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一日,宣王凯旋回朝,皇帝亲率文武百官在上京威武门前迎接,宣王威望一时无两。
宇文景伦回朝后,先向皇帝交旨复命,接着又和军师腾瑞、易寒诸人忙着处理各项交接事宜,马不停蹄地忙碌了五天,才把诸事处置停当。这才惊觉,三人自回来之后,都没回过家。宇文景伦忙下令两人回府休息,两人自是推辞一番。宇文景伦笑道:“事情哪有做完的时候?本王仰仗两位的日子还长着呢,二位要是熬坏了身体,岂不是本王之过?我也要回府休息一下,正好和滕军师一道走。”两人这才作罢。
宇文景伦和腾瑞骑着马边走边谈,此时,天空忽然下起了雨,宇文景伦笑道:“前面就是先生府上,可否让景伦进去避避雨再走?”
腾瑞忙道:“王爷说哪里话?王爷屈尊,寒舍蓬荜生辉。”两人打马直奔滕府而去。
宇文景伦和滕瑞进了腾府客厅,只见陈设简陋,厅中摆着几张旧椅子和几案,四壁萧条,只有堂屋正中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中堂。
宇文景伦叹息道:“先生也未免素俭太过了。”
滕瑞淡淡一笑,一边让座一边说道:“寒舍简陋,还望王爷不要见笑。腾某人追随王爷,求的是能舒展抱负,成就千秋功业,并非为求一己之富贵。王爷请坐。”
宇文景伦一边落座,一边笑道:“先生胸有大志,景伦佩服。能得先生相助,实在是景伦之福啊。”
滕瑞肃容道:“王爷明鉴,腾某人这条命已经是王爷的了,还请王爷以后不要再说这些客套话了。”
宇文景伦大笑道:“好,倒是我矫情了,以后我们就不要来这套虚的了。”
一个家仆上来奉上清茶,宇文景伦接过,喝了一口,不禁赞道:“好茶,入口甘美,沁人心脾,中原的茶果然不同凡响。”
滕瑞微笑道:“这是我江南家乡的青螺茶,此地没有,我是托相熟的商队从华朝带过来的。小女自己用从梅花上收集来的雪水泡制的。”
宇文景伦笑笑,似乎漫不经心地说道:“对了,先生回来以后尚未回府见过小姐吧?先生不必陪小王了,先去见见小姐吧,离家这么长时间,家里一定惦记得紧。”
滕瑞忙道:“这怎么可以?于礼不合———”
宇文景伦摆摆手,笑道:“先生刚还说让小王不要拘礼,怎么自己倒拘泥起来了?上次和先生说的事情,不知先生可曾和小姐提过?小姐意下如何?”
滕瑞犹豫了一下,道:“回京之前我曾在书信里提及此事,不过尚未收到小女的回音,我已随王爷凯旋回京了。”
宇文景伦“哦”了一声,沉吟了一下,道:“既然已经来到府上,可否请先生现在就去询问一下小姐的意思?景伦希望能得到一个准信。”说罢,目光炯炯地望着腾瑞。
滕瑞心中甚是为难,面露难色。
宇文景伦微微一笑,道:“先生放心,景伦并非那等仗势欺人之人,如若这门亲事非小姐所愿,景伦绝不会苦苦相逼。”
滕瑞沉吟一下,也知始终要做个决断,便站起来,作了一揖,道:“既如此,那就请王爷稍等片刻。”告罪后,便走入后堂;
片刻后,宇文景伦便听见后面传来了动静,隐隐听见有女子的轻轻的惊呼声、说话声和笑声。虽然声音压得很低,听不清楚说什么,但宇文景伦也听出其中掩饰不住的喜悦和欢快。
他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在厅中慢慢踱步。他虽然也来过滕家几次,但每次都是直接就进了滕瑞那个书籍盈架的书房,极少在客厅逗留。此时他不由仔细地打量起这个不大的客厅,见它陈设虽然简朴,却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坐着的八仙椅前,放着一个小火炉,炉中的炭火红透,给这个小小的客厅平添了几分暖意,几案上供着一瓶腊梅,不起眼的的黄花,传来一阵阵若有若无的清淡香气,在这个春寒料峭的傍晚,却让人感到了一丝正在萌生的暖意。
他在那幅中堂前面停下来。那是一幅泼墨写意山水,一派迷蒙烟雨,萧疏山石,漠漠平林,上书《溪山烟雨图》。宇文景伦在书画上平平,但也看出作画者笔锋脱略,墨骨潇洒。画上题着两行诗句:“故国无非心安处,家园本是梦来乡”,宇文景伦认出是滕瑞的笔迹,便知画的是他江南家乡的风光。
中堂前面的几案上放着一部书,宇文景伦拿起来,见是一本《兵策》。这书他早就读得滚瓜烂熟,也不为意,只是等得无聊,便随手翻开,却见书中誊写的字迹秀雅端庄,每篇下面还用密密的蝇头小楷作注释和批评。其中很多观点,宇文景伦竟是前所未见,不禁好奇心起,坐下细细阅读起来。
那些评论,有些十分短小,如“腐儒之见”、“蠢”、“妙哉妙哉”、“于吾心有戚戚然”、“不知此腐儒当此时节,亦这般罗嗦聒吵不成,好笑好笑”或“如见作者,当与之浮一大白”等等,有些却是长篇大论,并时有惊人之句。看到有趣精妙之处,宇文景伦也不禁暗暗叫绝。他竟觉眼前似见一顽皮少女手捧书卷,一会儿皱眉撇嘴,一会儿嘟嘟囔囔,一会儿又拍掌大笑,他自己也不禁莞尔微笑。
不知不觉间,书已看完,宇文景伦才惊觉时间竟已过去了大半个时辰,滕瑞竟还没出来。他伸伸懒腰,随手把书放回桌上,忽然发觉书的封底右下角,有一个小小的绮字。宇文景伦忽然有点忐忑起来,数九寒天,他手心竟然微微渗出汗水,坐在这个小小的客厅里,竟让他比大战前夕还要紧张。
又过了一会儿,滕瑞方从后堂匆匆走出。他深深向宇文作了一揖:“滕瑞失礼,怠慢王爷。请王爷恕罪。”
宇文景伦大笑:“无妨无妨,本王正好拜读了令千金的高论,真是别开生面。”
滕瑞忙道:“小女献丑,让王爷见笑。”
宇文景伦笑道:“那件事情,不知小姐意下如何呢?”
滕瑞面露尴尬之色,欲言又止。
宇文景伦微感失望,强自笑道:“先生直说无妨,想是小姐看不上景伦这等粗鲁武夫吧。”
滕瑞忙道:“岂敢岂敢,非也非也。小女、咳——,她、她说,选女婿得合她的心意,必须要经过了她那一关才行。”
宇文景伦大感好奇,道:“哦,那小姐想怎么考量小王呢?”
滕瑞尴尬笑道:“她说,她要出个考题,请王爷回答。若答得合她的心意,她便答允婚事。若她认为答得不合意,那便只能自叹福薄,请王爷另选佳人。”
滕瑞说完,又向宇文景伦拱手告罪:“小女年幼无知,冲撞了王爷,实在是罪该万死。唉,内子去世得早,是我教女无方,娇纵得这丫头无法无天。我说了半天她就是不肯改变主意。还望王爷看在我的一张薄脸,汪量海涵。”
宇文景伦大笑,道:“好好好!有趣有趣,好久没被老师考过了。本王愿意接受小姐考验。”
滕瑞还想说什么,宇文景伦摆摆手,道:“先生勿忧,景伦说过,无论结果如何,都不会影响我们君臣的情分。”
滕瑞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好,请王爷稍等。”转身入了后堂。
少顷,他端着一个托盘上来,送到宇文景伦面前,躬身道:“这就是题目。”
宇文景伦定睛一看,见托盘上放着四样物事,一个金指环,一支箭,一幅羊皮手卷,一个小碟子,里面是一小堆白色的晶体。宇文景伦伸出手指蘸了一下那个碟子里的东西,放到嘴里尝了一下,讶道:“是盐?不知小姐这道题要如何作答?”
滕瑞道:“小女请王爷从这四样东西里选取一样,王爷认为是最要紧的东西。”
宇文景伦沉吟了一下,拿起那支箭仔细地看了看,又放下,再展开羊皮卷一看。竟然是一幅极详尽的诸国地形图。他大喜,忙拿起羊皮卷,刚想说我就选这个,忽然又犹豫起来。
他左手拿着地图,右手端起碟子,滕瑞忙摇头,道:“小女说只能选一个。”
宇文景伦思忖良久,终于毅然放下羊皮卷,拿着那碟盐巴,抬起头对滕瑞说道:“选好了,请小姐裁定吧。”
滕瑞点点头,转身返回内堂。宇文景伦反倒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索性放开胸怀,安心等待。
过了一会儿,滕瑞笑容满面,快步从后堂走出,手中仍然托着那个托盘。宇文景伦一见,心中大喜过望。
滕瑞弯腰施礼,奉上托盘,道:“谢王爷抬爱,给王爷道喜了。”
宇文景伦看见托盘上,放着一朵红绒花。依照桓国习俗,这是表示女方接受了男方的求婚。旁边还放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一对鸳鸯,宇文景伦虽然不熟悉华朝婚俗,但大概也知这是给自己的信物了。
他喜滋滋地接过红绒花和荷包,笑着对滕瑞道:“待我回禀父皇以后,必定亲到府上提亲。”
滕瑞连称“岂敢”。当下两人心情舒畅,又坐下谈了好一会儿宇文景伦才告辞离开。
宇文景伦冒雨,打马赶回宣王府,他摸摸揣在怀里的红绒花,扬起头,阖上眼睛,任大滴大滴的冰冷的雨水飘落在脸上,疲倦地、深深地叹了口气。
宣王宇文景伦要向军师腾瑞之女求婚一事,在桓国京城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上至朝中的达官贵人,下至普通百姓,都对此事议论纷纷。本来宣王征服月戎凯旋归来后,声望如日中天,京中豪门都纷纷打起这位未婚王爷的主意。没想到,这位往日眼高于顶的王爷不仅不肯在几家豪门之中选妃,还居然要选一个华朝女子为正妃。上京的高门望族都愤愤不平,感到受到了极大的羞辱,朝中反对的折子如雪片一样投到皇帝面前。但宣王一意孤行,力排众议,在皇上和太后面前极口夸赞滕女的贤德聪慧,还说正妃若非滕女,便终身不娶。
上京的百姓在谈起这事的时候,还添油加醋地说,宣王为了这位滕小姐,冒着大雨,在太后的慈宁宫前跪了一天一夜,终于打动了太后,同意了这门亲事。人们围坐在酒肆饭馆津津有味地谈论此事的时候,都是一脸的兴奋,皆感叹说这位战场上威名赫赫的宣王居然还是个情种。又说,滕军师为桓国打华朝、征月戎出谋划策,早就是桓国人了,娶他的女儿也无可厚非。大家伙的心里还有种隐隐的幸灾乐祸,都觉得宣王这么做,是在那些平素作威作福的世族豪门脸上刮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对这位本来就民望极高的宣王,不由又增加了几分好感。
三月十五,黄道吉日,正是宣王宇文景伦的大婚之日。这位已经声名动京城的宣王妃再一次叫桓国人吃了一惊。她带来的嫁妆,既非金珠宝贝,亦非绫罗绸缎,竟是一箱箱的汉文典籍,经史子集,兵策医书。桓国上上下下又是一阵轰动,一时之间,上京的人们茶余饭后又多了一项谈资。
迎亲之时,腾瑞牵着蒙上红盖头的女儿,亲自把她送出家门。登上辇车前,新娘忽然转身跪下,向着父亲磕了三个响头,语带呜咽道:“请爹爹善自珍重,女儿走了。”
名闻天下的军师腾瑞,双手颤抖着扶起女儿,两眼通红,半响才说出一句:“好孩子,去吧。”
他把女儿扶上辇车,然后站在门前,目送迎亲车队远去,直到再也看不到车队的影子,他清瘦孤独的身影仍然久久地伫立在门前。
宣王府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府门外,禁卫军警卫森严。皇帝和太后亲自在华堂之上主持婚礼大典。
宣王宇文景伦头戴金冠,身穿大红锦缎礼服,上绣祥云金龙,腰束玉带。桓国礼服保留了本族骑射狩猎的习惯,窄袖掐腰,愈发显得他蜂腰猿臂,英姿勃发。
他牵着同样身穿大红吉服的新娘,跪在皇帝和太后面前。婚礼没有按照桓国传统,请巫师主持,而是请了上京新建的玄昙寺的主持文觉大师来做司仪。太子和几个极力反对皇帝和宣王汉化的大臣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恨恨地低下头。
文觉大师念完赞词,又祝颂了一番,宣王夫妇行礼如仪。皇帝和太后又嘱咐勉励了一番。然后有三个奴仆便按照桓国习俗,端着托盘,躬身呈上,托盘上分别放着一杯奶子酒,和一把缠着彩绸的小弓箭,一碟盐巴。皇帝拿起酒杯,用手指点了三次,弹向空中,以示敬献天地诸神和祖先。接着皇太后拿起小弓箭,赐予新婚夫妇,祝福新人早日生一个英武的小骑士。最后,新人用手指蘸一点盐巴,放进嘴里,寓意今后的生活幸福美满,夫妻之间甘苦与共。
皇帝满意地看着自己最宠爱的儿子,颌首微笑,显见喜悦之情发自内心。太后也是满脸笑容,一脸慈爱。宇文景伦心下感动欣喜,只觉得抑郁多日后,今日才阴霾尽扫。
忽然眼角一扫,瞥见那个捧着奶子酒的仆人袖中寒光一闪,他心中一震,大喝一声:“有刺客!”和身扑上,挡在皇帝前面,一掌劈向那个仆人。
那人狞笑一声,手腕一翻,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直刺向宇文景伦的喉咙,喝道:“桓贼受死吧!”此人竟然身怀高超武艺。
宇文景伦手中并无兵器,只得拿起那把彩绸小弓奋力挡住那人的拼命一击。没想到此人的匕首竟是削铁如泥的宝物,一击之下,小弓应声而断。
宇文景伦把断弓向那人脸上掷去,撕啦一声,袍袖已经被匕首划破,所幸他所穿锦袍袖口以厚厚的金线绣成云海图案,只是手腕堪堪被割破了一层皮。
事起仓促,文武百官都被这场突变吓呆了,竟然不知如何反应。
那人武功并非十分高强,但使出的竟是同归于尽的招数,宇文一时也无法脱身。
正在此时,灰影一闪,众人眼前一花,一个高瘦的身影飞身而上,剑光一闪,丁丁数声, 大家还看不清他是怎么出手的,刺客手中的匕首已经被挑飞,肩膀又中了一掌,原来是一品堂高手易寒救驾来了。
刺客一口鲜血喷出,易寒忙闪身躲过。刺客趁这空档,一跃而起,竟向着太子这边冲过来。
太子一时慌了神,忙向后一躲。刺客已经扑到身前,这时,太子府侍卫统领白开挥刀直劈,刺客躲闪不及,“噗”的一声,被长刀穿胸而过。
刺客惨叫一声,双目圆睁,举手指着太子,面露难以置信之色,大喊一声:“你、你、竟然杀人灭口!————”说罢,倒地气绝,死不瞑目。
易寒赶上来,在尸体上翻查了一番,转头禀告:“是月戎人,这把匕首乃是以月戎国特有的精钢制成,别处没有。此人手臂上还有月戎国男子纹身。”一边把匕首呈上给宇文景伦过目。
事发一瞬,蒙着盖头的新娘便马上扑过去,挡在太后身前,拉着太后闪在一边。此时太后惊魂甫定,还紧紧拽住新娘的手,忽觉自己手心里全是冷汗,她感动地拍拍新娘的手,转头怒道:“这都是谁做的警戒?!如何让刺客混进王府的?!”
易寒躬身行礼:“是属下疏忽,请太后皇上恕罪。”
宇文景伦厉声喝道:“易寒,你负责王府警卫,竟然如此大意,险些酿成大祸!如若皇上太后有什么差池,你罪该万死!我问你,此人是怎么混入府中的?”
易寒欲言又止,半响方道:“此人是随太子府的侍从一起过来的,臣见他有太子府的腰牌,便没有详加盘查。”
太子闻言大惊,喝道:“易寒,你、你不要血口喷人!我府中何时有这么一号人物?!”
易寒不语,弯腰掀开刺客尸体的衣服,果见腰间拴着一块腰牌。原来筹备婚礼之初,宣王府人手不足,太子为了向风头正盛的弟弟示好,便主动提出从太子府拨出一批侍从过来帮忙,没想到竟然在自己这儿出了纰漏。
太子气急败坏道:“这、这是栽赃陷害!”
皇帝忙起身向太后告罪道:“让母后受惊,是孩儿之罪。如今刺客已死,太后请放宽心怀,先到后堂压压惊,后事且让小辈们去操心好了。”说完,便让人先把太后和新娘送到后堂休息。
太后走后,皇帝盯着太子,沉默半响,方道:“适才那刺客说,杀人灭口,这 ,是何意?”
太子冷汗涔涔而下,刚才他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竟没想起刺客临死那句话,现在才惊觉,这句话才是杀人不见血的钢刀。他望着皇帝鹰隼似的目光,一时之间瞠目结舌,不知如何对答才好。
宇文景伦忙上前说道:“父皇,兹事体大,要慎重查察,还得派人在府里搜查一下,看看刺客有没同党,这事,他一个人定然做不来的。———当然,也得慎防有小人挑拨,别冤枉了好人。孩儿觉得,还是交由兵刑司去调查为好。”
皇帝沉吟一下,道:“也好,暂且这么着吧。今日是你的大喜日子,别叫这些鼠辈搅了兴致。至于查案的人选,你明日让腾瑞选个合适的人来吧。”宇文景伦忙答应一声。
事起仓促,太子一方一时也无法可想,只得遵旨。
宇文景伦处置停当,皇帝又道:“今日是你的大婚,不可冷落了新娘子,刺客的事情就交给兵部司去办吧,你不用操心了。快回去看看新娘子,这孩子是好样的,可别吓着了她。我和太后也得回宫了。”
宇文景伦忙躬身答应,文武百官齐刷刷地跪下,山呼万岁,恭送圣驾回宫。
皇帝登上辇车离去之时,又转身拍了拍宇文景伦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好好歇几天吧。以后,要你操心的地方还多着呢,不必急在一时。”
一番扰攘,送走了皇帝和太后,太子恨恨地看了宇文景伦一眼,“哼”地冷笑一声:“二弟,恭喜你大婚之喜,更佩服你的好手段!”,说罢,拂袖而去。
宇文景伦笑了笑,躬身相送,接着又应付了几轮来敬酒的宾客。大家知道他酒量极好,这位宣王素来端严自持,虽然待人和蔼 ,但颇有威仪,百官对他很有几分敬畏之心,即便今天是他大婚之喜,也不敢过分放肆。加上今天的这场风波,有些精明知机的官员已经看出,朝中局势马上将要有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此时是万万不可站错队的,于是更着力巴结,不敢有丝毫得罪。酒过几巡,大家便齐声起哄,劝宣王不必客气,良宵苦短,赶紧回去洞房花烛要紧,这里就不须他来费心招待了。
宇文景伦顺水推舟,笑着向四方拱手告罪,退入了后堂。桓国礼节本就没有华朝繁缛,官员们自在前厅饮酒作乐,自有王府管事的照应招呼不提。
园子里一片寂静,这里离前厅比较远,前面的喧嚣热闹都几乎听不到了。夜雾仍寒,风露沾衣,但空气中已流动着一股草木的香气,耳边也不时地传来不知名的鸟儿的鸣叫,这一切都让人恍然发觉:春天,是真的来了。
宇文景伦站在洞房门口,静默良久,方才伸手推门进去。
几支通红的手臂般粗细的牛油蜡烛,把洞房照得亮堂堂。婚床上铺着鲜红的鸳鸯戏水锦被,垂着鲜红的锦帐,锦帐上金色的流苏,随着夜风在烛光中轻轻摇曳,一阵阵似有还无的清冷香气在飘浮氤氲,宇文景伦觉得自己就像堕入了一个似真似幻的梦里,他努力回想了一下,似乎像那天在滕家闻到的腊梅的香气。
一个蒙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静静地端坐在婚床上。目光触到她身上的大红嫁衣,宇文景伦忽觉心头一阵刺痛,眼前掠过另一个红色的身影。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强自镇定一下心神,轻轻走上前去,在她面前停了一下,伸出手去,轻轻地掀开了盖头。
新娘低垂着头,她的脸掩藏在凤冠的流苏后面,宇文景伦看不清楚她的样子。他笑了笑,柔声道:“刚才吓着你了吧?是月戎国的奸细,混进妄图刺杀父皇。唉,没想到,大哥他竟然———”
一直垂着头的女子,忽然抬起头来,轻声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伦一怔,他终于看清了她的样子。她虽然长得端庄秀美,却也未算是绝色,更没有绮丝丽那种摄人心魄的夺目的美丽,但她有一双极清澈明亮的眼睛,如清晨草原上的露珠,又如挂在树梢的冰凌,又好似一汪静水深潭。当她一抬起眼睛,便湛然若神,流盼生辉,整个人便变得生动起来,似有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光芒。
宇文景伦看着她,不知为什么,烦躁不宁的心绪忽然就宁静了下来,但同时又感到有些自惭形秽,似乎在这样澄澈安定的凝睇下,深埋在心底的那些肮脏污浊也无处遁形 。如果说绮丝丽是火,让人燃烧,叫人疯狂,那么她就是水,让人安宁,叫人信赖。
他一时神思恍惚,勉强笑了笑,道:“你、你说什么?”
那个女子就用那种深澈的眼神注视着他,低声地重复道:“不是太子。”
宇文景伦一怔:“你怎么知道?”
她摇摇头,平静的说:“太明显了。谁也不会选择这样的时机,太笨了。太像真的了,所以反而是假的。”
宇文景伦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应对。
她静静地看着他,目不转瞬,轻轻说;“是你,对不对?”
宇文景伦沉默了好一会儿,方才答道:“你以为,我想刺杀自己的父亲?!”
她摇头,道:“不,不是皇上,是太子。你要扳掉太子。”
宇文景伦眉毛突地跳了一下,酒意似乎醒了大半,他定了定心神,冷冷地说道:“怎么,你打算告发我吗?”
她又摇摇头,垂下眼帘,清亮的眼神黯了黯,低声说:“皇上知道的,我还向谁告发?”
宇文景伦愤然:“太子,你以为他又是什么好人吗,他对我做的事,比这个卑鄙一百倍的都有!
“所以,我不反对你当太子。你来当太子,也不见得是坏事。只不过 ,”她犹豫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停了一瞬,忽然又像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我恳请王爷在处理这件事的时候,能手下留情。月戎一事,杀孽已经太多了。王爷的手上,不要再沾鲜血了。”
宇文景伦忽然觉得心中堵得慌,在这个女子面前,他感到自己好像被剥光了,赤身露体,无所遁形。被看透的恼怒、深藏心底的伤痛、还有隐隐的,他自己也不知从何而来的的自伤自怜,全都化成一团莫名的怒火,腾地烧了起来,炙得他烦躁不已,却又不知从何宣泄。他死死地盯着他的新娘,冷笑一声:“怎么,你后悔了,嫁给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凶手?”
她低下头,绞着自己的双手,躲避宇文景伦灼人的目光,半响,方轻轻地摇了摇头,幽幽地叹了口气,道:“父亲说,你像一把出鞘的宝剑,锋利,寒光逼人。可他不知道,宝剑若一味锋芒毕露,不知收敛精华,含光入鞘,便容易折断。”
宇文景伦冷笑:“一把会杀人的剑,是吗?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嫁给我?”
她忽然抬起头,勇敢地迎上他的目光,眼神闪亮,坚定柔和,如清波濯石,浑身竟似有光彩在流动,宇文景伦不禁呆住。
她望着丈夫英俊的蜜色的脸庞,低声说道:“因为,你选择了盐巴。”
宇文景伦怔住,她微笑,继续说道:“桓国地处内陆草原,盐巴是百姓最最重要的生活用品,每年为了保证供应给百姓的盐巴,朝廷都煞费苦心。为了争夺盐巴,边境上发生的零星战争更是从来都没有断过。你拿起了地图,说明你有争霸天下的大志,是个雄才大略的英主。但你最终还是选择了盐巴,这证明你不仅有雄心壮志,更有仁爱之心。民为一国之根本,就像盐巴,虽然看起来不值钱,却是万万缺少不得。英主固然难得,但勇而仁,智而义的君主,就更为难得。这是桓国百姓之福,也是我的福气,有仁慈之心的男子,难道不是值得我托付终身的良人吗?现在,你所缺的只是一把剑鞘。或许,上天让我嫁给你,就是让我来管住你,督促你,让你不要浪费份他赋。我、我又怎能违抗天命呢,又怎能、怎能违背自己、自己的心呢————”说到最后几句,她已羞得满脸通红,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宇文景伦低下头,久久地说不出话来。洞房里寂然无声,他只听见自己急促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锦帐上挂钩被风吹起,互相撞击发出的轻响。一刹那,他似乎想起了很多往事,久远的和不久远的,但又似乎,什么也没想。他只觉得胸中似有什么在不断地涌动,一股热热的东西渐渐地冲上了他的鼻子和眼睛,心中说不出的既感激又难受。
过了好久,他才抬起头来,注视着他的新娘,脸上渐渐露出笑容,真正的,发自内心的笑。
“滕绮,”他第一次唤她的名字:“以后,就请你来当我的剑鞘,好吗?”
九八、于无声处
裴琰打马而奔,安潞等人在后追赶,见他去的方向正是隔离疫症病人的庄园,急切下赶了上来:“侯爷!去不得!”
裴琰不理,仍旧策马前驰,安潞大急,拦在了他的马前,其余长风卫也纷纷赶上,齐齐跪落:“侯爷三思!请侯爷保重!”
裴琰被迫勒住骏马,双唇紧抿,安潞劝道:“侯爷,患症的百姓和弟兄虽可怜,但您是主帅,身系全军安危,不能冒一丝风险的。”
“是啊,侯爷,崔军师会寻出良方,弟兄们会得救的,请侯爷为全军弟兄保重!”窦子谋道。
其余长风卫也都纷纷劝道:“请侯爷保重!”
山风拂面,裴琰脑中渐转清醒。他遥望山脚下的庄园,默然良久,终狠下心,勒转马头,往军营驰去。
崔亮与凌军医、陈大夫等人由庄内出来,除下头罩,俱面色沉重。凌军医回头看了看大门,叹道:“‘雩草’预防有效,可治疗不起作用,白浪费了我们几日时间。”
崔亮沉吟片刻,道:“看来得另寻药方。”
凌军医等人点头,又都走向庄园旁众大夫集中居住的小屋。
崔亮想起江慈病重的样子,心中难过,恨不得即时找出对症良方。他努力想着医书上记载的药方,在庄前来回踱步,一抬头,见一个白色身影立于庄前的柳树下,心中一动,走上前道:“卫大人怎么来了?这里危险得很。”
卫昭手负身后,看向庄内,淡淡道:“河西疫症流行,我身负察听之职,过来问问情况,好向朝廷禀报。”
“那是自然。”崔亮道:“大人放心,疫情已得到控制,只是庄内患病之人,尚未有治疗良方。我和诸位大夫定会竭尽全力,寻出对症之药。”
卫昭负在身后的双手微微颤抖,面上却仍淡然:“有劳子明了。我定会上报朝廷,为子明请功。”
“这是崔亮分内之事。”崔亮忙道,见卫昭欲转身,他想了想,唤道:“卫大人。”
卫昭停住脚步,并不回头,崔亮走近,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直视着卫昭道:“卫大人,这庄园百步之内本是不能靠近的,大人既已来了,便请服下这个。”
“这是——”卫昭皱眉道。
“这是我和大夫们服用的预防疫症的药丸,我们因需每日直接与病人接触,所以便临时用珍贵药材制了这瓶药丸。虽不能保证绝对免疫,但好过‘雩草’。大人身份尊贵,职责重大,为防万一,请服下这药丸,还请大人不要再来这里,以防染症。”
卫昭盯着崔亮看了片刻,嘴角轻勾:“多谢子明。”说着取过瓷瓶,从中倒出一粒药丸,送入口中。
入夜后的庄园,死一般的沉寂,纵是住着这么多人,却也如同荒城死域一般,毫无生气。庄园之中,只能偶闻重症病人的痛苦呻吟之声。
一道白影由庄园后的小山坡跃下,避过守庄士兵,翻墙而入。他在庄园一角默立片刻,如孤鸿掠影,在庄内疾走一圈,停在了西北角的一处厢房门前。
厢房内,一片黑暗,江慈躺于床上,呼吸沉重。白影轻轻推开房门,慢慢走至床前,又慢慢在床边坐下。
这夜月光如水,由窗外洒进来,映出江慈凹陷的双眸。她的肌肤雪白,双眸紧闭,再不复桃园中的娇嫩。
卫昭坐于床边,长久凝望着她。江慈动弹了一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卫昭忙将她扶起,轻轻拍上她的背,江慈嘴角吐出些许白沫,并未睁眼,又昏迷了过去。她的军帽早已掉在地上,秀发散乱。
卫昭将江慈放下,“嚓”声轻响,点燃一豆烛火。他大步出房,寻到水井,打来凉水,拧湿布巾,将江慈抱在怀中,替她擦净嘴角的白沫。
他将布巾丢回铜盆中,忽然看见枕边的小木梳。他愣了一下,缓缓取过木梳,替怀中的江慈一下下,梳理着散乱的长发。
雪野间,她取下发簪,替他将乌发簪定;
索桥上,她冒险示警,木簪掉落,他负着她赶往落凤滩,她的长发,拂过他的面颊;
桃园中,落英缤纷,他的手,轻轻替她将秀发拢好;
军营里,她梳着湿发,巧笑嫣然:“三爷,您得赔我一样东西。”
屋内静谧如水,只听见她每一次艰难的呼吸声,这呼吸声,似惊涛骇浪,拍打着他即将溃堤的心岸。
江慈忽低低呻吟了一声,卫昭倏然惊觉,低头见她双眸紧闭,腰却微微弓起,似是极为痛楚,急切下将她揽紧,唤道:“小慈!”
从未有过的呼唤,如同一个巨浪,将心灵的堤岸击得粉碎——
卫昭怔怔地抱着江慈,不敢相信刚才的那个名字是从自己口中叫出来的。可是,可是,这个名字,不是已经叫过无数次了吗,在心底,在梦里——可为什么真的叫出来的时候,竟是这般惊心动魄——
昏暗的烛火下,卫昭将全身战栗的江慈揽在胸前,右手紧握住她的右腕,运起全部真气,顺着手三阴经,输入她的体内。
江慈慢慢平静下来,呼吸也渐转平稳。卫昭一直将她抱在怀中,待烛火熄灭,也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腕。
窗外的天空,由黑暗转为朦胧的鱼白色。
卫昭终于松开江慈手腕,将她平放于床上,凝视她片刻,闪身出屋。庄前,已隐隐传来人声,他足尖一点,跃出高墙,奔到庄园后树林中,解下马缰,打马回转军营。
军营中,晨训的号角嘹亮响起。宗晟见卫昭过来,刚要上前行礼,卫昭袍袖劲拂,逼得宗晟退后几步。卫昭入帐,冷峻的声音传出:“我这几日,不见任何人。”
崔亮翻了一夜的医书,又惦记着江慈,天未亮便进庄园,走至回廊,听到江慈在屋内低低咳嗽,似还有轻轻的脚步声,心中一喜,唤道:“小慈。”
江慈忙道:“崔大哥,你最好别进来。”她刚刚醒转,发觉今日精神好些,竟能下床慢慢走动,正有些讶异。
崔亮在门前停住脚步,微笑道:“崔大哥想了个药方,可是苦得要吐,可能还会令小腹绞痛,你愿不愿意帮这个忙?”
江慈正看着床边的水盆发呆,听言忙道:“我就爱吃苦的,崔大哥尽管试吧。”
尽管做好了准备,但喝下汤药后,江慈仍被腹内的绞痛折磨得死去活来。崔亮听到她的痛哼声,踢门而入,急施银针。江慈撑着将服药后的感觉叙述,便吐出一口黑血,晕了过去。
崔亮看着江慈面色惨白地倒于床上,十分沮丧。凌军医过来道:“看来得换个方子,这药也太猛了,且不一定对症。”
崔亮大步走出庄门,掀开头上布罩,仰望碧空白云,只觉双足发软,竟是出玄天阁之后,从未有过的无力感。
城内的瘟疫得到控制,但庄园内依然有病人痛苦死去。裴琰考虑再三,决定仍未解除对河西府的封锁。
青茅谷军营军粮告急,所幸河西府及黛眉岭附近乡村的村民一片爱国热忱,自发省下口粮,捐了一批粮食过来,方解了燃眉之急。
宁剑瑜送来的几个桓军俘虏颇为嘴紧,酷刑下,仍不肯招供桓军实情。裴琰巡营时得知,也不多话,直接截断了其中一人的内八脉。看着同伴在地上哀嚎抽搐着死去,死后鲜血流尽,全身肌肉萎缩,如同干人,另外三人吓得面如土色,悉数招供。
得知桓军也陷入粮草危机,东莱民变,烧了桓军留在涓水河的部分战船,宇文景伦恐腹背受敌,又抽了部分兵力回镇东莱,“回雁关”这边,下了“严防死守”的军令,一时不会南攻,裴琰心情稍得舒解。
在河西等地新征士兵尚需训练,朝廷粮草也未到位,“回雁关”桓军又守得严,裴琰只得命宁剑瑜不要贸然攻关,仍保持围关之势。
这几日,他也曾数次打马南奔,在山路遥望庄园,却最终黯然回转军营。
江慈时昏时醒,早上起床时精神不错,有时能下地走动,但到了下午便全身乏力,只能躺在床上,夜晚更是陷入昏迷之中。
精神好时,她不断喝下崔亮开出的汤药。崔亮数次变换药方,仍令她小腹绞痛,但江慈吐出的血却不再乌黑,渐转殷红色。崔亮与凌军医等人大喜,知有了一线希望,便稍减其中几味猛药的份量,试着给庄内其他病人服下,终于初见成效,死亡人数逐渐减少。
江慈却觉有些怪异,早上起来,自己总是面容清爽,衣物齐整,头发也没有前一夜睡时散乱。她努力回想夜间情形,可总是只有一点依稀的感觉,仿佛幼时躺在师父的怀中,安稳而舒适。
再服两日汤药,崔亮又早晚替她施针,江慈精神渐好,能自行洗漱,到了黄昏时分,也仍有力气在屋内慢慢走动。
这日入夜,用过些米粥,江慈无意间看到床边的铜盆,心中一动,将铜盆轻轻踢至床柱边。
她努力强撑着不睡过去,但不多久,晚间服的药药性发作,仍陷入沉睡之中。梦中,依稀有一只手,抚上她的额头,她仿佛被人抱在怀中,也依稀能闻到那人身上如流云般的气息,能听到那人压抑着的、偶尔的低唤。
第二日早上醒来,窗外却下着大雨。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啪啪”震响。
江慈睁开双眼,又合上,终慢慢坐起,望向床边。铜盆,果然已不在原处,而是被放在了稍稍偏左的地方。
江慈温柔地看着铜盆,微笑溢上嘴角,接着又有些担忧起来。
崔亮推门入屋,看了看江慈的面色,江慈忙伸出右腕,崔亮切上脉搏,片刻后喜道:“看来真是用对药了。”他兴奋不已,奔了出去,江慈也心情舒畅,走出屋外,望着浓绿的芭蕉,慢慢伸出双手。
雨水,滴落在手心,清凉沁肤,江慈用舌头舔了舔雨水,忍不住绽开笑脸。
九九、星雨花树
桓国天景三年五月,桓国三皇叔宁平王和四皇叔毅平王各率五万大军,南下驰援宇文景伦。
五万“宁平军”先行,甫入成郡,便在麒麟谷遭到不明身份人员暗袭,暗袭之人人数不多,但个个身手高强,为首青衣人更是将久经沙场的宁平王刺伤后逃逸。
宁平王遇刺,伤势虽不太重,却也需休养几日,其所率的“宁平军”便在距麒麟关南二十余里处的石板镇扎营休整。
是夜,石板镇却忽起大火,又有不知数量的黑衣蒙面人闯入“宁平军”军营,他们个个身手高强,烧了上百架粮车,杀死杀伤上千名桓军,又趁乱逃逸。
宁平王接报大怒,吐出一口鲜血,再度卧床,直至三日后方才有所好转。
他性情本就暴燥,本想着率五万大军南下驰援皇侄,定能联手击溃长风骑,直取华朝京师,让“宁平军”的铁骑踏遍中原富庶之地,不料甫过成郡便遭此暗袭,不但自己受伤,还大损了面子。
盛怒之下,宁平王将怒火撒在了沿途村镇。主子一声令下,“宁平军”一路烧杀掳掠,过州掠县,造下无数杀孽,惊起遍地血光。宣王宇文景伦留守各地的驻军也不敢出言干预。
“宁平军”的暴行激起了华朝各地百姓的冲天怒火,他们在某些神秘人物的带领下,分成无数“暗袭团”。“宁平军”行到哪里,暗袭团便跟到哪里,或烧粮草,或杀散勇,或给桓军食用水源下毒,“宁平军”又要分出部分兵力助宣王军留守州府、镇压当地民众,每日还有士兵死于暗袭事件,兵力渐弱,过涓水河时又被暗袭者凿翻了一艘战船,溺水者众。待“宁平军”到达东莱时,只剩三万余人。
桓国毅平王随后率五万“毅平军”一路南下,也遭到了同样的抵抗和暗袭。毅平王更是出了名的凶悍之人,怒火冲天,血洗了数处村庄,无一活口。
黄尘蔽天,铁骑踏血,“毅平军”负下一路血债、击退无数次暗袭后抵达东莱。
回雁关,浓云蔽日,宇文景伦的面色却比头顶的乌云还要阴沉。
滕瑞和易寒少见他这般神情,俱各心中微沉。宇文景伦长叹一声,将手中密报递给滕瑞。滕瑞低头细看,眉头紧拧,良久无言。
宇文景伦语调沉重:“真没料到,竟会是这般情况!”
滕瑞忽想起镇波桥上崔亮说过的话,心中闪过一丝不忍,叹道:“得想个办法才行,这样下去,王爷何谈以仁义治国,何谈消弭华夷、统一天下?”
“是倒是这个话,可是,眼下咱们南征不利,还得依仗两位皇叔,若闹得太僵,只会对战事不利。”
滕瑞思忖良久,道:“不能拖得太久,两位皇叔大军一到,咱们便得强攻,否则粮草跟不上,后方会更加乱。只有击败裴琰,直取京城,王爷掌控大局,才能收服二位皇叔,收拾乱局,稳定民心。”
宇文景伦点头:“只能这样了,当务之急还是攻打长风骑,滕先生可先拟着条陈,到时好挽回民心。”
“是。”
裴琰将信笺慢慢折起,清俊的眉眼似被什么照亮了一般。他唤了声,安潞入帐,裴琰微笑道:“传令下去,解除河西府的封锁。”
安潞大喜,城中还有许多长风骑的将士,疫情得解,河西解封,实是让人高兴。他朗声答应,奔出帐外,不久便听到长风卫如雷般的欢呼声。
马蹄声远去,裴琰走出帐外,仰望万里晴空,笑得无比舒畅。
河西解封,疫症得消,裴琰率中军重返河西府,百姓们死里逃生,连日来阴云密布的脸上终于再度露出了笑容。
庄园中的疫症病人也逐步康复,江慈身子一日好过一日,裴琰派了周密数次过来接她,她却仍留在庄园内,待所有疫症病人康复离去,方随崔亮回城。
甫入城门,便见大量运粮车运向城西的粮仓,崔亮上前相询,知朝廷征集和京城富商自发捐献的粮草正源源不断地运来,心中大安。他与江慈相视一笑,说笑着走进郡守府。
江慈一进府门,便往东首行去,走出几步,正见卫昭由东院过来,他白衫冷肃,眼神平静而清锐,但嘴角微弯,隐约有一丝欣喜。
一刹那间,江慈仿似听不见周遭的任何声音,看不清院中的亭台楼阁,眼中有的,只有他的眉眼,及洒在他身上的斜阳余晖。他渐行渐近,她也终于闻到了梦中那熟悉的流云般的气息。
“卫大人。”崔亮走近行礼,江慈恍然惊醒,向卫昭眨了眨眼睛,又开心笑了笑。
卫昭眼中似有光芒,如蜻蜓点水般一闪而过,他微笑着向崔亮道:“子明辛苦了。”顿了顿又道:“少君去了粮仓,道子明若是归来,他夜晚摆宴,为子明庆功。”
江慈“啊”了声,崔亮转向她道:“看来去不成了。”
江慈撇撇嘴:“我还想去买簪子的。好不容易等到西街夜市重开,崔大哥又不能去。”
崔亮望了望天色,笑道:“反正也差不多到入夜时分了,咱们先去逛逛,再赶回来。粮草刚入城,少君估计也得忙到很晚才回。”
江慈大喜,却不动,只拿眼瞅着卫昭。卫昭神色静如冷玉,也不说话。崔亮走出两步,回头看看,微笑道:“卫大人可愿和我们同去?也好体察一下民情。”
卫昭修眉微微挑起,报以浅笑:“也好,少君不在,横竖无事,我就陪子明走上一遭。”
尚未入夜,西街上已是人头攒动。河西府很久都不曾这般热闹过,眼下赶跑桓军、瘟疫得解,朝廷又送来了粮食,百姓倾城而出,似要借这夜市重开,庆贺河西恢复盎然生机。
卫昭与崔亮负手而行,江慈跟在旁边,被如潮水般拥挤的人群撞得有些狼狈。卫昭身形隽修,面容绝美,不多时便让满街的人群发出一声又一声惊叹,许多人看得移不开目光,三人身边越发拥堵。
眼见卫昭面上闪过一丝怒意,崔亮心呼不妙,正犹豫是否回转郡守府,江慈笑着过来,手中举着三个憨娃面具:“这个好看,乃‘河西张’亲手制作,崔大哥,卫大人,要不要戴着玩一玩?”
“久闻‘河西张’之名,做得真是精美。”崔亮接过面具,在手上把玩了一下,戴在面上。卫昭望着江慈,笑容淡若浮痕,一显便隐,也戴上了面具。
三人在西街走了一遭,崔亮问了一些货物的价格,天色便完全黑了下来。街铺相继点起灯火,还有数处放起了烟花,映得河西天空亮如白昼。经历战争、瘟疫之后的城市,勃发出一种顽强的生机。
江慈惦着买簪子的事,遥见有家首饰铺,便拉了拉崔亮的袖子,三人挤了过去。伙计见三人进来,虽都戴着憨娃面具,除一人身着士卒军服,其余二人服饰却颇精致,想是富家子弟来游夜市,问清江慈要买发簪,便极热情地将各式发簪悉数摆于柜台上。
江慈挑了又挑,有些拿不定主意,崔亮在旁笑道:“你领军饷了?又买面具又买簪子。”
江慈微薄的军饷在买面具时便已用尽,听崔亮此言,脸便有些发烫。崔亮也是无心之言,转头又去看旁边的首饰。江慈悄悄回头,向负手立于店铺门口的卫昭使了个眼色,又把右手背在身后。卫昭慢悠悠走过来,悄无声息地塞了张银票在她手心。
江慈得意一笑,暗中收起银票,又拿起一根掐金丝花蝶簪和一根碧玉发簪,向崔亮笑道:“哪个好些?”眼角余光却看着一边的卫昭。
崔亮看了看,有些犹豫。卫昭也不置可否,只是看上那根碧玉发簪时,视线停留了一下。
江慈收起那根碧玉发簪,将银票往柜台上一拍,向伙计笑道:“就是这根了。”
伙计看了看银票,咋舌道:“客官,您这银票太大,小店可找不开。”
江慈“啊”了声,低头一看,才见是张三千两的银票。见崔亮取下面具,略带惊讶地望着自己,强撑着向伙计道:“瞧你这店铺挺大的,怎么连三千两的银票都找不开?”
伙计苦笑:“客官,您去问问,这西街上的店铺,只怕哪家都找不开三千两的银票。再说,小店要找回您二千九百九十七两银子,这么重,您也搬不回去,是不?”
江慈还待再说,卫昭从袖中取出几点碎银,丢在柜台上,转身出店。江慈暗暗一笑,崔亮忍不住拍了一下她的头,二人跟了出去。
三人再在街上走了一阵,见一处店铺的屋檐下挂着数十盏宫灯,里外围满了人。江慈一时好奇,可人群围得太密,挤不进去。她回头看了看卫昭,卫昭手拢袖中,暗自运力,带着江慈和崔亮挤了进去。
这处却是店铺掌柜的在举办猜灯谜,猜中者,由店里奖励一套文房四宝,猜错者,却需捐出一吊铜钱,由掌柜的统一捐给长风骑,以作军饷。围观群众猜中亦喜,猜错也不沮丧,掏铜钱时也是笑容满面。
江慈自幼便爱和师姐及柔姨玩猜谜,又见即使猜错,输出的铜钱也是作为军饷,便饶有兴趣地去看宫灯上的谜面。
崔亮看过数盏宫灯,但笑不语,江慈知他本事,摆了摆手:“崔大哥,你别说,让我来猜。”
左首起第一盏宫灯上的谜面是“踏花归来蝶绕膝”,打一药名。江慈想了一阵,便知答案,但见掌柜的文房四宝甚是精美,他又是用自己店铺的货物为注,引众人捐饷,一时竟不忍心赢了他的。她眼珠一转,取下宫灯,笑道:“这个我猜着了,是香草。”
店铺掌柜大笑:“香字对了,却不是草。”他揭开谜底,却是“香附”。围观之人哄笑:“小哥快捐铜钱吧,反正也是捐到军中,小哥下个月就可领饷,领了饷,可得多杀几个桓贼。”
江慈笑笑,欲待伸手入怀,这才想起自己身上除了一张卫昭给的三千两的银票,再无分文,一时愣住。
她回头看了看,崔亮忍俊不禁,以拳掩鼻,卫昭面具后的眼眸也露出一丝笑意。江慈眨了下眼,卫昭微不可察地点了下头。
江慈大喜,取下面具,掏出银票,向掌柜的道:“我身上没铜钱,就这张银票,这样吧,你让我把所有灯谜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这银票都算、算我们捐的。”
粮草入城,裴琰松了口气,叔父随粮草而来的密信,更让他心情大好,在粮仓忙了一个多时辰,这才想起崔亮今日带江慈返城,他再调了些重兵过来守住粮仓,带着长风卫策马奔向郡守府。
刚行出两条大街,便见前方人潮如织。裴琰问了问,才知今日西街夜市重开,正自犹豫,道旁百姓已纷纷欢呼“剑鼎侯”、“侯爷万安”。
裴琰索性下马,带着数十名长风卫,满面笑容,在西街体察民情。一路走来,见河西府渐渐恢复元气,他面上笑容更是温雅俊秀。
灯光溢彩,俊面生辉。闲逛夜市而一睹“剑鼎侯”风采的年轻姑娘们,于这一夜后,度过了无数不眠之夜。
裴琰带着长风卫微笑而行,不时压手,百姓们知他平易近人,也便不再围观欢呼,各自逛街寻乐,只是看向这一行人的目光皆充满了崇敬之意。
见街旁有一处卖胭脂盒的,做工甚是精美,裴琰心中一动,拿起胭脂盒细看,却于漫天喧闹中听到一个无比熟悉、娇嫩清脆的声音:“我身上没铜钱,就这张银票,这样吧,你让我把所有灯谜都猜一遍,不管猜中多少,这银票都算、算我们捐的。”
一百、灯火阑珊
裴琰猛然抬头,街对面,宫灯流彩,她娇俏的身影立于店铺前的石阶上,笑靥如花,翦瞳似水,和着华美的灯光,闪亮了他的双眸。
裴琰缓缓放下胭脂盒,正待走过去,只听那掌柜的发出一声惊呼,将银票展开示众,围观人群大哗,又纷纷鼓掌叫好。
江慈眉如新月,笑眼弯弯,她的面容比患病前瘦削了许多,但双眸却如以前一般清澈明亮。裴琰慢慢走近,又在街心的牌坊下停住脚步。
灯光下,卫昭与崔亮踏上石阶,卫昭戴着面具,修臂舒展,一一取下宫灯。崔亮接过,含笑托于江慈面前。江慈或垂眸沉思,或开心而呼,十个灯谜倒有七八个被她猜中。
围观人群见这位小兵哥才思敏捷,纷纷叫好,纵是猜错几个,江慈面上赧然,人们也仍报以热烈的掌声。不多时,又有人认出从疫魔手中拯救了全城百姓的崔军师,欢呼声更是一阵高过一阵。
裴琰默立于牌坊下,长风卫过来,他摆了摆手,静静地看着江慈巧笑嫣然,看着她与卫昭、崔亮或笑望、或欢呼、或击掌。
江慈猜中最后一个灯谜,得意地向围观鼓掌的群众拱了拱手,崔亮过来敲了一下她的头顶:“玩够了,走吧。”三人踏下石阶,挤出人群,说袖卫昭脚步顿住,淡淡道:“少君也来了。”
裴琰从牌坊下的阴影中走出,微笑道:“过来看一看,倒是巧,和你们撞上了。”
江慈犹有些兴奋,面颊两侧还有些酡红,裴琰凝目注视她:“小慈玩得很开心嘛。”
江慈一笑:“玩得差不多了,咱们回去吧,我可有些肚饿了。”说着当先往郡守府方向走去。裴琰与卫昭、崔亮并肩而行,间或说上几句,目光却始终望着前方那个灵动的身影。
江慈大病初愈,又兴奋了这么久,渐感体力不支,回到郡守府草草扒拉了几口饭,便到房中睡下。
次日晴空如碧,江慈早早醒转,想起离开多日的义诊堂,她忙下床,看了看沙漏,见时辰还早,便打来井水入内室,美美地洗了个澡,换过干净衣裳,想了想,又将昨日买的碧玉发簪小心地收入怀内。
她刚戴上军帽,敲门声响起。江慈拉开房门,见外面站着两名十五六岁、丫鬟装扮的少女,不由一愣,二人齐齐向她行礼:“江小姐。”
江慈“啊”了声,两名丫鬟捧着几件衣裙和一些首饰走进房中,一人过来行礼道:“江小姐,奴婢伺候您梳妆。”
江慈知定是裴琰的命令,急忙摆手:“不用不用,我还有事。”说完一溜烟往门外跑去。刚一转过回廊,裴琰一袭蓝衫,从月洞门过来,正挡在她的面前。
江慈急忙收步,在距裴琰极近处停住身形,裴琰本是笑意浓浓看着她撞过来,见她竟收住脚步,面上笑容微微一僵。
“相爷早。”江慈行礼,又提步欲从裴琰身边走过。
“站住。”裴琰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相爷,不早了,我得去义诊堂。”
“你随我来。”裴琰负手往屋内走去,听到江慈并未跟上,回过头,面容沉肃:“这是军令。”
江慈无奈,只得随他回到屋内,两名丫鬟行礼退出,轻轻带上了房门。
裴琰负手在屋内看了一圈,在桌边坐下,过了片刻,用手拍了拍桌面。江慈犹豫了一下,仍站在门边,道:“相爷,我离开了这么些日子,义诊堂——”
“你先坐下。”裴琰轻声道,竟似有些柔软的意味。江慈只得走近,将木凳稍稍移开些,坐了下来。
裴琰盯着她看了片刻,将桌上的衣物和首饰慢慢推至她面前。江慈静静回望他,也不出言相询。
裴琰微笑道:“朝中听闻河西疫症流行,从太医院派了几名大夫过来,人手已够,你又本是女子之身,就不要再做军医了。”
江慈一惊,急道:“不行。”
裴琰听她说得斩钉截铁,有些不悦,但仍耐心道:“我当初允你留下做军医,是一时权宜之举,哪有女子长期留在军中的道理。”
江慈不服,道:“为何不行?我华朝不比桓国,开朝时的圣武德敏皇后,就曾亲自带领娘子军上战场杀敌。我做军医为何不行?相爷当初答应我的时候就说过,长风骑不介意多一名女军医的,难道相爷是言而无信之人吗?”
她情急下,一长串的话说得极为顺畅,裴琰望着她的红唇,淡却的记忆破空而来。
相府之中,她唇点胭红,嘟着嘴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你我,宦海江湖,天涯海角,上天入地,黄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江慈说完,见裴琰并无反应,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目光有些缥缈,她心中隐有所感,慢慢站起,后退了两步,轻声道:“相爷——”
移动间,她沐浴后的清香带着一股特有的气息在室内流动,让裴琰呼吸为之一窒。他望向她秀丽的面容,低沉道:“小慈,别做军医了,战场凶险,疫症难防,实在是危险。你就留在这郡守府,我——”
江慈“啊”了声,似是想起了什么,急道:“唉呀,我忘了,崔大哥还让我药丸派给百姓。相爷,我先去了。”不待裴琰说话,她打开房门,急速奔了出去。
裴琰下意识伸了伸手,又停住,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忽觉掌心空空。一阵轻风,自门外吹进来,他手指微微而动,仿似想要努力抓住这清新柔软的风,但风,已悄然拂过指间——
江慈直跑到前院,方才安心。她重回义诊堂,与小天忙到戌时,见天色全黑,堂内再无病人,收拾妥当,便走向郡守府东院的正房。宋俊正在屋外值守,笑着向她点了点头,出了院门。
江慈轻轻敲门,良久,卫昭清冷的声音传出:“进来吧。”
江慈推开房门,探头笑道:“三爷。”
卫昭正坐在桌前,低头写着什么,江慈推开房门卷进来的风,吹得烛火摇了摇。他不由抬头看了她片刻,又低头继续写着密信,口中淡淡道:“什么事?”
江慈一笑,轻步走近,凝望着卫昭的眉眼,轻声道:“多谢三爷。”
卫昭手中毛笔一滑,“奏”字最后一笔拉得稍长了些,他再急急写下几字,并不抬头,道:“谢我做什么,早就答应过要赔给你。”
“不是谢这个。”
卫昭不再说话,将密信写完,折好放入袖中,这才抬头看向江慈:“你身子刚好,多歇着。”
江慈安静地看着他,柔声道:“您这些天也没睡好,也要多休息。”
卫昭急忙站起,走向屋外:“我还有要事。”
“三爷。”江慈急唤。
卫昭在门口顿住脚步。
江慈望着他修挺的背影,轻声道:“是你吗?”
她慢慢走近,却不敢走到他面前,只是在他身后一步处停住。卫昭冷冷道:“我还有公务。”迈过门槛,往外急速走去。
“是你。”江慈有些激动:“我认得你身上的气息。”
卫昭身躯僵住,短暂的一阵静默后,他低声道:“你回去歇着吧。”
“是你。”江慈慢慢走到他身后,鼓起全部勇气颤声道:“一定是你。三爷,你冒着危险夜夜来照顾我,便是——”
卫昭胸口气血上涌,不敢再听下去,他提身轻纵,瞬间便出了院门。夜风吹来,院中的修竹唦唦作响,江慈绝望地后退几步,依上那几杆修竹,缓缓坐落,掩面而泣。
过得一阵,她哭泣声渐止,又低咳数声,似是腹内疼痛,靠着修竹蜷缩成一团,再过片刻,一动不动。
卫昭悄然闪入院落,缓步走近,默默地看着江慈,终俯身将她抱起。怀中的她,轻盈得就像一朵桃花。他心头一痛,将她抱入屋内。
他在床边坐下,让她斜靠在自己胸前,握上她的手腕,真气顺着手三阴经而入,片刻后,江慈睁开双眼。
“怎么会这样?不是都好了吗?”卫昭语气有些急。
“崔大哥说,最开始给我试药的药方,药下得太猛,伤了我的内脏,只怕这个病症,要伴随我终生了。”
“有没有药可治?”
江慈犹豫了一下,道:“无药可治。”
卫昭抱着她的右手一紧,江慈已伸出右手,握住了他的左手:“三爷,我想求您件事。”
卫昭沉默,只是微微点头。
“我听人说,城外有处‘小月湖’,风景秀丽,听来有些像我的家乡,你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绝病之身、央求之色都让他不忍拒绝,沉默片刻,他终揽上她的腰间,出了房门,攀上屋顶。
夜色下,卫昭揽着江慈,避开值守的士兵,踏着屋脊出了郡守府,又沿着城中密集的民房,翻檐走壁,微凉夜风中,悄悄出了河西府。
一百零一、月湖之夜
一道清流蜿蜒,流入秀丽的小月湖。湖边竹柳轻摇,淡淡的夜雾在湖面缭绕。
江慈精神好了些,腹中也不再绞痛,在竹林小道上悠然走着。卫昭隔她数步,脚步放得极慢。
江慈忽然转身,一边倒退着行走,一边望着卫昭笑道:“这里倒真是和我们邓家寨差不多,今晚可算是来对了。”
卫昭淡声说道:“天下的山村,差不多都一个样。”
“那可不全是一样。”江慈边退边道:“京城的红枫山,胜在名胜古迹;文州的山呢,以清泉出名;牛鼻山,一个字:险;邓家寨和这里的山水,都只能用秀丽二字来形容。还有你们月落——”
“月落的山怎样?”卫昭望着她,目光灼灼。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竹林,这样恬淡的感觉,让他感到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但前面的人儿,却又让他想远远逃开。
江慈笑道:“月落的山水嘛,就像一幅泼墨画,你只能感觉到它的风韵,却形容不出它到底是何模样。”
卫昭停住脚步,幽幽青竹下,她笑靥如花,轻灵若水,他恍若又回到了桃园之中——
“三爷,在你心中,定觉得月落才是最美——”江慈边退边说,脚下忽磕上一粒石子,蹬蹬两步,仰面而倒。
卫昭急速扑过来,右臂一伸,揽上她的腰间,将她倏然抱起。他情急下这一抱之力大了些,江慈直扑上他的胸前。他脑中一阵迷糊,心中又是一酸,却舍不得松开揽住她腰间的手。
江慈红着脸,仰望他如黑曜石般的眼眸,轻声道:“三爷,我有句话,一定要对你说。”
不待卫昭回答,她柔声道:“我想告诉三爷,不管过去、将来如何,我江慈,都愿与你生死与共,苦乐同担。还请、请三爷不要丢下我。”
她鼓起勇气说出这句话,声音都有些颤抖。话一说完,她忽然觉得自己好像痴了、傻了:怎么竟会说出这般大胆的话来?但这话,不是早就在自己心头萦绕多日的了吗?不是自那日山间牵手后,便一直想对他说的吗?如今终于说出来了。她轻轻吁了一口气,忽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索性红着脸,直视着他。
满山寂然,唯有清泉叮咚流过山石、注入平湖的声音。
卫昭整个人如同石化了一般,他从未想过,污垢满身、罪孽深重的自己竟然还能拥有这一份纯净如莲的爱恋,自己一直不敢接近、只能远远看着的这份纯真,竟不知何时,已悄然来到面前。
如若他不是卫昭,而是萧无瑕,怕早已与她携手而行了吧?可如若他不是卫昭,他又怎能遇到她?
难道,当初在树上遇到她,其后纠结交缠,这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吗?
他忽然有些痛恨上天,为何要让她出现在自己面前?为何,在自己已经习惯了长久的黑暗之后,又给了他一丝光明的希望?
湖风吹过,江慈似是有些冷,瑟瑟地缩了缩,卫昭下意识将她抱紧,唤道:“小慈。”
江慈微微一笑:“三爷叫我什么?我没听清。”
“小-慈。”卫昭犹豫了一下,还是唤了出来,像每夜去照顾她时那样唤了出来。
江慈满足地叹了口气,忽然揽上卫昭脖颈,在他耳边轻声道:“是你,对不对?”
她的双唇散发着令人迷乱的气息,卫昭慌乱下一偏头,江慈温润的双唇自他面上掠过,二人俱不知所措地“啊”了一声。
束缚已久的灵魂似就要破体而出,卫昭猛然将江慈推开,“蹬蹬”退后几步,面色瞬间变得苍白如玉。
江慈心中一慌,又奔了过来,直扑入他的怀中,展开双臂将他紧紧抱住,似是生怕他乘风而去。
卫昭发出一声如孤兽般的呻吟:“放手——”
江慈觉得肝肠似被这两个字揉碎,眼见他还要说什么,忽然间不顾一切,踮起脚,用自己的唇,重重地堵住了他的唇——
卫昭天旋地转,竭力想抬起头来。
“别丢下我,求你。”辗转的吻,夹杂着她令人心碎的哀求。
卫昭再也无法抗拒,慢慢将她抱住,慢慢低下头来。只是,唇齿宛转间,他的眼眶渐渐有些湿润。
他本只想,远远地看着她笑,远远地听着她唱歌就好;他只想在她疼痛的时候,抱着她、温暖她就好。
可事实上,一直都是她,在给自己温暖吧。她是暗夜里闪动的一点火光,那样微弱而又顽强,让他不由自主的想要走向她,靠近她,怜惜她——
小月湖畔,皓月生辉,万籁俱静。
他身上有着淡淡的清香,他的气息温暖中带着蛊惑,唇齿渐深,江慈不由轻颤,气息不稳,低吟了一声,整个人也软软依在了卫昭身上。卫昭悚然清醒,喘着气将她推开,猛然走开几步,竟然有些站立不稳。
“三爷。”江慈呆了片刻,慢慢走来。
卫昭低低喘息着,喉咙有些嘶哑:“小慈,我不配。我不是好人。”
“我不听。”江慈摇着头走近。
“我,以前我――——”卫昭还待再说,江慈忽然从后面大力抱住了他,低低道:“我不管,你当初将我从树上打下来,害我现在有家归不得,你得养我一辈子。”
卫昭想掰开她的双手,却使不出一分力气。江慈有些虚弱的声音传来:“再说,如果不是遇见你,我怎会得这场病?我若是一辈子都好不了,你得陪在我身边。”
卫昭的心狠狠地缩了一下,想起她这无药可医的病症,终缓慢转身,将她抱在怀中。江慈仰头看着他,声音带了几分祈求:“你得答应我。”
卫昭挣扎良久,终望上天际明月,低声道:“好,我答应你——”
江慈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将头藏在他的胸前,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见夜色已深,怕她的身子撑不住,卫昭低头道:“你身子不适,咱们早些回去吧。”
江慈面颊如染桃红,又是高兴,又有些不安,她紧攥住卫昭的手,不肯放开。卫昭只得牵着她在湖边坐下,真气送入她的体内察探一圈,知暂无大碍,方放下心来。
“小慈。”他的呼唤声小心翼翼。
“嗯。”
“我——”
江慈生怕他又说出什么来,猛然将帽子掀掉,解开束带,让长发落于肩头。又从衣内掏出小木梳和碧玉发簪,望向卫昭,轻声道:“我要你,亲手替我Сhā上这簪子。”
卫昭不言,江慈举起碧玉发簪,紧盯着他:“发簪是你送的,若不是由你亲手Сhā上,我戴也没什么意思,索性摔断更好。”
卫昭强撑着道:“这簪子太差,摔断也好,你以后,会有更好的簪子。”
江慈眼前一片模糊,叹了口气:“可我就只喜欢这一根,怎么办?若是摔断了,我这一辈子,也不想再戴别的发簪了。”
远处,有一只夜鸟唱了起来,江慈听着鸟鸣声,幽幽道:“你听,它在找它的同伴呢。夜这么黑,它一个人,可怎么过。”
卫昭无法,拿过她手中的木梳,轻柔地替她梳理着长发。江慈满心欢喜,纵是他的手有些笨拙,扯得她头皮生疼,也忍住不呼出声。
“我小时候,师父替我梳头,师父过世后,师姐替我梳,现在师姐也不在我身边了,还好有三爷替我梳。”
“我的手笨。”卫昭放下木梳,望着面前如云青丝,有些不知所措。江慈回头看了看他的神情,抿嘴一笑,握住青丝绕了几圈,盘成芙蓉髻,用束带结好,将碧玉发簪递至卫昭面前。
见她握着发簪的手微微发颤,卫昭迟疑一阵,终接过发簪,左手托住她有些发烫的面颊,右手轻轻地,将发簪Сhā入她的发髻之中。
云鬓娇颜碧玉簪,小月湖畔结相于——
江慈心满意足地微笑,跑到湖边照了照,又跑回来坐下:“很好看。”
卫昭点头:“是,很好看。”
江慈嗔道:“你净说瞎话,我哄你呢,晚上怎么照得见?”
“是很好看。”卫昭话语有些固执。
“真的?”她望入他闪亮的眼眸。
“真的。”他望回她漆黑的双眸。
夜风渐盛,带着几分雾气,卫昭见江慈盈不胜衣,恐她的身体撑不住,在她耳边低声道:“先回去吧,明天请子明帮你开点药,不管有没有效,总得试一试。”
江慈点了点头,卫昭蹲下身来,江慈一笑,伏在他的背上。他的背这般温热,她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白衫舞动,劲风过耳,不多时,卫昭避过一切哨守,轻轻落于郡守府东院。他将江慈放下,转过身来。江慈忽然觉有些害羞,面上发烫,只说了句:“三爷早些歇着。”急急跑出院外。
卫昭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脚步有些虚浮,走到院中的青石凳上坐下。露水,渐渐爬上他的双足,夜,一分一分过去,他却没有挪动分毫。
一零二、桃红衣白
虫声啾啾,夜风细细。江慈觉全身都透着欢喜和满足,不停拍打着滚烫的面颊,往自己居住的西院偏房走去,刚转过月洞门,便险些撞上一个身影。
裴琰凝目注视着江慈,见她面颊红得似有火焰在燃烧,身上穿着军装,头发却梳成了女子的发髻,他心中如被针扎了一下,十指紧紧捏起,冷声道:“去哪了?”
江慈退开两步,轻声道:“睡不着,出去走走,相爷还没睡啊,您早些歇着。”说完便往屋内走去。
她关上房门,在床边坐下,右手轻抚着胸口,感受着那一下一下的跳跃,回想着之前那悲欣交集的感觉,竟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
裴琰回到正堂,在紫檀木太师椅中坐下,右手轻转着天青色薄胎细瓷茶盅,眉间如有寒霜。
不多久,长风卫徐炎过来低声禀道:“卫大人回来了。”
裴琰俊眉一蹙,手中运力,“咔”声轻响,天青色薄胎细瓷茶盅被捏得粉碎。瓷末四散溅开,徐炎见裴琰虎口隐有血迹,心中一惊,抬头见他面色,不敢再说,退了出去。
良久,裴琰方低头看着流血的右手和四散的碎瓷片:什么时候,她的身影越走越远?什么时候,她已不在自己的掌握之中?
这亲手捏碎的瓷盅,却是再也不能修复了——
晨光隐现,箫音轻悠,少了几分往日的孤寂,多了一些掩饰不住的欣喜,却还有着几分惴然与不安。
脚步声响,卫昭放下玉箫。宗晟过来禀道:“相爷派人请大人过去,说是一起用早饭,有要事相商。”
卫昭拂了拂衣襟,走向正堂,刚迈过洞门,一丝寒气悄无声息地袭来。卫昭一笑,衣帛破空,在空中翻腾纵跃,避过裴琰如流水般的剑势。
“三郎,来,咱们切磋切磋。”裴琰俊面含笑,接连几纵,再度攻上。
“少君有此雅兴,自当奉陪。”卫昭腾挪间取下院中兵器架上的一把长剑,身法奇诡,锋芒四耀,“叮叮”连声,二人片刻间便过了数十招。
阳光渐盛,照在二人的剑刃上,随着人影翻动,如两朵金莲在院中盛开。裴琰越打越是性起,剑法大开大合,如晴空烈日,而卫昭则剑走偏锋,似寒潭碧月。再斗上百招,二人真气激荡,衣袂飘飘,院中树木无不飒飒轻摇。
裴琰朗笑一声,飘移间右足蹬上院中树干,剑随身扑,急速攻向卫昭,卫昭见他这一招极为凌厉老辣,不敢强接,双足似钉在地上一般,身躯急速后仰,裴琰剑锋贴着他的白袍擦过,青影翻腾,裴琰落地,大笑道:“过瘾!真是过瘾!”
卫昭腰一拧,如一朵白莲在空中数个翻腾,静然绽放。他落地后拂了拂衣襟,微微一笑:“少君剑术越发精进,卫昭佩服。”
“昨夜就有些手痒,想找三郎比试比试,可是三郎不在。”
“哦,我睡不着,出去走了走。”
“是吗?怎么不来找我对弈?”
二人说笑着往屋内走去,这时长风卫才敢进院,帮二人收起长剑。
仆人将饭菜摆上八仙桌,崔亮与江慈一起进来。江慈看见卫昭,面颊微红,卫昭眼神与她一触即分,接过仆人递上的热茶,借低头喝茶敛去嘴角一丝笑意。
裴琰眸色暗了暗,向崔亮笑道:“子明昨晚是不是也睡不着?”
崔亮微愣,转而微笑道:“我昨晚睡得早。”
“那就好,我还以为这郡守府风水不好,让大家都睡不着。”
卫昭眼中光芒一闪即逝,裴琰也不再说,四人静静用罢早饭,安潞进来,手中捧着一只信鸽,他取下信鸽脚上绑着的小竹筒,奉给裴琰。
裴琰展开细看,冷笑一声:“毅平王和宁平王的大军快过涓水河了。”
卫昭听到“宁平王”三字,眼皮抽搐了一下,一抹强烈的恨意自面上闪过,握住茶杯的手青筋隐现,江慈正要退出屋外,看得清楚,便放在了心上。
崔亮接过密信看了看,叹道:“唉,还是无辜百姓遭殃啊。没想到,这两位凶残成性,造下如此多的杀孽。”又将密信递给卫昭。卫昭放下茶杯,低头看着密信。
“夫人当年入了宁平王府,行刺失手,被宁平王秘密处死。听说,遗体是被扔在乱葬——―”平叔的话犹在耳边。
卫昭内力如狂浪般奔腾,五指倏然收紧,信纸化为齑粉。
他缓缓抬头,见裴琰和崔亮正看着自己,修眉微挑,冷冷一笑:“这等恶魔,咱们正好替老天爷收了他们!”
裴琰点头:“桓军的主力来得差不多了,陇州无忧,可以从童敏那边调两万人过来。”
崔亮算了算,道:“咱们兵力还是不占优势,不过若是计策妥当,也有胜算。”
“一切还得依仗子明。”
卫昭体内真气越来越乱,强撑着站起,冷声道:“少君,子明,你们先议着,我还有事。”说着不再看二人,拂袖出门。
江慈遥见卫昭回了东院,跟了过来,宋俊却在院门外拦住了她:“大人说不见任何人。”
江慈隐约听到院内有剑气之声,更是担忧,面上却笑道:“我昨天忘了样东西在大人屋里,现在相爷那边等着急用,可怎么办?”
宋俊曾保护过她多日,知她与卫昭关系极好,虽不明平素飞扬跋扈、乖戾无常的大人为何对这小丫头另眼相看,却也知其中必有缘由,正有些为难,江慈已从他身边钻了过去。
宋俊拦阻不及,想了想,急忙走开。
江慈奔入院中,但见碎枝遍地,竹叶纷飞。卫昭持剑而立,额头隐有汗珠,他俊美的面容上,写满了深切的恨意和天风海雨般的暴怒。见江慈进来,他呼出一口粗气,转身入屋,“啪”地将门闩上。
江慈也不敲门,在门槛边抱膝坐下,一言不发。良久,卫昭打开房门,江慈笑着站起,跟入屋内。卫昭也不看她,端坐于椅中,沉默不言。
江慈拉过一把椅子,在他身边坐下,右手撑着面颊,静静凝望着他。
长久的沉默之后,卫昭看着碧茜色的纱窗,缓缓开口:“我母亲,在我一岁的时候便离开了我。”
江慈轻声道:“我是师父在路边捡到的,当时还未满月,我从来没见过我的母亲。”
卫昭看了看她,眼神柔和了些,低声道:“那你想不想她?”
“有时会想,主要想她长什么样子,很好奇。”
“我倒是知道母亲是何模样。”卫昭呼吸有些急促,停了片刻方道:“听师父说,我姐姐,和母亲长得一模一样。”
江慈曾于墓前听他说过,他的姐姐死在他师父剑下,虽不明其中缘由,却也知对他而言,定是一段惨痛难当的往事,此时听他这么说,心中一痛,悄悄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小慈。”卫昭似是喃喃自语:“我一定要杀了他,要亲手杀了他!”
“谁?”
“宁-平-王!”卫昭一字一句咬牙说道,他俊美的五官有些扭曲:“当年率桓军攻打我月落,杀我父亲的是他,后来杀了我母亲的也是他,我一定要杀了他!”
江慈觉他的手渐转冰凉,悄无声息的叹了口气,再握紧些,仰头看着他,轻声道:“仇该报,你自己的身子,也得保重。”
卫昭转过头来,看了她片刻,右手慢慢伸出,抚上了她的面颊。江慈静静地闭上双眸,温热的气息缓慢靠近,没有了昨夜的挣扎与生疏,温柔地在她唇上流连,仿似孤独已久的人在寻求一份慰藉与依靠。
江慈感受着这份温柔,轻轻地呼吸着。卫昭气息渐重,眼角余光却无意间掠过长案前供着的蟠龙宝剑,如有一盆凉水当头浇下,他猛然将江慈一推,站了起来。
江慈跌坐在地上,抬头唤道:“三爷。”
卫昭不敢看她,大力拉开房门,走到廊下。江慈跟了出来,她的眼神让卫昭如有冰棱钻心,颤抖着道:“你走开!”
江慈静默地看着他,视线在他腰间停了一下,转身出了院门。见她离去,卫昭吁出一口长气,到井中打了一盆凉水,将头埋在了水中。
她便如这纯净甘甜的泉水,他既不忍心让满身的污垢玷污了这份纯净,可又舍不得离开这甘甜的源泉。
他埋头在水中,无声地低叹。
轻碎的脚步声再度响起,卫昭倏然抬头,江慈手中握着针线,微笑道:“三爷,你的袍子坏了,我帮你补一补。”
不待卫昭回答,她又笑道:“可得收工钱的,我已经身无分文,三爷就行行好,让我赚几个铜钱吧。”
见卫昭还是愣着,她将他拉到院中的青石凳上坐下,将线穿好,又仔细看了看卫昭腰间那一道衣缝:“这是上好的晶州冰丝,现在找不到这种丝线,会留下补印,怎么办?”
卫昭低头望向腰间,这才发觉竟是先前裴琰长剑掠过自己身躯时,剑气割破了白袍,他心头一凛,目光渐转森寒。
江慈想了想,笑道:“有办法了。”她从布包里再取出一团绯色的丝线穿上,蹲在卫昭身前,针舞轻盈,柔声道:“可惜不便绣玉迦花,我就绣一枝桃花吧。”
“算了。”卫昭低头看着她:“再换过一件便是。”
“不行,这件袍子可抵得上普通百姓半年的用度。”江慈话语放得极轻:“可惜‘月绣’不能在民间买卖,不然,月落光是靠这项,就可以养活很多人。”
卫昭愣了一下,若有所思。江慈却又似想起了什么,笑了出来。
“笑什么?”卫昭有些好奇。
江慈抬头仰望着他,笑道:“我笑三爷太好吃,我那天总共才蒸了那么点桃花糕,自己还没吃,全被你吃光了。”
卫昭抚上她的左肩,话中带着几分愧意和怜惜:“疼吗?”
江慈摇摇头,向他微微一笑,又低头继续缝补着,片刻后低声道:“三爷,我想去求崔大哥,让他帮你看看。”
“不行。”卫昭急促道。
“为什么?崔大哥是好人,他——”江慈顿了顿道:“他有医者仁心,定会想办法治好你的病。”
“不用了。”卫昭淡淡道:“我这病是以往练功留下的后遗症,只要我功力再深些,便会不药自愈。”
“真的?!”江慈大喜抬头。
“真的。”
“骗我是小狗。”江慈紧盯着他。
卫昭嘴角淡噙着笑意,目光温柔:“我不做小狗,要做,也做一只没脸猫。”
一零三、风动荷香
裴琰与崔亮算了算日子,知十余日后桓国援军开到“回雁关”,便将会是一场血战。裴琰向陇州童敏发出紧急军令,又与崔亮商议了一番,心中又想着另一件盘算已久的大事,便往卫昭所居东院走来。
遥见门外无人值守,裴琰以为卫昭不在,便欲转身,忽听到院中隐约传出江慈的笑声。他心中一动,运起真气,收敛住脚步声,慢慢靠近院门,从院门的缝隙间往里面看去。
晨阳下,卫昭坐在院中大树下的青石凳上,江慈蹲在他的身前,正替他缝补着身上的白袍。她的手指拈着针线轻舞起落,卫昭低头静静地凝望着她。她不时抬头,向卫昭温柔地笑着,偶尔说起什么,笑容十分灿烂。
裴琰知卫昭内力与自己相差无几,他屏住呼吸,凝神听着院中二人的对话。
“我可不做老鼠。”她有些娇嗔。
“我是没脸猫,你当然就是老鼠。”
“太丑,还老是被你欺负。”
“那你想做什么?”卫昭的声音,竟是裴琰从未见过的温柔。
她仰起头来,娇媚地笑着,阳光透过树冠洒在她的额头上,光影流连,宛若清莲盛开,她的声音柔如流云:“我也做只猫好了,一只猫太寂寞,两只猫还可以互相靠着取取暖,打打架。我在家时就养了两只猫,一只黑一只白——”
她的神态那般明媚娇柔,纵然是与她朝夕相处,言笑不禁的时候,他也从未见过她对自己有这般神情。
她继续开心地讲着,卫昭也极有耐心地听着。裴琰忽觉这样的卫昭十分陌生,再也看不见他在京城时的飞扬跋扈,看不见他杀人时的凌厉狠辣,更看不见他在宫中惯有的妖魅。
裴琰默默地看着这二人,听着江慈银铃般的笑声,只觉得胸口阵阵发闷。忽见江慈咬断丝线,他回过神来,见卫昭似要站起,忙悄然退开,慢步走着,回转正堂。
仆从奉上香茶,裴琰望着桌上的贡窑冰纹白玉茶盏,默然不语。
崔亮快速奔来,脚步声打断了裴琰的沉思。崔亮笑道:“相爷,‘四方车’成了!”
裴琰大喜,急忙站起:“去看看!”
二人匆匆奔至郡守府后的一处大院落,院中摆着一架八轮大车,大车顶部是十余根巨木,掩住下方的铁笼,大铁笼外罩着厚厚的几层药制牛皮,大车的车轮也十分坚固。裴琰与崔亮钻入车内,看着铁笼正中的一处弹石机,裴琰用脚踩了踩,高兴地说:“想不到,世间还有这等攻城利器!”
崔亮微笑:“这弹石机虽可将人送上城墙,但也得是轻功出众之人才行。军中只怕——”
裴琰道:“子明放心,我听过你对这四方车的描述,便早调了一批人过来,他们也快到了。”
崔亮一听便明:“武林中人?”
“是。‘回雁关’十分险要,关墙又这么高,即使借助这四方车之力,要跃上城墙,抵抗住如易寒之类的高手,还要打开关门,非得大批武林高手不可。我早已传信给盟主柳风,太子也下了诏令,柳风召集了武林中人,正往前线赶来。”
崔亮低下头,不再多说。裴琰在车内再仔细看了一阵,问了崔亮数个问题,钻出大车,道:“这几日可再造出多少?”
“已命他们去造了,估计七天内可造出二十辆来。”
“差不多了,虽无十分胜算,但定能打桓军一个措手不及。”
“得赶在宁平王和毅平王大军到之前下手。”
“嗯,那边玉德带人毁路毁桥,能阻延他们几天,他每天都有情况禀来,等宁毅二王快要到达,宇文景伦最为放松之时,咱们便强攻。”
六月的京城,骄阳似火。
这日是华朝开朝圣武帝的阴诞,太子率众臣在太庙举行了隆重的祭典。祭乐声中,太子双眼通红,行祭祖大礼,哽咽着向圣武帝灵位细禀“河西大捷”、瘟疫得解等喜讯,又跪求圣武帝皇灵保佑父皇早日康复,护佑前线将士能将桓军赶走、收复失土。
由大学士谈铉起草的这一份祭词,文辞简炼却感人至深,太子数次涕泪俱下,不能成声。众臣为他仁孝所感,都不禁低泣起来。
按惯例,以往大祭后回到皇宫便有大宴,但今年薄贼谋逆,桓军入侵,成帝又病重卧床,太子仁孝,便下诏取消了大宴,命百官退去,只请董大学士和震北侯裴子放留了下来。
董学士和裴子放细商了一阵调粮和征兵事宜,太子并不Сhā话,默默听着,二人有时恭请他的意见,他也只是呵呵笑着,裴子放问得紧了,他便是一句:“本宫年轻识浅,一切皆由二位卿家作主。”
正商议间,内宫总管吴内侍匆匆进殿,声音有些颤抖:“禀太子,贵妃娘娘薨了!”
太子大惊之下,急忙站起,董学士与裴子放互望一眼,俱各在心中转过无数念头,同时上前,一左一右,与太子并肩出殿。董学士在太子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让高成一个人进京,其余河西军,不得越过锦石口京畿大营。”
太子一凛,点了点头,裴子放自去起草诏令。
高贵妃病重薨逝,庄王哭得死去活来,灵前数次晕厥。数个月来,高成战败、河西军遭受重创、河西失守、舅父殉国、母妃薨逝,这一连串沉重的打击让这位平素老成稳重的王爷憔悴不堪,若不是想起卫昭命人紧急传来的密信,陶行德又苦心劝慰,他便要彻底崩溃。
连着数日,庄王跪于母妃灵前,水米难进,终支撑不住,被太子下旨强送回王府,派了太医延治。
高贵妃的侄子高成,正率由小镜河撤回的两万河西军残部驻扎于京城以北二百余里地的朝阳庄,听闻噩耗后便欲带领部属进京奔丧。收到右相陶行德的密信后,他方改变了主意,奉着太子诏令,孤身进京。
高贵妃薨逝,便由静王生母文贵妃主持后宫一切守灵居丧事宜。
既要助太医为皇帝治病,又要忙着征兵和运送粮草,还需时不时去潇水河看望肃海侯的水军,高贵妃薨逝后,还要严防高成带兵入京,裴子放这段时间忙着脚不沾地。
待高贵妃葬于皇陵,高成离京,庄王隐于王府守孝养病,裴子放才放下心来,趁这日事情不多,回了侯府。
他由幽州返京不久,府内仆人侍女多数倒是皇帝先前赐下来的,但他素喜清静,居住的“荷香苑”除两位从幽州带回的老仆外,不准任何人进入。
裴子放沿回廊而行,入了“荷香苑”,见院内荷塘边的铜鹤鹤嘴朝向了东边,笑了笑,进了“荷香苑”东面的书阁。
他沿木梯而上,踏上二楼,顺手取了本书坐于回栏处细看,再过一阵,似是疲倦,打了个呵欠,将书阁二楼的轩窗关上,走至高达阁顶的书架后。
裴夫人容玉蝶微微垂眸,斜躺在书架后的软榻上。她如云乌丝散散泻在身前,因是夏季,仅着一袭淡碧色绢裙,愈显身形纤袅。
裴子放不欲惊醒她,脚步声放得极轻,在榻边坐下,望着面前的如雪肌肤、婉转娥眉、清丽面容,一时移不开视线。
半世红尘,江湖朝堂,在这一刻,仿似都离他很遥远,留在他心中的,只有眼前这个牵挂了二十余年的女子,还有,远在河西的那人——
裴夫人睫羽微微一动,眼未睁开,先抿嘴而笑。裴子放心中一荡,俯身将她扶起,柔声道:“守了几天的灵,是不是累着了?”
“你也一样,累不累?”裴夫人就着他的手坐起,柔荑温润。裴子放知她由秘道亲来必有要事,压下心头渴望,只闲闲地拥着她,低声道:“可见着文贵妃?”
“说了会话,不过宫中人来人往的,没有多说,只是我瞧,她呣子现在反倒对我们挺提防的。”裴夫人掠了掠鬓边乌发,轻声道。
“静王手上没有多少直系人马,倒是不怕,高成那两万人琰儿早有谋划,要作大用,现在主要得收服肃海侯。”
裴夫人点点头,又微微摇了摇头。裴子放一笑:“我早说过肃海侯是端方之人,刀枪不入的种,你不信,碰钉子了吧。”
“不是这个。”裴夫人黛眉清远,柔静垂眸:“肃海侯固要收服,还有个人,咱们不能忽视。”
“谁?”
“小庆德王。”
裴子放心中一凛,手松开些,思忖片刻,道:“这个绔纨王爷,莫非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那倒不是。只是他太重要,各方都要争夺他,反倒更易有变数。”
裴子放点头道:“确也是,依着咱们的计划,在琰儿击败桓军之前,这南方绝不能乱。”
“我派的人,小庆德王也看上了,封为郑妃,但他现在专宠程盈盈,程盈盈已有了身孕,卫三郎现在虽和琰儿合作,将来难保不出岔子。”裴夫人轻言淡语,又抚了抚胸前青丝。
她似是有些烦心,道:“不说这个了,我再想法子收了肃海侯两兄弟,对了,那人怎么样?真没希望了?”
裴子放脸微微一沉,淡淡道:“你来,原是问这个的。”
裴夫人满不在乎地看着他,浅笑一声,语带讥诮:“我只是想问问我的杀夫仇人现在怎么样了,是不是能等到我儿子凯旋回京,也好给琰儿一个准信。”
“不用了,我已传了信给琰儿。谢澈这几日病情稳了些,但醒来的希望不大。”裴子放双手慢慢收紧,在裴夫人耳边轻声道:“知道你记挂着他,我虽助太医打通他经脉,让他服下汤药,可也在他体内做了些手脚,免得你不-放-心!”
裴夫人幽幽一叹,面颊上却开始有了些红晕,嗔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不过替琰儿操心罢了,总不能为谢家人做嫁衣裳!”
“那我来问你,以谢澈那家伙的手段,怎么会对琰儿恩宠有加,即使琰儿触了他的心头大忌,他仍未下毒手?”裴子放闲闲问道。
裴夫人眉梢眼角带出妩媚的笑,嗔道:“我不也是为了琰儿好,迫于无奈吗?”她笑容渐浓,眼中也闪过俏皮的光芒,一如二十多年前的少女玉蝶:“其实我也没说什么,他自己要误会琰儿是他的血脉,那也与我无关。”
二十多年过去,她的笑容仍是清新如晨露,裴子放看得目不转瞬,裴夫人勾上他的脖子,面颊红了红,轻声道:“正好琰儿早产了一个月,由不得他不信。”
阳光照上书阁的镜窗,透出一种暗红色的光芒,光影点点,投在裴夫人淡碧色的纱裙上,愈发衬得她清丽不可方物。裴子放看得有些痴了,深叹了口气,身躯慢慢压下,在她耳边低声道:“玉蝶。”
“子放。”裴夫人幽幽应着。
“我只恨,那一年在雪岭第一个找到你的,为什么不是我,而是大哥——”
一零四、借刀杀人
月挂树梢,辉光如水。江慈坐于井边,仰望头顶朗月,惬意地舒了口气。
卫昭命宗晟回去歇着,无需值守,走进院中。江慈回头向他招了招手,卫昭在她身边坐下,眉间闪过一丝讶意。江慈笑道:“这处凉快吧。水井边的青石,最是消暑。”
卫昭暗中听了听,知院外无人,他握上江慈的右手,真气在她体内察探了一圈,道:“今日好些,还疼吗?”
“好多了,看来崔大哥开的药挺有效的。”江慈温柔地看着他。
“那也不能坐这么凉的地方,你本就积了寒气在体内。”卫昭将她大力拉起,道:“早些歇息,明日赶早还得去‘回雁关’。”
“要开战了吗?”江慈忙问。
卫昭想伸出手将她抱住,强自抑制,只是低头凝望着她:“这一战十分凶险,你留在这里吧。”
江慈不答,摇了摇头。卫昭知她性情,也不再劝,牵着她的手走到院门处,又十分不舍,终将她轻轻抱在怀中,闻着她发间的清香,说不出一句话来。
江慈依在他胸前,轻轻说道:“三爷,你的衣裳,我都洗干净了,放在房中。明日一去‘回雁关’,三爷要忙着战事,医帐也会很忙,我没办法再天天为你洗衣裳了。”
卫昭呼吸有些重,江慈闻着他身上淡淡的雅香,喃喃道:“仇要报,但你答应过我,要陪我一辈子的,我不许你言而无信。”
卫昭沉默,低头见她眉间眼底,无尽温柔、万分怜惜,如同天上明月,将前方黑暗的路照亮,不禁又把她拥紧了几分。
她抬起头向他微笑,他看着她,从来孤身入狼窟,只影对霜刃,今日心底却多了一双牵挂的眼睛,幸,抑或不幸?
夜半时分,裴琰与卫昭便率留守河西府的一万长风骑出发,在城外与刚从牛鼻山紧急行军赶过来的童敏及二万长风骑会合,车轮滚滚,浩浩荡荡,天未亮时便赶到了“回雁关”前。
宁剑瑜和何振文出营相迎,崔亮带人将二十辆“四方车”推到林间隐藏,见一切妥当,方进了中军大帐。
裴琰正与卫昭等人说话,见崔亮进来,道:“子明,来,快见过柳盟主。”
武林盟主、苍山派掌门柳风站起,向崔亮拱拱手:“崔军师。”
柳风自在裴琰的扶持下当上武林盟主,却受议事堂牵制,十件事倒有八九件议不成,他这个武林盟主也渐渐失去了号令群雄的威严。正感窝囊之时,裴琰密信传到,接着太子诏令颁下,柳风暗喜,知这是苍山派出人头地的大好良机,遂配合裴琰指令,发出“盟主令”,请武林同道同救国难,共赴战场杀敌。
武林各派接到“盟主令”后,大部分人知战场凶险,本不欲前来军中,可是太子诏令贴满全国各地,柳风又大张旗鼓,以“精忠报国、共救苍生”八字扣住了群雄的面子,各门派无奈,只得派出门下高手,在柳风的带领下,前来长风骑军中。
崔亮自带柳风前去看“四方车”,裴琰再与卫昭、宁剑瑜等人细议一番,宁剑瑜和何振文自将一切布署下去。
六月二十日,裴琰以“四方车”之力送数百武林高手上“回雁关”关塞。易寒率桓国“一品堂”死士力阻,仍让部分人突到关门处。
滕瑞急智,命桓军死士抱着刚调来的“黑油”,冲向这数百名华朝武林高手。武林高手们自不将这些普通桓军放在眼中,一一将其斩杀,但桓军死前将“黑油”尽数淋于武林高手身上,滕瑞再下令射出火箭,意图打开关门的数百华朝武林人士死伤惨重,仅余一百余名高手拼死力战,退回关墙上,逃回军营。
宇文景伦指挥妥当,击退长风骑如潮水般的攻关战,终稳守住了“回雁关”。
裴琰在桓军援军赶来之前发起的总攻,以失败告终。
是役,桓国“一品堂”高手死伤殆尽,华朝武林势力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加上之前北面半壁江山沦陷,多场战役败北,华朝从此不复武林势力暗中操控军政事宜的局面。
铁蹄震天,桓“毅平军”和“宁平军”终在击退一次次的暗袭后,也于这一日黄昏时分抵达“回雁关”。
宇文景伦正和易寒讨论先前长风骑攻关所用的“四方车”,听报便亲迎二位皇叔入帐,一番寒暄后,毅平王喝了口茶,笑道:“景伦,不是做叔叔的说你,咱们桓军以骑兵见长,你和裴琰在这小关塞里耗,怎么行?!明日咱们便攻出去,我就不信,拿不下他长风骑!”
宇文景伦面容沉肃,道:“二位皇叔远道而来,驰援小侄,小侄实是感激。咱们是得攻出去,但决不是现在,眼下,还有一件最要紧的事情要办。”
“何事?”宁平王见他说得极为郑重,与毅平王互望一眼。
滕瑞进帐,宇文景伦便不再说,只是暗中向易寒使了个眼色,易寒会意,待众人退去,悄悄回转中军大帐。
宇文景伦沉默良久,微笑道:“易先生,今日关墙上一战,我看你那个女婿颇为英武,武功也不错,我想收了他做亲随。”
易寒一喜,忙单膝跪下,代明飞谢宇文景伦重用之恩。
宇文景伦上前将他扶起,易寒心有所悟,道:“王爷但有吩咐,易寒拼却这条性命不要,也一定要办到。”
宇文景伦点了点头,沉声道:“我想请先生再帮我办一件事,只是需得瞒着滕先生。”
此次攻关战之后,战事出乎意料的平静,桓军仍是守关不出,裴琰也感到了一丝异样。他拿不准宇文景伦的心思,只得传令下去,全体将士厉兵秣马,暂作休整,准备更激烈的战斗。
苍山掌门柳风仗着武功高强,与一百余名高手逃回军营,个个身负有伤。想起门下弟子死伤惨重,都悲痛不已。裴琰数次前往安慰,众人心情方稍稍平复。
得知滕瑞也用上了“黑油”,崔亮颇感棘手,这日亥时,仍坐于灯下苦想。江慈急奔了进来:“崔大哥,快来看看。”
二人急匆匆赶到医帐,凌军医正替一名负伤的苍山弟子处理伤口,但这人是被一品堂高手的碎齿刀砍中并横绞,伤口处早已烂成一个血洞,惨呼连连,若不是柳风点住了他的|茓道,他便要震断心脉,以求速死。
崔亮看了看,面上闪过不忍之色,摇了摇头。
凌军医也知徒劳无功,沮丧道:“天气太热了。”
柳风闻之黯然,这名弟子十分得他宠爱,他本想着能在攻关战中立下大功,进而逼裴琰兑现承诺,让更多的苍山弟子在军中任职,将自己的人提为苍州郡守,不料攻关战失败,倒还赔上了这么多弟子的性命。虽说裴琰仍承诺给苍山派诸多好处,但总是得不偿失。眼见这弟子仍在惨呼,他长叹一声,上前截断了弟子的心脉,那弟子抽搐几下,终停止了哀号。
江慈这几个月来纵是见惯了战场的血腥与残酷,此时也仍感心头难受,见崔亮面带悲戚走出医帐,默默跟在了后面。
三伏天的夜晚,沉闷燥热。崔亮面色沉重,在一块石头上坐下,稍稍拉开衣襟领口。
江慈自识崔亮以来,从未见他这样,她想了想,跑到营地边的山路上扳下几片大蒲叶,又跑回崔亮身边坐下,轻轻扇动蒲叶。
崔亮转头看向江慈,拍了拍她的头顶。江慈劝道:“崔大哥,这战场风云变幻,有时非人力所能控制。再说,你的对手是你师叔。”
“就是因为他是我师叔,所以我才更痛心。”崔亮感受着江慈扇出的风,稍觉清凉,叹道:“师父临终前再三叮嘱,要我寻回师叔。唉,他也未能料到,现如今,我竟要与师叔战场对决,都要染上这满手血腥。”
江慈想了想道:“崔大哥,什么江山社稷、大仁大义的我不明白,我只知道,若没有你,咱们华朝要死更多的老百姓。”
崔亮忽觉身心俱疲,慢慢闭上眼睛,道:“小慈。”
“嗯。”
“你最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江慈一边扇着大蒲叶,一边轻声道:“我只想和最亲的人在一起,住在一个风景秀丽的小山村,那里有山有水,还有几亩良田,几间木屋,最好还有一个茶园和果园,我们春天采茶,夏天收粮,秋天摘果,冬天呢,就烤烤火,上山打打猎。”
崔亮忍不住微笑:“你想得倒挺美的。”
江慈有些泄气:“也不知什么时候能过上这种日子。”她很快又振奋起来,笑道:“那崔大哥你呢?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
“我?”崔亮眯着眼道:“我只想走遍天下,泛舟江湖。有银子呢,就悠哉游哉,没银子了呢,就帮人看看病,做一做江湖郎中,骗几个钱花花。”
江慈笑了起来:“你若是骗钱的江湖郎中,这天下就没有名医了。”
“我不是神医,这世上,有很多病,都是崔大哥无力医治的,就像刚才——”
江慈忙将话题岔了开去:“崔大哥,我好多了,现在差不多只戌时会有些疼痛。”
崔亮三指搭上她的右腕,探了探脉,点头道:“是好了很多,再过半个月,便可停药。只是切记以后不能多食寒性食物,像大闸蟹之类的更不能沾了。”
江慈想起自己把病情夸大其辞,将卫昭骗过,逼他做出承诺,就不禁面颊微红,又忍不住笑出声来。
崔亮凝目看着她娇羞模样,低声道:“小慈。”
“嗯。”
“你真是心甘情愿的吗?真的决定好了?”
江慈有些慌乱,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崔亮轻叹口气,道:“小慈,萧教主真的不是你的良配,前路艰难啊。”
江慈未料他已猜到,垂下头,半晌方道:“我知道。”
“你还是离开吧。”
“不。”江慈摇了摇头,嘴唇微微抿起,片刻后道:“崔大哥,这条路是我自己选择的,我从不后悔。”
崔亮一时无言,江慈又望向军营,低低道:“再说,我走了,他怎么办?”
“他自有他的事情要做,可那些事情,与你无关。”
“他的事便是我的事。”江慈话语带上了几分倔犟:“崔大哥,月落的人太可怜了,为什么华桓两国的人都要欺负他们?凭什么他们就不能过安定的日子?他们可从来没有想过要欺负别人。”
崔亮叹道:“若是这两国的帝王将相都像你这么想,天下间,也就再无纷争了。”他也知再劝无用,站了起来:“回去吧,你现在身子未完全康复,也得早些歇着。”
崔亮与江慈在医帐前分手,又往中军大帐走去,裴琰却不在帐内。长风卫告之他裴琰去了宣远侯何振文处,似是何振文遭人偷袭,偷袭者还杀了数人,裴琰过去慰问宣远侯。
崔亮只得回转自己的营帐,刚到帐门,便见江慈又往这边过来,不由笑道:“不是让你早些歇着吗?”
江慈将手中的棕叶扇递给崔亮:“刚编的,崔大哥将就扇一扇,晚上太热。”
崔亮含笑接过:“你自己有没有?”
“有。”江慈笑道:“崔大哥早些歇着,我走了。”
她刚转身,眼前似有一道闪电划过,剑刃撕破夜风,从她面前直刺向崔亮。江慈被这股劲气逼得连退数步。
“叮”声一响,长剑刺上崔亮胸前,却未能刺入,剑刃陡然弯起,崔亮喷出一口鲜血,“蹬蹬”退后几步,跌坐于地。
黑衣蒙面人轻“咦”了声,似是不明为何以自己的功力,居然刺不入崔亮身体。他长剑一挥,剑气割破崔亮胸前衣襟,恍然大悟,冷笑道:“原来穿了‘金缕甲’!”
他不再多话,挺剑便往崔亮咽喉处刺下,崔亮虽着了“金缕甲”挡过胸前一剑,却也被这人的凌厉真气击伤了肺腑,全身无力,眼见就要死于剑下。
黑衣蒙面人话语一出,江慈便认出他是易寒,心呼不妙,直扑了过来,在易寒长剑挺出的一瞬,扑在了崔亮身上。
易寒微微一愣,想起女儿燕霜乔,想起她临去上京时的殷殷请求,这一剑便怎么也刺不下去。
不过他转瞬便恢复清醒,探手一抓,将江慈拎起,丢于一旁,再度挺剑向崔亮咽喉刺下。
一零五、身名俱在
龙吟之声震破夜空,伴着裴琰的怒喝声,易寒纵是万分想取崔亮性命,也不得不腾身而起,避过裴琰自十余丈外拼尽全力掷来的一剑。
易寒落下,此时裴琰尚在五六丈外。易寒急速挺剑,再度向崔亮咽喉刺去,裴琰手中已无兵刃,眼见抢救不及,江慈却再急扑到崔亮身上。
易寒剑势微微一滞,这一剑便刺中了江慈的右臂,江慈痛呼一声,晕了过去。
裴琰狂喝着扑来,瞬间便到了易寒身后,易寒知今夜行刺已告失败,一道光芒耀目,他将空手扑上的裴琰逼退一步,再是数招,挡开随之而来的长风卫的围攻,身形腾起,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裴琰急速返身,将江慈抱起,崔亮也强撑着扑过来:“小慈!”
江慈右臂血流如注,裴琰“嘶”的一声将她衣袖扯下,点住伤口旁的|茓道,运起轻功,往医帐跑去,崔亮在长风卫的护卫下急急跟上。
待凌军医等人围过来替江慈处理伤口,裴琰方才松了一口气,再想起之前的情况,实是险而又险,见崔亮进帐,面如白纸,忙探了探他的脉搏,知他被易寒内力震伤,需得将养一段时日,不由怒哼一声:“这个易寒!迟早要除掉他,为子明出这一口恶气!”
崔亮压下胸中翻腾的气血,走到病床边,凌军医见他面色,忙道:“还是我来吧。”
崔亮不言,拿过药酒,凌军医无奈,只得由他,过来向裴琰道:“小江这一剑伤了骨头,得养上一段日子。”
裴琰点点头,走至病床边,看着崔亮替江慈处理伤口,看着江慈昏迷的苍白面容,面上的急怒慢慢敛去,眼神也渐转柔和,还带上了几分赞赏之意。
白影闪入帐中,裴琰抬头,卫昭与他眼神相触,又望向病床上的江慈,胸口一记猛痛,强自抑制,快步走近,道:“子明没事吧。”
崔亮抬头看了看他,道:“我没事,幸得小慈相救。易寒这一剑运了真气,她伤了骨头,不过易寒最后应是收了几分内力,否则她这条右臂便保不住。”
裴琰与卫昭沉默不语,俩人负手立于病床边,一左一右,看着崔亮替江慈处理伤口。
崔亮扎好纱带,已是面无人色,额头汗珠涔涔而下。裴琰将他扶到一边躺下,为他输入真气。崔亮自行调息一阵,才稍稍好些。
裴琰回过头,却见卫昭仍静静地看着病床上的江慈。他走过去,脚步放重,卫昭抬头,冷声道:“少君,易寒刺杀子明失败,桓军马上就会强攻。”
裴琰知事态严重,向凌军医道:“小慈一醒,你便来禀我。”顿了顿道:“给她用最好的药,军中若是没有,派人回河西府取。”他终觉不放心,又道:“医帐人杂,将她送到我大帐休息,派个老成的人守着。”
崔亮也知大战在即,强撑着站起,长风卫过来将他扶住,一行人急匆匆出了医帐。
卫昭走出医帐,回头看了看病床上那个瘦弱的身影,心血翻腾,强迫自己闭上双眼,转身而去。
果然,易寒逃回关塞后不到三个时辰,天方亮,桓军便击响战鼓,三军齐出,涌迫而来,攻向长风骑。
长风骑训练多日,将崔亮传下的阵法练得如流水般圆润无碍,阵列有序,隅落相连。崔亮强压胸口疼痛,带伤登上最高的“楼车”,号角声配合他的旗令,指挥长风骑与桓军在“回雁关”前展开了殊死搏斗。
卫昭策马于裴琰身侧,冷眼看着战况,忽然间目光一凛,死死地盯住桓军一杆迎风飘扬的大旗,旗上正是张牙舞爪的“宁平”二字。
旗下,宁平王威猛如虎,左冲右突,手中宝刀,不多时便饮了数十名长风骑将士的鲜血。他杀得性起,面目愈显狰狞,在黎明曙色中,宛如阎殿修罗。
这把刀,是否饮了父亲的鲜血?这把刀,是否割破了母亲的咽喉?
卫昭忽然仰天而笑,劲喝一声,策动身下骏马,白影如流星,裴琰不及拦阻,他已直冲向宁平王。
卫昭冲出时便已拉弓搭箭,一路冲来,十余支长箭如流星般射出,无一虚发,转瞬将宁平王身边十余名将士毙于箭下。快要冲到宁平王身前时,他右手擎过马侧长剑,气贯剑尖,狂风暴雨般射向宁平王。
宁平王久经沙场,并不慌乱,双手托刀上举,身形在马背上后仰,挡过卫昭这倾注了十成真力的一剑,但他也被这一剑之力逼得翻身落马。
卫昭自马鞍上腾身飞下,招式凌厉狠辣,逼得宁平王狼狈不堪。再过几招,宁平王真气换转时稍慢一拍,卫昭长剑割破他的铠甲,宁平王暴喝下运起护体真气,卫昭这一剑方没有深入肋下,但也令他左肋渗出血来。
卫昭蓦然急旋,化出一股内含剧漩的力道,再度刺向宁平王,眼见宁平王躲闪不及,却听“砰”的一声巨响,却是易寒由远处大力掷来一块石头,挡住了卫昭的必杀一剑。
裴琰遥见易寒率着数百人将宁平王护住,将卫昭围在中间,心呼不妙,此时“楼车”上的崔亮也发现异样,旗令数挥,长风骑阵形变换,逐步向阵中的卫昭移动。
崔亮再挥旗令,号角响起,令卫昭退回,卫昭却似是聋了一般,毫无反应,招招见血,剑剑夺魂,仍向被易寒等人护住的宁平王攻去。
崔亮无奈,再变旗令,长风骑虎翼变凤尾,上千人涌上,将卫昭围住。卫昭似是疯了一般,欲冲破长风骑的围拥,直至剑下伤了数名长风骑将士,他才稍稍清醒。宁剑瑜持枪赶到,大喝一声,卫昭面无表情,腾身跃到宁剑瑜身后。两人一骑,回转帅旗下。
裴琰眉头微皱,看着卫昭,卫昭目光冰冷中尚余几丝腥红,也不说话,跃下骏马,满身血迹,拂袖而去。
双方拼杀无果,各自鸣金收兵,“回雁关”前,徒留遍地尸首,满眼血迹。
裴琰等人回转中军大帐,见崔亮面如土色,裴琰忙替他运气疗伤,又给他服下宫中的“九元丹”,崔亮才稍有血色。
裴琰正待说话,躺于帐内一角的江慈轻哼了一声,裴琰与崔亮同时站起,崔亮急走到榻前,唤道:“小慈!”
江慈睁开双眼,半晌方忆起先前之事,看着崔亮好好地站在自己面前,开心地笑了笑。
崔亮眼眶有些湿润,也只是望着她微笑,说不出话来。
江慈坐起,裴琰上前将她扶住,声音也有些柔和:“起来做什么?躺着吧。”
江慈目光在帐内扫了一圈,不见那个身影,面上闪过失望之色。崔亮看得清楚,道:“你本有寒气在身,未曾康复,现在骨头又伤了,我得给你换过一套蟒针进行治疗,到我帐中去吧。”
裴琰忙道:“就在这里施针好了。”
崔亮看了看旁边的宁剑瑜、田策等人,微笑道:“相爷,你们在这中军大帐商议军机要事,我又怎能静心替小慈施针。”转向江慈道:“能不能走动?”
江慈一面下榻,一面笑道:“只是手伤,当然能走。”
已近傍晚,阳光仍有些火辣辣的,卫昭负手而行,慢悠悠走向营帐。将到帐前,崔亮在十余名长风卫的护拥下,自东首而来,在他面前站定。
崔亮望着卫昭,微笑道:“崔亮斗胆,以后战场之上,还请大人听令行事。”
卫昭静默须臾,道:“是我一时鲁莽,子明莫怪。”
“多谢大人。”崔亮一笑:“大人今日违反军令,本应以军规处置,但大人是监军,代表天子尊严,刑责可免,却需受小小惩罚。”
卫昭盯着崔亮看了片刻,淡淡道:“子明请说。”
崔亮神色淡静,道:“我要去大帐与相爷商议军情,却忘了带画好的车图,崔亮斗胆,请大人去我帐中取来,送来大帐,大人若不送来,我和相爷便会一直在大帐等着。”
卫昭也是心窍剔透之人,嘴角轻勾:“子明这个惩罚倒是新鲜,卫昭甘愿受罚。”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微微欠身,擦肩而过。
江慈得崔亮嘱咐,在他帐中安坐运气,右臂却仍是疼痛难当。她听了崔亮所言今日战场之事,满心记挂着那人,刚站起要出帐门,微风拂动,一人从外进来,将她抱回席上躺下。
此时天色渐黑,帐内有些昏暗,江慈仍可看见卫昭身上白袍血迹斑斑,她眼圈一红,却也说不出什么,只是下意识攥紧了他的手。
卫昭探了探她的内息,放下心来,却也心头微酸,良久方是一句:“你胆子倒是不小。”
“三爷今日才知我胆大?”江慈嗔道,泪水却溢了出来。
卫昭伸手,替她拭去泪水,炎热夏季,他的手犹如寒冰,江慈更是难受,祈求地望着他:“三爷,咱们回去吧。”
“咱们?回去?”
“是。”江慈凝望着他:“我想跟三爷回、回家。”
卫昭茫然,家在何方?回家的路又在哪里?江慈再攥紧些,卫昭却轻轻摇头:“我的仇人在这里。”
江慈黯然望着卫昭,却也不再劝,过得一阵,微微一笑,轻声道:“那好,三爷在哪里,我便在哪里罢了。”
卫昭慢慢反握住她的左手,凝视着她,低声道:“以后,别叫我三爷,叫我无瑕。”
江慈望向他的双眸,含着泪微笑,柔声唤道:“无瑕。”
卫昭百感交集,片刻后方低沉地应了声,江慈偏头一笑,泪水仍是落了下来。
这一日,二人同在生死关口走了一遭,又都同时为对方悬了一整日的心,此时相见,反觉并无太多话说,只是静静地坐着,互相握着对方的手,便觉心静心安。
他冰凉的手,在她的小手心里,慢慢变得温热。
江慈低咳了两声,卫昭摸了摸她的额头,眉头蹙起:“有些发烧。”
“不碍事,崔大哥说会有两天低烧,熬过这两天就没事了。”她将他放在额头的手轻轻扳下,紧紧攥住,犹豫半响,终于说道:“无瑕,崔大哥是好人。”
卫昭心下了然,淡淡一笑:“你放心,你拼着性命不要,也要救他性命,我又怎会伤他?更何况,他确是仁义之人。”
江慈放下心事,依在他怀中,闻着他白袍上淡淡的血腥气,再也没有说话,慢慢睡了过去。待她睡熟,卫昭再抚了抚她的额头,方将她放下,悄然出帐。
为防桓军夜间突袭,军营灯火通明,巡夜将士比以往多了数倍。卫昭一路走来,却恍觉眼前只有天上那一轮明月、数点寒星,像她的明眸、像她的笑容,一直陪伴着自己——
一零六、咫尺天涯
崔亮这夜为裴琰和宁剑瑜等人讲解《天玄兵法》中的天极阵法,他口才本就好,变化繁复的阵法经他一讲,变得极为清晰明了,满帐人听得浑不知时间。待帐外隐约传来换防的更鼓声,崔亮停住话语,众人才惊觉竟已是子时。
裴琰站起笑道:“子明辛苦了。今夜真是令我等大开眼界。”
宁剑瑜心痒难熬,过来拍了拍崔亮的左肩:“子明,不如今夜咱们抵足夜谈吧,我还有几处不明,要请子明指教。”
许隽过来:“干脆咱们一起,我也有不明白的地方。”
宁剑瑜作势踢他:“你就爱凑热闹,一边去!子明今晚是我的。”
崔亮忙道:“改日吧,小慈还在我帐中,我得去照顾她,昨夜若非她舍命相救,我便要死于易寒之手。”
许隽“啧啧”摇了摇头:“看不出这小丫头,倒有一股子英雄气概,不错,比那些扭扭捏捏的世家小姐们强多了,不愧是咱们长风骑出来的!”
裴琰微笑道:“我送送子明。”
二人快到崔亮军帐,崔亮立住脚步,笑道:“相爷早些歇着吧。”裴琰看了看,道:“小慈似是睡了,不如子明去我帐中吧。”
“这两晚我得守着她,她患疫症时以身试药,伤了脏腑,未曾康复,眼下又受剑伤,如果这两日高烧不退,极为危险。”
裴琰面色微变,急行两步,撩帘入帐。崔亮“嚓”地点燃烛火,裴琰蹲下,摸了摸熟睡过去的江慈额头:“烧得厉害。”
他忽觉心头竟有微痛。崔亮拧来湿巾,覆于江慈额头,裴琰忽然端坐,握住江慈左腕,运起至纯内力,沿着她手三阴经而入,在她体内数个周天,流转不息。
崔亮忙取出蟒针,扎入江慈相关|茓位,江慈昏睡中轻“嗯”了一声,却也未睁眼,依然沉睡。待觉她内息稳些,裴琰方放开她的左腕,再看了她片刻,道:“现在想起来,昨夜真是险。”
“是啊,若非小慈,我此刻已在阎王殿了。”崔亮苦笑一声,望着江慈的目光充满怜惜:“有时我觉得,她比许多男子汉大丈夫还要勇敢。相爷有所不知,那时为找出治疗疫症的药方,我换了很多方子,小慈试药后疼痛的样子,凌军医他们都看不下去,她却还反过来安慰我们。”
裴琰闻言怔然不语,良久方道:“她变了很多。”
“是吗?”崔亮轻轻摇了摇头:“我倒觉得,她天性纯良,从没改变。相爷太不了解她了。”
裴琰取下江慈额头的湿巾,再度浸入凉水之中,崔亮忙道:“还是我来吧。”
裴琰不语,拧了湿巾,轻轻地覆在了江慈额头。江慈微微动了一下,口中似是说了句什么,声音极轻极含糊,崔亮没有听清,唤道:“小慈。”江慈却依然沉睡。
崔亮抬头,见裴琰面色有异,竟似有着一丝他从未见过的伤感,却又好似还有几分愤懑与不甘。
“无瑕,咱们回去吧——”
裴琰猛然站起,掀帘出帐,满营灯火都似很遥远,只有这句话,不停在他耳边回响。
次日桓军守关不出,裴琰便于午时命长风卫传令,召集诸将领齐聚大帐。宁剑瑜等人走入大帐,都微微一愣。只见裴琰端坐于长案后,甲胄鲜明,神情严肃,案上还摆着紫玉帅印。
裴琰平素亲易平和,与众人商议军情也总是谈袖决定,此时这般情形,令众人暗凛,忙按军职高低依次肃容站立。
待众人到齐,裴琰向安潞道:“去请卫大人。”
卫昭片刻后进帐,看清帐内情形,在帐门口停立了片刻。裴琰抬头,眼睛慢慢眯起,声音淡然:“监军大人,请坐。”
一名长风卫搬过椅子,卫昭向裴琰微微欠身,一撩袍襟,端然坐下。
裴琰正待说话,眼角余光扫过卫昭腰间,那处绣着的一枝桃花灼痛了他的眼睛。短暂的静默,让帐内之人心头惴惴,裴琰终缓缓开口:“从今日起,全军熟练‘天极阵法’。”
他转向崔亮,微笑道:“有劳子明了。”
崔亮将连夜抄录画好的阵法图及注解发给众将领,裴琰道:“此阵法用来对桓军作重要一战,需操练多日。众将领一概听从子明号令,带好自己的兵,熟练阵法。”他顿了顿道:“此事仅限帐内之人知晓,如有泄露,斩无赦!”
众将领躬腰应诺,声音齐整,帐内便如起了一声闷雷。卫昭面上神情平静,坐于椅中,不发一言。
裴琰再沉默片刻,转向崔亮道:“军师。”
“在。”
“请问军师,如有阵前违反军令、不听从军师号令指挥者,按军规该如何处置?”
崔亮心中明白,有些为难,却也只能答道:“阵前最忌违反军令、不听从指挥,凡有犯者,斩无赦。”
“你们都听清楚了?”裴琰声音带上了几分严厉。
一众将领慑服于他的严威,甲胄擦响,齐齐单膝跪地:“属下谨记!”
卫昭嘴角慢慢涌上一抹冷笑,他拂袖起身,负手而立,淡淡道:“卫昭昨日有违军令,且误伤了几名长风骑弟兄,现自请侯爷军法处置。”
“不敢。”裴琰神色淡静,道:“卫大人乃监军,代表天子尊严,裴琰此话,并无针对大人之意。”
卫昭眼光徐徐扫过帐内诸人,再深深地看了裴琰一眼,大步出帐。
众人都觉裴琰与卫昭今日有些异样,见卫昭出帐,均暗中轻吁了一口气,但不到片刻,卫昭又返回大帐。
众将领转头,见卫昭双手托着蟠龙宝剑,忙又齐齐下跪。裴琰眉头微皱,无奈下从案后起身,正要下跪,卫昭却将蟠龙宝剑放于紫玉帅印旁,再向长案单膝下跪,冷声道:“卫昭有违军令,现暂交出天子宝剑,并请主帅军法处置。”
卫昭此言一出,帐内之人除三人外,都大感震惊。卫昭飞扬跋扈、恃宠而骄之名传遍天下,传言中他见了太子也从不下跪行礼。这数月来,众人对他或避而远之、或见他与侯爷相处融洽敬他几分。大家虽也在背后暗赞他武功出众,但在心底,总存着几分鄙夷轻视之心。此时见他竟是如此行事,心中便都有了另一层看法。
裴琰低头不语,慢慢坐回长案后,盯着卫昭看了一阵,面上涌出一丝浅笑,叫了一声:“卫大人。”
“在。”
“卫大人阵前违反军令,本来定要以军规处置。但大人乃监军,代表天子尊严,身份贵重,且大人并非我长风骑之人,以前也从未入伍,不识军规,情有可原,大惩可免,但小戒难逃。”
“卫昭甘愿受罚。”卫昭的声音漠然而平静。
裴琰沉吟片刻,道:“既是如此,本帅就罚卫大人在帐内禁闭三日,不得出帐一步。”
卫昭也不答话,倏然起身,向裴琰微微躬腰,再双手托起蟠龙宝剑,出帐而去。
崔亮微笑道:“诸位对阵法有什么不明白的,尽管来问我。”
众人回过神来,见裴琰神色如常,便又齐齐围住了崔亮。
江慈这日烧得有些迷糊,睡了一整日,无力起身。帐外渐黑,仍未盼到那人身影。她躺于席上,一时在心底轻唤着他的名字,一时又担忧他在战场上激愤行事,一颗心时上时下,纷乱如麻。
正胡思乱想间,一人掀帘进来,帐内未燃烛火,江慈又有些迷糊,张口唤道:“无——”瞬间发现不对,将后面的字咽了回去。
裴琰面上笑容微僵,转而走近,点燃烛火,和声道:“可好些?”
江慈淡淡道:“好些了。”
裴琰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皱眉道:“怎么比昨日还烧得厉害些?”
“没有大碍,崔大哥说,会有两日发烧。”江慈轻声道:“相爷军务繁忙,亲来探望,江慈心中有愧,还请相爷早些回去歇着。”
裴琰却微微一笑:“你救了我的军师,便如同救了长风骑,我来看望是应该的。”说着拧来湿巾,覆于江慈额头。
他又柔声问道:“吃过东西了没有?”
江慈盼着他早些离去,忙道:“吃过了。”
“吃的什么?”
江慈噎了一下,道:“小天给我送了些粥过来。”
“白粥?”
“嗯。”
裴琰一笑:“那怎么行?得吃点补气养血的。我命人熬了鸡粥,等下会送过来。”
江慈无力抬手,忙摇头道:“不用了,啊——”她这一摇头,额头上的湿巾便往下滑,盖住了她的眼睛。
裴琰忙将湿巾拿起,但江慈睫毛上已沾了些水,颇感不适,便拼命地眨了几下眼睛。
高烧让她的脸分外酡红,她拼命眨眼的神情,一如当日在相府西园被药油抹入眼后的神态。裴琰有些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只是将湿巾用力拧干,轻轻地替她擦去睫毛上的水珠。
江慈却满心惦记着那人,怕他此时前来与裴琰撞上,便望着裴琰,轻声道:“相爷,我要睡了。”
“你睡吧。”裴琰从身后拿出一本书,微笑道:“子明现在我帐中给他们讲解兵法,吵得很,我在这边看看书,清静一下,不会吵着你。”
江慈愣了一下,转而微笑道:“可是相爷,我这人有个毛病,只要有一点烛火,我便睡不着。”
“是吗?”裴琰右掌一扬,熄灭烛火,黑暗中,他微微而笑:“也好,我正要运气练功,咱们互不干扰。”
江慈无奈,索性豁了出去,道:“相爷,还得麻烦您出去,我、我要小解。”
大半年前在清河镇的往事蓦地涌上裴琰心头,他沉默片刻,淡淡道:“萧教主今夜可不会来。”
江慈一惊,裴琰轻笑,笑声中带着些苦涩。笑罢,他站起来,道:“你可不要又像以前一样,骗我说萧教主要暗杀你。”说着快步掀帘出帐。
第二日,江慈烧退了些,也有力走动,好不容易熬到天黑,便出了崔亮军帐,悄悄往卫昭军帐走去。
卫昭正坐于灯下看书,见她进来,身形急闪,将她抱到内帐的竹榻上躺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修眉微蹙,语带责备:“烧没退,到处乱走做什么?”
江慈觉有些委屈,便抿着嘴望着他,眼中波光微闪。卫昭一笑,低声道:“我这三日不能出帐。”
江慈却是一喜,道:“那就不用上战场了?”
卫昭一时无言,握住她的左腕输入真气。江慈安下心来,轻声道:“无瑕。”
“嗯。”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卫昭望上她的眼睛,秋水清瞳,黑若点漆,满含着温柔与期盼,他心中一暖,低声道:“你放心。”转而嘴角轻勾:“我若再冲动,少君罚我一辈子不能出帐,可怎么办?”
江慈这才知前因后果,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我也去违反军令,让他罚我和你一同关禁闭,关上一辈子。”
“那如果他将我们分开关上一辈子,怎么办?”
江慈想了想,笑道:“那咱们就挖条地道,每天偷偷见面——”她眼中闪着俏皮的光芒,卫昭也忍不住大笑。
正袖,卫昭面色微变,放下江慈的手,迅速闪到外帐,坐回椅中,帐外传来了裴琰平静的声音:“三郎。”
“侯爷请进。”卫昭翻过一页书,从容道。
裴琰含笑进帐,微微摇头道:“三郎还生我的气?”
“不敢。”卫昭斜睨了他一眼,依旧靠于椅中看着书,口中闲闲道:“我还得感谢侯爷,饶我一命。”
裴琰大笑,在椅中坐下,道:“我还要多谢三郎配合我演这场戏,要知这‘天极阵法’是作最重要一战之用,不让这些猴崽子们知道点厉害——”
卫昭淡淡打断他的话:“少君不必解释,我正喜清静,倒还希望少君多关我几天禁闭。”
“是吗?看来三郎这监军营帐比我那中军大帐还要舒服。”裴琰笑着站起,负手往内帐走去。卫昭身形一闪,挡在了他的面前。
二人眼神相交,互不相让,裴琰唇边笑意不敛,卫昭眸色冰冷,直视着他。片刻后,二人同时听到内帐江慈憋了半天没憋住的一声低咳。
卫昭也知以裴琰耳力,一进来便已听出江慈在内帐的呼吸声,他索性向裴琰一笑,走入内帐,见江慈要下榻,过去将她按住,道:“躺着吧,别跑来跑去的。”
江慈向他温柔地笑着,道:“我还是回自己的营帐,你和相爷有事要商量,我回去就睡,会好得快些。”
卫昭道:“好。”俯身将她扶起。江慈走过裴琰身边,也未看他,只是微微欠身行礼。待她远去,卫昭转过身,向裴琰笑道:“少君请坐。”
裴琰尽力维持面上笑容,道:“不打扰三郎休息,告辞。”
“少君慢走。”
往左是去她的帐篷,往右是回中军大帐。
营地的灯火下,她纤细的身影逐渐远去,裴琰默立片刻,转身向右。
中军大帐内,崔亮仍在给众将领讲解天极阵法,声音清澈:“诸位定都见过流水里的漩涡。这‘天极阵法’取流水生生不息之意,各分阵便如同一圈圈水纹,将敌军截断,而在这一圈圈水纹之中呢,便是这个如漩涡般的阵眼。”
裴琰负手立于帐门口,薄唇轻抿,默默地听着。
“漩涡之力一旦形成,将把一切吞噬,这股因旋转而产生的巨力,无法抵挡——”
一零七、情似流水
夏去秋来,山间的风一日凉过一日,军营边的一棵桂花树,也慢慢释放出浓香,默默看着玄甲金戈、杀戮征战,在这“回雁关”前进行了两个多月。
华桓两国大军于“回雁关”前对峙数月,激战数十场,双方奇招频出,却是谁也无法取胜,桓军固无法南下,长风骑也没能再收复失土,两国战事陷入长久的胶着。
八月十二。
斜晖脉脉,也不再像两个月前一般炎热,带上了几丝秋意。马蹄声落如急雨,拍打在山路上,不多时便疾驰进军营。
江慈和小天由马上跃下,从医帐出来的长风骑们纷纷笑着和她打招呼:“江军医回来了!”“江军医可从河西带了什么好吃的回来?”
江慈笑着从马鞍上解下大袋药草,与小天抬入医帐,瞅见凌军医不注意,偷偷将用油纸包着的一包“芝麻饼”塞给了一名不过十七八岁的伤兵。那伤兵断了一条胳膊,接过“芝麻饼”,眉花眼笑地奔了出去。
凌军医转身,江慈与小天眨了眨眼睛,笑着走开。
待天色全黑,小天洗净手出了医帐,回头向江慈使了个眼色。江慈过得一阵,也跟了出去。
二人悄悄拿出医帐后的麻袋,偷偷往营地附近的山上溜去。不多时,便转到一处灌木丛后,药童小青与小冲正等得着急,一见二人过来,抢过麻袋,拎出里面的山鸡,笑道:“怎么这么慢?”
小天笑道:“不是怕凌老头子发现吗?这可是我和小江好不容易才捉住的。”
“要是你们天天去河西府拿药就好了,咱们就天天有烤鸡吃。”
江慈忍不住敲了一下小青的头:“你当次次能撞上山鸡啊,我和小天也是捉了半天才捉到。再说,如果再也不用去河西拿药,就证明咱们长风骑再无伤兵,那才是好事。”
小青嘿嘿而笑,掏出匕首,将山鸡开膛破肚,江慈来了兴趣:“别烤,我弄个叫化鸡给你们吃。”
三人早对江慈厨艺有所耳闻,自是大喜,递上偷来的油盐之物,江慈熟练炮制,三人看得目不转睛,不停咽着口水。
将泥鸡埋入火堆下,江慈拍去手中泥土,笑道:“好了,等小半个时辰再挖出来,就可以吃了。”
四人在医帐共事数月,也结出了深厚的情谊,此时说说笑笑,又干着偷食烤鸡的“大事”,自是畅心。再说一阵,江慈兴起,索性为三人哼上了几段戏曲。
秋风送来阵阵桂香,江慈在心中算了算日子,恍然愣住。待叫化鸡出土,她悄悄地用大萝叶包了一块,放在身后。
四人吃得极为过瘾,又偷偷溜向军营,江慈忽感肚痛,往一边的小树林跑去,小天等人自回营帐。刚走到军营,正撞上裴琰带着长风卫巡营。他盯着小天看了一阵,小青壮起胆子看了看,小天嘴角还沾着一丝鸡肉,三人只得老实招供。
裴琰听到“叫化鸡”三字,眼神一闪,淡淡道:“江军医呢?”
小天只得往小树林指了指。
穿过小树林,再往营地西面走上约一里半路,有处小山坡。江慈乘着夜色溜至山坡上,在一棵松树下停住脚步,“喵喵”叫了两声,过了一会儿,树上也传来极不情愿的猫叫声。
江慈笑着攀到最大的树杈处,卫昭靠着树干,转着手中的玉箫,凤眸微斜:“约我来,你自己又迟到。”
江慈一笑:“我认罚,所以带了样东西给你。”说着从怀中取出用大萝叶包住的叫化鸡,递给卫昭。
“哪来的?”
“和小天在路上捉到的。”
卫昭撕了一块鸡肉送入口中,眼中有着微微的沉醉。待他吃完,江慈慢慢靠上他的肩头,遥望夜空明月,轻声道:“无瑕。”
“嗯。”
“记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卫昭算了算,也是满心感慨,良久方道:“当初谁让你去爬树的,吃了这么多苦,也是活该。”
江慈柔声道:“我不后悔。”又仰头看着他,嗔道:“不过,我要你向我赔罪。”
“怎么个赔法?”卫昭微笑。
江慈想了想,璀然一笑:“你给我吹首曲子吧。”
“这么简单?”卫昭又觉好笑,又有些心疼,终伸手将她抱住。江慈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怀中,就像一只温顺的小猫,他一时情动,忍不住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二人这两个月来各自忙碌,见面极少,有时在军营碰到,只是相视一笑,偶尔相约见面,也只是找到这处隐密所在,说上几句话,便匆匆归去。
此刻夜凉如水,秋风送香,唇齿一点点深入,江慈也揽上了他的脖颈。他的吻如春风一般温暖,她气息渐急,觉自己就要融化为一波秋水,忍不住低吟了一声。
卫昭也觉呼吸不畅,抱住她的双手似是想要做些什么,却又不知该往何处去。她唇齿吐香,让他浑身似要爆裂开来,听到她的这声低吟,更是脑中一轰,猛然用力将她抱紧,唇舌交缠间,呼吸渐急。
江慈天旋地转,早已不知身在何方,只是腰间似要被他箍断了一般,痛哼出声。
卫昭悚然清醒,喘着气将她放开。月色下,她面颊如染桃红,他心中一荡,暗咬了一下舌尖,才有力气向旁挪开了些。
江慈待心跳不再如擂鼓一般,才坐了过来,轻轻地握住了他的右手,仰望着他。
他的黑发垂在耳侧,衬得他的肌肤如玉,面容秀美无双,月光透过树梢洒在他的身上,一如一年之前在树上初见时那般清俊出尘,江慈不由看得痴了。
卫昭平静一下心神,低叹一声,轻声道:“我吹首曲子给你听。”
“好。”江慈顿了顿道:“以后,你得天天吹给我听。”
玉箫在唇边顿了顿,以后,谁知道以后会如何?卫昭缓缓闭眼,箫音宛转,欢悦中又带着点淡淡的惆怅,在树林中轻盈地回绕。
江慈依在他怀中,默默地听着,惟愿此刻,至天荒地老。
将近中秋的月是这般明亮,将裴琰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他负手站于小山坡下的灌木丛后,遥望着她奔上小山坡,遥听着这细约的箫声响起,风中,还隐约传来一丝她的笑声。
直至箫声散去,那个修韧的身影牵着她的手,自山坡而下,她口里哼着宛转的歌曲。直到二人悠然远去,他也始终没有挪动脚步。
一年时光似流水,一切都已随流水逝去,唯有流水下的岩石,苔色更深。
眼见快到军营,江慈停住脚步,望向卫昭。卫昭只觉月色下,她浑身上下无一不是温柔之意,不由握住她的手:“想说什么?”
江慈依上他的胸前,轻声道:“再过三日,是中秋节。”
卫昭明白她的意思,心尖处疼了一下,忽然仰头而笑:“好,今年,咱们这两个没有——”却再也说不下去。
江慈心中一酸,接着他的话道:“以后,咱们便是亲人,每年都在一起过节。”
卫昭望向天上明月,以后,真能得她相伴,度过一个又一个月圆之夜吗?
卫昭一进帐,看清帐内之人,冷声道:“出什么事了?不是让你看着宫中吗?”
易五满身尘土,趋近细禀:“庄王爷让小的来传个要紧的信,说一定要小的亲口和主子说,不能以密信方式传。”
“说。”
易五将声音压到最低:“王爷说,高氏有笔宝藏,本是藏在河西府的隐秘所在,但在河西府失守后不翼而飞了。王爷详细查过,当初国舅爷殉国的时候,还没来得及将宝藏运出去。王爷怀疑是落在裴琰手中了。”
卫昭想了想,冷笑一声:“他猜得倒是没错,可已经晚了,裴琰早拿来做了顺水人情,收买民心。”
“是,王爷也是这么认为,但王爷要小的来,主要不是为这个。”
“说。”
易五声音压得更低:“主子上次传信给王爷说的事,王爷说考虑得差不多了,但河西军现在仅余两万来人,王爷是想尽法子才没让太子将这些人再派上前线送死,稳在了朝阳庄。眼下军粮虽不致缺,但派发的兵器,却是最差的。”
卫昭淡淡道:“我也没办法给他变一批出来。”
“王爷说他有法子变出来,但得主子想办法给他运回去。”
“哦?!”
“王爷说,高氏宝库是库-下-有-库。”易五缓缓道。
卫昭面上渐涌笑意:“这倒有趣。”
“是,高氏宝库分为上下两层,上面藏的是高氏上百年来留下的金银珠宝,而下面一层十分隐秘,开启的方法,除了国舅爷和贵妃娘娘以外再无人知晓,藏的正是可以装备数万人的甲、刀、剑、戟、枪、弓矢等精利兵器。贵妃娘娘薨逝前将这个秘密告诉了王爷。”
卫昭眼睛渐亮,沉吟道:“原来高氏一族早有反意。”
“兵器库极为隐秘,王爷估计裴琰的人只找到了上层的宝藏,肯定未料到下层还有大量兵器。现在河西府都是裴琰的人,王爷想请主子想办法将这批兵器启出来,秘密运回朝阳庄河西军中,交给高成。”
卫昭眉头微皱:“这么多兵器,怎么运?”
“王爷派了一些人来,都秘密进了城,打算花一段时日分批将武器运走,但车队如何能躲过搜查,安全出城,王爷说只有主子才有办法。王爷请主子就是这几天一定要想法子将兵器运回去,裴子放和董学士有要向高成下手的迹象。”
卫昭心情畅快,笑道:“法子我倒是有,可又得让某个人捡个便宜。”
裴琰默默回转大帐,宁剑瑜正与崔亮对弈,已是被逼至死局,见裴琰进来,如获大赦,笑着站了起来。
裴琰看了看棋局,道:“子明功聋长。”宁剑瑜笑道:“我怀疑他一直藏私,想跟他借棋谱看看,偏生小器。”
裴琰来了兴致,往棋盘前一坐:“子明,你也别藏着掖着,正式和我下一局。”
“好啊。有什么彩头?”崔亮将棋子拈回盒内。
“子明但有要求,无不应允。”
两人这一局厮杀得极为激烈,崔亮边下边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裴琰微笑道:“其实宇文景伦比我们更难熬。我给他加了把火,估计快把他烧着了。”
“哦?!”
见二人都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裴琰一笑:“也没做什么,只是请人教桓国的皇太子说了几句话而已。估计这话,也快要传到宇文景伦耳朵里了。”
卫昭挑帘,立于帐门口微笑道:“少君。”
崔亮和宁剑瑜见这情形,便都退了出去。卫昭含笑入帐,裴琰给他斟了杯茶,道:“三郎今日心情怎么这么好?”
卫昭一笑:“没什么,想起佳节将至,想送少君一份大礼。”
“哦?三郎请说。”
“礼是什么我暂且不说,但我得先向少君讨块令牌。”
裴琰从案后取出令牌,掷给卫昭,卫昭单手接住:“少君倒是爽快。”
“若这点诚意都无,三郎怎会与我合作?”裴琰微笑道,又有些好奇:“三郎别卖关子,到底是什么大礼?”
卫昭轻声述罢,裴琰眼神渐亮,二人相视大笑。,裴琰道:“看来,得劳烦三郎走一趟河西府,我是主帅,走不开。”
一零八、花朝月夜
宇文景伦这一日却是少有的烦闷。
滕瑞也觉颇为棘手,太子在桓皇面前进谗言,桓皇一道暗旨,表面上是询问军情,实际隐含斥责与猜疑。毅平王和宁平王为争功争粮草,两个月来也是争吵不休,偏后方麻烦不断,不断有士兵死于暗袭,粮仓也被烧多处,如若国内再出乱子,粮草跟不上,十余万大军便要饮恨“回雁关”。
宁平王气哼哼入帐,大喇喇坐下,道:“景伦,你看着办吧。”
宇文景伦知毅宁二军又为粮草事起争执,与滕瑞相视苦笑,只得又将自己军中的粮草拨部分给宁平军,宁平王方顺些气,告辞离去。
滕瑞道:“王爷,这样下去不行。咱们得另想办法。”
宇文景伦思忖良久,在帐中所挂地形图前停住脚步,道:“先生,过来看看。”
顺着他目光看去,滕瑞思忖片刻,微微点了点头:“倒不失为良策。”
“父皇直惦着桐枫河的水源,若能赶在今冬前拿下,开渠引水至凉贺十二州,赶上明春春耕,父皇就不会对力主南下征战有意见。
”
“是,皇上是见咱们久劳无功,虽占下华朝多处州府,却得不偿失,若能将月落收了,必能堵太子之嘴、朝中之声。”
宇文景伦一向稳重,一时也有些微兴奋:“最主要,如果能攻下长乐、征服月落,咱们可由月落山脉直Сhā济北、河西,夹击裴琰!”
滕瑞却仍有些顾虑:“只怕月落并不好打,虽现在月落族长年幼,但辅佐他的那个星月教主不太好对付。当初他派人暗中与们联络,告之薄云山会谋反,便觉此人绝不简单。”
宇文景伦微微一笑:“三皇叔曾率兵打过月落,对那里相当熟悉,定有胜算。”
滕瑞听即明,眼下战事胶着,横竖是啃不下长风骑,毅宁二王又纷争不断,不如将宁平王调开,让他去攻打月落。若是得胜,自是上佳,若是不成功,却也可暗中削弱宁平王的势力,毕竟宁平王在诸位皇子之中,直有些偏向于皇太子。
“只是。”滕瑞想想道:“宁平军现在兵力不足,只怕拿不下月落。”
“那就将东莱、郓州等地的驻军调部分给他,咱们里兵力还是占优,拖住裴琰不成问题,再视那边的战况,决定是否调兵。只要他能顺利拿下月落,Сhā到济北,不愁裴琰阵脚不乱。”
“倒也妥当,就是不知宁平王愿不愿意?”
宇文景伦笑道:“这个你放心,三皇叔对月落垂涎已久,当年未能拿下月落,对他来说是生平大憾,在这里他又憋闷得很。现在将他往西边这么一放,他是求之不得。”
滕瑞心中却有另一层担忧,碍于目前形势,终压下去,只想着乱局尽早平定,日后再做挽救,倒也未尝不可,毕竟已走到这一步,没有回头路。
他满怀心事,出大帐,登上关塞,遥望南方。际浮云悠悠,天色碧蓝,他也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转眼便是中秋,岚山明月,照映着连营灯火,山间的桂花香,更浓几分。
桓军几日颇为平静,长风骑则内紧外松,双方未再起战事。因是中秋佳节,裴琰吩咐下去,伙夫给将士们加些菜,还给医帐内的伤兵送来难得的鸡汤。
长风骑许多将士都是南安府、香州一带人士,月圆之夜,自是思念亲人,有的更感伤于许多弟兄埋骨异乡,唱上家乡的民谣。
江慈这日无需值夜,见明月东悬,便溜进先锋营的伙夫营帐。伙夫庆胖子曾在战役中被大石砸伤左脚,江慈每日替他敷药换药,两人关系颇佳。
见她进来,庆胖子笑着努努嘴,江慈一笑,揭开蒸笼,往里面加水,又从袋中取出些东西。庆胖子过来看看,道:“你倒是心细,还去摘了桂花。”
江慈一边和他笑,一边手脚利索,将桂花糕蒸好,递了一块给庆胖子,其余的用油纸包好,揣在怀中。
刚出锅的桂花糕烫得她胸前火热,她悄悄溜到卫昭营帐前,遥见帐内漆黑,微微一愣。走近见帐边摆着几颗石头,呈菱角形,竟是两人约定好的暗号:他有要事,不能前去小山坡,不禁大失所望。
八月十五的月华,瑰丽夺目,山间桂花、野菊、秋葵争相盛开,馥郁清香,浓得化不开来,直入人的心底。
江慈仍到小山坡转了一圈,未见他的身影,怅然若失。
怀中的桂花糕仍有些温热,她在山野间慢慢地走着,夜风吹来,忽听到一阵隐隐约约的笛声,心中一动,向右首山峰走去。
沿着山间小路走了半里路,笛声更是清晰,江慈由山路向右而拐,遥见前方空地处有两个人影,忙闪身到棵松树后,凝目细看,其中一人的身形竟有些似裴琰。
她忙悄悄往后退出几步,裴琰却已发觉,转头喝道:“谁?!”旁边安潞也放下手中竹笛,疾扑过来。
江慈忙道:“是我!”
安潞身形停住,裴琰走近,眼神明亮,透着一丝惊喜,望着江慈笑道:“你怎么到这里来?”
“啊。睡不着,出来走走。”
裴琰挥挥手,安潞会意,大步下山。江慈见他离去,此间仅余自己与裴琰,裴琰的眼神又有些灼人,心中不安,笑道:“不打扰相爷赏月。”转身便走。
“小慈。”裴琰的声音有些低沉。见江慈停住脚步,他顿顿道:“三郎今夜赶不回来。”
江慈忙转身问道:“他去哪里?”
“这可是绝密军情,不能外泄的。” 裴琰微笑道。
江慈转身便走,裴琰身形一闪,拦在她的面前,轻声道:“你陪我赏月,说说话,我就告诉三郎去哪里。”
江慈想想道:“相爷说话算数?”
“我骗你做什么?” 裴琰微微笑笑。
他在棵古松下的大石上坐下,江慈默立于他身侧。山间的月夜这般宁静,二人似都不愿打破这份宁静,都只是望着山峦上缓缓升起的一轮明月,长久地沉默。
秋风忽盛,裴琰醒觉,转头道:“坐下吧,老这么站着做什么?”
江慈在他身边坐下,裴琰忽然笑,江慈瞬间明白他笑什么,想起当日相府寿宴,他、无瑕与自己各怀心思,今日却又是另一番景象,世事无常,难以预料,不由也笑笑。
“小慈。”
“嗯。”
“你以前,中秋节是怎么过的?”
江慈被他这句话带起无限回忆,仰头望着际明月,轻声道:“很小的时候呢,和师父、师叔、柔姨、师姐一起赏月,看师父师叔下棋,听柔姨唱曲子,那时人最齐;后来柔姨死了,师叔也经常在外云游,只有我和师父师姐三个人过节;再后来,师父也不在,就我和师姐两个人。现在,连师姐也——”
裴琰心中略有歉疚,转头望着道:“除了师姐,你便再无亲人吗?”
“还有师叔。”
“哦,对了,好像听你说过,‘叫化鸡’也是她教你做的。”
“嗯,不过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都怪我不该离家出走,让她和师姐出来找,到现在也杳无音信。”江慈心中涌上愧意,话语便有些伤感。
“你回邓家寨,她迟早有一天会回去的。”
江慈低下头,不再言语,过得片刻,转头道:“相爷,您呢?以前中秋节你是怎么过的?您家大业大,亲人也多,一定是过得很热闹。”
裴琰愣住,良久,苦涩道:“是,每年都过得很热闹。”他刚祭奠过安澄、又聆听军中士兵所唱的南安府民谣,这时再想起安澄及死去的长风卫弟兄,清俊的眉眼便挂满惆怅。
江慈正侧头望着他,看得清楚。叹声,轻声道:“相爷,有些事情,过去就不要再想,安大哥看到您样子,他也会不开心的。”
裴琰未料她竟猜中自己的心事,下意识偏过头去。江慈也不再看他,望着月色下的山峰,悠悠道:“相爷,有一年中秋,师父告诉过我一句话。她说,月儿呢,圆后会缺,但缺后又会圆。就像人,有相聚就会有分离,就是至亲的亲人,也不可能陪您一辈子的。”
“亲人?”裴琰思绪有些飘摇,望着圆月轻声道:“小慈,到底什么是亲人?”
亲人?江慈想起卫昭,情不自禁地微笑:“我也说不好,依我看,亲人就是在你孤单的时候,和你说话;你冷的时候,给暖暖手的人。你痛苦的时候呢,他恨不得和你一样痛苦;你欢喜的时候,他比更欢喜;你有危难的时候,他绝不会丢下你。”
裴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半晌方低声道:“原来这才是亲人——”
江慈忽然想起相府寿宴那夜裴琰醉酒后说的话,当日并不明白,这一刻却恍然领悟,心中暗叹。数月的军营相处,对裴琰也有几分敬意,不欲见他这般模样,便侧头笑道:“是啊,相爷,您和宁将军他们便是这样,如手足一般,真让人羡慕。”
裴琰被这话说得心头舒畅,笑道:“不错,他们个个都是我的手足,从小便跟随着我,一起火里来,水里去地走过来的,便如我的亲人一样。如此说来,我倒是世上亲人最多的人。”
“所以相爷,您应该高兴才对。您现在不但有这么多弟兄,还有那么多老百姓真心的爱戴相爷。河西府的家家户户,可都供着相爷和长风骑将士的长生牌位。”
她娓娓劝来,声音清澈如泉水,眼神明亮若秋波,裴琰一时听得痴了。这样的月色,这样的解语之花,让他心旌摇荡,他怀着最后一丝希望,柔声唤道:“小慈。”
“相爷。”
裴琰犹豫了一下,还是将盘桓在心头数月的疑问问了出来:“那时在虎跳滩,你为何要不顾性命,向三郎示警?”
江慈未料他忽有此一问,不由愣愣道:“相爷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裴琰微微一笑,并不回答。见江慈许久没有回答,才道:“我可是记得你以前在相府的时候,好象挺怕死的。”
“当然怕死。”江慈也笑起来:“谁不怕死啊。”
“那为何―――”
“当时我也怕。”索桥上的记忆渐渐清晰,江慈仿佛再见到卫昭在落凤滩白衣染血的身影,默然良久,才续道:“但偷听到那些官兵说话,他们要血洗山海谷。而当时,山海谷留下的全是些老弱妇孺,所以―――”
“可你是华朝人。”
江慈笑了笑,道:“相爷,我家养了只大黄狗,他仗着个子大,总是去欺负隔壁二婶家的小花狗,抢小花的饭吃。您说,我是帮着我家大黄去抢呢,还是应该把它牵回家?”
裴琰听得有些粗鄙,不由眉头微皱,却觉句句在理,无言相驳,半晌方道:“那小花狗力气不如你家大黄,自然要受欺负。”
“相爷错了。我家大黄迟早有老迈无力的一天,小花也迟早有长大的一天,我若不让大黄和小花相处融洽,将来吃亏的还是我家大黄。”江慈笑道。
裴琰摇了摇头,叹道:“月满则缺,月盈则亏。”
江慈接道:“物盛则衰,地之常数也!”
二人同时笑起来,裴琰点头叹道:“由两只狗得出这个道理的,华朝怕只有你一人了。”
他心头还有疑问,却觉难以开口,正犹豫间,江慈按捺不住,问道:“相爷,他究竟去哪里?”
听她语气中无限牵挂,裴琰心中一阵发酸,猛然转过头来,盯着江慈看了几眼。江慈被他看得心头发毛,他已开口道:“小慈,你可知三郎的真正身份?”
江慈不知他问这话是何意思,便轻轻点了点头。
裴琰斟酌了一下,还是问道:“我是说,你知不知道,他在华朝的真正身份?”
江慈明白过来,心头一痛,猛然站起,面上也有几分恼意:“相爷,他一直敬重你,难道你还将他看成―――”说不下去,只是紧盯着裴琰。
裴琰被她看得有些狼狈,移开目光,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十分敬重三郎。我是说,你有没有想过以后怎么办?三郎,终究是―――”
皎月当空,暗香浮动,江慈仰头望着明月,轻声道:“相爷,你能知道以后会怎么样吗?你会因为不知道以后怎么样,而不去做眼前当做的事情吗?”
不待裴琰回答,她低低道:“不管以后怎样,我现在能多陪他一天,便多欢喜一天。”
裴琰一生中,何曾听过这样的话,更何况还是由她说出。他慢慢咀嚼着这番话,怅然若失。
“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江湖游侠生活。从此,宦海江湖,涯海角,上天入地,黄泉碧落,青山隐隐,流水迢迢,生生世世,两两相忘―――”
“相爷是在西园吃饭,还是回您的慎园?”
“我服侍你可以,你不得欺负我,也不得把我当奴才般指使。”
“相爷爱欺负人,为何不去欺负那个何家妹子,或是那个杨家小姐?偏在她们面前一本正经,人模狗样的。”
也曾与她朝夕相处,也曾与她言笑不禁,当日却未想过,以后竟会是今日这般情形。
花朝月夜,如指间沙漏去,这样的声音,恐怕再也听不见——
江慈却惦记着卫昭,见裴琰神色恍惚,便轻声问道:“相爷,他——”
裴琰于心底长吁了一口气,终站起来,微笑着望向江慈,道:“他去办事,该回来的时候,自然就会回来。”
江慈见他又骗自己,不由有些恼怒,但马上又想开来,微微一笑:“也是,他向来说话算话,自然会回来的。”
裴琰大笑,笑声中,他身形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月上中天,时光如沙漏,逝去无声。
马蹄声疾如暴雨,卫昭白衫轻鼓,抽打着身下骏马,疾驰向“回雁关”。
兵器运得极为顺利,竟比预料的要早半天,也许,真的可以赶在月圆之夜,过个真正的中秋节吧?
骏马奔到小山坡下,“唏律律”一声长嘶,止住奔蹄。山坡上,大松树下,一个人影静静而立,看着他跃下骏马,看着他急奔上山坡。
她扑入他的怀中,他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她。
闻着他身上淡雅的气息,听着他剧烈的心跳,她说不出一句话。他闻着她发间的清香,感受着她身上的温暖,也说不出只言片语。
月过中天,一分分向西飘移,江慈终想起怀中的桂花糕,“啊”一声,将卫昭推开,取出一看,早已压得扁了。不由嗔道:“又冷又硬又碎,看你怎么吃?”
卫昭笑着接过,揽上她的腰间,跃上大树,让她依在自己怀中,仰望上明月,将桂花糕送入口中,笑道:“我就爱吃又冷又硬又碎的。”
江慈闭上双眸,轻声道:“明年,我给你蒸最好的桂花糕。”
一零九、同舟共济
秋雨下了数日才停住,月落山的枫林,在秋雨的洗映下,红得更是热闹。
族长木风长高了不少,透出些英武的气质,一套剑法也使得像模像样。站于一旁的萧离和苏俊互望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欣慰之意。萧离想起远在河西的卫昭,神情黯然,待木风收剑奔来,方才舒展开来。
戴着面纱的程潇潇欲掏出丝帕,替木风拭去额头上的汗珠,萧离冷冷道:“小圣姑。”
程潇潇心中一凛,忙退后两步:“是。”
“族长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何需女子替他擦汗。将来即使是流血,那也只能由他自己吞下去。”萧离的话语透着威严。
木风颇以为然,也不拭满头汗珠,道:“都相言之有理,干脆,把我院中那几个婢女也撤了吧。”
淳于离返回月落,便复原名为萧离,应“教主”之邀、族长之令,担任了月落的都相一职。数月来,他训练军务,执掌内政,月落诸事渐有起色。他手腕高超,城府深沉,连圣教主都对他言听计从,各都司对他也不得不心悦诚服。
萧离记得卫昭所嘱,回来后便用药毒杀了乌雅,又让苏俊正式收木风为徒。木风聪慧,萧离与苏俊一文一武悉心栽培,见他进步神速,倒也颇为欣慰,觉得不负卫昭一片相托之意。
想起那人,他的面上便带了几分思念之意,木风看得清楚,仰头笑道:“都相在想什么人吗?”
萧离回过神,一笑:“正是。”
几人往山海院走去,木风边走边道:“都相想的是何人?”
“一个让我尊敬的人。”
“哦?能让都相尊敬的人,定非常人,都相何不引我相见?”
“他自会有与族长相见的一日,他若见到族长文武双全,定会十分欣喜。”
平无伤急匆匆过来,在山海堂前拦住了众人,也不及行礼,快速道:“事情不妙,桓军包围了长乐城。”
萧离一惊,华桓开战之后,长乐一直留有一万多名驻军,以防月落生乱或是桓军入侵,也一直是桓国与月落之间的一个缓冲,现在桓国大军开来,包围长乐城,只怕下一个目标就是月落。
他与卫昭一直暗有联系,卫昭也一直叮嘱他严防桓军入侵,眼下看来,倒被卫昭不幸言中了。他与戴着面具的苏俊互望一眼,转向木风道:“请族长下令,紧急备战,守住流霞峰和飞鹤峡!”
木风也知事态严重,忙取出族长印章,萧离双手接过,转向程潇潇道:“备马,去流霞峰!”
桓军平静了相当长的一段时日,长风骑却是不敢放松,日日厉兵秣马。当西边的讯息抵达军营,却是一个秋高气爽的艳阳天。
裴琰折起密函,吐出简单的四个字:“长乐被围。”
崔亮一惊抬头:“危险!”
“是。”裴琰落下一子:“月落危矣!”
“眼下情形,月落与我们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让桓军拿下月落,济北必将沦陷,到时夹击河西,只怕——”
裴琰靠上椅背:“可咱们鞭长莫及,也没有兵力再去管月落的事。”
崔亮不言,低头间眼神微闪,在西北角落下一子。
卫昭入帐,崔亮便即告辞,卫昭见这局棋还未下完,便在裴琰对面坐了下来。裴琰却是微笑:“三郎,今日阳光甚好,咱们不如出去走走。”
“少君请。”卫昭将棋子一丢,洒然起身。
二人负手而行,如至交般轻松畅谈,待到营地西面的山峰下,裴琰摒退长风卫,与卫昭登上峰顶。
峰顶,白云寂寂,草木浮香,二人微微仰首,俱似沉醉于这满天秋色之中。
卫昭忽然一笑:“少君有话直说。”
裴琰微笑:“看来三郎还未收到消息。”他从袖中掏出密函,递给卫昭。卫昭接过细看,修眉微微蹙起,目光变得深刻冰冷,合上密函,良久无言。
“三郎,我们数次合作都极为愉快。只是以往,我多有得罪,今日裴琰诚心向三郎告罪。”裴琰退后两步,深深一揖。
卫昭将他扶起,裴琰转身遥望关塞,叹道:“以往,我只将三郎视为生平对手,这半年来,却与三郎携手对敌,生死与共,这心中,早将三郎视为生死之交。”
卫昭沉默了一会儿,道:“少君倒也会说这等酸话。”
裴琰大笑,道:“却也是真心话。”
卫昭心中激流汹涌,面上却仍淡淡:“我明白少君的意思,只是事关重大,关系我月落全族安危,我得想一想。”
“三郎,裴琰此番请你相助,确是诚心为你月落一族着想。眼下宁平王率军包围长乐,只怕紧接着便会向你月落开战,以其凶残性情和与月落族的宿怨旧仇,你的族人,只怕要面对一场残酷血腥的大屠杀,此是其一;
“此番宁平王率军攻打月落,绝不是以前掳掠人口,抢夺财物那么简单,此次他是要彻底地吞并月落,将月落变为桓国的领土,继而通过月落南下攻打我华朝,以图吞并我朝。到时天下尽陷桓族铁蹄之下,月落再无立藩的希望,只怕还有灭族危险,此其二——”
“少君不用多说。”卫昭冷冷道:“等我收到准信了,自会给少君一个答复。”
“那我就再耐心多等几日。”裴琰面色严峻:“我也知要请三郎出兵相助,事关重大。我只是想告诉三郎,月落若想立藩,朝中阻力强大,若没有相当充分的理由,怕是很难堵悠悠众口,日后也容易有变数。”
卫昭不语,裴琰又道:“现如今,形势远远超出我们当初合作时的预期,我也未料到桓军凶悍若斯。可打到眼下这一步,三郎,只怕我们不倾尽全力,拼死一搏,就会有灭族亡国之险!”
“我月落地形险要,若是死守,桓军不一定能拿下。但若我应少君请求,贸然出兵与你一起夹击宇文景伦,那便是公然与桓国撕破脸皮。成则好,若败,我月落将陷于万劫不复的境地。”卫昭话语沉静冰冷。
裴琰嘴角含笑,缓缓道:“只怕三郎想守,宁平王不让你守!”他话语轻细,却在说到“宁平王”三字时稍稍加重。
卫昭修眉紧蹙,轻轻拂袖转身:“少君稍安勿燥,我自会给个答复。”
“三郎。”裴琰见卫昭停住脚步,淡淡道:“三郎若有要求,尽管提出来。”
卫昭一笑,白影轻移,风中送来他的声音:“少君这么客气,卫昭可担当不起。”
夜深风寒,长风骑伙夫庆胖子将一切收拾妥当,又看了看西角那一溜大灶,打了个呵欠,自去歇息。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地掠来,将手伸入左首第一口大灶的灶膛中,灶灰仍有些余温,他从灶灰中掏出一个小铁盒,身形微闪,瞬间便不见了踪影。
江慈正在崔亮帐中,向他请教心疾的治疗之法,忽听到帐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她心中一动,挑帘出帐,左右看了看,见护卫的长风卫站得较远,轻声道:“怎么到这里来了?”
卫昭看入她的眼底,微笑道:“我来找子明。”
江慈面颊一红,崔亮出来道:“卫大人。”
“今夜月色甚好,我想邀子明一同登山赏月,不知子明可愿给卫昭这个面子?”卫昭眯眼看着崔亮,悠然道。
崔亮想了想,含笑点头:“卫大人有邀,自当奉陪。”
江慈跟上,卫昭与崔亮同时转头:“你早些歇息。”江慈不由笑了出来:“那好,你们二位就尽情赏月吧。”转身离去。
卫昭一笑:“子明,请。”
见长风卫欲待跟上,卫昭转身冷笑,长风卫知他身手,不虞崔亮遇刺,便也不再相随。
秋夜清浅,月华如水,山间不时有落叶唦唦的声音。
二人静悠悠地走着,不多时便登上峰顶。站于峰顶遥望关塞南北,灯火连营,崔亮不由叹了口气。
卫昭看了他一眼,双目烁烁:“子明因何叹气?”
崔亮转头看了看他,又望向月色下的苍茫大地,道:“当年‘七国之乱’,有一首流传极广的民谣,不知卫大人可曾听过?”
“愿闻其详。”
崔亮吟道:“万里苍原,路有饿殍;遍地豺虎,累有白骨;不见亲兮,肝肠寸断,满目鸦兮,尽食腐肉。怆怆蒺藜,茫茫黄泉,大夫君子兮,可知我忧,大夫君子兮,可见我苦!”
秋夜风高,卫昭默然听着,忽然一声冷笑:“可惜华桓两国,满朝文武,找不到一个像子明这样的君子!”
崔亮看着卫昭,见他眸中有着凛冽的寒冷,透着彻骨的恨意,心中暗叹,终平静道:“萧教主。”
卫昭退后一步,揖了一礼:“请子明指点。”
崔亮将他扶起,道:“萧教主定是不忍心见族人陷入战火之中。可眼下,月落要想独善其身,怕是不太可能。”
“我想请问子明,我月落若出兵相助,这一战有几成胜算?”
崔亮吐出二字:“五成。”
卫昭默然,良久方道:“可我月落若是坚守,倒有七成把握拒敌于流霞峰外。”
崔亮道:“可若是长风骑战败,桓军胜出,中原乱起,你月落想独存的希望,一成都无。”
“只要桓军不能借月落直Сhā济北,少君守住回雁关当无问题。”
“月落能坚守于一时,可若是战争长达数月甚至数年之久呢?萧教主,请恕崔亮说得直,月落多年受两国盘剥欺压,物资贫乏,极易被长期的战争拖垮。月落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安定的局势,然后在一个睿智的首领带领下,先求生存,再求强大。待势力强大后,再图后策。挑起大乱,坐山观虎斗绝非善策!”崔亮直视卫昭:“要知道,两虎相斗,是能毁了整片山林的!”
卫昭静默一阵,透了口气,道:“我以往确是鲁莽了。”又道:“多谢子明指点。”
二人并肩下山,快到营地,崔亮停住脚步,卫昭转身望着他,崔亮说道:“我视小慈如亲妹子一般,请你不要辜负了她。”
卫昭的神情微微恍惚,半晌才说了一句:“子明放心。”
一一零、秋露危城
卫昭缓缓将一卷丝帛推至裴琰面前,裴琰含笑看着,慢慢拿起卷帛。
看罢,裴琰蹙眉想了一会儿,道:“三郎此番想得倒是颇为周全。但这其中有些条陈,可不太好办。”
卫昭从容笑着:“我用数万月落子弟兵作赌注,自然要赢大一些。”
裴琰手指在桌上轻敲:“允许‘月绣’在华朝民间买卖,并无太大问题;春并粮种谷,我也勉力可以办到。但允月落人参与华朝科举,并允进仕入伍,这一点,只怕非议较大。”
卫昭冷笑:“岳藩这么多年来,不也是如此?”
“岳藩与月落情形有所不同,岳藩名为藩,实际上却是中原汉族一脉,而月落——”
“少君不是孜孜以求,消弭华夷之别、天下一统吗?若是少君将来执掌朝堂,难道还要把天下人划为三六九等,继续执行华朝歧视异族的恶政吗?宇文景伦都敢重用异族的滕毅,少君难道就比不上他?!”卫昭讽道。
裴琰一凛,笑道:“三郎这话说得透彻!”
他再看了看帛书上的内容,掏出印章,沉沉盖下。卫昭含笑收起,道:“少君想是已有周密安排,卫昭愿闻其详!”
裴琰取过地形图,在某处标记了一下,道:“三郎请看,桐枫河直入雁鸣山脉以北,再化为多条支流通过雁鸣山脉并入小镜河。”
卫昭道:“自这处后,河流变窄,险滩无数,不能再放舟东下。”
“桐枫河两岸尽是山林,月落奇兵可由桐枫河东下,夜晚放舟,白天则带着筏子隐藏于山林之中。待至这处,再弃舟上岸,走一条隐蔽的山路,出来后便是‘八角寨’。‘八角寨’十分隐密,距‘回雁关’不过百来里路,他们可先在那处歇整,再按我们的计划,准时直Сhā‘回雁关’宇文景伦的后方!”
卫昭想了想道:“需多少兵力?”
“三万。”
卫昭皱了皱眉:“得赶制筏子。”
“长乐那边,三郎可分部分兵力,与长乐守军一起牵制住宁平王,造成月落兵力全集于流霞峰和长乐的假象。待‘回雁关’这边得胜,再回过头夹击宁平王,不愁他不束手就擒!”
卫昭悠悠道:“少君既都安排好了,我就舍命陪君子,倾全族之力,和少君联手,打这生死一仗!”
裴琰大笑:“好!有三郎这句话,我裴琰就是把这条命交给三郎,也绝无怨言!”
二人相视而笑,卫昭起身道:“此役事关我族安危,我安排妥当后,得赶往‘八角寨’,亲自指挥这一战!”
山风轻寒,江慈不由打了个哆嗦,卫昭索性将她抱在了膝上。他望着深沉夜色,将离别的思绪慢慢压了下去。
江慈蜷在他怀中,渐感温暖,仰头笑道:“原来两只猫在一起靠着,真是可以暖和些。”
她面上神情娇憨明媚,卫昭心中一荡,便吻了下去,唇舌纠缠,江慈“唔”了一声,瞬间全身无力。
卫昭喘着气放开她,她也喘息,将头埋入他的颈弯,低低唤道:“无瑕。”
她的脖子沁出细细的汗珠,偏散发出一阵阵清香,卫昭有一瞬不能思考,再度吻下。他的手心灼热,终于,似是找到了该去的地方,抚入了她的衣内,抚上了她的肌肤。
掌下的肌肤这般柔嫩温暖,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冲击。她全身都在轻颤,更让他快要燃烧,手掌颤抖着向上攀延,终将那一份渴望已久的柔软握在手心。
他不自禁地低吟了一声,欲望就要如潮水般将他淹没,这有些陌生的欲望让他不知所措,想逃离,但更想沉溺。
远处,忽传来隐隐约约的号角声。号角连霜起,征战几人回——
他的吻慢慢停住,手也如同被千斤巨力拉着,缓缓离开了她的身体。
“无瑕。”她的粉脸通红,迷呓着唤道。
卫昭轻柔地将她抱着,低声道:“小慈。”
“嗯。”
“答应我一件事。”
江慈仍觉全身发烫,有些迷糊,随口应道:“好。什么事?”
“你以后,如果要做什么重大决定,先去问子明,他若说能做,你便做,他若说不能,你得听他的。”
江慈清醒了些,仰头看着他,他的目光中带着怜惜,还有些她看不懂的东西。她忽然有些恐惧,紧紧箍住他的脖颈,颤声道:“怎么了?”
卫昭轻吻着她秀丽的耳垂,她又有些迷糊,耳边依稀听到他的声音:“没事,子明说把你当亲妹子一般,我想起这个,就嘱咐你一下,你答应我。”
江慈正酥痒难当,卫昭的声音有些固执:“快,答应我。”
江慈笑出声来:“好,我答应你就是,你——,啊——”
他低叹一声,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中,在心底,一声又一声轻轻唤着:小慈,小慈,小慈——
京城,秋雨绵绵。
延晖殿内阁,燃了静神的“岫云香”,灯影疏浅,映着榻上那张昏睡的面容。那张脸,苍白消瘦,再不见往日的威严肃穆。
裴子放与张太医并肩出殿,正遇上太子从东边过来,二人忙行大礼,太子将裴子放扶起,道:“裴叔叔辛苦了。”
裴子放惶恐道:“这是臣分内之事,太子隆恩,臣万万担当不起。”
太子圆胖的脸上一如既往的憨笑:“裴叔叔多日辛劳,消瘦了不少,本宫看着也心疼,今日就早些回去歇着吧,我来陪着父皇。”
裴子放语带哽咽:“太子仁孝,还请保重万金之体。”
望着裴子放远去,太子呵呵一笑,转身入殿,陶内侍过来禀道:“皇上今日有些反复,汤药也进得有些困难。”
太子挥挥手,陶内侍忙命一等人悉数退出殿外。太子在龙榻前坐下,凝望着榻上的皇帝,缓慢伸手,将皇帝冰冷的手握住,低声唤道:“父皇!”
董学士从殿外进来,太子忙起身相扶:“岳父!”董学士笑了笑,道:“叶楼主来了。”
太子忙出殿,姜远正陪着一人过来,此时延晖殿附近,早无人值守,那人掀去罩住全身的黑色斗篷,淡淡一笑,微微行礼:“草民拜见太子!”
太子忙将他扶住,二人入殿,姜远亲于殿门守候。
“揽月楼”叶楼主坐于皇帝榻前,把脉良久,又送入内力查探一番,陷入沉思之中。
太子道:“父皇病由倒不蹊跷,但张太医数日前悄悄回禀于我,汤药虽能灌下,但药力似是总难到达父皇经脉内腑,岳父觉得有些不对劲,今日才请叶楼主过来,一探究竟。”
叶楼主从袖中取出一个锦盒,从锦盒中拈起一根长针,道:“草民先向太子告罪,需令龙体见点血。”
“但试无妨。”
叶楼主将皇帝衣襟拉开,长针运力,刺入皇帝丹田之中。一炷香后,他抽针细看,面色微变。
承熹五年秋,寒露。
桐枫河两岸,黑沉如墨。巍峨高山如同一座座巨大的屏风,又如同黑暗中张着血盆大口的怪兽,让人凭生惊惧之意。
为免被人发觉,月落三万兵力,带足干粮分批出发,平无伤带着一万人先行,苏俊苏颜带一万人居中,程潇潇则带了一万人殿后。三批人马均是夜间放筏,日间隐匿在桐枫河两岸的山林之中,倒也走得颇为顺利。
夜色黑沉,见所有人都已到齐,平无伤带头往高山深处走去。数日来,他早已将卫昭命人密送来的地形图记得烂熟,找到那块标志性的巨石后,他当先举步,月落将士相继跟上。经过半年来的训练,这批精兵已今非昔比,夜间行军,未发出一丝杂音。
如此行了数日,终进入了杳无人迹兽踪的山林,也终见到了地形图上标着的那处瀑布。平无伤吁了口气,看着天上星月,算了算日子,道:“总算按时赶到。”
苏俊负手看了看周围,道:“那个大岩洞在哪?”
平无伤飞身在瀑布四周查探一番,又飞身下来,向苏俊招了招手。苏俊会意,闪身跃上瀑布边的大石,二人穿过飒落如雨的瀑帘,跪于一人身后。
卫昭缓缓转身,声音清冷:“平叔辛苦了,苏俊也干得不错,都起来吧。”
苏俊不敢多言,取下面具、除下自己身上的衣袍双手奉给卫昭,卫昭看了看他,换了衣袍,戴上面具,道:“剑。”苏俊忙又解下自己的佩剑。
“你等会换了衫,自己再和苏颜会合。”卫昭举步往洞外走去,平叔急急跟上,忍不住道:“教主,咱们真要这么做?”
“平叔不信我?”卫昭停步转身,冷声道。
“不敢。”平叔觉半年不见,这位教主的性情愈发清冷,他心情复杂,也不敢再多言。
卫昭走出两步,又道:“师叔那边怎么样?”
“应当没问题,都相带人打了宁平王一个措手不及,长乐的守将是廖政,也会依计行事。估计拖住宁平王的人马半个月不成问题。”
卫昭点点头,正要钻出瀑帘,瀑雨清凉,带着些寒意。一瞬之间,他微有怔忡:天冷了,她,可有穿够军衣?
猛然惊觉这是大战当前,分心不得,卫昭用力甩甩头,把杂念抛开,大步穿过瀑布。
江慈这两日也颇忙碌,凌军医命她和小天、小青三人回了一趟河西府,运了大批药材过来,她细观军营情形,似是马上就要进行一场大战。
待将药材收归入帐,已是入夜时分,她悄悄将在河西买回的芝麻糕揣入怀中,往卫昭营帐走去。卫昭帐中空无一人,江慈笑了笑,悄悄将三块石头踢成三角形,出了军营。
山中的秋夜,幽远宁静,静谧中流动着淡淡的清寒。江慈坐于树上,聆听着秋风劲起,秋虫哀鸣,心中也涌上莫名的伤感。
直至月上中天,他,还是没有出现。
江慈越等越是心慌,爬下树来,发足狂奔,直奔崔亮营帐。崔亮刚从裴琰大帐归来,见江慈气喘吁吁地掀帘进来,笑道:“什么事?这么着急。”
江慈怔怔地望着他:“崔大哥,发生什么事了吗?”
崔亮知她终已发觉,卫昭已走了快两日,临走时请他将江慈派回河西运药,他似是还想说点什么,但最终还是一言不发,飘然远去,消失在夜色之中。
他暗叹一声,和声道:“小慈,你放心,他去办点事,马上就会回来。”
江慈身形微晃了一下,崔亮又道:“小慈,明日将有大战,你离战场远一点,待战争结束后,再去抢救伤员。”
“是。”江慈静默片刻,轻声道:“我都听崔大哥的。”说着转身出帐。
月华清幽,她在军营中默默地走着,直至明月西沉,她仍在军营中默默地走着。
一一一、寒光铁衣
如雷战鼓,三军齐发。裴琰紫袍银甲,策骑列于阵前,田策持枪于左,许隽提刀列右,其余一众将领相随,数万人马乌压压驰至“回雁关”前。
裴琰身形挺直,俊眸生辉,策动身下“乌金驹”,如一团黑云驰近,又四蹄同收,嘎然立住。关上关下,数万人都忍不住在心中喝了声彩,马固是良驹,裴琰这手策马之术却也是宇内罕见。
裴琰含笑抬头,运起内力,声音清朗,数万人听得清清楚楚:“宣王殿下,能与殿下沙场对决,人生快事。不知殿下可愿与裴琰切磋几招,也好在这‘回雁关’前留下千古美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