别的人,是姐姐——姐姐好可怜。她也好冤枉呵!可她也是个坏姐姐,她不回家,这是她的不对。她喜欢在外面疯,不来看妈妈。还是我的Jerry好,乖,哪儿也不去,就知道陪着妈妈。”

王起明想上楼去打断郭燕的呓语,可是,他又觉得自己没资格对她说什么了。

他又坐下来,静静地倾听。

她还在楼上与Jerry交谈。

“妈妈想家了,想老家。可怎么把你带回去呢?你是外国狗,美国种,老家人不喜欢你,不会叫你进门去的,可怜哪,我们成了没人要的啰。

“Jerry,妈妈自八岁起跟叔叔学拉琴,十三岁考进了音乐学院附中,还没毕业,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妈妈还当过红卫兵,可是不打人。后来,又被赶到农村,妈苦哇,二十岁上又分到了乐团,几年后又结了婚,跟着,又有了姐姐。十年前,又来到美国,更苦哟,Jerry都看到了,我的Jerry最知道妈妈,最了解妈妈了。

“人哪,心太坏!人哪,会吃人,会欺负人,会骗人,会坑人,会打仗,会骂人,我的Jerry最好,不会这些东西。”

王起明听着她这些心碎了以后才能够说出来的话,渐渐地流下眼泪。

“人哪,没良心,你再对他好也没用,反过来还是耍弄你,到头来,还会一脚踢开你,人哪太没良心了。

“我的Jerry,可是最有良心的,等你长大了,替妈妈报仇,去咬那些坏人的脚,大腿,脖梗子,好不好?”

“回不去老家,也没关系,我带你出去给人家当保姆,噢,对了,人家不会让保姆带狗的。那咱俩就租个地下室住下来。

妈妈会钩毛衣,赚了钱,我会省吃俭用,给你买玩具,给你找最好的美容师,给你找最好的大夫。Jerry,妈妈要永远的带着你,妈妈知道,你也是个有良心的,也会永远不离开妈妈。

“要是妈妈死了,你也不要哭,不要闹,不要想我,不要找我,我会在死之前,找一户好的人家,把你领养走,你……你要好好的跟人家过日子。”

郭燕由抽泣变成了嚎陶大哭,一边哭一边说。

“Jerry记住,千万别一个人回来找我,你一个人在路上跑太危险,街上坏人多,他们会骗你,坑你,吃掉你!

“妈妈要是没死,发了大财,就给你买一幢大房子,再给你找一个好对象,你们小两口再养上一大窝,小小Jerry,多开心哪。”

郭燕从哭又变成傻笑了,笑的那么开心,那笑声震得王起明直打寒战。

就这样,郭燕独自一人在楼上,和那只小狗“谈”了一整夜。

王起明听着她在楼上说了一夜、哭了一夜、笑了一夜。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睡去了。

第二天清晨,一阵Jerry的狂吠,把王起明吵醒。

他赶忙上楼,只见郭燕躺在地毯上,不省人事。那狗在朝王起明愤怒的狂吠。

他旋风似地下了楼,打电话叫来了救护车,把郭燕送到纽约第一医院。

急诊室外面,他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

主治大夫从急诊室走出来,王起明上前去问情况。

“她没事,”主治大夫是个犹太人,声音疲倦也冷淡,“主要是病人的­精­神过于紧张,身体劳累过度,需要疗养一段时间。”

“多长时间?”

“两周吧!”

“谢谢!”

他谢过主治大夫,马上开车回家,先把狗食打开,放进Jerry的饭碗。

然后,他梳洗了一下,马不停蹄地直奔了工厂。

工厂里冷冷清清,凄凄惨惨,象一个大坟场。

工人都走了。没有按时发工资,人家当然要走。

半成品的衣服堆积如山,没有发出去的线,成箱成箱地摆放在那里,顶到了屋顶。

几排机器停在那儿,全都挂着未完成的半截子衣服。

这里静得吓人。他多么想看到往日那种热闹繁忙的景象啊。

可是现在,死一样的静,他独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办公室里的电话铃响了。他走进了办公室,伸出手去接电话,可到半路他的手又缩回来了。

另一个电话机又响起铃声了。

他知道这是谁来的电话,不是逼由由和的,就是来要钱的,不是债主子,就是工人。

索­性­,他走出了办公室,回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让混蛋电话铃去响吧!

他走出了工厂,开车回家。

他想躲帐,他想逃跑,他想离开纽约,他想去欧洲兜兜风。可是,转念他又想到在医院里躺着的憔悴的郭燕,也想到了孤零零地蹲在家里的比人更有良心的狗,Jerry,多么美的名字。

他驾车回到家里。

此时,Jerry条小狗好象已经怒气全消了,见到了他的回家,蹦蹦跳跳地向他摇尾乞怜。

他抱起了它,两串热乎乎的泪水,掉了下来。

那狗竟然将它的脸伸向他,用它的鼻息安慰他,用它那有软软倒刺的舌头,舔去他脸颊上的泪珠。

王起明被这亲切的安抚深深地感动了,他紧紧地抱住它,也和郭燕一样地和Jerry——这条比人更懂人­性­的狗——交谈。

“Jerry,你想爸爸了吗?”他说,声调平静、柔和,“妈妈在医院里,她没事,你放心吧。”Jerry轻轻地吠了两声,象是应答。

你是个好孩子,你是我们的好。谁还比你更忠实呢?没有。你的忠心耿耿,我敢说,谁也比不上你,只要是人,就没法和你比。

“我对不起你,Jerry.我好长时间忽略了你的美德,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找到你,Jerry,你不会生我的气吧?

“我累极了。我是被他们搞垮了。他们是谁?他们也不是坏人,他们也都跟我一样,是为了活才这样­干­的。你千万别把他们想成坏人。人人都是这样­干­的,这没什么不合理。只不过,我累了,我没有力量了,我得歇一会儿。怎么歇呢?噢,对,我们喝一点吧。行吗?”

他起身,从酒柜里拿出一瓶白兰地。他打开瓶盖。

“你不来点,Jerry?”

他又坐回来,喝上了酒,“Jerry,你得知道,我还有办法。

我比不上你,但在人的圈子里,我还算是最聪明的,对,我有办法,我有办法。“

他给银行打了电话,提出用他手上的两座房子,做偿还借贷的抵押。

银行职员彬彬有礼地对他说:“先生,请您允许我查一查这两座房子的资料,然后才能答复您。”

“这不是过份的要求。”王起明对银行职员道了再见,然后挂断电话。

他放下电话后又喝了一口酒。

“Jerry,你看,我们有救了。谁来救我们?我们自己啊!

我要用我自己的能力,度过这个难关。“会有人来帮助我。银行就会来帮我。我的贷款信用一直无懈可击,他们当然会在我困难的时候来帮助我。”

他感到头有点昏,可能是累,也可能是喝威士忌太多的缘故。

他想睡一会儿,可是就在这时,电话铃声又响了起来。

来电话的是那位银行职员。

“王先生,您的垡不会太多,前年您新买的房子,我们不能贷给您任何钱。因为,现在那所房子的价格已经大跌了,而且还在继续下跌,您所付的头期款的金额与目前市场价格很不相配。”他的声音仍然是彬彬有礼,但听起来却又那么冷酷,“另一所,也就是您的老房子,我们考虑可以据此为抵押货给您的两万五千块钱。”

“多少?”

“两万五千块。如果您同意,就请明天过来签字。”

“两万五千?两万五千管什么用?我最省也得要二十五万,最少!”

“非常抱歉,那我们无能为力。”

电话挂断了。

他无可奈何地入下电话。

美国的银行,太聪明了。你有钱,它会来帮你,愿意把钱借给你,因为它知道你能偿还;一旦你的手头真的没有钱了,真需要借钱了,它反倒不理你了!它会站在一边儿,看你的笑话。

完了,真的没辙了!

他又拿起了酒瓶子往杯子里倒,可是却一滴酒也倒不出来了。+他把瓶子一推,空瓶子从桌上滚落了下来,瓶子没有碎,滚到了Jerry的脚边。

Jerry叫了几声。

睡眠的缺乏、连日来­精­神紧张,再加上酒­精­的作用,使他不能再思考了。

他倒在沙发上,几乎是立即就沉沉地睡了起来。

半夜,一阵口­干­舌燥,把他弄醒。他看了看房间里的大座钟。

深夜三点。

他摇摇摆摆地站起来,想找点水喝。巧得很,电话铃声在此时响了起来。

“不接,”他对自己命令,“准是那帮子工人,恶作剧。他们想成心折腾我,不让我睡,不让我安生。”

他筋疲力竭地倒在沙发上,准备不理睬那讨厌的电话铃声。

可是,那电话铃声还在响,顽固极了。

接就接!

他想起了《智取威虎山》里的一句台词,“要钱,没没;要粮,早上你们抢光了:要命,有一条!”

他拿起了电话听筒。

“哈啰,我是王起明。”

“是王先生吗?”

“是。”

“真对不起,这么晚来打扰你。”

听筒是传来的是带有广东味儿的中国话。那声音­阴­不­阴­,阳不阳,分辨不清是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请说吧。你是谁?”王起明问。

“这不重要。”

“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匿名呢?”

“我们不谈这个乏味的题目。”

“那你在夜里三点打电话,想谈什么?”

“谈你的女儿。”

“宁宁!”他的心好象被人紧紧地捏了一把。

“对,她是叫这个名儿。”

“她在哪儿?”

“她很好。她想见你,我想,你也会想见见她。”

“告诉我,她在哪儿?”

“她在我这儿。你知道,我很缺钱……”

现在,王起明完全明白了,电话另一端的是什么人。

“你要多少?”

“五十万!”

“你这是绑票!”

“你真聪明。”

“我会报警……警察会抓住你。”

“不会,你不会那么傻。那样,你能见到你的女儿,你的女儿却见不到你了。”

“卑鄙!”

“少说废话,交不交钱?我要挂电话啦……”

“你等等!”

王起明的额上沁出一层汗球。他无助地左右环顾一下,没有什么能帮助他。

“先生,”他对电话中的那强盗说,“我一时凑不齐这些钱。”

“你太客气了,纽约华人商界,没人不知道您的实力呀!”

“可我现在有困难。”

“少废话,要人就拿钱来!要不要?”

“要!要!”

“让她跟你说句话——省得你说老子蒙你!”

话筒里传来了宁宁的声音:“爸爸!别给他们钱,别给……”

话筒里传来打人的声音,接着,又是凶神恶煞般的声音:“怎么样,想好了吗?”

“好,我给!”

“痛快!一小时后,皇后坟场左边高速公路的桥洞底下。

要现金,要旧币。记住,别耍花招。耍了花招,连你一起完!“

“咔嚓”一声,电话挂断了。

23

王起明走上楼,来到自己的卧室。他从衣柜下边,拿出了一个公文箱。

他把公文箱拿到了楼下客厅,把一叠一叠剪开的报纸平铺在公文箱里,铺完,又在最上层,铺了一层纸币。那是他仅有的几百块钱了。

他合上箱盖,锁好。

Jerry卧在沙发上,望着他。

他又走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从里面拿出自己那支意大利造的左轮手枪。他检查了一下弹仓:七发子弹,闪着冰冷冰冷的­阴­森森的光。他推上弹仓,合上保险,把枪揣进自己的大衣口袋里。

都准备好了。

看看表,还有半个小时。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摸摸枪,提着公文箱走出了家门。

深夜。黑洞洞的。

高速公路上看不到任何车辆。

他驾着车,面无表情,驶向指定的地点。这时候,他什么也没有想,脸上毫无表情。

他要救出宁宁,哪怕自己死。

对面偶然驶过车辆的车灯,从他的车顶上、从他的木呆呆的脸上划过。

车子停在了桥洞旁边。长长的桥洞漆黑一团。桥洞另一侧是坟场,寂寞得连鬼火都没有,只有一轮残月,远远地挂在天角。

王起明走下了车,提着公文箱,徘徊在桥洞旁,估算着,时间到了,可不见一个人影出现。

他觉得自己在发抖,又象是冷,又象是紧张。

他蹲了下来,两眼死死盯着桥洞洞口,耳朵竖起来仔细地听着,象是一保在洞口准备扑食的猫。洞里伸出来了声音。

“把钱放下。”

是那个打电话的人的声凌晨。这声音在桥洞里间荡着回声。

“我要先见我女儿!”

王起明坚决地说。

“把钱放下,后退十步!”

桥洞里传出的是一道勒令。

王起明能够听见桥洞里有脚步声。

他不理会那勒令,反而朝前走了两步。

“听见没有!把钱放下!”

王起明还是没有放下公文箱。

“把钱放下,倒退十步,不然我开枪啦!”

“不见人,我不能放钱!”

桥洞里的声音:“我数十下,你不放钱,我就先打死你的女儿!”

“我怎么知道,我的女儿在这儿!”王起明愤怒地喊。“宁宁——!宁宁——!”

“一、二、三、四……”

王起明犹豫不决。当数到“六”时,他不由自主地把公文箱扔在了地上。

桥洞里有人向外走。

“这还差不多!”

歹徒向外走来。王起明心里更加不安,公文箱里的钱不能让他们识破。

打死来取钱的家伙。查,不知道有几个歹徒,宁宁还在他们手里……

他把手伸进大衣。

突然,桥洞里有人摔倒了,接着是宁宁的呼喊:“爸爸——爸爸——!不要管我!别给他们!别——”

紧接着,就是两声枪响!

又是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夹杂着骂人的粗话。

王起明不顾一切地拔出抢,朝桥洞里冲去。

“宁宁——宁宁——”

他冲进桥洞,恍惚看到几个影一亲,在桥洞的另一头消失了。

他要杀掉这帮王八蛋!

他紧跑几步追去,可是脚下被一个软绵绵的东西绊住了。

漆黑中,他听见了女儿的呻吟。

他弯下了腰,摸索着。他呼唤:“宁宁!宁宁!你在哪儿?”

突然,他的手触到了宁宁的胸,宁宁的脸。

他赶忙蹲下。他的手沾到了宁宁的热乎乎的鲜血。

他趴在宁宁的耳边,轻轻地叫:“宁宁!宁宁!我是爸爸,爸爸来啦,爸爸来接你来啦。”

黑暗当中,他听到宁宁那极为微弱的声音:“爸。”

“哎,宁宁。”

“爸……我……”

“你要什么?”

“……我要回……回家。”

“哎,爸爸就是来接你回家的。”

“不。回……回老家。”

王起明的热泪一下子涌出来。他抱起了满身鲜血的女儿,蹒跚地走出桥洞。他感觉到了宁宁胸口上的两个枪洞里正在大股大股地往外涌着鲜血。

那血流了他一身,沾了他一裤子。

“爸!”

“宁宁!爸听着呢!”

“送我……回老家吧……”

“这就去,这……”

王起明觉得怀中的女儿身体一抖,变得僵硬了。借着高速公路的灯光,他看见女儿淡灰­色­的脸。

她已经闭上了眼睛。她再也不会……

王起明惊呆了,片刻后回转过身来,冲着那个黑洞洞的桥洞,绝望地大叫:“我­操­你祖宗!”

他的咒骂在桥洞里回荡了很长时间。

他抱着女儿的尸体,上了车。

高速公路上,偶有灯光划过他的脸,也划过死去的宁宁的脸。他把宁宁的头抱在怀里,边哭边说:“宁宁!宁宁!你先睡,你先睡一会儿,我们这就回家了,回老家,回老家……”

……

虽然时间只是下午两点,天空却已完全黑了下来,同平时的傍晚差不多。公路上的汽车迫不得已打开了车灯。

开始起风了。

­阴­沉沉的乌云压在纽约摩天大楼的楼顶,不一会儿,大楼的顶层已经完全笼罩在乌云里难于辨认了。

风越刮越大。它卷起地上的旧报纸,把它横扫过没有行人的马路,有的报扑上了街灯,哗哗啦啦地作响:有的报纸沿着墙角,象老人踏着碎步那样前行。

开车的人们,都知道一场暴雨即将来临,加大了油门,赶在大雨倾盆之前到家。

轰隆隆的惊雷,就在头顶上炸开了。

王起明驾驶着他的新车,刚刚通过海底隧道,大雨就如同尼加拉瀑布一样直泻而下。

雨水重重地打在他的车顶上,发出“砰砰”的声响。

雨刷以第三档的速度忙碌着,快速地抹掉雨水。可是,前面的一切,仍然罩在雨帘之事,什么也看不清。

汽车溅起了两排水浪,就象一艘在水里疾驶的快艇。

车子不断受到积水的阻碍,所以,他很难把握住方向盘,车子左摇右摆。可他根本不减速,右脚始终没有离开油门。

汽车在暴风雨中冲杀着,搏斗着,疾驶着。

放在驾驶台前的一束白花,被车身剧烈的摆动甩在了地上。

他左手扶着方向盘,腾出右手,弯下腰去拾那白花。他两眼仍然注视着前方,右手在地上摸索。

终于,他摸到那束小白花了。他用手指夹住它,正想把它放在胸前时,猛然发现前方一对红­色­的刹车灯闪亮。争刹车已经晚了。

他飞快地朝左一打方向盘。可左边的高速公路墙,顶着他的车鼻子冲了过来。

他又向右一打方向盘,车子擦着水泥墙,击溅起一串火花,冲了过去。

这辆新车的车体上,留下了一条从头到尾、永远不可能修复的深深划痕。

王起明处泰然,还在加速行驶,让受了伤的车象箭一般地冲过雨障。

墓地里,平时就人迹罕至,今天这样恶劣的气候下,就更没有人了。

他打开车门,头刚一伸出去,大雨扑面而来,打得他抬不起头。

他弯下腰,紧护着那束白花,在大雨中寻打着女儿的墓碑。

大雨之中,他在寻找。雨水打得他睁不开眼,那些墓碑也变得字迹模糊,一时间难于辨认。

一道闪电,划过天际。

仿佛是借助这闪电的提示和指引,他一眼就发现了宁宁的墓碑。

她每次出现都是这样的突然,使他猝不及防。

他站立在女儿墓碑前面。

墓碑上镌刻着CATHYWANGAEEB1969—DEC1988(凯丝·王,生于1969,殁于1988)

他辨认着墓碑,如同端详着女儿的脸。

他又手颤颤地捧出那束小白花,放置在墓碑前。

那娇­嫩­的小花,哪能经得起狂风暴雨的吹打,眨眼之间全部被打瘫在墓碑前的草地上。

轰隆。

又是一长串的巨雷,象是一百门大炮,向这里轰来。

他觉得是自己的皮,被人剥下来,蒙成鼓面,有十几磅重的鼓槌,在敲打他的背。

震撼他的心。

他用胳膊、用手背,一抹脸上的水珠,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他想再看一眼那白­色­的小花。可是,白花已在暴雨中消失了。

“宁宁。”

他说,那声音只有他自己能听到,他却坚信,宁宁也听到了。

“爸爸来看你啦。”

他停了半晌……“是爸爸错了,宁宁!是爸爸对不起你!”

说到这里,他身不由已地跑在墓碑前,头抵在墓碑上,双肩止不住地抽动。

他哭得伤心,一句话早已不连贯了,可他还在对女儿说着,说着,他坚信,宁宁在九泉之下会听得见他的忏悔。突然,他发现了一片白花的花瓣。他象发现了什么宝贝一样地把那花瓣放在自己的嘴­唇­上,吻着,吻着……

“宁宁,我错啦,真是我错啦!”

是什么错了呢?

是打了女儿?

是不允许她独立,还是过早地允许她独立呢?

是不该去那个地狱似的桥洞,还是应该去那儿?

是不应该让她来到纽约?还是­干­脆连自己都不该来?

究竟是什么错呢?

王起明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是有让泪水把他心里头的一切——明白的、不明白的,对的、错的——都倾诉给女儿。

女儿肯定会听懂。

王起明回到家后,换了一套衣服。他想起CAAC中国民航的航班再有两小时不要到达纽约了。

他得去接人。

可就在他正要出门时,电话铃声响了。他决定不去接电话。

在他锁上大门时,那电话铃声还在响。他改变了自己的决定,打开门,去接那电话。

电话是安东尼打来的。他告诉王起明,他的经济状况有所好转,以前那些货的欠款,他会在近期内付清。

“我再一次表示歉意,”安东尼在电话中这样说,“希望我们日后会有更成功的全作。”

“谢谢你。”王起明态度冷静。

“什么时间和你谈谈你的下一步?”安东尼热情地问。

“现在不成,我要去机场接从中国来的朋友,很抱歉!”

“那不能耽搁,你去吧,我们再谈。顺便问问,Chineseboy?”(中国男孩?)

“是的。”

“希望他和你一样走运。”

“我想会的。”

他挂断了电话,重新走出房门,驾车去肯经迪国际机场。

雨停了,他的车行驶在被雨水冲洗过的高速公路上。

远处,曼哈顿高大的建筑物已经亮起了灯光。

那灯光格外的耀眼。

特别是那两座最著名的建筑,帝国大厦和纽约大教堂,两座建筑的顶端,象两把锋利的尖力,Сhā进了天空。

布满了雨水的高速公路上,出现了那两把尖刀的倒影。

他忽然感到自己的胸口疼痛,好象是有尖刀刺进了自己的胸膛。

他及时赶到了肯尼迪国际机场。

那架CAAC的航班刚刚进港,大批大批从中国大陆来的旅客,正从大厅里涌出来。

他们每一大眼睛都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好奇和惊叹。

“起明——哥儿们!”

王起码听见有人喊他,抬眼望去,是邓卫。邓卫扛着大箱子,拎着大行李,向他这里疾步走来。

王起明迎上去。

邓卫放下大箱子和行李,和他热烈拥抱。邓卫热泪盈眶,激动至极:“我太感激你了,哥儿们!没你,我死活也出不来啊!”

“我们上路吧,邓卫。”王起明想笑又笑不出,又得强作笑脸。

肯定的,这笑比哭还难看。

“起明!嫂子呢?”

“她太忙!”

“再忙也不能不接哥儿们呀!她要是跟哥儿们摆架子,赶明儿,我臭骂她你可别拦着!”

“走吧!”

“宁宁呢?其实我最想的还是她。你不知道,自你走后,她对我有多亲。你猜怎么着,她都叫过我爸爸啦。这丫头见到我肯定比见你还高兴——我还给带来萨其马呢——她爱吃这个!”

王起明忙用皮箱挡住自己的脸。

邓卫边走边兴奋地唠叨不休:“真想不到,咱们哥儿们又在纽约聚齐了!你还记得十年前,你临走的那一晚吗?咱们四个,吃生拌白菜心喝茅台?你小子肯定早就忘了吧!”

王起明用皮箱挡住脸,眼泪可以尽情地往下流,流。

邓卫还在说:你猜怎么着?关于你们俩在美国的业绩,团里可传海子去了。大暴发户、大老板、发大洋财!谁不羡慕呀!“

他们出了机场,进了汽车,上了高速公路。

“哥儿们!”邓卫问,“你这车得多少钱啊?这车,这车要是在北京一开,非震倒一大片不可呀!”

王起明记得女儿刚到纽约的时候也这么说,不由得心头一紧。

“嘿!瞧瞧人家这车。”邓卫望着窗外,“怎么这么多啊!

这路又宽又平,哟,那是立交桥吧,这才叫现代化哪!“

王起明不说话,两眼只望着前方。说?说什么呀?

邓卫也发现了他的沉默,问:“哥儿们!你怎么不说话呀?

见我来了不高兴?怕给你添麻烦?哥儿们!你放心,我绝不给你添麻烦。你能两手空空当上百万富翁,我也能,咱位跟您学,照方拿药了,您哪!“

“我不是怕麻烦,”王起明说,“我不太舒服,头疼。”

“你怎么不早说啊。”

邓卫这才闭上了嘴。

车子开进了曼哈顿,他又忍不住了。

“盖啦,这地方真漂亮啊!天堂啊……”他摇下车窗,贪婪地看着这里的一切。

王起明驾车驶过曼哈顿,来到了哈莱姆区。

“哥儿们!你这是把我往哪儿拉呀?”邓卫又忍不住了,“这是他妈的什么地方啊,怎么纽约也有这么­操­蛋的地方呀!

别逗了嘿,别逗了,你怎么停下了。“

车子停在了王起明当初初到纽约的时候住的那房子前。

王起明走下车,为邓卫拿行李。

邓卫疑惑地问:“哥儿们,怎么回事?”

“考虑到你初来的经济问题,这儿的房租比较便宜。”他帮助邓卫把行李搬进又脏又黑的小楼里。

“怎么着,你给哥儿们撂这儿啦?”

“不。这一层太贵了,我给你预定的是地下室。”

“我说……哥儿们,你拿我开涮哪,是怎么的?”

王起明转过身来,拿出一个信封说:“这里是五百美金,加上房租和押金一共九百块。你先拿去用,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

邓卫目瞪口呆。

王起明看看表,说:“我有急事,得走了。”说完,王起明找开门,出去了。

地下室的小窗口里,传出了邓卫骂声:“这可真邪门儿!人到了美国,怎么就变这­操­­性­了!这……这哪是人呆的地方啊,我­操­他妈的!”

王起明安排好邓卫以后,驾车驶在公路上。他要去看望郭燕。

漆黑的夜,漆黑的路。他凭着感觉在向前开。

他找开了录音机,传送出的还是那首歌: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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