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她在吃早饭的时候,正视着王起明,大声地说:“爸爸!你现在手头宽裕吗?”
“买什么,说!”
“我想买一辆跑车!”
王起明一愣,放下盛牛奶的杯子,吃惊地问:“你要买什么?”
“跑车啊!”
“可是,你还没有驾驶执照,买车干什么?”
“驾驶执照我很快就可以办到。”
“但是这么大的孩子,为什么就要有自己的车?”
“这也是值得提出来的问题吗?我们学校里有不少孩子都有车!”
“美国的中学有很问题,你要学好的,不要学坏的。”
“什么好的坏的,”女儿一撅嘴,“你不是总说美国好吗?
一到给我花钱,怎么又出了个有好的又有坏的问题了?“
“我们不是在讨论一个国家的优劣,我们是在讨论买车的问题,给你这么个女中学生买车的问题。”
“对,我就是要买车。”
“你年龄不够。”
“我很快就到18岁了。车先买下,到了年龄我再开!”
“等到了18岁再买。”
“没几天啦,先买吧!”
王起明看看妻子。
妻子也很没主意地看看丈夫。
“我们商量商量。”
王起明这样说。宁宁当然懂得“商量商量”的意思,她兴奋地跑到父亲身边,吻了王起明。
“爸爸!你真好!”一个周末,他们三人高高兴兴地进城看车去了,由于是周末,高还公路上塞车,于是,他们就改乘地下铁了。
王起明自从做生意以来,已经四年多快五年没走进这个阴冷、脏乱的地铁遂道了。
他们刚刚走进地铁遂道的转弯处,忽然,一曲小提琴贝多芬协奏曲传到了王起明的耳朵里。怎么那么亲切,怎么那么熟悉。
他拉着宁宁和郭燕紧走了几步,转过了弯,他又看到了,五年前留长发那个小伙子,仍然在那一丝不苟地拉着琴。
王起明停了下来,他回忆起五年前餐馆的往事。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天天上学都看见他在这儿拉,没人理他。”宁宁拉着王起明的手说。
琴盒里还是只有几个有数的硬币,演奏家边拉边向他科微笑,像是认出了王起明,又像根本不认识,只是为了乞求什么才微笑。
王起明不慌不忙地,从皮夹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元大钞放到了琴盒里,谁出猜不出,他是出自什么动机,郭燕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宁宁厥着小嘴在他身后边骂了一声:“神精病!”
王起明放下钱,带着她俩快步地走开了,身后的琴声停了。并传来了一声惊叫:“MyGod,today is my lucky day(我的天哪,今天是我的运气日)!”
他们在一家雪佛兰汽车店里,选了一辆黑色的1986跑车。
“为什么选黑色?”王起明皱着眉头问。“黑色好,”宁宁争辩,“黑色有派!”
“真不知道什么叫有派!”
王起明自言自语地走到车店经理室,付了款,办好手续,二十天后取车。
走出车店,宁宁说她饿了,他们就走进了一家很有名的海鲜店。
这家餐馆几乎没有任何装璜,照明暗淡,里面来来去去的顾客和侍者都显得鬼鬼祟祟的。餐桌椅都用原木钉起来的。
坐起来很不舒服。墙壁也没有装饰,露着红砖青砖,光是挂着几块还显露着木纹的木板,板子上有几条好象是孩子画的鱼虾之类。
“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呀,”郭燕忍不住地说,“黑灯瞎火地。”
“妈!您知道吗?这叫情调,眼下最流行的最时髦的就是这个了!”宁宁十分了解当今美国什么时兴什么不时兴。
“这叫什么情调?”王起明对着女儿,不耻下问。
“原始、粗犷、野性!”
“噢!”为了不使女儿扫兴,他大稳大悟地应了一声。
“哟,爸!您搞服装设计的,怎么也不明白这个呀?”
宁宁说,“要是在您的服装设计上也体出现原始、粗犷和野性来,您准红!”
王起明一乐:“那原始人都不穿衣服,要我设计什么啊?”
“好哇,爸!您这是成心损我。”
王起明拍拍女儿的脸蛋。
女儿撒娇地扭扭上身。“宁宁,”郭燕忍不住问,“你这一套套的,打哪儿学来的?”
“哪儿?美国呀!”
“美国?我和你爸爸来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你这么多呀!”
“你们老了,迟钝了。”
宁宁这话,说者无心,王起明和郭燕听了都对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老了。
是老了吗?
王起明在心中暗暗问自己。
或许,不是自己老了,是女儿太年轻了?
他在微弱的灯光下,打量着女儿。真奇怪,灯光虽然微弱,但他看女儿却看得似乎更清楚,更明白,甚至比在阳光下看得还要真切。
宁宁太聪明了,如果不引导好,没准儿,能出事。
她到美国没有几天,可适应得很快,特别是语言,仅仅半年时间,宁宁的英语已经完全过关了,她又爱看电视,所以,发音准确好听,还带着一股子纽约腔。让王起明头疼的是,骂人的脏话,她也无师自通地积累了一大堆。
侍者上前,宁宁十分老道地点了三只龙虾、两客生蠔,两打青蚵,还有饭前的香槟。
王起明对女儿说:“宁宁,你这一套倒真学得快。可是,在美国,还得看本事,下个月你就得上大学了,G.AE.D.准备得怎么样?”
“今晚不提这个。”宁宁抿了口香槟,直截了当地打断了爸爸的话头。
“今晚怎么不能提呢?”郭燕问。“今晚是周末呀!”
“我看你天天都是周末!”王起明对女儿说。
“别说了,起明,”郭燕说,“今天确实是周末嘛!”
龙虾上来了,宁宁剃皮十分内行。
“妈,不对,得这样!”宁宁一边自己吃一边当妈妈的教练。
王起明喝了口酒,本想不再说什么大学前的标准考试,可是,看着女儿如此迅速地美国化了,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他忍不住要说:“宁宁,你到美国来,日子还浅,你得知道,我们中国人到美国来,可不能什么都学,还是要保持我们中国人的好传统……”
这话说得太没劲,板板平的,连王起明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跟支部书记似的。
“嘿嘿嘿,”宁宁一边剥着龙虾一边忍不住地笑,“我还真不知道,在美国也能听见做报告呢!”
“行啦,大周末的,”郭燕劝王起明,“别老跟孩子讲这些大道理。”
“不是大道理小道理,”王起明说,“就是有这么一条道理。
咱们中国人,想变成美国人,也变不了。你信不信?“
宁宁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擦嘴,双臂支在桌子上。
“爸爸,我真不明白了。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你嫌我土,没见识,让我跟上趟,赶快适应美国。你让我的,多看电视,多接电话,多交美国朋友。对吧?”
“对。有这事。”
“可是现在呢,你又要我,别学这个,别学那个,要保持中国人本色。保持中国人本色,我老老实实在北京呆着不就行了吗?到纽约来干什么呀?我不明白,您到底要我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美国人?中国人?中国味儿的美国人?美国味儿的中国人?”
这问题王起明没法儿回答。说真的,他自己也没闹明白该做什么人。对于女儿,连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孩子没来时,他盼她快点来。等她来了又怕她不适应,奖励她要尽快地进入美国社会。可等到她真的进入美国社会了,他又害怕了,怕她学坏,想把她拉出来。
怎么对孩子说呢?
“是这样,”他咽下一口酒,“我认为,家庭观念,伦理道德,还是咱们中国的好。我这意思是说,你该有自己的主见,坚持该坚持的东西。”
“我当然有自己的主意。”
“我是怕你……怕你……”
“怕我什么?”
“吃亏!”
“吃什么亏?”
“吃女孩子的亏。”
“哼哼,”宁宁冷笑了一声,“您的顾虑太中国化了。”
“美国化是什么样子?”王起明紧追着问。
“您是个老八板!”
“宁宁!”郭燕制止宁宁的话,“你不能这样对爸爸说话!”
这时,从餐馆的另一端传来“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
不知是席哪位客人的生日,餐馆里的乐队演奏起来这支曲子。所有顾客都唱起这首歌。
他们三人也拍着手,同大家一起合唱。
这歌声打断他们险些发展成争论的讨论。歌声一停,宁宁双手放在郭燕的手背上。
“妈妈!下个星期,我的生日。”
“我忘不了。”
“送我什么礼物?”
“你要什么?”
“我要……”
“什么?”
“……一条狗。”
“不行!”郭燕的拒绝十分地坚持。“绝对不行!”
“我就要狗!”
“我可以远你别的。”
“我就要狗!”宁宁大声坚持,“你们上班,就我一个人在家,我闷得慌!”
“养狗麻烦死了,吃的喝的,病了还得看大夫,谁管?”
“我管!我管!”
王起明看着母女的争执,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接下话头说:“宁宁!我给你买狗!”
“起明!”郭燕瞪着他。
“我给宁宁买,她确实需要。”
“爸爸!你真是个好爸爸!”
说着,宁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回家后,郭燕抱怨王起明太娇惯女儿。王起明对妻子说:“家里有条狗,她下学就得往家跑,不至于总在外乱跑了。”
“也对。”郭燕说。
12
这天是宁宁的生日。
客厅里,一个特大号的生日蛋糕,放在大理石餐桌的桌面上。
蛋糕上写着:祝凯丝生日快乐。
宁宁的英文名字是凯丝。对了,蛋糕上还有一个醒目的数字:18.
客厅的屋顶,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条。
壁炉两旁出悬挂着亮晶晶的影灯。
桌子上、钢琴上、沙发上堆满了朋友们送来的生日礼物。
后院的草坪上,烤肉炉冒着浓烟也传布着阵阵肉香。
王起明夫妇要在下班以后回来,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统统算起来,大约有二十多个。
男孩、女孩,白人,黄种人,还有黑人,都伴着音乐,扭着腰肢,扭着ρi股,跳着桑巴舞。
宁宁正在和一个男孩面对面、胸贴胸、胯连着胯地扭在一起。王起明管这种舞姿叫“野狗闹春”。
“凯丝!”和宁宁一起跳舞的男孩问宁宁,由于舞曲声音太大,他不得不呼喊。
“什么?”
“今天,感觉好吗?”
“棒极了!”
“你知道一首新歌吗?”
“什么歌?”
“i want your sex.”
“什么?”宁宁没有听清。
“《我要你的性》。”
“噢,我知道。”
“May i hāve your sex?”(我可以要你的性吗?)
“What do you say?”(你说什么?)
“i want your sex.”(我想要你的性。)
“Me too.”(我也想。)
“Now?Here?”(现在?这儿?)
“Get out here!”(滚蛋!)
她大声地叫,让那小伙子明白,这里可不成。
那小伙子并不在乎,咧开嘴笑笑。
随着一声“祝你生日快乐!”又有几个青年走进了客厅。
该说这几个青年的打扮与众不同。
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黑色:黑背心、黑裤子、黑球鞋;为首的一个是个身体健壮结实、眉清目秀的中国男孩。
“杰姆斯!”宁宁热情地呼唤这个中国男孩的名字,扑了上去。
杰姆斯一把把宁宁抱在怀里,深深地吻了一口,说:“宝贝儿,我给带来点礼物。”
“什么礼物?”宁宁问。
杰姆斯右手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宁宁明白这是什么,赶忙按下他的臂膀。
“怎么?”
“不,这儿不行。”宁宁说。
“为什么不行?”
“我爸爸很快就回来。”
“那又怎样?”
“不,不,不行!”
宁宁使劲地摇头。
“好吧,呆会儿再说,”说完,杰姆斯收起那小包儿,搂着宁宁跳起舞来。
音乐更热烈了。
青年人变更疯狂了。
宁宁卧室的门半开着。
一股股呛人的烟味儿从卧室里头徐徐地漂了出来。
卧室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他们轮流着在吸一根大麻。
别看他们年轻,可看上去,一人一副老烟枪的架式。
当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深深地吸上一口,往深里吸,吸到肺里去,然后,闭上双眼,鼓起嘴巴,缓缓地吐出一缕又清又淡的白烟。
这些青年,目光暗淡,衣着零乱,吸上一口大麻后便是一副尽享人间欢乐的满足的样子。
宁宁在客厅里,嗅见了这里的味道,急步赶上了楼。
“喂!伙计们!你们不能,不能在这儿,干这个!”
宁宁大声地斥责这些吸大麻的伙伴,并打开窗子,用手扇着烟。
“你要不要,试试?”
正在抽烟的那个男孩,举起了那支烟ρi股,向宁宁晃动。
“你们出去!”
“你不该轰我们,”那男孩说,“你也来,试一口,试一口!”
这时,杰姆斯进来了。
“出去!出去!”他具有无尚的权威,一声令下,那些吸大麻的人迅速的站了起来,离开了宁宁的卧室。
卧室里只剩下了杰姆斯和宁宁两个人。
杰姆斯用脚后跟把房门碰上了。
宁宁刚开完窗,回身见杰姆斯的表情觉得有点不对。
“杰姆斯!”
杰姆斯走到她身边,象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抓住了宁宁,他的动作坚决有力,使宁宁没有一点对抗的余地。
他把自己的嘴唇重重地压在宁宁的嘴唇上,拼命的吸吮。
宁宁皱着眉点,鼻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的双手刚想摊开他的双臂,杰姆斯已把她的双手拧在了背后。
杰姆斯把宁宁压在了床上,自己的身下。他那沉重的那体,压得宁宁喘不上气来。
他的手在她的胸上、下身乱摸着,大而肥厚的嘴象水田里的大蚂蟥,牢牢地吸住了宁宁的嘴。
“快点!宝贝儿!别装蒜啦!”
说着,杰姆斯解开了皮带。
Party散了。
宁宁和王起明厂里工人阿遥女儿温迪正在收拾残局。
宁宁的脸色苍白,显得非常疲劳。
“你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温迪问。
“最好别回来。”
“为什么?”
“回来就是那套长篇大论。”
“长篇大论?说什么?”
“训人呗。”
“训你什么?”
“是做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你说呢?”
“我?”宁宁指了下自己,摇摇头,“不知道。”
温迪不解地看着宁宁。
“那你觉得,是做中国人痛苦呢?还是做美国人痛苦?”
宁宁被温迪这个提问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她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觉得,做女人痛苦。”
温迪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爱你的爸爸吗?”她问宁宁。
“不爱。”
“为什么?”
“我也知道。反正我恨他。”
“就因为他总在训你?”
“可能吧!”
“可能?他是在爱你,家长永远关心咱们,永远对咱们好。”
“是吗?”宁宁不无嘲讽地反问。
“对。所以,我们该听他们的话,该使他们的内心充满幸福。”
“这我懂。”
“你懂?”
“道理我懂。可我还是恨我爸爸。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你可不要这么说。”
“他从来不问我,我干好事他不知道,我干坏事他也不知道。”
“你吸烟,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
“杰姆斯呢?”
“也不知道。”
“你真能保密。”
“你也得替我保密。”
“我知道,你放心。”
温迪说。
13
时近傍晚,高速公路上,王起明的轿车在飞驰。
王起明焦急地驾着车,箭也似地飞在高速公路上。看得出,他十分着急。
郭燕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狗。这是他俩送给宁宁的生日礼品。
今天,他们很早就离开了工厂,从新泽西州很远的地方买到了这种世界驰名的“Melttes”,中国人管它叫“贵妇狗”。
小白狗浑身上下打着哆嗦,害怕地把头藏在郭燕的腋下。
也许它在猜测,新主要要把它带到何方。
“希望宁宁不要为我们迟归而生气。”郭燕自言自语。
“不会,”王起明很有把握地说,“她一看见这只小狗,肯定会高兴得蹦起来。”
“但愿如此。”
汽车时速表已经过了70,郭燕在一旁提醒王起明:“当心警察!”
汽车在通过Holand遂道时,遇上了塞车。
王起明急得一拍方向盘:“真他妈的见鬼!”
他看了看表:10:30.
“太晚了,”王起明说,“怕是赶不上宁宁的Party了。”
“估计差不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从下午一点就开始来人了。”郭燕一边抚摸着那小白狗儿一边说:“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早想好了,叫它Jerry.”(杰里)这是王起明看到电视里的动画片,想到了那只家喻户晓的狗。
“Jerry,Jerry,姐姐见到你,一定高兴死啰。”郭燕把小狗举到脸前,想亲它一下。那小白狗为了拍新主人的马屁添了郭燕的脸一下。
“痒死我了,小淘气儿。”郭燕说着“咯咯”地笑着“宁宁有了狗,我想下了学就不会再出去了。”王起明说。
“我就怕她交上坏朋友。”
“唉,真叫人操心。”
“美国人说,Teenagerisanimalage.”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十七、八岁,是牲口的年龄。”
“话虽刻薄,可是,有道理。”郭燕接过来说,“打毛衣张太太的孩子,卷进了华青帮。”
“真的?”
“没错。”郭燕继续说,“去年这孩子挨了三枪,花不起这儿的医疗费,跑回南京治伤。一年了,到现在还不敢回来。”
“可怜的孩子。”
“秀梅有个表妹,也是这个年纪,从台北到这儿没有多久,就学会了吸毒。她父亲把她好揍了一顿,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不知下落。我真担心。”
“为谁?”
“宁宁?”
“她不会!”王起明十分肯定地说,“宁宁是什么孩子,你我还知道吗?她从小就聪明,听话,外边的事儿从来不掺和。
对吧?“
“是。宁宁,我当然信得过。”
王起明和郭燕都是为了驱除内心的不安全感,才如此坚定地夸奖宁宁。其实,他们的内心都有一点点不安。尤其是王起明,每当他听到女儿那一口纯正的纽约腔英语的时候,心就悬起来了一半。
终于到家了。
郭燕抱着小狗,先下了车,径直奔到客厅。
“Happy birthday”她双手高高地举起了小狗,小狗大概有恐高症,四支小爪乱蹬着,非常可爱。
“妈,我的狗。”宁宁跑过来,抱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Huny、Stueady,Lovely”地叫着。
王起明走了进来,看着杂乱的客厅,闻着那浑浊的空气,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没说什么就上楼了。他想换下西装,穿上运动衫松驰一下。
他一到楼上,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怪味儿,他走近宁宁的卧室,门没有全关上,那股子怪味儿是从那里出来的,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没有马上换衣服,又返回了楼下,小声在郭燕的身边嘀咕了几句。郭燕的脸也立刻收回了笑容,瞬间变得惨白惨白。
宁宁只顾着逗小狗,根本没有留意这些变化,何太太的女儿温迪,斜眼看了他俩一眼,便站起来说:“阿姨,叔叔,我走了,再见。”
“谢谢你,温迪。”
王起明对那女孩子道了谢,但是眼睛并不看别处,只是盯着地面。
“温迪,你辛苦了,”郭燕看着丈夫若有所思的神态,便热情地对那小女孩说,“谢谢你。你回家告诉你妈妈,明天早一点来上班,有批货要赶。”
“知道了。”
温迪答应着,走出了门。
客人走出门后,房间里静极了,象是夏天一场暴雨来临前夕的闷热空气。
王起明,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他点燃一支香烟,陷入思考。
郭燕也在他身边坐下。
她当然知道即将爆发的将是怎样一场风暴。于是,她坐在丈夫身边,示意他不要发脾气,不要对女儿过于凶狠。
她捅了捅他的腰,以示提醒。
他没有接受这提醒,却把她的手拨到了一边。
她知道,这场冲突不可避免了。她紧张地期待着。
宁宁还在抚弄小狗。
这18岁的姑娘当然也嗅出了紧张空气中的味道。但她似乎并不在乎,低声哼着歌。
“宁宁,”他开始了询问,竭力在声调中注入一些平静,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因颤抖而走调,“你,学会抽烟啦!”
宁宁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是马上又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偶尔。”宁宁满不在乎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不是回答,而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使王起明有些愤怒。
他增大了声音:“我的问题是,你会抽烟了?”
“Yes.”(是。)她索性承认了。
“是不是大麻?”他追问。
“I……don‘t know.”(我……不知道。)
“谁教你的?”
“Someone.”(一些人。)“哪些人?”
“你一定要知道吗?”宁宁冷静地反问父亲。
“这不重要。”王起明承认,“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AEoraeun!”(好玩!)
她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两个字,站起身,一甩马尾松头发,向楼自己的卧室走去。
“站住!”
她没有站住。
“站住!”
“i want go to bed!”(我想上床睡觉!)她说。
“不行!”
“我要去睡觉!你没权利阻止我!”宁宁扭过头,充满仇恨地望着父亲。
“我有权利,我是你爸爸!”
“爸爸也没有权利,这是自由的国家!”
宁宁也大声地吼了起来。她的声音往常是那么悦耳动听,现在却显得尖细,难以忍受。
父女便就这样对峙着。
烟灰掉到了地上,王起明也没有察觉。
郭燕走到女儿身边,耐心地劝说:“宁宁,有话好好跟爸爸说,不要这个样子。爸爸,我,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
宁宁没有答话。
郭燕的眼圈有点红:“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地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吗?我们把你从北京接来,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有一个好的生活,好的条件,好的……前途。你可,你可不要走偏了路呀。只要,只要你能幸福,妈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说着,她伤心地哭出了声。
“为了我,为了我,”宁宁恶狠狠地说,“你们口口声声地说为了我,你们为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起明听了这话,觉得太冤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真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不为了你,为了谁,你说!”
“Who know.”(谁知道呢?)它它说。
宁宁把头一歪,又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起明实实在在不习惯女儿的这种轻描淡写,实在不习惯她的这种姿态,甚至害怕她的纽约腔英语。
“我希望你放尊重点,从今往后,我不不允你在家里说英语,我听不惯,我受不了!”他吼叫着。
“以前非让我说英语不可,现在你又烦我说英语,你到底让我说什么话?”宁宁入说了中文,更带出了几分强硬。
“我要你说人话!”他又拍了下桌子。
“起明!”
郭燕觉得他的话也开始刺激人了。她想要制止丈夫,制止女儿,制止这场火山爆发般的突冲。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除了流泪,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丈夫发怒,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蔑视和仇视自己的丈夫以外,她毫无办法。现在,她如同站在山下的行人,看着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坠下山崖,束手无策。
“你该说老实话,说人话!起码对你的父母!”
王起明发怒时,略带颤抖。
“好好,我说,我说。”宁宁把小狗往地上一扔,就说了起来。像座冰山化了冻,像水库开了闸,一下子,把积压在心底里的话全部冲泄出来。
“从十一岁,到十六岁,这漫长的五年里,你们管了我什么?你们知道我哭了多少回,又为什么哭?你们又知道我天天想,都在想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老实说,那时,我很想你们,过新年,过春节,我都非常非常想念你们。我知道,你们给我寄了很多钱,很多钱,可是,我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爱,我需要爸爸结实宽大的胸膛,我需要妈妈温暖的胸怀。你们给过我吗?你们给得了我吗?她越说越激动,嗓子都变了声。
“爸爸,妈,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跟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今后,请你们别对我寄于太好、太多的希望。我……我……你们不了解我!”
“宁宁,那你就说出来,也好让我们了解呀!”郭燕有点哀求自己的女儿了。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女儿有可能说出一些她最不愿听的事情,讲出一个悲剧来。
“你说吧,说!”王起明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说。
“好,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们。”
宁宁陷入了沉思。她有一阵没有说,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大的多,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得不到你们的爱,我的心里冰冷如三九的冬天。在我16岁的那年,也就是来美国的前一年,为了听你们的话,为了进入美国,我去英文补习学校。我不愿意去学英语,但是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觉得满意,我去了那所英文补习学校。
“在我的班上有一个男孩子叫刘雄。他很英俊,非常……爱我;我也喜欢他。我们在一起学习英语,一起去餐馆吃饭,一起……去……他的家……后来,后来,我就怀了孕。”
“什么?”
王起明的眼珠子立刻瞪得要掉了出来。
“宁宁!”
郭燕的呼喊完全是撕裂心脾的顺喊叫。她伸出手来抓住丈夫的肩膀。
“你们喊什么!”
宁宁厌恶父母对于她几年前的怀孕表露出这种惊诧。
“现在你们知道了,着急了,喊出了声,可当时你们在哪儿?在哪儿?”宁宁反过来责问她的父母。
王起明和郭并听到了这样的责问,哑口无言,垂下了他们的头。
宁宁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在人工流产的手术台上,我疼,我疼!我喊你们,我大声地叫,妈妈!妈妈!你在哪儿?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呀!那时候,我多么需要你们啊,我多么愿意你们用手拍拍我的头,哪怕是把我骂一顿也行呀!”
郭燕哭更伤心了,王起明额头上的青筋暴凸起来。
“那个,那个坏小子呢?”他追问。
宁宁颤抖着点上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吸着香烟。
这次,王起明并没有立即拦阻。
“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是个流氓。后来,他因为别的姑娘的事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宁宁又把这一切说得轻描淡写,平平淡淡,仿佛她说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这样的姿态,王起明实在难以忍受,他想冲上去,揍这个不肖的女儿一顿。可是,深深的内疚又感染着他,使他没有勇气走到女儿面前去打她,甚至不敢抬头正面去看她。
“到了美国,”宁宁继续向下说,“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工厂、生意、挣钱,就想把我成天锁在家里才好,这样你们就可以称心如意。我既成不了你们的包袱,又可以为你们看家。
你们既可以在外面充当财主老,又可在众人面前炫耀你们有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儿。你们想一想,这不太自私了吗?“
她哭得好伤心,每一声都好像从五脏的深处发出来的,她哭得不能自己,由于双臂的不断颤抖,即头顶上小马尾松,也跟着不停地哆嗦着。
手上的烟灰也被震掉了长长的一大节,掉在了奶白色的地毯上,她使劲地用脚一捻,形成了一团乌黑的斑迹。那斑迹,在那没有一点污点,洁白的地毯上,显得那么刺眼。恐怕,这一辈子也弄不下去了。
她又抽了一大口烟:“我,我也是人哪,我也要有我的那份生活,我也要有我的朋友,和我的天地。难道,为了你们的成就,我作出的牺牲还不够吗?难道,让我到了美国还继续为你们作出牺牲?为了你们的地位,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像那只狗一样,天天关在家里,为了三顿饱饭向你们摇尾乞怜吗?不,爸、妈,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她说完了。她觉得已经把自己心头需要倾诉的都倾诉出来了。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脱。
她抱起了那只小狗,上楼回她的卧室去了。她的马尾松头发,在她头后一颠一颠地颤动着,象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宁宁离开了,客厅显得异常的空荡。
“可怜的孩子……”
郭燕说了一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起明双手抱起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声。
宁宁回到卧室,一头扑在了床上。
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发出太大的响,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哭着,在枕头下面,她的哭声“呜呜”的。她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
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溻湿了的枕头,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两行清亮亮地眼泪,从眼睛里向外涌,挂在她的脸颊上。
今天?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眼圈,已被那些高级的化装品,弄成了黑黑的两团,猛看上去,像一个干瘪的骷髅。
她又点上了烟,回忆着,今天下午杰姆斯对她的粗野。回忆着,十六岁那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怜自己的命苦,自怜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她并不想用一些话来刺伤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说出来后,他们的心有多疼。当她看到爸、妈那种惊愕、伤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在同情和怜悯里,还夹杂着一种快感,一种报复者的快感。
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我就那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难道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在中国时,虽然人人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个美国的爸爸、妈妈,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货,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感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她这样问着自己,在回忆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漫山的树木和我。
我爬到了山顶,数不清摔了几个跟斗。我在山顶上,北风呼啸之中,尽情地哭,哭,哭!
我是多么怕有人看见我象个傻子一样地在香山的山顶上哭。
我又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从遥远的美国突然来到这里,听见我的哭声!
爸爸!妈妈!
就是你们给我的特殊,就是你们给我的美金,给我招惹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在街头,我象一块肥肉,招来了那些俄狼般贪婪的青年。
我不知道他们是追求我还是追求我的钱袋。
在戏院,在舞场,我成了一朵芬芳无比的鲜花。鲜花招引来了无数蜂蝶,我也无法区别这些蜜蝶飞来飞去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有你们——在美国的爸爸妈妈。
你们,你们送来的美元,使我无法判断,使我失去了正常分辨美丑的能力。
我陷进了泥潭,无法自拔。
现在,你们拼命的让我读书,你们也不想想,自从上初中,我就没有一天能安心听课,安心做功课。每次来信都催我好好学英文,中文学多了没有用。
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说,你就快来美国了。快了,快了,也许就明天,或下个礼拜。你说我能安心的学习吗?几年来,老实说,我的心早就散了,看见了书我就头痛。
你们又常常给我举便,某某硕士开餐馆,某某博士烫毛衣,书读多了,也挣不了大钱;就是真的读出来,年薪五六万,养个房子和汽车。日子也是紧着裤腰带。
学作生意吧,你们又嫌我太小,没有经验,一定会上当受骗,刚刚想做点什么,又说我笨,说我傻。
我到底应该怎么活,什么才是我的出路呢?
宁宁想,不是我不适应美国,而是你们不适应我。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打工,挣我自己的那一份钱,来养活自己,明天我就跟他们谈判。
不久,宁宁和衣而睡,沉入梦乡。
此时,王起明和郭燕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心事。
想来想去,他们也没有找到答案。漫长的夜晚,他们无法入睡。
14
清晨。
王起明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响起了报时的钟声。
他坐起了身,一个人先下床,走进了浴室。
他已经养成了早晨洗澡的习惯,象美国大多数人一样。
早晨起来洗澡,与其说是为了卫生,为了清洁,不如说是为了头脑清醒。让热的、温暖的水,把一夜的浑浊冲刷干净;让那怡人的液体清醒头脑,使陷入麻木的身躯一下子振作起来。
洗澡对,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去和女儿做一次认真的谈话。对,他有信心,使女儿理解他;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试图去理解女儿。
洗完澡,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用一条大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
“起明!”
这是谁在喊?
“起明!”
这是郭燕。她的声音,凄厉,哀婉,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他围上毛巾,冲出了浴室。
郭燕从楼上跑下来,跌跌撞撞,好象在楼上撞见了鬼。
“宁宁,宁宁……”她喊叫着。
王起明不由分说,从楼梯口夺路而上,向楼上奔跑。
卧室——宁宁的卧室——房门大敞,没有人。
王起明又各另外的房间找去。
书房,没有。
客厅,没有。
阳台,没有。
厨房,也没有。
他在整幢房子里寻找,高声叫喊:“宁宁——宁宁——”
没有她的回应。
郭燕举着刚刚捡到一张纸,奔到了王起明的身边。
“起明!看!她留下的!”
王起明走过来,接过那张纸,急切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妈:我走了。
原谅我。我没有打招呼。因为我不想叫醒你们,我知道,你们为工厂、为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所以,现在我就不声不中响地走了。
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惹你们生气的话,使你们伤心的话,我很后悔,请你们忘掉这些话。其实,我并不是想让你们生气。我爱你们。
爸、妈!
我长大了。在美国,象我这么大的青年,一定要一脚踏出大门、自谋生路去了。可你们总是想把我关在家里,这对我、对你们都没有好处。只有真正做到象你说的,要学会独立思考,人才能长大。现在,我要出去闯一闯,就象你们一样。
爸、妈,我走了。
别太为我担心。
爱你们——这是真心的。
你们的宁宁晨五时那张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十分潦草:爸、妈:有两件事,爸的头疼药,我已买好了,放在冰箱旁。
妈给我买的衣服,我没有全拿走。
妈妈留着自己穿吧,纽约的冬天很冷。
再见!
宁宁王起明的头象被人用拳重重地击了一下,耳鸣目眩。
刚刚洗完的身体,又出了一身无名汗。头上,还没有干的头发里,水流了下来。
那只刚刚买回来的小狗,蹲在角落里,伸着小红舌头,警惕地注视着新主人异常的神色。
“我要报警!”他说。
“报警?”郭燕问。
“对,马上。”
“马上?”
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电话机,拨了911.
911一拨就通。
王起明用最简洁的英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希望警方能够帮助他找到宁宁。
电话里传出了警察冷漠的声音:“这个,恐怕我们帮不了什么忙。”
“为什么?”
“她18岁了。”
“18岁又怎么样?”
“根据法律,如果你把你的女儿——18岁的女儿——关在家里,那么违反法律的,很不幸,是你。”
“是我?”
“对。如果你没有别的情况要报案,那么,我这里还有其它的……”
王起明愤愤地不顾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混帐法律!”他骂着。
他们给自己所知道的宁宁的朋友都打了电话。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没人知道。
郭燕说:“也许,也许,她会打电话来。让我们等一下。”
他们放下电话。
王起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象关在笼里的豹子。
终于,电话铃响了。
郭燕抢先一步,说:“我来接!”
她激动地拿起电话听筒。
“喂!我是秀梅,你们快到工厂来吧,出事了。对,快来!”
秀梅一见他们走进门来,就急忙迎上去,说:“老板,您看,上个礼拜我就提醒您,这批334肩上用错了线。可您说先冲出去再说。现在,您看!”
她用手一指工厂门口堆放着的二十几箱退货。
“退货?”王起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全退回来了!”
秀梅说到这儿,脸胀得通红,喘着粗气。
王起明的怒火一下子就冒了上来。他大声地吼叫起来:“退货了就怪起我来了!我难道就没叮嘱过你们吗?”
众人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是我让你们用错了线的?”他一边在工厂厂房里头转悠,一边发泄自己的一肚子怒气一肚子邪火,“打衣服的马虎,熨衣服的干什么去啦?包装的也是吃闲饭的吗?都干什么去了?
我实话告诉你们,这批退货,里里外外一共是六万八千块;可别以为我手头有多少钱能挡住,实不相瞒,填窟窿的钱,我可是一个字没有!要想挣工资,要想吃饭,没别的,把这些货两天内重新打好,给人家送去;要不然,咱们一块挨饿——谁也别埋怨谁!“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嗓门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严厉,一点面子也不留。
郭燕在一边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丈夫心里窝的火有多一半是冲着宁宁来的。
工人们不知道这一层,都低着头。
“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海外,找个活儿做,挣上俩我儿,可真是不容易。这么大拨大拨地退货,我可受不了,你们也该明白!”他说,“愿意干的,这两天加班加点,开夜车,把这点活儿赶出来;不愿干的,甭说别的,给我走人,我欢送!”
这一番火爆爆的训说完,他一转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临进门,他把办公室的门摔得山响。
大伙放下手里头的活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地,谁也不吭声。
王起明如此凶神恶煞、暴跳如雷,这是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他们都被这一阵狂风暴雨震慑住了,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
郭燕知道,这个时候她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
她笑了两声,对大伙说:“他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说了就好,说完了就过去,大伙谁也别往心里去。话说回来,这事也难怪他发脾气:饭碗要是砸了,你们说谁不急呀!”
她这么解释两句之后,又说话儿:“这些衣服虽然说是让人家退货了,可也用不着重新再打,把肩拆开了,前片从腰部往里打,把肩上的线换过来就行了。两天,我看能赶出来。
大家多受点累,就算是帮我的忙吧!“
说着,她先坐下,拿过件衣服重打起来。
这一席话,说的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都默默地做了起来。
办公室里,王起明双手捧着头坐着,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什么都没想。
过了半天,郭燕从外面走进了办公室。
“工厂,我来管。”郭燕对王起明说,“你出去找找。”
他点点头。
随后,他去了宁宁的学校,老师说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
警察局他也去了。警官向他耸了耸肩,一摊手,表示这事警方无法介入。
这些预料之中的结果加重了他内心的烦乱。他钻进汽车,马上拨通了阿春的电话。
“有事吗?”
“有。”
“重要吗?”
“很重要。”
“来吧,我等你。”
这几年,王起明养成了习惯,遇见了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无法排除的苦恼,他总是去见阿春。在阿春的温柔婉转的音调里头,他心灵中颠簸的船只能变得平稳起来,他的烦恼愁苦会烟消云散。
“问题在于,”阿春手里托着半杯白兰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杯中的白兰地跳耀着金黄的颜色,“你自己。”
“我自己?”
“对,你小题大作了。”
阿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平静地对他解释,“既然你下了决心把她从中国带来,既然你下了狠心把她推向社会,你又为什么为自己做的这一切而大惊小怪呢?”
“可是,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淡淡一笑,“抽烟,脏话,大麻,性。可这又怎么样呢?这就是社会呀。你在决定让她走进这个社会的时候,这一切都早该想到的呀!”
“那不是太……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吗?”
阿春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
“要记住,”她说,“你现在是生活在美国。美国,表面上乱哄哄,实际上,它有它的规律,它有它的法则,它有它的——游戏规则——这都很严格。它的道德观念也只在这规则内起作用。你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你怎么能够要求你有又儿既生活在美国,又持一个中国的传统观念呢?那不成了畸形了吗?”
“可我是真的害怕,”他忧心忡忡地说,“她这一走,出现了些意外,我意想不到的事。”
“她不走的话,她的一切你都能意想得到吗?她吸大麻,你想到了吗?她在中国的怀孕和流产你想到了吗?”
他哑口无言。
“意外并不是昨天才发生的,只是你昨天才知道罢了。”
“我怕。”
“你怕什么,可怕在事情在后头哪!”不等王起明往下说她又接了下来,并离开了台子,手里拿着酒杯,来回踱着步子,“不错,是没有人写过这方面的书,因为它市场太小,不赚钱,中国移民毕竟在美国的数量太小了,有谁去真正的关心他们,研究他们呢?”
她走到窗口,眺望着蓝天说:“移民,移民子女的教育,多么深奥的题目呀。不要说小孩子,就是成年人也同样,面临着一场巨大的痛苦和一场触及灵魂的文化冲击,美国人叫cultural shock.移民就像断了肢体的人,再重新接起来一样,要骨骼对着骨骼,神精对着神精,皮肤边着皮肤,活生生的缝合起来,多么痛苦,又多么难熬哇。一些人,就是对付着接起来了,你也会发现他的走路,他的动作,他的神态是那么的不协调,那么难看。”
王起明听得入了神,香烟ρi股烫痛了手指,他急忙把烟头弄灭,又重新点上了一支。
“至于移民的子女,特别是二十来岁的青年人,他们完全被新的环境弄糊涂了,好坏分不清了,标准全变了,价值观也靠不住了,象新衣服一样全换了。他们甚至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他们舒服吗?”
“舒服?”她冷笑一声,“他们舒服得了吗?他们会反抗,本能地反抗这一切,又不自觉地去吸收这个新社会给他们带来的一切。他们一下子变得什么也不是了。既做不了美国人,又不再是中国人。新的生活完全陌生,旧的生活方式又被丢进了大海。”
王起明钦佩地望着阿春。
阿春接着说:“什么华青帮、青龙帮、鬼影帮,现在又加上了越南帮。
他们杀人、抢劫、贩毒、卖淫,这都成了美国社会的一大灾难。他们这些年轻人的父母呢?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他们的子女,这些本来是那么听话的孩子去杀人越货,他们对此束手无策。为了活命,他们拼命工作,没有时间去教育孩子,也没有能力去管教他们。因为他们的英语不如这些孩子,社会知识也不如这些孩子,甚至连精力也不够了。怎么办?只好看着他们的孩子变成魔鬼。“
“那么,我们没有办法了吗?”
“没有。”
“一点没有?”
“对于这些年轻人,我们很难做什么事。因为这是历史,人不能抗拒历史。”
“可是……”
“就具体的人而言,你当然有事要做。”
“做什么?”
“防备。”
“防备?”
“对。”阿春十分有经验地说,“你要防备宁宁周围的人,隐藏在幕后的人。他们当然知道你是生意人,有几个钱在手上。他们会下手,向你下手。还有……”
“还有?”
“另一种可能。他们利用宁宁做人质,逼你交出巨款。”
他认真地听,一个劲儿地点头。说实话,他有点紧张。
他正因为紧张,他才要认真地听阿春讲,阿春是个老移民,她的经验比金子还可贵。
“其实,”阿春象是在总结,“你是在管闲事。”
“管闲事?”
“对。”
“谁?”
“你。”阿春肯定地说,“美国的法律,是以人的权力为基本,她18岁了,你就再也没有权力去干涉她的事情。”
“怎么是干涉?”
“是干涉。”
“可她还不懂事,没有成|人呀!”
“从明年开始,你的税务会有一个很大变化。她的一切开支,就再也不会出现你的税单上,你的各种保险,也再保护不到她的头上。她的名字也将在你的家庭里除去。”
“可我不愿意这样。”
“不管你愿不愿意,这是人权法。”
“人权法……”王起明自语。这三个字,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压力!
“美国可是你自觉自愿来的,并不是谁请你来的。你来了,就得遵守它的法律。想开了吧!在美国,你是得不到中国传统观念上的天伦之乐的!”
“难道,中国的一切观念在这儿,都用不上吗?”
“也不是。中国有句俗话,儿孙自有儿孙福:哪儿的黄土不埋人!我倒是觉得,东半球,西半球,哪儿的土都是土。人死了,埋在哪儿都一样。”
这时,她把杯中酒全喝光了。那酒杯,盖住她的脸,在玻璃杯后面,她的脸是什么表情,谁也看不出,谁也猜不到。
王起明也跟着灌了一口。
“你该走了。”阿春说。
“你赶我走?”
“不。让你太太一个人支撑一个厂,不合适,尤其是在这个关口。”
“你的店怎么样?”王起明换了一个话题。
“唉,一团乱麻,一笔糊涂帐!”
“你的个性,根本不适合与人合股。”
“独资?钱呢?那两个混蛋股东倒是想卖股子,可他们头期就要十万现金,这不是成心难为我吗?”
王起明拉开房门说:“阿春,我觉得,生活里要是没有你,我很难支撑下去。”
“少说废话!”说着,阿春把王起明推上轿车。
几天之后,阿春收到了张10万美金的支票。上面的签字阿春是再熟悉不过的名字——王起明。
她看着那龙飞凤舞的签字,站立良久。
15
Jerry,也就是王起明为宁宁买的那只小白狗,长大了。
这种狗长成之后,体重也就是在七到八磅之间。可是它的毛却能长到十英寸长。
它全身雪白,找不到一根杂毛,只有鼻头是黑的,伸出来的小舌头是红的。这是一条地地道道的室内玩具狗。
Jerry的血统是高贵的、无可怀疑的。在它的出生卡上,注明着可以追溯到宁的前六、七代都是一个家庭,一个血统。为了保证这一点的容置疑,在它的出生证明上,有饲养人的签字,有贩卖人的签字,还有狗的编码,政府有关部门的钢印。
因为这是美国。
狗,在美国的社会地位,人皆共知。不过,狗所受到的重视程度,恐怕只在Jerry进门之后,王起明和郭燕才真正认识到。
买狗的时候,王起明填写了厚厚的一打表格。
买主姓名、住址、电话,最重要的是在狗的名称之下,要填明王起明的社会安全号码。
从此以后,起码在表格上,他和这条狗相依为命了。
王起明当初买狗的动机,只是想借此把宁宁套在家里,吸引住她,不要让她往外跑。
女儿没有套住。
该留住的没有留住,狗却真正地在他家安营扎寨了。
狗带来的麻烦可是真不少,照着王起明的话,他们哪是买回一条狗呀,整个请回来一个活祖宗。
每个礼拜,他至少要收到二至三封信,有生物保护协会寄来的,要求他写出Jeery近况的文字报告;有Jerry的医生来的信,通知他哪天哪天又得带它去打防疫针了;也有的信是它的美容师寄来的,说它该去剪毛整容了。还有可乐可气的是狗俱乐部写来的,信上模信出狗的口吻,请Jerry去参加舞会,还要注意:请穿晚礼服!
郭燕不会开车,所以,他一天于晚就带着这个长毛的狗祖宗,东跑西颠,忙得不亦乐乎,哭笑不得。
最叫他头疼的是,有了这条狗,他们俩口子出远门就得合计半天。
带着它吧:狗食、狗衣服、狗笼子、狗玩具……加起来,比他俩带的行李加在一块还得多;不带它吧,那决不能把它锁家里,它一叫没人管就是他俩的罪过,得送到狗旅馆里去,一夜比住个人贵出去不少。
最后,他们决定把它送到狗旅馆去。尽管费用贵得让人咋舌,可总算轻松,总算是让人能一天于晚只办人的事。
吵吵买狗的是宁宁。
决定买狗的是王起明。
坚决反对买狗的是郭燕。
现如今,被Jerry迷上了的,竟然是郭燕——最反对买狗的人。
她现在是最爱Jerry,最关心Jerry,最了解Jerry的狗迷。
每天早上,她早起半个小时,蹓狗。蹓狗回来以后,她又马不停蹄地给它作早饭。然后蹲下来跟狗聊会儿天:Jerry,妈咪出去上班了,给你挣钱,你呢,乖乖地在家,听话,别淘气;你要是听话,下礼拜,妈咪给你买个新玩具,好吗?再见!Jerry,跟妈咪再见!“
晚上,不管一天有多累,她回到家衣服都不脱,先趴在地毯上跟Jerry玩上廿分钟,才开始作饭。
王起明看到她这副情形,总是摇摇头,可不敢说什么话。
他知道,自宁宁离家出走后,她就有点不对劲,也许这是她把对宁宁的爱和怀念,全部寄托在狗的身上了。
有一次Jerry玩疯了,来不及跑到外面,就把小便撒在了白色的地毯上,这被王起明看见,就轻轻的踢了它一脚。
正好郭燕下楼,被她看到了,她疯了似的大叫起来,大骂王起明没有人性,不是东西。她跑在Jerry面前,抱着它说:“Jerry,别怕,不理他,他好坏哟,就知道发脾气、打、骂、疼不疼?告诉妈咪。”
她用餐纸,想把Jerry的尿从地毯里蘸出来。她蹲下来,刚要去擦尿。可一眼看到了宁宁临走那天,烟炭烧坏了的那一团黑迹。她的手指抖动着在那一团黑迹上抹来抹去,眼泪也啪嗒啪嗒地掉在那团黑迹上。
她再也擦不下去,就抱起Jerry跑上了楼。
王起明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没说,躺在沙发里,噘着嘴,向天花板上吐着烟圈。
过了一会儿,他的眼圈也红红的。
静静的房间里,他清清楚楚地听见楼上郭燕在抽泣着和Jerry说话。
“Jerry……疼吗……告诉妈咪……你可别生气……他脾气不好,可是……妈咪会照顾………你……”
王起明用手掌象个粗人那样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
狗通人性。
这话不假。
郭燕这么喜欢它疼它,它也真是一点也不辜负郭燕对它的一片爱心。
只要郭燕一到,Jerry就好像是她的小保镖,寸步不离,如影跟随。
不仅如此,连郭燕内心深处的喜怒哀乐,王起明看不出来,猜不到的,这条小狗都能明镜似地体会到。
真绝了!
自从宁宁出走以后,郭燕会经常一个人坐在一个地方发呆。Jerry会马上跑过来,汪汪地叫上几声,又用嘴叨着玩具骨头,投到郭燕里,让她从沉思中醒悟过来。
郭燕会一个人满面愁容地掉下几滴眼泪,它会马上扑到她的怀里,又舔脖子又舔脸,直到郭燕露出了笑容,它才又趴在她的腿国呼呼的睡起来。
晚上,Jerry和郭燕是同床的,Jerry热乎乎的体温,透过那雪白的毛发,传导到郭燕的身体,使她睡得更加安稳。
当一些莫名其妙的恶梦,把郭燕惊醒时,Jerry立刻站起来,双耳竖立,圆瞪着眼睛,听着、观察着周围一点一滴的动静。
这种狗,在美国每年一度的比赛中,永远是名列前茅,不仅是因为它有一个可爱的外形,主要的是它的智商比一般种类的狗要高出许多。它通人性。
自从宁宁出走后,加上郭燕离不开狗,半年多来,王起明和郭燕形成了自然的分居。
王起明像个游击战士,有时客厅,有时小卧房,有时办公室,胡乱一睡。
有一夜,王起明实在耐不住寂寞,蹑手蹑脚地走进郭燕的大卧旁。
他走到床前,碰碰郭燕的肩膀。
郭燕一惊,醒了过来。
Jerry立即跳了起来,两只前爪护着郭燕的肩头,“汪汪汪”地叫着,冲着王起明一个劲儿地呲牙。
王起明退后一步,哭笑不得。
“Jerry,不要凶,他是你爸爸,”郭燕安慰这条小狗。
Jerry这才安静了下来。
当了狗的爸爸,他才有资格在床上躺下。
又过了有半年。
Jerry又长大了一些,长到了这种狗该具备的规格。
它“出落”得更漂亮了,长长的毛拖到了地上,跑起来,那毛呼闪呼闪的,真好看。它要是不言声地会在床头,外人看见,还得以为是一个假的玩具狗呢。
狗长大了,“长大成狗”了。王起明被允许调回大卧房了。
虽然房事有一搭无一搭,但也总算是有说有笑的,日子恢复了正常。
时光流逝,王起明也想了相当大的变化。
一天早上,他坐在餐桌边上看报纸,怎么也看不清报纸上的字。
他把脑袋一个劲儿地往后仰,双手也把报纸推到前面较远的地方。
还看不清,眨眨眼,还是看不清。
“燕儿!”他叫妻子,“你说这事邪乎不邪乎,一夜之间,我成了老花眼了,嘿!”
“性子急的人,都眼花得快。”郭燕看了他一眼,说。
“哪合哪儿呀,眼睛跟性子有什么关系呀,你可真逗!”
他这么说着,可心里也不可否认:老了,操心的人老得快。
这话不假。
自从那天以后,他就戴上了一副宽边儿的黑框眼镜。
他戴着这样的眼镜,再加渐渐鼓起来的肚子,走起路来,不知不觉地跟鸭子差不多。
别小看这鸭子步,有用。
厂子里的工人见着他,逗笑似地说:“嘿,有这两步,就更象大老板了。”
他听这话,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很得意,那鸭子步也越摇越大。
有用的鸭子步。
在和客户谈生意的时候,这两下子更管事。就是不看东西,用不着眼镜,他也得把眼镜戴上。
老美,还真吃他这一套,尤其是那些犹太人,你越摆谱,越迈鸭子步,越是有事没事地架着眼镜,他就越觉得你有钱,他就敢在你这作下大订单。
究竟与眼镜、鸭子步有无直接关系,这已很难考证,反正他的生意是越做越好,买了一辆新汽车,又给郭燕添了些首饰、珠宝。
郭燕也起了变化,头发越来越黑,黑里透亮。虽然眼角上的皱代多了两三道,双下巴卡住了脖领,可这一头油亮油亮的黑发,使她让人觉得总是精神抖擞。
这可瞒不住明眼的女人。她们一看就知道这黑发的出处:染的。
可是,厂里的女工都很会说话,一个劲儿地夸郭燕,越活越年轻。
这使郭燕对于自己的外表更注重。她花在镜前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
要是出门见个人,王起明早把车子发动好了,她也不下来,急得他一个劲儿地看表,跺脚,转圈,按喇叭。
可是,她不着急,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画好脸上的线条,才款款地下楼,出门,锁门,上车。
等她上了车,王起明看着她。笑着说:“老妖精!”
她也回敬一句:“老不死的!”
他们俩都开始变老了。
真的老了吗?才四十多岁。
按说,这个年龄,在美国,不算老。特别是在商界,几乎可以算是刚刚开始。那些王起明生意上的对手,都是些六、七十岁的犹太人,每次谈完生意,他们总要拍拍他的肩膀,说:“Begoodboy!”(好好干,孩子!)真的老了吗?才四十多岁。
不老。
其实不老。
要说老,是他自己摆出来的。
“该摆摆了,”他对自己说,“八年了,从一下飞机,两个人加在一块才五十美金到今天,身价百万以上,容易吗?”
摆?
值得一摆!
他摆谱,摆阔,摆架子,至于那鸭子步,也是越摆越厉害了。
他经常请华人商界中的巨头吃饭、跳舞,一个晚上花掉几百。临出门时,把信用卡往台面上一丢,擦着沾满油的厚嘴唇,等签字。
一到周末,他的家准成麻将馆。不是一桌,一摆就是三、四桌,一赢就是千八百的,一输也是千八百的。
他不在乎:“玩嘛,难得一乐,难得一乐。”
看得出,他是真的变了,变得连他自己几乎都掌握不好自己了。姓什么还知道,可自己该算哪一类?不明白了,有点含糊了。
大财主?别逗了。比他有钱的有的是。这他心里也跟明镜似的。
可是,他整天价鼻孔朝天、洋洋自得,再加上周围的人帮着吹嘘他如何如何地能干,如何如何地聪明,一下子他的声名大振。
舞场的小姐称他是新一代的草莽英雄。
纽约商头们称他是后起之秀。
华人报界说他是新移民中的青年才俊。
这当然使他十分的得意。
别说他,谁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他开始狂妄、自大、傲慢,不可一世。
就连郭燕也跟着漂乎起来。
她常常买衣服,特别是买夜礼服,衣柜里多得放不下。
可是每到周末,她还是要去有名的大公司,挑选新的样式。她有她的理由:穿过一次,再去同一个地方也穿同样的衣服,就会被人瞧不起。
她手腕上的郎琴,早已换了18K金的劳力士。
她还经常催促王起明换新车:“我说你能不能换辆奔驰呀,老开美车车,跟你现在的身价不般配。”
她走路的样子也有微妙的变化,说迟钝不是迟钝,说缓慢也不是缓慢,用北京话说她那个姿势,老那么“拿着”。
为什么“拿着”呢?因为她觉得她的身份就该这么“拿着”,不“拿着”就有点跌份。
每周,她都很忙,除了管工厂,她还得去减肥、按摩、拉皮、做韵律操……这么说吧,凡是那些专赚有钱人的玩艺,一到周末,她都去试试,乖乖地把给钱人家送去。
郭燕只有在与王起明两独处时,才露出一些原来的样子。
“真不知道,宁宁怎么样了?”
她一边御下脸上的浓装,一边问丈夫。
“放着好日子不会过,她没这个命。”
王起明一边解着那名贵的领带一边。他提起女儿,心头也不痛快。但他不愿意仔细去思量这事儿,因为女儿给他心头戳下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
“按说,”郭燕还在循着自己的思路说,“她应该打个电话回来呀!”
“应该的事儿多了。她做的哪件事儿是应该的?”
王起明一旦想起女儿指责自己的情景,心里总是很不愉快。
他忘不了那天女儿的指责,这也许是因为那些指责都说得有道理。
“起明,你不为女儿担心吗?”郭燕侧过脸来看着丈夫。
“担心?”他点燃一支烟,“担心又有什么用?儿孙自有儿孙福,哪儿的黄土不埋人哪……”
说着,王起明自己心里也是一愣,这话是谁的?阿春。
想起阿春,他的思路更复杂了。他摇了摇头,仿佛要摆脱这些纷繁复杂的情绪。
“别担心啦!”他一了百了地说,“不是不担心她,老担心又有什么用!”
“我就怕她……”
“怕她什么?”
“吃亏。”
“她吃的亏还少吗?想开了吧,她十九岁了,成|人了,美国就是美国,美国不许咱们为她操心!”说着,他想起一句英语来,“That‘snotyourbusiness.”(那不是你的事。)“她不会出事吧?”
“快一年了,要是出事,早该见报了,”可他也怔了一下,把香烟捻灭,“不会……我想不至于……不至于出事吧。”
16
七月初,美国国庆前夕。
王起明家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门铃响时,郭燕正在炸酱,听见有人,她调成小火去开门。
来的是一男一女。
“请问……”郭燕既客气又警觉地问。
“我们,可以进来吗?”那男客满脸堆笑地说着,不等主人说可以,前脚已经迈进了大门。
王起明赶忙放下报纸去会客。
只见来人男的是个六十多岁的矮胖子,秃顶,绕着贼亮的脑袋瓜顶四周是一圈稀稀拉拉的花白头发,又厚又圆的眼镜撂在了没有鼻梁子的圆鼻子头上;这个老头的特点就是圆,圆脑袋圆下巴,一身炭色的西装裹不出的一个圆肚子,说起话来也透着圆滑。
“王老板,久仰久仰!”这老头很会说话,“敝人也姓王。
姓王的中国不少,在美国就不多。所以,怎么说咱们也得算是一家人,您说是不是?“
王起明一听这话头就知道此人极老道,很会说话,但出于在商界混饭吃的经验,王起明当然晓得轻易驳人面子乃是做生意的一大忌,因此对来客的开场白频频点头。
“我是久仰王老板的大名,赎罪今日才来拜访;本想打个电话预约,可又想您是个大忙人,所以就省了这一套手续。
破门而入,算是个不速之客吧,还请王老板海涵!“
“别那么客气!”王起明心里挺烦眼前这个人,可又不得不做出十分客气的姿态。
“不过,”那姓王的老头话锋一转,看来要道出正题了,“我这鲁莽的造访也是为了您着想。何以见得?今儿早上我打开电脑一看,不好,您正处于危险之中!”
这突然的危言耸听,使王起明觉得可笑,并不怎么介意,只是淡淡一笑。
“先生是……”王起明客气地打问。
来客一托鼻头上摇摇欲坠的眼镜,那女的便立即呈过一张名片。
这配合极为默契,以至于王起明怀疑那托眼镜的动作是一个暗号。
王起明不喜欢眼前的一男一女来客,接过名片来看。
名片上写:大都会人寿保险公司华人总代理王堂棣王起明恭警地收起王堂棣的名片,认认真真地向来客请教:“您刚才说,我在处在危险之中,我不太明白。”
此时,郭燕也放下手里的活儿,关掉抽油烟机,走了过来。
“大问题,大问题呀,危险是危险,不过您不用急,有兄弟我为您操劳,您大可不必担心。”
说了半天,这个老头还是不把话题引入话题。
王起明知道这个老头子是在卖关子,保险公司都是这一套,反正千方百计地叫你花钱买保险,所以也不大着急,耐心地听这个老头子云山雾罩地谈下去。
“目前靠您的人寿保险是五年前买的,可是,根据我们的了解,您现在的身价与您的保险很不配套,必须立即调整。”
“不配套?听起来象是在说一件机器。调整?调整什么?”
“啊,瞧您忙的,怎么连这个都不知道呢?说来说去还是兄弟我的罪过。不过,今天还不算晚。”他喝了口茶,准备开始长篇的游说。
王起明心中暗暗叫苦。他的肚子早就叽哩呱啦地叫开了,盼着将炸酱面赶紧吸溜到自己的嘴里头。
“这么着吧,”他说,“简短截说,您能不能把怎么调整,再加多少,我马上就给您开支奈票。您看看怎么样?”
这个胖老头一听,当即眉开眼笑:“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个爽快人。可有些道理不得不给您讲讲。您这几年的发迹是有目共睹的,您瞧瞧这房子多大多气派,您看看您的摆设多豪华、多富态、多讲究!王太太,一看您就有福气,一看您那相貌,就知道您是富贵命……”
王起明怕他这话题又扯远了,就赶紧Сhā进来:“您能不能告诉我,再加多少钱?”
“能,等等,”他查看了一下自己随身带来的小本子,“根据您目前的资产……一个月是……3642美元23美分。”
“怎么这么多?”
郭燕沉不住气了。
“多?王太太,谁不想多啊。不是每个人都能多的。产业多,买的保险就肯定多。在这个世界上,有几个女人能有像您这样,有这么一个好先生啊!”
王起明也没有想到人寿保险每个月就要交这么多。
他问:“为什么要有这么多的保险金呢?”
“第一,五年前,您买的是30万,难道您的命就值30万吗?当然不止。您目前的身价可是两百万。
“第二,您做生意成年累月坐飞机开汽车,出点事故的概率可就比一般人高一点。万一出了点事,您一走了之,留下您太太30万,够她活半辈子吗?当然不能。象您这样的大家大业要用30万顶多维持三年半。”
“如果我真的出了点子事,那我的太太可以把财产卖掉,还能落下一笔钱呢。”他成心顶着牛说。
“且慢!”这老头突然地打断了王起明的话头,“这就是我今天来的目的,也就是为什么说您处在危险之中,也就是第三个原因。看起来,您不了解美国地产买卖税法和遗产税法。”
“是不太清楚。”
“先说地产买卖税法,当初您买这所房子时,您只付了头期款,而大部分是从银行借货的,对吧?等到您卖时,觉得赚了几个,可您要知道,税务局,要抽走您所赚的58%的钱,除去还掉银行的借款,您能剩下几个?要赶上年景不济,房地产大跌,弄不好,您还得倒贴上几个。就是不贴,赶上好年景,您也所剩无几,”他说的理又直,气又壮,声音也跟着越来越大,吐沫星子乱溅。他抽出手帕擦了擦那圆脑袋上的汗珠子,继续说:“这都还不重要,最要命的是遗产税法。
“我们假设您明天出了事故,不辞而别了。急救车把您拉到坟地的当天,税务局就及时赶到了,向您的太太征收重税。
这个税就叫作遗产税。它的比例是,在您名下的所有财产,要上缴69%,加上律师费,也就是差不多70%。既便卖掉所有的财产,再加上您保的30万,还不够付遗产税的哪!您说有多么可怕,多么危险。到那时,您太太将一无所有,无处藏身哪。“
王起明和郭燕倒是头回听说,所以都双眼直勾勾的听着,没有打断他。他一看时机成熟,就更加渲染一番:“有多少贵妇,丈夫死后,流落他乡,四处逃债。有多少富贵人家的子女,一夜之间,就变成了流浪汉。说起来很惨,他们有的寻了短见,有的被人送进了穷人救济院,等着政府的施舍。多可怜!多惨啊。他们为什么落得这步田地,就是因为他们没有买人寿保险!”
老头子最后这一句话太象广告词了,几乎把前面那一番情真意切的话都给抹掉了。
“那我要是不死呢?”王起明逗着气说。
“这不可能。”老头子十分可恶地坚持,“这绝对不可能。
谁能免不了得死,一定得死,早晚得死!“
听着这糟老头子这么说话,王起明心里头挺不舒服,可是考虑到了这老头子的职业特点,也不好拉下脸来骂这胖老头是王八蛋。
郭燕看起来也听着有点腻味,Сhā嘴:“要是我们俩一起死呢?”
“对,跟梁山伯与祝英台似的。”王起明也这么说。
“不不不,”这胖老头久经世故地那么一笑,“这种可能性太小。”
“可万一真这样呢?”
“如果真是这样,在二位归西之后三百天,政府收回您所有的财产,变成政府的财产拍卖掉。”
王起明没有再Сhā嘴。这回事,他听说过。
胖老头子看有戏了,就趁热打铁地说:“您就甘心把您这一辈子辛辛苦苦的劳动果实,再还给美国吗?您就忍心让您的太太一个人在世上无依无靠吗?”
“依你看我怎么办?”
“调整。”
“怎么个调法?”
“30万调到200万。”
“对我来说,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四千块!”
“您是聪明的生意人,我不点明您也明白,四千块钱,公司出帐,逃了税,又保住了财产,何乐而不为呢?”
“好,”他下了决心,点头了。
说着,他起身去拿支票本子。
胖老头猜到了他的意思,马上说:“不用麻烦您每月开支票了。您就告诉我,您银行的帐号就得了,我们公司会转过来帐的。这您不是更省心吗?”
王起明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头佩服:瞧这生意做的,让你没处藏没处躲的。
他把帐号告诉了胖老头,签上了自己的姓名。
这胖老头站起身,连身感谢,还鞠了几个大躬,那个晶晶亮的脑袋,好几次要碰到桌子面上。
等他们走后,王起明冲着郭燕说:“打今天以后,我又多了个祖宗,还得给保险公怀当三孙子,每月按时去孝顺。”
“谁叫你买的?”郭燕说着把炸酱面了上来。
“还不是为了你。”他大口大口地吃着面说,“要是我真的先死了,剩下你一个人怎么活?”
“臭美什么呀,真以为我离开你活不了哪。”
“不是你离开我活不了,是我离开你活不了。”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虽然郭燕嘴上这么说,可实际上,她和在美国生活的所有女人想的都一样,后半生只有和先生相依为命,指望孩子养老那是天方夜谭。
在美国,为什么人还没有老,可处处总想着老了以后的事呢?这里有一个非常简单的原因,就是美国不养老。
七月四日,是美国的国庆。
他们便把这一天的活动,早已安排好了。
在纽约,有家“独一处”餐馆,专门卖北京小吃。那是全纽约唯一的一家卖北京小吃的餐馆,地地道道的独一处。他们俩准备的,早饭就在“独一处”。
“独一处”的老板是打台湾来的,姓何。别看来自台湾,可却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北京,张嘴就是一口的京片子。
王起明喜欢上这儿来,一为吃点北京小吃解解口馋,二来过过说北京话的瘾。在美国,满耳朵洋文,能听见一两句纯正的北京话,可是耳福。
“嗬!怎么着,王老板、王太太!今儿是是烧饼果子、甜豆浆,还是面茶、芸豆饼、糖耳朵?”
何老板一口喀嘣脆北京音,直说得王起明神清气爽。
“今儿个咱们得换换花样,”王起明说,“您给我来套褡裢火烧,来两套儿芝麻烧饼夹酱牛肉,再给我们来两碗小米粥,小酱萝卜切丝加点小磨香油。”
他这么点着饭菜,不为了真点什么菜码,单为了说说北京话过瘾,这么大个纽约就是这个“独一处”能这么畅畅快快地显摆出咱们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
“怎么今儿个大国庆日的,您这儿倒显得冷清啊?”
王起明坐在餐桌旁,接着和休老板侃山。“您还瞧不出来码?照这么下去,早晚得关张。”何老板一副掏心窝子的样子,“跟您这么说吧,开这种店呀,我算是倒了血霉,错走了一步棋。老美不上这儿吃,说是nogood.广东人,也不认咱们这北京的吃食儿。台湾人,是专找那发腥味儿的店吃。大陆来的北京人没有几个,可我这店光装璜就花了小二十万,弄的跟小天安门似的。可这儿人都跟远远的看着,他就很少有进来吃的,您说,我有什么辙呀,我,啊?
嗨!“
“您哪,得再等等,熬上一阵子,没准儿再过个一年半载,就能时来运转。兴许,那时候人们认了北京的吃食儿,您这生意它不就起来了吗?”
您别安慰我了。我跟您可不一样,您是大老板,有钱能往里贴,我可不行。我那二十万,都是从牙缝里头攒出来的。
现在,一个子儿也不剩了,全扔里头了。“
王起明还想往下说,这时候,郭燕捅了一下他,意思是别再逗他了,他够伤心的的。
何老板见话头打住了,就喊:“小李!快上菜,别让王老板等的工夫太长了!”
一个个子不高,围着一条脏围裙的小伙子,从厨房里一溜小跑的出来,把两碗小米粥放到了桌上。
王起明抬头一看:“哟,这不是小李吗,怎么,这十来年,就没离开餐馆?”他惊讶的不是见到了老朋友,而是小李这个生物硕士的命运。
“谁有你那么的运气,一万个里头也挑不出一个,我不作餐馆作什么?”小李还是那副打扮,还是操着那浓重的浙江话。“怎么样,最近好吗?”说着王起明站了起来,同小李握手,郭燕也跟着站了起来。
“好什么,还不是照样混日子。”小李说话时,显得很窘,流露出一般男人在成功者面前的自惭感。
郭燕生怕小李不好意思,就客气的说:“一块坐下来吧,聊聊天,吃吃东西。”
“小李,厨房里还有的是活儿哪,你在外面磨蹭什么!”
厨房里传出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小李赶忙松开了手,说了声再见,就冲进了厨房,接着就传出了他那特别的浙江调儿:“你狂什么狂,叫什么叫,老子干餐馆里,你还没来美国哪。”
下午,他们来到中央公园散步,不觉之中又提起了这件事。
郭燕提醒王起明说:“你别自个儿有了钱,说话就大大咧咧,不管伤不伤别人的自尊心,这样容易伤人。”
“我可没那个意思。”
“他也实在是太可怜了,这么多年来一直在餐馆打工,愣是混不来。”
“嗐,比他惨的有的是,像咱们俩这样儿,能熬出个头儿来的,以毛麟角!”
“我不是指我自己,我是说,我有个好老婆!”
“越来越没正型。”
他们边走边谈,漫步在纽约中央公园。草地上,到处是日光浴的人,简直是成了活肉摊子,男的穿三角裤,女的穿比基尼,横躺竖卧,一大片。
晚上这里将施放焰火,所以,这里头现在已经是人山人海,各自寻找着有利的地形,占着地盘。
他们俩走到了湖边儿,虽然正是炎夏,可是湖面上的小风,吹得他们十分惬意,手拉着手,走得很慢。
前面有一堆人。
王起明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可他不特别好奇,特别贪热闹,要往人堆里头挤。
郭燕一个人站在人堆外面等候。
不一会儿,王起明从人堆里头又一头汗珠子挤了出来,兴高采烈地对妻子说:“你说巧不巧,天底下真有这么凑巧的事,你看,谁在里边呢——陈奋!”
郭燕往里一看,是个服装随便的画家,可是怎么想也想不起来,陈奋这个挺熟悉的名字是从哪听来的呢。
画家陈奋从人堆中心撂下画笔,走了出来,紧紧地抱住了王起明。
“起明!”
“陈奋!”
王起明一边和和陈奋拥抱,一边唤起郭燕的回忆:“七年前,老爷车,美国的太阳,诗……”
“噢《太阳颂》那首诗!”
郭燕了起来。
“早就听说,你们两口子发了。”陈奋也显得非常非常激动。“想找你们,可是又找不到你们的电话号码了!”“怎么样,混得好吧?”
“好什么?”陈奋也和小李一样,谈到自己的处境,总带着点涩味儿。
“还在画?”
“还在画。这么多年了,一直在这个中央公园画画,没挪过地方,画画,给这些老美画画,挣几个散钱。”
“生意还好?”
“这活儿,跟陕北老农也差不多,靠天吃饭;就是靠法有点相反,老农盼下雨,我盼干旱晴天,越干旱越好!要不,没人画像,我也就没有生意。”
“下雨怎么样?”
“下雨下雪就完了,只能呆在家里打盹儿混啦!”
王起明夫妇这时都注意到了陈奋的脸又黑又瘦。
正说话,有人坐上了陈奋架子前面的小板凳。
“嘿,生意一了!咱们有空再聊!”
陈奋赶忙坐了回去。
为了不影响陈奋的生意,王起明和郭燕决定告辞。
他把名片留在陈奋打开的颜料盒上,约陈奋下礼拜打电话,就赶快走了。
他们在走湖畔上,谁也没有再说话。他们在为自己庆幸。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