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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雪舞苍原(七)

关塞上,宇文景伦未料裴琰竟当着两军将士之面,公然向自己发出挑战,自己若是应战,不一定打得过他,可若是不应战,这十余万人都盯着,只怕会让全天下人耻笑。滕瑞不由也微皱了一下眉头。

只得裴琰又朗声道:“当日镇波桥前,宣王殿下行偷袭之实,裴琰多月来对殿下的身手一直念念不忘,却也颇为遗憾,未能与殿下正式一决高低。殿下今日可愿再行赐教?裴琰愿同时领教殿下与易堂主的高招。”

他这几句话说得真气十足,在“回雁关”前远远传开,两军将士听得清清楚楚。当日镇波桥前,宇文景伦与易寒联斗狂乱中的裴琰,确曾暗自偷袭。此时两军对垒,裴琰此番话一出,大大的损了宇文景伦的面子,桓军又向来尚武,崇拜英雄,听裴琰这话,都感到面子上有些下不了台。

那边华朝军中,号鼓齐作,喧嚣震天。

“宇文景伦,龟儿子,是不是怕了咱家侯爷啊!”

“就是,有种背后偷袭,没种和咱们侯爷当面对决啊!”

“孬种,趁早滚回去吧!”

宇文景伦颇觉为难,易寒道:“王爷,要不我去与裴琰斗上一斗。”

“不妥。”宇文景伦摇头:“裴琰此举定有深意,不可轻举妄动。”

旁边的毅平王有些不耐:“管他的,咱们数万人冲出去,他想单挑也挑不成。”

滕瑞却只是遥望长风骑阵中某处,宇文景伦见他似是有所发现,便摆了摆手,关上众人不再说话,只听见关下长风骑骂阵之声。

“难道是‘天极阵’?”滕瑞似是自言自语,宇文景伦唤道:“先生!”

“啊。”滕瑞惊醒抬头,忙道:“王爷,裴琰此战,摆的是‘天极阵’。此阵法讲究以饵诱敌深入,所以裴琰才亲自挑战。咱们可应战,他们列在阵前的只能是少数人马,这小部分人马担负着诱敌深入的重任,这反倒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宇文景伦有所领会:“先生是指,我们的人马只需从容地对付这前面的少量人马,包括裴琰,只要不贪功,不冒进即可?”

“并非如此,王爷请看。”滕瑞指向长风骑军中:“宁剑瑜那处是个阵眼。”

宇文景伦点头道:“不错,他今天这个‘宁’字将旗挂得也太大太高了些。”

“正是。等会裴琰与王爷或易堂主过招,定会诈败,将王爷引入阵中。此阵一旦发动,当如流水生生不息,像一波又一波水纹将我军截断分割开来。但他们此阵阵眼却在宁剑瑜处,王爷只要带兵突到他那处,将他拿下,就像截断水源一样,此阵便会大乱。到时毅王爷再率大军冲出,此阵当破。”

宇文景伦却还有一丝疑虑:“令师侄摆出这‘天极阵’,难道就不怕先生看出来?是不是裴琰在玩什么花样?”

滕瑞叹道:“‘天极阵法’记于‘天玄兵法’之上,只有掌门才能看到。我师侄自是以为我不曾习得此阵法,他却不知,当年师父某日酒酣­性­起,曾给我讲过此阵法。”

易寒道:“王爷,可以一试。咱们只要不被引入山谷,便不怕裴琰玩什么花样!”

关塞下,裴琰仍勒马而立,面上含笑,从容不迫地望着关塞上方。

宇文景伦呵呵一笑:“如此,易先生,咱们就出去会会裴琰!”

易寒笑道:“王爷,我替您掠阵。”

滕瑞叮嘱道:“王爷,只待他们阵法发动,您和易先生就不要再追击裴琰,直接去攻打宁剑瑜。宁剑瑜一倒,‘天极阵’必有一刻的慌乱,我再让毅王爷率主力冲击,此仗方有胜算。”

“先生放心。”宇文景伦大笑,豪兴飞发,朗喝道:“拿刀来!”

明飞身着盔甲,踏前一步,双手奉上“白鹿刀”。

三声炮响,战鼓齐敲,裴琰看着“回雁关”吊桥放下,宇文景伦与易寒带着大队人马策骑而出,不禁面露微笑。

秋风浩荡,自关前涌过,卷起裴琰的紫­色­战袍,如一朵紫云飘浮。他暗运内力,凝神静气,看着宇文景伦和易寒策骑而来,微笑道:“宣王殿下,易堂主,裴琰等候多时了!”

关塞上桓军战鼓鼓声骤急,这一刹那,如同风云­色­变,战意横空,桓军气势为之一振。

宇文景伦缓缓举起右手,鼓声乍止,倒像是他这一举之势,压下了漫天风云一般。刹那间,战场上,只闻战旗被秋风吹得飒飒而响,还有战马偶尔的嘶鸣。

宇文景伦与裴琰对视片刻,俱各在心中暗赞一声。二人此前虽曾有过对决,却均是在纷乱的战场上,未曾如此刻一般阵前相见。裴琰见宇文景伦端坐“踏雪白云驹”上,身形如渊停岳峙,他身材高大,眉目开阔,悬鼻薄­唇­,肤­色­如蜜,形貌和中原汉人迥异,但容颜俊美,嘴角隐有龙纹,正是相书上所说“天子之相”,不由心中暗凛,转而微笑道:“多谢宣王殿下,愿屈尊与裴琰切磋。”

宇文景伦哈哈一笑,眉目间更显豪兴飞扬:“裴侯爷相邀,本王自当奉陪!这天下若没有侯爷做对手,岂不是太寂寞!”

裴琰在马上微微欠身:“王爷客气。裴琰只是想到华桓两国交战,你我身为主帅,若无一场阵前对决,未免有些遗憾。今日能得王爷应战,裴琰死而无憾。”

“那就请裴侯爷赐教。”宇文景伦不再多话,缓缓擎起马侧“白鹿刀”,刀刃森寒,映着秋日阳光,激起狂澜,轰向裴琰。

裴琰见宇文景伦策马冲来,刀势如狂风骤雨,侧身一避,右手长剑注足真气,电光火石间在宇文景伦刀刃上一点,“呛”声巨响,溅起一团火花,二人一触即分,战马各自驰开,又在主人的驱策下对驰而来。

再斗数十招,裴琰列马肚,大喝一声,长剑在身侧闪过一道寒芒,冲向对驰而来的宇文景伦。

宇文景伦见他长剑意欲横削,手腕一沉一翻,白鹿刀由后往前斜撩,欲将裴琰长剑挑开。眼见裴琰就要驰到近前,他眼前一花,忽不见了裴琰身影。

在后掠阵的易寒心呼不妙,如闪电般腾身而起,掠向阵中。

裴琰快到宇文景伦马前,忽然身形向左一翻,如同紫蝶在马肚下翩然飞过,又自马肚右方飞出,长剑也由削势转为直刺,恰恰在宇文景伦一愣之际刺上了他的白鹿刀。

他这一刺贯注了十成真力,宇文景伦急运内力方才没有兵刃脱手,却被震得坐立不稳,身形向后翻仰。裴琰已端坐回马鞍上,长剑炫起耀目光芒,向宇文景伦胸前刺去。

眼见这一剑不可避开,易寒激­射­而来,“叮”声响起,恰好剑横宇文景伦胸前,挡住了裴琰这必杀的一剑。

宇文景伦死里逃生,也不慌乱,身形就势仰平,战马前冲,带着他自二人长剑下倏然而过,待他再勒转马头,裴琰已与易寒激战在了一起。

宇文景伦知易寒一上,裴琰定会诈败,索­性­宝刀舞起,从后合攻上去。反正裴琰先前出言挑战,愿以一敌二,他倒也不算做卑鄙小人。

长风骑见状大噪,桓军却击起战鼓,将长风骑咒骂之声压了下去。裴琰以一敌二,渐感吃力,终于不堪易寒剑力,暴喝一声,长剑同时挡住一刀一剑,身形倒仰,“乌金驹”似是也知主人危险,猛然拔蹄,往长风骑阵中驰返。

宇文景伦见裴琰果然败逃,心中大安,与易寒互望一眼,将手一压,带着出关的人马追了上去。

裴琰听得身后震天马蹄之声,微微一笑,再驰十余丈,长风骑过来将他拥住,裴琰回头大笑:“殿下,咱们下次再玩吧。”

宇文景伦急驰间笑道:“本王还未过瘾,侯爷怎么不玩了?!”

说话间,长风骑号角大作,阵形变幻,将宇文景伦和易寒及他们所率人马层层围割开来。

宇文景伦牢记滕瑞所嘱,眼见裴琰步步后退,却不再追击,与易寒直冲向阵中较远处的那个“宁”字将旗。

裴琰面­色­一变,朗喝道:“拦住他们!”

易寒十分得意,砍杀疾冲间放声长啸,如鬼魅般从马鞍上闪起,厉厉啸声挟着雄浑剑气,无穷无尽的剑影震得长风骑纷纷向外跌去,他所向披靡,宇文景伦随后跟上,二人不多时便率人马突到了宁剑瑜马前。

宁剑瑜枪舞银龙,欲左右拨开这二人刀剑合击,但易寒剑上生出一股气漩,让他的枪势稍稍有所粘滞,宇文景伦的刀便横砍入他右肋战甲。宁剑瑜纵是战甲内着了“金缕甲”,也感这一刀势大力沉,气血翻腾,往后便倒。

易寒再是一剑,将“宁”字将旗的旗杆从中斩断。

“宁”字将旗一倒,长风旗阵形便是一阵慌乱,裴琰也似是目瞠欲裂,从远处狂奔而来。

关塞上,滕瑞看得清楚,知机不可失,令旗压下,号鼓响起,等了多时的毅平王一声狂喝,带着人马冲了上去。

激战,混战,血战,在“回雁关”南徐徐拉开。

崔亮立于最高的“楼车”上,抬头遥望关塞上方的那个身影,暗叹一声:师叔,师祖当日给你讲解天极阵法,却有一点没有告诉过你:阵眼,其实就是用来迷惑敌军的——

其实,我用这个天极阵,也只是想将你的人马引出关来而已。

阵形如流水,流水生生不息,愿能将这一切血腥和杀戮冲去。

他断然举起右手,随着他这一举,绚丽烟花布满了秋日晴空。

关塞上,滕瑞抬头,望着满天焰火,心头越来越是不安,但这不安来自何处,却又有些想不明白。正思忖间,忽听得身后关塞北面的军营里传来震天杀声,也有将领急速奔上城楼:“先生,不好了,有数万人从北面袭击我军军营!”

滕瑞大惊,数万人?!回雁关以北,何来数万人配合裴琰进行夹击?!

他急速奔下关墙,放目远看,但见己方军营中,火光冲天,浓烟四起。他不及反应,远处,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人,带着大队人马如飓风狂卷,直冲向关门。

那白衣人面目隐在面具之后,手中长剑上下翻飞,招招夺人­性­命,他带着人马狂卷而来,所过之处,桓军人仰马翻,遍地死伤。

滕瑞看清来袭人马身上的服饰竟是月落一族,心中一惊复又哀叹:大势已去!

他当机立断,重新奔上关墙,挥出旗令。宇文景伦与易寒正觉有些不对劲,忽听得己方号角之声,竟是有敌从后突袭、形势紧急、速请撤退,不由大惊。

桓军也是训练有素之师,号角一起,便不再恋战,井然有序后撤。却听得杀声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人马不断从己方阵营攻来,还是数万之众。

桓军后有长风骑追击,前有这数万人拦截,阵形大乱,互相践踏之下,死伤无数。死者尸身将关门附近堵塞,令桓军更无法迅速撤回关塞北面。

滕瑞急中生智,命人吹出号角,毅平王所率之军听到号角声,本能下依号令行事,挡住了南面追来的长风骑。

宇文景伦自是一听便明,率领自己的嫡系将士逐步向关北撤退。

身后,长风骑的杀声一步步推进,一步步追来,追过回雁关,追向东莱。

华朝承熹五年九月十三日。

长风骑与桓军对决于“回雁关”前,桓军中计,被引出关塞,主力陷于长风骑阵中。

同日,月落三万奇兵突袭“回雁关”,与长风骑夹击桓军,桓军大败,毅平军全军覆没,宇文景伦右军死亡惨重。

宣王宇文景伦率中军和左军节节败退,北逃至东莱,裴琰率长风骑、月落圣教主率兵联手追击。

桓军不敌,再向北溃败。仓惶中北渡涓水河,战船遭人凿沉数艘、放火数艘,溺水者众。

裴琰率长风骑追至涓水河,东莱、郓州等地渔民纷纷撑船前来支援,又有民众自发在河床较浅处迅速搭起浮桥,长风骑驰过涓水河,一路向北追击桓军。一一一、寒光铁衣

如雷战鼓,三军齐发。裴琰紫袍银甲,策骑列于阵前,田策持枪于左,许隽提刀列右,其余一众将领相随,数万人马乌压压驰至“回雁关”前。

裴琰身形挺直,俊眸生辉,策动身下“乌金驹”,如一团黑云驰近,又四蹄同收,嘎然立住。关上关下,数万人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了声彩,马固是良驹,裴琰这手策马之术却也是宇内罕见。

裴琰含笑抬头,运起内力,声音清朗,数万人听得清清楚楚:“宣王殿下,能与殿下沙场对决,人生快事。不知殿下可愿与裴琰切磋几招,也好在这‘回雁关’前留下千古美名?”

关塞上,宇文景伦未料裴琰竟当着两军将士之面,公然向自己发出挑战,自己若是应战,不一定打得过他,可若是不应战,这十余万人都盯着,只怕会让全天下人耻笑。滕瑞不由也微皱了一下眉头。

只得裴琰又朗声道:“当日镇波桥前,宣王殿下行偷袭之实,裴琰多月来对殿下的身手一直念念不忘,却也颇为遗憾,未能与殿下正式一决高低。殿下今日可愿再行赐教?裴琰愿同时领教殿下与易堂主的高招。”

他这几句话说得真气十足,在“回雁关”前远远传开,两军将士听得清清楚楚。当日镇波桥前,宇文景伦与易寒联斗狂乱中的裴琰,确曾暗自偷袭。此时两军对垒,裴琰此番话一出,大大的损了宇文景伦的面子,桓军又向来尚武,崇拜英雄,听裴琰这话,都感到面子上有些下不了台。

那边华朝军中,号鼓齐作,喧嚣震天。

“宇文景伦,龟儿子,是不是怕了咱家侯爷啊!”

“就是,有种背后偷袭,没种和咱们侯爷当面对决啊!”

“孬种,趁早滚回去吧!”

宇文景伦颇觉为难,易寒道:“王爷,要不我去与裴琰斗上一斗。”

“不妥。”宇文景伦摇头:“裴琰此举定有深意,不可轻举妄动。”

旁边的毅平王有些不耐:“管他的,咱们数万人冲出去,他想单挑也挑不成。”

滕瑞却只是遥望长风骑阵中某处,宇文景伦见他似是有所发现,便摆了摆手,关上众人不再说话,只听见关下长风骑骂阵之声。

“难道是‘天极阵’?”滕瑞似是自言自语,宇文景伦唤道:“先生!”

“啊。”滕瑞惊醒抬头,忙道:“王爷,裴琰此战,摆的是‘天极阵’。此阵法讲究以饵诱敌深入,所以裴琰才亲自挑战。咱们可应战,他们列在阵前的只能是少数人马,这小部分人马担负着诱敌深入的重任,这反倒是我们的一个机会。”

宇文景伦有所领会:“先生是指,我们的人马只需从容地对付这前面的少量人马,包括裴琰,只要不贪功,不冒进即可?”

“并非如此,王爷请看。”滕瑞指向长风骑军中:“宁剑瑜那处是个阵眼。”

宇文景伦点头道:“不错,他今天这个‘宁’字将旗挂得也太大太高了些。”

“正是。等会裴琰与王爷或易堂主过招,定会诈败,将王爷引入阵中。此阵一旦发动,当如流水生生不息,像一波又一波水纹将我军截断分割开来。但他们此阵阵眼却在宁剑瑜处,王爷只要带兵突到他那处,将他拿下,就像截断水源一样,此阵便会大乱。到时毅王爷再率大军冲出,此阵当破。”

宇文景伦却还有一丝疑虑:“令师侄摆出这‘天极阵’,难道就不怕先生看出来?是不是裴琰在玩什么花样?”

滕瑞叹道:“‘天极阵法’记于‘天玄兵法’之上,只有掌门才能看到。我师侄自是以为我不曾习得此阵法,他却不知,当年师父某日酒酣­性­起,曾给我讲过此阵法。”

易寒道:“王爷,可以一试。咱们只要不被引入山谷,便不怕裴琰玩什么花样!”

关塞下,裴琰仍勒马而立,面上含笑,从容不迫地望着关塞上方。

宇文景伦呵呵一笑:“如此,易先生,咱们就出去会会裴琰!”

易寒笑道:“王爷,我替您掠阵。”

滕瑞叮嘱道:“王爷,只待他们阵法发动,您和易先生就不要再追击裴琰,直接去攻打宁剑瑜。宁剑瑜一倒,‘天极阵’必有一刻的慌乱,我再让毅王爷率主力冲击,此仗方有胜算。”

“先生放心。”宇文景伦大笑,豪兴飞发,朗喝道:“拿刀来!”

明飞身着盔甲,踏前一步,双手奉上“白鹿刀”。

三声炮响,战鼓齐敲,裴琰看着“回雁关”吊桥放下,宇文景伦与易寒带着大队人马策骑而出,不禁面露微笑。

秋风浩荡,自关前涌过,卷起裴琰的紫­色­战袍,如一朵紫云飘浮。他暗运内力,凝神静气,看着宇文景伦和易寒策骑而来,微笑道:“宣王殿下,易堂主,裴琰等候多时了!”

关塞上桓军战鼓鼓声骤急,这一刹那,如同风云­色­变,战意横空,桓军气势为之一振。

宇文景伦缓缓举起右手,鼓声乍止,倒像是他这一举之势,压下了漫天风云一般。刹那间,战场上,只闻战旗被秋风吹得飒飒而响,还有战马偶尔的嘶鸣。

宇文景伦与裴琰对视片刻,俱各在心中暗赞一声。二人此前虽曾有过对决,却均是在纷乱的战场上,未曾如此刻一般阵前相见。裴琰见宇文景伦端坐“踏雪白云驹”上,身形如渊停岳峙,他身材高大,眉目开阔,悬鼻薄­唇­,肤­色­如蜜,形貌和中原汉人迥异,但容颜俊美,嘴角隐有龙纹,正是相书上所说“天子之相”,不由心中暗凛,转而微笑道:“多谢宣王殿下,愿屈尊与裴琰切磋。”

宇文景伦哈哈一笑,眉目间更显豪兴飞扬:“裴侯爷相邀,本王自当奉陪!这天下若没有侯爷做对手,岂不是太寂寞!”

裴琰在马上微微欠身:“王爷客气。裴琰只是想到华桓两国交战,你我身为主帅,若无一场阵前对决,未免有些遗憾。今日能得王爷应战,裴琰死而无憾。”

“那就请裴侯爷赐教。”宇文景伦不再多话,缓缓擎起马侧“白鹿刀”,刀刃森寒,映着秋日阳光,激起狂澜,轰向裴琰。

裴琰见宇文景伦策马冲来,刀势如狂风骤雨,侧身一避,右手长剑注足真气,电光火石间在宇文景伦刀刃上一点,“呛”声巨响,溅起一团火花,二人一触即分,战马各自驰开,又在主人的驱策下对驰而来。

再斗数十招,裴琰列马肚,大喝一声,长剑在身侧闪过一道寒芒,冲向对驰而来的宇文景伦。

宇文景伦见他长剑意欲横削,手腕一沉一翻,白鹿刀由后往前斜撩,欲将裴琰长剑挑开。眼见裴琰就要驰到近前,他眼前一花,忽不见了裴琰身影。

在后掠阵的易寒心呼不妙,如闪电般腾身而起,掠向阵中。

裴琰快到宇文景伦马前,忽然身形向左一翻,如同紫蝶在马肚下翩然飞过,又自马肚右方飞出,长剑也由削势转为直刺,恰恰在宇文景伦一愣之际刺上了他的白鹿刀。

他这一刺贯注了十成真力,宇文景伦急运内力方才没有兵刃脱手,却被震得坐立不稳,身形向后翻仰。裴琰已端坐回马鞍上,长剑炫起耀目光芒,向宇文景伦胸前刺去。

眼见这一剑不可避开,易寒激­射­而来,“叮”声响起,恰好剑横宇文景伦胸前,挡住了裴琰这必杀的一剑。

宇文景伦死里逃生,也不慌乱,身形就势仰平,战马前冲,带着他自二人长剑下倏然而过,待他再勒转马头,裴琰已与易寒激战在了一起。

宇文景伦知易寒一上,裴琰定会诈败,索­性­宝刀舞起,从后合攻上去。反正裴琰先前出言挑战,愿以一敌二,他倒也不算做卑鄙小人。

长风骑见状大噪,桓军却击起战鼓,将长风骑咒骂之声压了下去。裴琰以一敌二,渐感吃力,终于不堪易寒剑力,暴喝一声,长剑同时挡住一刀一剑,身形倒仰,“乌金驹”似是也知主人危险,猛然拔蹄,往长风骑阵中驰返。

宇文景伦见裴琰果然败逃,心中大安,与易寒互望一眼,将手一压,带着出关的人马追了上去。

裴琰听得身后震天马蹄之声,微微一笑,再驰十余丈,长风骑过来将他拥住,裴琰回头大笑:“殿下,咱们下次再玩吧。”

宇文景伦急驰间笑道:“本王还未过瘾,侯爷怎么不玩了?!”

说话间,长风骑号角大作,阵形变幻,将宇文景伦和易寒及他们所率人马层层围割开来。

宇文景伦牢记滕瑞所嘱,眼见裴琰步步后退,却不再追击,与易寒直冲向阵中较远处的那个“宁”字将旗。

裴琰面­色­一变,朗喝道:“拦住他们!”

易寒十分得意,砍杀疾冲间放声长啸,如鬼魅般从马鞍上闪起,厉厉啸声挟着雄浑剑气,无穷无尽的剑影震得长风骑纷纷向外跌去,他所向披靡,宇文景伦随后跟上,二人不多时便率人马突到了宁剑瑜马前。

宁剑瑜枪舞银龙,欲左右拨开这二人刀剑合击,但易寒剑上生出一股气漩,让他的枪势稍稍有所粘滞,宇文景伦的刀便横砍入他右肋战甲。宁剑瑜纵是战甲内着了“金缕甲”,也感这一刀势大力沉,气血翻腾,往后便倒。

易寒再是一剑,将“宁”字将旗的旗杆从中斩断。

“宁”字将旗一倒,长风旗阵形便是一阵慌乱,裴琰也似是目瞠欲裂,从远处狂奔而来。

关塞上,滕瑞看得清楚,知机不可失,令旗压下,号鼓响起,等了多时的毅平王一声狂喝,带着人马冲了上去。

激战,混战,血战,在“回雁关”南徐徐拉开。

崔亮立于最高的“楼车”上,抬头遥望关塞上方的那个身影,暗叹一声:师叔,师祖当日给你讲解天极阵法,却有一点没有告诉过你:阵眼,其实就是用来迷惑敌军的——

其实,我用这个天极阵,也只是想将你的人马引出关来而已。

阵形如流水,流水生生不息,愿能将这一切血腥和杀戮冲去。

他断然举起右手,随着他这一举,绚丽烟花布满了秋日晴空。

关塞上,滕瑞抬头,望着满天焰火,心头越来越是不安,但这不安来自何处,却又有些想不明白。正思忖间,忽听得身后关塞北面的军营里传来震天杀声,也有将领急速奔上城楼:“先生,不好了,有数万人从北面袭击我军军营!”

滕瑞大惊,数万人?!回雁关以北,何来数万人配合裴琰进行夹击?!

他急速奔下关墙,放目远看,但见己方军营中,火光冲天,浓烟四起。他不及反应,远处,一个戴着银­色­面具的白衣人,带着大队人马如飓风狂卷,直冲向关门。

那白衣人面目隐在面具之后,手中长剑上下翻飞,招招夺人­性­命,他带着人马狂卷而来,所过之处,桓军人仰马翻,遍地死伤。

滕瑞看清来袭人马身上的服饰竟是月落一族,心中一惊复又哀叹:大势已去!

他当机立断,重新奔上关墙,挥出旗令。宇文景伦与易寒正觉有些不对劲,忽听得己方号角之声,竟是有敌从后突袭、形势紧急、速请撤退,不由大惊。

桓军也是训练有素之师,号角一起,便不再恋战,井然有序后撤。却听得杀声卷来,不知从何而来的人马不断从己方阵营攻来,还是数万之众。

桓军后有长风骑追击,前有这数万人拦截,阵形大乱,互相践踏之下,死伤无数。死者尸身将关门附近堵塞,令桓军更无法迅速撤回关塞北面。

滕瑞急中生智,命人吹出号角,毅平王所率之军听到号角声,本能下依号令行事,挡住了南面追来的长风骑。

宇文景伦自是一听便明,率领自己的嫡系将士逐步向关北撤退。

身后,长风骑的杀声一步步推进,一步步追来,追过回雁关,追向东莱。

华朝承熹五年九月十三日。

长风骑与桓军对决于“回雁关”前,桓军中计,被引出关塞,主力陷于长风骑阵中。

同日,月落三万奇兵突袭“回雁关”,与长风骑夹击桓军,桓军大败,毅平军全军覆没,宇文景伦右军死亡惨重。

宣王宇文景伦率中军和左军节节败退,北逃至东莱,裴琰率长风骑、月落圣教主率兵联手追击。

桓军不敌,再向北溃败。仓惶中北渡涓水河,战船遭人凿沉数艘、放火数艘,溺水者众。

裴琰率长风骑追至涓水河,东莱、郓州等地渔民纷纷撑船前来支援,又有民众自发在河床较浅处迅速搭起浮桥,长风骑驰过涓水河,一路向北追击桓军。

一一二、我心匪石

战事一起,江慈便与凌军医等人忙得不可开交,不断有伤兵被抬来,前方战况也通过众人之口一点点传来。

侯爷亲自挑战,桓军出关,侯爷与宇文景伦激斗;

月落奇兵出现,与长风骑联手夹击桓军;

月落圣教主与侯爷战场联手杀敌,将桓国毅平王斩于剑下;

桓军溃败,长风骑与月落兵正合力追向东莱。

江慈默默地听着,手中动作不停,眼眶却渐渐有些湿润。原来,你是做这件事去了,你还是与他联手了——

满帐的伤兵,终让她提不起脚步,走不出这个医帐。

由“回雁关”至涓水河,激战进行了两日。

江慈这两日随医帐移动,抢救伤员,未曾有片刻歇息,疲惫不堪。直至医帐移至东莱城,城内众大夫及百姓齐心协力,共救伤员,医帐人手不再紧张,她才略得喘息。

夜­色­渐深,江慈实在撑不住,依在药炉边瞌睡了一阵,睡梦中,依稀听到“圣教主”三字,猛然惊醒。

旁边,几个伤员正在交谈。

“月落人这回为何要帮我们?”

“这可不知。”

“是啊,挺奇怪的。我可听人说过,月落被咱们华朝欺压得厉害,王朗的手下,在那里不知杀了多少人。他们怎么还会来帮我们打桓贼呢?”

“这次要不是他们相助,可真不一定能打败桓贼。可惜他们来得快,也走得快。”

一人声音带上些遗憾:“是啊,前天战场上,有个月落兵武功不错,帮我挡了一刀,是条汉子,我还想着战事结束后找他喝上几杯。”

“还有他们那个圣教主,啧啧,武功出神入化,我看,虽比不上咱们侯爷,却也差不了多少!”

旁边人笑了起来:“那是自然,咱们侯爷武功天下第一,这圣教主只能屈居第二,易寒就只有滚回老家去了。”

众人大笑,又有一人笑道:“易寒倒也是个厉害角­色­,他逃得­性­命,还将卫昭卫大人刺成重伤——”

江慈面上血­色­褪尽,“腾”地站了起来,发足狂奔。

东莱城中,到处都是民众在庆祝长风骑赶跑桓军,也不停有长风骑将士策骑来往,她却恍似眼前空无一物。

“易寒倒也是个厉害角­色­,他逃得­性­命,还将卫昭卫大人刺成重伤——”

是真的吗?她眼眶渐渐湿润,奔得气息渐急,双足无力,仍停不下来。只是,该往哪里去找他?!

“小慈!”似是有人在大声叫她,江慈恍若未闻,仍往城外奔去。许隽策马赶上,拦在她的面前,笑道:“你这么着急,去哪里?”

江慈停住脚步,双­唇­微颤,却无法出言相询,只得急道:“许将军,相爷在哪里?”

许隽见她急得面­色­发白,忙道:“侯爷在涓水河边,正调集船只,准备过河追击桓军。”

江慈上前将他身后一名亲兵大力一拉,那亲兵没有提防,被她拉下马来,江慈闪身上马,劲叱一声,驰向涓水河。

涓水河畔,人声鼎沸,灯火喧天,裴琰见船只调齐,浮桥也快搭好,向崔亮笑道:“差不多了。”崔亮正待说话,一骑在长风卫的喝声中急驰而来。

裴琰看清马上之人,闪身上前,运力拉住马缰,江慈坐立不稳,由马鞍上滚落。裴琰右手一探,将她扶住,道:“你怎么了?”

江慈喘着气,紧紧揪住裴琰手臂,颤声道:“他,他在哪里?”

崔亮心中暗叹,却不便当着裴琰说什么,只得低下头去。

裴琰有一刻的静默,他静静地注视着江慈,江慈看着他的神情,心中渐转绝望,身形摇晃,两行泪水止不住地落了下来。

战马嘶鸣,裴琰忽然笑了起来,江慈看着他的笑容,觉得有些异样,泪水渐止。裴琰牵过一匹战马,对江慈道:“你随我来。”

江慈下意识地望了一下崔亮,崔亮微微点了点头,江慈忙跟上裴琰。裴琰摆摆手,长风卫退回原处,他脚步轻悠,带着江慈沿涓水河向西走出数十步。

河风轻吹,裴琰转身,将马缰交到江慈手上,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轻声道:“他回长乐城杀宁平王去了。”

江慈先前极度恐惧、担忧,此时听到这句话却有些反应不过来,愣愣地“啊”了一声。

裴琰望着她,一抹惆怅闪过眼眸,但转瞬即逝,他淡淡说道:“从今天起,你不再是长风骑的军医。你以后,也不必再回我长风骑军中。”

火光下,裴琰再看了她一眼,倏然转身。江慈踏前一步,又停住,见裴琰快步走远,大声道:“多谢相爷!”

裴琰的紫­色­战袍在夜风中飒飒轻扬,他抖擞­精­神,跃上“乌金驹”,朗声喝道:“弟兄们,杀过涓水河,夺回失土!”

长风卫齐齐应声呼喝:“杀过涓水河,夺回失土!”

秋风微寒,夹着细细秋雨,打湿了江慈的鬓发。

她骑着马一路西行,因怕人误会自己是逃兵,当夜在一处小山村用身上的军饷向山民买了一套女子旧衫和一些­干­粮,换回女装,稍事歇息,便重新上路。

在军营闲暇无事,崔亮兴致起时也曾给她讲解过天下地形,她认准路途,往长乐赶去。行得两日,便跟上了月落兵行军的路线,还依稀可见他们安灶歇整的痕迹,江慈心中渐安,也加快了几分速度。

这日行到金家集,距长乐城不过百来里路,江慈觉口渴难当,便在一处茶寮跳下马,用身上仅余的铜板叫了一壶茶,正喝间,忽听得西面山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

欢呼声也隐约传来:“桓军战败了!”

“长乐守住了,宁平王被月落圣教主杀死了!”

茶寮中的人一窝蜂地往外拥,只见几骑骏马疾驰而来,马上之人持着象征战胜的彩翎旗,一路欢呼着向东而去。

江慈随着茶寮内的人往外涌,耳边听得人群的阵阵欢呼,她也不禁跟着人群欢笑起来,只是笑着笑着,泪水悄然掉落。

她跃上骏马,用力挥鞭,这百来里的路程一晃而过,一直在她眼前晃动的,只是那双静静的眼眸,那个温暖的怀抱。

长乐在望,路上来往的华朝士兵与月落兵也渐渐多了起来。江慈不知卫昭在何方,只得往长乐城内赶。

快到长乐城,正见大队月落兵从城内出来,后面还有一些华朝将士相送,双方此番携手杀敌,同生共死,似已将前嫌摒弃,此时道别颇有几分依依不舍之意。

江慈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喜下策马冲了过去。

大都司洪杰那日在战场上追杀桓军,与华朝一名姓袁的副将联手杀了桓军一名大将,二人一见如故,战后找地方喝了几口酒,索­性­结为了异姓兄弟,此番道别,颇为不舍。

正说话之际,他听到有人大呼自己的名字,猛然转头,江慈已在他面前勒住骏马,笑道:“洪兄弟,别来无恙?”

洪杰认出她来,“啊”了一声,脸红片刻,想起已和自己成亲的淡雪,又迅速恢复了正常,爽朗笑道:“原来是江姑娘,江姑娘怎么会来这里?”

江慈跃下骏马,也有许多月落士兵认出她来,纷纷向她问好。江慈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将洪杰拖到一边,洪杰忙甩开了她的手。

江慈急问道:“你们教主呢?在哪里?可好?”

洪杰知她与教主关系极好,忙道:“教主带人先回月落去了,刚走不久,你往那边追,估计能追上。”

江慈大喜,洪杰眼前一花,她已跃上骏马,马蹄翻飞。洪杰再抬头,已只见到她远去的身影,听到她欢喜无限的声音:“多谢洪兄弟!”

江慈得知卫昭无恙,心中大喜,这一路追赶便如同在云中飞翔,与前几日一路西行忐忑担忧的心情大不相同。

不多久,依稀可见前方山路上月落兵渐多,乌压压一片往西行进,江慈更是心中欢喜。月落兵听到马蹄之声,回头相望,也相继有人认出她便是去冬曾舍身示警的江姑娘,见她马势来得甚急,纷纷让开一条道路。

前方,一个白­色­身影端坐马上,与身边的平叔正在交谈,江慈列马肚,赶了上去,拦在了他的马前。

她的心似要跳出胸腔,眼睛也逐渐湿润,微抿着下­唇­,静静地望着他,望向他银­色­面具下的眼眸。

只是,为何,这双眼眸透着些陌生?为何他的眼眸中不见一丝惊喜?

江慈忽然明白过来,此时平叔也由初见她的惊讶中清醒过来,策马到她身边,轻声道:“小丫头,跟我来。”

平叔在一处树林边下马,江慈追出几步,急问道:“平叔,他去哪了?”

平叔看了她片刻,眼神复杂,终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他杀了宁平王后便不见了人影,我们遍寻不获,也只能让苏俊继续出面。”

江慈茫然,他去了哪里?

平叔看着她满面担忧与思念之­色­,忽想起与卫昭由“回雁关”紧急行军赶回长乐的情形:他深夜独立,总是默默地望向东边,偶尔吹起玉箫,眼神才会带上一丝柔和。那一分柔和,像极了多年前的那个人。

但那日他在战场之上擒住宁平王,逼问到夫人真的于多年前便已离世,尸骨无存,他悲嘶着,一剑斩落宁平王的人头。他眼中透着浓浓的仇恨,自己在他身侧,甚至能听见他胸腔中如毒蛇吐信般的嘶气之声。他一剑剑将宁平王的皮给剥下,一寸寸割着宁平王的­肉­,所有的人,包括自己,都不敢直视那个场面。等所有的人再抬头,他已不知去向。

他究竟去了哪里呢?

江慈默默地想着,忽然一个激凌,急道:“平叔,您能不能给我一块你们星月教的令牌?”

平叔瞬间明白过来,犹豫片刻,终掏出一块令牌丢给江慈。江慈接过,翻身上马,大声道:“平叔,您放心吧。”

平叔望着江慈纵马远去的身影,心情复杂。萧离赶了过来,低声问道:“这丫头到底是什么人?无瑕好像和她关系非同一般。”

平叔长长地叹了口气。

由长乐城往西疾驰,不多久便进入月落山脉。江慈打马狂奔,山风渐寒,越往山脉深处走,秋意愈浓。她身上铜板已用尽,只得在路边摘些野果、喝点泉水充饥解渴。

这日黄昏,她终赶到了星月谷。

她默默地看着石碑上“星月谷”三个字,片刻后翻身下马,举步走向谷内。刚走出几步,便有数人闪身拦在了她的面前。

江慈将手中的令牌递给为首白衣教徒,那教徒看清令牌,忙下跪道:“见过暗使大人。”

江慈这才知平叔给自己的令牌竟是星月教暗使专用,便平静道:“你们都退下吧。”众人应是,齐齐退下。

江慈依稀记得当日卫昭带自己去他父亲墓前的青石路,她找到那块有着“禁地”二字的石碑,沿着青石路往峡谷深处走去,此时天­色­渐黑,峡谷内更是光线极暗,她有些看不清路途,只得用手摸索着右侧的岩壁,缓慢前行。

掌下的岩壁湿寒无比,若是他在,定会像当日一样,牵住自己的手吧?

峡谷内,静谧得让人心惊,江慈不知自己走了多久,终走出石缝,再向右转,也终于看到了前方一点隐约的火星。

她将脚步声放得极轻,慢慢地走过去。墓前,快要熄灭的火堆边,一个白­色­身影伏在地上,似在跪拜,又似在祈祷。他的身边,摆放着一个人头,血­肉­模糊,想来便是那宁平王。

江慈眼眶逐渐湿润,静静地立于他的身后,见他长久地跪拜,终柔声道:“你这样跪着,阿爸和姐姐会心疼的。”

一一三、今夕何夕

卫昭一动不动,只有衣袍,被山风吹得簌簌而响。

江慈觉有些不对劲,急扑过去,将卫昭扶起,眼见他双眸紧闭,手掌冰凉,大急下,想起他上次走火入魔的情形,只得咬咬牙,用力拍上他的胸口。

卫昭身躯轻震了一下,却仍没有睁眼。江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所幸当日从医帐出来,身上还带着一套银针,换回女装后也一直带着。她取出银针,记起崔亮所授,想到卫昭每次都是思念亲人时发病,定与心脉有关,便找到相关的|­茓­位扎了下去。

她将卫昭拖到火堆边,又拾来柴火烧旺,再将卫昭抱在怀中。他的身躯冰冷,俊美的面容透着些僵青­色­,江慈心中大恸,抚上他的额头,轻声道:“阿爸、阿母、姐姐都不在了,我来陪你。你答应过我的,要陪我一辈子,你从来没骗过我,就是以前要杀我时,也没骗过我,我不要你做骗子——”

泪水,成串掉落,她感觉自己的低泣声像从很遥远的空中飘来,模糊的泪眼望出去,火堆化成了一团朦胧的光影。光影中,他向自己微笑,但紧接着,他的微笑又迅速隐去,消失在光影后。

江慈胸口一阵撕裂般的疼痛,正喘不过气来时,却又忽听到一声极轻的咳嗽声。她惊喜下低头,那双明亮的眼眸正静静地望着她,他的声音也有些虚弱:“你把我的脖子掐断了。”

江慈“啊”地一声放开抱住他脖颈的双手,卫昭的头又重重地砸在了地上,他痛呼一声,双目紧闭,又昏了过去。

“无瑕!”江慈急忙再将他抱起,见他再无反应,急得手足无措,终放声大哭。

一只修长白晳而又有些冰冷的手,悄悄地伸过来,替她将泪水轻轻地拭去。

江慈低头,正见卫昭嘴角一抹若有若无的笑容,她恍然大悟,欲待将他推开,却终不敢,只得嗔道:“你装昏骗我!”

卫昭躺在她怀中,见她虽嗔实喜,漆黑的眸子中流露着无限深情,他大计将成,亲仇得报,忽觉这一刻,心中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喜乐。他将头埋在她的腰间,轻声道:“我想试一下,骗你是什么滋味。”

“不行。”江慈急道:“不准你骗我,一辈子都不准。”

卫昭闻着她身上的清香,喃喃道:“好,就骗这一回,以后不再骗你了。”

江慈拔出他|­茓­位上的银针,低头道:“可好些?回去歇着吧,我再给你开些药。”说着便欲将他扶起。

卫昭却按住她的双手,低声道:“别动,就这样,别动。”

江慈不再动,任他躺在自己怀中,任他抱住自己的腰,听他轻轻的呼吸声,听着山间的鸟儿低鸣,看着火堆由明转暗。

卫昭这一觉睡了个多时辰,醒来只觉多日来的煎熬与疲劳一扫而空。他睁开双眼,却看到江慈正耷拉着头,也睡了过去。

他静静的凝望着她的眉眼,依稀可见几分匆忙赶路的风霜之­色­,她的面颊上还隐有泪痕,但­唇­角却微微向上弯起,似透着无限的欢喜。

他悄悄起身,江慈睡得极为警醒,猛然睁开双眼,卫昭将她抱入怀中,轻声道:“轮到你了,你睡吧。”

江慈向他一笑,道:“我想给你开点药,静心宁神的。”

“不用了。”卫昭淡淡道:“会慢慢好的。”不待江慈说话,他微笑道:“你若不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卫昭将她轻轻拉起,道:“回家。”

江慈大奇,跟着他走出数步,又“啊”了一声停住,卫昭回头:“怎么了?”

江慈抽出被他握住的右手,返身回到墓前跪下,恭恭敬敬地磕头,卫昭静静地看着,白玉般的面庞上温柔愈浓。

石缝出口往左转是一条极为隐蔽的山路,想是多年来少人行走,草长得极深。卫昭牵着江慈慢慢地走着,黑暗中,江慈轻声道:“无瑕。”

“嗯。”

“真的是回家吗?”

“是。”

“不骗我?”

卫昭忽然转身,右手在她腰间一托,将她负于身后,继续前行。江慈伏在他的背后,他的长发被风吹起,拂过她的面颊,他的声音十分轻柔:“不骗你,以后都不骗你了。”

江慈心中大安,数日来的担忧、不安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在他耳边轻声唤道:“无瑕。”

“嗯。”

“无瑕,无瑕,无瑕——”

她不停唤着,他也不停地应着,这一段山路走来,宛如一生漫长,又恍若流星一瞬。

黑暗中,江慈只觉卫昭负着自己穿过了一片树林,又攀上山峰,待隐约的泉水声传来,便依稀见到前方山腰间似有几间房屋。

卫昭走到屋前,推门而入,却也不放下江慈,仍旧负着她转向右边房屋,掏出身上火摺子,“嚓”声响起,烛火点燃,江慈眼前渐亮,不由赞了一声。

这是一间典型的月落族的青石屋,屋内桌椅床台俱是简单之物,但桌布、椅垫、床上的锦被绣枕,用的都是极­精­美的“月绣”,而屋内东面墙上,更是挂着一幅“月绣”山水图,山峦隐现,青峰袅袅,石屋在峰间隐现,泉水自屋边绕过,整幅绣品出尘飘逸,清幽难言。

卫昭负着江慈,站在这幅山水图前,望着图上山间的石屋,声音前所未有的柔和:“这是我姐姐绣的。”

江慈心中一酸,箍住他脖颈的手便加了几分力,卫昭拍了拍她的手,轻声道:“我八岁以前,就住在这里。”

“和姐姐一起?”

“是,还有师父。待我八岁,才随师父和姐姐去了平州的玉迦山庄。这里的绣品,全是姐姐绣的,她七岁时便能绣出我们月落最美的绣品,她十岁时绣出的‘百鸟朝凰’,连天上的云雀鸟都能引下来。我去了华朝,这里只有平叔隔一两个月来打理一下。说起来,这里才是我的家。”

江慈默默地听着,悄悄伸出手去,替他拭去眼角隐隐沁出的泪水。

卫昭放下江慈,转过身来,将她抱在怀中,轻声唤道:“小慈。”

“嗯。”

“姐姐要是看到你,会很高兴。”

江慈有些赧然,低低道:“说不定姐姐会嫌我长得不够美,手也不巧,又贪玩,又好吃,又——”

他在她耳边轻叹一声,一下下,轻轻吻上了她的眉、她的眼。她还在絮絮说着,他再叹一声,吻上了她的­唇­,将她的话堵了回去。

江慈的肚子却于此时“咕噜”响了几下,她一时大窘,卫昭放开她,笑出声来。

江慈双颊红透,将他一推,道:“谁让你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我这么匆匆忙忙追来,身无分文,饿了两天了。”

卫昭叹了口气,将她抱住,轻声道:“你留在长风骑等我就是,又何苦追来?”

江慈不答,只用手狠狠地掐上他的腰间,卫昭忍痛不呼,江慈也慢慢松手,道:“你下次若再丢下我,我便——”

“便怎样?”

江慈却说不出来,只是伏在他胸前,半晌方有气无力道:“我真的饿了。”

卫昭轻笑,放开她,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回。”说罢闪身出屋。

江慈追出屋外,道:“你去哪里?”

黑暗中,他的声音隐隐传来:“去偷几条鱼回来喂猫!”

江慈笑着转回屋内,见屋中有些灰尘,便找来扫帚和布巾扫抹­干­净,又到屋旁打来泉水,找到厨房,点燃灶火,烧了一大锅开水。

刚将水烧开,卫昭便回转来,将手中麻袋往台上一扔,江慈打开一看,竟真的是几条小鲫鱼,还有生姜油盐白米等物,她不禁大奇:“哪来的?”

卫昭笑了笑,江慈明白过来,笑道:“要是明天你的教众发现不见了东西,只怕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会是他们如天神一般的圣教主偷走的。”

卫昭微笑道:“只怕他们更想不到,他们的圣教主偷这个,是用来喂猫的。”

江慈拎起一条小鲫鱼便往卫昭口中塞:“是啊,喂你这只没脸猫。”卫昭笑着闪开,二人在屋中追逐一阵,江慈也知追他不上,喘气笑道:“我没力气了,你帮我烧火。”

“好。”卫昭到灶后坐下,燃起满膛熊熊柴火。火光照亮了他的面容,让他的双眸格外闪亮,江慈做饭间偶尔与他对望,总是被这份闪亮吸引得移不开目光。直到他的脸似是被火光映得通红,低下头去,她才红着脸收回视线。

浓浓的鱼汤香溢满整个房屋,二人在桌边坐下,卫昭忽然一笑,从身后拿出一个小酒壶。江慈眼睛一亮,抢了过来,笑道:“可很久没喝过酒了。”又关切问道:“你刚发过病,能不能喝?”

“你喝多点,我少喝些便是。”卫昭微微笑着。

江慈大喜,找来酒杯倒上,又急急扒了几口饭,道:“空肚子喝酒,容易醉,我得先吃点饭。”

卫昭轻轻转动着酒杯,也不夹菜,俊美的眉目间亦喜亦悲,半晌方低声道:“醉了好,今晚应该醉。”

江慈明他心意,忙拿起酒杯,道:“好,咱们就庆祝你大仇得报,醉上一回!”说着忙不迭地喝了口,叹道:“不错,真是好酒!”

卫昭见她馋样,一袖仰头将酒喝了下去。

酒,入喉甘醇浓烈,一如当年瞒着师父和姐姐,到地窖中偷喝的滋味。

鱼汤鲜美,酒香浓冽,二人说说笑笑,不知不觉间便是壶­干­菜尽。江慈收拾妥当,又到厨房烧了热水,端来房中,拧了热巾递给卫昭。

卫昭将脸埋在滚烫的热巾中,酒意涌上,再抬起头,已是双眸通红,呆呆地望着江慈。

他的眼神与以往任何时候都有些不同,江慈心跳陡然加快,飞快地从他手中抽过热巾,端起水盆,转身便走。

月落的房屋,都有着高高的门槛,江慈慌神间,右脚跘上门槛,扑倒在地,水盆倾覆,全身湿透。

卫昭纵过来,将她抱起,皱眉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江慈轻哼道:“怎么办?都湿了。”

卫昭将她抱到椅中放下,到屋内一角的大红柜中翻了一会儿,找出几件月落女子的衣裳,放在手中摩挲片刻,语带惆怅:“这是姐姐当年穿过的。”

江慈双手接过,红着脸道:“你先出去。”卫昭面上也红了一红,快步出屋。

衣裳收在柜中多年,已十分陈旧,江慈快速换上,竟短了些,想来是他姐姐十四五岁时穿过的。

屋外,传来清幽的箫声,江慈轻轻走出屋子,走到他的身后,箫声宛转悠扬,诉尽思念后,袅袅息止。

卫昭握着玉箫,转过身,望着江慈身上青丝百凤罗裙,眼神有些恍惚,转而忍不住笑道:“短了些。”

江慈双手双足都露在外面一截,宛如玉藕,月­色­下,她眼波如画,面染桃红。卫昭只觉多年来身心俱疲,从未有过这样平静安乐的夜晚,一丝醉意再度涌上,眼神愈发迷离。

山间秋夜的风,寒意甚浓,江慈不由跺了跺脚。卫昭醒觉,忙道:“外面风冷,进去歇着吧。”

“好。”江慈奔回屋内,卫昭也跟了进来。两人看着屋内的床,都愣了片刻,卫昭涩涩道:“我到那边屋子睡,你就在这里睡吧。”

江慈有些不舍,沉默片刻方道:“好。”

卫昭离去,江慈仍呆呆地站在屋中,过了片刻,门被敲响,她忙将门拉开,卫昭似是有些脸红,半晌方道:“那边,没被子。”

“哦。”江慈转过身,这才发现这边床上也只有一床被子,绣花缎布被面还因是多年前的,有些发黄。

她又去打开大柜,看了片刻,回头勉强笑了笑:“也没有,怎么办?”

“哦,那算了。”卫昭愣愣道,缓慢转身。

眼见他要迈过门槛,江慈急唤了声:“无瑕。”

卫昭脚步顿住,并不回头,江慈犹豫片刻,呐呐道:“这么冷的天,不盖被子怎么行?”

“我打坐好了。”卫昭也是微作犹豫,低声道。

见他欲再度提步,江慈又唤了声:“无瑕。”

“嗯。”

江慈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你在、在这边睡吧。”不待卫昭反应过来,她迅速跳上床,坐于床内一角,指了指对面,道:“你睡那边,我睡这边就是,总不能让你一晚上打坐。”

卫昭呆立在门口,始终不动。江慈只得再鼓起勇气,笑道:“我有些挑床,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

卫昭转身,也不敢看她,慢悠悠走到床边坐下,却也不上床,只是愣愣地坐着。江慈忽觉心跳加快,口也有些­干­,不由抿了一下双­唇­,抬眼间与他的目光对个正着,一触即分,飞红了脸,转开头去。

两人的呼吸声都有些粗重,室内暧昧难言的气氛让江慈隐隐觉得要发生些什么,既有些害怕,又莫名地有些期待。

许久过去,见卫昭还是木然坐着,江慈索­性­一闭眼,钻入被中,道:“我要睡了,把烛火熄了吧。”

卫昭轻应一声,右掌轻扬,室内陷入黑暗之中。

一一四、花开并蒂

江慈闭目良久,还未听到他上床,忍不住唤道:“无瑕。”

“嗯。”

他在黑暗中静坐,江慈睁大双眼,也只能见到他隐约的身影。

“你也睡吧。”

“我想坐一阵,你先睡吧。”

江慈来了丝火气,道:“我睡不着。”

“为什么睡不着?”

江慈掀被而起,坐到卫昭身边,声音带着些倔犟:“你老像菩萨这么杵着,我怎么睡得着?”

卫昭无奈,和衣躺下,闭目道:“那我睡了。”

江慈得意一笑,转回那头睡下,却又发现他没盖被子,忙又爬起来,握着被子要盖上他的身子,口中道:“你刚好些,别着凉了。”

黑暗中,她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脚下一跘,居然迷迷糊糊往前一扑,扑到了他的身上。待他身上醉人的气息一阵阵将她淹没,才发现自己已无力起身。

不知是谁的心“怦怦”乱跳,黑夜中听来格外清楚。她迷糊良久,终“啊”了一声,用力撑上他的腰间,想要爬回去,手指用龄,又将他的束带给扯了下来。她一慌神,手掌又撑上他身体某处,异样的感觉让她如遭雷击,急速往回爬。

卫昭终于忍不住轻哼出声,猛然揽上她的细腰,将她抱了回来,喘道:“小慈。”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她不及反应,他已找到了她的双­唇­。

浓浓的欲望将他淹没,也让她陷入半昏迷状态。他不停地吻着,手也颤抖着伸入她的衣内,覆上她胸前的柔软,酥麻感如潮水漫卷,将她整个人淹没。他掌心的炽热更让她无法克制地低颤,终忍不住轻“嗯”一声,并咬了一下他的下­唇­。

下­唇­微痛,卫昭恢复了几分清醒,他身躯僵住,慢慢将她推开,向外挪了些,半晌方低声道:“小慈,我——”他的声音似是因为压抑了太多东西,又­干­又涩,欲言又止。

黑暗中,江慈躺于他身侧,待喘息不再急促,轻声道:“我冷。”

卫昭默不作声,只是呼吸依然粗重,江慈再等一阵,又道:“我冷。”

卫昭还是犹豫,江慈已慢慢地靠过来,依上他的胸前,低低道:“这么冷,两只猫要靠在一起取暖才行。”

她如一团火苗般靠近,这股温暖让他无法抗拒,只得再度将她抱紧。温暖似海般让人窒溺,沉浮之间,他欲彻底燃烧,却又怕靠得太近,自己身上的黑暗会把这份微弱的光吞没。

可从来风刀霜剑,如履薄冰,从来只身饲虎,黑暗中沉沦,若能拥有这一份温暖,就是化为灰烬又何妨?

是靠近,还是逃离?他在矛盾中挣扎着。但,这么美好的夜晚,这么温暖的身体——,他的欲望如潮水般澎湃,理智渐渐沉沦——

不知何时,二人的衣衫已不知去向。她身上散发着的阵阵幽香彻底让他陷入迷乱之中。

纵是屋内没有烛火,他也可看到她那洁白柔软的身体,像一道闪电照亮了他的双眸。她双拳紧捏放于身侧,她胸膛剧烈地一起一伏,他能感觉到她的羞涩、紧张与不安,但他更能感觉到自己的慌乱与紧张。

接下来该怎么办?他呼吸有一瞬的停顿,脑中茫然不知所措,身躯却不由自主的覆上那份柔软。

她在他耳边无力地呻吟:“无瑕。”

他有些手足无措,身下柔软滚烫的身体点燃了他的全部激|情,他却拿不准该往何处去释放这股激|情。她也感觉到了他的异样,不安地动了一下,强烈的肌肤摩擦让他脑中“轰”地一声,剧烈喘息着绷紧了身体。

终于有什么要发生,在这个夜晚,不可逃避。

她在他身下嘤咛,当他满头大汗,终于找到路途,喘息着用力埋入她紧绷的身体中,她紧咬住下­唇­,将撕裂带来的痛哼声咽了回去。

陌生而幸福的感觉将两人同时淹没,他只停顿了一瞬,又继续将自己深深地埋入到她温暖柔­嫩­的身体中。

他,终于做回了萧无瑕,她也终于,找到了命中的归宿。

每一次进入都让他的心在颤抖,那美好的感觉让他无法控制自己,他尝试着不停体味这份美好,心底深处,却始终怀疑自己是否坠入梦中。他怕这场梦,终有醒来的一刻,只能尽燎住这种感觉,将它深深铭刻在心。

身下的她,似是绷得很紧,低吟声也似有些痛楚,他又涌上惶恐与不安,欲待停下,她却用力抱住了他的背。

不安与惊疑逐渐淡去,他的眼中,充满惊喜与狂热。他控制不住地低喘、起伏,她也紧紧抱住他,随着他的每一次起伏而轻颤。细细的娇吟声,让他在一波又一波的浪潮中迅速疯狂,直至忘掉整个世界,直至攀越到快乐的最高峰。

原来,身与心的交融,会是如此美好,竟可以如此美好——

他伏在她的身上,低低地喘息,明亮的眼眸中,却似有水光流淌。她的身子在疼,但胸中却盈满了幸福与欢喜。

他将娇柔纤细的她裹在自己臂弯里,喃喃轻唤:“小慈。”她再度被他身上醉人的气息淹没,只能发出低低的轻嗯。

轻抚着她的秀发,他心口似被什么堵住了一般,不知如何才能让她听见自己充满胸腔的感激,但最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一刻,他只想紧紧地抱着她,将她融入到自己的血中、骨中、灵魂之中。

山间的夜是这般静谧,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和每一次呼吸声。

江慈醒转来,室内已依稀透进些晨曦。她一睁开双眼,便见他的眸中透着无尽的温柔,正静静地看着自己。

她害羞地闭上双眼,他凝望她脸上动人的红晕,俯过身来,轻柔地□着她的­唇­舌,又吻上她的颈,一路向下,终于,颤抖着含上了她的胸前。如同迷途的孩子找到了归路,他幸福地自喉间发出一声呻吟。

江慈全身一阵剧烈的战栗,同时感觉到他身体的异样,面颊“腾”地红透,不由喘息着唤了声:“无瑕。”

□再度弥漫开来,初尝美好而带来的渴望让他无法控制自己,少了昨夜的生涩,多了几分狂野和绵长,肌肤相亲,乌发缠结,交颈厮磨,是无尽的眷恋与纠缠。

当他彻底嵌入她的身体,再度低吼着释放了自己,江慈极度欢愉中忽然有种想哭的冲动。这样的幸福感来得太强烈,满满地由胸中向外洋溢,溢得她的心都有些疼痛。她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剧烈战栗的他,低喃道:“无瑕。”

他渐渐平静,却仍伏在她身上,右手撑颔,与她目光交集、缠绵。他的乌发垂下来,额头沁满汗珠,她伸出手,想替他擦去汗珠,他却忽然张嘴,含住了她的手指。

江慈觉麻痒自指尖直传入心窝,忍不住笑着扭动了几下,卫昭痛苦地呻吟了一声,自她身上翻落,大口喘气。

江慈静静地靠过去,他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待喘息稍止,轻声道:“小慈。”

“嗯。”江慈伏在他胸前,看着自己与他的乌发纠缠在一起,轻轻地拨弄着。

“你以后,会不会恨我?”欢愉过后,他又涌上悔意与歉疚。

江慈用力咬上他的胸前,他痛呼一声,却仍未放开她。她慢慢抬头,似嗔似怨地望着他:“你若再丢下我,我就恨你一辈子。”

他心底涌上一丝莫名的恐惧,她也仿似自他眸中看到这丝恐惧,不安地攀上他的身躯:“我要你发誓,一辈子都不再丢下我。”

他轻抚着她的如雪肌肤,低沉道:“好,一辈子都不丢下你。”

“我要你发誓。”她不依不饶。

他迟疑了一下,柔声道:“好,我若再丢下你,便罚我受烈焰噬骨——”江慈心中莫名发慌,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双­唇­。

他不再说话,将她娇柔的身子抱住,感觉到紧贴在自己胸前的丰盈,渴望再度涌上,却最后只是轻抚着她的肌肤,任她慵懒地伏在自己身上睡去。

江慈再醒来,已是日上中天,全身的酸痛让她竟无力起床,待神智稍稍清醒,才发现他已不在身边。

她一阵恐慌,猛地坐了起来,急唤道:“无瑕!”

锦被自肩头滑下,昨夜今晨留下的欢痕,让她彻底明白这不是一场梦,可他在哪里?她惊慌中便要下床,白­色­身影已闪进来,将她抱入怀中。

她用力箍住他的脖子,他似是明白她的不安,轻轻地抚着她的秀发。她逐渐平静,转而发觉自己竟是未着衣衫,“啊”地一声抓起被子将自己裹住,小脸“唰”地红透。

纵是先前亲密至身心无间,二人此刻都有些羞涩,他急急大步而出,站于门口,半天才平定胸口再度涌上的浪潮。

轻柔的脚步声响起,她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将脸紧贴在他的背后,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靠着。

他回过身,修长的手指轻轻托起她的面容,柔声道:“饿了没有?”

江慈闻到一股米汤的香气,讶道:“你在做饭?!”

卫昭微微一笑:“很奇怪吗?”

江慈不信,挣脱他的手跑到厨房,不由笑弯了眼:“好啊,你又去做了一回小偷,这回人家不见了整只­鸡­,只怕真要满山抓大野猫了。”

卫昭只是看着她笑,微眯的凤眸中有着少见的得意与顽劣。

秋夜清寒,她也格外怕冷,将整个身躯缩在他的怀中,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他身上的气息,如同春风,紧紧地裹住她,让她片刻都舍不得离开。

幽欢苦短,这几日,二人都不去想身在何方,甚至连话语都很少,他与她全身心地投入,无止尽地燃烧,彻底沉浸在这欢愉之中。

睡到半夜,她被耳边的酥痒弄醒,笑着躲开去,他又贴了过来。

“累不累?”他的呼吸开始加粗,他的声音带着些蛊惑,还有几分渴求。

她有些酸痛,却逃不出、也舍不得逃出他的臂弯,只是将头埋在他胸口,轻“嗯”了一声,他分不清她这是拒绝还是同意,却还是将她覆在了身下。

她的身躯这么娇柔迷人,他贪恋着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探索着她身上的每一分柔软。

她热情地回应着,却发现他停了下来。她睁开迷蒙的双眼,见他专注地望着自己,不由伸手圈住他的脖子,低声道:“怎么了?”

他似是有些别样的渴望,额头开始沁出汗珠。江慈忙柔声道:“哪里不舒服吗?”

他呼吸急促,忽然伸手握住她的腰,声音有些沙哑,在她耳边低低道:“咱们试一试,好不好?”

“试什么?”她睁大眼睛望着他。

见她目不转瞬地望着自己,他脸更红,带上命令的口吻:“你闭上眼睛。”

“不闭。”她更是好奇,索­性­紧盯着他。

他有些羞恼地哼了一声,猛然将她抱起,她闭目“啊”地大叫,再睁开眼时已坐在了他的腰间。

“你——”她有些惊慌。

“听话。”他的声音带上几分固执。

她不知他要做什么,只得揽上他的脖子,乖顺道:“好。”

今夜深山处,并蒂花开结千发,良宵更苦短。

一一五、执手结发

天亮得那么早,她不情不愿地起床。

他仍在熟睡,平日闪亮的双眸此时合起,但黑长微翘的眼睫随着呼吸微微颤动,更衬得他面如美玉。她忍不住屏住气息,慢慢低下头来,将双­唇­在他的睫毛上蹭了蹭。

他仍未醒,她得意地一笑,极轻地穿上衣裳,极轻地走出了房门。

将饭做好,他仍未起床。江慈不忍心叫醒他,见屋前栽着的一带玉迦花旁长满了杂草,便找来锄头,细细地锄去杂草。

极轻的脚步声响起,江慈一喜,转而听出脚步声来自于石屋左侧的山路,急速抬头,数日的欢愉于这一刻悄然褪去,她慢慢退后两步,双­唇­微抿。

萧离与平叔缓步走来,萧离盯着她看了一阵,心中暗叹,轻声道:“教主在吗?”

江慈抿嘴不答。房中,卫昭倏然坐起,静默良久,穿好衣裳出来,淡淡道:“出什么事了?”江慈慢步后退,将身子隐在他身后。

萧离与平叔下跪行礼,卫昭道:“都起来吧。”

平叔抬头看了他一眼,他避开平叔的目光,转身入屋,道:“进来说话。”

平叔与萧离并肩进屋,这久未住人的屋子被收拾得缀然一新、窗明几净,宛如这里的旧主,十多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一般。平叔再抬头,正见江慈扯了扯卫昭的衣袖,而卫昭则轻轻地拍了一下她的手。

他心中忽然一酸,垂下头去。萧离已道:“有信传来,裴琰拿回郓州、巩安了,正往郁州、成郡追击桓军。”

卫昭微笑道:“比我想的要快一些。”

“是,教主,您看——”

卫昭听着身后她极细的呼吸声,仿若能听见她心中的不舍,他狠狠心,开口道:“看来我得尽快赶过去,装伤只能一时,我总得重回人前露面。”

江慈的心沉了一下,凝望他挺拔的背,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她转身走进厨房,端了饭菜出来,微笑道:“填饱肚子再谈正事吧。”

见三人都不动,她拉了拉卫昭的衣袖,卫昭在桌前坐下,江慈又向平叔和萧离笑道:“平叔,四师叔,一起吃吧。”

平叔和萧离互望一眼,他二人昨夜便赶到了星月谷,但还是决定待天亮后再上山,眼见揣测变成现实,二人心中说不上是何滋味。

卫昭抬头:“一起吃吧。”

平叔、萧离过来坐下,江慈大喜,替二人盛上饭来。萧离看着桌上菜肴,不由笑道:“谷中正说厨房闹贼,每天不见了东西,原来都到这里来了。”

江慈咳了一下,端着饭碗溜回了厨房。

卫昭低头静静吃饭,半晌方问了一句:“族长呢?”

“很好,天天缠着苏俊,也很好学,正在教他《国策》。”萧离紧接着夸了一句:“丫头手艺真是不错。”

又道:“教主,您是不是回去见一下族长?”

卫昭的筷子停了一下,道:“算了,他很聪明,我怕他瞧出什么破绽。再说,我得赶去成郡,还有最关键的事情没有做。”

萧离沉默片刻,道:“也是。”停了一下,道:“昨天收到盈盈的传信。”

“怎么说?!”卫昭抬头。

“谈妃也有了身孕。”萧离踌躇片刻,轻声道。

卫昭眉头皱了一下,道:“这可有些棘手。”

“是,小庆德王子嗣上头比较艰难,这么多妃嫔,只有一个女儿,原本还指望盈盈能生下个儿子。就算她生的不是儿子,咱们也可以给她弄个儿子进去。这样的话,小庆德王万一有个什么意外,这个孩子就会是承袭王爵的唯一人选。可现在,谈妃也有了身孕,她是嫡室,可就——”萧离道。

卫昭想了想,道:“听说太子的这个表妹一向身体欠佳,若是跌了一跤,保不住孩子那也是很正常的。”

“是。”

“再跟盈盈说,谈妃的事办妥后,小庆德王手中那张玉间府的兵力布防图,让她也抓紧时间想办法拿到。平叔派人去取了,迅速送到京城。”

“是。我这就派人传信给她。”平叔恭声道。

卫昭取出一块令牌,递给平叔:“咱们在河西乙庄的宅子,我放了一批兵器,平叔带人去运回来。这是裴琰的令牌,遇到盘查,你可用这个。”

“是。”

三人不再说话,吃完饭,卫昭沉吟片刻,起身道:“四师叔,你随我来。”

秋阳在林间洒下淡淡光影斑点,萧离跟着卫昭穿过山林,一路登向山顶。这处山峰位于星月谷深处,地势较高,又正是秋空万里之时,待二人站到峰顶,顿觉眼前豁然开朗,远处连绵山脉,近处山林峡谷,月落风光,尽收眼底。

山风飘荡,吹得二人衣袍猎猎作舞,卫昭并不开口,萧离也不问,二人静静地站着,享受这无边的秋意。

多年之前,月落山也是这等秋­色­,今日景­色­依然,故人渺茫。当日并肩静看秋­色­之人,除了尚有一个不知身在何处,其余的,都已随秋风卷入尘埃。萧离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

卫昭神­色­略带怅然:“师叔,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够再回到这里。”

萧离知他即将远行,他身处虎狼之窟,处处陷阱、步步惊心,此刻必定要向自己将诸事交代,便俯身行礼:“请教主吩咐,萧离粉身碎骨,万死不辞。”

“师叔,此次去成郡,如果桓军败退、战事得定,太子诏令一下,我和裴琰便马上要回京城。”

“回京城?”萧离的话语带上几分咀嚼之意。

卫昭知他所想,叹道:“是,是我们主动回京,并非起兵反回京城。”

萧离道:“裴琰不是一直想夺权上位吗?教主当初和他合作,也是打算扶他一把的。”

“我当初与他合作,一是身份泄露、被他胁迫,二来也是看中其人才智超群,有令天下清明之大志,所以才答应帮他。裴琰本来是想先夺取兵权,控制华朝北面半壁江山,再伺机将老贼拉下马。但老贼也是做了周密的准备,才让裴琰重掌兵权的,裴容二族都处于监控之中,长风骑将士的家人也都还在南安府和香州。现在他虽病重,但董方这些人可没闲着。

“是,裴琰若要起兵,定得三思。”

卫昭望向秋空下的绵延青山,缓缓道:“还有更重要的一点。”

“教主请说。”

“自古以来,得民心者得天下。此次河西之役,我亲见崔子明一番献计,巧妙利用百姓的力量,才将桓军击败,深有体会。”

萧离叹道:“民心如水,载舟覆舟啊。”

“裴琰打着为国尽忠、驱逐桓贼的旗号,借百姓之力才平定战事。眼下大战初定、民心思安,如果他又公然造反、重燃战火,岂不是贼喊捉贼?他裴琰又靠什么去号召天下,收拾人心?”

“是,时机不对,也没有藉口,名不正,则言不顺。”

卫昭道:“既然起兵要冒极大风险,而京城形势又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那么裴琰也就有了新的打算。”

“嗯————,反正皇帝病重不起,与其冒险造反,倒不如扶一个傀儡皇帝上台,以后再慢慢扩充势力,等时机成熟了,再取谢氏而代之?”

“对,他现在打的就是这个主意,他还想让我继续帮他。可我仔细想过了,他要是坐上了那个位置,说的话还算不算数,可就不一定了。鹬蚌相争,渔人得利。裴琰是鹬,咱们就得给他弄个蚌,这样咱们才能逼他兑现诺言。”

萧离想了想道:“教主打算扶庄王?”

“裴琰想逼反庄王,除掉太子,借机扶静王上台。我表面上同意了,到时自会想办法让庄王胜出。既有裴琰的承诺,又有庄王,咱们立藩便不成问题。庄王现在势微,只要咱们捏着小庆德王,他自然会听话。”

萧离默然半晌,望向卫昭俊美如天神般的侧面,低声道:“只是这样一来,教主您还得和他们周旋啊。”

卫昭偏过头去,淡淡道:“若能为我月落周旋出几十年的太平日子,倒也不错。”

萧离心绪激动,喉结一抖一抖,竟有些哽咽。卫昭听得清楚,转头望着他,微笑道:“师父说过,您是遇事最镇定的一个。”

萧离说不出话,卫昭面容一肃,道:“萧离。”

“在。”

“你要切记,民心为本,民意难违。你施政之时,要多听取族人的意见,万不可离心离德,更不能伤民扰民。只有全族上下齐心,月落才有强大的希望。”

萧离躬身施礼:“萧离谨记教主吩咐。”

“另外,我已经让人在华朝各地置办绣庄,你挑选一些能说会道的绣娘过去。以后绣庄的收入就用来兴办学堂、开垦茶园和良田。”

“是。”

“从今年起,在全族选一批天资出众的幼童,集中到山海谷学文练武,由您亲自授课,待他们大些便送去华朝参加文武科举。”卫昭顿了顿又道:“只是,对他们的家人需暗中看着。”

“是。”

卫昭想了想,道:“就这些了。”他后退一步,长身施礼:“一切有劳师叔。”

萧离将卫昭扶起,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猛然抱上他的肩头。卫昭比萧离高出半个头,可此刻,萧离觉得自己抱住的,还是当年那个粉雕玉琢、如泉水般纯净的孩子。

卫昭任由他抱着,半响才轻声道:“师叔,您放心,我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萧离眼眶湿润,终只能说出一句:“无瑕,你多保重。”

卫昭与萧离出屋,平叔转头盯着江慈,不发一言。江慈却向他一笑,转身就跑,不多时斟了杯茶出来,双手奉给平叔:“平叔,您喝茶。”

平叔欲待不接,可茶香让他呼吸一窒,便接了过来。他低头一看,怒道:“你们——”

江慈嘻嘻一笑:“不是我拿的,是无瑕到您房中拿的。他说谷中最好的茶叶必定在平叔房中。”

平叔未及说话,江慈面上微带撒娇神态,道:“平叔,无瑕说了,我们下次给您带华朝最好的云尖茶回来,保证比您这个还要好,您就别生气了。”

平叔捧着茶杯在桌前坐下,看了江慈几眼,默然不语。江慈忙在他身边坐下,央求道:“平叔,我想求您件事。”

“何事?”平叔冷声道。

“您给我讲讲无瑕小时候的事,好不好?”

卫昭与萧离由山上下来,刚走到石屋后面,便听见屋内传出平叔和江慈的笑声。两人齐齐一愣,萧离笑道:“平无伤会笑,倒是件稀罕事。”

卫昭听着江慈的笑声,不由自主地嘴角轻勾,萧离看得清楚,心中一酸,低下头去。

见二人进屋,平叔忙站起,卫昭淡淡道:“你们到外面等我。”

他走入右边屋子,江慈跟了进来,默默依入他的怀中。二人环顾屋内,被衾犹暖,温香依稀,这几日便如同一场梦,缠绵迷离,却终有要醒来的时候。

卫昭低头,轻声道:“你留在这里吧。”

江慈拼命摇头,在他胸前掐了一下,卫昭知她在提醒自己发下的誓言,却仍在她耳边低声劝道:“我还有数件大事要办,你千里迢迢地跟着——”

她仰起头,眼睛睁得很大,努力不让泪水滴下,哽咽道:“你到哪里,我便到哪里,不许你丢下我。”

他抱住她,视线正望向窗外。纷飞的黄叶在最后的秋阳中漫舞,他甚至能听见黄叶落地的唦唦声,一只雀鸟在窗台落下,不久,又有一只雀鸟飞过来,片刻后,两只鸟又一起振翅飞去。

他轻轻捧住她的脸,吻去她的泪水,道:“好,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

江慈破涕为笑,跟着他踏出房门。

下山的路长满杂草,卫昭索­性­牵住了江慈的手。萧离与平叔不敢回头,只是默默地在前面走着。

到得石缝前,卫昭停住脚步,平叔过来,垂首道:“要不要去道个别?”

江慈觉卫昭握着自己的手忽有些颤抖,便仰首望着他。他此时衣胜雪,人如玉,看着自己的目光如春柳般温柔,她不由柔声道:“还是去给阿爸和姐姐磕个头吧。”

卫昭忽握紧了她的手,转向萧离与平叔道:“四师叔,平叔。”

“在。”二人齐齐躬身。

“不敢,二位是长辈,今日想请二位作个见证。”卫昭看了看江慈,话语轻而坚决。

萧离心中说不出的悲喜交集,平叔想起大计将成,那恶魔病重不起,这女子又善良可人,也不禁替他欣喜,二人同时点头道:“好。”

江慈却不明卫昭所言何意,卫昭向她一笑,牵着她往石缝出口右侧走去。到得墓前,卫昭将她一带,二人跪下,他凝望着石碑上的字,双眼渐红,手也在轻轻地颤抖。

萧离叹了口气,走到墓前,长身一揖,再轻抚上石碑,道:“大师兄,今日无瑕在此成亲,请您受他们三拜,并赐福给佳儿佳­妇­吧。”

江慈顷刻间泪眼朦胧,转头望向卫昭。秋阳下,他的笑容那般轻柔,他慢慢伸手,替她拭去泪水。她随着他叩下头去,一拜,再拜,三拜,只愿今生今世,得阿爸和姐姐相佑,再不分离。

一一六、秋风浩荡

由月落往郁州,路途非止一日。

平叔为二人准备好两匹马,卫昭戴上面具和宽沿纱帽,江慈则换了男装,二人告别萧离与平叔,往郁州一路行去。行得半日,江慈索­性­在一疮市上卖掉一匹马,与卫昭共乘一骑。

一路行来,秋残风寒。卫昭买了件灰羽大氅,将江慈紧紧地圈在怀中。灰氅外秋风呼卷,灰氅内却春意融融。江慈只愿这条路永远走不到尽头,只愿一生一世,都蜷在他的双臂之间。

夜间,二人也时刻胶着在一起,寂冷的长夜,唯有这样,他和她才觉不再孤单。

欢愉愈浓,江慈却也慢慢感觉到他隐约的变化。他熟睡时,有时会微微蜷缩,似在梦中经受着什么痛苦;一路走来,看到战后满目疮痍的凄惨景象,他也总是拧着眉头,不发一言。

更让她十分不安的是,他心底的那些看不见的伤痕,是她始终都不敢去触及的,她怕她一碰到那些糜烂的伤口,他就会从此消失。她唯有夜夜与他痴缠,让他沉浸在最浓最深的爱恋之中。

这日郁州在望,路上处处可见百姓欢庆长风骑赶跑桓军、收复郁州。卫昭默默看着,手心忽然沁出冷汗。

江慈却是看着欣喜,回头仰望着他,笑道:“真好,要是以后再也没有战事就更好了。”

卫昭勉强笑了笑,劲喝一声,策马疾驰,终在天黑时进了郁州城。

裴琰的行军速度却极快,长风骑已将桓军逼到了成郡一带,郁州城内是宣远侯何振文带兵镇守。卫昭潜入郡守府探明情况后回到客栈,道:“少君不在,咱们得去成郡。”

“就走吗?”江慈替他取下面具,转身放在桌上。

卫昭静默片刻,忽然从后面抱住她,她娇笑着倒在他的怀中,他悄悄扬掌,将烛火熄灭。

她在他怀中醒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月­色­,可以看见他的修眉微微蹙起,她忍不住伸手,想要抚平他的眉头,他却突然睁眼,温柔地吻上了她的手心。

江慈低笑道:“你没睡着啊?”

“你不也没睡。”

“那你在想什么?想得眉头都皱起来了,不好看。”

卫昭有些愣怔,转而抱住她,良久,终问了出来:“小慈,告诉我,为什么会是我?”

江慈想了想,摇头笑道:“不知道。”

他在她耳边叹了口气:“你真糊涂。”

“师父说,糊涂人有福气。”

他再叹声:“可我是个坏人,地地道道的坏人。”

江慈想堵住他的嘴,他却紧紧抱着她,低声道:“小慈,我以往,做了很多很多坏事,满手血腥,满身的罪孽。你跟着我——”

江慈默然,良久,才低声道:“那我就求菩萨,让我死后下十八层地狱,为你赎罪好了。”

进入十月,北境便迅速寒冷,满树枯叶飘然落地,积起一地暗黄。

长空中一声鹰唳,灰线划过,弦声震响,苍鹰发出凄厉的哀号,落于山峦之中。

宇文景伦掷下手中强弓,回头看了看火光冲天的麒麟谷,眉间涌上愤然和不甘。易寒看得清楚,上前道:“王爷,还是先入城吧。这场大火,只能将裴琰阻挡一两日。”

宇文景伦不言,滕瑞伤势未愈,连声咳嗽,咳罢,道:“只怕成郡入不得。”

宇文景伦若有所思。左军大将慕容光不解,道:“成郡咱们还有人守着,为何入不得?成郡墙高壕深,咱们可据城力战。”

滕瑞面­色­有些苍白,“回雁关一役”,他为逃生,自关墙跳下,宇文景伦及时赶到卸去他大部分下坠之力,但仍伤得不轻。纵是他医术高超,但连日来随军步步后退,殚­精­竭虑、连出奇招,方助宇文景伦保了这八万人顺利撤回到成郡一带,伤便一直未能痊愈。此刻,他已是心力交瘁。

他再咳数声,道:“慕容将军,成郡多年以来一直为长风骑驻扎重地,裴琰在这处更是得到全城百姓的拥护。眼下咱们退到这里,城内却仍未有大的­骚­乱,慕容将军不觉得奇怪吗?”

慕容光一凛:“难道那些‘暗袭团’早就潜到成郡,就等着咱们进去,好和裴琰内外夹击?!”

“暗袭团还在其次,主要是咱们退得匆忙,粮草缺乏,一入成郡,如果没有足够的粮草,如何坚守?万一被围困,谁来为我们解围?南征无望,成郡守来何益?!”

滕瑞这话一出,众人都默不作声。自宇文景伦从“回雁关”败北,毅平王、宁平王相继战败身亡,桓国皇太子在桓皇面前屡进谗言。桓皇命皇太子的表兄左执率兵前来支援,但左执率三万人马到了黑水河后,便再未南下,摆明了要隔岸观火,坐看宇文景伦被长风骑追击。

至于最要紧的粮草,也被左执扣着,迟迟未过黑水河。正因粮草不继,才导致桓军节节败北,若是再被围困在成郡,只怕这八万人便要死在长风骑和桓太子一明一暗的双重夹击之下。

宇文景伦放目远眺,南方,层峦染黄,云淡风冷;他再回望北际,阔野长空,一望无垠。他久久地思考着,一转头,与滕瑞目光相触,沉声道:“先生请随我来。”

秋风渐盛,卷走稀薄的阳光,­阴­沉天空下的远山近野,处处都呈萧冷之态。

滕瑞随着宇文景伦走到空旷处,二人负手而立,风卷起宇文景伦的战袍和滕瑞的衣襟,一人气势恢然,一人也自镇定如水。

“先生。”宇文景伦仰望长空,道:“今年冬天会很冷。”

滕瑞叹道:“上京只怕更冷,风刀霜剑啊。”

“可若不回上京,那就不只要面对风刀霜剑,还有暗箭和毒蛇。”

滕瑞遥望远处成郡城墙一角,慢慢道:“可若是我们穿够了御寒的衣物,有了过冬的粮食,又将火堆燃起,将墙砌高些,就什么都不怕。熬过冬天,自然就是春天。”

宇文景伦肃容道:“请先生指教。”

“王爷,眼下成郡铁定守不住。咱们回上京,此番战败,皇上纵是有心保王爷,王爷也得交出兵权。”

“可若不回上京,只怕皇兄会给我安一个拥兵自立、意图谋反之罪名。”

滕瑞微微一笑:“两位皇叔埋尸异乡,皇上定会日夜悲伤,短时间内怕是很难处理奏折。”

宇文景伦心领神会,父皇一直以来便想对两位拥兵自重的皇叔下手,此番自己率兵南征,虽说折戟沉沙,但主力尚存。毅平军和宁平军虽都全军覆没,但却恰恰合了父皇的心意。

滕瑞续道:“皇上历来宠爱王爷,不会对王爷下手,但若王爷回上京,兵权必得交出,以平朝议。”

“如若交出兵权,以后再想拿回可就困难了,皇兄对我一直盯得很紧。”

滕瑞指着西北面,缓缓道:“眼下,咱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宇文景伦会意,点了点头:“月戎。”

“王爷英明。若想不交出兵权,便唯有再起战事。眼下不能打华朝的主意,咱们只有退而求其次。”

宇文景伦面上有一丝雀跃:“其实,父皇早就想灭了月戎这个癣疥之患,我若想将来一统天下,后院不能乱。只是我若攻打月戎,裴琰会不会趁机打过黑水河?”

滕瑞咳了数声,咳罢,摇头道:“王爷,成帝病重,裴琰又是新胜,只怕华朝马上将有大变,现在不是裴琰北上的时机。咱们静观其变,先灭了月戎,顺便将西边二十六州掌控于手,到时要兵有兵,要粮有粮,即使不回上京,皇上和太子也拿您没办法。”

滕瑞这话已说到极致,宇文景伦自是明白他的意思,与其回上京束手就缚,不如真的拥兵自重,至少可以自保,为日后东山再起积累本钱。

他思忖片刻,道:“可月戎这几年来一直向我国纳贡称臣,也未再与我国有边境冲突,这——”

滕瑞微笑道:“王爷,若是您率兵回撤过黑水河后收到紧急军情,月戎国趁我国新败,发兵入侵。您说,您这个兵马大元帅是当不知道、继续率兵东归上京,还是当机立断、率兵西援更合皇上的心意?”

宇文景伦却还有些犹豫:“可眼下咱们粮草短缺,要前往月戎——”

滕瑞不语,慢慢伸出左手,宇文景伦自是领悟,要得粮草,左执不可留。

二人不再说话,宇文景伦远眺西北,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处厚厚的云层,看到更遥远的地方。战马嘶鸣声传来,他眼睛里流露出冷酷、坚决的神­色­,仰天大笑道:“好!本王便以西边这二十六州为根基,重振旗鼓,异日再向裴琰来讨这笔旧债!”

滕瑞后退两步,深深行礼,道:“滕瑞无能,以致王爷南征无功,还请王爷——”

宇文景伦抢上将他扶起,诚恳说道:“与先生无关,若非先生,咱们这八万人马便保不住。日后,还得仰仗先生,助我早日成功。”

二人相视一笑。秋风浩荡,桓国未来的君王和丞相,在这命运的转折关头,彼此有了更深刻的了解。他们都仿佛自这秋风中,听到了更高远的王者之歌。

华承熹五年、桓天景三年十月,裴琰率长风骑一路向北,追击桓军。宇文景伦不敌,步步败退,最后率八万大军退回桓国境内的黑水河以北。

长风骑追至黑水河,与桓军展开激战。桓皇太子表弟左执阻击裴琰时阵亡,宇文景伦率兵拼死奋战,方将裴琰阻于黑水河以南。

长达半年、军民死伤数十万人的“华桓之战”,以桓军败退回国,长风骑收复全部失土而结束,两国重新以黑水河为界,其后十余年未再有战事。

同月,月戎国趁桓军新败,发兵入侵,宣王回上京途中收到紧急军情,率兵西援,经过数月征战,将月戎国征服于铁蹄之下。

这日辰时,成郡鼓乐喧天,欢呼冲霄。如云旌旗、万千铁骑,拥着剑鼎侯裴琰,自成郡北门入城。

裴琰端坐马上,铠甲及战袍上仍有着隐隐血迹,但他笑容俊雅,意气风发,一路行来,这位胜利者的笑容比头顶那一轮朝阳还要和煦灿烂几分。

兵戈杀气,终于彻底敛去,中土大地,也终于重见安宁。

百姓们不知如何才能表达对剑鼎侯及长风骑的感激之情,只是一路随着入城的将士们欢呼,将街道挤得水泄不通。由北门至郡守府的直衢大街,裴琰带着长风卫们足足走了一个时辰。

进得郡守府,陈安松了口气,笑道:“我看,这百姓比桓军还可怕,桓军拥过来,咱二话不说,拔刀就是。可这么多百姓围上来,我——”

宁剑瑜踢了他一下:“怎么说话的你。”

童敏大笑:“我看,你是被那些年轻姑娘们看怕了,怕她们明天追到军营里来吧。”

众人大笑,陈安恼了,按住童敏道:“你别笑我。你老实交待,你和那‘回春堂’的李大小姐是怎么回事?”

童敏大窘,恨不得将他的嘴缝上。两人厮闹间,裴琰回头笑道:“明天请凌叔帮你去提亲,过几天择个良辰吉日将人娶回来,让弟兄们也热闹热闹。”

众人顿时大笑着起哄,童敏面上通红,心中暗喜,只是禁不住陈安等人的笑闹,借口布防,带着长风卫躲了出去。

满座欢声笑语,裴琰却忽想起安澄,转而另一个秀丽的面容又涌上心头,一时有些怔忡。崔亮进来,笑道:“相爷,都安排好了。”

裴琰回过神,微笑道:“子明辛苦了。”

宁剑瑜过来攀住崔亮的左肩,笑道:“侯爷,子明立了大功,侯爷得给他也找一房如花美眷才行。”

崔亮一怔,一个鹅黄|­色­的身影悄然浮现心底。他心中轻叹一声,眼中闪过一丝怅然,一时竟怔忡无语。宁剑瑜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瞧子明,高兴得傻了。”

崔亮醒悟,忙道:“别,我天生­性­子散漫,只想着周游天下、四海为家,千万别误了人家姑娘的终身。”

裴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低头喝了口茶,岔开话题道:“宇文景伦真不愧当世枭雄,亏他想得出来。”

崔亮微笑道:“相爷,如果您处在他那种境况,估计也会和他一样的想法。”

裴琰大笑:“还是子明了解我。”

童敏急匆匆地进来,在裴琰耳边轻声说了句话。裴琰心头一喜,急忙站起,往内堂走去。

郡守府内堂西偏院的轩窗下栽了一排修竹,因是初冬,只余萧疏的竹枝。

裴琰入院,卫昭转过身来,笑容如身边修竹般清淡:“恭喜少君。”

初冬的阳光洒在他的白袍上,衬得他整个人有种特别的感觉。裴琰正在思忖他与以前到底有何不同,江慈从屋内走出,微笑道:“恭喜相爷,大战得胜,收回成郡。”

卫昭回头向江慈笑了笑,裴琰站在廊下,有些提不动脚步。

她也似与以前有些不同,虽着的是男装,但望着卫昭时,眉梢眼角尽是温娈静婉之意。纵是认为自己能放下,裴琰此时也觉胸口闷痛,他强自镇定,笑道:“三郎总算赶回来了。”

江慈却惦记着崔亮,向裴琰道:“相爷,崔大哥在哪?”

“他在正堂。”

江慈仰头看向卫昭,卫昭目光柔软,轻声道:“去吧。”江慈­唇­角含笑,自裴琰身边奔过。

她的步伐很轻快,带起的风让裴琰的战袍轻轻扬起,裴琰强迫自己不转头看她的身影,微笑着走向卫昭。

二人入屋,卫昭边走边道:“族内事务多了些,来迟几日,让少君久等了。”

一一七、暗渡陈仓

天空中云层厚重,到了申时末,伴着一阵阵冷风,大雨便落了下来。

这日是静王生母文贵妃的寿辰,高贵妃薨逝后,六宫便由文贵妃掌管,长风骑前线捷报频传,成郡收复在望,静王在朝中自是水涨船高。太子也极尊敬文贵妃,命太子妃亲入正华宫,替贵妃祝寿。

朝中三品以上命­妇­自辰时便按品级装扮,入宫为文贵妃祝寿。寿宴过后,太子妃离去,文贵妃随口说了句要替静王择侧妃,众命­妇­便皆不愿告退,围着贵妃娘娘,一屋子珠环翠绕,莺声燕语,话题自然便是各世家小姐的品­性­容貌。

一直说笑到申时,文贵妃眼光掠过一边静默坐着的容国夫人,不由笑指她道:“各位夫人说的都好,就怕容国夫人有心和我抢媳­妇­。”

此言一出,屋内诸命­妇­顿时打起了小算盘,只是裴琰屡拒世家提亲的名声在外,众人不敢贸贸然开口。

裴夫人款款顾盼,含笑道:“我家琰儿也到该成亲的时候了,还请各位夫人看着有合适的人选,帮我留意一下。”

殿内诸命­妇­顿时恨不得即刻请媒人上相府提亲,各人都在心中打着自己的如意算盘。

文贵妃看了看窗外天­色­,道:“怕是要下大雨了。” 诸­妇­么告退,裴夫人却留了下来,再和文贵妃说了会话方出了正华宫。

禁卫军指挥使、暂理光明司指挥使姜远在皇城巡视一圈,酉时出了乾清门,已是大雨滂沱。

有光明司过来替他披上蓑衣,他再叮嘱了几句,打马回府。由皇城回姜宅需经过嘉乐门,大雨中,姜远策马前行,瞥见嘉乐门前停着一辆紫帘骈车,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勒住座骑。

倾盆大雨中,内侍们打着大伞,将两名女子送出了嘉乐门。其中一人裹在雨蓑中,看不清面目,雨中行来不缓不疾,唯见她淡紫­色­长裙的下摆如同荷叶轻舞,在侍女的搀扶下袅袅然上了紫帘骈车。

车帘放下的一瞬,她正回转身,姜远眼前一亮,仿似于漫天雨帘中见到一弯皎月,他再一眨眼,月华已隐入车帘后。

眼见紫帘骈车在雨中远去,姜远回过神,不由自嘲地笑了笑,轻夹马肚,往姜宅行去。

刚行出皇城大街,便见前方那辆紫帘骈车停在了路边,姜远本已策骑而过,想了一想,又勒转骏马,跃下来走近那辆马车,问道:“怎么了?”

马夫浑身湿透,暴雨打得他睁不开眼,大声道:“卡到沟里了。”

姜远低头一看,马车的车轮卡在了路边的水沟中。他力运双臂,试着抬了抬,摇头道:“不行,太重,卡得紧。”

车上,一侍女探头出来,娇声道:“怎么了?”

马夫惶恐道:“小的该死,车轮卡在沟里了,抬不出。”

不一会儿,侍女打着油伞,跳下马车,过来看了看,急道:“这可怎么办?老伍,小心大管家揭了你的皮,夫人可赶着回府。”

姜远再运气,扎了个马步,双手握住车轴,劲喝一声,马车被抬起数寸,但马上又滑落回沟中。

听到车内隐隐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那侍女向姜远怒道:“你是何人?惊扰了我家夫人,担当得起吗?”

“漱霞,不得无礼。”车内,姜远曾于数月前听过的那个如二八少女的娇柔声音传来,他心尖忽然颤了一下,先前那着浅紫­色­长裙的女子已步下马车。

他忙低首退后两步,恭声道:“在下姜远,惊扰容国夫人了。”

裴夫人垂眸道:“原来是姜大人,大人伸手相助,感激不尽。”

她的声音在大雨中听来断断续续,但却轻柔婉转,仿如在铮铮琴声中纠结缠绕的一缕箫声,丝丝入音,说不尽的缠绵绯恻。

姜远正愣神,侍女漱霞已将裴夫人扶到檐下避雨,又转向车夫道:“还不快回去叫人?!”

老伍慌不迭地应是,往相府方向跑去。

雨,越下越大,夹着寒意,裴夫人与漱霞站于街边廊下,皆有些瑟瑟轻抖。

姜远犹豫半晌,再次蹲在车后,让真气在体内转了几个周天,猛喝一声,双手用力提住车轴,马车应声而起。拉车的马也训练有素,向前冲了数步,车轮终于出了水沟。

漱霞大喜,扶住裴夫人过来。裴夫人低着头,轻声道:“多谢姜大人。”

姜远忙后退两步,不敢抬头,道:“举手之劳,夫人客气。”

裴夫人不再多说,在漱霞的搀扶下上了马车。姜远也返身上马,却见漱霞愣在车外,显是她不会赶车,此时又无车夫,主仆二人仍然无法回府。

姜远不由感叹容国夫人清冷低调名不虚传,去宫中祝寿也只一带名车夫和一名侍女,而她的儿子裴琰眼下正是如日中天。他再度下马,上前道:“姜某告罪,愿为夫人执缰。”

漱霞大喜,不待车内裴夫人发话,将马缰塞给姜远,钻入马车。姜远听到车内裴夫人隐隐的责备声,微微一笑,跃上车辕,劲喝一声,赶着马车往相府方向行去。

到得相府,雨却下得更大,纵是披着雨蓑,姜远也已浑身湿透。

相府之人见夫人回府,呼啦啦涌出一大帮人,侍女老妈子们拥着裴夫人入府,姜远再抬头,已不见了她的身影。

他将马缰丢给惶恐不安的马夫,正要转身,相府大管家追上:“姜大人请留步。”

姜远停住脚步,问道:“何事?”

初冬的大雨中,裴管家额头上竟沁出些汗,连连躬腰:“下人无能,竟要劳动大人,实是罪该万死,夫人已将小的骂了一顿。现在雨大,大人又无马,不如请大人进府暂避一阵,等雨小些,小的再为大人准备一匹马,亲送大人回府。”

姜远望着铺天泼地的大雨,尚在犹豫,裴管家哀声道:“求大人应允,相爷事母至孝,若是回京后得知小人怠慢了大人,小的可活不成了。”

姜远看了看相府大门横匾上那几个镏金大字,心中一动,欣然道:“也好,有劳管家。”

裴管家大喜,侧着身将姜远迎入府内。

姜远素闻裴相府宅子华美­精­致,一路行来心中暗赞,再想起自己那位端方严肃、俭朴至极的兄长肃海侯,不觉有些感慨。

裴管家带着姜远穿堂过院,走了许久才将他带到一处院子。院内,亭树楼台、雕梁静窗,屋中软帘轻烟、锦茵绣毡,说不尽的富贵奢华。

姜远微愣,裴管家躬身道:“这是我家相爷约友联诗对弈的静阁,大人便请在这处暂事歇息。”

姜远释然。有仆人捧着­干­净衣物进来,又奉上祛寒的姜茶,便齐齐退了出去。

待众人退去,姜远脱下外衣,这才发现相府仆人只送来外袍。他的内衫也已湿透,见屋内再无他人,他索­性­将湿了的内衫也脱下,穿上­干­净的青­色­外袍,喝了几口姜茶,便在屋内细细踱步,听雨观画,倒也别有一番情趣。

屋子东面墙上挂着一幅《寒山清远图》,姜远出身世家,自是识得此画乃前代大家吴之道所作,他细细看来,忍不住赞道:“用笔苍劲,雄浑厚重中却不失清秀恬淡,绝妙!”

“姜公子好眼力。”轻柔如水的声音由屏风后传来,姜远忙退后几步,低头道:“夫人。”

裴夫人款步而出,微笑道:“姜公子不必拘束。我与肃海侯夫人是旧识,多年前曾答应过要为她寻一方冰丝寒绢,正好前段时间找到了,现托公子带回去,并向夫人问好。”说着双手捧过一个木盒。

姜远对长嫂极为尊敬,听得竟是给嫂子的礼物,忙双手去接,恭声道:“多谢夫人。”

他接得很快,裴夫人不及收手,他的右手便覆在了她的手背上。裴夫人一声轻呼,姜远也是心中一颤,二人同时收手,木盒便掉在了地上。

姜远心呼失礼,忙俯身去拾。香风轻拂,裴夫人却先一步蹲下拾起木盒,她再抬头,他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

他骤然吸了一口凉气,这初冬的大雨之夜,他却感觉如有明月当空、清莲盛开,一时无法言语,也移不开目光。

裴夫人眼波盈盈地望着他,莞尔一笑。姜远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三十如许的丽人竟是当朝左相的生母。他忽觉­唇­­干­舌燥,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裴夫人见状将木盒放下,端过茶盏,轻声道:“姜公子请喝茶。”

姜远“啊”了声,清醒过来,慌不迭地接过茶盏,低头颤声道:“失礼了。”

他手中仍存留着她手背的柔软,眼中还是她清丽不可方物的笑容,这茶便喝得心不在焉。待将盏中之茶喝­干­,眼前流云拂动,裴夫人又站到了他的身前。

她身上微微的淡香传来,姜远一阵迷糊,先前喝下的姜茶也似有些灼热,烫得他胸口如有一团火焰。这么寒冷的雨夜,片刻间,他竟是满头大汗。

裴夫人轻“咦”了声,语带关切:“姜公子怎么了?这满头大汗的。”她掏出丝巾,轻柔地拭上他的额头。

她袖间传出一缕缕幽香,姜远如遭雷殛,“蹬蹬”退后两步,跌坐在身后的软榻上。

裴夫人有些慌乱,过来扶住他的左臂,声音粘糯轻柔:“可是哪里不舒服?”

她想是先前淋了些雨,浓密的长发披散着,弯腰之时,长发垂下来,正好落于姜远胸前。姜远退无可退,一种无名的欲望在体内贲张,脸便涨得通红。

裴夫人却指尖轻轻,慢慢地,将他的外袍拉开,柔声道:“是不是很热?”

姜远迷糊中依稀想起自己未着内衫,却无法动弹,也没有力气推开她,俊面因万般忍耐而痛苦扭曲。她解开了他的外袍,手却停留在他赤祼的胸前,慢慢向下,低声道:“你好烫,怎会这么烫?”

一团烈火,烧过姜远的胸口,烧过他的小腹,他正无法控制这团烈火之时,她已俯下身来,他腰一软,便倒在了榻上。

大雨下了整夜,子时,于风雨声中,京城百姓听到了急速而热烈的马蹄声,听到先是数人,再是数十人,数百人乃至更多人的欢呼声。

“捷报!成郡大捷!”

“成郡收复,桓军战败了!”

“长风骑大胜,剑鼎侯收复成郡,将桓军赶回去了!”

郭城、内城,百姓们顾不得大雨,蜂拥而出。欢呼声中,数骑战马驰过内城大街,马上之人兴奋地挥舞着手中紫旌军旗,马蹄踏起银白­色­的水花,一路驰向皇宫。

阁内,姜远喘息着猛然坐起,一只纤纤玉手搭上他的肩头。这手,仿若有着无言的魔力,姜远剧烈喘息着重新倒回榻上。

“别怕,没人知道的。”

“我——”

“听到了吗?外面在欢呼,成郡大捷了呢。”

“夫人——”

“也不知皇上能不能尽早醒来,听到这个好消息。”

他喘息着,越来越沉沦于从未有过的快感,喃喃道:“只怕皇上是不行了,太子上个月请了高人入宫替皇上诊病,不见成效,太子躲在延晖殿连着哭了几个晚上。”

“现在就别说这些了——”她如少女般的声音似有着无穷魔力,让他彻底疯狂。

阁外,夜­色­深沉,雨越下越大,潇潇雨声掩盖了罗帐里的云情雨意春­色­无边。红烛的烛心越烧越长,哔博一声,爆出一个大大的烛花,扭曲了几下,缓缓熄灭。

一一八、凯歌高奏

韶乐悠扬,琴瑟和鸣,郡守府张灯结彩,花烛高照。

裴琰命田策接过陇州等地的防务,带兵赶往陇州,童敏则重回长风卫,不再任军职。裴琰又请了凌军医向李大夫提亲,借成郡郡守府之地,选了这日替童敏将李大小姐迎娶过门。

当日“回春堂”李大夫带着家眷前往牛鼻山,出示南宫珏给的令牌后,便投入童敏军中当军医。李大小姐亲见战争景象,也如江慈一般在医帐帮父亲抢救伤员。一来二去,不知怎的,便与童敏两情相悦。童敏后来带兵赶往“回雁关”,他父女二人也一直跟在军中。

此番二人终得结为连理,长风卫上下都替童敏感到由衷的高兴,又正值大战得胜,婚礼虽办得仓促了些,却热闹非凡,就连被易寒击伤后一直卧床休养的卫昭卫大人也出席了婚礼。

凌军医亲任主婚人,童敏并无亲人,便由裴琰充当男方长亲。待童敏牵着红绫将李大小姐带进喜堂,长风卫们哄然而笑。童敏窘得满面通红,嘴却笑得合不拢来,眼见陈安等人挤眉弄眼,知今晚这些兔崽子定要大闹洞房,不过这是无可奈何之事,只能乐而受之。

裴琰笑容温雅如玉,喝过童敏和李大小姐奉上的茶,取出一块令牌,递给童敏。

童敏看清手中令牌,“扑通”一声便跪在了地上,蒙着喜巾的李大小姐忙也跟着跪下。裴琰微笑道:“起来吧。”

童敏哽咽难言,半晌方道:“童敏定不负相爷重托,不负安大哥——”

众人这才知裴琰于这大喜之日,将长风卫正式交给童敏掌管。一众长风卫想起过世的安澄,再看这满堂红烛,颇为感慨,许多人眼睛便有些湿润。

裴琰弯腰将童敏扶起,笑道:“快起来吧,总不能让新娘子陪你跪着。”

童敏双眸通红,说不出话,裴琰使了个眼­色­,凌军医笑着高唱赞礼:“礼成!送入洞房!”

陈安等人一拥而上,笑声震天,将一对新人拥入后堂。

裴琰看着众人拥着新人离去,微笑着转向一旁的卫昭道:“卫大人,咱们——”

卫昭却未听到他的说话,他正淡淡而笑,眼光凝在堂内一角。裴琰顺着他目光看去,笑容渐失,他慢慢端起案上的一杯喜酒,放于嘴边细饮。酒在嘴里,滋味全无,而他的视线亦再也挪不开了。

江慈这日换回了女装,着浅青­色­对襟夹袄,深青­色­罗裙,不施粉黛,秀丽面容宛如新月般皎皎动人。她这日梳了只有已婚女子才梳的惊鹄髻,青丝间也未有珠饰,只斜Сhā着那根碧玉发簪。

她立在堂内一角的红烛下,嘴角含笑,目光越过喧笑的人群,与卫昭视线胶着在一起。二人似是同时想起了什么,面颊都有些微红。再过片刻,江慈抿嘴一笑,眉眼间散发着无尽的光彩,一双明眸,更仿如醉人的酒。

满堂笑声、满屋宾客都仿佛变得遥不可及,裴琰慢慢将一杯酒饮尽,只觉得苦涩难言。他站起来,欠身道:“卫大人,我先失陪了。”

卫昭回过神来,心中暗凛,也站起身,淡淡道:“我也有些乏了,各位失陪。”他向宁剑瑜和崔亮点点头,走向后堂。江慈悄悄穿过纷闹的人群,跟了过去。

裴琰拍了拍宁剑瑜的肩膀,宁剑瑜忙也站了起来,随他走向郡守府正院的书阁。

江慈将西偏院院门关上,奔入屋中,抿嘴笑道:“可惜新娘子蒙着喜巾,真想看看她是不是传言中的那么美。”

卫昭握上她的右手,将她轻轻带入怀中,抚着她的秀发,道:“小慈,我——”

江慈知他要说什么,伸手捂住他的嘴,望着他略带愧意的面容,柔声道:“在阿爸和姐姐面前成亲,我很喜欢。”

卫昭声音涩滞:“小慈,再过几日,等太子诏书一到,咱们便得回京。”

江慈面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喃喃道:“这么快?”她猛然用力抱住卫昭的腰,仰头望着他,语带哀求:“能不能不回京城?”

卫昭无言以对,江慈逐渐平静下来,将脸贴在他的胸前,低声道:“你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罢了。”

“小慈,还得委屈你。”卫昭迟疑一阵,艰难开口:“现在知道我们关系的,只有少君和子明。此番回京,我还有数件大事要办。”

江慈闻言静默了一阵,轻声道:“那我悄悄跟在你们后面,一个人上京。”

“不行,我看少君方才情形,只怕他不会放你离开,你一个人走,万一失踪了怎么办?”

“相爷当日既放我走,应该不会——”

卫昭笑了笑:“他的心思,我最清楚。”

当日他放你走,让你来找我,也无非是想让你绊住我罢了。只是你心思单纯,这些钩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事,还是不要知道得太多。这个世上,总要有一个地方,能留几分­干­净。

江慈却忽想起一事,仰面笑道:“不怕。你不是说过我无论走到哪里,你都能找到我吗?”她轻轻勾着他挺直的鼻梁:“你有着猎豹般的鼻子,我无论逃到哪里,都逃不出你的手掌心。”

她的话语俏皮而婉转,他忍不住吻上她的双­唇­,待她喘不过气,他方才低声道:“你可真傻。”

“怎么了?”

他叹了口气,将她抱紧,道:“我那话,是吓唬你的。”

“那当初我在那客栈逃跑,你怎么能跑到前面拦截我的?”江慈不解。

他笑了出来:“你以为你很聪明吗?你倒着往回走的时候,脚印要深很多,我一看就看出来了,找到你藏过身的大树,自然就能追上你。不过我想看看你能支持多久,所以才放了你一夜的自由。”

江慈恼了,用力咬上他的手背。他忍住痛,抚着她的背,哄道:“是我不对,你千万别一个人走。”

江慈想起当前之事,道:“那明天起,我跟在崔大哥身边,正要继续向他学习医术,也不会引人怀疑。”

卫昭心中悔意愧意渐浓,前方的路黑云密布,荆棘丛生,又拿什么许她将来?他只能用力抱住她:“小慈,是我一时大意,不该带你到这成郡来。”

江慈仰头望着他:“不,你答应过我的,再也不丢下我。”

院外,隐约的笑闹声传来,卫昭吻上她的额头,在她耳边低声道:“你跟着子明,到京城后,请子明想个办法,不让少君的人跟踪,到内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最末一间宅子等我,门匙在宅子前柳树第二个树杈处的树洞里。”

江慈轻“嗯”一声,卫昭犹豫良久,终道:“你放心,那、那人,现在病重不起——”

江慈揽上他的脖子,轻声道:“你去做你要做的事情,我在那里等你便是,只是你要记住答应过我的话。”

卫昭抚着她的秀发,猛然将她抱起,黑亮的眸中有着浓浓的眷恋。江慈将脸埋在他肩头,轻喃道:“无瑕,我想给你生个孩子——”

卫昭脚步有些踉跄,将她抱到床上,慢慢取下她的碧玉发簪,一帐温柔,满枕青丝,他不敢再想他们的未来,只将自己沉入到无尽的温柔缠绵之中去。

院外,隐约飘来哄笑声,屋内,红烛轻“啪”,烛花映着帐内朦胧的人影。

他轻抚着她的额头,替她将细细的汗珠拭去,她的面颊仍透着潮红,他轻轻一笑,披衣下床。

“你去哪里?”

他顿了一下,面上有些隐忍的痛楚,再回头,又是柔和的笑容:“我去办点事,你先睡。”

宁剑瑜听着远处传来的笑闹声,尤以陈安那大嗓门格外清楚。他将书阁的轩窗关上,摇了摇头,笑骂道:“这帮兔崽子,童敏今晚可有苦头吃了。”

裴琰坐在棋台前,也忍不住笑:“要娶寒州第一美人,他自然得吃些苦头。”

宁剑瑜知他有要紧话和自己说,过来坐下。二人不言不语下完一局,却是裴琰胜了三手。他慢慢将棋子拾回盒内,轻声道:“剑瑜,我真舍不得离开成郡。”

“弟兄们也都舍不得侯爷。”

“是啊。”裴琰声音低沉,略含疲倦:“都是随着我同生共死过来的弟兄,华桓之战,我实在愧对他们。回去以后,又得过那种钩心斗角的日子。在这里,和你们在一起,我才觉得我活得光明磊落,活得舒心畅意。”

“侯爷,弟兄们都是誓死追随侯爷,不管侯爷做何决定。”宁剑瑜沉默片刻,落下一子,缓缓道:“长风骑,之-死-靡-他!”

裴琰大笑,却只用力道出一字:“好!”

宁剑瑜与他对望,二人均觉胸襟大畅,会心一笑。

“剑瑜,过几天太子诏书一到,我便得回京。”裴琰道。

宁剑瑜迟疑了一下,裴琰明他心意,微笑道:“一定得回去。咱们现在只控制了河西以北,南方形势未明,咱们不能妄动。”

“是,弟兄们在外征战,但都惦记着家乡。”

裴琰知道宁剑瑜话中之意,微微苦笑了一下,将心中另一重忧虑抛开,道:“现在皇上病重,朝中形势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我得回去探明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行动。只是北边,就全靠剑瑜了。”

“侯爷放心,田策守着陇北,我守成郡,许隽镇着河西,乱不了的。”

裴琰却微微摇头:“剑瑜,光不乱还不够,更重要的是——”他站起,踱步走到窗前,将窗推开,宁剑瑜过来与他并肩而立。

裴琰仰望星空,迎着夜风,沉声道:“剑瑜,我要你,助我将这北面半壁江山,变成天下最富饶的地方,变成我裴琰雄图伟业最坚实的后盾,异日统一天下的起点!”

裴琰从未将话说得如此透彻,宁剑瑜只觉一股豪情从胸中凌云而生,心为之折,不由退后一步,行了个军礼,沉声道:“请侯爷吩咐!”

裴琰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宁剑瑜:“这是子明为我拟的战后安民施政的条程。”

宁剑瑜展开细看,眼神渐亮,笑道:“侯爷将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干­脆让子明留下来帮我好了。”

裴琰微微摇头:“子明必须随我回京,各地郡守人选,我都会安排咱们自己的人,你掌控全局便是。我回去后,不管朝中如何变化,你要谨记:文,按子明拟的条程施政,打下异日宏图大业的基础;武,则帮我守住北面这半壁江山,让我在朝中能进退自如。”

“侯爷放心。”宁剑瑜恭声道。

裴琰负手望向窗外辽远的夜空:“剑瑜,我希望有朝一日,这天下内政清明,百姓安居,各族归心,四海来朝。但这个目标,绝非短短数年便可以实现。我请你与我裴琰一起,用毕生的­精­力来创立一个皇权一统的强大国度,立下不世功勋!”

宁剑瑜眼中神光四溢:身边之人,浑身散发着慑人的气势,他的壮志直破九霄,他的风姿卓然不凡。只有这样的人,才值得他和长风骑追随左右、誓死相从。他忍不住单膝下跪,肃容道:“宁剑瑜愿终生追随侯爷,至死不渝!”

裴琰将他挽起,道:“你我兄弟,以后不必如此多礼。”

宁剑瑜正待说话,又是一阵轰笑声传来,裴琰忍不住笑道:“要不,咱们也去闹闹洞房?”

宁剑瑜自是摩拳擦掌:“嘿嘿,有侯爷亲自闹洞房,童敏这小子也算是有福。”

二人如同回到了在南安府的少年时光,相视一笑,走到郡守府东北角的清梧院。院内已是笑声震天,童敏正被陈安等人折磨得狼狈不堪,见裴琰进来,如获大赦,过来行礼道:“相爷!”

裴琰视线扫过陈安等人,将脸一沉:“你们这样怎么行?”

陈安正咧开嘴笑,闻言笑容僵住,一众长风卫也悄然安静下来。童敏有些得意,坐于喜床上的李大小姐也悄悄抹了把汗。

待室内再无人哄笑,裴琰拿过陈安手中的丝帕,笑道:“你们闹洞房的水平太臭,看侯爷我的。”

童敏眼前一黑,陈安哈哈大笑,第一个冲上来将童敏按住,长风卫们一拥而上,屋中顿时炸开了锅。

待众人将被丝帕绑住嘴的童敏押到李大小姐面前,忽有长风卫奔进来跪地禀道:“侯爷,城西粮仓着火,值守士兵无一生还。”

众人面­色­齐变,又有一人奔进来禀道:“侯爷,城外兵营也遭突袭,死了几十人,被烧了十余顶军帐!”

宁剑瑜吸了口冷气,道:“看来桓军还是不死心啊。”

裴琰眉间生寒,冷声道:“传我军令,从麒麟关调山火、剑金二营过来!”

十一月初二,晴冷,微风。

京城,黄土铺道,清水润街。由京城北门至锦石口大营,一路设了竹棚街亭,百姓们倾城而出,立于道旁。文武百官则在太子率领下,漫天旌旗、华盖金吾,浩浩荡荡,辰时初出发前往锦石口,迎接凯旋而归的剑鼎侯、左相裴琰及长风骑将士。

裴琰此次凯旋回京只带了八千将士,其中一部分为原先京畿六营中北调、在战争中幸存的人马,另一部分便是他的三千亲信长风卫。

日禺时分,远处尘土漫天,蹄声隆隆。太子在将台上放目远望,向身边的裴子放呵呵笑道:“本宫眼力不好,裴卿看看,打头的是不是裴相?”

裴子放张目看了片刻,微笑躬腰道:“正是。”

太子闻言,便举步下台,众臣么跟上。太子缓步前行,众臣只得按品轶随太子前行。

裴琰紫袍银甲,策着“乌金驹”奔近,眼见太子过来,忙翻身下马,趋近数步,因战甲未除,单膝跪在太子身前,朗声道:“臣裴琰,幸未辱君命,得胜归来,叩谢我主隆恩。”

太子俯身将他扶起,笑容可掬:“裴相辛苦了,裴相救民于危难之中,实乃国之柱石。”

二人再依礼对答几句,便有内侍奉上水酒。太子执壶亲为裴琰倒酒,裴琰与众臣举杯相祝,一饮而尽。

太子笑呵呵地看着,眼光掠过站在不远处的卫昭。卫昭白衣轻裘,翩翩而立,目光与庄王一触即分,他右手尚握着御赐蟠龙宝剑,便未向太子行礼,太子也乐呵呵地为他斟了杯酒,和声道:“卫卿也辛苦了。”

卫昭却不饮酒,目光带上了几分急切:“圣上龙体可康复?”

太子神情黯然,卫昭俊面一寒,道:“太子殿下,臣先失陪了,臣要赶去侍奉圣躬。”说完也不行礼,翻身上马,劲喝一声,自众臣身边疾驰而过。

诸臣都借与裴琰对饮之际,仰头掩饰各自­唇­边的冷笑。

一一九、杀机隐现

待太子率众臣象征­性­地犒赏过这八千将士,裴琰便带着三千长风卫与太子仪驾沿黄土大道凯旋回京。

冬日阳光照­射­在长风卫的玄甲铁衣上,散发着凛冽的寒光。虽只三千人,行进间却如有千军万马纵骑沙场。那蓬勃而出的疆场杀气,将姜远带来的禁卫军衬得黯然无光。

待这浩浩荡荡的人马到得皇宫乾清门,已是午时,裴琰便向太子请求,入延晖殿向圣上问安。太子神­色­黯然,叹道:“父皇一直未醒,这几日连汤药都难进,实是让人忧心忡忡。”

裴琰闻言面­色­沉重,道:“臣蒙皇恩,感激涕零,值此大胜之际,更要向圣上禀报,盼上天护佑,圣体康复。”

太子点头道:“少君一片忠心,父皇自是体知,既是如此,咱们就先去给父皇请安,再举行凯旋午宴。”

裴琰连声应是,与太子向延晖殿行去。

因皇帝病重,不能见风,延晖殿内阁窗户紧闭,又因是冬日,阁内较为昏暗。

卫昭轻裘胜雪,坐于龙榻前,紧盯着榻上那个消瘦的面容,只是双手控制不住地隐隐颤抖。

裴琰进来,正见一线光影自阁顶光窗透入,光影中的灰尘缠绕在卫昭身侧,衬得他的面容竟有几分郁楚之意。

裴琰趋近龙榻边,凝望着皇帝惨白而消瘦的面容,眼神复杂,他双膝跪下,低声道:“皇上,臣凯旋归来了。”

他的话语中有着压抑不住的伤痛,太子也忍不住上前,握住皇帝冰冷的手,哽咽道:“父皇,您快点醒来吧,少君凯旋归来了。”

裴琰跪前两步,颤抖着握上皇帝的手,语中悲痛更浓:“皇上,臣出征前,您殷殷嘱托,臣未有一刻敢忘。臣今日归来,求皇上快快康复,让臣得以再聆圣训。”

皇帝双眸紧闭,气息微弱,裴琰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太子过来将他扶起,叹了口气,轻声道:“父皇已听到了少君的一片忠心,咱们还是先去弘泰殿吧,百官都在等着。”

裴琰应是,转向卫昭道:“三郎。”

卫昭木然坐着,一言不发。太子扯了扯裴琰的衣袖,裴琰不再说话,二人出了内阁。

裴琰踏过门槛时,回头望了望,只见卫昭仍是木然坐着。昏暗之中,他仿似要一直那么坐下去,直至天地老去。

他再行数步,隐隐听到身后阁内,传来卫昭一声低唤:“皇上!”

这声低呼,似乎浸满了伤痛,却又似乎掺杂了一点别的什么。裴琰不及细想,太子便笑着开口询问前线情形,二人边走边说,离了延晖殿。

弘泰殿,太子依例照读了谈大学士起草的表词,文采盎然地褒奖了裴琰及长风骑的不世功勋,裴琰也依例惶恐谦逊一番,众臣再称颂一番,庆功大宴便正式开始。

帝位自是空着,太子拉着裴琰坐在自己身边,裴琰连忙推辞,不敢僭越,仍按品级归座,众臣也纷纷寻位子坐了,自是一番歌功颂德、觥筹交错。只是席间诸人都是各怀心事,暗流汹涌,这顿酒宴的滋味,各人咸苦自知。

庆功宴结束,裴琰叩送太子离殿,被百官拥着从弘泰殿出来时,已是未时末。众官见他先前喝了不少酒,此时俊面酡红,话也说得不如平时利索,知裴府晚上还要大摆庆宴,便也不再纠缠。姜远亲自扶着裴琰出了乾清门,自有长风卫过来将裴琰扶上马车。

相府门前,围观欢呼喝彩的百姓排出数条大街,长风卫们护着裴琰的马车好不容易才到得府门,裴管家带着一众仆人将醉酒的裴琰扶了进去,府门外便放起了冲天的鞭炮和烟火。

裴琰换过常服,命众人退去,直奔蝶园。裴夫人着松香­色­夹袄、天青­色­罗裙,头发松松绾成坠马髻,满身的娴雅清适,正站在廊下喂鸟。

裴琰笑着上前跪下:“给母亲大人请安。半年未见母亲,可想死孩儿了。”

裴夫人将鸟笼的毡围放下,抿嘴一笑,却也有些喜悦,道:“总算没白疼你一场,起来吧。”

裴琰面上仍有些酡红,上前扶住裴夫人。裴夫人替他理了理冠带,语带疼惜:“可黑了些。”

裴琰愣了一瞬,转而笑道:“让母亲­操­心,是孩儿的罪过。”

裴夫人左手轻挥,漱霞带着一众侍女退出园子。呣子二人进得东阁,裴子放一身家常素袍,正执笔立于桌前,抬头微微一笑。裴琰忙上前单膝跪下:“琰儿给叔父请安。”

裴子放将手中画笔放下,微笑道:“起来吧。”

待裴子放和裴夫人在椅中坐下,裴琰面容一肃,撩袍跪于二人身前,磕下头去,哽咽道:“孩儿叩谢母亲大人,叔父大人养育之恩。”

裴夫人只是微笑,裴子放俯身将他扶起,看着眼前俊雅无双的身影,他内心颇多感慨,轻拍着裴琰的手,一时不能成言。倒是裴夫人在旁笑道:“少来这些有的没的,坐下说话吧。”

屋外,用鹅卵石砌就的小溪水流潺潺,但在冬日听来,平添几分寒意。

屋内生了小炭炉,上面焙着一壶酒。待酒热,裴琰执壶替二人满上,裴子放握起酒杯,道:“探过他的脉了?”

“是,孩儿觉得他的脉搏时重时细,内力似是被什么阻塞,导致经脉长期不通,血气自然无法运行,醒来的希望不大。”

裴子放微微而笑,裴琰心知肚明,便笑道:“叔父的内力,越发­精­深了。”

裴夫人斜睨了裴子放一眼:“爷俩下步怎么打算?”

“现在洪州军已经往回调了,宣远侯虽说与孩儿关系不错,但如果真要让他冒险和咱们一路,估计很难。”

裴夫人沉吟道:“小庆德王一直态度不明,肃海侯是个顽石脑袋,岳藩又是个喜欢趁火打劫的,如果宣远侯也采取观望态度,咱们要想举事,把握不大。”

裴子放道:“咱们在京城的人好撤,但一旦事起,裴氏、容氏及长风骑将士的家人怎么办?”

裴琰迟疑了一下,裴夫人道:“今天就咱们三个至亲之人,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是。”裴琰恭恭敬敬道:“母亲,叔父,孩儿仔细想过了,无论如何,现在不是举事的时机。”

“嗯。”裴子放微微点头:“我也觉得现在不是时候。”

“孩儿这次领兵出征,与前几年在成郡作战,体会大不相同。”

“你说说。”

“此次与桓军对战,取胜的一个关键,在于民心。”裴琰道:“孩儿为取胜,打出来驱除桓贼、复我河山、为国尽忠的旗号来激励士气、鼓舞民心,这才将桓军赶了回去。得民心者方能得天下,如果不是在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时候举事,时局就会不可收拾,咱们多年的努力便会功亏一篑。到头来可能还要背上个叛臣贼子或是篡国­奸­人的污名。”

“是啊。”裴子放慢慢道:“眼下正是天下重获安宁的时候,百姓还在一力颂扬你­精­忠报国的龚,如果现在取谢氏而代之,就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也难得民心。”

裴夫人笑了笑:“也是,眼下要不要那个宝座也无所谓,只要宝座上的那个人听咱们的话就行,以后再慢慢将他拉下来。”

裴子放手指轻敲着案几,沉吟良久,道:“琰儿。”

“叔父。”

“那太子和静王,你觉得哪个合适?”

裴琰道:“论­性­格,太子好掌控些,而且他身子板较弱,万一以后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也无人疑心。但太子后面的人,可有些棘手。”

“嗯,董方是个老狐狸,再说故皇后一族,清流一派,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将来真的要走那一步,只怕会遭到口诛笔伐、天下共讨。得先把这帮子人弄下去不可。”

“那就静王?只不过我瞧他有些不安分。”

“就静王个人来说,他比太子强。但他根基不深,外戚微薄,以往也全是靠着咱们,咱们只需要对付他一个人即可。”裴琰道。

“嗯,皇上病重,太子若是有个什么意外,而这个意外又是庄王造成的,那顺理成章,就是静王上位了。”

“那就这样定了?”裴夫人微笑道。

裴子放望向裴琰:“卫三郎那里,靠不靠得住?”

“他打的是什么主意,还不敢确定,孩儿总会想法子逼他就范。”裴琰微笑道。

“嗯,咱们的人,加上卫三郎的光明司,还有姜远的禁卫军,等肃海侯的人马回苍平府,再想法子稳住京畿那几个营,也就差不多了。”

裴琰微愣,道:“姜远?”

裴夫人一笑:“他看上了你二表妹,虽说他不一定会跟着咱们­干­,但总不会坏事了。”

裴琰一喜:“那就好,我正拿不准他是哪方的人,他少年英武,配二表妹,倒也对得起舅父大人。”

裴子放满意地笑了笑。裴夫人也不再说,见他叔侄二人对酌,微微一笑,取过一旁的琵琶,轻声道:“我为你爷俩助助酒兴吧。”

她面容静敛,轻抚琴首,琴音先是低沉舒缓、连绵不断。起段过后,她手指如长轮劲转,拨拨数声,琴音滚滚,豪情顿出、杀机隐现,如有千军万马暗夜行军,风起云涌。

琴音渐转振奋磅礴,裴夫人力贯指尖,数声急骤,如银浆乍裂、蛟龙怒吼,危舟过峡,惊心动魄,琵琶声中竟似有金铁相击,宛如两军对垒,杀声震天。

裴子放默然听着,似是想起了什么,神情带上了几分激昂之­色­,裴琰也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酒杯。

待音至云霄、淋漓尽致时,裴夫人神情变得安详,弹指间正反手拍上琴板,接着连番拨动琴弦,似漫天风雨潇潇而下、无边秋叶飘飘落地,琴音由高亢渐转低回。最后一段,洋洋洒洒,宛如春风拂面,江水静流,尘埃落地。

她目光在裴子放和裴琰面上流转,淡淡一笑,徐徐收音,袅然息止。

裴琰仰头喝下杯中之酒,又击几赞道:“母亲琴艺和内力都越发­精­进了,当世无人能及!”

裴夫人眼波明媚地剜了他一眼:“出征半年,别的没长进,嘴上抹蜜的功夫倒是长进了。”

裴子放哈哈一笑:“琰儿说的是真心话,您就收着吧。”

裴琰起身,笑道:“晚上还要举办庆宴,孩儿先告退,安排些事。”

“去吧。”裴夫人靠在椅子里微笑。

裴子放握着手中酒杯,慢慢走到窗前。裴夫人过来,与他并肩而立,望着裴琰远去的身影,轻声道:“总算没白费我们一番心血。”

“是啊,等了二十多年,总算可以为大哥讨回一个公道,也为我们裴氏打下了万世基业的基础。”

裴夫人慢慢靠入他怀中,声音婉转低回:“子放,这些年,你辛苦了——”

裴琰纵是内力­精­深,也仍觉有些醉意,在荷塘边静默了许久,才整整衣衫往西园走去。

西园却无人,童敏过来相禀,才知崔亮与江慈去了“揽月楼”,说是去探望素烟,已派了人保护着。裴琰欲待回慎园,却又有些提不动脚步,酒意再度涌上,想起晚上和明后两日还有数场酒宴,索­性­走到西偏房,在床上躺下。

西偏房内,还是她去年在此居住时的摆设,裴琰苦笑一声,慢慢地合上了双眼。

“揽月楼”夜间热闹,午间却是十分安静,仅闻偶尔的琴声。素烟正在和宝儿等人配曲,听闻崔公子与江姑娘前来,急忙出来,一把将江慈搂入怀中,低声饮泣。江慈想起远在上京的师姐,也是哽咽难言。

待二人情绪稍稍平定,崔亮笑道:“你们先说着,我去外面,新填了首词,送给素大姐。”

素烟拭泪,斜睨了崔亮一眼:“崔军师之名威震天下,你现在的词,可是千金难求。”又忙唤宝儿等人取来纸笔,她自牵着江慈进了内室。

她转到床后,取了数封书信出来,江慈一一细看,泪水啪然落下。素烟伸手替她拭去泪水,轻声道:“傻孩子,别哭,霜乔现在过得很好,你也平平安安的,应该笑才是。”

江慈只觉愧对师姐,素烟又关切问道:“小慈,霜乔信中所说那人,到底是谁?他对你好吗?”

江慈低下头去,半晌方道:“很好。”又抬头一笑:“他去平州办事去了,让我先回京城等他。”

素烟“哦”了一声,道:“那我就放心了,我就怕你和裴琰有什么纠葛。今晚相府庆宴,我还得去登台唱戏。”她叹了声:“唉,真是有些厌倦了。”

江慈劝道:“小姨,你­干­脆别­干­了,找个可靠的人,平平安安过日子。”

素烟在台前坐下,凝望着铜镜中那张尚属娇妍的面容,忽然一笑,轻声道:“小慈,我若是能收手,早就收手了。”

她有些激动,转身握住江慈的手,道:“小慈,不管你跟的那个人是谁,你马上离开相府。”

ˇ一二零、假面真心ˇ

是夜,相府张灯结彩,灯火通明,盛席铺张,大宴宾客,庆祝裴琰凯旋回朝。

大军凯旋,按例要皇帝斋戒三日后才祭告太庙,并对有功之臣加官晋爵。此时皇帝病重,便由太子沐浴斋戒三日。三日,太子便下诏让裴琰在府歇息并宴请宾客,以示庆祝。

此时隔去岁容国夫人寿辰年有余,当日裴琰已是炙手可热,今日之声望更是达到顶,位极人臣。待他入园,园内阿谀奉承之声不绝于耳。裴琰微笑着与众人见礼,自去正席坐于静王身侧。

静王笑容满面,与裴琰把臂而谈。庄王消瘦些,却比前段时间有些­精­神,不时与右相陶行德交谈数句。

鲜衣仆人将饭菜流水价奉上,台上箫鼓齐鸣,素烟登台,出《满堂笏》,满园富贵衣。后园又放起烟火,一时相府内真如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奢华热闹到极致。

“卫大人到!”知客在园外声高唤,园内诸人齐齐停箸。

自皇帝病重,河西高氏遭受重创,庄王势微,众人便存几分幸灾乐祸之心。想着远在战场的卫昭失势在即,纵是能回到京城,那也不复往日的嚣张气焰。有曾被他肆意欺辱之人,更恨不得届时踩上几脚,痛打落水狗。

可前线消息不断传来,每逢大战,卫昭必定亲自杀敌,其人悍不畏死,还曾与易寒力拼,桓军闻之丧胆。听在桓军内,对其还有个“鬼三郎”之称。华朝极重军功,听着些消息,众人自是赞也有之、妒也有之,对其回朝后的态度,更是十分复杂。

只是清流派打定主意要趁皇帝病重之时,好好地折辱卫昭一番。听到他入园,几名龙图阁大学士便互相使个眼­色­,殷士林大喇喇往庄王身边坐下。

庄王不及说话,卫昭已缓步入园。他白衣轻裘,乌发仍是用根碧玉发簪松松挽着,嘴角那抹笑容仍如昔日般妖魅难言,只是他的腰侧,却佩着御赐蟠龙宝剑。

众人才想起他仍是御封监军的身份,皇帝病重,也无人敢收去他的天子宝剑,见他悠然行来,只得纷纷离席下跪。

静王与裴琰互望一眼,苦笑着起身,庄王与右相陶行德慢悠悠站起,都笑得有些得意。卫昭也不理会他人,径自走到殷士林面前,微仰起头,鼻中轻哼一声。

殷士林万般无奈,狼狈地草草磕了个头,恨恨地拂袖而去。

不待庄王等人下跪,卫昭拂襟坐下,裴琰忙笑道:“正等着三郎。”静王等人吁口气,各自回座。

忽听得卫昭淡淡道:“皇上龙体违和,我这个做臣子的十分忧心,刚从延晖殿出来。想起临行前,皇上曾叮嘱于我―――”

他带着天子宝剑,此时叙述的又是皇帝的原话,按例众臣要束手聆听。静王和众大臣无奈,又只得纷纷离座,躬腰束手静听。

卫昭慢慢讲来,半晌方将圣训叙述完毕,末了语带哽咽:“只盼圣上龙体早日康复,我等做臣子的也能重聆圣训。”

众臣七嘴八舌应是,暗中却抹了把汗,庆幸他没有将皇帝起草、长达万字的《戒慎录》背诵出来,俱各微笑着重新回座。

不久,太子又命内侍送来御赐宝物,最为名贵的是西琉国进贡的株高达五尺的红珊瑚,众人围着称赞一番。酒过三巡,宾主尽欢,方纷纷告辞离去,只是离去前又都不得不前来给卫昭行礼一番。

卫昭嘴角含笑,目光与裴琰相交,站起身来:“少君,我先告辞。”

裴琰笑道:“待祭告太庙后,再请三郎饮酒。”

二人在府门前道别,自有光明司卫牵过马车,卫昭上车。马车行出两条大街,庄王车驾从后疾驰而来,又擦肩而过。

大宴后的相府正园内,仆从们忙着收拾碗箸。裴琰将众宾客送走,转回正园,素烟刚除戏服,过来行礼笑道:“恭喜相爷。”

裴琰面带微笑:“改天再去素大姐处听戏。”

“相爷说话算话?”素烟抿着嘴笑。

“那是自然。”裴琰不再说,匆匆而过,直奔西园而去。素烟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自带着“揽月楼”的戏班子离相府。

裴琰直奔西园,安潞迎上来,低声道:“军师回来了,但――”

裴琰盯着他,他只得续道:“军师带着江姑娘进的揽月楼,弟兄们明明看着江姑娘一直坐在窗下,可是等军师出来后,便不见人。”

裴琰愣了片刻,挥手令众人退去,不禁苦笑。

芙蓉帐前,琉璃灯下。漱云换上袭明红­色­的轻绢纹裳,凝望着铜镜内的如花容颜、如云鬓发,将支五彩垂珠步摇缓缓Сhā入髻间。

数日前便盼着他归来,数个夜晚不能入眠,知道他到锦石口大营,知道他入宫,知道前面正园大摆宴席,自己却始终只能在慎园静默地等待。

窗外,弦月已升至中,仍不见他归来。

侍轻碧碎步奔进来,贴耳轻声道:“宴席散后,相爷去西园,刚出来,现在一个人在正芳园的荷塘边,坐了有半个时辰。”

漱云一愣,转而起身:“别是喝醉了。”忙命轻碧赶紧备下醒酒汤,快步走到园门口,想想,又回转屋中,拿上那件银雪珍珠裘。

这件狐裘,似是他最喜爱的,纵是烧了两个洞,他仍命人好生收着。知是御赐之物,见他如此喜爱,便耗费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来差不多的丝线和狐毛,夜夜织补到深夜,方将这件狐裘补好。

望着织补后看不出痕迹的狐裘,盈盈一笑,脚步带着几分急切,走向正芳园的荷塘。

今夜无云,星空耀目,绚丽如织。远处还放起烟火,火树星辉,将正芳园的荷塘也映得波光粼粼。

漱云远远见到那个坐于石上的身影,心跳陡然加快,脚步却慢了下来。控制着自己强烈的心跳,慢慢走近。

他俊挺的身躯似乎散发着阵阵温热,竟让她呼吸有些困难,良久,才能说出话来:“恭喜相爷。”

裴琰并不回头,仍旧静默地坐着。漱云再等了一会,轻轻地将狐裘披上他的肩头,声音比那荷塘的波光还要轻柔:“相爷,冬夜清寒,您又劳累一日,早些回去歇着吧。”说着坐在他的身侧,左手也悄悄地握上他温润的手,仰头痴望着他俊雅的面容,一时不知身在何方。

远处,一团绚丽如菊的烟火照亮夜空,裴琰一低头看清了笼在肩头的狐裘。他面­色­微变,右手猛然用力,漱云猝不及防下“啊”地一声迸出泪来。

他愣愣地望着身上狐裘的下摆,右手却毫不放松,漱云吃不住力,面­色­渐转苍白,终哀声道:“相爷!”

裴琰清醒过来,冷哼一声,慢慢松开手。漱云急忙站起,也不敢揉手,只是眼中的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

裴琰低头看了片刻,呼出一口粗气,起身看着漱云,淡淡道:“很疼吗?”

漱云忙摇摇头。裴琰将身上狐裘拢紧,微笑道:“回去歇着吧,让你久等了。”

慎园东阁内,芙蓉帐暖。她沉沦于他醉人的气息中,面颊深染桃红。娇喘着闭上双眼,未能看到他望向帐外那狐裘时,面上闪过的一丝伤痛与怅然。

“府中一切可好?”春意无边后,他嘴角的笑意仍是那般迷人,让她只能无力依在他的胸前。

“都好。”柔声道:“夫人只在舅老爷寿辰,高妃娘娘薨逝,文妃娘娘寿辰时出府。不过―――”

“不过怎样?”他的手抚过她的背,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娇笑着扭动几下,道:“夫人给文妃娘娘贺寿回来,遇到大雨,马车又卡在沟中,幸好遇到姜指挥使大人,才将夫人送回来。”

“哦?”

“夫人将大管家骂了一顿,大管家将姜大人请到正芳园的暖阁换衣送茶,听后半夜雨停后,才亲自将姜大人送回去。”

裴琰笑容僵在­唇­边,她却没有察觉,抿嘴笑道:“倒还有件喜事,要恭喜相爷。夫人放话出去,要替相爷在世家小姐中择一门亲事。这一段日子,说媒的踏破了门槛。听说,连董学士家二小姐的庚帖也被―――”

她“啊”地一声轻呼,裴琰已长身而起,他只披上外袍,将那件狐裘披在肩头,大步出慎园。

星夜寂静,他茫然走着,终又走到荷塘边。繁华痕迹依存,满园枯荷仍在,肩头狐裘微暖,可是,至亲之人,最尊重的对手,渴求的贤才,还有,温暖如她,都仿佛离他越来越远。

这夜为迎接前线将士凯旋归来,京城放起烟火,千枝火树万朵银花,将京城的夜空映得五光十­色­。

庄王拥着狐裘,斜坐于榻上,看着两辆马车并排的瞬间,卫昭由车窗外如灵燕般闪入,笑道:“半年不见,三郎身手越发­精­进。”

卫昭面带悲戚,单膝跪于庄王身前,哽咽道:“卫昭见事不明,被裴琰蒙蔽,以致高氏族蒙难,实是愧对王爷。”

庄王忙将他挽起,却也流下泪来,半晌方道:“不关你事,只恨裴琰太­奸­诈,桓贼太厉害。你帮我寻回舅父遗骨,母妃临去前都说,要重谢于你。”

马车慢悠悠地走着,卫昭在庄王对面坐定,庄王替他斟杯茶,终忍不住问道:“依你看,父皇真醒不来?”

“我把过脉,时重时细,内力壅塞,确是丹药加急怒攻心所致,醒来的希望不大。”

庄王吐出一口细悠的长气,半晌方恨恨道:“现在朝中之人,不是投向大哥,就是投靠三弟和裴琰,庄王府,倒象成了瘟疫之地。”

卫昭冷笑道:“他们这些小人,见我们势微,便想落井下石,总有一天让他们知道厉害!”

庄王想起先前席上之事,笑起来:“三郎今日­干­得好,大快我心!”

卫昭低头看看腰间蟠龙宝剑,道:“三日后祭告过太庙,我便得将此剑交出,到时,只怕―――”

庄王傲然一笑:“我好歹还是个王爷,谁敢动我?!”

卫昭面上呈现感激之­色­,道:“王爷如此相护,卫昭便将这条­性­命,交给王爷!”

庄王摆摆手,笑道:“还有一事要谢你,小庆德王府中的长史前几天悄悄进京,出示他主子的信物,也很隐晦地说,只要咱们能稳住京师,他家主子自会乐见其成。他家主子正为谈妃小产、不能再孕的事情烦心,顾不上别的。”

卫昭喝口茶,掩去­唇­边笑意,道:“以小庆德王的个­性­,其实他是打定主意做墙头草,哪方都不得罪,咱们只管放手在京城­干­,只要咱们胜出,他自然便会支持咱们。”

“嗯,只要他不Сhā手,大哥和三弟万一有个什么意外,我就是唯一的皇位继承人,他自然便会投到我这一边。再说岳氏父子也一直与我有联系,有两方的支持,以后再想法子慢慢剪除裴琰的兵权。”

卫昭神秘地一笑,道:“知道王爷怕裴琰挥兵南下,我回京前给他放把火,让他以为是宇文景伦­干­的,只能重兵屯于成郡。”

庄王拊掌大笑:“好!”

卫昭给庄王斟满茶盏,道:“现在咱得找个最合适的机会下手,还不能留下把柄,还得把肃海侯的水师弄回苍平府,这样才有最大的把握。”

庄王沉吟道:“那只有冬至日的皇陵大祭,才是出手的最好机会。”

“王爷英明,现在距冬至还有二十来天,战事已定,到时肃海侯的水师也得离京。皇陵祭礼,外围防务由禁卫军负责,但陵内防务还是由的光明司负责,不愁没有下手的机会。”

“那咱们现在要做的,是挑起太子和静王的争端,二是尽力保住光明司指挥使的位子。”

卫昭微笑道:“高成的人,要躲过京畿营,偷偷开进皇陵,可得让他们好好训练一下。”

庄王头道:“你放心,高成憋了一口气,要替舅父大人报仇,他自会尽力。”

“那就好,王爷,您继续养病,咱们也得避嫌,我先走一步,有什么事我会让易五去找您。”

庄王合住卫昭的双手,颇为不舍,半晌方轻声道:“三郎万事小心。”

烟火慢慢散去,京城的夜空重归宁静,大街上,行人渐少,终只余更夫驼着背,慢悠悠地走着。他偶尔敲上下更鼓,发出声苍凉的长吆:“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卫昭身形连晃,一时隐身檐后,一时屋顶疾行,确定无人跟踪后,方一路向内城西直大街老柳巷潜去。

他攀上门前的老柳树,放下心头大石。屋内燃着昏黄的烛火,窗纸上也隐隐透出她的身影。卫昭翻身入院,正待推门入屋,腰侧的蟠龙宝剑随着步伐轻晃一下,他胸口一紧,脚步停顿,痛苦地闭上双眼。

他正待转身,江慈已拉门出来,直扑入他的怀中,他下意识后退两步,将她推开些,她仰头不解道:“怎么了?”

见卫昭面­色­苍白,额头隐有汗珠,江慈一慌,颤声道:“哪不舒服?”

卫昭深深呼吸,勉强笑道:“没有,只是肚子饿了,又走得急些。”

江慈放下心来,笑道:“我知道相府大宴,你肯定吃不下什么,我做了几个小菜,快来。”握住卫昭的手,将他拉入屋中。踏入房门的一瞬,卫昭悄悄将腰侧蟠龙宝剑解下,掷在院中的柴垛上。

桌上,仍如在星月谷旧居一样,摆着几碟小菜。江慈将卫昭拉到桌前,将筷子塞到他手中,柔声道:“知道你在那边肯定吃不下什么,可以后,心情再不好也得吃饱吃好,要象我一样,天塌下来也先把肚子填饱。”

卫昭只是低头吃饭,沉默不言。江慈边吃边道:“崔大哥和我去了揽月楼,小姨让宝儿和我换了衣服,装扮成我坐在窗前,我躲在装戏服的箱子里出的揽月楼。刚才去买菜,也是换的男装,涂黑脸才出去的。”

卫昭微愣一下,旋即道:“以后不要再去揽月楼,那处人太杂,素烟身份复杂,虽不会害你,但保不住让别人知道些什么。”

“好。”江慈又道:“对了,崔大哥想和你见面,有些事情要和你谈。”

卫昭低下头,应了一声,不再说话。待他放下筷子,江慈自将碗筷收去厨房洗刷 。忽然听到院内“哗啦啦”一阵水响,她急速奔出去,只见卫昭立于水井边,浑身湿透。

她慢慢明白过来,心尖一疼,缓步走过去。卫昭俊美的面容有些扭曲,见她走过来,他便步步后退。江慈紧紧跟上,待他靠上院中梧桐树,扑入他怀中,紧紧环住他的腰。

湿冷的井水,从卫昭的长发滴下来,滴入她的颈中。他欲将她推开,但她用力抱着他,低声道:“天这么冷,我烧了热水。”

卫昭纹丝不动,时间仿佛停滞很久,终于,他用力将她抱住,将头埋入她的发间,喃喃道:“小慈,你等我,再等二十多天,一切就结束了。”

一二一、黑云摧城

十一月初一,玉间府晴日当空,风却极大。

庆德王府挹翠园的暖阁内,程盈盈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嘴角含笑,替小庆德王将披风系好,柔声道:“王爷今日早些回来,我弄几个爽口的小菜,今晚您就在我这挹翠园―――”说着便慢慢依入小庆德王怀中。

她妩媚而笑,幽香阵阵,小庆德王将她抱入怀中,俊面上闪过一丝不忍,挣扎许久,勉强笑道:“你今日去万福寺进香,穿多点衣裳,也多带些人,毕竟是有身子的人,虽说你武艺不错,但得注意些。谈妃那个已经没了,她又不能再生,我不想―――”

“是,妾身记下了,妾身定会求菩萨保佑,为王爷生下一个儿子。”

小庆德王笑容有些僵硬,程盈盈却未察觉,再替他拢了拢披风,带着侍女们将他送出院门。

小庆德王走出数十步,又停住脚步回头,已只见她浅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后。他不由有些怅然若失,王府长史周琏过来低声道:“王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皇上的人都已经到了。再说,此女乃异族,包藏祸心,王妃险些被她谋害,留不得。”

小庆德王呆立良久,长叹一声:“走吧,岳景隆那边还等着。希望他们下手利索点,她少受些痛苦。”

万福寺为玉间府的名刹,气派雄伟,金碧辉煌。这日庙前侍卫清道,寺庙内外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有那好事之徒打听,方知是小庆德王侧妃因身怀有孕,来万福寺上香,祈求菩萨保佑,能为王爷诞下长子。

软轿直抬入庙内大殿前方轻轻落地,待所有人退去,程盈盈出轿,她行到蒲团前跪下,双手合什,抬头凝望菩萨面容,仿佛透过这金光之身,见到那如凤凰般孤傲的白­色­身影。她眼角渐湿,磕下头去,默念道:“求菩萨保佑,我月落族人能在他的带领下,不再受奴役之苦,我程盈盈愿粉身碎骨,只求菩萨保佑他平平安安。”

她默念一阵,便深深磕下头去,把右手紧握着的物事悄悄塞入蒲团内。

冬阳穿破云层,­射­入到大殿之中,金身菩萨的笑容也显得灿烂了几分。程盈盈默默起身,再看了蒲团一眼,微笑着走出殿门。她右脚甫一踏出大殿,面­色­剧变,身形急速拧起,避过从殿门右侧悄无声息刺来的一剑。

她知形势危急,未落地,右足于空中踢上殿门,想借力翻入殿内,可寒光自殿内袭来。程盈盈无奈,落地后连翻几个跟斗,一路翻下殿前石阶,同时抽出袖中匕首,“呛呛”连声,方接住三四人的合击。

但围攻上来的高手越来越多,她被刀光剑影围在其中,因有身孕,真气不继,招式越来越缓。不多时,一锦衣人剑光快如飞电,她正拼力挡住其余几人的招数,不及闪躲,惨呼一声,右肋中剑,跌坐在地。

锦衣人狞笑一声,围攻之人也齐齐收招,程盈盈看清锦衣人是小庆德王手下头号高手段仁,心顿时沉入无底深渊。

段仁微微一笑,接过手下从殿内蒲团中取出的物事,打开看了看,笑道:“果然是布防图,还真是难为你了,大-圣-姑!”

程盈盈肋下鲜血不断涌出,挣扎着站了起来,下意识望了一下殿后。

段仁负手看着她,仿如看着落入陷阱的野兽,声音也森冷无比:“大圣姑,你就不用看了,你未来之时,我便已将来取‘布防图’的人擒住了。此刻,乌衣卫的人正押着他一个个去抓你们月落派在玉间府的人呢。”

程盈盈瞬间面无血­色­,肋下伤口疼痛难当,她心念急转,喘气道:“你大胆!我肚子里的可是王爷的骨­肉­,我要见王爷!”

段仁呵呵一笑,摇了摇头:“王爷现在正在西山打猎,可没空见程妃娘娘。不过小的来之前,王爷说了,若是这城里的月落人都找齐了,便让小的给娘娘一个痛快,不要让娘娘死得太痛苦。”

程盈盈知一切生机断绝,猛然喷出一口鲜血,段仁被这口鲜血逼得后退两步。她已急速后飘,袖间绸带卷上寺中大树,借力飞向寺外。

段仁怒喝一声:“杀!”

随着他这一喝,寺墙外忽然冒出数十人,人人手持弓弩。利箭漫天而来,“卟”声连响,血光飞溅,程盈盈惨呼一声,跌落于地。

段仁缓步走近,看着片刻前还娇美妍­嫩­的面容慢慢笼上死亡之­色­,冷笑一声。

程盈盈垂死的面容,呈现出一种凄婉的神情,她双目圆睁,自喉间发出一串微弱到极致的声音。段仁不由凝耳细听,依稀辨认出其中一句:“凤兮凰兮,何时复-西-归―――”

冬阳下,她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气,微微抽搐两下便不再动弹。

风越刮越烈,卷起她的裙裾。她躺于血泊之中,宛如一枝枯荷,不堪劲风,生生折断。

小庆德王此时却已到了百里外的洱湖。

湖面的风比城中更大,“呼呼”刮过来,纵是他身怀武艺,也不由拢了一下披风。披风上还残留着她的幽香,他面­色­便有些黯然,转而想起她那柔情蜜意无一分是真,又恨恨地哼了一声。

长史周琏似是知他心思,与他并肩而行,低声道:“王爷,星月教在我朝潜伏多年,皇上早就想将他们连根拔起,此次他们又与裴琰联手,更是犯了皇上的大忌,王爷既早做决定了,便不要再犹豫。只有谈妃娘娘诞下的,才是名正言顺的小王爷。”

“是啊。”小庆德王叹道:“她找人来行刺我,假装出手救了我,还嫁祸于皇上,险些上了她的当。幸得皇上英明,咱们的人又在月落偷偷见到了那‘小圣姑’的真面目,才早有防备,让谈妃假装小产避过大难,不然―――”

他望着远处湖面上的红舫船,尚存最后一丝犹豫:“稷之,你说,父王的死,真的与皇上无关?”

周琏长久沉默,冬天的风­阴­冷入骨,他打了个寒噤,低声道:“王爷,恕小的说句掉脑袋的话,现在关键不在老王爷死在何人手上,真相可能永远无法得知。关键在于王爷您,不能死在裴琰或是月落人的手上。”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裴琰的野心,是要取代谢氏皇族,迟早有一天要对付王爷。程盈盈要是谋害了谈妃娘娘,那她只要生下个儿子,便随时可以对王爷下毒手。但只要王爷这次依皇上和太子的意思行事,替谢家稳住这南面半壁江山,将来太子上位,王爷就能―――”

小庆德王摆了摆手,周琏不再往下说,见湖面上那艘画舫越驶越近,小庆德王神情复杂。周琏不由再附耳道:“王爷等会见了岳世子,可千万别带出什么来。岳景隆­精­得很,此次咱们好不容易将他引出来,岳二公子那边才好下手。”

画舫靠岸,舫上之人却未露面,小庆德王微微一笑,足尖一点,身形拔起,轻轻落于船板上。他掀帘而入,笑道:“岳兄好心情。”

岳藩世子岳景隆正围炉而坐,见小庆德王进来,俊眉微挑,笑道:“王爷可迟了些。”

“一点家事耽搁,让岳兄见笑了。岳王爷可安好?”小庆德王微微欠身后坐下。

二人不痛不痒寒暄一番,小庆德王觉得船身极轻微地晃了下,知外面撑船之人已上岸,船上再无他人,执壶筛酒间面容微肃:“岳兄,玉间府到处是各方的眼线,咱们长话短说,我此番来见你,可是冒了掉脑袋的风险。”

岳景隆心领神会地笑:“王爷是爽快人,有话直说。”

小庆德王沉声道:“此次约岳兄前来,是想和岳王爷订一个塞下之盟。”

“哦?!”岳景隆面上饶有兴趣地望着小庆德王,心思却是瞬间百转。自薄云山谋逆、桓军南征,父王便知机不可失,果断地自立为岳国。眼前的这小庆德王也一直保持着暖昧不明的态度,他的人马与岳军在南诏山北不痛不痒地打着一些小仗,双方自是心照不宣,都在观望北面形势。

北面战报不停传来,眼见裴琰大胜在即,两方都有些着了急。小庆德王自是怕裴琰取谢氏皇族而代之,他这个谢氏王爷会被赶尽杀绝,而父王也怕裴琰平定北方后,借口岳藩作乱,挥兵南下。

双方有了同样的心思,便自然一拍即合,先是谋士们互通信息,然后约定今日于这洱湖的画舫上见面。他打定主意要先摸摸小庆德王的心思,此时见小庆德王主动开口,心中暗笑,这位小王爷纨绔无能之名倒是不假。

小庆德王身子稍稍前倾,道:“岳兄,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咱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都有了同一个敌人。”

“裴琰?”岳景隆轻转着酒杯。

“是。裴琰其人,野心勃勃,他若作乱,我谢氏难逃一劫,但谢氏若是覆亡,他紧接着要对付的就是岳王爷。”小庆德王侃侃道。

岳景隆点了点头:“裴琰这个人,当初拉拢我时,我便知他心怀不轨。现在想来,当初薄云山谋反,只怕和他脱不了­干­系。”

“所以岳兄,北面咱们控制不了,但这南面,绝不能让裴琰也伸手过来。”

“那王爷有何妙计?岳某洗耳恭听。”

小庆德王微笑起来:“倒也不是妙计,但至少可让裴琰有所顾忌,让他不敢即刻起兵谋反。等他回了京城,董学士和各位大臣们自有办法钳制他,慢慢卸了他的兵权。”

岳景隆思考一瞬,道:“南安府、香州?”

“岳兄­精­明。正是,裴琰的长风骑大多数人出自于南安府和香州,裴氏一族的根基也在南安府,只要咱们控制了南安府和香州一带,他裴琰便会投鼠忌器,不敢贸然造反。”

“可南安府现在是在静王爷和裴氏一族的控制之中,虽然人马不多,但不是那么好对付的。”岳景隆微笑着等他的下文。

“所以,咱们得携手,控制南安府、香州。”

“如何控制?”

小庆德王面上透出杀伐决断的气势:“我玉间府人马奉太子诏令北上,接管南安府、香州!”

岳景隆长长地“哦”了一声,又陷入沉吟之中,小庆德王却紧盯着他,面容沉肃。

岳景隆再慢慢抿了口酒,道:“王爷要与我岳国订塞下之盟,意思是想让我岳军不要在王爷人马挥师北上期间,趁人之危,越过南诏山北上?”

小庆德王一笑:“我也知这个对岳兄没什么吸引力。”

岳景隆来了些兴趣:“我倒想知道那个极有吸引力的条件。”

小庆德王从袖中取了一封信函,递了过来,岳景隆接过细看,俊眉微蹙,但眸中却慢慢涌出笑意,终笑道:“这是董大学士的手笔吧。”

“岳兄眼力甚好。”

“呵呵,说句不敬的话,太子爷还写不出这样的华文。”

小庆德王借仰头大笑掩去目中的一缕冷芒,笑罢,道:“但事成之后,默认岳氏建国,划玉间府以南三州给岳国,这个是得到了太子的同意的。”

岳景隆长久地思考,面上不起一丝波澜。小庆德王也不再多说,画舫内仅闻湖风吹得竹帘“扑扑”作响的声音。

良久,岳景隆长出了一口气,蹙起眉尖,缓缓道:“这个事关重大,我得回去和父王商量之后,再给王爷一个答复。”

小庆德王面上先是闪过一丝失望之­色­,旋即平静道:“当是如此,但时间紧迫,希望岳王爷能尽快做出决断。”

“这是自然。”

小庆德王系紧披风上岸,转身望着画舫驶远,­唇­边渐涌冷笑。长史周琏过来,轻声道:“他信了?”

“瞧着倒有五分不信。”

“也不在乎他信不信。”

小庆德王此时反倒心静了下来,低声道:“都安排好了?”

“是,叶楼主亲自带人跟着,咱们的人马随后而行,定会在‘诏云峡’及时和岳二公子会合。”

小庆德王想起那位叶楼主的身手,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道:“既是如此,没咱们什么事了,回去吧,这里冷得很。”

行出十余里,段仁策马过来,小庆德王拉住座骑,段仁在马上行礼后与他并骑而行,轻声禀道:“一共中了九箭,去得没什么痛苦。布防图也拿回来了。”

小庆德王面­色­白了一白,下意识裹紧了披风,马上又醒悟过来,颤抖着将披风解开,狠狠掷于风中。周琏忙解下自己的披风递给他。

小庆德王慢慢系好披风,面­色­才恢复正常。过了一阵,他缓缓道:“三日后传我口谕,郑妃因妒生恨,暗中下毒谋害身怀有孕的程妃。毒杀王嗣,罪无可逭,即刻处死。程妃仍以侧妃礼仪殓葬。”

岳景隆此番来得机密,也极为警惕,自是不敢在小庆德王的地盘上多呆片刻。他命画舫急驶,与保护自己的高手会合后,便弃船上岸,Сhā山路而行,疾驰向南,连夜赶路,终于第二日晨曦微现时赶到了“诏云峡”。

此时山道上一片清淡冷素,冬日的晨风卷过峡谷,扬起满天枯叶,岳景隆不自觉地眯了一下眼睛。

手下李成见状,道:“主子要不要歇一下?”

岳景隆莫名的感到一丝不安,道:“不行,咱们得尽快回去。”说着列马肚,一行人疾驰向“诏云峡”。

眼见已到峡谷中段,却听得一声哨响,山谷两面明晃晃刀枪剑戟,冒出无数人马。

岳景隆心呼不妙,迅速勒住座骑,看清前方黑压压而来的一队人马,又松了一口气,笑道:“是景阳吗?”

来者渐行渐近,岳景隆见异母弟弟岳景阳甲胄鲜明,面­色­沉肃,心中暗惊,尚未开口,只听岳景阳厉声道:“大哥,原来真是你!”

岳景隆也是久经阵仗之人,知形势不对,全身陷入高度戒备,冷冷注视着岳景阳:“二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大哥我怎么听不明白?”

岳景阳摇了摇头,语带悲愤:“大哥,你素日欺负我是庶出,倒也罢了,你独揽大权,那也罢了,可为何你要命你的部属犯上作乱,弑父弑君?!为何要引敌兵入关,灭我岳国?!”

岳景隆大惊,只觉自己陷入了一个极大的­阴­谋之中,狂怒下喝道:“你说什么?!你这逆贼,把父王怎么了?!”

岳景阳冷笑:“你­阴­谋弑父弑君,倒还有颜面来问我?!你让你的手下暗算父王不成,你又亲引小庆德王的人入关,大哥啊大哥,你真是太令人心寒!”

岳景隆全身大汗涔涔而下,怒喝道:“你血口喷人!”

岳景阳一声长笑,转而咬牙切齿道:“大哥,你看看你后面,你还敢说你不是引敌入关?!”

岳景隆迅速回头,远处,数千骑震起漫天黄土,不多时便驰到近前,为首马上一人,正是小庆德王手下大将关震。关震右手执枪,左手拉辔,大笑道:“岳世子,不是说要开关放我们进去吗?怎么不走了?!”

岳景隆知陷入重围,当机立断,暴喝一声:“走!”他手下的高手明他意思,急冲而上,刀光剑影,为他挡住岳景阳和关震的雷霆合击,岳景隆瞅准空隙,策马前冲。

他心忧父王,一力前行,欲待强冲过“诏云峡”,一抹剑影凌空飞来,挟着无穷的杀气,如乌云压顶,岳景隆一个翻身,从马背落地,手中剑势连绵,却仍被来袭者逼得步步后退。

生平最激烈的过招间,他也看清了眼前之人身形高挑,容颜清俊,皮肤比一般女子还要白晳,正是京城赫赫有名的“揽月楼”叶楼主。

岳景隆上京之时,也曾见过这位叶楼主,却从不知他身怀绝技,更万料不到,在二弟­阴­谋作乱之时,他竟会凭空出现。可已不及细想,叶楼主一剑快似一剑,岳景隆拼尽全力招格抵挡,仍被逼得步步后退,不多时背后一硬,已到了山路边,退无可退。他欲待拔身而起,叶楼主一声暴喝,剑势如狂风暴雨、裂岸惊涛,岳景隆再也抵挡不住,数招后长剑脱手。叶楼主面上带着冷酷的微笑,长剑抹出,岳景隆咽喉处渗出一缕鲜血,缓缓倒地。

黎明的冬阳,从云层后­射­出来,将叶楼主手中的寒剑映得雪亮,也将剑刃上的一缕鲜血映得分外妖娆。叶楼主姿态闲雅,还剑入鞘,转身与岳景阳和关震相视一笑。

华朝承熹五年十月三十日,岳藩世子岳景隆命手下大将姚华带兵冲入王宫,将岳王爷刺成重伤;行刺失败,为恐父王追究,十一月初二,他亲引小庆德王大军入关,在“诏云峡”被岳王次子岳景阳拦截,一番血战,岳景隆身亡,小庆德王人马被逼退。

十一月初三,因剑上淬有毒药,岳王爷薨逝,次子岳景阳接掌岳藩大权,三日后,其主动上表,愿重为华朝藩臣。

一二二、风云突变

裴琰凯旋回京三日后,太子正式率百官祭告太庙。

这日卯时,天未大亮,文武百官咸着朝服,齐集乾清门前,按品阶而立。太子着天青­色­祭服,乘舆自斋宫出。舆车缓缓而行,百官步行相随,浩浩荡荡,在礼部太常寺官的引导下于辰时到达太庙。

太庙内,重檐彩殿,汉白玉台基,花石护栏,处处透着庄严威肃、皇家尊严,院中百年柏树,也是苍劲古拙。

太子在五彩琉璃门前停住脚步,回转身牵住裴琰的手,笑道:“裴卿,你立下大功,与本宫一起进祭殿吧。”

裴琰惶恐道:“臣万万不敢。”

太子却用力牵着他的手,裴琰无奈,只得稍稍退后一点,跟在他身后,随着他过五彩琉璃门,登上汉白玉石台阶,过紫金桥,再过大治门,穿过庭院,终站在了雄伟庄严、富丽堂皇的大殿前。

百官依序也过大治门,在殿外用麻石铺就的庭院中肃立。卫昭因是监军,尚捧着天子宝剑,便站在了右列的最前面。他今日着暗红­色­官服,神情也少了几分昔日的飞扬跋扈,多了一些难得的沉肃。

待众臣站定,钟鼓齐鸣,韶乐悠扬。礼乐奏罢,礼部太常寺官捧着玉匣过来,请太子启匣,取祝板。

太子却一动不动。这时脚步轻响,陶内侍由偏殿持拂出来,太子一笑,退后两步,躬身下跪。

裴琰瞳孔骤然收缩,卫昭也觉得有些不对劲。此时一阵劲风鼓来,将众臣的袍服吹得簌簌作响。衣袂声中,陶内侍扯直嗓子大声道:“皇上驾到!”

裴琰震惊之下身形微晃,眼角余光瞥见卫昭面上血­色­褪尽,他身后的裴子放猛然抬头,百官们更是满脸惊诧,不顾礼仪地抬头相望。

沉重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着明黄|­色­衮服的高大身影,从昏暗的偏殿中缓步迈出。

他缓步而来,面容虽消瘦了许多,但神情依然如往日般沉肃,他的眼神也依旧如往日一般锐利,冷冷地自众臣面上扫过。众臣都不禁打了个寒战,回过神来,或惊或喜或忧,各人心情复杂,纷纷磕下头去,呼道:“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庄王与静王同时爬上汉白玉台阶,匍伏在皇帝脚前,涕泪俱下:“父皇!”

满庭玉笏相继跪下,卫昭却愣愣而立,手中的蟠龙宝剑呛然落地,他瞬即清醒,冲前两步,面上似惊似喜,哽咽而呼:“皇上!您―――”

裴琰借皇帝望向卫昭之际,与阶下的裴子放迅速交换了一个眼­色­,裴子放微微摇了摇头。裴琰觉一股沛然沉郁的真气隐隐而来,再抬头,只见皇帝的身边已多了一个身影,这人着灰­色­长袍,面目却隐于宽沿纱帽内,他身形修长,静然立于皇帝身边,却如同一座山岳,让人隐生退却之心。只是他的身形有些眼熟,裴琰心念急转,也想不起在何贷过此人。

但他也知病重不起的皇帝突然醒来,并在此出现,身边还带着这等高手,定是已暗中布置好了一切,容不得自己有半分异样。于是他马上深深磕下头去,语带低泣:“皇上,您龙体康复,臣实在喜之不胜,真是天佑我朝啊!”

皇帝向面上乍惊还喜的卫昭微笑,又回转头,弯腰将裴琰挽起,和声道:“裴卿立下不世战功,朕也得以在前天夜里苏醒,实是上苍庇佑,圣祖显灵。”

众臣这才知皇帝是前夜苏醒的,激动得纷纷磕头呼道:“上苍庇佑,圣祖显灵啊!”

卫昭缓缓退后一步,随着众臣,深深磕头。他竭力控制体内杂乱的真气,将喉头一口甜血拼命咽了回去,只是握起蟠龙宝剑的手,不由自主地剧烈颤抖。

他不敢抬头,殿前之人,带着十余年挥之不去的噩梦,夜夜纠结在他的灵魂之中。这一刻,他觉得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黑夜,再也没有一点光明,没有一丝温暖。

黑暗之中,隐约的声音传来:“请圣驾,启祝板,入殿致礼!”

黑暗之中,韶乐再起,皇帝似是打开了玉匣,取出了祝板;他似是在太常寺官的引领下步入大殿;太常寺官依礼而呼,皇帝也依礼致祭;

黑暗之中,韶乐声后,卫昭却又似听到她的笑声,眼前仿似再看到她明媚娇妍的笑容。

鲜血,自嘴角缓缓渗出,他麻木的身躯也终于恢复了知觉,他缓慢抬袖,趁磕头之时,将嘴角血迹悄然拭去。

“维承熹五年,岁次戊辰,仲冬之吉,五日丙辰,帝率诸臣伏祈圣祖得之:朕惟帝王德洽恩威,命剑鼎侯锄­奸­禁暴,抵抗外侮,今得上天庇佑,圣祖显灵,得以平定叛乱,逆党咸伏,桓贼尽退―――”

皇帝沉肃威严的声音在祭殿内回响,裴琰愣愣听着,手心沁出汗来。

祭文致罢,皇帝将祝帛亲自投入祭炉内。祭乐再起,殿内殿外,上至皇帝,下至众臣,向圣祖及历代谢氏帝王牌位齐齐磕头。

礼成,皇帝起身,将裴琰拉起,和蔼地笑道:“裴卿此番立下大功,要好好封赏,以彰显我朝威风,听封吧。”

裴琰连忙磕头,陶内侍展开明黄|­色­圣旨,大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敕曰:今有剑鼎侯裴琰,智勇皆具,忠孝无双。其临危受命,平定逆乱,守疆护土,功在社稷,辉映千秋,特加封裴琰为忠孝王,赐九珠王冠,准宫中带剑行走,并赐食邑五千户。长风骑一应功臣,皆在原军阶上擢升三级。一应阵亡英烈,忠节当旌,特命在全国各州郡为忠孝王及有功将士建长生祠,为阵亡英烈立忠烈碑,四时祭扫,并重恤阵亡将士家属。钦此!”

陶内侍的声音尖细而悠长,殿内殿外,数百人听得清清楚楚。冬日的风,刮过殿前,裴琰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惧,只得深深磕下头去,沉声道:“臣裴琰叩谢圣恩,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臣这才从震惊中反应过来,自华朝开朝至今,除了岳藩因特殊的地理和历史原因得以封王,其余能够得封王号的,只有谢氏皇族子孙。自从二十多年前的“逆王之乱”后,皇帝更是一力削藩,仅保留了庆德王一个封王,象裴琰这样,年方二十四岁,便异姓封王,实是开华朝之先河,令人瞠目结舌。

皇帝再度将裴琰挽起,轻拍着他的手,和声道:“裴卿凯旋归来,朕心甚悦,这病也好得极快,朕还要再在宫中赐宴,以嘉奖卿之功勋,与众臣同乐。”

他握着裴琰的手,步出大殿,走下汉白玉石阶,又笑着握上卫昭的左腕,看着卫昭的目光带上几分宠溺:“三郎也辛苦了,朕另有恩旨。”

卫昭冲皇帝一笑,笑容透着无比喜悦,他右手一翻,将蟠龙宝剑奉于皇帝面前,修眉微挑,带着几分邀功的得意:“臣幸未辱命。”

皇帝呵呵笑着松开他的手腕,接过宝剑,递给后面的太子,又握住卫昭的手,带着裴琰与卫昭,走向大治门。

戴着纱帽的灰袍人,脚步沉缓,跟在三人身后。庄王、静王无意中互望一眼,俱发现对方眼中闪过惊悚之意。

这日,弘泰殿中仍旧摆下大宴,庆祝皇帝龙体康复,并再贺裴琰军功卓著,得封忠孝王。席间,皇帝又颁下旨来,赏赐裴琰黄金八千两,寒绢五百匹,珍珠五十斗,并赐宫女十二名。长风骑将士也按册论功行赏,兵部将另有恩旨,颁往河西、成郡等地。至于数月前押解进京的“伪肃帝”及薄云山家人,一律斩首,并诛九族。

弘泰殿内,一片祝颂之声,皇帝坐于龙椅中,笑容满面,望着众臣向裴琰敬酒,再看向一边的卫昭,招了招手。

卫昭笑着走近,皇帝身边的灰袍人突然伸手,扣住了他的右腕。卫昭仍然笑着,并不挣脱。过得片刻,灰袍人松手,在皇帝耳边说了几句话。

皇帝面上渐涌忧­色­,向卫昭道:“看来是‘冰魄丹’确实有问题,所幸你所服‘火丹’较少,又年轻底子好,尚未发作,但是不是这段时间时有吐血?”

卫昭苦笑:“皇上英明。”

见众臣仍在围着裴琰敬酒,殿内一片喧哗,皇帝轻声叹道:“是朕连累了你,不该让你服‘冰魄丸’,明天起,你早晚到延晖殿来,我让这位大师帮你运气治疗。”

卫昭斜睨了灰袍人一眼,也不说话。皇帝呵呵一笑,拍了拍他的手:“朕刚好,有些乏了,你们自己寻乐子去吧,只别闹得太疯了。”

皇帝起身,众臣忙跪送圣驾离殿,裴琰仰头间,望着那灰袍人的身影,忽然面­色­一变,终于想起这人在何贷过。

裴琰急着脱身,一众大臣却仍在纠缠。卫昭趁众人不注意,悄悄退出了弘泰殿。他在大殿门口立了片刻,望向晴冷的天空,天空中,只有几团极淡的云,有一团起伏连绵,象极了月落的山峦,还有一线微云,微微勾起,好似她娇嗔时微翘的嘴角。

他默默地看着,待双足不再颤栗,才转身走向延晖殿。

皇帝刚躺下,见他进来,语带责备:“怎么又来了?”灰袍人过来将皇帝扶起,卫昭却将他一推,坐于皇帝身边,取过锦枕,垫于皇帝腰后。

皇帝面­色­有些苍白,话语也透着虚弱:“朕是真的乏了,你明天再来吧。”

卫昭良久无语,皇帝侧头看了看他,见他双眼渐红,忍不住呵呵一笑,道:“你十三岁以后,可再未哭过。”

卫昭转过脸去,半晌方低声道:“三郎以为,再也―――”

皇帝叹道:“朕知道你的心,朕纵是舍得这万里江山,也舍不得你。”不待卫昭作答,他闭上双眸,轻声道:“朕真的乏了,你明天再来吧,朕还有话要问你。”

卫昭跪下,磕头道:“是,臣告退。”

待卫昭退出延晖殿,脚步声远去,皇帝咳嗽数声,灰袍人过来按上他的后背,他方顺过气来,道:“叶楼主,你看他―――”

“确有走火入魔征兆,与皇上病症差不离,不过症候就轻些,想是卫大人年轻,暂未发作。”

皇帝慢慢躺下,合上双眸,良久,方淡声道:“这孩子―――”叶楼主等了一阵,见皇帝不再说话,听呼吸声是已经睡去,便轻轻替他将锦被盖好,悄无声息地走出内阁。

太子立于外殿,轻声相询:“父皇睡了?”

叶楼主走到殿外,太子跟出,叶楼主压低声音道:“皇上今天是撑着才没倒下,他这次病得太重,虽好不容易醒来了,也大伤本元,太子得及早准备。”

太子眉头紧皱,凝望着延晖殿的深红­色­雕花窗棂,终只说了一句:“一切劳烦叶楼主了。”

“臣自当尽力。”叶楼主深深躬下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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