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克平壤,李如松立即派出快马,传捷报给在后方急盼佳音的宋应昌和朝鲜国王,然后决定歇兵三日,在城内大摆贺功宴席,以慰诸将劳苦,又从军需中颁发银钱,赏赐众军。
柳成龙也想代表本国有所表示,可战乱中实在筹不出钱来,心中颇感歉疚,酒席宴上,只有不住口的称颂明军武力强大,仗着他文学深厚,赞美诗一首接一首的朗朗吟出,倒也让诸将欣喜非常。
内中唯有一人斜眸看着众人,神情颇为不屑。柳成龙认得这人正是宋应昌帐前赞画袁坤仪,知道他的心思,便端起酒杯故意走上去道:“袁先生为何闷闷不乐?今日攻取平壤,全赖天朝大军神勇,使得倭寇胆寒,穷遁江南,如此大捷可喜可贺,来来,老夫敬你一杯。”
袁坤仪明知他有意挑逗,却那里忍得住,霍的起身冷笑道:“有甚么可贺的?堂堂上国,对倭人用兵多使诡计,胜之不武啊,胜之不武!”
他说话声音虽然不高,但满厅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当下全都停杯不饮,面面相觑。李如松大怒,暗说你这厮前次无礼,看在宋经略份上,本帅已多有遮顾,如今大胜倭贼之际,又来出言乱我军心,这般可恨,却饶不得了。
想到这陡的沉下脸来,将酒杯重重顿在桌上,冷哼一声不语。袁坤仪自恃是宋应昌帐前赞画,不归李如松统属,按他的想法,这个李总兵是不敢把他怎么样的,所以见状倒也凛然不惧,嘿嘿冷笑对视。
大厅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半晌,李如松忍住怒气缓缓道:“袁先生为何这样说话,岂不闻兵家多诈,自古有之,孙子三十六计,计计有诈,两军交战,那是拼命的事情,玩笑不得,难道敌人就不用计谋了么?只不过我今次略胜一筹而已!倭贼侵犯朝鲜国土,掠杀其人民,本就不是诚实君子行为,先生却要我对这等人以诚相待,岂不是与虎谋皮之举么!”
“将军所说差矣!”袁坤仪振袖出席,朗朗道:“我为上邦大国,对倭国小民,当以教化为先,兵法虽有三十六计,也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为上,既然开战,那么所图就不该是多杀伤人命,而是要通过堂堂战阵交锋,让其识我大国风范,知我大国天兵乃仁义之师!古人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何况是国家之间的交涉!利用倭人对我国的信任,欺骗并击败他们,难道是大丈夫所能做的出来的吗?我看这样只能让倭人心生轻视,对我中华文明不耻也!”
李如松一边听着,一边上下打量他,思忖若是别人,只凭今日所说,定要当作倭人的奸细当场推出斩了,此人不过是个书本先生,看在宋经略面上,却和他纠缠些什么。
想到这里强压住心头火气,摆一摆手道:“你出去吧,明天我会派人送你回义州去。先生雄才高论,留在我这里实在是委屈了啊。”袁坤仪书呆子劲上来,还要再说,李应轼忙扯住他衣角,好言宽慰,拽出厅去。
听了袁坤仪这番说辞,众将兴致大减,李如松环顾厅下,冷笑道:“刚才袁先生满嘴的仁义道德,你们这些领兵打仗的人都听呆了吧,如松虽然愚顿,却也知这仁义之师的典故,今日就不妨给大家说说,以解惑疑。
这个典故出在春秋战国时候,讲的是宋襄公和楚国军队在泓水之滨交战。宋军已经安排好阵势,可楚军还没有渡完河。
宋国军队中的右司马向宋襄公献计道,楚军多而宋军少,趁他们正在过河尚未列队时发动突然攻击,那么他们必败无疑。宋襄公说,我听得君子讲:‘双方交战。不伤害已经受伤的人,不擒捉头发斑白的老兵,人处险地,不推他跌下深渊,人处困境,不逼他走投无路,不进攻尚未列成阵势的队伍。’现在楚军还未完全渡河,我们发动攻击,这是不道德的。还是让他们全部渡河摆好阵势后,再击鼓进攻吧。
右司马说,您不爱护我国的人民,不爱惜自己军队士兵的生命,让国家受到损害,难道这就讲道德了吗?宋襄公笑道,君子的话是不会错的,你读书少,那懂的以德服人的道理?于是等到楚军已渡过河来摆好了阵势,宋襄公这才下令击鼓进军,结果宋兵大败,襄公的大腿也遭受重伤,三天后就死了!”
众将听到这里均是哗然,面露不信之色,祖承训忍不住问道:“大帅,这故事是真的吗?那个宋王绝对是个蠢货,怎么可能发生这么可笑的事情呢?”
李如松看着他微微一笑:“这故事可不是我编的,确有其事,等回头我让李参军找那本书给大家看看,所谓师,是指军队,军队是用来杀人的,前面加上仁义二字,那就是一支讲仁义的杀人军队,既要杀敌又要对敌人讲仁义,这样的军队能打胜仗么?”
说到这里起身道:“诸位请看!本帅这杯里装的是什么!”大伙一齐抬头看去,面上都带着疑惑之色,谁都不敢接口,半晌,李如梅迟疑道:“大帅这杯里盛的是酒啊。”
啪的一声脆响,李如松突然振臂将酒杯摔碎在阶前,惊的众将纷纷站起,不知所措。只看李如松哈哈大笑,长吟道:“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举步走到厅堂中间,呛啷拨剑在手,横在胸前道:“这杯中是血,匈奴血,倭贼血啊!”
“吴将军!”“末将在!”李如松快步走到吴惟忠面前:“站出来,给大家看看你的伤口!”吴惟忠昂然出列,劈手将上衣剥去,只见他胸前缠着厚厚的绷带,鲜血隐隐渗出。
“这伤口是怎样来的?”“回大帅,是末将率部攻打牡丹峰时,被倭人火铳子弹所伤。”“那你是怎么对付射你的倭寇的?”“把他们用炮轰了,一个没留!”“嗯,既然敌人用火铳射你,你也当用火铳射还他啊,用大炮轰击,胜之不武吧?”
“嘿,照大帅这么说,倭贼若是放下刀枪比猜拳行令,谁猜赢了就得这座山峰,咱们也需照此奉陪吗?打仗是拼命的勾当,可不是小孩子过家家,什么胜之不武,胜就胜了,败者只配用脑瓜去啃泥!”
“好样的!理当如此!”李如松赞许的点了点头,又向前走了几步,看着查大受道:“查将军,你在南岸以三千兵截杀小西行长,自损八百,却狂斩倭兵两千余人,这等辉煌战果,你是如何取来的?”
“回大帅,末将率兵趁倭贼竞相躲避我军炮火,首尾不顾之际,突然自旁杀出,敌军措手不及,队伍大乱,我军莫不以一当十,弓箭齐放,奋起挥刃,六千余敌军斗志全无,只想逃跑,所以我军斩获极重!”
“你为何不等倭军过江后列队整齐再开战啊,偷袭人家,不怕有损我天朝大军的威仪吗?”“兵法有云,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以近待远,以逸待劳,我只知奉大帅将令,按兵法行事,我天朝大军的威仪是靠战胜敌人得来的,可不是婆婆妈妈的画鬼符求来的!”
“很好!说的好!”又向祖承训道:“白天与倭兵血战,各门攻打激烈不克,你是怎样一举率先攻占城门的?”
“赖大帅妙计,末将统领本部军马扮成朝鲜友军,趁倭人轻视之际,一举攻上城去!”“嗯,虽是我面授计宜,也亏的你悍勇异常,只损折了百十人就攻上含毯门,很好。不过,倭贼怕是不服气啊,说不定背后正骂咱们不敢堂堂正正的和他们作战哩。”
“好么,就许他们躲在城头居高临下的打咱,不许咱们用计攻城?若论堂堂正正,倭子们怎么不敢把队伍拉出来和咱们野战呢!”“当然不敢,因为当时咱们人多嘛,哈哈!”
李如松大笑着返身回坐,又道:“诸位,本帅再问一句,今日攻克平壤,流血打仗、冒死冲杀的是谁?”“是我们哪!”众将齐声应道。
“不错!两军对阵,殊死拼斗,要想取得最后的胜利,得靠勇猛和谋略,而不是假道学,战争是残酷的,杀掉敌人,保存自己。这就是我们武人的道德!我们不但要取得胜利,还要活下去!当我们饮着敌人的鲜血庆功时,那才是我们功德圆满的时刻!”
李如松说到这里看了一眼众人,接着说道:“今天,我最高兴的不仅是攻克了平壤城,还在于攻打这座坚城时,我们用最小的代价取得了最大的胜利,我们用智谋麻痹了敌人,用勇猛打败了敌人,当我们踩着倭贼的头颅高歌畅饮时,谁敢说这样的胜利是不道德的呢?这样的胜利,是光荣的胜利,是伟大的胜利!
作为一军总帅,指挥作战的目的不是为了追求战争场面的华丽堂堂,而是为了不负圣恩,不负众将士的信任,坚决果敢,精心谋划,以最快捷有效的方式来取胜,兵者,凶器也,若是和奸诈凶残的倭人论仁义道德,派个秀才来好了,或是派些蛮夫去死拼,又何必让我李某来朝鲜讲打讲杀?”
“不错,打仗就要千方百计的打胜仗,这可不是搭台子唱花戏!”众将听了连连点头。
“来!我敬诸位将军一杯!正是倚仗你们坚韧不拨、勇猛作战的精神,我大明军才取得了今天的胜利,你们是当之无愧的好汉子,真正的武士!我李如松为你们感到自豪和骄傲!我先干为敬了!”李如松拿了一个大盏,斟满酒,仰面倾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