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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蝼蚁

然后老萧把我扯到洗手台前,快速地在洗手盆上写划着,如果不是在这之前他诡异的举动,我一定会以为他只不过是在洗手,但现在我再迟钝也知道他有事要告诉我,从流淌着水柱的水龙头下,我分辨出老萧在写两个字,汉字:­唇­亡。

我刚表示见到了他写的那两个字,老萧就把盖在莲蓬头上的毛巾取下来,重新挂好,然后回到沙发上,似乎他真的就去洗了把脸一样,继续着和平时一样的话题:“秋儿,来,给哥说说,勾搭我小师妹的进展怎么样了?”我很想问他写在洗手盆里的两个字是什么意思,但我又不是傻瓜,自然知道绝不能在这时聊这话题。

于是我只好垂着头,沮丧地把玉真一次又一次坚决的拒绝说了出来。我其实也指望老萧给我出个主意,毕竟这个他拿手,我说:“尽管我可以幻想,她其实也是喜欢我的,但是,唉,也许有时候,我真的该面对现实……”

我还没说完,就被老萧一记暴栗狠狠敲在头骨上,他轻笑着,如一个赛车手看着人初学开摩托车一样,很讨厌的表情,不过他的话却让我心里好过许多。老萧说:“你就是个白痴,秋儿。我告诉你,玉真她要对你没意思,她打你­干­什么?不累啊?你不信下楼去找个年轻女孩,跟人家说你喜欢她,你瞧瞧会怎么样?人家至多送你一句‘你神经病啊?’打你,你怎么不见她来打我?”

说得跟真的一样,也许他的语句里有漏洞,但我不愿去推敲,我只觉得听着老萧这么分析,我好受了许多,我只想听他继续说下去。他说:“各人有各人的苦处,明白吗?我猜大约她有什么难处吧。她要不告诉你,你也就别打听了,人总有点隐私吧……”

“这不还是废话?”我以为老萧有多高明呢,点了根烟我喷他一脸的烟雾,“她有苦衷,我又不好问,她就继续地苦衷下去?我继续地没希望?你这不是废话么?”

“也不一定,所谓不在沉默中灭亡,就在沉默中爆发。玉真不是那种羞怯小女生,要是她一旦想通,或者不顾一切了,情感爆发出来,我猜有你受的,估计你立马被套牢!呵呵,你得相信哥,玉真是我带大的,这世上有谁比我更明白这丫头的­性­子?洗洗睡吧,不睡就看看电视,你好久没看过电视了吧?得了,哥走了,你自个慢慢琢磨吧。”

老萧离开了。而我不知出于什么样的心思,开始仔细地观察老萧刚才研究过的地方:台灯座、通风口……

当我每走过一处,我的心情就灰暗一分。

每处,都有在莲蓬头上发现的小突起,在很隐蔽的地方。

我想哪怕是一个小孩,只要看过一些警匪电影,就足够明白,这是什么东西——偷Pāi和窃听装置,布满了这个硕大的房间。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控之下。也许,这可以解释玉真为什么一定要离开这房间;为什么芭特丽进来以后,只说起诉联邦政府的事,根本不提别的东西。

答案只有一个,这房间不是一个适合正常人呆的房间。这不是一个给人呆的地方。这奢华的房间,不过是生物实验室里,给小白鼠弄的那个漂亮的、装满了监视仪器、记录它一举一动的窝。

我不禁有些凄然,想不到,我还是成为了我最不愿成为的小白鼠。窗外的天­色­渐渐地暗了,已是傍晚时分,我再也看不清窗下街道的人来人往。灰蒙蒙的,让人有点窒息的灰­色­,把我呛得心伤。我很想哭,但我哭不出来。我摇了摇头,背起那装着狙击枪的皮箱,算了吧,我想我该离开了。

刚打开门,卫兵就条件反­射­地立正,敬礼,他们站得如同笔直的青松,这是上过战场的兵,左胸的勋章,记载了他们都有一次以上的负伤。

身上各种军人的符号、标识赋予了他们超乎生死的淡定,却掩不去良家子弟的淳朴。他们望着我的眼光里,只有尊敬,没有提防,没有监视;纯朴的军礼,没有那些IBDR银行系统的西装胖子那种讨好的笑容,也没有ICSA和UN的将军的那种高傲。

这就让我为难了,我是打算等他们质问我要去哪里时,就在他们的颈动脉上砍上一掌刀的。本来我自信,以我比他们轻上许多的身体,远超乎常人的速度,绝对可以在他们出声之前把他们放倒。

但现在面对着他们,我能做的,只是举动我的右手,尽可能标准但还是歪歪斜斜地回了个举手礼。“先生,我们都知道你,不是因为你­干­掉了人形腐尸。”黑人军士放下手后,用一种发自内心的欣赏语气对我说,“我们从废墟里好几个聚居点援救出来的民众,都提到过,你在他们危难时给予了帮助。”

“但他们也提到了对你的提防和不友好。”白人下士的脸上有点羞惭,他说,“而曾经在得到你帮助后又拿枪指着你的人里,有一个就是我年迈的母亲,请容许我代她向你道歉,其实她只是害怕,但她很感激的,真的……”

“先生,再次向你致敬。”他们这么说。我急急地应了几句话,大约是没什么、不要放在心上之类的,然后就快速地离开了。在他们看不见我的拐角,我停下来抹去眼角的泪,他们知道我,他们说知道我!

这不是官方或军方的­阴­谋,是人与人之间纯真的交流,天啊,我只感觉到幸福!我所做的,并不在于官方大人物或某个机构的在意或不在意,原来,人们都记得我,他们虽然害怕,但还是感激我的。

这是我没料到的。我一直以为,一直以为人类聚居点里的人们会忘记我,会以为我不过是另一种变异的生物或其他。我在废墟里,也只是因为我必须做一些身为人类会做的事,比如­干­掉一只变异后的硕大甲虫,以免整个聚居点的人都被杀死,这对我来说不难,而且做了以后,我可以肯定自己是个人。但他们记得我,还有什么比这更让人安慰的?

“秋先生,请回房间吧。”左侧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我抬起头,一个西装笔挺的白种人,嘲讽地望着我。而在我右侧,有人用怪腔怪调的英语说:“天黑了,我们的英雄害怕了,哈哈哈,哭泣是不会让我们怜悯的。”那是一个矮小的黄种人,穿着肥大的西装,格外的猥琐。

左侧的白人有点厌烦地望着我,一副高高在上的神­色­,但我看得出,他在妒忌,是的,妒忌。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在妒忌什么,只因我觉得没有人比我更惨了,妒忌一个乞丐也不可能来妒忌我啊。

但马上我就明白了,因为这白人用那高人一等的口吻说:“秋先生,重复一次,请马上回房间,你没有在人类社会随意行走的权利。你要出去必须上报ICSA总署批核,请回去,否则……”他松了松领带,嘲讽地说,“格杀勿论!”

我笑了起来,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我明白了他在妒忌什么。因为从他身上我感觉到了一种能量的涌动,和约翰在我身上弄出白光时一样,一个有异能的人,会摆出如此不屑的态度,唯一的可能,就是他在妒忌为什么会是我被邀请去参加会议,而不是他。

“不要逼我们,嘿嘿!”那右侧的黄种人附和地笑了起来,愈加猥琐,他说,“那几个卫兵真的废物!居然就这么让你离开,一会要他们好看!秋先生,我不怕告诉你,保罗先生可是前五十一区第三高手,出手,你便只有,死!”又是一串难听至极的笑,很疯狂,透着一种毫无人­性­的嗜血。

我摇了摇头,抖出一根烟点上了,窗外已是一片漆黑,白天工作的太阳毕竟是人造的,没有真实的太阳那种慢慢暗淡的自然。亮,功率降低,停止工作,只有这三种状态,黑得很突然,更无法让月亮反­射­光芒。走廊的这一面向海,没有万家灯火的点缀,我是体验不出这里和废墟有什么分别了。

那白人已然对我的态度忍无可忍了,他高声地诵唱着音节古怪的歌曲,而那个黄种人也开始念叨一种东南亚的方言。也许我怕死,但再怕死的人,也不至于不敢打蚊子吧?是的,我根本就是在看两个小丑表演,尤其是现在这情景,除了有灯光,便和废墟一般无二,令我更加地清醒、冷静。

“我哭,是因为感动。”我抽着烟,缓缓对他们说,“而我收割你们的生命,不是因为你们激怒了我。”那个白人的手上已开始隐隐约约冒出白­色­圣洁的光芒,而那个黄种人的念叨也到了尾声,已经开始浑身透明起来。

“只是你们的语气我不喜欢。”说完的时候,我的右手已拎住了那黄种人的脖子,我把夹在左手指骨间的半截烟向上弹起,然后如刀切泥一般把左手的手骨Сhā入他的脑袋里,再松开捏着他脖子的右手,接住空中落下的半截烟,悠闲地吸了一口。

一股热流从左手骨末端涌了进来,久违的饱食的感觉,让我打了个冷战,我吸了一口烟,任凭那白人男子把一团洁白的光弹砸在我身上。我从他开始诵唱时就知道,不过是约翰一系的小把戏,而且还远不如约翰­精­纯。

从黄种人的脑壳里抽出手,那半透明的尸身僵硬地倒下,可惜了走廊的地毯。我慢慢走向那白人男子,他的脸­色­变了,又一记光弹砸在我身上,嗯,很舒服的感觉,跟阳光照在身体上一样的暖洋洋。

我将布满了符文的指骨,停在离他眼睛不足一毫米的位置上,尽情地欣赏方才那高傲的嘴脸此刻是如何的惊恐万状,我摇了摇头,肤­色­做不得准,种族也做不得准,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当然少不了这一类贱人。

“那几个卫兵如果有什么事,我相信,你的下场会比你的同伴凄惨,你明白吗?”我很少威胁人,我向来觉得要不就打倒对方,要不就跑。但那几个卫兵,我看得出他们的真诚,很单纯的军人,跟洞拐一样,是那种可以为了命令,舍弃一切的军人。我觉得这样的人,跟我一样,不该死。

他拼命地应着,带着哭腔,我慢慢地收回指骨,淡然地对他说:“去通报吧。”

当外面一片漆黑,使我如同回到废墟时,这些日子在生死边缘的经历,就很自然地让我的头脑清晰起来。其实这两个家伙的出现,倒还真是题中应有之义。不可能房间中装了那么多监控窃听装置,我离开却没人理会的。

那几个卫兵应不是知情人,如果安排异能人士守在我的房间门口,肯定会引起我的警觉。这两个家伙搞定了,应该后面还有人来吧,除非面对梅超风它们,否则我从不低估我的对手。

“是,是,先生,我马上按你的意思办!”这白人男子和打断了骨头的癞皮狗一样温驯,他翻着衣领上的一个装置,急急地汇报,“鹰潭鹰潭,我是小鹰五号,我是小鹰五号。小鹰九号不知什么原因,突然擅自对剑齿虎发动攻击,小鹰九号折翅,小鹰九号折翅,请指示。”剑齿虎?这是他们给我起的代号?不错,还好没叫我恐龙或是青蛙,这代号还很威风嘛,我喜欢。我从那具半透明的尸体上找到了两枚手雷,在砸昏面前的白人男子的同时,也砸熄了走廊的灯。

如果是在那个人造太阳工作的白天,也许我会有点麻烦,但对于军方来说,在这漆黑的夜里,尽管他们在二十米外的海滩安排了狙击小组,但对于一个没有体温,没有血液,只有一个骨架子的人来说,他们实在是缺乏有效的监控手段。

我从大楼外侧的排污管溜了下去,当狙击小组反应过来时,我已溜到了三楼,并向他们投出了没有拉弦的手雷——二十米的距离,足够我砸昏他们了。

大约从十四秒钟后,许多穿着黑­色­西服的男子,开始从通道、走廊的房间门、消防出口、电梯、窗外,陆续地涌了进来。我留给了他们一具半透明的尸体,还有那个被敲昏的白人男子。请相信在废墟里,除非碰上海伦纳,否则我几乎是没有天敌的。在这形同废墟的夜里,十四秒,如果他们还能把枪口对准我,大约他们也就不用头痛梅超风与它的手下了。

十四秒,我已在二十米外的海滩上,用被我砸昏的军方狙击小组观察手的高倍望远镜,来观测走廊里发生的这一切。我记起那个同是华夏族的将官的话了,要小心,他让我要小心。走廊重新亮起了灯,那些西装男子,竟有一百多人,一个连的人马啊,还真的很看得起我,这还不包括守卫在各个要道的人员呢。

我摘下身边昏倒的观察手的耳机和喉头对话机,却发现我根本无法使用,因为我没有耳朵,也没有喉管。无奈之下只好踢醒那个观察手,可他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让我很郁闷地把枪收了起来。

因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摸身上手雷的弦,他准备拉着手雷跟我同归于尽。发现我已把手雷取走,他马上又拔出战术刀,看样子就要往自己颈上抹下去,我连忙收起枪对他说:“先生,请不要伤害自己,我没有恶意。”

“谢谢你的善意。”刀锋已把他的脖子压破了,鲜血淌了下来,他有些凄凉地说,“我是华夏族人,如果是西方人,也许力尽被俘还会有勋章拿,但对于华夏人来说,被俘是可耻的,无论是什么原因。”

我唯一的选择,只好再次打昏他。

“叫主持会议的老黑鬼出来!”我不打算再留什么退路了,不用了,我不是做大事的人,如果被这么搞还能隐忍,那就不是我。说完这句话时我变换了七个位置,“三分钟,三分钟内叫那老黑鬼上顶楼,他要不出来给我个交代,那么,就是向我宣战!”

有什么话我不敢说?当着约翰,我连“上帝不再信仰我”都敢一再地说。我已经只剩下这把骨头了,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我是人,如果可能,我不希望屠杀同类。但也没有理由为了证明自己是人,被捉去切片的道理。话说几千年的文明,不就恰恰证明了屠杀同类是人类本­性­么!

“误会!一场误会!”老黑鬼没用两分钟就出来了,他穿戴整齐如同要去出席赴宴一样,很明显,他一直在监控着这事。他对着海滩用话筒高声地吆喝着,却不知道我早已在这两分钟里重新进入了大楼。几乎所有人员都在监控海滩上那个狙击小组所在的阵地,我只敲昏了三个人,就上到了顶楼,在老黑鬼上来之前。一切,出乎我意料之外。

没有等我决定是潜行到那老黑鬼的身后胁持他,还是直接一枪­干­掉他,整个局势已经混乱到了超出我想象力的地步,对,超出我的想象。我听见楼下许多混乱声响,偶尔还夹杂着一两声枪响。

然后三架直升机从远处飞到大楼上面,特种部队快速地绳降到大楼天台,那穿着将官制服的老黑人,在他几个贴身护卫的保护下,还没有跑下天台,就被起码三十把突击步枪的枪口对准了,他的护卫无奈地抛出了身上的枪械。

那位我同族的将军,还有几位白人将军,戴着雪白的手套,在护卫的拥戴下上了天台。从我藏身的这个角度,只能见到将军的背影,我觉得这才是正义的化身,真的,在这一瞬间,我真这么觉得,尽管我知道这很弱智。

将军走到那老黑人的面前,严正地对他说:“人类不需要拿破仑,你明白吗?如果你不想效法拿破仑的话,怎么会有这样的下场?你想超越人类的法律,可是你忘记了,是法律让你拥有人们对你的尊重。”老黑人还装作很高傲地冷哼着。

然后将军身旁的白人将官,宣布了以犯下破坏拯救废墟幸存公民计划、破坏废墟重建计划、侵犯公民人身权利、反人类……等等一系列的罪行,将他拘捕,等待他的将是海牙法庭的审判,随后卫兵就把他押了下去。

将军环顾了一下四周,他的眼光停留之处,是从出口慢吞吞走出来的老萧。将军对老萧说:“让小鬼出来吧,受苦了,这孩子。”我在将军身后不到一米的地方站了起来,将军只是有点吃惊,但不改的是他眼里那长辈的慈祥,他抱住我,只是说,“小鬼,别哭,别哭,放心,不会再有人监视你了。我们不需要克格勃,也不需要盖世太保。”

当重新入住一个新的房间时,我寻找了半小时,没有找到任何监控的装置。我有点惭愧,真的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但老萧眉间那沉重的忧患,甚至比之前更浓了,他望着我,无端地苦笑起来,淡淡地说:“傻,不得不说,也是福气啊!”

说完他就离开了,连一根烟都没有给我留下。我坐在沙发上,想来想去,想不出老萧到底在说什么。说我幼稚么?我这点年纪,当然不能和老萧比了,为人处世,这些总要有经历才有体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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