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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网 > 北京人在纽约 > 16

16

个小时的活儿,余下的8小时,吃喝拉撒睡;这么­干­,­干­七天,没有周末,没有星期日,满满当当下来,七天就是硬梆梆的七天。这样,就有112个小时是王起明的。

七天,改变一下计算方法,一下子就成了十四天。

了不起的计算方法!

就这么­干­吧!

算起来很好,王起明真­干­起来,又觉得不行。头16个小时,也就是第一天,他没有能够把一件样品做出来!

这吓得王起明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下子明白了,算工时没有用。那只是计划,只是个设想,只是个脑子里头的如意算盘。

应该是,七天,做出七件来;最简单的算法,一天一件。

­干­不完甭睡觉!

不能分什么昼夜早晚了,不能顾着睡觉啦,只有拼上一条命,连着轴跟这七件毛衣­干­上了!

白天晚上,他经常困得睁不开眼睛,两只胳膊又酸又疼,手指尖只要闲下来,只有一劲儿打颤的份儿啦!

那机器,“刷刷”地就从来没有停过。

那屋里的灯,无论黑天白天,就从来也没有熄过。

电费肯定是超了。

超就超吧,谁让美国有电呢!看电视、跳舞不都开着灯吗?哪能光­干­活儿时候省啊!

郭燕下班回来,看见王起明头也不理,脸也不刮,一副服刑的苦役犯的嘴脸,实在心疼。

她一进门,二话不说,先把他打下来的毛衣片接过来,马不停蹄地勾好。

她做的活儿,细致­精­美,一丝不苟。

“比给你们马老板­干­活儿,上心多啦!”他打趣地说。

“那当然了,”她抿着嘴,甜甜地一笑,“给自己­干­活儿再不卖力气,不成傻子啦!”

七天里,王起明大概一共睡了二十多个小时,洗了一回澡。

躺在澡盆里头,他睡着了,差一点没淹死在里头。

郭燕把迷迷糊糊的王起明从澡盆里搀出来,为他一把一把地擦­干­了身子。

“你可瘦多了。”她心疼地说。

“是呵。”

她帮他穿上那条小号的件仔裤,感慨地发现他的腰又细了半圈。

“这可怎么办,”她说,“连小号的穿上都挂不住腰了”

“赶明儿,你到儿童商店给我买条新的得了!”

就这么着,七件样品在第七天的头上算是做成了。

郭燕欣赏着这七件毛衣,心里头又是高兴又是辛酸。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

她扭头想叫丈夫,却见已经穿好衬衫,打着半结领带,准备出发送货的丈夫倒在沙发上睡熟了。

她不知该怎么办,蹲在他身前,看着他的睡态,少顷,摇醒了他。

他懵懵地起了身,让妻子打好领带,穿好西装,使劲儿地眨巴着眼睛。

“醒明白了吗?”她问。

“醒明白了吗?”他回答。

“去吧,把时装大道上都震喽!”她说,充满了鼓励和期望。

王起明信心十足地点点头:“燕儿,你就瞧好吧!”

这家服装展销室是由一名叫安东尼的意大利设计师开办的。安东尼,这名字听上去是个健壮潇洒的小伙子,其实,是个温文尔雅的小老头,就是上回接待王起明的那个小老头。

当然啦,眼前的小老头,也肯定在当年是个英俊小伙;眼前要是有个英俊小伙,将来也备不住得成个小老头。

这就是当安东尼一件一件地审看样品时,王起明审看安东尼,心里头冒出的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玩。

安东尼一件又一件地审看每件样品。他的目光很挑剔,很严厉,显然带有很高的专业水准。

王起明有些担心自己的手艺。可是,担心归担心,脸上可是一点点都不能挂出来。

在美国,让人看出不自信来,跟自己去跳河上吊也没什么两样。

安东尼终于抬起了头,用他那不大熟练老道的英语,轻轻地说:“很好。我很满意。”

王起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安东尼又从柜里取出了十几张草图,摊在了办公桌上。

“这是十二张草图,”安东尼说,“你拿去,把它们完善一下,做出样品来。”

王起明伏下身去,一张一张地看那草图,“年轻人。”安东尼又叮嘱道,“八月二十日前,你要把样品做出来。我知道,这个期限是苛刻的。但是你我都没有办法,因为九月底在纽约有个世界级的时装表演。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你也一样。”

“是的。”

王起明点头。到美国以后,他胆白了,“机会”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安东尼从抽屉拿出来支票本。

王起明注视着那个本子。

安东尼在上面迅速地写下了数目和自己的签名。

“年轻人,希望你能收下它。”安东尼把那张支票递在了王起明手里。

王起明用眼角扫了一眼那张支票。

2400美金。

他的心跳一下子快了好几倍。

“谢谢,谢谢!”他接过支票,和安东尼握手。

安东尼拍着他的肩膀说:“来吧,年轻人,我这里永远欢迎你!”

王起明走进服装展销室。那张支票鼓舞了他。

一个星期2400元。

一个月,就是9600元!

盖了!

谁想得到呢!

他忘记了疲劳,忘记了东方人的矜持,在第七大道上又是跑又是跳。

好在美国人见得多了,并没有人为他狂喜的举止多投过一瞥目光。为了更多地掌握一些美国时装流行资料,王起明开始花费一些时间去逛大街。

他拿着小本子,一家时装店一家时装店地看下去。每个橱窗前,他都要伫立很久。

以前,他最头疼的就是陪郭燕去逛商店、看衣服,那时,他觉得这纯粹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有那工夫,­干­点什么不好?”

那时候,他常这么说。

可是现在,他却兴趣十足地一个一个地看橱窗,逛商店。

为了生存,要改变自己。

其实,这很容易。

他不知不觉地拐了两个街口,突然觉得这里的橱窗有点与前面的不一样。

男女两­性­的­性­器官,在这些橱窗里成了公开展览的展品。

摆着各种Zuo爱姿势的图片,也放得大大的,布满了橱窗。

至于赤­祼­的美女照片,则被制做得比真人还大,挂在商店楼房的墙上。

除了这些商店,还有几家X级的影院,紧紧地排在一起。

充斥­性­内容的俱乐部也几家并列,争着招揽生意。

这是哪儿啊?

王起明记起在湘院楼的时候,大厨、“炒锅”都津津有味地提过这个地方,说是靠近时代广场,是纽约的四十二大街,“最风流的去处”。

王起明找到了路牌,走过去一年,不错,清清楚楚地写着:“四十二大街。”

被一种好奇心驱使,他决定进一家影院去看看。

这是一家肮脏,又冒着一股腥臊气的小电影院。

黑洞洞的放映厅里,先是什么也看不见,等他看清了银幕上的画面,先吓了一跳。

正放映的是一部不堪入目的黄|­色­影片。

他坐下来,还没有坐稳,一个几乎全­祼­的洋女人裹着一身劣等香水的气味,一ρi股坐在了他的腿上。

“你想到一对一的房间里去吗?”她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王起明先是一惊,等转过筋来后,就赶忙一个劲儿的摆头。

“我会让你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我会给你带来欢乐。”

这话,显然是这里的姑娘们的职业用语,虽然说得甜甜腻腻,要是仍然使人只感到一种恐惧。

洋女人很有经验,并不等着王起明同意,就拉起他三步两步,进了一间黑屋子。

这可以算是包厢?

从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见银幕上的影片,屋里只能容下两个人。

王起明刚坐下,那女人的一头长发就已经在他的小腹上摇来摆去了。

那女人­肉­麻的语言安慰他,让他放松,但他紧张得不得了,竟不能成事。

“Are you chiken?”洋女人说着拍了一下他的ρi股,“Get up来,完事了。)

王起明慌慌张张,提起了裤子就要走。

洋女人把一只手伸出来,拦住他。

他赶快拿出二十块钱递给她。

洋女人又伸出一只手。

他摆摆头。

“小气鬼!”洋女人骂他,把他推出了那间黑屋子。

王起明一边扣皮带,一边跑出了电影院。他来到马路上,目不斜视,一头扎进了地铁,老老实实地回了家。

从此,他再也不敢瞎逛了。

每个新移民都有一个梦。

这梦就买一辆汽车。

每个移民到了美国就会发现,原来这个梦是最容易应成现实的了。

美国的汽车,太多了,多得成了灾,成了害,要想买一辆汽车,是易容易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你要想做其他的梦,象住好、吃好、睡好,这些来美国之前觉得根本不是梦想的梦想,在美国要实现可比登天还难,非有两把刷子不可。

不费什么劲,王起明考下了个汽车驾驶执照。

他又花了400元美金,买了一部1976年的Buic车。

美国人活着有一乐儿,就是开汽车兜风。

王起明既然到了美国,既然有了自己的丰,那就得过一下美国人的瘾。兜风去!

在一个长周末,他邀请来了几个客人,一起去长岛的琼斯海滩。

几个客人都是熟人。

一个是餐馆的小李。还有一个是从北京中央美院来的画家陈奋,再有就是陈奋的妻子杨兰。杨兰是陪读来的美国,正在一个美国人家里当保姆。

大家平日都忙得顾头难顾腚,谁也没工夫出来转转,因此一坐上那辆老爷车,都吱哇乱叫,觉得从未有过的痛快。

满满的一车人,压得老爷车的四个轮胎瘪瘪的,车身紧擦着地皮,紧倒着粗气,向前跑着。

车窗子是打开的,宜人的风吹了进来,抚摸着人们的脸,一画的穷哥儿们,一车的欢笑。大家伙都象是出了笼子的鸟一样地乐,叫,欢势。

“啊——!”

陈奋一声叫,大家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都看着他。

“太阳啊,美国的太阳!”

他这么一嗓子,大家才知道他这是要做诗。大家忍着笑,听陈奋朗诵他的诗。

……我感激你呀,我爱你。

只有你,不属于某个人,只有你,最公平最无私,不管他,有多么伟大,富有得都冒了油儿,也只能接受到你的一份阳光——和每个人一样!

尽管我穷得叮当乱响,可我同样可以得到属于我的那一份阳光。

没人阻挡得了没人限制得了;啊太阳,公平的太阳!

谁也不敢说——连陈奋自己也不敢说——这诗有多么好,更不敢说陈奋是个什么了不起的诗人。可是,这首诗里头还真有几句说得这些穷哥儿们心里热乎乎的。

王起明也跟着喊:“啊,太阳,你是够哥儿们的!”

小李喊:“太阳!我要是每天都能见到你,就好啦!”

“今儿是怎么啦,”杨兰说,“怎么都对太阳感叹起来了。”

“我难得见到太阳。”王起明说。

“我也是。”小李说。

“我倒是天天晒太阳。”陈奋接上说,“中央公园、第五大道,我每天坐在那儿的太阳底下,一坐就是一整天,画那些没法落笔的大肥婆,每天我画得口­干­舌燥,头晕眼花。”

“灿烂的朝霞映照着金­色­的北京庄严的乐曲,报道着祖国的黎明……”

坐在一旁的郭燕,小声地哼起了《北京颂歌》。

大家也打住了,七嘴八舌一起跟着唱了起来。

“啊,北京呵北京……”

汽车驶到了琼斯海滩。

他们跳下车来,走到海滩上,手拉着手,眺望着海洋深处。

海平线,一望无际。

“那头儿是什么地方?”小李望着海洋,轻声发问。

大家都知道,顺着海洋一直下去,假如能够这么走下去,会遇到一个城市。

他们都是从那个城市来的。

那儿的人都很熟悉,说的是带着儿化的北京方言,骑的是自行车。

王起明还仿佛听见了乐团排演厅里头乐队调音的声音,还有宁宁练琴的琴声。

他们站在那儿。

涨潮了,海水打湿了他们的裤脚。

王起明从夜校回来,在楼下的信箱里头,取出了一个牛皮纸口袋。口袋在左上角写着“安东尼”。

他迫不及待的地打开一看,狂喜快把他噎住了。

他不顾一切地狂奔上四楼,一口气撞开了家门,使劲地喊:“燕儿!订单!订单来了!”

郭燕擦着手从厨房里跑出来:“订单?订单,让我看看!”

“快看!安东尼寄来的订单!”

两人的头凑到一起,一边止不住喜悦的喘息,一边断断续续地念那订单上的字,不时地相互投送一瞥兴奋、激动的目光。

“一共合计,十八万的生意!十八万!”王起明喜不自禁地说,“分三个月出清,那一个月就是,就是……”

“怎么这么点帐都算不上来了?”郭燕激动地望着比她更激动的丈夫。

“算不上来了,算不上来了,”王起明笑着,“每个月,每个月……六万!六万!”

“起明!”

“什么?”

“我们,成功了。”

“没错!燕燕!我们成功啦!”

说着,王起明象芭蕾舞的演员一样把郭燕托举过头顶。“别闹,别闹!快放下,怎么跟小孩儿似的!”

郭燕接过订单,仔细地看起来。

王起明激动得在自己的房里走来走去,不能平静下来。

“十八万,十八万,十八万美金!他好的,十八万!”

突然,郭燕说了一句:“这怎么办?”

“什么?”王起明无法从巨大的喜悦中清醒过来。他不明其意地看着妻子。

“一个月,六万多的出货量,”她思忖着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赶上我们整个厂子的出货量了。”

“那有什么不好?”

“成本。”

“你说成本。什么成本?”

“做这么多的活儿,光是买线的钱就得有七万,不,八万。

我们哪去找这么多钱?“

“八万?”

“不说钱,说人。这么大的生意,打、缝、熨,三道工序起码得有二十来个工人。工人,每个工人都得有工资,这又是钱,从哪来?”

王起明不再往返踱步了。他坐了下来。郭燕也坐下来,夫妻对坐,想着生意。

半天,王起明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借!”

第二天一个上午,郭燕和王起明轮流在拨电话。整个一个上午,电话机快让他们打碎了。

所有的银行,不管是美国人开的、日本人开的、德国人开的,还是中国人开的,都拒绝向他们提供货款。

道理很简单:你们两位都没有任何信用记录。

“这他妈的没道理!”王起明摔下电话,大发议论,“从来不向银行伸手借钱的人,成了没信用记录,没借钱的历史;借一ρi股烂债,总是手心朝上的人倒成了有良好信用记录的了。

这理能这么讲吗?“

郭燕还在打电话。

“别他妈的白费劲了,”王起明大光其火地­阴­拦妻子,“这帮人都不会用正常逻辑去思维,就欠把他们银行里的钱全借光!”

郭燕打断他:“小点声!我是给我姨妈打电话呢!”

王起明一ρi股坐下去,手伸伸地抓进自己的头发“哈啰,是姨妈吗?我是小燕。”

“没戏!没戏!”王起明在一旁给她泼冷水。

郭燕向他摆手,让他住口。

“姨妈,您好、我们都很好。又来麻烦您来了。是这么回事、我和起明做生意,本钱又不够;假如您手头比较宽松的话……这个生意很有前途。”

“对不起,”姨妈在电话里的声音仍然十分亲切。“最近,姨父的手头也周转不开,没有什么余头,恐怕有点为难。”

“那么,哪怕只借,一点点……”

“小燕,现在他和我手头都很紧;一旦我们手头好转一点,会给你打电话的。”

“谢谢姨妈!”

“起明好吗?”

郭燕朝王起明示意,让他跟姨妈说两句。

他紧着摆摆手。

“起明他很好,今天他上班了,他问您好!”

“也问他好!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了。

郭燕也极度绝望地坐在沙发里,两眼直直地望着前方。

两人这么沉默了一会。沮丧,纯碎的沮丧,到手的生意就这么眼睁睁地让它飞喽?

“这美国人啊,”王起明总结­性­地说,“都不爱借给钱给别人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兴起来的。”

“说这有什么用?想想怎么办。找美国人不行,不错;找中国人也不行呀,中人国没钱!”

说到这儿,王起明“霍”地一下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有人,可以找打!”

“谁?”

“阿春!”

“阿春?”

“湘院楼的老板娘”

“为什么找她?”

“她是中国人。她也有钱!”

“她不会借。”“可以试试。”

说着,他走过去,拿起捏了一上午都热了的电话听筒。

“哈啰!我姓王。请问,老板娘在吗?”

对方是个陌生人:“什么老板娘?”

“阿春。”

“阿春?她不在了。”

“请问她……”

“她卖店啦!”

对方挂断了电话。

“怎么样?”郭燕问他。

王起明思忖片刻,马上跑进卧室,翻出了阿春留给他的名片。

他又跪下来,拨通了阿春家的电话。电话里的“嘟嘟”声音正好如同他的心跳。

听筒里传来慵懒的女人声音,“哈啰!”

不用问,这是阿春。他一听就听出来了,而且马脸就胀红了。

“请问,阿春在吗?”

“怎么,你还想起我来呀!”阿春的腔调总是不­阴­不阳,使你敬她畏她,又有几分温暖。

“你,好吗?”

“不好。”

“听说你卖店了。”

“对。”

“现在做什么?”

“闲着。”

王起明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郭燕。

郭燕正忙着做活儿,低着头,可他明白,她在倾听。

“我想见你。”王起明说,说起来很难。

“我也想。”

“什么时候?”

“现在。”

“在哪儿?”

“我家。”

“好,一会儿见!”

王起明挂断了电话。

“见什么?”郭燕没好气地说,“说明了借钱,有就借,不借就拉倒!”

“有希望,值得去一趟。”王起明一边穿衣服一边跑出家门。

王起明发动了那辆老爷车,急急火火地驶上了高速公路。

期望,一种迫切的希望,促使着他不断地踩油门。

这种情绪有点莫句其妙。究竟是为了能借到钱而欣喜?还是为了能马上见到阿春而激动?

他说不清楚。

那辆老爷车的化油器,实在受不了他给的过量的油门,尾巴上冒着浓浓的黑烟,驶向长岛。

老爷车停在一幢白­色­的靠海边的房子门前。

王起明身手敏捷,快步下了车,去按那门铃。门很快就开了。

阿春端着酒杯,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一件半透明的黑­色­卧室睡衣,相当­性­感,她那小巧灵珑的身体曲线,毕露于他的眼前。他第一眼就发现了,她没有穿内衣。

半年没见了,她更艳丽了。

他走进门,见那地毯是粉红­色­的,就主动脱去鞋了。

他弯下腰,眼神就溜到了阿春那双修剪讲究的、白皙的脚上。

十个红点点闪在他的眼前。

“咔嗒”一声,她锁上了门。

当他直起腰时,一股浓烈的白兰地酒香就扑了上来。

“阿春,”他问,“你好吗?”

“我好。”

他们离得很近。两双眼睛对视着。

“你……”

王起明的话还没有说出口,阿春就热情地扑上来,用狂热的吻把他的话截在口中。

他被裹在了白兰地的香味里。

他感到自己的脖子被阿春的又臂箍得紧紧的。

“啪”的一声,阿春的空酒杯掉在了地板上。

两拥抱着,倒下,倒在了粉红­色­的、软软的地毯上。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深深地吻着。

此时的阿春,真好象一团火焰,一团红红的、燃烧得旺盛至极的火焰,能融化一切冷漠的火焰。

这火,只有一瞬,就点燃了他的每一根神经,刹时间,他被燃起了烈焰熊熊。他的每个细胞,都迅速被这火焰点燃。

他俩吻着,为对方脱掉衣服。她为他除去上衣和牛仔裤;他则把她仅有的一道防线——那件簿簿的睡衣抛在地上。

那黑­色­的睡衣如同一片黑­色­的云,飘,飘落。

两个颤抖的男女,立即融合为一体。

两股至热的火,立刻燃烧在一起,把理智烧成了灰烬。

一阵又一阵温柔的韵律,变成了呼喊,一次比一次深沉。

快乐,满足,洒满了阿春那满是汗水和泪水的脸。

王起明如同一只沉睡的豹子,躺在阿春的身边,喘息。

一阵暴风骤雨过去了。

两个人并排躺在地毯上,望着天花板,默不作声。

半晌,阿春顺手点燃了两支香烟,分给了王起明一支,又把烟灰缸放到了他的肚能上能下上。

两缕烟雾,缓缓地上升,腾向天花板。

“谈吧!”

阿春吐尽了口里的烟之后,淡淡地说。

王起明觉得这样的场合,无论如何没有什么可谈的。

“谈?没什么可谈的了”

“电话里,你不是说,有个事儿要跟我谈吗?说吧!”

“……不。以后再说吧。”

王起明实在觉得­干­完了那种事,再来谈钱太不协调了怎么说,也不对劲儿。

阿春面无表情,望着天花板,低声说:“我清楚,没事情,你不会来。”

“阿春,你听我说……”

“不要说那虚伪的。我知道你来准是有事情。你不会想我,不会如饥如渴的想念我,不会……”

“阿春!”

“你别打断我。你要说的,我不喜欢听。你有事情,就能想到我,这让我很高兴。我要的就是这个。谈吧!”

“可是,可是我现在不好谈出口。”

“我知道了。在美国,什么事情都好说出口,只有一件事说不出口?”

“什么?”

“借钱。”

王起明无言以对。

他佩服她的能­干­,喜欢她的美丽,但是更使他着迷的,还是她那­精­到准确的判断,和先知一样的预测。再有,她那意志,坚强甚于男子,甜言蜜语,根本无法打动她。

“我说的,对吗?”

阿春侧脸来望着他。

“对。”

王起明只好承认。对这个女人,不必耍花招,因为她早把你的心看透了。兴许,她比你自己看得都透。

阿春忽地站起了身。

“上哪儿去?王起明拉住了她。

“谈钱不能这样。钱是赤­祼­­祼­的东相,赤­祼­着身子谈赤­祼­­祼­的钱,我受不了。你也起来,去洗个澡吧。”

她走到楼梯口,又站住了,回过身子,对他说:“永远也不要把钱和爱情混淆在一起。永远也不要。”

说着,她上了楼。

当她梳洗完毕走下楼时,王起明也已穿戴整齐,坐在沙发里看报纸了。

“好了,”她坐在王起明的身边,“借钱是做生意?”

“对,做生意。”

“什么生意——我可以问吗?”

“开一间毛衣制造厂。”

“好,开毛衣厂,是个好主意。”

“怎么?”

“别的生意都有太大的风险,竞争激烈;开一间毛衣制造厂对你会有较好的前途。”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的鼓励。”

“我从来不鼓励谁。我不过是在帮助你分析,帮助你选择你的路。”

他的手在她的耳边抚摸。

她任他的手指抚摸自己。

“每月出多少货?”阿春问。

“六万美元。”

“让我算算,”她闭上眼睛,倒在他的怀里,沉吟片刻,睁开眼睛,“你需要六、七万美元的成本。”

“七万。”

“起码要这些,不然就算不上是毛衣厂了。”

“你真聪明。”

“别恭维我。”

“不是恭维,是实话实说。”

“你不该在借钱的时候,这么露骨地恭维债权人。”

“我已经把钱和爱情分开了。”

“你学得真快。”

说着,阿春离开了沙发,走到办公桌后面,拉开了抽屉,从里面拿出了一张纸。

她动作果断、老练,在纸上写着什么。

王起明望着她,很难想象这个女人半分钟前还依偎在情人怀里。

阿春写好了,放下笔。

“你来签字吧,如果你同意的话。”

王起明走到写字台前,接着纸去看。纸上写着阿春借款七万美金给王起明,百分之十四的利息,分十个月还清。借据条款十分清楚,严谨而无可挑剔。

阿春对他说:“算你的运气好。我刚刚卖了店,一笔钱还闲在这里。”

“非常感谢!”

“我要投资开一间比较大的餐馆,现在正在看地点。所以,不久,我也要用钱,请你按时还钱。”

王起明十分佩服她的冷静和直爽,还有那种商人特有的气质。

他望着她的脸,想读懂她的脸,读懂她的心。

“请签字吧!”

阿春微微一笑,手一指那张借据,又补充上一句:“趁我还没有改主意。”

王起明高兴地签了字。

阿春拿出了自己的支票簿,填写了一张七万美元的支票。

王起明望着她的脸,问:“我每月一日,来给你送钱?十个月付清。”

“对。”

“怎么送?”

“寄来。”

“为什么?我可以送来。那样,我每月的第一天都能看见你。”

“别做诗。”

“不是做诗。这是十分实在的事情。我每月一日就能见到你。这很重。”

“不。你不会有时间,尤其是在你开张的第一年里。”

“你不相信我的心。”

“不。”阿春十分理解地笑笑,绕过写字台,站在王起明身边,用纤纤指扶摸他的下颏和面颊,“你们大陆来的人,怎么都这样,浪漫。也有挺好的情感,可就是不实际。别管别的,把住你的生意。什么也不要去分你的心。”

王起明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怕她伤心,他又赶忙摆摆头。

“别装假。听我的。”阿春老大姐一样地嘱咐着他。

她把他送到门口。

他突然说:“阿春!我感激你。我,我喜欢你。”阿春又什么都理解地笑笑。

“我知道。你不要什么说都说出来。记在你的心理。”

说着,她纤指一指他的心口。

他感激地点点头:“我想知道,你怎么看我,怎么评价我。”

“你已经知道了。”

他想再吻她一次。

她一歪头,躲开了:“快走吧,你太太等急了。”

成千镑的毛线,装满了王起明家的客厅,也塞满了卧室。

他们睡觉的双人床和熨衣服的桌面,是仅有的两块没有堆放毛线的空地方。

虽然是捡来,却实实在在是辛辛苦苦搬来的方桌、小柜子、长沙发,又被这两口子辛辛苦苦地搬下楼,放在马路边,等候着新到的移民再给搬走。

整幢房子,空气里弥漫着的都是毛线的气味,引得他们两个鼻子眼儿发痒,不住地打喷嚏。

郭燕请来了一个助手,不是生人,就是一起在马家毛衣厂一起­干­活儿的秀梅。秀梅是从台湾来到美国的,和郭燕在一起­干­活儿,关系融洽。再说,她­干­活勤勤恳恳,不爱说话,绝对的忠厚老实,郭燕对她十分器重,她也是个极为可靠的得力助手。开张了。王起明和郭燕招募来的一些工人充满好奇地走进这间半公寓半工厂的房子。

他们确实是充满了好奇。因为他们的新老板,一个刚从大陆来美一年多的穷小子能做成什么生意。

在王起明和郭燕不在场的时候,他们便纷纷议论和猜测。

有的说:“给不给他做这个工,得好好想想,只怕这小子放不出工钱来!”

有的说:“大陆来的人,还真有两下子。我在纽约快­干­了二十年了,天天做梦都梦见当老板,愣是没当成——这小子有什么能耐,我得瞧瞧。”

还有的很有政治头脑:“依我看,这小子有来头,一定是中共给他出的钱,在纽约划出块地盘,搞统战。”

谁都有头脑,谁都可以按照自己的逻辑、自己的习惯、自己的思路行揣测去设想。至于真实如何,那是另外一回事。

至于王起明和郭燕怎么想,这些工人绝对地猜不出来。

为什么呢?

因为他们对这些人怎么想根本顾不过来。他们满脑袋的想法,就是织毛衣、挣钱。这已使他们手忙脚乱了,谁还去管别人想什么、说什么呢?重要的是立即让这个小步的工厂尽快运转起来。

郭燕显示出了她从未显露出过的企业管理方面的才能。

开张以后的几天,都是她指挥着她的新下属:“张太太,这批货可是要最先出手的,就请您赶一赶吧。

您的手快可是有名儿的。

“陆先生,要说您­干­活儿的速度可真是没的说,可是粗中还得有细,要是打错了,返工拆改可还是您自己的事儿哟。

“爱莲姐,活儿,您就放心,断不了。只要咱们这儿的手跟上,货能出去,这活儿就只能越做越多。您就放心吧!

“不是我说大话,工资一分钱也少不了您的,杨妈!放心吧!”

对付这些工人,挺难办。他们大部分都是郭燕和秀梅凭借个人关系从别的工厂“挖”过来的,既不能不管理,也不能得罪。

中国人讲中庸,其实中间儿的道儿,顶难走。

等工人们各自领了活儿回家去做,秀梅走过来对郭燕说:“燕姐,做生意太客气了也不成。你们刚开张,这又是头一批货,要是出了质量问题,钱收不回来倒还是小事,信用没了可就没法子交代了,全得完!”

“这我知道,可是得罪了人,货打不出来,不能按期交活儿,还不是一样全得完。”

“可是,出了次品怎么办?”

“没关系,我来改。”

秀梅理解地笑了笑:“要是老板都象你这样,那生意……”

“珲不都得赔个净光。是吗?”

郭燕一乐。

秀梅也跟着笑了:“别那样,好老板还是越多越不嫌多。”

秀梅摇着头走出房间。

郭燕低下头,思忖了一阵秀梅的话,觉得有理,都很在理;心里也定了主意,将来也学着硬气点。她打定了主意,心里也踏实了许多,抬起头,打不着王起明了“

“起明!起明!”她喊。

“我在这儿哪!”

原来王起明就在郭燕不远处坐着,只不过毛线把他给围起来了,郭燕看不见。

“找我­干­什么?”王起明问。

“不­干­什么,”郭燕忍不住地想笑,“见不着你,怕你让毛线给活埋喽!”

“那倒不至于,顶多是给热晕了。”

郭燕走过一道道毛线墙,接过王起明,禁不住“哟”了一声:“我说起明,你怎么什么都没穿呀——刚才这儿这么多人!”

王起明只穿了一条短裤,赤身露背,肆脖子汗流,脊梁上闪着密密麻的汗粒子。

“我还不是穿着短裤吗?”王起明为自己解释。

“我去把冷气开开。”

“试过,带不起来。开冷气就别熨衣服,熨衣服就别开冷气。”

“我们这是遭罪呢!”郭燕说,转身去熨衣。

“嗨,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王起明自言自语,象是自我解嘲,又象是自我打气。

要说苦中苦,他算是受到家了。为了节省开支,他现在是一人多职;设计、算图、熨衣、出门谈判;为了增强竞争力,他还主动给家里有小孩的女工,送料上门,前后不足一个月,他连早上从床上爬起业的劲儿都不足。

说是老板也行,说是苦力也行。

甭管是什么,赚钱就行!

他把电话机放在熨衣板旁边,脖子夹着电话听筒,和客户联系:“……好,明天下午……当然是全部的。对,我这里人手齐全,绝不会误你的事,安东尼先生。你的草图我看过了?我加上了我的想法,你以为怎么样?谢谢,谢谢你的夸奖。那我就开始照这个图­干­了。好,一定按时把货交给你!再见!”

他放下电话,又向郭燕问道:“燕儿!334、335、226、215这些图纸的成品,一共110件,明早一定得出齐。”

“没问题。”郭燕回答,然后又问秀梅,“你看怎么样?”

秀梅盘算了一下,说:“刚开张没几天就送货,这样做的没几家:要说明早出货也行,就是得加夜班。”

“加夜班就加夜班,拼了;头批货,就图个信用!”

“可是你也得防着客户老让这么快交货可不行——你也不能天天加夜工啊!”

“这你放心,安东尼先生懂行。他也搞设计搞展销,一年衣织出来用多少个工,他该明白。”

一个白天,在繁忙中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三个人没有吃晚饭。

“晚饭”是秀梅从超级市场买来的面包片和十几听罐头。

他们边吃边­干­,嘴里吃着,手里还不停地­干­着活计,两不耽误,活­干­得很快,饭吃得也很香。

王起明手里的熨斗没有停过。有毛线厂催付款的电话打来,他都是一边熨衣一边夹着话筒支应的。

秀梅在毛衣里子上缝着垫肩和商标,那可真算是飞针走线,纤手上下翻飞,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最烦人的活儿是郭燕­干­的。她要把那些不合格的衣服全给修改好。先拆,再织。不管有多少毛病的毛衣,经她手一修饰,全漂亮极了。

深夜又在他们的手指融化,清晨来临了。

郭燕推秀梅到里面去躺一会。待她安顿下秀梅在卧室躺下再回到客厅,只见王起明已经伏在一个纸箱上打起了鼾。

他枕着那些拼命完工的毛衣。

王起明早晨八点醒来。他看看表,想起他早答应了安东尼九点把货送到,急忙翻身站起。轰着打着郭燕和秀梅赶快醒来,把货物装上那辆老爷车。

车厢的前座、后座和后备箱里都装好了货,只好王起明留下一个开车的地方。

“你醒明白了吗?”郭燕看丈夫睡眼惺松的神态,十分担心地问他。

“醒明的了。”王起明回答,使劲挤着眼睛,为的是让疲乏的眼睛看东西清楚点。

“能开车吗?”妻子又问。

“能。”

“小心!”

“哎,小心!”

王起明这么一个劲儿地答应着,郭燕还是不能放心。“你驾车慢点,别翻了车。”

“我,”王起明坐进汽车,“我就是为这一车的劳动成果,也不能翻了车!”

说着,他关上车门,起动车辆。

“你们就在家听着好消息吧!”

说完,他打着哈欠,驾着走起来歪歪扭扭的老爷车离开了家,直奔曼哈顿。

男人走了,郭燕的心也不在家了。她本该和秀梅接着­干­下面的活儿,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总也静不下来。

“你说,他现在该到了吧?”郭燕问秀梅。

“还得等一会儿,”秀梅抬头看看挂钟,十分客观地说,还低着头做活儿。

“不知道安东尼先生是不是喜欢这批货。”

秀梅笑了笑,说:“咱们的毛衣在全纽约也算好的,他要是识货,当然得喜欢!”

“我说也是!”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又是郭燕先打破了沉默。

“秀梅,你说起明设计出的样子,合不合安东尼的口味?”

“不是安东尼出的草图吗?怎么会不全他的口味?”

“王起明胆子好大。他见了安东尼的示意草图,拿过来就改,加上自己的想法;有的设计出来的图,改动还挺大。安东尼先生是老设计师了,他不觉得伤自尊?”

秀梅又想了想,说:“美国不是这样子的。货好就是好,设计的漂亮就是漂亮。安东尼先生和你的先生合作设计,我看关系蛮好,不会有那些枝叉生出来。”

“那就好。”

“你该放心。”

“我放心。”

秀梅忍不住笑了,劝慰郭燕说:“我在美国,比你早打了一年的毛衣,我知道,这批货……”

“怎么样?”

“是顶好的!”

就这样,两人边说边­干­。郭燕心神不定的等待着,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去窗口探望,一会又希望从秀梅那听到几句宽慰,坐立不宁。

时近中午,郭燕猛然听到楼下三声喇叭响。

“回来啦!”她喊着冲向窗边。

果然是王起明驾着那辆老爷车回来了。“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怎么无­精­打采?难道……”郭燕惴惴不安地自语。

这么自语着,郭燕竟不敢起身迎接王起明。房门开了,­精­疲力竭的王起明倚着门,望着郭燕。

秀梅对王起明打着招呼:“你回来了?货交了吧?”

王起明点点头。

郭燕终于耐不住了,她急切地问丈夫:“怎么样,安东尼先生满意吗?”

王起明没有回答,缓缓地从西装口袋里扯出一张纸来,朝郭燕一摆。

郭燕和秀梅都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张支票。

“拿去。”

王起明有气无力地说,用指尖点着那张支票,补充说:“6万美金。”

郭燕什么也没有说。她想扑到丈夫的怀里,她想吻他,她想捧起他那瘦削的脸,让自己的泪水洗去他的疲惫。

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做动。她一步都没有动,站在原地,捧起自己的脸,哭了起来,象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秀梅不知什么时候从这里走开了。

王起明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伸手揽住她不断抖动的肩,低声地劝她,“别哭,别哭,我们在美国站住脚跟啦,燕子!”

郭燕抽泣着说:“我不该……哭,可是,我……我忍不住。”

“我懂。”

“我们……不,你想,做点什么?”

王起明轻声地说了两个字。

郭燕没有听清,又问:“什么?”

“睡——觉。”

郭燕点点头,让丈夫揽住自己的腰。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他们的卧室。

沉沉的、甜甜的睡眠之后,他们看到已近傍晚。夕阳把一抹橙红贴到了窗纱上。

他们谁也不急于起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享受着这极度疲劳之后的从未感受过的慵懒和甜蜜的幸福。

他扶摸着她赤­祼­的肩臂和胸部,对着天花板回忆着与安东尼交接货物的情景。她则把头偎倚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听他讲述,老实得象一只小猫。

“我走进他的展销室时,他正在忙着接洽别的客户。可是他看见了我,你明白吗?他就走过来了——放下别的客户走过来了,你明白吗?这说明他重视我。他说,Hi,Chineseboy!

他说我是中国小男孩。“

郭燕躲在他臂弯里嘿嘿地笑。

“别笑,”他说,“这意大利老头看了我们的货。他看得细,真细,他那双老眼肯定把毒,象老鹰的眼睛,谁也别想蒙他,什么毛病——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小毛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敢说是这么回事儿!”

“他挑出毛病了吗?”

“我们的货没有毛病,这是最重要的!他看得再认真细致,也不会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不过说实话,当时我的心”砰砰“地蹦,快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了。这老头可是真会抓腾人。

他抬起脸来,对我说:“Very good,Chinese boy!很好,中国男孩!随后,他开了这张支票。”

“他真好。”

“这不假,可是更重要的是,咱们的货好!”王起明信心十足的说,“我们的工人也都是顶呱呱的,他们的手艺几乎无懈可击。”

“我们和工人的关系很好,这确实很重要,很重要。”

“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关系?”

“人家说咱们从来不摆架子,所以他们­干­起活来很痛快。”

“我们这叫,­干­部和人群众打成一片;只有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才能够调动起广大群众的积极­性­。”

“你这话,听着耳熟得很。”

“我从小就是受这种教育,现在沾了这教育的光啦!”

两人极为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饿了。”王起明低声地提醒妻子。

“我去给你煮面条。”

“他按住了正要起身的郭燕,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下餐馆。我们该去餐馆吃晚饭。”

郭燕愣住了,几乎张开了嘴,看着自己的丈夫,突然惊喜地抱住丈夫的脖子,高声叫着:“真的?走!我们这就走!”

王起明努力从她的双臂中挣脱自己,笑着说:“是,这就走。可是,我们这样光着身子,哪个餐馆也得轰我们出去啊!”

那是一家专卖川扬菜的中国餐馆。这里当然不是美国最好的中国餐馆,但是,却给他们印象最深。因为这是他们登上美国领土之后走进的第一家餐馆。

他们点要的是烤鸭和一些其它炒菜。他们吃得太香了也太快了,简直象刮过餐桌的一阵飓风。

王起明还不满足。他请老板把鸭架子熬成汤,汤里放下白菜、豆腐。“什么也没有白菜豆腐解馋!”他说。

老板告诉他们,这家餐馆历来就有“一鸭两吃”的吃法。

不一会儿,按照王起明的意思,鸭架汤端了上来。

从那以后,王起明和郭燕只要一出货,就到这家餐馆来“一鸭两吃”,并且商量生意,讨论给工人的工资份额。

这家餐馆成了他们的半个经理办公室。

如果这家餐馆的老板是细心的人,或者说,他是个喜欢评论顾客的老板,那么,他会告诉他的亲朋好友,总来“一鸭两吃”的这对来自北京的夫­妇­,在后来的一年里,有着很大的变化,起码是在外表上。

王起明最早来的时候,穿的是一条牛仔裤,不久,那条裤子换成了西装裤,上衣是熨得平平的,而且领带越来越高级、越来越漂亮。

郭燕的服装也渐渐地起了变化,当然是朝讲究、越来越好的方向变化。不仅如此,她的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也增添了些金的或者银的首饰。再有一点也挺引人注目,就是她开始化装了,手指甲和嘴­唇­开始涂红,这确实使她变得更年轻更漂亮了。

当然,发生变化的不仅是这对来自北京的年轻夫­妇­,也包括餐馆的老板。

首先是这位餐馆老板对他们称谓的微妙变化。最先,他称他们“女士,先生,”现在则称他们“王老板,王太太”,经常要恭维一下王太太的新衣服,这都免不了要王起明多花几美元的小费。

王起明对这些服务越来越适应。话说回来,要适应这些实在不用费力。

有一回,王起明夫­妇­吃得耳酣脸热,十分有兴趣的时候,王起明猛地想起了什么,拉着郭燕离席,向后就走。

“上哪去?”郭燕问他。

王起明也不答话,直奔­操­作间。

­操­作间里,蒸汽弥漫。

王起明一眼就看见了洗碗池。一个中国小伙子正在低头洗碗,满头大汗,身旁是碗碟摞起来的小山。王起明看着小伙子拼命­干­的神­色­,一时竟看入了神。

郭燕当时就明白了王起明的心情,一声不吭地站在丈夫身边。

老板跟着也进了­操­作间。

“啊呀,王老板雅兴很高啊,”餐馆老板说,“要看看烤鸭吗?我领您去看看?”

“不,”王起明眼光没有离开那个小伙子,“我就看看这个。”

“也好也好,”老板不解其意地站在旁边“

“洗碗很辛苦,”王起明对老板说,“真的很辛苦!”

“是,是。”

“薪水比侍者低,还没有小费。”

“是,是。”

王起明指着小伙子对老板说:“小伙子很能­干­。”

餐馆老板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一路附和:“能­干­,能­干­。”

王起明看着看着,伸手摸自己的口袋,摸了这个再摸那个。

郭燕当然知道他在找什么,从自己的虎皮钱夹里取出了五美元,送到丈夫手里。

王起明接过钱走到了小伙子跟前,把钱放进小伙子围裙的口袋里。

小伙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王起明,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餐馆老板在一旁紧着教他说话:“谢谢呀,还不快谢谢王老板?”

那小伙子一抹额上的汗珠,说,“谢谢!谢谢王老板!”

王起明问:“北京来的?”

那小伙子点头。

“好好­干­,哥儿们,”王起明说,“将来,有出息!”

那小伙子憨憨地点头。

王起明一拍小伙的肩,转身走出了­操­作间。

10

一年来,王起明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们的生产量扩大了将近一倍;他们在银行里的存款和用于生产运转的资金加在一起已达到了七位数;他们早已偿还清了阿春的借款;他们还在罗斯福路上租下了一家工厂的厂房。

新租下的厂房很宽大,放得下五、六个熨衣台。

总之,在他们手下的不单是一个小上的制衣作坊了。他们管理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厂子,一家有模有样的企业了。

他的生意越做越火。

在王起明宽大而明亮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不断。

王起明斜坐在宽宽大大的写字台角上,接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说实话,做生意不难,设计服装也不难,可最让人头疼的就是接电话。

电话有客户打来的,有毛线厂打来的,也有律师的、工人的、银行的、会计的,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

他呢,就如同舞台上演独角戏的小丑,不停地接电话,不停地变幻着腔调和面孔,一个电话一副嘴脸,一个电话一种态度,连自己也觉得挺累。

“啊,安东尼先生啊,你好!这请你百分之百地放心,没有任何问题;在这个礼拜天以前,所有的货,全部出齐……”

“是张先生?我想告诉您,您的要求使我很不愉快。现在是什么时候,您要请假?这工作可是不等人啊,您自己还是好好掂量掂量吧!工资?可以商量……”

“……啊,你好!当然,你的毛线都是优质,我并不怀疑这个。付帐?我当然付。你是­精­神病啊,还是怎么的?今天付不了。下月初,咱们一言为定,做生意,你也得想想我啊……好,下月月初!再见!”

他放下电话,对郭燕说,“今天的电话我只接这些了。再来人你就说我不在。”

说完,他去了工作台。

可是,不到五分钟,郭燕又把他叫回了办公室。

这次来电话的是会计师。会计师忧郁又坚决的口吻,使得郭燕无法对他扯谎说王起明不在这里。

“让他快来听电话,”会计师的声音象是暴雨前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然,他将受到重大的损失。”

王起明很快被叫来了。他拿起听筒的时候还有闲心开两句玩笑。

“哈啰。”他面带笑容说,“你是不是要带了我的钱,逃到墨西哥去呀……”

但是,很快的,他脸上的笑容褪去了。

他坐桌角的半个ρi股挪开了,沉沉地坐进他的椅子里。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会计师的电话,脸上的气­色­变得­阴­沉了。

“怎么回事?”

郭燕情不自禁地问他,他摆摆手,不让她­干­扰自己听电话。

“你的意思是说……”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就再也没有开口,一直脸­色­­阴­沉地听着会计师的电话,眉头越皱越紧,牙齿使劲地咬着那支笔帽。

这样,他足足听了有五分钟。最后,他说:“好,我明白了,再见!”

他放下听筒,垂着头,眼睛凝视着电话机,不说话。

“出了什么事?”郭燕争着问。

“大事。”

“什么大事?”

“钱。”

“什么?”

“我们必须……”

“必须做什么?”

“花钱!”

“花钱?”

郭燕越听越不明白。他着急地摇着他的胳膊:“告诉我,花什么钱?为什么非要花钱不可呢?”

王起明从座椅上站起来:“会计师,看了咱们的帐目。他看得十分认真。你知道,咱们现在有很多的钱,很多!”

“那又怎么样?”

“按照税务比例,我们必需在年底以前,尽快花掉6万美金。否则,这6万都要交给税务局。”

“什么?6万?”郭燕吃惊地问。“都花掉?可现在离年底已经没有几天了。”

“我知道。”

他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郭燕问。

王起明看了看妻子,说:“这是美国,钱多了,超过一定数额限度,就要交比例很高的税,除非你用这钱去再投资。或者……花掉!”

“这,这都是哪来的事儿啊!自己辛辛苦挣来的钱,不让存着,这是哪儿的事儿啊!”

“哪儿的事儿?美国的事儿!”

“可就这么几天,这些钱可怎么花呢?”

“这时候你也急了?平时,就是你总攒着,有钱不花,舍不得,舍不得。你看看你穿的大衣,还是从北京带来的呢!省,省!这回省出麻烦来了。”王起明埋怨她。

“别光说我呀,”郭燕说,“你自己呢,那辆老爷车都快散架了,还不舍得换呢!”

“咱们谁也别挤兑谁!都是中国人,都离不开省钱的一个‘省’字。在北京行,这地方不行,它挤着你把钱都吐出来呀!”

王起明大彻大悟地说着。

“这回行了,想开了,换,换车!买辆新车能花个一两万,换!”

“还有四万怎么花呀?”郭燕问。

“找会计师,他房地产那边有熟人,求他给咱看幢房子,帮忙把这些钱给花出去!”说着说着,他又觉着这话不象人话似的,暗自骂,“他妈的!跟犯­精­神病似的——花钱还得求人帮忙!这他妈的叫什么事!”

不出五天,王起明和郭燕开着新买的轿车,来到了长岛上一幢典雅的三层小楼跟前。

王起明对妻子说:“下来吧!到家了。”

他们一起下了车,刚走几步,郭燕停住不走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王起明问。

“不。”郭燕抬起脸来,王起明看见她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我不敢相信,这是梦吗?”

“不是梦。”

“是真的?”

“是真的。”王起明对郭燕肯定的说,“来吧!”

说着,他把她抱起来,象新婚的夫妻一样走进了这座新宅。

最讲究的吊灯,名贵的地毯,全部进口的意大利家俱把客厅装扮得典雅华贵。

他们把壁炉装修上了亮晶晶的钢边。

在客厅里他们摆上了stanve钢琴。

还有宫殿寝宫一般的卧室和花了两万美金装修起来的最流行款式的厨房。

王起明感到郭燕的呼吸急促了,她的两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肩。

他把她放在华贵的床上,一件又一件地为她脱去外衣、内衣。

“大白天的,你,别,别,”她象个Chu女一样地慌乱和紧张。

他不理会她的温柔的抗拒,把自己已燃起的烈焰传她。

他们搬进新宅的第三天,王起明接到了阿春打来的电话。

他当即邀请阿春来他的新宅做客,阿春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谁?”郭燕问“阿春。”

“该请来做客。我们全靠她帮忙了。”

“请了。”

“何时来?”

“今晚。”

“她爱吃什么?”

“爱吃……不知道。”

想起阿春要来,王起明的心情颇为矛盾。他喜欢阿春,但又怕眼下自己的新家会影响阿春的情绪。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抹也抹不掉的感觉,就是如果自己的家布置得越好,自己和郭燕的生活过得越好,就是越对不起阿春。

这感觉很怪,可却实实在在。

郭燕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想。她买了几样名贵海鲜,亲自下厨房为阿春的到来准备家宴。

王起明出去买了一瓶XO白兰地,郭燕看了颇为诧异。

“她喝酒?”

“喝……我也不清楚……有备无患吧!”他当然清楚地记得那天在阿春家,他拥着她时,她那一身酒香。

“女人喝酒,抽烟,我都不大……不大喜欢。”郭燕说。

王起明没有评论。

晚上,阿春按响了门铃。

阿春十分大方自如,不等王起胆介绍,先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阿春,英文名字是Susan(苏珊)。你想必是郭燕吧?”

“是的。”

“哇,好漂亮的房子呀,真了不起。不是我自誇有眼力,我早就看出王先生和你有着很好的前途,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快。不简单,在我所见过的新移民中,你们是发展最快的。我从心底里佩服你们!”

“你太客气了。”王起明说。

“你知道的,”阿春十分认真地说,“我从来不乱恭维人。”郭燕陪她观赏了各个房间。

“真不愧是艺术家。这里的布置美极了,”阿春说,“­色­调美极。王太太,You hāvevery good taste.i love it.(你有很好的欣赏力,我喜欢它。)”

阿春是这样的习惯,说中文的同时,总爱夹上几句英文,好象非如此就不足以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在餐厅,她见到丰盛的宴席又是一阵惊叹:“啊,海鲜、龙虾!这是我最喜欢的!XO,太美了,我喜欢这种牌子!”

她根本不用主人让,自己就坐在了桌旁。

郭燕坐下,对阿春说:“我想,我和起明都得感谢你。你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

“王太太,不要客气。只能说王先生运气好,当时正赶上我手里有些钱;要是现在你们借,我只好说,Sorry,i hāvenot hing.(对不起,我一分都没有。”)

“但毕竟是你借给我的那7万美金,”王起明认认真真地说,“它使我有可能起步。”

阿春没有答话,只是盯着王起明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去剥龙虾。

他们先让了一回酒,然后开始慢慢饮酒品尝海鲜。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吗?”王起明问阿春。

“我打了半年,”阿春说,“上星期终于找到了家很合适的店,在新泽西。”

“开张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们哟。”郭燕热情地说。“开张?还早着哪!现在刚开始办货款。”

“缺钱?”王起明问。

阿春笑着说:“是啊!真应了那句话,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现在轮到我向你们借钱了。

“要用多少?”王起明认真地说。

“对,你说,要用多少?”郭燕也问。

“阿春‘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们都是老实人,”她说,“我不过是跟你们开个玩笑。我在向银行贷,估计不会有问题。”

王起明因为不能帮上这个忙,脸上颇有遗憾的神­色­。

“如果贷款不够,”阿春说,“我会来找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王起明又是认真地点头。

阿春是个时间永远也不够用的女人。

她喝了两杯酒,那只龙虾还未吃完,就站起身来要走。

“再坐一会儿吧!”郭燕请求她。

“下次吧,”阿春说,“今天不是周末,明天你们肯定也要起早。”

郭燕很感动,因为阿春是在为别人着想。

王起明起身为阿春拿大衣。

阿春让王起明为自己穿上大衣。

“希望你常来!”

王起明低声地对她说。

“我会。”

在门口,阿春吻了郭燕的脸颊。两个女人十分友好,甚至象个知己。

“外面冷,我去送就行了。”王起明把妻子拦在屋里,自己送阿春走出门。

外面是静静的夜,月光泼在地上,朦朦胧胧。

王起明望着在月­色­中益发温柔益发美丽的阿春,不觉心中掠过一缕柔情。

“阿春!”

“什么!”

“……缺多少钱,告诉我。”

“这人生意风险大,需要投资也多。我……等等再说!”

“要是没有太大的把握,就妨再等一些时间。”

“我知道。”

“阿春!”

“什么?”

“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谢谢你。”

说着,阿春打开自己汽车的车门,正要坐进自己的车,王起明拦住了她。

“你一定要给我机会。”

“好,我会给你!”

“阿春!”

“你听我说,”阿春对他说,“你太太……是个好女人。”

“这我知道。”

“……我也是。”

“我当然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最好的!”

她望着他,目光如泣如诉。他也望着她,生怕她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再见吧!”阿春向他伸出手。

他紧紧地捏住了她的纤。她忍着疼,也不抽回自己的手。

“再见!”王起明抑制自己去吻去阿春的冲动。“阿春……”

“快回去吧!”

“阿春……”

“快回去吧,我们说过再见了。”

阿春使劲抽回自己的手,钻进汽车。她看见自己的手被王起明捏出了一道道印子。

王起明还在望着她。

她向他摆手,打开了发动机,摇下车窗:“多多保重!”

说完,她猛一加油,汽车驶向了街道,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11

又过了两年。王起明的生意很是兴旺。他们用赚来的钱买了两幢房子,转手租了出去。

这事十分的上算。每月的房租不仅可以准时替王起明偿还银行的借贷,而且还有盈余。

“我看出来了,”王起明深有体会地说,“养房子可比养孩子合算。在美国,再好的孩子也不能每年教敬你八万美金啊!”

1986年初,他们又搬进了新家。这幢房子在纽约皇后区也是数一数二的,红砖小楼矗立在草坪和四季鲜花中间。

不管有多么忙,多么累,只要是看上一眼自家的小楼,王起明的心里就舒坦下来,清静下来。家呵,什么叫家?在社会上世面上混呀,累呀,装孙子呀,耍把式呀,身上有多累,心里有多烦,一躲进这座小楼,这些烦恼疲劳,马上烟消云散。对——,这就叫家。

现在,王起明已经是一位志得意满的青年商人了。

他变得气宇轩昂,­干­劲十足,左右缝源地应付着四面八方各­色­人等:客商、律师、工人、会计、房客、税务官员、银行职员、社区头面人物、华人商会的会员和和各样的富豪。他在众多的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人物中,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善于交际,善说幽默,并不看人下菜碟,因此,人缘极佳。

这当然在生意上帮了他。

他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他的野心也越来越大。可在美国,没有指责这个,也没人批评他贪婪,想反,这里的人都因为这个而越发尊重他,越发喜欢他。这种尊重和喜欢,可不是虚情假意,都是真心诚意的赞美。不光是在纽约的华人圈里,他是人们注目的中心,就那些商业上颇有起­色­的地地道道的老美,也都极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来自大陆,非常成功;才四十岁,就什么都有了。美国梦,在他身上实现了!”

美国人崇拜三种人:一是体育明星,二是电影明星,三是成功的商人。

那么多的人,凭什么只崇拜这三种人呢?

说来简单,因为这三种人的身背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物件:钱。这三种人的身后都有着天文数目字的金钱。

对了,说穿了,美国人崇拜的是钱。

这就叫美国文化,赤­祼­­祼­的拜金文化。

环顾着这些成就,郭燕问王起明:“起明,你说,咱们全有了,房子、车,财产——金钱,咱们还缺少什么呀?”

王起明想了想,说:“缺,缺一样。”

“什么?”

“女儿。”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大厅,旅客们一个挨着一个地通过海关检查,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王起明和郭燕从入口急急忙忙地跑进大厅,唯恐迟到。

他们特别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到这里时没人来接而产生的恐惧和惶惑。他们怕让宝贝女儿也象他们当年初到此地时受到冷落。

他们挤到了接客人的第一排,张望着、搜索着、寻找着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他们日思夜盼的亲生骨­肉­,他们的宁宁。

“看见了吗?”郭燕问丈夫。

“没有。”王起明伸长脖子向里张望。

“该到了。”

“是啊,该到了。”

他们的心都在“砰砰”地激跳。

突然,王起明高声叫道:“来啦!在那儿!”

不错,是他们的女儿宁宁。她长高了,比他们离开北京时,可大不一样了。她梳着马尾辫,上身穿着件红­色­的毛衣,腿上裹着紧绷绷的牛仔裤。她是真的变了,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光彩照人的大姑娘了。

“快叫呀,快叫呀,”郭燕催促丈夫。

“宁宁——!宁宁——!”王起明在呼唤女儿。

“宁宁——!”郭燕也在喊,“妈妈在这儿!妈妈爸爸在这儿!”

他俩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们都流了泪。他们都使劲儿地挥着手,希望女儿能快点看见自己。

看见了!

女儿看见他们了。

宁宁望着父母,笑了,挥了挥手。

“宁宁!”

王起明还在叫着,郭燕已经伏在了丈夫的肩上,抽泣出声。还差几步远,王起明就迈过了栏杆,冲上去,抱住了女儿,在女儿额头上吻着。

郭燕也跟着冲上来,抱住女儿的头。

“爸爸!妈!”

宁宁这样呼唤着。

一句女儿普普通通的呼唤,竟使王起明和郭燕泪流满面!

在走出机场大厅的路上,王起明和郭燕一人一个问题接连不断:“你好吗?”

“你一眼就认出我们了吗?”

“在飞机上吃午餐了吗?”

“你想爸爸妈妈了吗?”

宁宁回答着爸爸妈妈的连珠炮一般的提问,并且好奇地看着这世界上最大的机场和各­色­各样的人。

等王起明和郭燕的提问有了一个小小的空隙,女儿提了唯一的问题:“这是美国吗?”

“是,这是美国,”王起明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纽约!”

要回答这个问题太容易了。可是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王起明不觉停住了脚步。他想起自己到这儿时也是问了这个问题。

出了机场,他们三人坐进了汽车。

宁宁非要抢着坐在前排座上不可。

“爸爸!这车,是你自己的吗?”她问。

“对,是咱家的。”

“够派!”

“什么,宁宁?”王起明问女儿。

“我说够派,真够派!”宁宁说,“您要是把这辆车在北京这么一开,非震倒一大片不可呀,是不是,爸?”

王起明被女儿的话,逗得直乐:“没错,没错儿!”

“有您这么震人的车,我也用不着打的了。”

“打的?”郭燕在后座上问,“什么叫打的呀?”

“妈!您在纽约混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什么叫打的呀!

打的就是坐出租汽车啊!“

“你在北京,不骑自行车啦?”王起明问她。

“骑车?那多丢份呀!”

“这孩子,一口的北京腔!”王起明又乐了起来。

倒不是女儿的话怎么可乐,今儿这种日,不论女儿说什么,王起明都觉得顺耳、好听,都忍不住地要让笑意流露出来。

郭燕没怎么Сhā嘴,光是坐在后座上,摸着女儿蓬马松的尾巴松头发,好象是总也摸不够似的。

宁宁则是对什么都觉得新鲜、好玩。

她的眼睛可是不够使的。

在路上,对车流,对高楼大厦,兴趣浓得不得了,不断地问这问那。

到了家,她又楼上楼下,客厅卧室的看不够,还用手摸。

郭燕把她带上楼,指着她布置好的卧室说:“宁宁!这是你的房。”

谁想宁宁一撅嘴,说:“不,妈妈,我不要住这间小的,我要住楼下的大屋子里头。”

“傻店头,那是客厅,不能睡人。”

“什么客厅不能睡人呀,美国怎么这么多的规矩呀,我就睡大屋子。不是说美国自由吗?爱睡哪儿睡哪儿,爱怎么睡怎么睡!”

“好好好,反正是自己家,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吧!”王起明息事宁人。“来来,叫爸爸好好看看!”

他把女儿拉到身边,仔细端详。

宁宁十六岁,几乎和郭燕一般高,亭亭玉立。

她白白的脸蛋上,找不到半点瑕疵,细­嫩­娇柔。水汪汪的大眼睛,比郭燕的眼睛还美。她的胸已经高高的隆起,这使她平添了几分成熟。

“长大啦!”

王起明感慨地说。

女儿看着父亲,觉得挺好笑。

“你先让孩子睡一会吧,倒一倒时差,”郭燕说,“宁宁,睡一会。”

可宁宁根本没有时差的感觉,没有半点倦意。

她一个人跑出屋子,在草坪上,在花丛中,审视自己的新家。

窗前,王起明和郭燕在看着自己的女儿。

“宁宁,长大了。”王起明说。

“嗯。”

“她­性­格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也说法上,反正,她不象你那么温顺。”

“那就是象你,又宁又撅!”

王起明笑了。

他爱听这个。他觉得女儿的­性­格上是象自己,接受能力强,反应快,不服人。

这使他满意。

“可是,”他说,“她绝对不会知道我们这几年在美国受的苦。”

“当然。”

“我得跟她讲讲。”

“去你的!少来那套忆苦思甜,”郭燕说,“我倒是觉得,这几年不在她身边,欠下她的不少。”

“欠下多少补多少!”

王起明认认真真地说。

为了弥补对宁宁的爱,王起明夫­妇­便可以说尽了全部的心力。

他们对宁宁,是有求必应。

吃的,给的是最有营养的,最好吃的,也是价格最贵的。

穿的,给的是最时髦的、质地最好的,当然也是价格最贵的。

有的时候,王起明会说一两句这样的话:“燕子,你看看你是不是太宠着宁宁了?”

郭燕总是这样回答:“咱们受了这么多的苦,难道不是就为了她的幸福吗?”

只要她这样的回答,他总是无话可说。

王起明嘴上说不要太娇宠了宁宁,可实际上,他要宠起女儿来,比谁都要厉害。

自从宁宁到了纽约,所有的周末,他都陪着宁宁去玩了。

纽约的游乐场所、公园和餐馆,他们爷儿俩都去了一个遍。

这个时候,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慷慨,几乎可以说是一掷千金。

他觉得,这一切都正常太应该了。

是啊,我们受的一切苦,难道不就是为了她吗?

他一直这么想。

不要说是抛掷一些金钱和时光,就是把所有的资财都花在宁宁的身上,不也是应当应份的吗?

无可争议地玩,无可争议地去花钱,不为别的,只为女儿一个满足的笑。

至于宁宁自己,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殊,有什么不应该的。

自从这个16岁的姑娘一踏上美国领土,就生活在无以复加的溺爱之中,所有的物质需求,只要她一开口,就都能满足。

这些,她在北京,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在美国,她就产生了这样一种认识:美国,就应该如此。这一切就是天然的,不需费脑筋去判断有什么应该有什么不应该,伸出手去拿就可以了,闭上眼睛去享受就可以了。

她认为,美国,人人都是这么生活,人人的日子都这么过,这确实太­棒­了!她并没有试图了解父母是经过怎样地一番奋斗拼着­性­命才得到这一切的。

她不去想那一切,也就因此心安理得地去索取,不断地索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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