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北京一家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演奏家;女的叫郭燕,是他的同行,也是他的妻子。
他们的穿着并不与众不同,他们骑的自行车更和众人的别无二致;淹没在这自行车的车流中,旁观者很难把他们从中择出来。
但是,如果细心地观察就会发现,他们骑车的速度比旁人稍微快一点,显然他们比别人蹬得卖劲。而且,骑在途中,他们还偶尔交换下下只有他俩之间才能读懂的颇带神秘的微笑。
其实,他们与众人最大的区别并不在外表,而在他们的内心。在这条大街上,多数人是去上班或者上学,走的是一条每天都走的平平常常的路;而王起明和郭燕走的却是一条他们平明没有走过的路,他们内心里觉得,路的尽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神秘的国度。
王起明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推着郭燕的后背,助她一臂之力。
“你这么推着我,不累吗?”郭燕问丈夫。
王起明一笑:“不累。哥儿们能这么着一直给你推到美国去!”
郭燕眉宇间掠过一丝担忧。她说:“也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
王起明胸有成竹地说:“办得成,准办得成。我有预感。”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虽然是清晨,美国驻华使馆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长队伍。
看见这么多人,王起明心里间有点泄气。
“你瞧瞧你瞧瞧,让你快点骑不是,这晚了吧?”他一边找地方放自行车一边埋怨郭燕。
“知道晚,”郭燕反唇相讥,“你倒是早起呀。”
“我早起也没用,”王起明锁上车,拉着郭燕去找队尾,“你不得伺候咱们宁宁吃了早饭去上学!”
一提起女儿,郭燕又添了件心烦事:“要不咱甭办了,真放女儿一人在家,行嘛?”
王起明站在了队尾,听见了妻的话,觉得十分好笑:“甭办了?都办到这份儿上了又甭办了?亏你说得出!宁宁?你得这么想,就是为了宁宁,咱们才死活得办成呢!”
“办什么的?”一个干瘦的小青年从队首那边蹓达过来,毫不见外地接过了王起明的话茬。
王起明不大喜欢眼前这位面菜色的小痞子,拉长了声音回答:“办美国啊!”
“我还不知道是办美国,真的,”那瘦子一脸鄙夷的神色,“要办黑龙江兵团也不在这儿排队呀!”
“那你问什么呀?”
“我是问你,是办探亲,还是办自费留学?”
“探亲。”
“探谁?”
“阿姨。”
瘦子一指王起明夫妇:“小两口一块?”
王起明点点头。
瘦子又问:“非一块去不可?”
王起明反问:“怎么了?办起来困难点,是不是?”
“困难?岂止困难呀!”瘦子的话斩钉截铁,“根本没门!”
一听这话,王起明心里一阵发紧。他觉出郭燕的手本来是扶着他的胳膊,一听那话,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他一把,生疼。
“怎么就没门儿了呢?”王起明不甘心的问。
看来,瘦子对自己的话产生如此强烈的效果极为满意。他立刻露出了一副签证专家的面孔,其权威性不容置疑。
“跟您这么说得了,”他摆出一副细细道来的架式,“我爸我妈两口子,去探我大爷;俩人加起一百一二十岁了,美国人愣告诉说有移民倾向,办三回了,愣没办下来。您呢,我看,没什么戏,趁早回家,干点什么不好哇。”
王起明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堵,真堵心啊!
“甭听他的,”郭燕低声对王起明说,“他懂什么呀,他又不是美国大使。来都来啦,怎么也得试试呀!”
“那倒是!”那瘦子听见了郭燕的话尾,“既然到了这个地界,排上了这个队,好歹的也得试巴试巴。昨儿有个小妞妞怎么就签了呢,那是运气吧?不是!人家盘儿亮,条儿顺。老美看着这妞顺眼不是!签证这玩艺没谱,谁也说不好哪块云彩下雨!”
这时候,一辆飘着美国国旗的凯迪拉克轿车向使馆大门驶来。
警卫提醒着人们:“让开!让开!”
那瘦子弯着腰凑上车窗向里头瞅,然后回过头来悄悄地对王起明说:“今儿他好的有门儿。金丝猴来了,有戏;碰上胡子不行。”
王起明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怎么这使馆里头还养猴啊?”
学生模样的人给他解释:“不是真猴。这是他们给领事们起的绰号。金丝猴是指的一头金发的女领事,据说,这位女士挺和气;胡子是说的另一个男领事,听说那男的不好说话,好象不会干别的,就会拒签。”
王起明问:“好象您对这儿挺熟悉。有内线?”
“没有。就是来的次数多了点。”“几回了?”
“算这次,四次了。”
王起明心里又是一紧。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使馆里出来人给大家一人发了一张表格。人们先是三五一伙的商量,然后就分头去填。王起明和郭燕一面自己商量一面“不耻下问”,费了不小的劲才填好表格,这时人家来收表格了。
“一号,张茂!”
这是工作人员在叫名字。
“OK了,您哪!”那个瘦子应声窜了出去。大家听“张茂”这个名字觉得有趣,随着乐了一阵子。“张茂!他好干吗给他起这么个名儿?”“张茂,这名儿不错,透着老实。”
西北风还在叫唤,签证的人们都在等,都不怎么说话,心里想着同一件事。
郭燕挽起王起明的手。她有点抖,可能是冷,也可能不是。
没过几分钟,门开了。张茂瘦瘦的身材从里面闪出来。
大伙问:“怎么样?”
“没戏。”张茂一脸的沮丧。
有人问:“今儿不是金丝猴吗?”
“是金丝猴,”张茂回答,“金丝猴今儿也不够意思,可能是让胡子给传染上了。”
大家伙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工作人员又叫了几个人进去。人们在外头焦急不安地看着里头,探着身子,伸长脖子,好象能看出点什么。
从门里头,不时走出一两个没精打采的人们,跟让霜打了一样地发蔫。
“王起明、郭燕!”
工作人员叫了他们俩的名字。
王起明低声地问妻子:“你看,有戏吗?”
郭燕回答:“准成!”
王起明这时候明白了:女人比男从坚强。
他们走进了使馆的大门。
对于外边的人来说,他们进去不过廿分钟;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进去了整整一辈子。
张茂对旁人说:“这俩是最没戏的。两口子一下都想办成,有这么美的事吗?美国梦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呀,是不是?”
可是他的话产时刚落,使馆门开了,王起明和郭燕相拥着,脸颊上闪着泪花,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茂走上前去:“签啦?”
王起明一个劲儿地点头。
张茂“哎呀”一声,不尽的遗憾:“今儿这事,可真邪门了,嘿!”
王起明低声问妻子:“给咱们签了?”
妻子说:“签了。”
“真的签了?”
“真的签了。”
王起明不顾一切地拥抱住郭燕,深深地吻她。
“哟,这还没到美国呢,都美国派啦!”张茂在一旁不无忌妒地评价着。
王起明和郭燕完全不顾这些了。他们在西北风里吻了半天,然后向等签证的人们挥挥手,走了。
没走出几步,他们听到身后有掌声。两人回头一看,那个叫张茂的瘦子带头鼓掌为他们送别。
王起明想了半天,才憋一句话:“美国见!哥儿们!”
北京音乐厅的舞台上,灯光通明,听众席上座无虚席。一阵热烈的掌声之中,王起明第一个走上舞台,随后是小提琴郭燕,中提琴邓卫和二提琴小珍。
王起明向听众鞠躬后扫了一眼他们。在他的眼里,今天的听众比哪天都顺眼。他又瞥了一眼郭燕。郭燕红光满面,眼睛发亮。
“她真美,”王起有心里在想。他觉得自己象初恋一样地坠入了情网。
四个人坐稳后做了最后的音高调整。王起明向其余三位看了一眼,然后头猛地向下一点,乐曲象泉水一样地流淌了下来。
莫扎特的弦乐四重奏是他们心里熟得不能再熟的曲目。
他们配合得天衣无缝,恰到好处,演奏得格外动人。
随着乐曲的高低起伏,郭燕的一头秀发有节奏地摆动。在王起明的眼里,那美得不能再美的秀发是莫扎特美得不能再美的四重奏的恰当注脚。
邓卫和小珍也演奏得出神入画,真是没的说了。一曲终了,观众们掌声象夏日打在屋顶的雨点。
返场的小曲子也很叫好。听众们沉浸在乐曲中,不断地有节奏的鼓掌。王起明他们四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
掌声经久不息。可是他们四个人却迅速地钻进边幕,一个劲地朝舞台监督摆手。不大一会儿,他们就把音乐厅里的掌声抛在了耳际后面。
“你们俩先回家。我去西单买点熟菜。”邓卫大踏步地走,抡着琴盒,皮鞋在冰凉凉的柏油路上响亮地敲着。“小珍,你回家把那瓶茅台拿来!”
“别拿茅台了,”王起明拦住了邓卫,“又不是第一次聚会了。”
“当然不是第一次了,”邓卫说,“可是最后一次了!”
一句话,说得四个人都站在了寒风凛冽的大街上,互相看着对方,说不出来的滋味。真是说不出来的滋味。
小珍先是缓过劲来:“邓卫从来也不会说人话。什么叫最后一次呀,《最后的晚餐》?”
王起明淡然一笑:“也没什么。可不就是最后一次吗?”
“甭管是不是最后一次,”郭燕说,吃好了最要紧!“
“对!”邓卫响应。
“你们快去快来!”王起明叮嘱着邓卫和小珍,“我们先回家备菜啦!”
四重奏旋即在音乐厅门前的一片夜色中解体。
“最后的晚餐”很有光彩。不大的圆桌上摆着几样菜,粉肠、炸花生米、豆腐干、凉拌白菜心,大菜是红烧鸡、清蒸鱼和炒虾仁。邓卫和小珍拿来的茅台酒堂尔皇之地放在圆桌中央。
王起明颇为感叹地说:“哎呀,到了美国,还真不知道能不能吃上凉拌白菜心呢!”
“土去吧,你,”邓卫说,“人家美国是吃牛肉、喝牛奶的地方,谁吃凉拌白菜心啊!”
小珍说:“那些东西要是吃腻了,也备不住想吃两口白菜心呢!”
邓卫打开酒瓶,给各位都倒上的茅台酒。
“起明呀,我早就说过,”邓卫端起酒杯,“你小子有命,命好!早晚有这一天!”
小珍也举起杯来:“祝你们在美国,生活美满幸福!”
“这都是废话!”邓卫不耐烦地说,“到了美国还有不美满幸福的?我就没这个命,说了归齐,是我们家的德性不够,没跟美国挂上关系。我老纳闷:当初,我好怎么就没嫁给老美呢?”
“行行行啦,从来就没正型儿!”小珍打断了他,“你好要是真嫁给老美,哪来的你呀!”
王起明喝干了一盅酒,款款地说道:“我看,邓卫你也别悲观。你知道我们家怎么样?我们家祖宗八辈就没出过城圈,甭说美国了,连天津都没个走动的亲戚!”
郭燕接过来说:“要不是我屈尊俯就进了你王家的门,有个姨在那边挂着,想去美国,做梦去吧,你!”
“噢!我算悟出了个道理!”邓卫高叫。
“什么道理?”大家都问他。
“什么叫美国的移民政策呀,说白了就是大鸡芭政策;只要那玩艺一边上美国的边,准给签证!”
一阵哄笑。
小珍用筷子头一点邓卫的前额,笑着说:“喝两口酒就出来现眼!”
郭燕也乐着说:“你小子嘴里,吐不出象牙!”
“嫂子,嫂子!”邓卫极其认真地说,“您可别正经,您是用您美妙的身体,为起明架起了一道去美国的桥!”
王起明乐开了花,用手拍着桌面。
郭燕羞得满脸通红,只是抿着嘴笑,不知道该跟这浑小子说什么好。
“嫂子,别脸红啊,您!到了美国,还有您脸红的地方哪!
那地方,脱光了ρi股满街跑,没有管。女人跳脱衣舞可都是正当职业。您再瞧瞧咱们这儿,隔着老棉裤多瞅她两眼,都告诉你是大流氓!你说怎么那么不开化呀,啧啧!“
郭燕争辩着:“乱搞男女关系,也是开花,哪儿听来的!
小珍,你可得看好了他!“
小珍也附和着郭燕:“邓卫,你把人家美国说成什么了。
你以为人家都象你哪?“
“都让你明白不就学问了吗?”邓卫冲着小珍说。“说正经的,美国怎么那么富,那么强!它自由、随便,想干什么干什么,由着性儿来,我想干这个,甭请示,干!没人拦着……”
“可我,”王起明被这话触动了心事,“还不知道干什么好哪!”
小珍Сhā话:“你倒不必为那个操心。人说,在国外,洗碗也能每月挣几百!”
“可我没干过那个呀!”王起明认认真真地说。
“那有什么难的。再说,”邓卫给王起明打气,“再说人家都是机械化!”
“我想,”郭燕看出丈夫的忧虑是真的,就劝说道,“哪儿也不能让咱们饿死!”
“嫂子这话对!”
“要说我不放心的,倒不是我自己饿肚子,”郭燕说,“我……”
“嫂子甭说了!”邓卫打断了郭燕的话头,“你是担心宁宁,对吧?”
“你放心走你的,”小珍也宽慰郭燕,“有我们!每礼拜我准保去奶奶家两次,老的少的,我们全包了,委屈不了他们!”
“宁宁十一岁了,正是该妈妈管的时候,”说着,郭燕的眼圈泛红了。“可我这当妈的,倒去了美国,我……叫什么妈妈呀……”
终于忍不住,郭燕的眼泪象断线的珠子往下掉。
王起明揽过郭燕的肩头。郭燕的泪水滴落在王起明的肩头。
王起明忍着自己的泪水哽咽着劝慰妻子:“别担这个心,别担这个心。宁宁是好孩子,天底下,最好的,好孩子……”
深夜,邓卫和小珍告辞了。
盛满热情的小屋子里一下子空落落了。郭燕一边铺展被子一边对丈夫甜甜地笑着说:“今儿可是在中国的最后一夜了,可别喝了几口酒就倒头睡觉。”
王起明明白妻子的暗示,一下子从背后抱住郭燕。
王起明亲吻着她的脊背,说:“我不放过任何机会!”
郭燕听了这话,立时扭转过身来,正色地对王起明说:“到了美国,我可不许你去看光ρi股舞!”
“我不看!白让看都不看!”王起明一边解开郭燕的衣服,一边抚摸她洁白丰满的胸,“谁的ρi股也没有我老婆的好看!”
“到时候就怕不是你了!”郭燕勾着王起明的脖子仰倒在床上。
“我就是我,到哪儿也是我……”
王起明的后半句话被热烈的吻吞没了。幸福和满足,好象是从未有过的,好象是从天而降的,在这一夜里,美被展示得淋漓尽致。然后,他们相拥着,依偎着,睡熟了。做梦了。
他们梦见了没有见过面的美国,梦见了他们自己,梦见了难以描画的却又切切实实的幸福和安宁。
他们做着共同的梦,在梦中交谈,在梦中紧紧地拥抱,生怕幸福从他们的臂弯间蹓走……也并不都是梦。
次日清晨,一架波音747客机从首都机场起飞了。在这架飞机上,有一对年轻的夫妇并肩坐在一起,两只手始终搅缠一处,长长的旅途,竟没有一瞬的分离。他们有好几次去问空中小姐:“我们是去美国吗?”
“是的,去纽约。”空中小姐无数次地回答他们。空中小姐理所当然地感到奇怪,为什么同一个问题要反复问上这么多遍呢?
其实,王起明和郭燕只是要证明,所有一切,并不是梦。
纽约。J.E.K.国际机场大厅。
王起明和郭燕拖着沉重的行李,在象迷宫一样的大厅里东张西望。
形形色色的人种在这大厅里汇聚,这里仿佛包容了整个世界。
大幅的香水广告上美女的媚眼瞥着从东方古国远道而来的王起明。王起明感到眼睛有点不够用。
“快走哇!姨妈怎么不来接呢!”郭燕拽了王起明的袖子,把他从迷途上往回拉。
“别急!别急!”王起明解释着,“人家姨妈是美国人,美国人讲信用,说来准来!”
扩音器里响起了女性柔和的英语。
“你不是学AEollowme了吗?”郭燕对王起明说,“竖起耳朵听听,人家在说什么?”
王起明真的站住了脚,聚精会神地去听。听了一会,他摇摇间:“她说得太快!”
“说得慢你也听不懂!”郭燕一语道破。
“再听两句,再听两句!”王起明向郭燕摆摆手,侧耳倾听。
过了一会,郭燕问他:“听明白什么了?”
“她在说,”王起明想了想,说,“女士们,先生们……”
“就这两句哇?还有吗?”
“那肯定还有呀!就是,还得听一会……”
“May i help You?”(我能帮助你做点事呀?)一位机场服务小姐走上前来询问。
王起明被这突如其来的英语问蒙了,张着嘴看着那小姐。
“May i help You?”那小姐又问了一遍,长长的眼睫毛又眨了眨。
“啊,帮助,帮助,……I”王起明结巴了一阵,“i go home.”
“Where is Your home?”(你的家在哪里?)“我……我……i go home.”
“Yes,i understand.”(是的,我明白。)机场小姐微笑着,十分耐心地说,“You'd better tell me,where is your home,give me your home address maybe ican help you.”
(你最好告诉我,你家的地址,也许我能帮助你。)
王起明被这一连串的外国话弄得不知所措,想不出更好的招儿来,光是一遍一遍地重复着“i go home.i go home.”
“No problem,”(没有问题)机场小姐有点不耐烦了:“Thefront gate is overthere,go out and find a taxi,tell them,where do you want to go.”(大门就在前面,出去后,叫辆出租车,告诉他们,你想要去哪儿?“)
他们和沉重的行李,被弄出了机场大门,刚刚站稳,迎面走来一个一步三晃的黑人。
“Hi you,what's up man?Oh yey,i Know you man.you just got me tell you some thingman:J.E.K.Airport is very dangerous place,come with me man.See there that is my car.i take you home man.”
(嗨,怎么啦,我知道你,你是刚刚到这儿,对不对?你一定需要帮助。但是,我得告诉你,这个机场可很危险。别害怕,跟我来,我给你送回家去。)
这个纽约街着的黑人,操着一口浓重的纽约的口音。王起明根本听不懂,直着眼睛看着那黑人,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梦来。
“姨妈!”
郭燕突然一声兴奋异常的尖叫,象是一个飘泊海上三天三夜的逃生者突然看见了救生船。王起明和郭燕一对男女惊叫着,两脚离了地又蹦又跳来到郭燕姨妈身边。
姨妈拉着他的先生也紧走了几步,一边走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路上塞车了,晚了,对不起!”
王起明和郭燕,赶忙行礼,一连叫了好几声姨妈姨父,足足地这么一显示东方文明古国的文明礼貌。
姨父显然是比姨妈大二十岁,说话时广东口音很重,“欢迎你们到纽约来!一路上辛苦了!”
王起明赶忙说:“不累,不累!”
“谢谢姨父姨妈!”郭燕也跟着客气。
“我们上路吧!”
姨妈微笑着向他们提示。
“哎哟!我们的行李呢!”
郭燕一声惊呼,大家才发现行李都不见了,剩下的只是他们自己身上背的背包。
豪华的凯迪拉克轿车,设备先进讲究,座位宽大舒适。
姨妈驾驶着汽车。汽车平稳地行驶在高速公路上。
王起明望着窗外的一切,感到新鲜无比,十分兴奋。
上下四五层的立体交叉公路。
望不尽的车灯,排更整齐耀人眼目。
一会儿,汽车站进了海底隧道,掠过车窗的仍是排口路灯。
当汽车从海底遂道爬上来时,王起明和郭燕都不约而同地“呀”的一声叫了出来。
纽约,象一座海市蜃楼,灯光闪烁,通体秀明般地展现在他们眼前。
“这是纽约。”姨妈介绍说。
他们两人望着这美景,瞠目结舌。
付了过桥费,汽车驶进了纽约的繁华区——曼哈顿。
这座光怪陆离的城市,世界第一大都会,令初来乍到的异国人感到无比的新奇。
车速减慢了。
所有的汽车在这里都变成了蜗牛,慢慢的一点点地向前爬。
黄|色的出租汽车占了大半条街道。它们见缝就Сhā,有空就站,互不相让,在车河中游刃有余。
一座又一座摩天大楼,象一个又一个庞然怪物,低头腐视着密密麻麻的人群与车队,好象汽车在它们的脚趾缝间钻来钻去,这庞然大物并不动声色。
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千姿百态,争妍斗艳,映亮了夜空。
天蓝色的警车,在拥挤的已经凝固的车河中左拐右弯,扯着嗓子尖声叫着。
“出事了,”王起明不由自主地说。
“不,”姨妈微微一笑,见怪不怪的样子,“这些警车是纽约的一大特色,24小时从来也不闲着。”
王起明吃惊地睁大眼睛。
三、四辆绝色的消防车被卡在车队当中,动弹不得,凄惨地嚎叫,显得无可奈何。
“刚来纽约的人,”姨父操着浓重的广东腔,一板一眼地介绍,“大部分都惊慌失措,哎呀,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啦,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啦,其实,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你看,人们不都是在干着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吗?”
王起明一看,外面的人果然都是若无其事的样子,谁也不去瞥一眼街上那些喧闹的车辆。他们行色匆匆,专注地办自己的事,走自己的路。
“这地方,”王起明感慨地说,“邪性!”
郭燕白了他一眼。
汽车终于驶出了繁华热闹地段,没有多久,喧哗与热闹没有了。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破旧的楼房前,一群群街头族,躲在黑暗的角落里,弯着腰在烤火。
马路边,横三竖四地躺着肮脏的流浪汉,他们在不住地往自己嘴里倒着酒精。
两个身着暴露的女郎,向车里的王起明挤眼睛,挥手。王起明不知发何应会。
“这是……美国?纽约?”王起明捺住心头的疑惑,向姨妈发问。
“对。是纽约。”
姨妈回答得十分肯定。
豪华的凯迪拉克轿车停在了一座破旧的楼房前。
姨妈没有离开座椅,只是侧过了头,对他们说:“考虑到你们初来这里的经济状况,这里的房租比较便宜。”
说着,她从名牌钱夹里拿出了一个信封:“这是五百美金,还有我的电话号码,请收下,不要客气!”
王起明和郭燕接过信封,战战兢兢地下了车,走近这座墙壁已被涂写上不堪入目的绘画的房子。
“我们,”王起明问,象问妻子,也象问自己“住在这儿?”
“不!”姨妈从车窗里探出上半身,对他们说,“这几层都太贵了。我给你们预定的是地下室。租金押金一共四百元,加上今天借给你们的五百元,一共是九百元。我和姨父明天早上都有事儿,有什么困难明晚八点半后来电话!”姨妈向他们报了明细帐之后动了汽车,离开了这里。
王起明和郭燕面面相觑,不知怎么办才好。
“我们进去吧,”站了会儿,王起明提议。
“你在前面走!”郭燕恐惧地望着黑洞洞的楼门。
楼里黑暗极了,昏暗的一星灯光不仅没有带来光明,反而增添了几分鬼气。
王起明推开了地下室的门。门呻吟了一声。一股很难形容的味道扑面而来。
郭燕咳了两声。
王起明打开了那盏黄颜色的小灯。
一只超级市场上用的,装水果的空木箱,两只没了后背的椅子,一张肮脏的双人床垫——这是全部家俱。
郭燕痴呆呆地走到空木箱前,慢慢地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
王起明在审视着这个“家”
他发现了一个小套间,这使他意外。套间里有一个不小的厨房,他找开瓦斯炉,火还挺旺,这又使他惊喜。一台一人多高的大冰箱,没坏,能用。更让他惊喜的是紧挨着厨房有一个洗澡间。水龙头一开:热水!
他走回郭燕的身边,抚摸着郭燕的头发。
“我怕,”郭燕喃喃地说。
“有我呢,别怕。这儿住着害怕,咱们就搬家。”
“往哪搬呀?你没听说,咱们都欠了九百块的债啦!”
“赶明挣钱珲她!。提起欠债,王起明一脸的愤懑不平,”早就听说这儿的人没人情味儿,今儿算领教了!“
郭燕犯愁地说:“这地方,人地生疏,饿死了都没人管!”
“饿不着,我背包里面还有一袋方便面,我去给你煮。你先去洗个澡!”
“洗澡?”
王起明拉起妻子的手,为她脱衣服,把她推到洗澡间门口。
“你先洗,我随后就到!”
“你还有这个兴致!”
“什么兴致没有,这个兴致也得有!快点快点!”这就是他们到纽约的第一天。两个赤祼的身体在洗澡间的蒸汽里紧紧拥抱。
他们除了自己赤祼祼的身体以外,什么都没有。
他们除了紧紧地抱住对方以外,别无他法。
急匆匆地人们,从地铁出口一批一批地走出,如同是从地下涌出来的浊浪。
白种人、黑种人、黄种人、棕种人、红种人、杂种人,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各种民族,都把他们的子民派到了纽约曼哈顿这个窄长的小岛上来。生活的空间小,人的节奏快,每个人的24小时都被排得满满的。人们在这里都变成了一只又一只的工蜂,循着自己的路线,从地下走到地上,又从街道钻进大楼,凭借着高速电梯,升到云彩上方的摩天大楼的顶端。人们忙个不停,可也并不浑身忙乱。人们的轨迹颇为儿特,偶又交叉,却又互不干扰,象行星的运行,有条不紊。
王起明也是一颗小小的星球。他从地铁里升出来,用手扯扯被挤歪的西装,走于路标去看路。他手里捏着姨妈今天一早给他来的电话记录,和那路牌上的洋文对照。
他毕竟是个聪明人,纽约难不到他。不一会儿,他找到了湘院楼这间中国餐馆。
在门口,他略一踌躇,推门而进。
餐馆还没有开始营业,几个侍者正在做着各种餐期的准备。他的到来,没有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们仍然在干着自己手头的工作。只有一个年轻的侍者,也许是离王起明最近的缘故,一边摆着餐纸和刀叉,一边懒洋洋地说:“We are not open yet.”(我们还没有开门。)
王起明很珍惜人们对他的接待:“我姓王,是孙先生介绍我来工作的。”
年轻侍者上下打量了他一下,喊了声:“老板娘,门口有人找。”
说完,这位侍者又低头做他的工作?
随着一阵清脆的高跟鞋中央委员,一位将近中年的中国女人走了出来。她打扮入时,浓装艳抹,见到了王起明就用英语说:“Good .What can i do for you?”(早上好,先生,我能帮您做些什么吗?)
王起明又自我介绍了一遍:“我,姓王,是孙先生介绍我来工作的。”
“噢噢,知道了,”眼见的,她的态度立即冷淡了许多,“欢迎你来。试工前三天,没有工资。工作嘛,主要是厨房里洗碗,清扫炉头,打扫厕所,洗刷地板。工钱嘛,一个月八百。”
王起明觉得这个女人很是爽快,微笑着点头。
“好啦,就这么多,”老板娘总结似地长出一口气,“小李,外面有位王先生,来跟你洗碗!”
随着一阵高跟鞋声,她又消失了。
那个叫小李的,围着一条肮脏的围裙,从后面走出来。
“谢天谢地,总算打着洗碗的了!”他一边擦手,一边抱怨,“再让我打杂兼职洗碗,我可就真的要垮啦!”
听口音,这位小李是江浙一带的人,王起明迎了上去:“我姓王,是来洗碗的。今后就要请您多指教啦!”
“!洗碗有什么可指教的!洗就行了呗!”
“好好,您看我在哪洗呀?”
“别着急,等一会儿有你洗的。也别闲着,你先来切洋葱吧!”
切洋葱这活儿可不是人干的。
小李布置活儿说得简单明确倒很轻松:“这是切菜刀,这是洋葱;两筐切片,四筐丁!”
美国洋葱,吃过吗?那味儿,比中国洋葱呛上几倍。王起明刚切上几刀,眼泪就“刷刷”地下来了!真不含糊!有眼泪,还有鼻涕,都一个劲地往下流,跟有人炸了颗催泪弹一样。
切丁?切片?顾不上那么多了。能切开就算不错了。
小李过来“指教”他:“你这么切,老板娘要是看见了你这么个切法,她准得开除你!你得歪着脸,头要转到侧面去切。明白了吗?”
王起明遵照着小李的教导去做,果然效果不错。正在他自鸣得意之际,身后传来了老板娘的评论。
“哟,这是切的呀,还是咬的呀!”
王起明转身一看,老板娘正在挑拣他刚切出来的那些葱。
骂得倒也不冤,那些洋葱千姿百态,没有个定型,煞是难看。
“我一个月付八百美金,就是要这样的洋葱吗?”老板娘念叨着,“刚来的人都这么不可调教,尤其是从大陆来的!”
王起明长这么大没有这么让人当面数落过,心里十分的不痛快。刚想有所表示,老板娘却一手夺过他手里的菜刀,自己动手示范起来。只见她纤细的小手和深红色的手指甲在菜板上飞舞闪动。洋葱头在她手里顺从地听候摆布,切出来的葱头匀称好看。
王起明先是看那葱头,过了会就被那双纤手所吸引,看着看着竟入了神,老板娘住了手,他的目光还在那手指上。
“好啦,”老板娘停下手后说,“王先生,现在是10点40分,11点30分午餐前你要全切好。不然……”
话未说尽,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老板娘又伴着一阵高跟鞋的响动,袅然离去。
王起明目送她,然后又拿起菜刀。好多了,这回好多了……午餐时间,餐馆忙得如同一个战场。
侍者快速地奔跑,往来于厨房和店堂之间,报着菜名:“一个木樨肉加白饭。”
“芙蓉蛋两个,不要味精!”
“扬州炒饭,少放鸡蛋。”
“王先生,”老板娘忙里偷闲地向厨房内一探头,“快一点,手脚麻利点!客人多,你要快一点!”
话音未落,她又转身去店堂应酬客人。
“Long time no see Mr.John!How you do—ing.”(好久没见了,约翰先生!)
“Oh you look dieeerent today Janng,come this way.”
(珍妮,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请这边来。)
“Hi Tomy everything ok man……Sure,i miss very much man!”(嗨,汤米还好吧……真的,我也很想你!“)
听着传来的老板娘左右逢源的应酬,王起明觉得这女人很有意思。
他当然无暇他顾,认认真直人地洗碗,比洗自家的碗上心多了。绿色的洗涤剂泡得他手痒痒的,白色的漂白粉又呛得他睁不开眼。顾不上了,这些全顾不上了,只求把盘子碗洗得干干净净,让老板娘的脸上有个笑模样。
可是碗越洗越多,洗不过来了,王起明身边堆起了两座山。
侍者抱怨了,杯子跟不上,盘子跟不上,碗也不够用了……老板娘箭步如飞,从前肌的收银机旁跑进了厨房,一ρi股拱开了王起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卷起袖子,二话不说,自己洗了起来。
王起明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心里暗想,这下离被开除差不远了。
“你还呆着干什么,洗呀!”老板娘一边擦手一边向他喊。
王起明如梦初醒,还得在这儿干,还能在这儿干。他一下来了劲儿,洗呀!洗呀!拼了!汗珠从头上掉下来,新穿上的白衬衫一会儿就湿透了。洗呀,洗呀,拼了!拼了!无论如何,每月八百美金得挣到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轰出去!拼了!
王起明一大早去了餐馆,郭燕一个人独自闷在地下室里。
想出去走走吧,又真怕迷了路找不回来。她在地下室里来回转,象关在笼子里的狗,一会儿踮起脚尖,扒在那扇仅有的小窗口上,朝外张望,一会儿又在地下室里踱来踱去。
上午,她随便咽了几口路上带来的没有吃完的饼干;下午,她实在寂寞难熬,便一个人偷偷蹓到了街上。
女人,确实比男人胆子大。
她在大街上见到一间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推门进去,不料接待她的是一位上了所纪的国民党退役将军,姓刘。几句话攀谈起来。姓刘的老板早已没有了先前将军的风范,剩下的只是小商人的机敏。他听了郭燕的自我介绍,就劝她。
“王太太!”刘老板客气地称呼郭燕,郭燕反倒觉得十分的别扭。
“王太太,”刘老板说,“您是刚到这儿,还不明白这个地方的规矩。这个地方可是得先挣钱,没有钱,寸步难行,只有等死。美国这地方它不养人。”
一席话,说得郭燕直缩脖子。“不过你也别害怕,好歹得去找个事做;别管好赖,只要有份儿事由,吃喝住,绝没有问题。”
“您能帮帮我吗?我人生地不熟……”
“我得进去打个电话,您稍等。”说着,刘老板进了里屋。
郭燕傻呆呆地站着,思忖着刘老板的话。
不一会,刘老板从里边走出来,递给她一张小纸条:“就是这个地址,去吧,说是姚先生让你来的。”
郭燕一个劲儿地道谢,从屋里走出来;刘老板边送边叮嘱:“有活儿就干,别嫌不好,美国这地方,光呆着不挣钱,跟自杀差不多。”
郭燕一路谢着,从里面走出来。
纽约,这就是纽约。
一路上,她心里一直这么念叨着。
刘老板给郭燕介绍的是一家成衣厂。当天下午,郭燕从衣厂拿回来一大包半成品毛衣,坐在地下室里,聚精会神地勾着衣针。一连几小时,就这么坐着,很少一动。累是很累,但萦绕在她心头的恐惧与不安仿佛被驱散了。
湘院楼中饭的战斗,到了下午两点半才算是告一段落。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吃中饭。
王起明累得没有一点胃口,坐那儿,光喝汤。
“吃呀,这么累的活儿,不吃怎么行。”老板娘说着,往王起明的碗里夹了一块鱼。生意好,鳗鱼是老板娘犒劳大家的加菜。
王起明道了声谢,头也不抬地吃。
“王先生,新来乍到,总算钉了下来,很不坏;我正需要人,王先生年轻力壮,好好干。”
大伙听着老板娘说话,低头吃饭,并不Сhā嘴。
可在老板离席之后,信伙计们就开始拿老板娘的话来调侃。先是小李,模仿着老板良好的腔调,夸奖王起明,大家着实笑了一会儿。
王起明正不好意思,小李告诉他:“别人要是象你今天这么干活,早被炒鱿鱼啦!”
大厨吐子口烟,以极富有经验的口气说:“我看,这娘儿们是看上王先生了。”
“炒锅”说话更直接了当:“那还用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娘儿们,风流ρi股都会说话,奶子也会调情。王先生,你的好运气来了,不花钱,白玩——过瘾!”
“我可是结了婚的人,”王起明辩解,“我女儿都十一岁了……”
“那怕什么?”“炒锅”说,“你别在乎这些,她也不会在乎。”
小李说:“只怕老板娘只是玩玩,不动真的。”
大厨说:“管她动不动真的,先玩了是真的,你瞧那娘儿们的奶子多艳势……”
大厨突然止住了话头,原来是老板娘正在身后。
“我说你们是不是闲得无聊啦,敢在背后糟蹋老娘?要是都憋闷得慌,花俩钱去找个地方出出火,别在这儿拿老板娘过嘴瘾!我看上他了?想得美!老娘是那种不开眼的人吗?”
王起明忍着性子,没说话,拿眼角瞥了这火爆厉害的女人。
从她那聪慧的前额和眉宇之间,他判定她是个精明的女人;从她那坦露的前胸和性感的腰臂之间看,他认为她是个放荡不羁的女性。
“你们都和我好好干活儿,生意好了,没有你们的坏处!”
“那有什么好处哇?”
大厨的反应敏捷,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要脸的痞子。Ballshit!”(屎蛋的意思)话虽这么说,可她脸上还是带着笑容。“谜一般的女人”,王起明内心在说。
整个下午,王起明手脚未停,擦炉头,洗碗碟,刷厕所,扫地毯,切洋葱,剥冻虾。白衬衫早晨刚换上的,下班时候已经成了黄褐色。王起明疲惫不堪。
晚上九点了,众人一声“拜拜”即向老板娘告辞回家了。
王起明做着最后的整理工作。
老板娘会好帐目,懒洋洋在地走过来问:“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知道。”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一程呢?”
“我想,我能摸回去。”
他刚要走,老板娘叫住了他。
“等等!”
他停住了脚步。
“帮我锁上大门。”
“是,”王起明顺从她的所有命令。
当晚,王起明拖著沉重的腿向自己的“家”走去。
他的腿很沉重、手指僵硬,头也发沉。
主要是头,头脑里好象塞满了浆子,沉得很。他努力让自己有明确的思想,可是不成。他的头木得如同一棵树木、一块钢块。
“就这样生活吗?”他问自己,“我来美国是为了当一个洗碗工吗?”
他走着,抬起自己的双手,借着灯光注视着自己的手。
这双八岁就开始拉琴的手,一直被重点保护,今天一天,它却被漂白粉、洗涤剂和肮脏的碗碟毁得没了一切知觉。
“怎么办,我的琴?怎么办,我的演奏?怎么办,我的事业?怎么办?不行,一定要寻找机会回到老本行里去!我不能离开我的事业。”
不知什么时候,他走进了一条地铁遂道,他突然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一阵小提琴演奏声。
呵,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
音色纯正,很美,技巧也好。应当说,十分出色。
王起明以为是扩音器在放唱片,可细一听,又不象,没有协奏的乐队。
他紧走了几步,拐个弯。
是一个一头金发的人在演奏。他演奏得很认真,很投入,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前额,可没有遮住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被贝多芬点燃的火光。
王起明被此人娴熟的演奏技巧和感人的音乐表现吸引了过去。他站在演奏者的对面。
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对这音乐和演奏者不屑一顾,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演奏者的激|情和王起明的专注欣赏。
演奏者演奏着协奏曲中的华彩乐段,并向王起明投一个会心的微笑。
王起明也回报以微笑。
地铁遂道内,开着一场一个人演奏一个人欣赏的音乐会。
在演奏家的脚前,一个找开的琴盒里,几枚硬币放着冷光。
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具有丰厚天份的演奏家,竟然在街头演奏。而深感自己无论在天资还是技巧收都远不及此人的王起明,此时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心情。
他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十美金的纸钞,放在了演奏家的琴盒里,然后匆匆地跑掉了。
乐曲在他身后响着,没有间断。
王起明间也不回地跑出地铁。
一种失望,一种绝望的心情,涌上心头。
他从那金发演奏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事业的尽头。
他跑,连自己也说不明白这是在逃避什么。
他跑,跑,不停地跑。
当王起明回到自己的“家”时,郭燕正在钩毛衣。王起明没有和郭燕说自己工作的详情,只是用颤抖的手燃上了一支香烟。
郭燕跑向浴室为他放热水,大声地向王起明谈着自己一天的经历。
“起明!我也有工作哩,钩毛衣,钩一件一美元七十美分;一下午我就钩了四件,这就是六美元八十美分。你合算合算,都快够乐团半个月的工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