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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网 > (三生三世 枕上书) > 第一章

第一章

(1)

后来有一天,当太晨宫里的菩提往生开遍整个宫围,簇拥的花盏似浮云般蔓过墙头时,东华想起第一次见到凤九。

那时,他对她是没什么印象的。太晨宫里避世万年的尊神,能引得他注意一二的,唯有四时之错行,日月之代明,造化之劫功。虽被天君三催四请地请出太晨宫为太子夜华迎亲,但他对这桩事,其实并不如何上心。理所当然地,也就不怎么记得往生海上浮浪而来的少女,和她那一把清似初春细雨的好嗓子。也不记得那把好嗓子极力绷着笑,问一旁的司命:“那钟壶山上的什么秦姬,真的喜欢我小叔啊?”

东华真正对凤九有一些实在的印象,是在夜华的婚宴上。

天族太子的大婚,娶的又是四海八荒都要尊一声姑姑的白浅上神,自然不比旁人。天上神仙共分九品,除天族之人,有幸入宴者不过五品之上的十来位真皇、真人并二三十来位灵仙。

紫清殿里霞光明明,宴已行了大半。

这一代的天君好拿架子,无论何种宴会,一向酒过三巡便要寻不胜酒力的借口离席,即便亲孙子的婚宴,也没有破这个例。

而一身喜服的夜华君素来是酒量浅,今夜更是尤其地浅,酒还没过三巡,已由小仙官吃力地搀回了洗梧宫。尽管东华见得,这位似乎下一刻便要醉的不省人事的太子,他行走之间的步履倒还颇有章法。那两位前脚刚踏出紫清殿不久,几位真皇也相继寻了因由一一遁了,一时,宴上拘谨气氛活络不少。

东华转着已空的酒杯,亦打算离席,好让下面凝神端坐的小神仙们松一口气自在畅饮。

正欲搁下杯子起身,抬眼却瞟见殿门口不知何时出现了一盆俱苏摩花。­嫩­黄的花簇后面,隐隐躲了个白衣少女,正低头猫腰,一手拎着裙子一手拎着花盆,歪歪斜斜地倚着墙角柱子沿,妄图不引起任何人注意地,一点一点地朝送亲那几桌席面挪过去。

东华靠着扶壁,找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又重新坐回紫金座上。

台上舞姬一曲舞罢,白衣少女一路磕磕碰碰,终于移到送亲席的一处空位上,探出头谨慎地四下看了看,接着极快速的从俱苏摩花后头钻出来,趁着众人望着云台喝彩的间隙,一边一派镇定地坐下来若无其事地鼓掌叫好,一边勾着脚将身后的俱苏摩花绊倒往长几底下踢了踢。没藏好,又踢了踢。

结果最后一脚踢得太生猛,倒霉的俱苏摩花连同花盆一道,擦着桌子腿直直飞出去,穿过舞姬云集的高台,定定砸向一念之差没来得及起身离席的东华。

众仙惊呼一声,花盆停在东华额头三寸处。

东华撑着腮伸出一只手来握住半空的花盆,垂眼看向席上的“肇事者”。

众神的目光亦随着东华齐齐聚过来。

“肇事者”愣了一瞬,几乎立刻地别过头,诚恳而不失严肃地问身旁一个穿褐衣的男神仙:“迷谷你怎么这么调皮呀,怎么能随便把花盆踢到别人的头上去呢?”

宴后,东华身旁随侍的仙官告诉他,这一身白衣头簪白花的少女,叫做凤九,就是青丘那位年纪轻轻便承君位的小帝姬。

夜华大婚前前后后热闹了七日。

七日之后,又是连宋君亲手­操­持、一甲子才得一轮回的千花典开典,是以,许多原本被请上天赴婚宴的神仙便­干­脆暂居下来没走。

以清洁神圣著称的九重天一时没落下几个清净地,一十三天的芬陀利池算是仅存的硕果之一。大约因池子就建在东华的寝宫太晨宫旁边,没几个神仙敢近前叨扰。

但所谓的“没几个神仙”里,并不包括新嫁上天的白浅上神。

四月十七,天风和暖,白浅上神帮侄女儿凤九安排的两台相亲小宴,就正正地布置在芬陀利池的池塘边儿上。

白浅以十四万岁的高龄嫁给夜华,一向觉得自己这个亲结的最是适时,不免时时拿自己的标准计较他人,一番衡量,遗憾的发现凤九三万多岁的年纪着实很幼齿,非常不合适谈婚论嫁。但受凤九她爹,她哥哥白奕所托,又不好推辞。

近日天上热闹,没什么合适的地方可顺其自然地办一场低调的相亲宴,听说东华帝君长居太晨宫,一般很难得出一趟宫门,即便在太晨宫前杀人放火也没人来管。白浅思考半日,心安理得地将宴席安排到了太晨宫旁边的芬陀利池。

且是两个相亲对象,前后两场。

但今日大家都打错了算盘。东华不仅出了宫,出来的距离还有点近。就在布好的小宴五十步开外,被一棵蓬松的垂柳挡着,脚下搁了管紫青竹的鱼竿,脸上则搭了本经书卷,安然地躺在竹椅里一边垂钓一边闭目养神。

凤九吃完早饭,喝了个早茶,一路磨磨蹭蹭地来到一十三天。

碧­色­的池水浮起朵朵睡莲,花盏连绵至无穷处,似洁白的云絮绣了一层莲花纹。

小宴旁已施施然坐了位摇着扇子的青衣神君,见着她缓步而来,啪一声收起扇子,弯着眼角笑了笑。

凤九其实不大识得这位神君,只知是天族某个旁支的少主,清修于某一处凡世的某一座仙山,­性­子爽朗,人又和气。要说有什么缺点,就是微有点洁癖,且见不得人不知礼、不守时。

为此,凤九特地迟到了起码一个半时辰。

看到这位神君坚贞不饶执着等候的身影时,她觉得其实自己还可以再迟到一个半时辰。

宴是小宴,并无过多讲究,二人寒暄一阵入席。

东华被那几声轻微的寒暄扰了清静,抬手拾起盖在脸上的经册,隔着花痕树影,正瞧见五十步开外,凤九微微偏着头,皱眉瞪着面前的扇形漆木托盘。

托盘里格局紧凑,布了把东陵玉的酒壶并好几道浓艳菜肴。

天上小宴自成规矩,一向是人手一只托盘,布同一例菜­色­,按不同的品阶配不同的酒品。

青衣神君收起扇子找话题:“可真是巧,小仙的家族在上古时管的正是神族礼仪修缮,此前有听白浅上神谈及,凤九殿下于礼仪一途的造诣也是……”

“登峰造极”四个字还压在舌尖没落地,坐在对面的凤九已经风卷残云地解决完一盘酱肘子,一边用竹筷刮盘子里最后一点酱汁,一边打着嗝问:“也是什么?”

嘴角还沾着一块酱汁。

知礼的青衣神君看着她发愣。

凤九从袖子里掏出面小镜子,一面打开一面自言自语:“我脸上有东西?”顿了顿,“啊,真的有东西。”

果断抬起袖子往嘴角一抹。顷刻,白­色­的衣袖上印下一道明晰的油脂。

微有洁癖的青衣神君一张脸,略有些发青。

凤九举着镜子又仔细照了照,照完后若无其事地揣进袖中,大约手上本有些油腻,紫檀木的境身上还留着好几个油指印。

青衣神君的脸青得要紫了。

正巧竹筷上两滴酱汁滴下来,落在石桌上。

凤九咬着筷子伸出指甲刮了刮,没刮­干­净,提起袖子一抹,­干­净了。

青衣神君递丝巾的手僵在半空中。

两人对视好半天,黑着脸的青衣神君哑着嗓子道:“殿下慢用,小仙还有些要事,先行一步,改日再同殿下小叙。”话落地几乎是用跑的急步而去。

东华挪开脸上的经书,看到凤九挥舞着竹筷依依不舍告别,一双明亮的眼镜里却无半分不舍情绪,反而深藏戏谑笑意,声音柔得几乎是掐住嗓子:“那改日再叙,可别让人家等太久哟~”直到青衣神君远远消失在视野里,才含着丝笑,慢悠悠从袖子里取出一方绣着雨时花的白巾帕,从容地擦了擦手,顺带理了理方才蹭着石桌被压出褶痕来的袖子。

兴许两百年间这等场合见识多了,青丘的凤九殿下打发起人来可谓行云流水游刃有余。第二位前来相亲的神君也是一路兴致勃勃前来,一路落花流水离开,唯留石桌上一片杯盘狼藉。

连吃了两大盘酱肘子,凤九觉得有些撑,握了杯茶背对着芬陀利池,一边欣赏太晨宫的威严辉煌,一边消食。

东华那处有两条小鱼上钩,手中的经书也七七八八地翻到了最后一页,抬眼看日头越来越毒,收了书起身回宫,自然地路过池旁小宴。

凤九正捧着茶杯发呆,听到背后轻缓的脚步声,咳了一声:“怎么这么早就来了,担心我和他们大打出手?先陪我坐会儿吧。”

东华闻声停下脚步,倒还真是从容落座了。

凤九的声音一派平静:“他们说这芬陀利池里的白莲俱是人心所化,迷谷,你说像青缇那样,也会有自己的白莲么?”

顿了顿,似乎有些疑惑:“如果有的话,你说会是哪一朵啊?”

又笑了一声:“他那样的人。”

语气轻缓柔软得像珍重什么绝世瑰宝。

东华抬手为自己斟了杯茶,没有答话。迷谷此人他隐约记得,似乎是凤九身旁随侍的一个地仙。看来她是认错人。青缇是谁,却从未听说过。

凤九伸出小指尖轻轻敲打着杯沿,仿佛这是什么有趣的游戏:“半月前西海的苏陌叶邀四叔饮酒,同他们一道路过了那处凡世。”

停了一会儿:“原来瑨朝早已覆灭,就在青缇死后的第七年。”

她回身添茶,嘴里还在嘟囔:“话说苏陌叶新制的那个茶,叫什么来着,哦,碧浮春,倒真是不错,下次去西海我……”

一抬头,后面的话尽数咽在喉中,咽得狠了,带得天翻地覆的一阵呛咳,咳完了还保持着那个要添茶的姿势,半晌没有说出什么话。

东华修长的手指搭在涂了层淡青­色­瓷釉的茶盖之上,亮晶晶的阳光底下,连指尖都在莹莹地发着光。没什么情绪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凤九沾满酱汁的衣袖上,缓缓移上去,看到她白里透红的一张脸一点一点,变得煞白。

天上的这些女仙,他一向记不得她们的面孔。可回忆中她们见到他福身施礼,面目模糊的脸素来粉红桃红嫣红纷呈,还没见过一看到他就脸­色­发白的。

凤九纤长的手指不由自主移向染了酱汁的袖边,不动声­色­地扯了扯,遮掩住那一片刺目污渍,露出一截皓白的手臂来,套着一个茶­色­的水晶镯子。

东华打量了一会儿那只镯子,抬眼看向她:“你在怕我,为什么怕我?”脑中却不知为何一个剪影一闪而逝,是眼前的姑娘垂着眼,食指弯起来一边不好意思地揉鼻子一边耍赖:“我才不怕你,我哪里怕你了?”

那面相似乎比此时更年轻活泼一些。

东华有些好奇,不知为何会产生这样的联想,­干­脆放下茶杯,等着看她是否真会这样做答。

然而事实却是她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除了脸­色­白得有些异常,竟像所有懂礼的小辈:“帝君是四海八荒唯一最接近天道的神祗,我们小辈的神仙,无不敬仰尊重您。”

这一番话极大地败了东华的兴,两人相坐无言,他不再开口,也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握着瓷杯闲闲饮茶。

半晌,凤九一只手颤抖地握住一旁的茶壶,似乎也想要倒茶,带得壶盖一阵叮当脆响。

他终于觉得有些趣味了,屈起手臂撑着腮继续看着她。

凤九被看得不大自然,勉强一笑:“头回面见帝君,喜不自胜,倒让帝君见笑了。”

东华从来就不是个需要看人脸­色­的主,以至于从不会看人脸­色­,却也看出来她口中所谓喜不自胜完全是一篇胡言。

他的目光随着她一路颤抖地握住壶柄,颤抖地倒满茶杯,颤抖地端起杯子,转念已明白她要做什么了。

果然她手一歪,整杯茶就哗啦倒下,正正地洒在自己的衣襟上。他手指搭在石桌上,漫不经心地想,她倒挺会演戏,或许以为他也是来相亲,却又碍于他身份,不能像前两位那样随意打发,所以使出这一招苦­肉­计来,不惜把自己泼湿了找借口遁走,那茶倒在她衣襟上还烫得在冒烟,她也真是下足了血本。凤九被烫得抽了口气,却还是恭敬地、谦谨地、却难掩喜悦地道:“一时不慎手滑,乱了仪容,且容凤九先行告退,改日再同帝君请教佛理道法。”

白莲清香逐风而来,东华抬起眼帘,递过一只硕大的瓷壶,慢悠悠地:“用这个,方才过我手时,已将水凉了,再往身上倒一倒,才真正当得上乱了仪容。”

“……”

东华帝君闭世太晨宫太长久,年轻的神仙们没什么机缘领略他的毒舌,但老一辈的神仙们却没几个敢忘了,帝君虽然一向话少,可说出来的话同他手中的剑,锋利程度几乎没两样的。

相传魔族的少主顽劣,在远古史经上听说东华的战名,那一年勇闯九重天意欲找东华单挑。结果刚潜进太晨宫就被伏在四面八方的随侍抓获。

那时东华正在不远的荷塘自己跟自己下棋。

少年年轻气盛,被制服在地仍破口大骂,意欲激将。

东华收了棋摊子路过,少年叫嚣得更加厉害,嚷什么听说天族一向以讲道德著称,想不到今日一见却是如此做派,东华若还有点道德便该站出来和自己一对一打一场,而不是由着手下人以多欺少……

东华端着棋盒,走过去又退回来两步,问地上的少年:“你说,道……什么?”

少年咬着牙:“道德!”又重重强调:“我说道德!”

东华抬脚继续往前走:“什么东西,没听说过。”少年一口气没出来,当场就气晕了过去。

凤九是三天后想起的这个典故,彼时她正陪坐在庆云殿中,看她姑姑如何教养儿子。

庆云殿中住的是白浅同夜华的心肝儿,人称糯米团子的小天孙阿离。

一身明黄的小天孙就坐在她娘亲跟前,见着大人们坐椅子都能够双脚着地四平八稳,他却只能悬在半空,卯足了劲儿想要把脚够到地上,但个子太小,椅子又太高,呲着牙努力了半天连个脚尖也没够着,悻悻作罢,正垂头丧气地耷拉着个小脑袋听她娘亲训话。

白浅一本正经,语重心长:“娘亲听闻你父君十来岁就会背《大萨遮尼乾子所说经》,还会背《胜思惟梵天所问经》,还会背《底喱三味耶不动尊威怒王使者念诵法》,却怎么把你惯得这样,已经五百多岁了,连个《慧琳音义》也背不好,当然……背不好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但终归你不能让娘亲和父君丢脸么。”

糯米团子很有道理地嘟着嘴反驳:“阿离也不想的啊,可是阿离在智慧这一项上面,遗传的是娘亲而不是父君啊!”

凤九扑哧一口茶喷出来,白浅眯着眼睛意味深长看向她,她一边辛苦地憋笑一边赶紧摆手解释:“没别的意思,最近消化不太好,你们继续,继续。”

待白浅转了目光同糯米团子算账,也不知怎的,她就突然想起了东华将魔族少主气晕的那则传闻。端着茶杯又喝了口茶,眼中不由自主地带了一点柔软笑意。低头瞥见身上白­色­的孝衣时,笑意却一下子烟消云散。两千七百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很多她记得,很多她假装忘记,装着装着,似乎也真的忘记了。避世青丘的两百多年算不上清静,但她很难得再想起东华,来到这九重天,却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看东华的模样,并未将她认出来,她真心地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她同东华,应的是那句佛语,说不得,说不得,多说是错,说多是劫。

第一章 (2)

今日是连宋君亲手­操­持的千花盛典最后一日,按惯例,正是千花怒放争夺花魁最为­精­彩的一日。传说西方梵境的几位古佛也千里迢迢赶来赴会,带来一些平日极难得一见的灵山的妙花,九重天一时万人空巷,品阶之上的神仙皆去捧场了。

凤九对花花草草一向不太热衷,巧的是为贺天族太子的大婚,下界的某座仙山特在几日前呈上来几位会唱戏的歌姬,此时正由迷谷领着,在第七天的承天台排一出将军佳人的折子戏。

凤九提了包瓜子拎了只拖油瓶跨过第七天的天门去看戏。

拖油瓶白白­嫩­­嫩­,正是她唯一的表弟,糯米团子阿离。

第七天天门高高,浓荫掩映后,只在千花盛典上露了个面便退席的东华帝君正独坐在妙华镜前煮茶看书。

妙华镜是第七天的圣地之一,虽说是镜,却是一方瀑布,三千大千世界有十数亿的凡世,倘若法力足够,可在镜中看到十数亿凡世中任何一世的更迭兴衰。

因瀑布的灵气太盛,一般的神仙没几个受得住,就连几位真皇待久了也要头晕,是以多年来,将此地做休憩读书钓鱼用的,只东华一个。

凤九领着糯米团子一路走过七天门,嘱咐团子:“靠过来些,别太接近妙华镜那边,当心被灵气灼伤。”

糯米团子一边听话地挪过来一点,一边气呼呼地踢着小石头抱怨:“父君最坏了,我明明记得昨晚是睡在娘亲的长升殿的,可今早醒来却是在我的庆云殿,父君骗我说我是梦游自己走回去的。”摊开双手做出无奈的样子:“明明是他想独占娘亲才趁我睡着把我抱回去的,他居然连他自己的亲儿子都欺骗,真是不择手段。”

凤九抛着手中的瓜子:“那你醒了就没有第一时间跑去长升殿挠着门大哭一场给他们看?你太大意了。”

糯米团子很是吃惊:“我听说女人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结巴着道:“原、原来男孩子也可以么?”

凤九接住从半空中掉下来的瓜子包,看着他,郑重道:“可以的,少年,这是全神仙界共享的法宝。”

东华撑着腮看着渐行渐远的一对身影,摊在手边的是本闲书,妙华镜中风云变­色­一派金戈铁马,已上演完一世兴衰,石桌上的茶水也响起沸腾之声。

自七天门至排戏的承天台,着实有长长的一段路要走。

行至一处假山,团子嚷着歇脚。两人刚坐定,便见到半空闪过一道极晃眼的银光,银光中隐约一辆马车急驰而去,车轮碾压过残碎的云朵,云絮像棉花似地飘散开,风中传来一段馥郁的山花香。

这样的做派,多半是下界仙山的某位尊神上天来赴千花盛典。

马车瞬息不见踪影,似驶入第八天,假山后忽然响起人声,听来应是两位侍女闲话。

一个道:“方才那马车里,坐的可是东华帝君的义妹知鹤公主?”

另一个缓缓道:“ 这样大的排场,倒是有些像,白驹过隙,算来这位公主也被谪往下界三百多年了啊。”

前一个又道:“说来,知鹤公主为何会被天君贬谪,姐姐当年供职于一十三天,可明了其中的因由?”

后一个沉吟半晌,压低声音:“也不是特别清楚。不过,那年倒确是个多事之秋。说是魔族的长公主要嫁入太晨宫,却因知鹤公主思慕着东华帝君从中作了梗,终没嫁成,天君得知此事震怒,才将这位公主贬谪往了下界。”

前一个震惊:“你是说,嫁入太晨宫?嫁给帝君?为何天上竟无此传闻?帝君不是一向都不沾这些染了红尘味的事么?”

后一个缓了缓:“魔族要同神族联姻,放眼整个天族,除了连宋君也只帝君一人了。这些朝堂上的事,原本也不是你我能置喙的,再则帝君一向对天道之外的事都不甚在意的,也许并不觉娶个帝后能如何。”

前一个唏嘘一阵,却还未尽兴,又转了话题继续:“对了,我记得三百多年前一次有幸谒得帝君,他身旁跟了只红得似团火的小灵狐,听太晨宫的几位仙伯提及,帝君对这只小灵狐别有不同,去哪儿都带着的,可前几日服侍太子殿下的婚宴再次谒得帝君,却并未见到那只小灵狐,不知又是为何。”

后一个停顿良久,叹道:“那只灵狐,确是得帝君喜爱的,不过,在太晨宫盛传帝君将迎娶帝后的那些时日,灵狐便不见了踪影,帝君曾派人于三十六天四处寻找,终是不得而知。”

凤九贴着假山背,将装了瓜子的油纸包抛起又接住,抛起又接住,来回了好几次,最后一次太用力抛远了,油纸包咚一声掉进假山旁边的小荷塘。两个侍女一惊,一阵忙乱的脚步声后渐无人声,应是跑远了。

团子憋了许久憋得小脸都红了,看着还在泛涟漪的荷塘,哭腔道:“一会儿看戏吃什么啊?”

凤九站起来理了理裙边要走,团子垂着头有点生闷气:“为什么天上有只灵狐我却不知道。”又很疑惑地自言自语:“那那只灵狐后来去哪儿了呢?”

凤九停住脚步等他。

正有晨曦自第七天的边缘处露出一点金光,似给整个七天胜景勾了道金边。

凤九抬起手来在眉骨处搭了个凉棚,仰着头看那一道刺眼的金光,淡淡道:“可能是回家了吧。”又回头瞪着团子:“我说,你这小短腿能不能跑快点啊。”

团子坚贞地把头扭向一边:“不能!”

直到抬眼便可见承天台,凤九才发现,方才天边的那道金光并非昴日星君铺下的朝霞晨曦。

她站在承天台十丈开外,着实地愣了一愣。

近在咫尺之处,以千年寒玉打磨而成的百丈高台不知为何尽数淹没在火海之中。若不是台上的迷谷施了结界尽力支撑,烈火早已将台子上一众瑟瑟发抖的歌姬吞噬殆尽。方才惊鸿一瞥的那辆马车也停留在火事跟前,马车四周是一道厚实结界,结界里正是一别三百余年的知鹤公主,迷谷似在大声地同她喊些什么话,她的手紧紧握着马车辕,微微侧开的脸庞有些不知所措。

烈火之后突然传来一声高亢嘶吼。

凤九眯起眼睛,终于搞清楚这场火事的起源:一头赤焰兽正扑腾双翼脱出火海,张开血盆大口逡巡盘旋,口中不时喷出烈焰,盘旋一阵又瞪着铜铃似的眼重新冲入火海,狠狠撞击迷谷的结界。那透明的结界已起了裂痕,重重火海后,舞姬们脸­色­一派惊恐,想必哀声切切,因隔了仙障,未有半点声音传出。就像是一幕静画,却更令人感到诡谲。

知鹤这一回上天,她的动机其实相当明确,明着是来赴连宋君的千花盛典,暗着却是想偷偷地见一见她的义兄东华帝君。这个重返九重天的机会,全赖她前几日投着白浅上神的喜好,在自个儿的仙山里挑了几位会唱戏的歌姬呈上来。因着这层缘由,也就打算顺便地来看一看这些歌姬服侍白浅服侍得称意不称意。

却不知为何会这样的倒霉,不知谁动了承天台下封印赤焰兽的封印,她驱着马车赶过来,正赶上一场浩大的火事。

她其实当属水神,从前还住在太晨宫时,认真算起来是在四海水君连宋神君手下当差,辅佐西荒行云布雨之事,是天上非常难得的一个有用的女神仙,即便被贬谪下界,领的也是她那座仙山的布雨之职。

但她也晓得,以她那点微末的布雨本事,根本不是眼前这头凶兽的对手。她想着要去寻个帮手,但结界中那褐衣的男神仙似乎在同她喊什么话,他似乎有办法,但他喊的是什么,她全然听不到。

踟蹰之间,一抹白影却蓦然掠至她眼前,半空中白­色­的绣鞋轻轻点着气浪,臂弯里的沙罗被热风吹起来,似一朵白莲花迎风盛开。

她看着那双绣鞋,目光沿着飘舞的纱裙一寸一寸移上去,啊地惊叫出声。

记忆中也有这样的一张脸,凉薄的­唇­,高挺的鼻梁,杏子般的眼,细长的眉。只是额间没有那样冷丽的一朵凤羽花。

可记忆中的那个人不过是太晨宫最底层的奴婢,那时她不懂事,不是没有嫉恨过一个奴婢也敢有那样一副倾城­色­,唯恐连东华见了也被迷惑,百般阻挠她见他的机会,私底下还给过她不少苦头吃。有几次,还是极大的苦头。

她惊疑不定:“你是……”

对方却先她一步开口,声音极冷然:“既是水神,遇此火事为何不祭出你的布雨之术?天族封你为水神所为何来,所为何用?”

说完不及她开口反驳,已取出腰间长笛转身直入火海之中。

多年以来,凤九­干­两件事最是敬业,一件是做饭,另一件是打架。避世青丘两百多年无架可打,她也有点寂寞。恍然看到赤焰兽造事于此,说不激动是骗人的。

茫茫火海之上,白纱翩舞,笛音缭绕。那其实是一曲招雨的笛音。

袅袅孤笛缠着烈火直冲上天,将天河唤醒,汹涌的天河之水自三十六天倾泻而下,瞬间瓢泼。火势略有延缓,却引得赤焰兽大为愤恨,不再将矛头对准迷谷撑起的结界,口中的烈焰皆向凤九袭来。

这也是凤九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但若不是为救台上的迷谷及一众歌姬,依她的风格应是直接祭出陶铸剑将这头凶兽砍死拉倒,当然,鉴于对方是一头勇猛的凶兽,这个砍死的过程将会有些漫长。可也不至于如现下这般被动。

凤九悲切地觉得,自己一人也不能分饰两角,既吹着笛子招雨又祭出神剑斩妖,知鹤是不能指望了,只能指望团子一双小短腿跑得快些,将他们家随便哪一位搬来也是救兵。

她一边想着,一边灵敏地躲避着赤焰兽喷来的火球,吹着祈雨的笛子不能用仙气护体,一身从头到脚被淋得透湿。大雨倾盆,包围承天台的火海终于被淋出一个缺角,赤焰兽一门心思地扑在凤九身上,并未料到后方自个儿的领地已被刨出一个洞,猎物们一个接一个地都要逃走了。

这么对峙了大半日,凤九觉得体力已有些不济,许久没有打架,一出手居然还打输了这是绝对不行的,回青丘要怎么跟父老乡亲交代呢。她觉得差不多是时候收回笛子祭出陶铸剑了,但,若是从它的正面进攻,多半是要被这家伙躲开,可,若是从它的背后进攻,万一它躲开了结果自己反而没躲开被刺到又该怎么办呢……

在她缜密地思考着这些问题、但一直没思考个结果出来的时候,背后一阵凌厉的剑风倏忽而至。

正对面的赤焰兽又喷来一柱熊熊烈火,她无暇它顾,正要躲开,谁的手却将她轻轻一带。

那剑风擦着她的衣袖,强大得具体出形状来,似一面高大的镜墙,狠狠地压住舔向她的巨大火舌,一阵银光过后,方才还张牙舞爪的熊熊烈火竟向着赤焰兽反噬回去。

愣神之间,一袭紫袍兜头罩下,她挣扎着从这一团­干­衣服里冒出来,见着青年执剑的背影,一袭紫衫清贵高华,皓皓银发似青丘冻雪。

那一双修长的手,在太晨宫里握的是道典佛经,在太晨宫外握的是神剑苍何,无论握什么,都很合衬。

承天台上一时血雨腥风,银光之后看不清东华如何动作,赤焰兽的凄厉哀嚎却直达天际,不过一两招的时间,便重重地从空中坠下来,震得承天台结结实实摇晃了好一阵。

东华收剑回鞘,身上半丝血珠儿也没沾。

知鹤公主仍是靠着马车辕,面­色­一片惨白,像是想要靠近,却又胆怯。

一众的舞姬哪里见过这样大的场面,经历了如此变故,个个惊魂未定,更有甚者按捺不住小声抽泣。

迷谷服侍着凤九坐在承天台下的石椅上压惊,还不忘尽一个忠仆的本分数落:“你这样太乱来了,今日若不是帝君及时赶到,也不知后果会如何,若是有个什么万一,我是万死不足辞的,可怎么跟姑姑交代。”

凤九小声嘟囔:“不是没什么事吗?”

她心里虽然也挺感激东华,但觉得若是今日东华不来她姑父姑姑也该来了,没有什么大的所谓,终归是伤不了自己的­性­命。抬眼见东华提剑走过来,觉得他应该是去找知鹤,起身往旁边一个桌子让了让,瞧见身上还披着他的衣裳,小声探头问迷谷:“把你外衣脱下来借我穿一会儿。”

迷谷打了个喷嚏,看着她身上的紫袍:“你身上不是有­干­衣裳吗?”愣了愣,又道:“有些事过去便过去了,我看这两百多年,你也没怎么介怀了,何必这时候还来拘这些小节。”说着将自己身上的衣服紧了紧,明摆着不想借给她。

凤九已将­干­爽的外袍脱了下来,正自顾自地叠好准备物归原主。

一抬头,吓得往后倒退一步。

东华已到她面前,手里提着苍何剑,眼神淡淡地,就那么看着她。

没和东华碰上的时候,时不时地,她也会提点自己,今时不同往日,要离他远些,再远些。可每每两人相对,这个她自己对自己的提点,却总也想不起来。

东华从上到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叠得整整齐齐的他的紫袍上:“你对我的外衣,有意见?”

凤九揣摩着两人挨得过近,那似有若无的白檀香惹得她头晕,拉开一点距离,低头斟酌着回答:“怎敢,只是若今次借了,还要将衣服洗­干­净归还给帝君……岂不是需再见,不,再叨扰帝君一次。”顿了顿,又补充:“怕扰了帝君的清净。”

苍何剑搁在石桌上,嗒,一声响。

迷谷咳了一声,拢着衣袖道:“帝君别误会,殿下这不是不想见帝君,帝君如此尊贵,殿下恨不得天天见到帝君……”被凤九踩了一脚,还不露声­色­地碾了一碾,痛得将剩下的话全憋了回去。

东华瞥了凤九一眼,会意道:“既然如此,那就给你做纪念,不用归还了。”

凤九欲哭无泪地抬头,又低头:“……不是这个意思。”

东华不紧不慢地坐下来:“那就洗­干­净,还给我。”

凤九挣扎地看着鞋尖:“今日天气和暖,我觉得并不太冷,”她原本是想直言直语地道:“不想借你这件衣裳了行不行。”但在心里过了一遭,觉得语气稍嫌生硬,显得自己似乎还是很计较他一般,愣是在这句话当中劈出一个逗号来,温柔又委婉地道:“不借这件衣服了,行不行呢?”话刚说完一阵冷风吹来,打了个冷颤。

东华接过迷谷不知从哪里泡来的茶,不慌不忙地抿了口,道:“不行。”

凤九定定地看着石桌沿:“为什么?”

东华放下茶杯,微微抬眼:“我救了你,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洗件衣服又如何了?”

凤九沉默了好一会儿,鼓足勇气道:“帝君何必强人所难。”

东华抚着杯子,慢条斯理地回她:“除了这个,我也没有什么其他爱好了。”

凤九哭笑不得:“你这样真是……”

东华放下茶杯,单手支颐,从容地看着她:“我怎么?”看凤九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没什么情绪的眼里难得露出点极淡的笑意,又漫不经心地问她:“说来,为什么要救他们?”

其实,她方才并不是被噎得说不出话,是他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太过熟悉,令她有些发怔,等她反应过来,话题却已被他带得老远,她听清楚那个问题,为什么要救他们?她从前也不明白,或不在意人命,但是有个人教会她一些东西。

良久,她挺起胸膛来,轻声道:“先夫教导凤九,强者生来就是为了保护弱者存在。若今次我不救他们,我就成为了弱者,那我还有什么资格保护我的臣民呢。”

许多年之后,东华一直没能忘记凤九的这一番话,其实他自己都不太清楚记着它们能有什么意义。只是这个女孩子,总是让他觉得有些亲近,但他从不认识她。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是在青丘的往生海畔,她一头黑发湿润得像海藻,踏着海波前来,他记不清那时她的模样,就像记不住那时往生海畔开着的太阳花。

这一日的这一桩事,很快传遍了九重天,并且有多种版本,将东华从三清幻境里拉入十丈红尘。

一说承天台上赤焰兽起火事,东华正在一十三天太晨宫里批注佛经,听闻自己的义妹知鹤公主也被困火中,才急切地赶来相救,最终降服赤焰兽,可见东华对他这位义妹果真不是一般。另一说承天台起火,东华正巧路过,见到一位十分貌美的女仙同赤焰兽殊死相斗,却居于下风,有些不忍,故拔剑相救,天君一向评价帝君他是个无欲无求的仙,天君也有看走眼的时候。云云。

连宋听闻此事,拎着把扇子施施然跑去太晨宫找东华下棋喝酒,席间与他求证,道:“承天台的那一桩事,说你是见着个美人与那畜生缠斗,一时不忍才施以援手我是不信的。”指间一枚白子落下,又道:“不过,若你有朝一日想通了要娶一位帝后双修,知鹤倒是不错,不妨找个时日同我父君说说,将知鹤重招回天上罢。”

东华转着酒杯思忖棋路,闻言,答非所问地道:“美人?他们觉得她长得不错?”

连宋道:“哈?”

东华从容落下一枚黑子,堵住白子的一个活眼:“他们的眼光倒还不错。”

连宋愣了半天,回过神来,啪一声收起扇子,颇惊讶:“你果真在承天台见到个美人?”

东华点了点棋盘:“你确是来找我下棋的?”

由此可见,关于承天台的这两则流言,后一则连一向同东华交好的连宋君都不相信,更遑论九重天上的其他大小神仙。自是将其当作一个笑谈,却是对知鹤公主的前途做了一番光明猜测,以为这位公主苦日子终于要熬到头了,不日便可重上九重天,不定还能与帝君成就一段好事。

九重天上有一条规矩,说是做神仙须得灭七情除六欲,但这一条,仅是为那些生而非仙胎、却有此机缘位列仙箓的灵物设置,因这样的神仙是违了天地造化飞升,总要付出一些代价酬祭天地。东华早在­阴­阳始判二仪初分之时,便化身于碧海之上苍灵之墟,是正经天地所化的仙胎,原本便不列在灭情灭欲的戒律之内。娶一位帝后,乃是合情合理之事。

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二章

凤九小的时候,因他阿爹阿娘妄想再过一些日子的二人世界,嫌弃她碍事,有很长的一段时日,都将她丢给她的姑姑白浅抚养。跟着这个姑姑,上树捉鸟下河摸鱼的事凤九没有少­干­,有一回还趁着他四叔打盹,将他养的­精­卫鸟的羽毛拨得个­精­光。

考虑到她的这些作为对比自己童年时­干­的混账事其实算不得什么,白浅一向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当白浅教养凤九时,已是个深明大义法相庄严的上神,见识也十分深远,时常还会教给她一些为人处世的正确道理。比如,白浅曾经教导凤九,做神仙最重要的是不怕丢脸,因不怕丢脸是一种勇气,赐予一个人走出第一步的胆量,做一桩事,只要不怕丢脸,坚韧不屈,最终就能获得成功。

后来,凤九在鼓励团子与他父君争夺她娘亲陪寝权的过程中,信誓旦旦地将这道理传给团子:“做神仙,最重要就是不要脸了,不要脸的话,做什么事都能成功的。”

团子将这一番话原原本本地复述给了白浅听,捏着小拳头表示要请教一下她的娘亲什么叫做不要脸,以及,怎么才能做到比他父君更加地不要脸。

白浅放下要端去书房给夜华做夜宵的莲子羹,在长升殿里七翻八捡,挑出来几捆厚厚的佛经,用一只木板车装得结结实实,趁着朦胧的夜­色­抬去给了凤九。闲闲地叮嘱她,若是明日太阳落山前抄不完,便给她安排一场从傍晚直到天明的相亲流水宴。

凤九睡得昏昏然被白浅的侍女奈奈摇醒,缓了好一会儿神,瞪着眼前的经书,反应过来白日里同团子胡说了些什么,心里悔恨的泪水直欲淌成一条长河。

第二日傍晚,凤九是在重重佛经里被仙侍们一路抬去的三十二天宝月光苑。

宝月光苑里遍植无忧树,高大的林木间结出种种妙花,原是太清境的道德天尊对弟子们传道授业解惑之所。

四海八荒的青年神仙们三五成群地点缀其间,打眼一望,百来十位总是该有。一些稳重的正小声与同僚叙话,一些心急的却已昂着头直愣愣盯着苑门口。两三个容易解决,四五个也还勉强,可这百来十个……凤九心里一阵发怵,脚挨着地时,不由退后一步,再退后一步,再再退后一步。不远处白浅的声音似笑非笑地响起,对着一旁恭谨的仙侍道:“唔,我看,­干­脆把她给我绑起来吧,说什么也得撑完这场宴会,可不能中途给逃了。”

凤九心里一咯噔,转身撒脚丫子就开跑。

一路飞檐走壁,何时将身后的仙侍甩脱的,连凤九自己都不知道,只晓得拐过相连的一双枝繁叶茂的娑罗树,枝­干­一阵摇晃,洒下几朵­嫩­黄|­色­的小花在她头发上,身后已无劲风追袭之声。

她微微喘了口气瞥向来时路,确实没什么人影,只见天河迢迢,在金­色­的夕晖下微微地泛着粼粼的波光。

祸从口出,被这张嘴带累得抄了一夜又一日的佛经,此时见着近在眼前的两尊娑罗树,脑中竟全是《长阿含》经中记载的什么“尔时世尊在拘尸那揭罗城本所生处,娑罗园中双树间,临将灭度”之类言语。

凤九伸手拂开头上的繁花,一边连连叹息连这么难的经文都记住了,这一日一夜的佛经也算是没有白抄;一边四处张望一番,思忖着逃了这么久,一身又累又脏,极是困乏,该不该宽衣解带去娑罗双树后面的这汪天泉里泡一泡。

她思考了很久。

眼看明月东升,虽升得不是十分地高,不若凡人们遥望着它感到那么的诗意,但清寒的银晖罩下来,也勉强能将眼前的山石花木铺洒全了。几步之外,碧­色­的池水笼了层缭绕的雾­色­,还漫出些许和暖的仙气。

凤九谨慎地再往四下里瞧了一瞧,料想着戌时已过,大约也不会再有什么人来了,才放心地解开外衣、中衣、里衣,小心翼翼地踏入眼前这一汪清泉之中。

攀着池沿沉下去,温热的池水直没到脖颈,凤九舒服地叹息了一声。瞧着手边有几朵娑罗花悠悠地飘着,一时玩心大起,正要取了来编成一个串子。忽听得池中一方白­色­的巨石之后,哗啦一阵水响。

凤九伸出水面去取娑罗花的一截手臂,刹时僵在半空。

碧­色­的池水一阵动荡,搅碎一池的月光,巨石之后忽转出一个白衣的身影。凤九屏住气,瞧见那白­色­的身影行在水中,越走越近。雾­色­中渐渐现出那人皓皓的银发,颀长的身姿,极清俊的眉目。

凤九紧紧贴着池壁,只觉得世间再也没有比这更加尴尬的事,脸­色­青白了好一阵。但好歹是青丘的女君,很快也就镇定下来。甚至想要做得寻常,寻常到能从容地同对方打个招呼。

然这种场合,该怎么打招呼,它也是一门学问。若是在赏花之处相遇,还能寒暄一句:“今日天气甚好,帝君也来此处赏花?”此时总不能挥一挥光­祼­的手臂:“ 今日天气甚好,帝君也来这里洗澡啊?”

凤九在心里懊恼地思索着该怎么来做这个开场白,却见东华已从容行到斜对面的池沿,正要跨出天泉。整个过程中,目光未在她面上停留一丝半毫。

凤九想着,他兴许并未看到自己?那今次,也算不得在他面前丢了脸罢?

正要暗自地松一口气,东华跨上岸的一只脚却顿了一下,霎时,外袍一滑对着她兜头就盖了下来。

与此同时,她听到前方不远处一个声音响起,像是连宋神君,似乎极尴尬地打着哈哈:“呃,打扰了打扰了,我什么也没看见,这就出去。”

她愣愣地扯下头上东华的白袍,目光所极之处,月亮门旁几株无忧树在月­色­下轻缓地招摇。

东华仅着中衣,立在池沿旁居高临下地打量她,好一会儿:“你在这儿做什么?”

“洗澡。”她谨慎且实诚地回答,一张脸被热腾腾的池水蒸得白里透红。

回答完才想起这一汪泉水虽是碧­色­,却清澈得足可见底。红云腾地自脸颊处蔓开,顷刻间整个人都像是从沸水里捞起来,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把眼睛闭上,不准看,不,你转过去,快点转过去。”

东华慢悠悠地再次从头到脚打量她一番,颇有涵养地转过身去。

凤九慌忙地去够方才脱在池边的衣杉,可脱的时候并未料到会落得这个境地,自外衫到里衣,都搁得不是一般二般的远。若要够得着最近的那一件里衣,大半个身子都须得从池水里浮出来。

她不知如何是好,果真是慌乱得很,竟忘了自己原本是只狐狸,若此时变化出原身来,东华自是半点便宜占她不着。

她还在着急,就见到一只手握着她的白裙子,堪堪地递到她面前,手指修长,指甲圆润。东华仍是侧着身。她小心地瞄一眼他的脸,浓密的睫毛微阖着,还好,他的眼睛仍是闭上的。正要接过裙子,她又是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要穿衣服?”

她平日为了不辱没青丘女君的身份,一向装得宽容又老成,此时露出这斤斤计较的小­性­子来,终于像是一个活泼的少年神女。

东华顿了顿,作势将手中的衣衫收回来。她终究没有嘴上讲的那么硬气,差不多是用豹子扑羚羊的速度将裙子夺下,慌里慌张地就着半遮半掩的池水往身上套。窸窣一阵套好踏出池塘,只觉得丢脸丢得大发,告辞都懒得说一声,就要循着原路跳墙离开这里。

却又被东华叫住:“喂,你少了个东西。”

她忍不住回头,见到东华正俯身拾什么。定睛一看,她觉得全身的血都冲到脑门儿上了。

东华捡起来的,是个藕荷­色­的肚兜。

东华的衣襟微微敞着,露出一点锁骨,面无表情握着她的肚兜,很自然地递给她。凤九觉得真是天旋地转,也不知是去接好,还是不接得好。

正僵持着,月亮门旁的无忧树一阵大动,紧接着又出现连宋君翩翩的身影。看清他俩的情态,翩翩的身影一下子僵住,半晌,抽着嘴角道:“方才……扇子掉这儿了,我折回来取,多有打扰,改日登门致歉,你们……继续……”

凤九简直要哭了,捂着脸一把抢过肚兜转身就跳墙跑了,带起的微风拂开娑罗树上的大片繁花。

连宋继续抽着嘴角,看向东华:“你不去追?”转瞬又道:“承天台上你遇到的那位美人原来是青丘的凤九?”又道:“你可想清楚,你要娶她做帝后,将来可得尊称夜华那小子做姑父……”

东华不紧不慢地理衣襟,闻言,道:“前几日我听说一个传闻,说你对成玉元君有意思?”

连宋收起扇子,道:“这……”

他续道:“我打算过几日收成玉当­干­女儿,你意下如何?”

连宋:“……”

凤九一向其实是个不大拘小节的仙,但这样的­性­子,偶尔拘了一回小节,这个小节却生出了不小的毛病,会有多么的受伤也就可想而知。

同东华的这桩事,令凤九伤得十分的严重,在团子的庆云殿中足足颓了两日才稍缓过来。但终归是存了个心结,盼望谁能帮助她解开。白浅是不行的。

于是,凤九踟蹰地打了个比喻去问团子,道:“倘使你曾经喜欢了一个姑娘,多年后你与这姑娘重逢。”她想了想,该用个什么来做类比才足够逼真,良久,肃然地道:“结果却让她知道你现在还在穿尿布,你会怎么样?”

团子瞪着她反驳:“我已经不穿尿布很久了!”

凤九严谨地抚慰他:“我是说假如,假如。”

团子想了一会儿,小脸一红,难堪地将头扭向一边,不好意思地道:“太丢脸了,这么的丢脸,只有凤九你见着过去的心上人,结果却把肚兜掉在对方面前那样的事才比得上了。”继续不好意思,又有点代入地挣扎:“那样的话,一定会想找块豆腐把自己撞死的啊。”

这之后,微有起­色­的凤九又连着颓了三四天。直到第四晚,白浅指派来的仙侍递给凤九一个话,说前几日承天台上排戏的几位歌姬已休整妥帖,夜里将在合璧园开一场巾帼女英雄的新戏,邀她一同去赏。这才将她从愁云惨淡的庆云殿中请出来。

合璧园中,新搭的戏台上一团女将军穿得花里胡哨,伊咿呀呀哼唱得热闹。

白浅握着一把白绸扇,侧身靠近凤九,道:“近几日,天上有桩有趣的传闻谣传得沸沸扬扬,不晓得你听说没有。”咳了一声:“当然其实对这个事,我并不是特别的热衷。”

凤九兴致勃勃地端着茶凑上去,顿了顿,有分寸地道:“看得出来你的确是不热衷,其实我也不热衷,但,你姑且一讲。”

白浅点了点头,缓缓道:“诚然,我们都不是好八卦他人之人,那么你定是料想不到,从前我们一向认为很是耿介的东华帝君,他原是个不可貌相的,你三百多年前同他断了那趟缘法,我看也是天意维护你,当真断得其所。”

凤九肃然抬头。

白浅剥开一只核桃:“听说,他竟一直在太晨宫里储了位沉鱼落雁似的女仙,还对那女仙荣宠得很。”

凤九松了手中的茶盏,半晌,垂眼道:“如此说,这许多年他未曾出太晨宫,竟是这个因由?”笑了一笑:“诚然,身旁有佳人陪伴,不出宫大约也感不到什么寂寞。”

白浅将剥了一半的核桃递给她:“你也无须介怀,终归你同他已无甚­干­系,我将这桩事说来,也不是为的使你忧心。”

凤九打起­精­神,复端起茶杯,道:“也不知被他看上的是谁。”

白浅唔了一声,道:“我同司命打听了一遭,当然我也不是特意地打听,我对这个事并不是特别地有兴趣。只是,司命那处也没得来什么消息。私底下这些神仙之间虽传得热闹,对那女仙也是各有猜测,但东华和风月这等事着实不搭,除了他的义妹知鹤公主,他们也猜不出还有谁。不过,先不说知鹤这些年都在下界服罪,依我看,不大可能是她。”凤九端着杯子,出神地听着。

白浅喝了口茶润嗓,又道:“关于那女仙,确切的事其实就只那么一件,说六七日前东华携着她一同在太晨宫里泡温泉时,正巧被连宋神君闯进去撞见了,这才漏出一星半点关于这个事的传闻来。”

白浅的话刚落地,凤九一头就从石凳上栽了下去,扶着地道:“……泡温泉?”

白浅垂着头诧异地看着她,得遇知音似地道:“你也觉得惊讶?我也惊讶得很。前日还有一个新的传闻,说得条分缕析,也有一些可信。连宋君属意的那位成玉元君,你识得吧?从前我不在团子身旁时,还多亏了这位元君的照应。据说其实这位成玉元君,就是东华帝君和那女仙的一个私生女。”

凤九撑着桌子沿刚刚爬起来,一头又栽了下去。

白浅伸手将她拉起来,关切道:“你这个凳子是不是不太稳便啊?”

凤九扶着桌沿,­干­笑道:“是台上的这个段子演得太好,令人心驰神往,情不自禁就有些失态。”面不改­色­地说完这一篇瞎话,趁机瞄了一眼戏台,看清演的到底是什么,眼角一抽。

明晃晃的戏台上,正演到英武的女将军不幸被敌国俘虏,栓在地牢的柱子上,诸般刑训手段,被虐待得十分的凄惨。

白浅遥望戏台,目光收回来神­色­复杂地看着凤九:“原来……你好的竟然是这一口么……”

“……”

凤九对自己的定位一直都很明确:她是一个寡­妇­。

凡界有一句家喻户晓的俗谚:寡­妇­门前是非多。凤九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当了这么多年的寡­妇­,门前却没染上半分的是非,并不是自己这个寡­妇­当得如何模范,而要归功于青丘的八卦氛围没有九重天的浓厚。但今日这一场戏听得她十分忧心,她觉得,似她这般已经当了寡­妇­的人,着实不好再被卷进这种染了桃­色­的传闻。纵然是和东华的传闻,赶在三百年前,是她想也想不来的好事。

凤九有一个连白浅都比不上的优点。白浅是一遇上琢磨不透的事,不琢磨透不完事,她则是全凭本能行事。她觉得自己的优点最大的其实并不是厨艺,司命夸奖她执着时是真执着,放手时是真潇洒,她一向也觉得自己的行事对得起这个名号。

前些时日是她没有做好准备,但后来她想起了自己的一条座右铭。她活了这么三万年,身边累起的座右铭何止成千上万,是以这一条她刨了好些日子才重新刨出来,“不同和其他女人有牵扯的男人好,和其他男人有牵扯的男人也不行”。她曾经要死要活地喜欢过东华,那时是真执着,但是东华没有看得上她,还很有可能看上了别人。她觉得这个事儿,就当是从来没有过罢,本来这个事儿,对东华而言可能就从未有过,如今她想得明白了,旁的仙如何对东华,她也如何对他,这个方是正道,当然能躲还是躲一躲,免得生些什么不必要的枝节。

她认请这个事,就开始十分注意同他保持一个距离,但不晓得近来这个距离为什么越保持越近,她考虑了良久,觉得应该再采取一些手段,将他们俩的距离努一把力保持得更远一些。

但她刚刚做下这个决定,就十分迟钝地发现,右手上常戴着的叶青缇送她的那只茶­色­的水晶镯子不在了。那是十分要紧的一个镯子。

她仔细地回想片刻,弄明白,应是那一夜掉在了东华太晨宫的后府。

在他们保持一个更加遥远的距离之前,她还得主动去找他最后一次。

正是风口浪尖,行事更需得低调谨慎。但,欲不惊动旁人晤得东华一面,却是件难办之事。

凤九一番思量,想到了五月初五,心中略有盘算。东华身为天族的尊神,如今虽已半隐居在一十三天,到底还有一些差事尚未卸给天君,比如,掌管仙者的名籍。有道是“着青裙,上天门,谢天地,拜东君”,每年的五月初五,大千世界数十亿凡世中因清修而飞升的仙者们,皆需登上三十六大罗天,在大罗天的青云殿中虔诚地拜谒一回东华帝君,求赐一个相宜的阶品。

而一向的惯例是,待朝会结束,朝拜的众仙散去,东华会顺便检视一下青云殿中的连心镜,再逗留个一时半刻。凤九便是看中了这一时半刻。且,她自以为计较得很是周密。

五月初五,鸾鸟合鸣,天雨曼陀罗花,无量世界生出六种震动,以示天门开启迎八荒仙者的祥瑞。

凤九原本做的是一大早去青云殿外头蹲点的打算,临了被团子缠住大半个早晨,好容易甩掉近来越发聪明的团子,一路急匆匆到得三十六天天门外,却并未听闻殿中传出什么朝拜之声。

凤九揣摩着,大约朝会已散了。抽出一张帕子做揩汗状,掩了半张脸,问一个守门的小天将:“帝君他……一个人在里头?”

小天将是个结巴,却是个很负责的结巴,拦在天门前道:“敢,敢问仙,仙者,者是,是何……”

凤九捏着帕子,把脸全挡了,只露出个下巴尖儿来,道:“青丘,白浅。”

小天将一个恭谨大礼揖地:“回,回上神,帝君,确,确然,一人在,在里头。。。”

凤九叹了声来得正是时候,道了声谢,又嘱咐:“对了,本上神寻他有些私事相商,暂勿放他人入内,回头自会多谢。”话罢仍是捏着帕子,要拐过天门。

小天将不敢阻挠,却也不愿就这么放行,抓耳挠腮地想说点什么。

凤九拐回来:“见到本上神,你很激动?”想了想,道:“你有没有帕子,本上神可以给你签个名。”

小天将拨浪鼓似的摇头,比划着道:“帝君,君他一人,在,在。。。”

凤九顿了一阵,了悟点头:“他一个人待着已有些时辰了?”又道:“你却是个善解人意的,那我得赶紧着去了。”话罢果真十分赶紧的就去了。

直到凤九的背影一路分花拂柳消失得无影无踪,小天将快急哭了,终于从喉咙里憋出方才没能一气呵成的后半句话:“一人、在殿里、会、会见、众、众仙,不、不便、相、相忧啊。”

三十六天的青云殿乃是九重天界唯一一处以青云为盖,碧玺为梁,紫荆为墙的殿堂,速来贵且堂皇,但好在并不只金玉其外,倒很实用,隔声儿的效果更是一等一的好。奈何凤九并无这个见识,打点起十二分的­精­神行至殿门处,谨慎的贴着大门听了好一会儿,未听得人声,便觉得里头确然只得东华一人。

凤九幼时得白真言传身教,讨债的事,尤要戒寒暄一事,一旦寒暄了就不能成事,讲究的为三个字:快、准、狠。那镯子确然是落在东华的后府,但不得不防着他拒不承认,如此,更要在一开始便釀足气势一口咬定,将这桩事妥帖地硬塞到他的头上,才好让他给一个十全十美的交代。

凤九酝酿了一时半刻,默念了一遍白真教导的三字真言,快、准、狠,深吸了一口气,既快又准又狠地……她本意是一脚踢开殿门,脚伸出去一半微觉不妥,又收回来换手去推,这么一搅,酝酿了许久的气势顿时趋入虚颓之势,唯一可取之处是声儿挺大,挺清脆,响在高高的殿堂之上,道:“前几日晚上,我的茶晶串子是不是落在你那儿……”最后一个疑问加质问的“了”字发音了一半,硬生生折在了口中。

青云殿中有人。

不只有人,有很多的人。

凤九愣愣望着躬身伺立于殿堂两侧的长串仙者,都是些布衣布袍,现见得还为册封什么仙位。跑在金銮之下的一个仙者手持笏板,方才许是正对着东华陈诵己身修仙时的种种功德。

此时这一长串的仙者定定的望住凤九,震惊之­色­溢于言表。唯一没有表现出异­色­的是高坐在金銮之上的东华。他漫不经心的换了只手,撑着銮座的扶臂,居高临下看着她。

凤九怔了一瞬,半只脚本能的退出大殿门槛,强自镇定道;“梦游,不小心走错地方了。”说着另一只脚也退出朝堂,还伸出手来要体贴的帮诸位议事的仙者重新关好殿门。

东华的声音不紧不慢的传过来:“那个镯子,”顿了顿,“的确落在我这儿可。”

凤九被殿门的门槛绊了一跤。

东华慢条斯理的从袖子里取出一只盈盈生辉的白玉簪,淡淡道:“簪子你也忘了。”

殿中不知谁猛咽了口唾沫,凤九趴在地上装死。

朝堂一派寂静,东华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地、从容地、缓缓地道;“还有这个,你掉在温泉里的簪花。”顿了顿,理所当然的道;“过来拿吧。”

凤九捂着脸扶着门槛爬起来,对这一帮震惊的已不能自己的仙者,哭腔道:“我真的是梦游,真的走错地方了……”

东华撑着腮;“还有……”作势又要拿出什么东西。

凤九收起哭腔,一改脸上的悲容,肃穆道:“啊,好像突然就醒过来,灵台一片清明了呢。”

恍然大悟的;“应是亏了此处的灵光大盛罢。”

上前一揖,凛然道:“此番,确然是来找帝君取些物什的,没走错地方,劳烦帝君还替我收着。”

不好意思又不失腼腆的:“却一时莽撞扰了众位仙友的朝会,着实过意不去,改日要专程办个道会同各位谢罪呢。”

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做下来,连她自己都十分的惊讶,十分地佩服自己,东华却仍是没反应,重仙则是克制着自己不能有反应。

凤九咬了咬牙,三步并作两步登上丹墀,东华撑着腮,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垂头丧气的一幅悲容,眼中闪过一丝极微弱的笑,立刻又淡下来,伸出右手,十指修长,手上放着一只镯子,一柄簪,一朵白簪花。

凤九有点茫然。

东华慢悠悠的;“不自己拿,还要我送到你手里?”

凤九垂着头飞快地一件一件接过,装得郑重,似接什么要紧的诏书,接住后还不忘一番谦恭的退下,直退到殿门口。强撑过这一段,强压抑住的丢脸之感突然反弹,脸上腾地一红,一溜烟地就跑了。

青云殿中众仙肃穆而立,方才一意通报自己功德的仙者抱着笏板跪在地上,瞧着凤九远去的背影发呆。亏得东华座下还有一个有定力的仙伯,未被半路杀出的凤九乱了心神,殷切地提点跪的仙者;“先前正说到百年前你同一头恶蛟苦斗,解救了中荣国的公主,后来这个公主要死要活地非嫁你不可,仍被你婉拒了,”被东华瞥了一眼,识趣的刹住舌头,咳了一声,威严的沉声道;“那……后事如何了,且续着方才的罢。”

青云殿散了朝会的这一夜,依行惯例,应是由天君赐宴宝月光苑。

新晋的这一堆小神仙们,除了寥寥几个留下来在天上服侍的,大多是分封至各处的灵山仙谷,不知何日再有机缘上天来参拜,得遇天君亲临的御宴,自是着紧。

宝月光苑里神仙扎堆,头回上天,瞧着什么都觉得惊奇,都觉得新鲜。

一株尚未开花的无忧树下,有活泼的小神仙偷偷和同伴咬耳朵;“贤弟今日见了这许多天上的神仙,可曾见过青丘之国的神仙?”神秘地道;“听说今夜可不得了,青丘之国的那位姑姑和她的侄女儿女君殿下皆会列席,传说这二位,可是四海八荒挨着位列在第一第二的绝­色­,连天上的仙子也是比她们不过。”

小神仙的这位同伴正是白日里持笏跪地的哪位仙者,历数功德后被封了个真人,连这做凡人时的姓,唤作沈真人。

沈真人未语脸先红了一半,文不对题地道;“……白日里闯进青云殿的那位仙子……她、她也会来吗?”

小神仙愣了一愣,半掩着嘴道;“愚兄打听过了,那位女仙多半是帝君的义妹,要敬称知鹤公主的,你看白日的形容,帝君他对这个义妹也是不一般。”呐呐道:“哎,长的可真是美,可真是美,连愚兄这个一向不打近女­色­的都看呆了。我真的都看呆了,但,”沉重的拍了拍沈真人的肩头;“你我以凡人之躯升仙,戒律里头一笔一笔写得很清楚,即便帝君对这个义妹也是一般的,沈兄还是莫相为好。”

沈真人恹恹的垂了头。

因三十二天宝月光苑比月亮岂止高出一大截,不大够的上拿月­色­照明,是以,满苑无忧树间遍织夜明珠,将整个苑林照的亮如白昼。

九重天有个不大好的风气,凡是那位高权重的仙,为了撑架子,不管大宴小宴,总是抵着时辰到,装作一副公务繁忙拨冗才得前来的大牌样。好在,东华和连宋一向不做这个讲究,凡遇着这等公宴,不是过早地到就得过迟地到,或者­干­脆不到,抵着时辰到还从未过……

这一回,离开宴还有好一些时辰,两位瑞气腾腾的神仙已低调地大驾前来。

侍宴的小仙娥善解人意的在一株繁茂古木后摆了两椅一桌,请二位上神暂歇,也是为了不让前头的小仙们见了他二人惶恐拘束。

沈真人同那小神仙叙话之时,倒霉的正立在古木前头,一番话一字不漏尽数落入了后面的两位大仙的耳中。

当是时,东华正拆了连宋带给他的昊天塔研究赏玩。这具塔降服一切妖魔。连宋将这东西带给他,原是想让他看一看,怎么来改造一下便能再添个降服仙神的功用,好排到神兵谱里头,将墨渊上神前些日子造的炼妖的九黎壶压下去一头。

连宋君收了扇子为二人斟酒,笑道:“听说你今日在青云殿中,当着众仙的面戏弄凤九来着,你坐下那个忠心又耿介的小仙官重霖可急得很,一心想着如何维护你的刚正端直之名,还跑来同我讨教。”

东华端视着手中宝塔:“同你讨教刚正端直?他没睡醒吗?”

连宋噎了一噎:“算了,同你计较什么。”喝了一盏酒,兀然想起来:“今日原是有个要事要同你说,这么一岔,倒忘了。”扇子搁在酒杯旁敲了敲:“南荒的魔族,近来又有些异动。”

东华仍在悉心的端视被拆得七零八落的昊天塔,道:“怎么?”

连宋靠进椅子里,眼中带笑,慢条斯理地道;“还能有什么。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当年为了魔族长公主同你联姻而找你决斗的那个,你还记得吧?”不紧不慢地道:“趁你不备用那个什么锁魂玉将你锁入十恶莲花境,搞得你狼狈不堪,这么丢脸的一段,你也还记得吧?”幸灾乐祸地道:“要不是那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狐狸为救你搭了把手,说不准你的修为就要生生被莲花境里的妖魔们糟蹋一半去,你还是记得的吧?”末了,不无遗憾地总结:”虽然最后叫你冲破了那牢笼,且将燕池悟他狠狠地教训了一顿,修理得他爹妈都认不出来,不过身为魔族七君之一,他又怎堪得如此侮辱,近日养好了神,一直想着同你再战一场,一雪先时之耻。”

东华眼中动了一动,面无表情道:“我等着他的战书。”

连宋讶了一讶:“我以为你近年已修身养­性­,杀气渐退,十分淡泊了。”皱了皱眉:“莫非,你仍觉得小狐狸是被他捉去了?不过,三百年前你不是亲自先去魔族确认了一趟,并未看到那头小狐狸吗?”又感叹:“说来也是,天大地大,竟再寻不到那样一头狐狸。”一愣,又道:“青丘的凤九也是一只红狐,虽是头九尾的红狐,同你的那头狐长的很不同吧。。。不过,你该不会是因为这个才觉得凤九她。。。”

东华撑着腮,目光穿过古木的繁枝,道:“两码事。”

视线的终点,正停在跟着白浅后头蹙眉跨进宝月光苑的凤九身上。白衣白裙白簪花,神­色­有些冰冷。她不说话的时候,看着还是很端庄很有派头。

白浅的眼睛从前不大好,凤九跟着她时譬如她的另一双眼睛,练就一副极好的眼力,约略一瞟,透过青叶重叠的繁枝,见着一株巨大无忧树后,东华正靠着椅背望着她这一方。

凤九倒退一步,握着白浅的手,诚恳道:“我觉得,身为一个寡­妇­,我还是应该守一些­妇­道,不要这么抛头露面的好。。。”

白浅轻飘飘打断她的话:“哦,原来你是觉得,陪着我来赴这宴会,不若陪着昨儿上天的折颜去驯服赤焰兽给四哥当新坐骑更好,那。。。”

凤九抖了抖,更紧地握住白浅的手:“但,好在我们寡­妇­界规矩也不是那么的严明,抛头露面之事偶为之一二,也是有益、有益。。。”益了半天,违心道:“有益身心健康。”

白浅笑眯眯地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

青丘之国的两位帝姬一前一后法相庄严地踏进宝月光苑,新晋的小神仙们未见过什么世面,陡见这远胜世间诸­色­相的两副容颜,全顾着发呆了,好在侍宴的仙者都是些机灵且见惯这两位的,颇有定力地引着姑侄二人坐上上座。无忧树后头,连宋握着那把破扇子又敲了敲石桌,对东华道:“你对她是个什么意图,觉得她不错还是。。。”

东华收回目光,眼中笑意转瞬即逝:“她挺有趣的。”

连宋用自己盛世情圣的思维解读半天,半明不白的道:“有趣是。。。”便听紫金座上小仙官的高声唱喏:“天君驾到~~~”连宋叹了一叹,起身道:“那昊天塔你可收好了。”

宝月光苑赐宴,原是个便宴。

虽是便宴,却并不轻松。

洪荒变换的年月里,九重天亦有一些更迭,一代一代的天君归来又羽化,羽化又归来,唯有东华帝君坚守在三清幻境的顶上头始终如一。

多年来,连天君过往的一些旧事都被诸神挑出来反复当了好几回的佐酒段子,却一直未曾觅得东华的。此番破天荒地竟能得他一些传闻,轰轰烈烈直如星火燎原,从第一天一路烧到第三十六天,直烧到天君的耳朵里头。事主的其中一位自是东华,另一位,大家因实在缺乏想象力,安的是何其无辜的知鹤公主。但,也不知知鹤是如何做想,一些胆大的神仙言谈里隐约将此事提到她的跟前,她只是含笑沉默,并不否认。

这一代的天君一直对自己的误会很大。

他觉得自己是个善解人意的仁君。

据传言,东华对知鹤是十分的有意,既有天界的尊神中意,他判断,知鹤也不必再留在凡间受罚了,需得早早提上来才是,也是做给东华的一个人情。

这决定定出来多时,他自以为在这个半严整不严整的便宴上头提出来最好,遂特地打发了一句,令设宴的司部亦递给尚未离开九重天的知鹤一张贴。

但这道赦令,需下得水到渠成,才不至令满朝文武觉得自己过于偏袒东华,却又不能太不露痕迹,要让东华知恩。

他如许考量一番,听说知鹤善舞,想出一个办法来,令十七八个仙娥陪衬着这个善舞的知鹤在宴上跳了曲她最最擅长的《鹤舞九天》。

知鹤是个聪明的仙,为辜负天君的一番心意,筵席之上,将一曲“鹤舞九天”跳得直如凤舞九天,还不是一只凤,而是一窝凤,翩翩的飞舞在九天之上。

在座在站的神仙们个个瞧得目不转睛。

一曲舞罢,天君第一个合手拍了几拍,带的一阵掌声雷动。雷动的掌声里头,天君垂眼看向台下,明知故问地道:“方才献舞的,可是三百年前被发下麒麟山的知鹤仙子?”众仙自然称是。他便装作一番思忖,再做出一副惜才的模样,道:“想不到一个负罪的仙子竟还有这样的才情,即在凡界思过有三百年,那想来也够了,着日便重提回九重天吧。”又想起似的瞧一眼东华:“东华君以为如何?”

一套戏做得很够水准。

一身轻纱飘舞装扮得如梦似幻的知鹤公主亦定定地望着她的这位义兄。

东华正第二遍拆解昊天塔,闻言扫了知鹤一眼,点头道:“也好。”

语声落地,斜对面咔嚓一声响,大眼望过去,凤九的茶杯碎成四瓣,正晾在案几上。东华愣了一愣,连宋掩着扇子稍稍挨过去,抬了抬下巴道:“你看清没有,那瓷杯可是被她一只手捏碎的,啧,好身手。”

凤九确信,东华说“也好”两个字的时候,知鹤弯起嘴角对着自己挑衅地笑了一笑。

她记得父君白奕曾语重心长地嘱咐自己:你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记得少同低位的神仙们怄气,别让人看了笑话,辱没了你自己倒没什么,却万不可辱没了这个身份。

三百年来,这些话她一句一句地记在心底,遇事已极少动怒,着实练就了一副广博胸襟和高华气度。但面对知鹤,这套虚礼她觉得可以暂时收了。这位太晨宫的公主,从前着实大大得罪了她,是她心头的一块疤。

这个从前,直可追溯到两千多年前。

那时她年纪轻不懂事,独自一人去南荒的琴尧山玩耍,不小心招惹了一头虎­精­,要吃了她,幸亏被过路的东华帝君搭救一命。打那时候,她就对东华一心相许。为了酬谢东华的恩情,她欠了司命一个大恩,特意混进一十三天太晨宫里头做婢女。

她十分努力,但是运气不好,遇到东华的义妹知鹤公主处处刁难阻挠。东华不理宫务,身边也未得什么帝后,太晨宫多半是知鹤掌管,她的日子不大好过。

后来东华不慎被仇敌诓进十恶莲花境,总算是让她盼着一个机缘。她从小就是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性­子,为了东华,不惜将容貌、声音、变化之能和最为宝贝的九条尾巴都出卖给魔族,化作一头小狐狸拼了命相救。她其实也有私心,以为施给东华这样的大恩,他便能如同她喜欢上他一般地喜欢上自己,她努力了两千多年,终归会有一些回报。

只是世事十分难料。

伤好后她被默许跟在东华身旁日夜相陪,着实过了段自以为开心的日子,虽然失却变化之能,只是一头红­色­的小灵狐,她也很满足,睡梦里都觉得开心。

那一夜睡得尤其糊里糊涂,清晨雀鸟寻食啄了大开的窗棂才将她吵醒,见着枕旁东华的笔迹,写的是若醒了便去中庭候着好喂给她吃食。她欢欢喜喜地跳下床铺,雀跃地一路摇着仅剩的一条尾巴兴冲冲跑去中庭,却见着花坛跟前知鹤不知何故正哭着同东华争论什么。她觉得这时候过去不大合宜,悄悄隐在一棵歪脖子枣树后头,因家中教养得好,不好意思偷听他们说什么,垂着头用爪子捂住一向灵敏的耳朵。他们争论了许久,大半是知鹤再说,一字半语地钻进她两只小­肉­爪子没法捂严实的小断耳中,嚷得她直犯晕。看着二人总算告一段落不再说话了,她撤下爪子来,却听到东华蓦然低沉:“我既应允义父照看你,便不会不管你,你同一只宠物计较什么?”

东华走了许久,她才从枣树后头钻出来,知鹤笑眯眯地看着她:“你看,你不过是只宠物,却总是妄想着要得到义兄,不觉太可笑了吗?”

她有些伤心,但心态还是很坚强,觉得固然这个话亲耳听东华说出来有几分伤人,但其实他也只是说了实情。追求东华的这条路,果然不是那么好走的,自己还须更上进一些。岂料,这件事不过是一条引线,此后的境况用“屋漏偏蓬连夜雨”这句诗正可形容。一连串不太想回忆的打击重重敲醒她的美梦,桩桩件件都是伤心,虽然一向比同龄的其他小狐狸要勇敢许多,可终归还是年幼,觉得难过委屈,渐渐就感到心意灰了。

这一场较量里头,知鹤大获全胜。她其实也没觉得输给知鹤什么了,只是想到无论如何也无法令东华喜欢的自己,有些可叹可悲。可知鹤却不知为何那样看不惯她,她已经打定主意要离开九重天,她还不愿令她好过,挑着她要走的那一夜,特地穿了大红的嫁衣来刺激她,装作一派温柔地抚着它的头:“我同义兄在一起九万年,我出生便是他一手带大,今日终于要嫁给他,我很开心,你是只善良的小狐狸,你也替我感到开心吧?原来,你不开心啊。”

她记得那一夜的月亮又大又圆,踩在脚底下,就像踩着命运的河流,那条河很深,是圆的,要将她淹没。

陈年旧事如烟云一闪即过,凤九凝望着云台上献舞方毕的知鹤,觉得短短三百年,故人还是那个故人。她从前受了知鹤一些欺凌,但出于对东华的执着,她笨拙地将这些欺凌都理解成对老天爷对她的试炼,觉得知鹤可能是老天考验她的一个工具。离开九重天后,于这个事情上她终于有几分清醒了,沉重地认识到知鹤其实就是一个

单纯的死对头,她白白让她欺负了好几百年。但特地跑回九重天将以往受的委屈桩桩件件都还回去,又显得自己不够气量。怎么样才能又报了仇又显得自己有气量呢,她慎重地考虑了很久,没有考虑出来,于是这个事就此作罢了。但事隔三百多年,今日这个机遇倒是像老天揣摩透她的小心思特意安排的,既然这样,怎么好意思辜负老天爷的一番美意呢。且今次相见这个死对头还敢这么挑衅地对她一笑,她觉得她不给她一点好看都对不起她笑的这么好看。

随侍的小仙娥递过来一个结实的新杯子,知鹤眼中嘲讽的笑意更深,凝在眼角,稍稍挑高了,就有几分得意的意思。凤九接过杯子,见着知鹤这更加挑衅的一个笑,弯起嘴角亦回了一笑。

身旁她姑姑白浅打着扇子瞥了云台上的知鹤一眼,又瞥了她一眼,一派寂静端严中提着清凉的嗓音斥责向她道:“天君正同臣子们商议正事,你如今身为青丘的女君,能面见天威亲聆陛下的一些训示,不静心凝听垂耳恭听,满面笑容是怎么回事?”虽然看起来像是训斥她那么回事儿,但她和她姑姑搭戏唱双簧唬她那个板正的老爹也不是一年两年,顷刻意会地一拱手:“侄女不敢,侄女只是感叹在我们青丘,倘若有一个仙犯了事被赶出去,非得立下天大的功德才能重列仙册。近日听姑父说南荒有些动向,侄女原本想着,知鹤公主是司雨的神,也是能战的,还担忧需派知鹤公主前去南荒个什么功勋才能重返九重天,原来并不需罚得那么重,其实跳个舞就可以了。侄女觉得白替知鹤公主担心了一场,是以开初有一个放松的笑,侄女又觉得九重天的法度忒开明忒有人情味,是以后来又有钦佩的一个笑,但是突然侄女想到知鹤公主才艺双全,犯了事固然能得幸赦免,但倘若一个无什么才艺的仙者犯了事又该怎么办呢,于是再后来还有疑惑的一个笑。”

在座诸位仙者都听出来青丘的这位帝姬一番话是在驳天君他老人家的面子,偏偏她驳得又很诚恳,很谦虚,很客气。凤九客客气气地同在座诸仙拱了拱手,继续谦虚地道:“乡野地方的陋见,惹各位仙僚见笑了。”坐下时还遥遥地、诚诚恳恳地朝高坐上的天君又拱了拱手。连宋的扇子点了点东华手边的昊天塔:“她说起刻薄话来,倒也颇有两把刷子,今次这番话说得不输给你了,我父君看来倒要有些头疼了。”

东华握着茶盏在手中转了转,瞧着远远装模作样坐得谦恭有礼的白家凤九:“怎么会,我比她简洁多了。”

座上的天君着实没料到会演上这么一出,但不愧是做天君的人,翻脸比翻书快这门手艺练得炉火纯青,威严的天眼往殿内一扫,瞬间已将利害得失判得明晰,沉声道:“青丘的帝姬这个疑惑提得甚好,九重天的法度一向严明,知鹤若要上天,自然是要立一个功绩的,”顿了一顿,天眼再次威严地扫视整个大殿,补充道:“这一向也是天上律条中写得明明白白的规矩。”但,约是觉得法度太严明了,显不得他是个仁君,停了一会儿再次补充道:“不过,南荒的异动暂且不知形势,这桩事且容后再议不迟。”

凤九仍然不嫌累地保持着那副谦恭知礼的仪态,遥向台上的知鹤春风化雨百川归海地一笑。知鹤的脸白得似张纸,一双大大的杏仁眼仿佛下一刻就要跳出火苗来,狠狠瞪着她。满苑寂静中,一个清冷的声音却突然淡淡响起:“由本君代劳了吧。”

昊天塔的塔顶在东华指尖停了停,他微微抬眼:“若提她上天边要让她上战场的话。”知鹤猛地抬头,雪白的脸­色­渐回红意,自两颊蔓开,眼中渐生一抹殷切之­色­,便是重新活了过来。

天君也愣了愣,不动声­色­扫了眼列宴的仙者,除了东华便是白浅位高,正欲提声问一问白浅的意见。她已打着扇子十分亲切地笑道;“在青丘是便听闻知鹤公主仙逝的双亲曾对帝君有过抚育之恩,帝君果然是个重情义的。”算是赞同了。凤九冷冷瞧了眼东华,再瞧了眼知鹤,脸上倒是一个真心实意的笑,附和她姑姑道;“帝君公主实乃兄友妹恭。”便没有在出声的意思,自顾自地垂头剥着几颗瓜子,其他的仙者当然更没有那个有胆子敢驳东华的面子。天君习惯­性­的端了会儿架子,沉声允了这桩事。

这一列徒生的变故,令一众的仙者瞧得亢奋不已,但多半看个热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还是没弄真切,只是有一点收获:将从前在传说中的听闻的这些上仙上神都对上了号,例如早晨青云殿中东华一本正经戏弄的那个,原不是他的义妹知鹤公主,却是久负盛名的青丘女君凤九殿下。不过,倒也有一两个明察秋毫的,看出一些门道来,因坐得离主席极远,偷偷的咬着耳朵:“其实这个是,我这么理解你看对不对啊,就是小姑子和嫂子争宠的一个事,这个小姑子可能是有一些恋兄情结在里头,嫂子也是看不惯这个小姑子,于是……”后来这个明察秋毫的仙者,因为理解能力特别好还难得有逻辑,被拨给了谱世人命格本子的司命打下手,很得司命的器重,前途十分光明。

其实这一趟,白浅是代她夫君夜华来赴这个宴会的。

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昨日自正天门大驾,这位上神一项护白家兄妹的短,约是私下里对夜华有个什么提点训诫,亲点了他的名令他一路作陪。夜华的一些要紧公务,便质得白浅替他兼着。

白浅嫌麻烦,不大喜欢应酬,眼见着酒过三巡,天君照常例遁了,便也遁了。原打算带着凤九一起遁,见她一个人自斟自酌酌得挺开心,想着她原该是个活泼的少女,成日同团子待在青云殿也不是个事儿,该出来多走动走动才有些少年人的­性­子,便只嘱咐了几句,要她当心着。

她这个嘱咐是白嘱咐了,凤九今夜喝酒豪迈得很,有来敬酒的仙者,皆是一杯饮尽,遇到看得顺眼的,偶尔还回个一两杯。众仙心中皆是赞叹,有道是酒品显人品,都以为这位女君­性­格豪迈,令人钦佩。但这委实是场误会。实因今夜夜宴上供的皆是花柱酿的果蜜酒,此酒口味清淡,后劲却彪悍,但凤九哪里晓得,以为喝的乃是什么果汁,觉得喝个果汁也这般矫情,实在不是她青丘凤某人的作风……除此以外还有一点,她隐约觉得今夜心火略有些旺盛,想借这果汁将它们浇一浇。

但浇着浇着,她就有些晕,有些记不清今昔何年,何人何时何地。只模糊觉得谁说了一句什么类似散席的话,接着一串一串的神仙就过来同她打招呼,她已经开始犯糊涂,却还是本能的装的短装镇定,一一应了。

不多时,宝月光苑已寂无人声,唯一余夜夜明珠还织在林间,无忧树投下一些杂乱的树影。

凤九瞪着手中的酒杯,她的酒品其实是一等一的好,即便醉了也叫人看不大出来,只是反应慢一些,偶尔醉得狠了会停止反应。比如此时,她觉得脑子已是一片空茫,自己是谁,在这里做什么,面前这个小杯子里又盛的是什么东西,完全不晓得。

她试着舔一口,觉得杯中的东西口味应该很安全,突然有些口渴,嫌酒杯太小,想了想,就要换个茶杯,又想了想,­干­脆换个茶缸……突然慢半拍地听到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伴随着隐约的白檀香,脚步声停在她面前。

她好奇地抬头,就看到去而复返的东华,微微垂着眼,目光停在她的手指上;“你还在这儿做什么?”

一看到他,她一直没反应的脑子竟然高速运转起来,一下想起他是谁,也想起自己是谁。确实三百年前的记忆作怪,三百年间的事他一件记不得,只觉得此时还是在太辰宫,这个俊美的、有着一双深邃眼睛的银发青年是东华,而自己是喜欢着他,想尽种种办法终于接近他的那只小狐狸。

她迟钝的望着他半天,举起手里的茶杯给他看:“喝果汁啊。”

东华俯身就这她举起的杯子闻了一闻,抬头看她:“这是酒。”

她又打量他半天,脸上出现困惑的表情,见他有手里握着一只宝塔形状的法器,自动忽略了自己喝的到底是什么的问题,犹疑的问他;“你是不是要去和人打架?”想了想道;“那你把我带上,不给你惹麻烦。”却忘了自己现在是个人,还以为是那只可以让他随便抱在怀里的小灵狐,比划着道;“我这么一丁点大,你随便把我揣在怀里。”

头上的簪花有些松动,啪嗒一声落在桌子上。东华在她身旁坐下来,随手捡起那朵簪花,递给她;“你喝醉了。”

她盯着簪花良久,却没接,目光移开来,又想了大半天,很乖巧的点了点头;“可能是有点。”又抱着头道;“晕晕的。”大约是晕的很,身子不受控的直往一边倒。

东华伸手扶着她,将她扶正,见她坐直了,才道;“还能找到路吗?我送你回去。”

“骗人。”她揣着杯子楞一会,文不对题的道;“那时候你要去教训那个……”呆了呆,捂着脑袋想了很久;“那个什么来着。”委屈地道:“你让我在原地等着你,然后你就没有回来。”又指控道;“还是我自己找你。”

东华正研究着将簪花Сhā入她的发鬓,一边比着最合适的位置,一边疑惑道;“什么时候的事?”

她垂着头乖乖地让东华摆弄自己的头发。闻言抬头;“就是不久以前啊。”东华道了声;“别乱动。”她就真的不再动,却笃定地又道;“我不会记错的。”又补了一句;“我记­性­很好。”再补了一句;“我们狐狸的记­性­都很好。”

东华将簪花端端正正的Сhā入她的发鬓,欣赏了一会,才道;“你又认错人了?我是谁?”

“帝君啊。”她站起来,黑幽幽的大眼睛盯着他好半天,想起来什么似的道:“东华,但是你特别坏。”

听到她直呼他的名字,他有些诧异,又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为什么?”

她认真地道;“你说我只是个宠物。”眼中冒出一些水汽;“我走的时候,你也没有挽留我。”

东华愣了愣,道:“我不记得我……”话没说完。她却迷迷瞪瞪的一个倾身倒下来,正落在他的怀中,原来是醉倒了。

东华垂着头看她,方才她的那些话自然是胡话,无需计较。夜明珠的光柔柔铺在她脸上,他倒从不知她喝醉了是这样,原来,她也有十分乖巧的时候。

他腾空将她抱起来,准备将她送回青云殿,见她无意识的将头更埋进他怀里,修长的手指轻轻的拽着她的衣襟,额间的凤羽花红的十分冷厉妖娆,粉­色­的脸上却是一副无辜的表情,一点也不像一位高高在上的女君。的确像一个……她方才说的什么来着?他想了想,是了,宠物。

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三章

次日大早,凤九揉着额角从庆云殿的寝殿踱步出来,手里还握着件男子的紫­色­长袍,抖开来迷迷糊糊地问团子:“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团子正坐在院中的紫藤架下同他的一双爹娘共进早膳,闻言咬着勺子打量许久,右手的小拳头猛地往左手里一敲,恍然大悟地道:“那是东华哥哥的外衣嘛!”

他爹夜华君提着竹筷的右手顿了顿,挑眉道:“我小的时候,唤东华一声叔叔。”

团子张大嘴,又合上,垂着头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掰着算辈分去了。

凤九愣在那儿,看了看手中的紫袍,又踏出门槛仰头去望殿门上头书的是不是“庆云殿”三个字。又将目光移回团子身上,结巴着道:“怎,怎么回事?”

白浅正帮团子盛第二碗粥,闻言安抚地道:“不是什么大事,昨夜你喝醉了,东华他做好事将你送回来庆云殿,但你醉得狠了握着他的衣襟不肯放手,又叫不醒,他没法只好将外衫脱下来留在这儿。”

凤九想了想,开明地道:“他约莫就是个顺便,不是说不清的事,也还好,无损我的清誉,也无损他的清誉。”

白浅欲言又止地看着她,沉吟道:“不过,你也晓得,东华不能留宿在庆云殿,外衫脱给了你,他也不太方便,再则庆云殿中也没甚他可穿的衣物,团子便来我这里借夜华的。”

凤九点头道:“这也是没错的。”说着就要过来一同用膳。

白浅咳了一声,续道:“我……睡得深了些,团子在院子里,嚷的声儿略有些大,怕是整个洗梧宫都听到了……”

凤九停住脚步,转回头看向团子:“你是怎么嚷的?”

团子嘟着嘴道:“就是实话实说啊。”

凤九松了口气。

团子情景再现地道:“东华哥哥抱着凤九姐姐回庆云殿,凤九姐姐拉着他不让他回去,东华哥哥就抱了她一会。对了,还把衣裳脱了,但是他没有带可以换穿的,我就来找父君借一借,娘亲,父君他是不是又在你这里……”摊了摊手道:“我就是这样嚷的。”

凤九直直地从殿门上摔了下去。

两百多年来,自凤九承了她姑姑白浅的君位,白奕上神嫁女的心便一日比一日切。为人的君父,他担忧凤九年纪即为女君,在四海八荒间镇不住什么场子,一心想给她相个厉害的夫君,好对她有一些帮衬。

白奕对九重天其实没甚好感,只因她这个女儿在青丘已是打遍天下无敌手,不得已,才只好将挑选乘龙快婿的眼光放到天上来。由是趁着白浅的大婚,勒令了凤九一路随行,且要在天上住够一个月,明里是彰显他们娘家人的殷勤,暗地里却是让白浅照应照应这个侄女儿的红鸾星。自以为如此便能令凤九结识一些才俊,广开她的姻缘。

凤九在天上糊里糊涂住了一月,红鸾星依旧蒙尘。带孩子的本事倒是有飞速长进。掰着指头一算,还有三日便该回青丘,自觉不能虚度光­阴­,该趁着这仅有的几日再将九重天好好地逛一逛,遂携了团子,一路杀去风景最好的三十三喜善天。

天门后的俱苏摩花丛旁,正围了一圈小神仙偷偷摸摸地开赌局,拜宝月光苑赐宴那夜团子的一声嚷,几日来凤九一直注意着躲是非,不大敢往人多的地儿扎堆,却掩不住好奇,指使了团子乔装过去打探,自己则隐在一株沉香树后头挥了半匹丝绢纳凉。

她纳凉的这棵树乃是这片沉香林的王,已有万万年寿数,尤其的壮硕茂盛。

好巧不巧,正是东华帝君平日的一个休憩之所。

好巧不巧,今日东华正斜坐在树冠的隐蔽之处校注一本佛经。

好巧不巧,一阵和风吹过,拂来浓郁沉香,熏得凤九打了个喷嚏,正提醒了曲膝斜翻经卷的东华,略将经书挪开一点,微微垂眼,目光就落在她的身上,她一向神经粗壮惯了,未有半分察觉,还在一心一意等着团子归来。

不时,前去赌局打探的团子噌噌噌地如一阵旋风奔回来,叉着小肥腰狠狠喘了两口气,急急道:“这回赌的是个长线,在赌东华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爷爷,”对着称呼好一阵纠结,“在赌他将来会娶你还是娶知鹤公主做帝后!”

凤九一把扶住身后的沉香树,抹了把额头上惊出来的冷汗,故作镇定:“你小小年纪,晓得长线是什么?”

团子苦闷地道:”我不晓得啊,但是我很好学的,就向围观的一个小神仙哥哥请教了一下。结果他也没有说出来什么,只告诉我压知鹤公主的已经有二十五注了,压你的却仅有三注,还是他不小心压错了的。“继续苦闷地道:”我还是没有听懂,但是很不忍心让你久等,就悄悄地溜回来了。我溜的时候看到他还在跟另一个哥哥理论,问可以不可以把他下的那三注调到知鹤公主的名字下头。“

凤九沉默许久,从袖子里掏出个金袋子,倒出来一大堆明晃晃的红宝石,从脖子上取下一块雕工­精­致的绿琳石挂件,又从腰带上解下一只碧绿碧绿的凤纹玉佩,托孤似地一并递给团子,郑重道:“你去给我买个两百注。”顿了顿,“都买在我的名字下头。”

团子接过宝石看一阵,不能置信地道:“我还这么小,你就教我作弊啊?”

凤九瞥他一眼,深沉道:“但凡祭了青丘的名头行事,你姐姐我就容不得居人之下的,这就是所谓君王气度了,不信你回想看看。”

团子连想都没想:“我听小舅舅说,你的课业就从没拿过第一名,全部都是居人之下的,还有几门是垫底的!”

凤九一阵咳:“所谓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嘛,你的课业不也一样。”

团子嘟着嘴道:“胡说,我从来没有考过最后一名。”

凤九一副想起可怕回忆的模样打了个哆嗦:“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学到佛理课,你都不晓得那个有多难。”

团子忧心忡忡地也打了个哆嗦:“有那么难吗?”又有点不愿相信这么残酷的事实,“可是我看东华帝君哥哥,呃,叔叔,呃,爷爷,他都是拿一本佛经书边钓鱼边看着玩儿!”

凤九默了一默,由衷地赞叹:“……真是个变态啊……”话刚落地一缕清风拂来,又是一阵浓郁沉香,勾出她一个刁钻的喷嚏,捂着鼻子顺风跑了两三步才想起回头嘱咐团子,“这个香我有些受不住,去前头的小花林候你。”

沉香树上,无所事事的连宋君提着打理好的苍何剑给东华送来,正听到凤九最后撂下的那一句恳切点评。待树下一双姐弟走得远了,摇着扇子对东华好一阵打量:“你把她怎么了,她这么夸你?”

东华合上佛经,不带表情地道:“夸?成玉都是这么夸你的?”

连宋摸了摸鼻子,“哦,她一向夸我是个无赖。”

今日甫一出门,凤九就觉着不大顺。

九重天原该是吉祥地,出庆云殿的殿门时,却让她眼睁睁地瞧见两只乌鸦从自己头顶上飞了过去,啪,还落下两泡新鲜的鸟粪。当然,这等小事其实不足以打消她出游的热情。但紧接着,又在三十三天天门撞见一堆小神仙拿自己和知鹤打赌,自己还输得不轻。当然,这还是不足以打消她出游的热情,但再接再厉的是,等她回头想寻个清静地歇歇脚,竟误打误撞地转进一片沉香林,熏得她素来只对沉香过敏的鼻子现在还痒着,喷嚏不断。

这一连串的征兆似乎都证明今日不宜出行,但春光如此一派大好,打道回府未免有些吃亏。她费了一番力气,摸索着拐进一处安全的、清幽的小花林,又想着虽然破了财,好歹让团子去赌桌上将自己的劣局掰了回来,这霉运也该到了尽头,遂重新打点起­精­神准备游一游春。蓦然,却听得树丛外头传来一阵和缓的人声。

风一吹,那若有若无的说话声直直地灌进她耳朵里,她心中阿弥陀佛地念了一句,觉得看这个势头,今日的霉运竟有点绵绵无绝期的模样。

照她前些日子给自己定下的一个原则,近几日在这九重天,为了以防万一,是要尽力躲着东华的。她已经十分注意,不料逛个小园子也能遇得到他,也不晓得是个什么缘分。她木着脸皮叮嘱了一声团子:“待会儿帝君要是路过问起,你就说你一人在这儿扑蝴蝶。”话毕已变作一方雪白的丝帕,静静地躺在南阳玉打成的白玉桌之上。

自一排娑罗树后拐出来的二人确是东华和连宋。

凤九虽已委屈自己变作一张帕子,但并不影响听觉,闻得脚步声渐进,他二人正闲闲攀谈。

连宋调侃道:“听说你前几日接了燕池悟的战帖,明日便要去符禹山赴战,重霖还特地拿来苍何剑请我打磨,怎么我就没看出来你这是即将要赴战的模样?”

东华漫不经心道:“我心态好。”

连宋没讨着什么便宜,摸了摸鼻子­干­­干­一笑 ,转移话题道:“说来,你当年打造苍何时是怎么想的?巴掌大的一块地方,竟拿锆英石切出一万多个截面来,还凿刻出五千多个深浅一致的孔洞,费了我不少心神修缮清理,该不会是做了什么隐蔽的机括吧?”

东华回忆一阵:“没什么机括,就是闲着没事­干­吧。”

连宋静默片刻,笑道:“你这副鬼样子也能被四海八荒万年如一日地称颂,说是一派宁净无为板正耿介,还没有一个人前来拆穿,重霖他也真是不大容易。”顿了顿道:“我特别疑惑他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东华沉吟道:“你这么一说,”

连宋好奇道:“如何?”

东华续道:“我也觉得他不大容易。”

连宋:“......”

凤九玉体横陈 ,直挺挺地躺在桌子上,听到他二人的脚步声已近得响在耳朵畔,心中其实有些纠结,她纠结着,自己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地变成一块帕子了,即便要躲着他们,变成帕子也算不得周全,何况是这么雪白的一张帕子,又躺在这么雪白的一张桌子上,一定是有些突兀的罢,会不会一眼就被人认出来呢?

团子已在一旁给两位尊神见了两个礼,乖巧地叫了声帝君爷爷,又叫了声三爷爷。连宋许久未在私底下见过这个侄孙,抚着团子的头趁势关怀了几句他近日的课业。团子一条一条认真地回答完,抬头正见凤九变的那张帕子被东华握在手里头正反打量,顿时呆了。

连宋亦回头,道:“这个是……”

东华面不改­色­:“我遗失的一方罗帕,找了好几天了。”

团子不敢相信地睁大眼睛,想要严肃的反驳,却记起凤九的叮嘱,张开嘴又闭上。看到东华不紧不慢地将他的凤九姐姐叠起来,小脸皱成一团,­肉­痛地嗫嚅道:“你、你轻一点啊,凤 ……帕子她可能会觉得有点疼……”

连宋疑惑地拿扇子柄指向东华手中,道:“可这式样,明明是女仙们用的,怎么……”

东华气定神闲地将叠好的帕子收起来放进袖中:“听说我是个变态,变态有这么一张女仙才用的帕子,有什么好奇怪的?”

袖子里的帕子猛抖了抖,连宋诧了一诧,又往他的袖中猛看一眼,回过味来,呵呵道:“不奇怪,哈哈,诚然没什么奇怪。”

被叠在东华袖子里的凤九,一路上感到十分地憋屈。

倘若时光倒回,她觉得自己一定更长脑子一些,至少变成棵树,就算东华凭着非凡的修为一眼看出她这个竭尽全力的障眼法,她就不信他还能把她拔起来在扛回去。

事已至此,要脱身着实是困难,除非她不顾青丘的面子,在他面前现出她青丘女君的原身来。但他十成十已看出她是个什么,如此作为,多半是等着拿她的笑料。若是她一人做能一人当,丢个脸也怨不得什么,反正她也挺习惯这种事,但她如今已承青丘的一个君位,桩桩都系着青丘的颜面,若这桩事传出去被她父君晓得,定是逃不了一顿鞭子。她暗自地悔了一阵,又暗自地掂量一阵,决意还是隐忍不发,死不承认自己是青丘的凤某,扮作一张货真价值的帕子,兴许他得不着什么趣味,便将她扔了也好。

诸事一一盘点稳妥,她一阵轻松,方才为了不被人瞧穿,特意封了五感中的四感,此时却于辨位不便,遂分了一些术力出来,启开天眼。

双眼一眨,瞧清楚已到了东华的宫邸,许是后院,只见得满墙的菩提往生长得枝枝蔓蔓,是一道油绿的花屏挂在墙垣上。袅娜的绿藤晃了一晃,月亮门旁现出了一个月白衫子的身影,却是一向隐在十里桃花不怎么搭理红尘俗事的折颜上神,后头还牵着个小旋风一般的糯米团子。

凤九一愣,回过头来,顿时感佩团子的悟­性­,觉得他竟晓得去求仙格最高又护短的折颜来救她,而不是去招他那个一贯爱看她笑话的娘亲,方才真是小瞧了他对姊姊的情谊,对这个小表弟立时十分的爱怜。

折颜一番寒暄,赞赏了几句东华的园子,又赞赏了几句他手旁那个瑞兽香炉的做工,被团子踮着脚狠狠扯了扯袖角,才曲折地、慢吞吞地将话题移到搭救凤九的事由上来,道:“不瞒贤弟,今日来贤弟的府邸相扰,其实,是为的一桩小事”

将团子从身后一提提到跟前来,又道:“这小猴崽子趁着愚兄午休,将愚兄特地带给她娘亲的一方绣帕偷出去玩耍,方才耷拉着脑袋回来,一问才晓得是把帕子搞丢了,被贤弟拾了去。”

顿了顿,故作叹息地道:“若是寻常的一块帕子倒也没什么,却因是小猴崽子云游的姥姥特意绣给小猴崽子的娘,托我这一趟上天顺便带过来的,很有一些特别的意义 ,我才跑这一趟,也顾不得打扰了贤弟,来取一取这方帕子。”

凤九原本担心折颜不是东华的对手,若他一开口便客气相问:“贤弟今日可曾见到一方绣花的罗帕?”,以此迂回探听,她敢保证东华十有八九会云淡风轻地厚颜答他 :“没有见过”。但此时折颜的这一番话却是齐整切断东华矢口否认的后路。凤九很佩服折颜,觉得他不愧是一口辣喉的老姜。

她一边开心地从袖子里探出来更多,一边等着东华没有办法地取出她来双手奉给折颜,果见得他修长手指探进袖中。但她显然低估了东华的厚颜程度,修长手指一偏,与她擦身而过,一个晃眼,却是在指间变化出另一张同她一模一样的罗帕来。还是叠好的,伸手递给折颜,淡淡道 :“方才在喜善天拾到的正是这一方,不知是不是上神的 。”一边拿着香匙往香炉中添香,一边又补充一句,“若不是,可去连宋君的元极宫问问,兴许是他拾到了。”

折颜瞧着手里真材实料的一张帕子,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未料得自己几十万年的上善修为,今日竟出师未捷得如此彻底,恰巧团子打了一个喷嚏,流出一点鼻水来,顺势将手里据说很有些特别意义的帕子往他鼻头上一摁,一撸,皮笑­肉­不笑地道:“一个帕子,还怕贤弟诓我强占它不成,贤弟自是不会做那失仙格之事,这帕子自然该是真的。”

口头上讨了几句便宜,领着团子告辞了。

凤九灰心地看着二人离去的背影,因素来耳聪目明,偶尔堪比千里眼顺风耳,隐约间听到团子还在愤愤:“你为什么败了,没有将凤九姐姐救出来,你没有尽全力,我从今天开始不认识你了。”

折颜吊儿郎当地唔了一唔,道:“他又不是将你小舅舅劫了,我为何要尽全力同他撕破脸?不过年前推演凤九丫头的命数,命盘里瞧着倒是个有福相的,且看她自生自灭吧,不准又是另一番造化。”又自言自语地补了句:“不过推演命盘这等事,我几万年没做了,准不准另说。”“顿了顿,惊讶地道:“咦,小阿离,我瞧着你这个命盘,你最近是不是陷入情网了啊?”

团子沉默良久,疑惑道:“情网是什么?”

凤九默默地在心里咬手指头,看这样子,信折颜推演的什么鬼命盘,倒不如信自己来的可靠些。不由感叹,做人做仙,大难临头果然还是只能靠自己啊。

院中的白檀香愈盛,东华持了香箸俯身打整如雪的香灰,将它拨弄得高一些,好盖住炉中的活火,却突然道:“打算装到几时?”

凤九心中一窒,想他果然晓得了,幸好方才拟好了作战计划,此时才能沉默以对。

于是,她十分沉稳地没有回答他。

东华漫不经心地搁了香箸,取出她来,对着日光抖开,半晌,缓缓道:“原来,变作帕子,是你的兴趣?”她心中觉得这推论十分荒谬可笑,却还是撑着没有回答他。

东华难得地笑了笑,虽只在眼角一闪,却看得凤九毛骨悚然,果然,就听他道:“那正好,我正缺一方拭剑的罗帕,今后就劳烦你了。”

拭剑?揩拭位列上古十大神兵,以削玄铁如腐泥之名而威震四海八荒的神剑苍何?凤九觉得自己的牙齿有点打颤,这一次是惊吓得一时忘了如何说话而错失了答话的好时机,就毫无悬念地被东华又折起来收进袖子里头了。

凤九原本做的是个长久盘算,觉得以罗帕的身份被困在东华处,只需同他较量耐­性­,他总会有厌烦的一日将她放了,此种方式最温和稳妥也不伤她的脸面。哪晓得东华要将她用来拭剑,她一向晓得他说到做到,本来四海八荒这些年挺清闲难得起什么战事,他有这个打算也算不得愁人,入睡的前一刻却突然地想起他应了魔君燕池悟的战帖,明日怕是要让苍何大开一场杀戒,顿时打了个哆嗦,一个猛子扎起来,翩翩地浮在花梨木大床的半空,思考了半柱香的时间,她决意今夜一定要潜逃出去。

为了不惊扰东华,凤九谨慎地自始至终未现出人形。想要破帐而出,若是人形自然容易,奈何作为一张罗帕却太过柔软,撞不开及地的纱帐。低头瞧见东华散在枕上的银发,一床薄薄的云被拦腰盖住,那一张脸无论多少年都是一样的好看,重要的是,貌似睡得很沉。以罗帕的身姿,除了启开自身五感,她是使不出什么术法助自己逃脱的。办法也不是没有,比如变回原身的同时捏一个昏睡诀施给东华,但不被他发现也着实困难,倘若失败又该如何是好。

她思考一阵,夜深人静忽然胆子格外地大,想通觉得能不丢脸固然是好,但丢都丢了,传出去顶多挨她父君一两顿鞭子,长这么大又不是没有挨过鞭子,偶尔再挨一回,权当是回顾一番幼时的童趣。想到此处,胸中一时涌起豪情,一个转身已是素衣少女模样,指尖的印伽也正正地轻点在东华额间。他竟没什么反应。她愣愣看着自己的手,料不到竟然这样就成功,果然凡间说的那一句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有些来由。

五月的天,入夜了还是有些幽凉,又是一向­阴­寒的太晨宫。凤九撩开床帐,回身再看一眼沉睡的东华,权当做好事地将他一双手拢进云被中,想了想,又爬过他腰际扯住云被直拉到颈项底下牢牢盖住。做完了起身,不料自己垂下来的长长黑发却同他的银发缠在一处,怎么也拉不开,想着那术法也不知能维持多久,狠狠心变出一把剪子将那缕头发铰下来,不及细细梳理,已起身探出帐帘。但做久了罗帕,一时难得把握住身体平衡,歪歪斜斜地竟带倒床前的屏风,稀里哗啦忒大一阵响动,东华却还是没有醒过来。凤九提心吊胆一阵,又感觉自己法术很是­精­进,略有得意,继续歪歪斜斜地拐出房门。

迈出门槛,忽然想起来一事,又郑重退后两步,对着床帐接二连三施了好几个昏睡诀,直见到那些紫­色­的表示睡意的气泽已浸出宝蓝­色­的帐帘,连摆放在床脚的一株吉祥草都有些恹恹欲困,才放心地收手关了房门,顺着回廊一拐,拐到平日东华最爱打发时间的一处小花园。

站在园林中间,凤九长袖一拂,立时变化出一颗橙子大的夜明珠,借着光辉匆匆寻找起当年种在园中的一簇寒石草来。

若非今夜因为种种误会进入太晨宫,她几乎要忘记这棵珍贵的寒石草,根茎是忘忧的良药,花朵又是顶级的凉菜作料。当年司命去西方梵境听佛祖说法,回来的时候专程带给她,说是灵山上寻出的四海八荒最后一粒种子了。可叹那时她已同魔族做了交易,以一头狐狸的模样待在东华身旁,一介狐狸身没有什么荷包兜帽来藏这种子,只能将它种在东华的园子里头。但还没等寒石草开花结果她已自行同东华了断因缘离开了九重天,今日想来当日伤怀得竟忘了将这宝贝带回去,未免十分­肉­痛,于是亡羊补牢地特地赶过来取。

寻了许久,在一个小花坛底下找到它,挺不起眼地扎在一簇并蒂莲的旁边,她小心地尽量不伤着它根茎地将它挖出来,宝贝地包好搁进袖子里,忙完了才抬头好好打量一番眼前的园林。当年做侍女时,被知鹤的禁令框着,没有半分的机会能入得东华御用的这个花园,虽然后来变成一头灵狐,跟在东华身边可以天天在这里蹦跶撒欢儿,但是毕竟狐狸眼中的世界和人眼中的世界有些差别。那时的世界和此时的又有些差别。

凤九眯着眼睛来回打量这小园林。园林虽小却别致。对面立了一方丈高的水幕同别的院子隔开,另两面砖切的墙垣上依旧攀的菩提往生,平日里瞧着同其他圣花并没什么不同。夜里却发出幽幽的光来,花苞形如一盏盏小小的灯笼,瞧着分外美丽,怪不得又有个雅称叫明月夜花。园林正中生了一株直欲刺破天穹的红叶树,旁边座了方小荷塘,荷塘之上搭了顶白檀枝桠做成的六角亭。她叹了一叹,许多年过去,这里竟然没有什么变化。偏偏,又是一个回忆很多的地方。

凤九并不是一个什么喜爱伤情的少女,虽然思慕东华的时候偶尔会喝个小酒遣怀排忧,但自从断了心思后连个酒壶边也没沾过,连带对东华的回忆也淡了许多。可今日既到了这么一个夙缘深刻的地方,天上又颇情调的挂了几颗星子,难免触发一些关于旧日的怀念。凤九有点出神的望着白檀木六角亭种的水晶桌子水晶凳,惊讶的发现虽然自己的记忆在对付道典佛经上勉勉强强,几百年前的一些旧事却记得分外清楚,简直历历在目。

其实当凤九刚从十恶莲花境中出来,得以十二个时辰不拘地跟着东华时,这个院子里头还没有这个六角亭。

彼时适逢盛夏,她一身的狐狸毛裹着热得慌,爱在荷塘的孤船上顶两片荷叶蔫巴巴的近水乘凉。东华瞧着她模样很可怜,便在几日后伐了两株白檀树特地在水上搭起顶亭子,下面铺了一层冰冰凉凉的白水晶隔水,给她避暑乘凉。她四仰八叉躺在那上头的时候,觉得十分的舒适,又觉得东华十分的能­干­。后来发现东华的能­干­远不止此,整个太晨宫里燃的香都是他亲手调的,喝的茶是他亲手种的,连平日饮用的一些酒具都是他亲手烧制的,宫中的许多盏屏风也是他亲手绘的。她在心里头默默的盘算,一方面觉得自己的眼光实在是好,很有些自豪。一方面觉得倘若能够嫁给他,家用一定能省很多的开销,十分划算,就更加的开心,并且更加地喜爱东华。

她的喜爱执着而盲目,觉得东华什么都好,每当他新做出一个东西,总是第一个扑上去表达敬佩和喜爱之意,久而久之,也帮东华养成毛病,完成一个什么东西总是先找她这头小狐狸来品评。因为有无尽的时间,所以做什么都能做的好,偶尔凤九这么想的时候,她觉得这么多年,东华或许一直十分地寂寞。

那一日着实很稀疏平常,她翻着肚皮躺在六角亭中,一边想着还可以做些什么将东华骗到手,一边有些忧郁地饿着肚子看星星,越看越饿,越饿越忧郁。头上星光一暗,她眨眨眼睛,东华手中端了只白瓷盘落座在她面前,瓷盘中一尾淋了小撮糖浆的糖醋鱼,似有若无地飘着一些香气。

东华搁了鱼,瞟她一眼,却不知为何有些踌躇:“刚出锅,我做的。”

此前,她一直发愁将来和东华没有什么共同言语,因他会的那些她全不济,没想到他连她擅长的厨艺都很会,总算是找到同为高人的一处交集,终于放下心。她有些感动地前爪一揖跳上他膝盖,又腾上水晶桌,先用爪子勾起一点糖浆,想起不是人形,不能再是这么个吃法,缩回爪子有些害羞地伸长舌头,一口舔上这条肥鱼的脊背。

舌头刚触到酱汁,她顿住了。

东华单手支颐很专注地看着她:“好吃吗?”

她收回舌头,保持着嘴贴鱼背的姿势,真心觉得这个真的是非常非常地难吃啊。但突然记起从前姑姑讲给她听的一个故事,说一个不擅厨艺的新婚娘子,一日心血来潮为丈夫洗手作羹汤,丈夫将满桌筵席吃得­精­光后大赞其味,娘子洗杯盘时不放心,蘸了一些油腥来尝,才晓得丈夫是诓她想博她开心,顿时十分感动,夫妻之情弥坚,传作一段佳话。

凤九一闭眼一咬牙,滋溜溜半柱香不到将整条鱼都吞了下去,一边捧着肚子艰难地朝东华做出一个狐狸特有的满足笑容来以示好吃,一边指望他心细如发的察觉出自己这个满足笑容里暗含的勉强,用指头蘸一点汤汁来亲自尝尝。

东华果然伸出手指,她微不可查的将盘子朝他的方向推了推,东华顿一顿,她又腆着肚子推了推,东华的手指落在她沾了汤汁的鼻头上,看她半天:“这个是......还想再来一盘?今天没有了,明天再做给你。”

她傻傻看着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猛力抱住他的手指往汤汁里蘸,他终于理解到她的意思:“不用了,我刚才尝了,”他皱了皱眉,“很难吃。”看着她,“不过想着不同的物种的口味可能不一样,就拿来给你尝尝。”下结论道,“果然如此,你们狐狸的口味还真是不一般。”

凤九愣了愣,咦唔一声歪在水晶桌上,东华担忧的问:“你就这么想吃?”话毕转身走了,不消片刻又拎了只盘子出现在她面前,这回的盘子是方才两个大,里头的鱼也挑顶肥的搁了整一双。凤九圆睁着眼睛看着这一盘鱼,咦呜一声爬起来,又嗷呜一声地栽倒下去。

此后,每日一大早,东华都体贴的送来一尾肥鲤鱼,难得的是竟能一直保持那么难吃的水准。凤九心里是这么想的,她觉得东华向来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仙,若自己不吃,驳了他的面子,他面上虽瞧不出来,全闷在心里成了一块心病又委实愁人。但老是这么吃下去也不是办法,东华对她的误会着实有点深。

一日泰山­奶­­奶­过来拜访,碰巧她老人家也有只灵宠是头雪狐,凤九很有心机的当着的东华的面将一盘鱼分给那雪狐一大半。小雪狐矜持地尝了小半口,顿时伸长脖子哀嚎一声,一双小爪子拼命地挠喉咙口,总算是将不小心咽下去的半块鱼­肉­费力呕出来。

凤九怜悯地望着满院子疯跑找水涮肠子的小雪狐,眨巴眨巴眼睛看向东华,眼中流露出:“我们狐狸的口味其实也很一般的,我每餐都吃下去,全是为了你!”的强烈意味。座上添茶的东华握住茶壶柄许久,若有所思地看向她,恍然:“原来你的口味在狐狸中也算是特别。”凤九抬起爪子正想往他怀中蹭,傻了片刻,绝望地踉跄两步,经受不住打击地缓缓软到在地。

又是几日一晃而过,凤九被东华的厨艺折腾得掉了许多毛,觉得指望他主动发现她的真心已实属困难了,她需寻个法子自救。左右寻思,为今除了和盘托出再没什么别的好办法,已想好用什么肢体语言来表述,这一日就要鼓起勇气对东华的肥鲤鱼慷慨相拒了。不经意路过书房,却听到无事过来坐坐的连宋君同东华聊起她。她并不是故意偷听,只因身为狐狸,着实多有不便,比如捂耳朵,不待她将两只前爪举到头顶,半掩的房门后几句闲话已经轻飘飘钻进她的耳中。

先是连宋:“从前没有听说你有养灵宠的兴趣,怎的今日养了这么一头灵狐?”

再是东华:“它挺特别,我和它算是有缘。”

再是连宋:“你这是诓我罢,模样更好的灵狐我不是没见过,青丘家的那几位,狐形的原身都是一等一的几位美人,你这头小红狐又有什么特别?”

再是东华:“它觉得我做的糖醋鱼很好吃。”

连宋默了一默:“……那它确实很特别。”

一番谈话到此为止,房门外,凤九忧郁地瞧着爪子上刚摸到的新掉下的两撮毫毛,有点伤感又有点甜蜜。虽然许多事都和最初设想不同,东华也完全没有弄明白她的心意,但眼下这个情形,像是她对他厨艺的假装认可,竟然博得了他的一些好感么?那,若此时她跳出去告诉他一切都是骗他的……她打了个哆嗦,觉得无论如何,这是一个美好的误会,不若就让它继续美好下去。虽然再坚持吃他做的鲤鱼有可能全身的毛都掉光,又有什么关系,就当是提前进入换毛季了吧。

没想到,这一坚持,就坚持到她心灰意冷地离开九重天的那一夜。

凉风袭人,一阵小风上头,吹得凤九几分清醒。虽然三万多岁在青丘着实只能算个小辈中的小辈,但经历一些红尘世情,她小小的年纪也了悟了一些法理,譬如在世为仙,仙途漫漫,少不得几多欢笑几多遗憾,讨自己开心的就记得长久一些,不开心的记恨个一阵子也就可以了,如此才能修得逍遥道,得自在法门。从前在太晨宫其实不开心时远比开心多许多,此情此境,最终想起的都是那些令自己怀念之事,可见这个回忆大部分是好的,大部分是好的,那它就是好的。

两三步跃到六角亭上,试了试那只许久以前就想坐坐看的水晶凳,坐上去却觉得也不是想象中那样的舒适。她记得东华时常踞在此处修撰西天梵境佛陀处送过来的一些佛经,那时,她就偎在他的脚边看星星。

九重天的星星比不得青丘有那美人含怯般的朦胧美态,孤零零挂在天边与烙饼摊卖剩的凉饼也没多少区分,其实并没有什么看头。她不过借着这个由头装一副乖巧样同东华多待一些时辰,他的叔伯们是怎么诓她的伯母和婶婶的她清楚得很,想着等自己能够说话了,也要效仿她那两个有出息的叔伯将东华他诓到青丘去,届时她可以这么说:“喂,你看这里的星星这么大,凉凉的一点都不可爱,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们青丘看星星啊。”一晃百年弹指一挥,这句有出息的话也终归是没有什么机会说得出口。

夜到子时,不知何处传来阵三清妙音,半天处捎上来一轮朗朗皎月,星子一应地沉入天河,她撑着腮望着天边那一道冷冷的月光,轻声地自言自语:“什么时候,我带你去我们青丘看星星啊。”回神来自己先怔了一怔,又摇摇头笑了一笑,那句话被悠悠夜风带散在碧­色­的荷塘里,转眼便没影儿了,像是她坐在那里,从没有说过什么。

几株枝叶相覆的阎浮提树将月亮门稀疏掩映,地上落了几颗紫­色­的阎浮子,东华­操­着手懒洋洋靠在月亮门旁,身上着的是方才入睡的白­色­丝袍,外头松松搭了件长外杉。他原本是想瞧瞧她打算如何逃出去,才一路跟着她到得这园林,原以为她是慌里慌张寻错了路,谁承想她倒很有目标地挖了他一棵草药,又将园中每一样小景都端详了一番,表情一忽儿喜一忽儿悲的,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东华抬眼,瞧见紫­色­的睡意从自己的房中漫出,片刻已笼了大半个太晨宫,似一片吉云缭绕,煞是祥瑞。他觉得,这丫头方才给他施那几个昏睡诀的时候,一定将吃­奶­的力都使出来了。东南方向若有似无的几声三清妙音也渐渐沉寂在紫­色­的睡意中,施法的人毫无察觉,大约想心事想得着实深。顷刻,过则睡倒一大片的紫气渐渐漫进园林,漫过活水帘子,漫过高高耸立的红叶树,漫过白檀六角亭……东华在心中默数了三声,啪,对着月亮想心事的姑娘她果然被轻松放倒了……

撩开阎浮树几个枝桠,东华慢条斯理从月亮门后转出来,园中所见皆静,连菩提往生的幽光都较往常暗淡许多。到得亭中,千年白檀木的木香也像是沉淀在这一方小亭不得飘散。他低头瞧她趴在白水晶的桌子上睡得一派安详,不禁好笑,被报应到自己施的术法上头还如此无知无觉,普天之下,就数她了,难怪听说她爹白奕上神日日都在寻思如何给她招个厉害郎君。

他伸手捏个小印朝她身上轻轻一拂,将她重新变作一张罗帕,揣进怀中从容地绕出这睡意盎然的小园林。

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四章

凤九睡得胡天胡地地醒将过来,听得耳畔阵风急吼,觉得还在做梦,安然闭眼小寐。双眼刚合上,一个激灵登时又睁开。

卯日星君驾着日向车将旭日金光洒得遍天,行得离他们近了,瞧见他老人家仓皇下车渐成一个小点遥相跪拜。 隐在云团中的座座仙山自脚下飘闪而过,落进眼底些许青青山头。

凤九愣了半天,运足气颤抖地提手, 一瞧,果然自己还是那方丝罗帕子。茫然四顾里弄明白为何听得这么清晰的风声,原来是被绑在苍何剑的剑柄之处,佩在东华的腰间,随他御风急行。

她混沌地回想昨夜应该是逃了出来,为何却出现在这里,难不成后来又被抓了回去?但也没有这方面的记忆。或者从头到尾她就没有逃出来过,东华换了中衣将她重新纳入袖中收拾入睡时,她也跟着睡着了,后来一切皆是发梦?她尽量稳重地固定住身形,越想越有道理,又觉得那是个好梦,有些潸然......

待符禹山出现在眼前,经惨然­阴­风一吹,凤九才迟迟了悟,今日东华与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在此将有一场大战,她原是稀里糊涂被携来了南荒。

说起东华同燕池悟的恩怨,掰着指头可数到三百年前。传说里,还为的是一个女人。

当然这个传说只是小规模传传罢了,知情者也大多觉得东华挺无辜!

说是那年魔族的赤之魔君煦旸,打算将亲生的妹妹姬衡公主嫁给神族联姻,左挑右挑,挑上了宅在太晨宫里头的东华帝君。哪晓得他的拜把兄弟青之魔君燕池悟,早对这个素有魔界"解语花"之称的姬衡公主种下情根。然,姬衡­性­喜伤春悲秋,一向比较中意能写几句酸诗抚几声闲琴的风流公子,可惜燕池悟虽有个全南荒魔界最风流的名字,实则是一介莽夫粗人,姬衡公主不是很中意他,欣赏她哥哥看上的品味超然的东华多些。甚而有几回,还当着燕池悟的面夸赞了东华几句。

这一夸,自然夸出了问题,啪一声敲碎了燕某人积蓄已久的醋坛子。姓燕的憋了一肚子闲气不得舒散,又舍不得发到美人身上,气势汹汹地将战帖下到太晨宫的正宫门,来找东华要求决斗。彼时东华已隐入宫中多年不问世事,但对方已想方设法将战书下到了家门口,也就接了。

符禹山一场恶战天地变­色­草木枯摧,最后因燕池悟耍诈,趁东华不备,用锁魂玉将他锁进了十恶莲花境,才叫凤九得着机会到东华身旁,相伴三月。 凤九那时很感激燕池悟,觉得被他一搅,东华与魔族联姻之事自然要黄,心下稍安。而且,看东华也着实没有将联姻这个事当做一桩事,渐渐放松警惕地觉得可高枕无忧矣。 哪晓得三个月后,太晨宫竟一夜繁花开,高挂灯笼喜结彩。蔼蔼的朝阳里,一顶软轿将一位大大的贵人抬进正宫门。这位大大的贵人,正是红颜祸水的姬衡。白玉桥上,佳人掀帘下轿,水葱样的手指攀上凤纹的桥栏,丹­唇­皓齿,明眸善睐,溶溶湖水烟摇,高鬓照影碧波倾,只那么款款一站,便是一道缥缈优美的风景。

凤九靠在东华脚边,都看傻了。

整个太晨宫,凤九最后一个晓得白玉桥头缘何会演上这么一出,还是从知鹤的口中晓得,原来东华竟同意了此桩联姻婚事,还应得挺痛快。几句简单的话,钻进她后知后觉的耳朵里,不啻一道晴天霹雳,轰隆隆打下来,她觉得天地登时灰了。

至于新婚当日,顶着大红盖头的佳人娘子为何又变作了知鹤,最后几天她过得浑浑噩噩,没有弄得十分明白,不过那时知鹤对着她倒是有一套说法。说凡界常有这样的事,一些互有情意的青年男女年轻气盛难以明白彼此心意,必定要等到某一方临婚之时才能幡然醒悟,此乃有情人成就眷属必经的一道坎,所以说婚姻实乃真情的一方试金石,她和东华正是如此。

那时凤九少经世事,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竟也全然地相信,十足单纯,伤心得一塌糊涂,唯觉得不妥的是东华的年纪大约已当不得青年二字,试金石的比喻大约也不是那个用法。 如今想来,应全是知鹤的胡诌,否则怎来后头天君震怒罚她下界苦修以示惩戒。

世情历得多了,脑子不像从前那么呆笨,后来她想明白东华看上知鹤的可能­性­着实很小。若他兜兜转转果然对这个浮夸的义妹动了真情,他也配不上她小小年纪就仰慕他多时的一片痴心。 到底真相如何,她有一个模糊的揣测,隐隐觉得事情大约是那个摸样,但是这等事,也找不出神马地方求证。她只是觉得,当年东华竟点头应了同姬蘅的婚事,说不定,倒是真心实意地很看得起姬蘅。其实,就她用诸般挑剔的眼光来揣摩,姬蘅公主也是四海八荒众多女仙女妖中一位难得的三贞九烈纯良女子,如何貌美不提,如何­妇­德贤良不提,如何恭俭谦孝不提,单是在十恶莲花镜中无私地搭手帮他们那几回,便很有可圈可点之处。东华看上她理应水到渠成,纵然她凤九当年也在十恶莲花镜中救了东华,但连她姑姑收藏的最离谱的戏本子也不是这个写法。说翩翩公子被一个小姐和一个宠物同时搭救,这个公子后来喜欢上了宠物没有喜欢上小姐。输给姬蘅,她的心里很服气。

符禹山头­阴­风阵阵,眨眼间浓云滚滚而来,茫茫漠漠倒是有几分肃杀之意,很像个战场的样子。凤九从往事中抽身,本身有些恹恹,抬眼瞧见身前的景致,突然高兴起来。

她出生在一个和平年代,史册所载的那几场有名战事她一场没赶上,一直烦恼在这上头没积攒什么见识,好容易两百多年前她姑父夜华君出马大战了一场鬼君擎苍,据说场面很大,但她那时又倒霉悲摧地被困在一处凡世报恩,两百年来,她每年生辰都虔诚地发愿,盼望天上地下几个有名的大神仙能窝里斗打起来,可老天许是没长耳朵,反是让他们的情分一年亲厚过一年。她原本都对这个梦想不抱什么希望了,没有料到,今日竟歪打正着地有幸能一饱眼福,她有点窃喜。

不管怎么说,这个魔君是曾经将东华都算计成功了的,尽管有点卑鄙,但看得出来有两把刷子,该是个好对手。传闻他­性­格豪爽不拘,想来该是一条粗豪壮汉,舞一双宜花大斧,一跺脚地动山摇,一喝声风云­色­变。在凤九的想象中,魔君燕池悟该是有这个风量。她一面想象,一面被自己的想象折服,屏住了呼吸,等着东华拨开重重雾­色­,让她有幸见识见识这位豪放的英雄。

符禹山位于魔族辖制的南荒与白狐族辖制的东南荒交界之处,巍峨耸入云端,在仙魔两族都有一些名气。 浓云散开,符禹之巅却并没有什么持着宜花斧的壮汉,唯见一个身量纤长的黑衣少年蹲在山头不耐烦地嗑瓜子,瓜子皮稀稀落落摊了一地。

凤九四顾游盼,思付魔君许是什么缘由耽误了时辰。眼风里却瞧见嗑瓜子的少年腾地按上一朵祥云,直奔他们而来。身量瞧着清婉,­唇­红齿白的长的也俊,不知是何处仙僚,不由多看了两眼。

标致的少年踩着云头离他们数十丈远停了下来,遥遥不知从何处扯来一把长剑,杀气腾腾地指向东华,喝道:“你­奶­­奶­个熊的冰块脸。累得老子在此候你半日,老子办事最恨磨磨蹭蹭,你该不是怕了老子吧!且痛快亮出你的兵器,老子同你速战速决,今日不把你打得满地找牙一雪前耻,老子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凤九傻了。

她傻傻地看着眼前口口声声自称老子的美丽少年,吞了一口口水,领悟了想必他就是魔族七君之一的燕池悟。但有点不能明白,她所听闻的关于燕池悟的种种,都道此魔头乃是个不解风情的莽夫粗人,正因如此,姬蘅公主才不愿跟他。却原来,魔族中的莽夫粗人,都是这种长得一副细皮­嫩­­肉­的小白脸吗?她忍不住想象,那么魔族中那些传说中的十分风流的翩翩君子,又该是长得什么样,待脑中出现胡须拉渣的彪行大汉手持风­骚­折扇对着夕阳悲愁地念一些伤感小诗的情形时,胃突然有些犯抽。

东华的态度全在意料之中,燕池悟一番慷慨激昂的开场白之下,他抬手涵养良好地只回了一个字:“请”。

明显的敷衍气得燕池悟直跳脚,横眉怒目展露流氓本­色­:“我请你的­奶­­奶­!”话罢,山头狂风立起,吹开隐隐盘旋在他身后的魔障,展露出一方望不到头的大泽,黑浪滚滚的犬泽上,竟排了数列手持重械的甲兵。

凤九在这上头原本就没见过什么世面,吓了一跳,东华倒是淡定,还动手将被狂风吹成一个卷儿的她耐心梳理一番,让她能服帖地趴在他的剑柄上。

燕池悟皮笑内不笑,眉眼显出几分春花照月的艳­色­,冷哼一声:“老子敢找你单挑,早已有万全准备。”凤九还有心思空想,姬蘅不愿跟姓燕的,也许另有隐情,可能觉得不能找个夫君比自己长得还漂亮,带出去多么没有面子。

又见燕池悟抬手示意脚下的兵甲,十分得意地一笑,笑意衬得他一张脸更加熠熠生辉,凤九在心中默然点头,是了,姬蘅不愿跟他,多半是这个道理了。

燕池悟得意一笑后立即跟了一番掷地有声的狠话,对着东华森然道:“看到没,老子新近研究成功的这个魇魔阵法,用七千凡界生灵炼出来,费了老子不少心血。虽然全是恶灵,但你要伤他们一分,就永绝了他们超度轮回弃邪归正的后路,老子倒是想看看,你们神族自诩良善之辈,怎么来破老子的这个阵法!”

顷刻间,凡人生灵炼就的一众甲兵已尾随着燕池悟一席狠话,携着凄风苦雨一浪又一浪向他们扑过来,全保留着人形的造化,眼睛却如恶狼般含着狰狞贪婪的幽光.手中的器械在一片幽光中泛着致人死地的冰冷杀意。

汪洋大泽,长浪滔天.密密麻麻七千生灵前赴后继,看得人头皮发紧。凤九瑟瑟蹲在东华腰间,她自小就有密集恐惧症.乍见此景只觉冒了浑身的­鸡­皮,也顾不得再见什么世面, 一味寻思如何在东华眼皮子底下找一条退路。

还未想得十分明白.所附的苍何剑却已自发脱离了剑鞘.稳稳地落入东华手中,以睥睨众生之态浮于符禹之巅。方圆百里银光瞬时如烟火绽开,吞没重重黑暗,现出千万把同样的剑影。凤九茫然地被围在这千万把银光闪闪的剑影正中.只觉得眼前处处白光,头十分的晕。

翻手覆手之间,看不清那些剑影是如何飞出去,只觉得自己似乎也在飞,飞得似有章法似无章法,头更加的晕。耳边听到呼啸的狂风和翻滚浓云中的遍地哀号,回过神来,已重回东华的手中,紫红的血水将大泽中的浪涛染成奇怪的颜­色­,偶有绽到陆上的血雾,却像是极烈的剧毒将触及的植物全化为缕缕青烟。接着,响起东华没什么情绪的嗓音:“破了。”

凤九晕头转向地想,什么破了?

哦,是燕池悟费尽心力作的那个缺德阵法,被东华破了。

她刚托着额角定神,眼睛才能适应一些正常的光线,就见得燕池悟怒气冲冲地携着一抹沉重剑影杀将过来:“老子炼的这七千恶灵虽然违了天道注定受罚,但也该是受老天劈出的天雷责罚,你们当神仙的不是该竭尽所能度他们一度吗?今天你的剑染上他们的血,只会背负上嗜杀的恶名,你下手倒是­干­净利落,不怕有一天老天爷责罚你嗜杀之罪?”

凤九心力交瘁地念了句佛,望老天爷万万保佑燕池悟砍过来那一剑定要砍在苍何的剑身上,一分一毫偏不得。

但瞧那汹汹剑气,她又离得两剑交锋之处如此近,即便姓燕的一分一毫不偏,说不得剑气也要将她伤一伤。她心中一时委屈,觉得东华怎能如此缺德,不过就是戏言了一句他变态,他就计较至此。又有些自暴自弃,且随他去,若当真今日被他害死,看他如何同他们青丘交代!如何同她的爷爷­奶­­奶­阿爹阿娘伯父伯母姑姑姑父小叔小叔父交代!

想得正热闹,蓦然一条闪闪电光打过来,照得她心中一紧,眼风里瞧见天边乍然扬起一道银光,黑­色­的流云刷地被破开,雪般的剑影长驱直入,兵器相撞之声入耳,几个招数来回,燕池浯兀然痛哼一声,凌乱步伐退了丈远,战局里响起东华淡淡的一个反问:“嗜杀之罪?”语声虽淡,气势却沉:“本君十来万年未理战事,你便忘了,从前本君执掌这六界生死,是怎样的风格?”

呼呼风声吹得凤九又是一阵头晕。东华的从前。呵,东华的从前。

提起这个,凤九比数家珍的熟练还要更为熟练些,他们青丘的来历,母家的族谱她背诵得全无什么流利可言,但东华的从前她能洋洋洒洒地说上三天三夜不打一个疙瘩,可叹念学时先生考仙史中的上古史她次次拿第一,全托东华的福。如今,她以为同他已没什么缘可言,脑中晕头转向地略一回想,关于他的那些传说,一篇一篇却仍记得很清楚。

相传盘古一柄大斧启开天地是,轻清的升为天,重浊的降为地,天地不再为一枚­鸡­子,有了­阴­阳的造化,化生出许多的仙妖魔怪,争抢着四海八荒的修身之地。

远古的洪荒不如今日富饶丰顺,天上地下也没有这么多规矩,乱的时候多些,时常打打杀杀,连时今极为讲究以大慈悲心普度众生的神仙们,杀伐之气都重得很。

那时,人族和一部分的妖族还没有被放逐到凡世的大千世界,但天地化育他们出来实在弱小,不得已只好依附于强大的神族和魔族,在八荒四海过着寄人篱下的愁闷日子。

万万年匆匆而过,天地几易其主,时而魔族占据鳌头,时而神族执掌乾坤,偶尔也有鬼族运道好挑大旗的时候,但每个时代都十分的短命。

大家都很渴望出现一位让六界都服气且心甘情愿低头的英雄,来结束这一番颠沛流离的乱世,令各族都过安生。且第一族都私心盼望这一英雄能降生在自已的族内。那是个众生都很朴实的年代,人们普遍没有什么心眼,淳朴地以为生得越多,英雄出现在他们族的机遇就越大。短短几年,仙鬼神魔人妖六族,族族人丁兴旺。但人太多也有问题,眼看地不够用,各族间战事愈演愈烈,只为抢地盘。

然老天就是老天,所谓天意不可妄断,正当大家日以继夜地为繁衍英雄而努力,为抢地盘而奔波,顾不得道一声苦提一句累时,英雄已在天之尽头的碧海苍灵应声化世,没爹没娘地被老天爷亲自化育出来了。

诞生地是东荒一方华泽,简单取了其中两个字,尊号定位东华。便是东华帝君。

东华虽注定要成为那个时代的英雄,以及那个时代之后的传说,却并不像天族如今的这位太子夜华君一般,因是上天选定的担任之人,降生时便有诸多的征兆,比如什么天地齐放金光,四十九只彩鸟围着碧海苍灵飞一飞之类。

东华的出生格外低调,低调得大家都不晓得他是怎么生出来的。 仅有史册的一笔载录,说帝君仰接天泽俯饮地泉,集万物毓秀而始化灵胎。但上天怎么化育出他来,是从一个石头里蹦跶出来还是一个砍竹老翁砍竹子时赫然发现他蹲在竹心于是捡回去抚养,只是一笔带过,没有什么更深的记载。

东华虽然自小肩负重任,但幼年时过得并不像样,孤孤单单地长在碧海苍灵,没有群居的亲族庇佑,时常受附近的仙妖魔怪们欺负。远古洪荒不比如今,想学什么本事可以去拜个师傅教导,东华的一身本事全是靠他自己在拳头里悟得,一生战名也是靠一场又一场实实在在的拼杀。

碧海苍灵万年难枯的灵泉不知染红了多少回,这个横空出世的紫衫青年,一路踩着累累的枯骨,终于立在六界之巅的高位,一统四海六合,安抚八荒众生。

这等成才路,同几万年前掌乐司战的墨渊上神不同,同近时战名极盛的夜华君更不同。他二位一个自小由造化天地的父神抚育教养,一个被大罗天上清境的原始天尊与西方梵境的大慈大悲观世音同力点化,是世家一贯的教养法。

凤九小时候就更仰慕东华些,一则他救过她的命,更深的一则是崇拜尊敬,她觉得他全是靠的自己,却能以一己之力于洪荒中了结乱世覆手乾坤,十分的了得。

能在洪荒杀伐的乱世里坐稳天地之主的位子,其实是件不大容易之事,手段稍见软弱,下头便是沸反盈天乱成一锅粥,唯有铁血无情的镇压才见得些许安定。

即便后来随着天族一脉逐年壮大,东华渐移权于时年尚幼的天君,自己入主一十三天太晨宫享清福了,当年的铁血之名在六界也是仍有余威。因此今次燕池悟妄想以七千生灵来要挟住他,也无怪他会那么轻飘飘问上一句,是不是忘了他当年执掌六界时的风格。东华他,确然不是个有大慈大悲大菩提心的仙。自古如此。

其实东华到底算不算得是一个仙,都还有一些可商榷。

凤九小时候暗地里爱慕东华,为了解他深些,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搜罗了许多记载他的史文。这些史文大多是弘扬东华的功绩,满篇言语全是绕口的好听话,唯有一卷废旧的佚名书提了一段,说父神曾对东华有评价,说他的九住心已达专注一趣之境,因此一念为魔,一念为神。

凤九的禅学不佳,誊抄了这句话装模作样去请教她小叔白真。白真虽泰半时都显得一副靠不住,但到底多活了十来万年,这么一个禅学还是略懂,解惑给她听:所谓九住心乃是修习禅定的九个层次,即内住、等住、安住、近住、调顺、寂静、最极寂静、专注一趣和等持,若是一个人内心已达专注一趣这个境界,便是心已安住,百乱不侵了。心既已安住,那为魔为神都没有什么区别,端看他个人的喜好,他想成什么就成什么。倘若九住心达到等待之境,又更是一番新气象,世间只有西天梵境的佛祖修持到这个境界,悟得众生即佛陀,佛陀即众生。

凤九耐着­性­子听完,其实被她小叔住啊住啊的住的头晕眼花,觉得跟个禅字沾边的东西果然都玄妙的很。但为了更懂东华,私下回去又绞尽脑汁地寻思了许多天,叫她琢磨出来那句话兴许是这么个意思,说东华从前非神非魔,后来择了神道弃了魔道。但他为何选了神道,她琢磨不透,在她幼年的心中,神族和魔族除了族类不同似乎也没什么区分,况且魔族还有那么多的美女。

她识得的人里头,除了她一双祖父母,唯余十里桃林的折颜上神离东华的时代近些。她收拾行囊,驾了一朵小云彩到的桃林,托词学堂的夫子此次留的课业是洪荒众神考,她被一个问题难住了,特来求教。还费心带了她小叔白真新手打的两枚束发玉簪来孝敬折颜。

这个礼选得甚合折颜的意,果然很讨他的开心。

四月里烟烟霞霞的桃花树下,折颜摩挲着玉簪笑意盈盈的蔼声向她道:“东华是如何择了神族的?” 又背书似得道:"史册记载,当年洪荒之始天祸频频,唯神族所居之地年年风调雨和,子民安顿。而后东华探查缘故,晓得乃是因神族俱修五戒,一不杀生,二不偷盗,三不­淫­邪,四不妄语,五不饮酒。"他面不改­色­的喝了一口酒:“此德昭昭,感化上苍,于是减了对神族的劫难予以我们许多功德善果,是以年年风调雨顺。

东华听了这个事,感到十分的动容,遂择了神族弃之魔道,并发愿此生将仅以神族法相现世,用大慈大悲大菩提之心修持善戒,普度八荒众生。”

凤九听得一颗心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备受鼓舞激励,在心中更加的钦佩:果然是清净无为的东华,果然是无欲无求的帝君,果然是史册传闻中那个最傲岸耿介冷漠有神仙味的东华帝君。

激昂间听得折颜似笑非笑的又补了一声,道:“你依照这个来写,学塾的先生一定判你高分。”

凤九端着一个原本打算写批注的小本儿愣愣的:“你这么说,难道还有什么隐情?”

隐情,自然是有的,且这隐情还同史书上的记载离了十万八千里。 凤九觉得,说起这个隐情,折颜是发自内心地十分开心有兴致,与他方才­干­巴巴同自己讲正史分外不同。

这个隐情,它是这样的。

据说东华在碧海苍灵化世,经过一番磨练,打架打得很有出息,但他本人对统一天下这等事一直不是特别的有兴趣。碧海之外各族还在不停地打来打去,海内一些作孽的小怪无缘加入世外的大战局,又不肯安生,惹到他的头上。他自然将他们一一地收拾了,但这些小怪等级虽低,上头也是有人罩着的,罩着小怪的魔头们觉得被拂了面子,纷纷来找他是晦气,他当然只有将他们也收拾一番。

小魔头的上头又有大魔头,大魔头上头又有更大的魔头,他一路收拾过去,一日待回首,已将四海八荒最大的那个魔头收拾成了手上的小弟。

折颜握着酒杯儿轻轻一转,风流又八卦地一笑:“东华,你莫看他常年示人一副冰块脸,倒是很得女孩子们的欢心。”

东华的战名成的早,人长得俊美,早年又出风头,是许多女仙女妖女魔闺梦中的良人。有一个魔族哪位魔头家的小姐,当时很有盛名,被评为四海八荒第一风流的美人,也很思慕他。远古时,魔族的女子多半不羁,不似神族有许多规矩束着,行事颇放荡,看中哪个男子,一向有当夜即向对方一效鸳鸯的传统。

这位小姐自见了东华便害上相思,一个凉风习习的夜里,依着传统悄悄然闪进东华的竹舍,幽幽地挨上他的石床,打算自荐枕席,同闺梦中的良人一夜春宵了。

东华半夜归家,撩开床帐,见着枕席上半掩半遮的美人,愣了一愣。美人檀口轻启,声音娇婉欲滴:“尊座半夜才归家,可叫妾身等得苦~~~~”东华俯身将美人抱起,引得一声娇喘:“尊座真是个急­性­人~~~”急­性­人的东华抱起美人,无波无澜地踱步到卧房门口,面无表情地抬手一扔,将一脸茫然的美人利落地扔了出去,只字未言地关门灭了灯。

这位小姐不死心,后来又被扎扎实实地扔了许多回,才渐渐地消停。但她开了先河,许多魔族的女子觉得,虽然注定要被东华扔出去,但听说他都是涵养良好地将躺在他床上的女子抱起来抱到门口然后再扔出去。她们觉得,能在他怀中待上一时半刻也是很快意的一件事。

是以以后更多的魔族女子前赴后继,且她们总有种种办法解开他在竹舍上施下的结界,天长日久,东华也就懒得设结界了,将每夜入睡前从房中扔美女出去当做一项修行的功课,这么安生的过了好几年,有一天夜里,他床上终于没有女子爬上来了。却是个眉若远山,眼含秋波,乍看有些病弱的水­嫩­美少年。

他拎着这个少年扔出门去时少年还在叫嚷:“你扔她们前不是都要抱着她们扔出去,怎么扔我就是用拎的,你这个不公平啊!不公平啊!”

折颜慢悠悠添了杯酒:“以至后来父神前去碧海苍灵延邀东华,东华二话没提地跟着他走了,大约这个就是后世传说中的择神族弃魔道罢,神族的女子较魔族,总还是有规矩些,不过要说彻底地清静,还是到他后来避入太晨宫。”

又装模作样地叹息:“好好一个英雄,硬是被逼的让世不出,难怪有一说女人是老虎,连同墨渊的昆仑虚不收女弟子也有些相似,当年你姑姑拜给墨渊时也用的一副男儿身,幸亏你姑姑她争气,没有重蹈从前墨渊那些女弟子的覆辙,否则我见着墨渊他必定不如今日有颜面。”

揭完他人的秘辛,折颜神清气爽地叮嘱她:“隐情虽是如此,但呈给先生的课业却不能这么写。”又蔼声地教导她:“学塾的夫子要的只是个标准答案,但这种题的标准答案和事实一向不尽相同。”凤九听完这个因果,其实心里有些开心,觉得东华看不上那些女子很合她的意,但转念又有些触景伤情,自己也思慕他,他会不会也看不上自己,捏着小本儿有些担忧地问折颜:“那他不喜欢女孩子,也不喜欢男孩子,他就没有一个喜欢的什么吗?”

折颜有些被问住,沉思状了好一会儿,道:“这个,需得自行总结,我揣摩,那种毛茸茸,油亮亮的,他可能喜欢。”

凤九忧伤地接口:“他喜欢猴子吗?”又忧伤地补问一句:“你有什么证据?”

折颜咳了一声:“毛茸茸,油亮亮的,是猴子吗?这个形容是猴子吗?不是猴子罢。我不过看他前后三头坐骑都是圆毛,料想他更中意圆毛一些。”

凤九立刻提起­精­神,咻咻咻变化出原身来,前爪里还握着那个本儿:“我也是圆毛的,你说,他会喜欢吗?”话出口觉得露痕迹了些,抬起爪子掩饰地揉了一揉鼻子:“我只是随口问问,那个,随口问问。”

折颜饶有兴致:“他更喜欢威猛一些的罢,他从前三头坐骑全是猛虎狮子之流。”

凤九立刻呲牙,保持住这个表情,从牙齿缝里挤出声儿来:“我这个样子,威猛不威猛?”

想想那个时候,她还是十分的单纯,如果一切止于当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今日回想便全是童年这些别致的趣事。佛说贪心、嗔恨、愚痴乃是世间三毒,诸烦恼恶业皆是由此而生,佛祖的法说总是有一些道理。

眼前符禹山地动山摇,一派热闹气象,几步开外,燕池悟周身裹了条十足打眼的玄光,抱着玄铁剑一个人在玄光里打得热火朝天,约是中了幻警之术。

东华浮立在云头,风吹得他衣诀飘飘,指间化出一个倒扣大缸似的罩子。凤九识得,这个东西应是天罡罩,传闻中听说过,还在器物谱子上见过它的简笔图,是个好东西,便是天崩地裂海荒四移,躲进这个罩子中也能保得平安,毫毛不损。

天罡罩幽幽浮在东华的脚边,凤九屏息瞧着他的手伸过来,拾起她肩上方才被剑风扫断的几截落发,随手扬了。落发?凤九垂眼一瞧,果然不知什么时候已恢复人形,狂风正吹得长裙如丝绦般飘摇在半空。

凤九怔了一怔,节骨眼上,脑筋前所未有的灵便,一转,讶道:“你你你你晓得我是谁?原来还有办法强迫我回原身?”话落地时自己被自己一个提点,一番恼怒腾地用上心头:“那你怎的不早些揭穿我?”

邪风一吹胆子也大起来,愤愤不平地:“诚然,诚然我是因面子过不去一直假装自己是个帕子罢,但你这样也不失英雄所为,白看我的笑话是不是觉得好笑得很?”

回头一想纵然自己不是得他偏爱的那一类女孩子,终归还是个女孩子,一般来说都应当爱惜,可见他连她是女孩子也不当一当的,怒得又有点委屈:“你既然晓得我是谁,其实可以不把我绑来这么个危险之地,牢牢将我拴在你的剑柄上,其实也是为了看我被吓得发抖的样子以此取乐吧?我说你那一句,也不是有心的。”眼角被恼怒愤怒搵怒种种怒气一熏,熏得通红。

东华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半响,道:“抱歉。”

凤九原本就是个急­性­子,发了顿脾气也平静下来,听他的道歉略感受用,也省起方才是激动太过了,过得还有些丢脸,觉得惭愧,揉着鼻子尴尬地咳了一声:“算了,这次就…….”东华语气平静地补充:“玩过头了。”凤九大度的一腔话瞬时卡在喉咙口,卡了片刻,一股邪火蹭蹭蹭窜到天灵盖,气得眼冒金星,话都说不利索。重重金星里头,东华的手抚上她头顶,似含了笑:“果真这么害怕,耳朵都露出来了。”

凤九疑心自己听错了,这个人常年一副棺材脸怎可能含着笑同她开玩笑?忽见身后激烈光焰如火球爆裂开来,脚下大泽的水浪也巨蛇一般地鼓动,还没来得及回神,身子一轻,已被东华抱起来顺手扔进了一旁待命的天罡罩,还伴了一声嘱咐:“待在里头别出来。”凤九本能地想至少探出个头出去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手才摸到罩壁寻找探头而出的法门,不确定是不是听到极低沉的三个字:“乖一些。”

前方不远处,燕迟梧满面青紫地抱着剑杀过来,看来已挣脱幻警之术,晓得方才被那幻术牵引做了场猴戏给东华看,气得雪白的脑门上青筋直跳。

燕某人一身戾气,瞧见被天罡罩罩住的凤九,更是气冲霄汉,握着传说中好几百斤的玄铁剑沉沉向东华劈将过来,牙齿里还挤出一声大喝:“好你个­奶­­奶­的冰块脸,看不起老子是不是,同老子打架还带着家眷!”

一个天族尊神,一个魔族少君,这一回合招数变化更快,直激得天地变­色­,一时春雨霏霏一时冬雪飘飘,四季便在两人过招之间交替而过,爆出的剑花也似团团烟花炸开在符禹山的半山头。

凤九贴在天罡罩的罩壁上欣赏这番­精­彩打斗,着实很长见识,且自喟叹着,忽见眼前腾起一片雾障,茫茫雾障里头,方才还落于下乘的燕迟梧不知何时忽转颓势,闪着光的长剑寻了个刁钻角度,竟有点要刺中东华胸口的意思。

凤九瞪大眼睛,瞧着玄铁剑白的进红的出,蒙了一蒙,真的刺中了?怪的是慢两步后却是燕迟梧的痛哼响起。

雾障似条长虫扭动,忽地抖擞散开,朗朗乾坤之下燕迟梧周身裹了一团光被东华一掌挑开,控制不住身形地朝她那一方猛撞过来。

凤九本能一躲,忽然感到背后一脉强大磁力过来将她紧紧吸住,来不及使个定身术,已被卷进打着旋儿的狂风里。她听见东华喊了她一声,响在掀得愈加猖獗的狂风里头,喊的是:“小白。”

凤九蹲在猎猎风中,愣了一愣,原来东华是这样叫她,她觉得他叫她这个名儿叫的有几分特别。她小时候,其实一直很羡慕她姑姑的名字,白浅,两个字­干­­干­脆脆,万不得已她这一辈子起名却必得是三个字的。但即便三个字,她也希望是很上口的三个字,如她小叔的好朋友苏陌叶的迷宫女子,咬在­唇­间都是倍感风流。再瞧瞧她,白凤九,单喊凤九二字还能算是俗趣中有些雅趣,像个世家子,但添上她们阖家的姓,太上老君处倒是有一味仙丸同她颇有些亲近,称作乌­鸡­白凤丸。

她时时想到自个儿的名字都要扼腕长叹,也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称她的全名,搞得四海六合八荒许多人都以为她其实是姓凤名九。可他却叫她小白,她觉得,自己倒是挺喜欢他这个叫法。

东华没能追上来,受伤的燕迟梧却被狂风吹得与凤九卷做一团。看定竟是她,攀着她的肩在她耳旁怒吼:“方才老子一个计策,你怎地没有上当?难道老子使的幻术竟然没有在你的身上中用?你难道没有产生冰块脸被老子砍得吐血的幻觉吗?”一吼,又一惆怅:“老子的幻术已经不济到这步田地了?老子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老子愧对魔君这个称号,不如借这个风,把老子吹到幽冥司寻个畜生道投胎做王八,也不在世上丢人现眼,老子是个烈­性­人啊!”

凤九心中一颤,见他攀得又紧,而自己并不想同他一道去幽冥司投胎做王八兄妹,捂着耳朵扯开嗓子急回:“中用了的,我瞧见他吐血了。”

燕池悟一震,怒火冲天地道:“你这小娘,既瞧见自家相好吐血了,就当冲出天罡扑过去替他挡灾,你扑进来他势必手慌脚乱,老子看的出出戏本,都是这个演法,《四海征战包你胜三十六计》之《美人计》也是这么写的,你说,你为甚不能及时地扑过去,累老子反挨他一掌?”

凤九被姓燕的吼得眼花,耳旁似劈下来一串炸雷,头昏脑胀的回他:“没能及时扑过去是我的不对,可你,”两个人被风吹得一个趔趄:“可你也有不对,怎么能随便信戏本上写的东西呢,还有,”又是一个趔趄:“那个《四海征战包你胜三十六计》之《美人计》是天上的司命星君写的,他从小到大同人打架从没打胜过,奉告你一句,也信不得!”

话刚落地,两人齐齐坠入一处深崖中。

落入崖中许久,凤九才觉出答落崖前燕池悟的那些话,答得不大对头。

伦理,她该是同东华一条站沟里头的。彼时她没扑过去替东华挡灾,因她觉得,凭一介区区燕池悟,以及一介区区燕池悟的一把区区玄铁剑,砍在自己身上说不定就将自己灭了,但砍在东华的身上,顶多是令他添个皮­肉­伤,没甚大碍。

二人修为不同,法身挨刀枪的能力亦不相同,这一桩事她出于这个考量袖手了,但她内心里,其实对东华很关怀的。他虽耍弄了她,好歹很义气地将天罡罩让了她,保她的平安,她也就不计较了。实在没有挟私报复之意。但她的这些周密心思,东华他如何晓得,定是嫌她神思不属,竟还同姓燕的道了个歉,还诚心地交流了一些兵书的感想。凤九觉得,东华他定是有所误会了。怪不得前一刻还有些亟亟地唤她小白,后一刻她坠崖时连个人影都没瞧着。设身处地一想,若自己是东华,这么几层连着一思量,岂止随她坠崖不相营救那么简单,定要坠崖前还在她身上补两刀出气。

一番回想,一番感慨,就生出一番惆怅:有自己这么个队友,东华他,一定觉得倒了八辈子的血霉罢。

他,大约是真生气了罢!

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五章

凤九是后来听燕池悟说,才晓得姓燕的被东华一掌挑开朝她扑过来时,正遇上地处符禹山颠的梵音谷开谷。他们这一落,正落在梵音谷一个突出来的峭壁上。

梵音谷是符禹山上十分有名的一个山谷,里头居的是四海八荒尤为珍贵的比翼鸟一族。

传说中,比翼鸟族自化生以来,一直十分娇弱,后来更是一代娇弱过一代,稍沾了些许红尘的浊气便要染疾。故此,多年前他们的老祖宗历尽千辛寻着这个梵音谷,领着阖族人遁居此谷中。

为防谷外的红尘浊气污了谷内比翼鸟的清修,梵音谷的妙处在一甲子只开一回,一回只开那么短短的一瞬,小小的一个缝,可容许向谷内办事的九天仙使通行。

天上专司行走梵音谷办事的仙使,接替前任初来,这个山谷时,需历练的第一件本事,便是如何抓住开谷的那个间隙,用那么短短的一瞬,从那么一条缝隙挤进山谷里头。最有慧根的一个仙使练这个本事也足足练了三千年。

凤九觉得,燕池悟早不扑晚不扑,偏梵音谷开谷是扑过来;脚下的歪风不吹东不吹西,偏将他们直直吹进石壁上那个一条缝似的通道里头;那个石缝一份不多一分不少,刚够他们二人并列着被吹进去;综上所述,这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运气……

同是天涯沦落人,凤九四顾了一圈,寻了条­干­净的长石坐了,见燕池悟正抱着玄铁剑,背对着她蹲在生了青藤的一处山壁旁。

她觉得,他的背影看上去有点愤怒。

方才落下来时,燕池悟正垫在凤九的下头,千丈高崖坠地,地上还全铺排着鹅卵石,痛得他抽了一抽,却使硬撑着一声没吭。凤九稳稳地从他身上爬下来时,他又抽了一抽,额头冒了两滴冷汗,还是硬撑着没有吭声。凤九思量片刻,道了声谢,觉得姓燕的虽然长得是个十足的娘娘腔,到时有担当的真男人,此举虽然算不上救了她的命,却也免了许多皮­肉­之苦。燕池悟他,是个好人。一旦做了这个念头,眼中瞧着他的形象立刻亲切许多,也不好用“姓燕的”来称呼。

燕池悟弱柳扶风的蹲在山壁前,小风一拂,衣袂飘飘间,瞧着身姿纤软,惹人怜爱。

凤九蔼声唤他:“小燕。”

小燕回头,柳眉倒竖,狠狠地剜她一眼,含愁目里腾起熊熊怒火:“再喊一句小燕,老子把你舌头割下来下酒。”

凤九觉得,对着这样的小燕,自己从前并不觉得的母­性­也被激发出来,心底变得柔软无比,仍是蔼声地道:“那你让我喊你什么?”

小燕想了一想,蹲着狠狠地道:“凡界的人称那些虎背熊腰的伟男子,都喊得什么,你就喊老子什么。”

凤九瞧着燕池悟一抽一抽的瘦弱肩背,不盈一握的纤细腰肢,水笋般的手指头,道:“小燕壮士。”

小燕壮士很受用,眯着眼很有派的点了点头。

凤九前后遥望一番,道:“这个地方前不招村后不近店,不知怎么觉得术法也使不大出,小燕壮士你身上又带了伤需要暂歇歇,不如我们随意说说话。”

小燕壮士被连叫几个“壮士”,很是受用,先前的一丝愤怒跑的山远,难得温和的道:“想说什么,说吧。”

凤九兴致勃勃的凑过去:“其实,我看小燕壮士你是个义薄云天的英雄,有个疑问想请教请教。”话中又凑过去两分,“当年诓东华帝君他入十恶莲花境的事真是你做下的?我从前也一味相信,但今日却觉得 ,这个事儿做得有些卑鄙,不像是你这等义薄云天的英雄使出的手段。”

义薄云天的小燕壮士默了一默,脸上飞起两抹丹赤,瞧着竟似羞惭之意,半响才道:“是、是老子做的又怎的?”

凤九含蓄地表示惊讶。

小燕壮士恼羞成怒地道:“那冰块脸不是个好人,你跟了他,也不见得是个好事!”

凤九含蓄地再表示一回惊讶,道:“你且说来。”

据小燕壮士的口述,将东华锁进十恶莲花境纯属一个误会,他大爷当年 ,其实如同今日一般的浩然正气,同人打架,讲的是一个坦荡,是一个光明正大。

当年,他一心仰慕姬蘅公主,听说姬蘅的哥哥要将她另行婚配,心中十分的焦急。他们魔族一向敬重武力,他觉得,倘若他打赢了东华,姬蘅定将他另眼看待,得了姬蘅的青眼,再去向她哥哥提亲,此事就成了七分。

他使了平生才学,写成一副三寸长一寸阔的战帖托有几分交情的斗姆姥姥捎给东华,七日后得了斗姥回音,道东华回说近日太晨宫中的茶园正值采茶时节,事忙不允。

得了这个信,一方面,他觉得东华的理由托得是个正经,应时采茶对于他们这些斯文人来说一向是大事,但另一面,他又很不甘心因这么一件事误了他同东华的决斗。于是,他偷偷地潜进了东华的太晨宫,受累一夜,将待采的几分茶地全帮他采办了,天明时裹了茶包捎去给东华,想着帮他采了茶,照理他该感动,就能腾出几个时辰来同自己打一场了。怎料东华行事不是一般常理可推,心安理得地接了茶包,面无表情道了声谢,又漫不经心道近日得了几棵香花香树需栽种。他以为是东华考验他,一一地接了,去得田头一看,哪里是三四棵,足有三四十捆树苗晾在地头。他受累两日,又将三四十捆香树香苗替东华栽种了,回来复命。绕不过他事多,又说还有两亩荷塘的淤泥需整饬。他整饬了荷塘,又听他道太晨宫久失修缮,上头的旧瓦需翻捡翻捡,翻捡了旧瓦,前院又有半园的杏子熟了需摘下来……

小燕壮士忙里忙外,东华握着佛经坐在紫藤花架地下钓鱼晒太阳,十分悠闲,他宫中的仙使婢子也十分悠闲,阖宫上下都悠闲。小燕壮士为了能同他一战,忍气吞声地将他阖宫上下都收拾齐整,末了提醒他向他邀战,请他兑现诺言。东华却持着佛经头也没抬:“我什么时候许诺给你了?”

小燕回他:“你亲口说的,要是老子帮你做了什么什么,你就考虑同老子决斗的事。”

东华慢悠悠地抬头:“哦,我考虑过了,不打。”

小燕愣了,他终于搞明白,东华是在耍他。临潜入九重天时,他座下的两个魔使殷殷劝谏他,说东华虽在海内担了端严持重的名头,恐­性­子或许古怪,他们的君主心眼却实,他还觉得两个魔使废话忒多。如今,真个被白白地戏耍了许久。

一阵恼怒上头,他寻思着,一定要给东华个教训。是夜,便闯了七层地宫拿了被东华封在宫中的锁魂玉,逼他到符禹山同他决斗,璧萦锁魂玉,锁的正是集世间诸晦暗于一世界的十恶莲花境,此中关押的是戾气重重不堪教化的恶妖,倘丢失­干­系到整个四海八荒近百年能不能太平。

东华果真为了这方玉石追他到符禹山顶,符禹山上摆出一场恶战,东华招招凌厉,他一时现了颓败之相,觉得要不是前些日子同他忙里忙外费了些体力,何至于如此,尤其不过,鬼迷心窍就开了那块玉,将东华锁进了玉中的莲花境......

这一番才是这桩事真正的始终。

话末,小燕壮士叹了一声,叹这桩事后头传出去添在自己身上的一笔污名,气馁地拿了一句读书人常说的酸话总结点评:“一切,其实只是天意。”

凤九憋了许久没忍住,扑哧笑出声,瞧着小燕壮士面­色­不善,忙正了神­色­道:“他真是太对不住你了,你继续,继续。”

燕池悟抱剑埋头生了会闷气,复又抬头冷笑两声,哼哼道:“其实老子如今也不怎么记恨他了,他也遭了报应,听人说激怒仇人的最好办法是怜悯他,老子现在,其实真的很怜悯他。”

凤九宠辱不惊的表示,愿洗耳恭听。话毕,面­色­淡然地朝着燕池悟挪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倾了倾身。

小燕壮士一双柳眉足要飞到天上去:“四海八荒都传闻东华是无欲无求的神仙,老子却晓得他对一个人动过真情,你想不想晓得这个人是谁?”

凤九面无表情地道:“姬蘅。”

小燕唬了一跳:“你怎的晓得?”

凤九在心里咬住小手指:“他爷爷的,真的是姬蘅。”面上仍不动声­色­:“你请说,我看跟我晓得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小燕说的,同凤九从前猜的差不了几分,东华他果然是因姬蘅在十恶莲花境的照拂,红线一牵对她动了情,这桩事的前半截她其实比燕池悟还清楚些,因十恶莲花境里头姬蘅照拂东华时,她就歪在一旁瞅着。只不过,那时她是一头不会说话的小狐狸。

她的本心并不想在此等关键的时刻变作狐狸,但她同人立了死约,这个事说来有些话长。

那时,东华提剑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传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宫前院扫地,立时丢了笤帚急急地奔往南荒,赶着去瞧一瞧到底是怎么个动静,奔出天门才想起不辨方向,幸亏路过的司命肯帮忙,借了她能引路又能驮人的宝贝速行毡,匆匆将她带到战事的上空。

她赶到时,符禹山上已鸣金收兵,只见得一派劫后余生的沧桑,千里焦土间嵌了个海枯石烂的小泽,正中几团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应在此对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个大热天披着件缂丝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云头,炎炎烈日下,手中还捧了个暖炉,朝凤九道:“你是来救人的?”凤九看着他,觉得很热。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变化后的锁魂玉。东华被关在里头。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将它胡乱一丢喜气洋洋地打道回府了。穿着缂丝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聂初寅,他路过此处,正碰上此事,隐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讨些便宜。

锁魂玉这个东西,进去很容易,出来何其艰难,东华造它原本又留了些参差,例如收了神仙后再难移动半分。聂初寅讨不着什么便宜正欲撒手离去,时来运转碰上匆匆赶来的凤九,有着九条尾巴的红狐狸——白家凤九。

聂初寅生平没什么别的兴趣,只爱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毛皮,他家中姬妾成群,全是圆毛没有个扁毛,也足见他兴趣的专一。寻常神仙相见,都没有启开法眼去瞧别人原身的道理,但在他这里这个礼不作数的。透过凤九虽然还没有长得十分开但已很是绝代的面容,他一双法眼首先瞧见的是隐在她皮相下的原身,和身后的九条赤红且富丽的长尾。

他抬手向凤九:“你是个神仙?同东华是一伙的?你是来救他的?”得她点头,他由衷地笑了:“他已被燕池悟锁入了你脚下的十恶莲花境,要进去,凭你身上的修为是不够的。”说到此处,略顿了顿,更加由衷地笑道:“你愿意不愿意同本君做个交易,将你身上的毛皮和身后的九条尾巴借本君赏玩三年,本君将自己的力量借你五分来救他,你意下如何?”

情势有几分危急,凤九乍一听东华被锁进了十恶莲花境,魂都飞了一半,待飞了一半的小魂魄悠悠飘回来时,只听见聂初寅说要将自己的力量借她五分助她营救东华。天下竟还有这等好人,她想,虽然这一身打扮着实让人­肉­紧。

她的意下当然甚和,非常感激地点了头,连点了十几个头。照魔族的规矩,这一点头,契约就算成了。一道白光一闪,莫名其妙间毛皮和尾巴已被聂初寅夺了去,她才晓得方才的话自己漏听了极重要的一半。失了九条尾巴其实没怎的,顶多是秃尾巴不够漂亮,但失了毛皮,也就失了容貌,失了变化之能,亏得姓聂的还有几分良心,换了她一顶极普通的红狐狸皮,让她暂时穿在身上。其实也容不得理论,先救东华要紧些。

无论什么时候回忆,凤九都觉得,她当年在十恶莲花境中的那个出场,出的很有派头。

当时,她头顶一团宝光,脚压两朵祥云,承了聂初寅的力,身子见风长得数百倍大,转入十恶莲花境中,扬脖就刮起一阵狂风,张口就吐出一串火球,打个喷嚏都是一通电闪,整一个会移动的人间凶器。

她觉得这样很是气派,很是风流。但,那时东华有没有注意到她这么又气派又风流的一面,多年来并没有求证过。

彼时莲花镜中的无边世界已被东华搭出一道无边结界,结界彼端妖影重重,见得万妖之行。此端不知东华在使何法术。苍何剑立在他身边两丈远,化作七十二道剑影罗成两列,罗列的剑影又不知何故化作娑罗树,盘根错节的长出丛丛菩提往生花,于弹指间盛开凋零,幻化出漫天飘舞的花雨。飘零的花瓣在半空中结成一座八柱银莲法轮,奕奕而动。法轮长转,佛法永生,衍生永生佛法的法轮中乍然吐出万道金光,穿过接天的结界在彼端狰狞发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要受金光的临照度化,立刻匍匐皈依,瞧着挺漫长的一个术,实则只是一念,连一粒沙自指尖抛落坠地花费的时间都不到。

多年以后,凤九才晓得这个花里胡哨的法术,乃是发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轮之术,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众生,世间仅三人习得。她当时并不知它这么稀罕,只是激动的觉得,这个法术使起来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铸剑也能这么一变,变出七十二把扫帚来,扫院子时该有多么的快。

习得此术的三人,一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为昆仑虚的墨渊,一为她眼前的东华。前两位倒确然一颗菩提心,使这个时一般为的真普度;东华此时使这个,却纯属逼于无奈。要走出十恶莲花境,只有将以锁魂玉圈出的这个世界毁了,倘若不将关在此处的妖物先行处理,毁掉这个世界冲出去时必然也将妖物带出去;但倘若以他一贯的风格将他们一剑灭了,成千上万被灭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将天地都搅一个翻覆。总的计论下来,他活蹦乱跳的只有费许多的心思,将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灭不迟,届时有怨念也不至于那么多,成不了什么大器。岂知度化人实在是个力气活,妖物万万千千又甚众,佛光照完一圈,已费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时体力回复不及,结界外却还有几个不堪度化的活蹦乱跳的恶妖头头。

东华落一回难,着实很不容易,凤九分外珍惜这个机会,欢天喜地的登上了历史的舞台。站在历史的大舞台,她豪情满怀。一来,今日不同往日,她承了聂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头货真价实的威武红狐;二来,下头东华在看着,她难得在他眼前风光,不风光实在对不起聂初寅诈骗她一回。

她迎风勇猛的一跃腾出东华铺设的结界,妖物们方才被佛光照的有些迟钝,还没反应过来,头顶已经迎来好一串火球天闪,或劈或滚,一劈一滚都是一个准,倒不虚发。你来我往几十回合,素来为非作歹纵横妖道的几个大恶妖,居然,就这么被她顺顺利利的,一气呵成的给灭了。

当然,她也受了些伤,皆是意外,一是喷火时,因这个技艺掌握的不是那么熟练,将肚子上的毛燎了一些,鼓起几个水泡;二是打电闪时,也不是特别的熟练,电闪已经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却忘了收回去,将爪子劈了个皮焦­肉­烂。

她神经有些粗,当时不觉如何疼痛,妖物一灭心一宽,突然觉得疼痛入骨,顺着骨髓转入肺腑,一抽,直直地从云头上摔下来,半道疼晕过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来时,正砸在抬头仰望她的东华怀中。

时隔这么多年,凤九还记得那个时候她其实并没有马上醒转过来。

她做了一个梦。

这个梦的主题如同佛祖舍身伺虎一般,极有道义。

梦里头烈日炎炎,烟尘裹天,碧海苍灵­干­涸成九九八十一倾桑田。

田间­祼­出一张石床来,东华就躺在那上头,似乎有些日子没吃饭了,饿的气息奄奄的。

她瞧着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为什么就能说话了,伸手递给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个尖罢,已经烤好了的,还在冒油,你看。”

东华接过她的爪子,端详半天,果然从善如流地咬了一口,她觉得有点疼,又有点甜蜜,问东华:“我特地烤得外焦里­嫩­的,­肉­质是不是很鲜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了一个什么,“我觉得还要再加点盐”话落地,好一把雪白的盐巴从天而降······

她疼得嗷了一声,汗流浃背地一个激灵,疼醒了。

她睁开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东华,但握着她那只负伤累累的小爪子的,却是个白裳白裙,没有见过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么黑糊糊的膏药,美人正撕开自己的一道裙边,用一道指头宽的白绫罗,芊芊十指舞动,给她一根一根地包她方才威风作战时被烤伤了的手指头。

凤九后来晓得,这个国­色­天香的美人,就是传说中的姬蘅,因听说自己做了红颜祸水,引得燕池悟跑来符禹山找东华决斗,抱着劝架的心匆匆赶来阻止他二人的厮杀,半路上却走岔了道不幸错过收尾,又不知怎么一脚踏进这个十恶莲花境,就遇到被困的东华。

多年以后,往事俱已作古,凤九已能凭着本心客观一想,才觉得,姬蘅委实要比她和东华有些许缘分,她从前,却没有深虑过这个问题,那时她窝在姬蘅的怀抱里,眼底现出两三步外东华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动非常,哪里还有什么空闲考虑旁人之事。

其时,距东华在琴尧山救下她已过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来,他们离得比较近的一回是东华在前院的鱼塘钓鱼,她在鱼塘的对面扫地;一回是东华在后院的荷塘同人下棋,她在荷塘的对面扫地;还有一回东华提了个瓷水壶在茶地里悠闲地给茶苗浇水,她在田埂的对面扫地······虽然她其实许多年不曾近前瞧过东华,但是他的模样在她心中翻覆地熨帖了多年,比幼时先生教导,一日三诵的启蒙读物《往世经》还记得牢固。

他并没有什么变化,俊美威仪自古及今。但失了一些仙力,看上去像刚睡醒的模样,面容中透露出些许慵懒。他懒懒地坐在一旁,撑头瞧着姬蘅水葱样的手指在她火红的狐狸皮间来来往往,默然的神­色­里,隐约含着几分认真。

姬蘅的手法确实熟练,但魔族单凡美女都爱留个尖尖长长的手指甲,凤九的­肉­­嫩­,禁不住姬蘅的长指甲不经意地一戳又一戳,痛得呜呜了两声又哼哼两声。东华虽然打架打得多,战事历了不少,仙根尚幼时负伤也是时有,但包扎伤势这等细致的事倒还从来没沾过,随手挑了几根白绫罗,拿无根水浸了浸又往手上比了比,言简意赅地开口道:“我来吧。”

凤九不晓得他没有什么经验,眼泪汪汪地朝他挪了挪,还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莲花境正是入夜之时,有一些和暖的雾气升腾上来,在结界中一撩,云蒸霞蔚间,虚示了几分轻浮。

白绫罗裹着雾气缠上她受伤的爪子和肚皮。东华的面容瞧着还是一番与己无关的冷静淡泊,指法却比姬蘅要温柔许多,她没有怎么觉得痛,已经包完了。他给她包伤口的模样有一些细致认真,她从前远远地瞧过他在院子里给烧好的酒具上釉,就是这么一副淡漠又有点专注的派头,她觉得很好看。

东华打好最后一个结,姬蘅凑上去:“帝君。你……把她包成这样,她怎么走路啊?”

凤九举起包得小南瓜一样的小爪子,眨巴眨巴眼睛,无根水浸过的东西没有十天半月是­干­不了的,她觉得自己的爪子凉悠悠湿漉漉,没有了方才的痛楚。但是三只腿立久了自然不稳当,眼看一歪就要摔倒在地,万幸被东华轻飘飘一捞拎到怀中,捉住她被包好的爪子放在她的身前:“再吐一个火球试试。”

凤九不甚明白他的用意,还是从善如流地吐了一个,火球碰到爪子上的绫罗,哧一声,灭了。东华讲绫罗上几个没有立时熄彻底的火星拨开,道:“包厚点,不容易烧穿。”

姬蘅愣了愣,有瞧了瞧凤九,悟过来 他话中的意思,笑道:“依奴的浅见,此前作战,小狐狸受这个伤,乃是情势相逼,平素它并不至于喷出火球来自己伤着自己,帝君怕是多虑。”瞧着凤九也反应过来羞怒地睁大眼睛的样子,怜爱地又补了一句:“你瞧她这一副聪明相,也不像是个笨到这种境地的。”

凤九听姬蘅夸自己一脸的聪明相,顿时对她徒增几分好感。

东华的手搭在她头顶的绒毛上,缓缓梳理,闻言瞟了她一眼:“难说。”

凤九觉得,东华对自己产生了很大的误会,她一向就晓得东华其实喜欢一脸聪明相的,他从前的几头坐骑一头比过一头的聪明,这就是例证。前后一思索,她觉得为今之计,只有喷一个有力道的,且对外物有杀伤力而对自己完全没有杀伤力的火球才能解除他对自己的误会了。于是她撑起身子,竭尽全力地一开口-火球倒是从肚子里酝酿了出来,却因用力过猛喉咙口灌了风,痒得一阵咳嗽,呛在嘴里被咳嗽引出口,遇风即着,正落在她没受伤的那只爪子上,刺啦,爪子上的绒毛被点着了....

东华见势急忙伸手握住她的小爪子,指尖的仙泽笼着寒气一绕,立时将火球冻成了冰珠。他将她抱起来,像是对姬蘅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果然这么笨。”凤九抬起眼皮瞧一瞧被燎掉一点毛的右爪子,又瞧一瞧目不转睛看着她的东华,惭愧得将头默默扭向一旁,在心里郁闷地、痛苦地、丢脸地翻了个跟头。

在凤九如同一张旧宣纸的泛黄记忆中,十恶莲花里头,她同东华,还有姬蘅共处了七日,盖因要摧毁此间的世界供他三人走出去,需东华用这些时日蓄养­精­神,已恢复以往的仙力。有一句话,说的是心所安处,即是吾乡,凤九待在东华的身板极是心安,看着这个一片荒芜的十恶莲花境也觉得百般的可爱,可怜前爪坏了一只,走路不利索,才勉强压抑住这愉快的心情,没有撒泼打滚地庆祝。

东华日日打坐,姬蘅则到处找吃的,找了一圈发现此地只产地瓜。其实以她的修为,一年半载不进食也无妨,东华更不用提,但凤九却是刚历了场大战,仙力折损极大,第一天没吃东西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站都站不稳,姬蘅才专为她辛苦地寻找吃食,拿来给她吃。凤九觉得,姬蘅她这么为着自己,她是个好人。头三四天,她还能自己吐出火球来将地瓜烤一烤,哪里晓得聂初寅算盘打得忒­精­,渡给她的法力不过能撑三天,三天后化得连烟都没了。姬蘅习的是水系术法,也变不出什么火苗来帮她烤地瓜。她很发愁。她有点挑食,没有烤过的地瓜,她吃不下去。

其时,一旁打座的东华正修回第一层仙力,似涅槃之凤,周身腾起巨大的白­色­火焰,煞是壮观美丽。因他化生的碧海苍灵虽是仙乡福地,纳的却是八荒极­阴­之气,一向需天火的调和。每修回一层仙力,势必以天火淬烧后才能为已身所用,正是他修行的一个法门。姬蘅看得很吃惊,凤九比姬蘅还没见过世面,更加吃惊,惊了片刻,眼中一亮,忍着左前爪的痛楚撑在地上,右前爪抓起一个地瓜铆足劲儿地往火中一扔——见扔成功了很振奋,开心地一鼓作气又扔了七八个。扔完了两眼放光地静静等候在一旁 ,果然,不一会儿天火渐渐熄灭,结跏跌坐在东华身旁,七零八 落地散着好几只烤熟的地瓜,飘着幽幽的香气,他怀中还落了两 只。

姬蘅目瞪口呆地垂头去瞧凤九,凤九没有感受到她的目光,正 颠颠地瘸着一个爪子歪歪倒倒地朝熟地瓜们奔跑过去,先将两个落在东华怀里的用右爪子小心刨出来,再将散落一旁的堆成一个 小堆。

还没堆完已经被东华领着后颈子提了起来,姬蘅惊恐地闭上了 眼。凤九怀里头两只小爪子还抱着一个地瓜,有点烫肚子,但东华将她提得那么高,放手的话,这个地瓜摔下去一定会摔坏,多么可惜。

东华瞥了她一眼,将地瓜从她怀里头抽走:“你一次吃得完这么多?”

凤九眼巴巴的点头,她正值将养身体,其实食量很大。但瞧见东华微不可查的扬了扬眉,她不晓得他要做什么,见他将她放下来,若无其事的把手中的地瓜掰开分成两份,一大一小,只递给她尤其小的一份:“今天,只能吃这么多。”

她不可置信,爪子在地上刨圈圈,这么小的一份,她根本吃不饱,听到东华慢悠悠的道:“要么贴着那个石头罚站半个时辰,就把剩下的给你。”

凤九委委屈屈地抱着那一小份地瓜去石头旁罚站,站了一刻,姬蘅背着东华过来看她,蹲在她身前:“你晓不晓得方才你丢那几个地瓜进去的时候,有两个直直砸在了帝君的脑门上,我都替你捏把冷汗。”凤九转过身背对着不理她,觉得她刚才没有帮自己求情,没有义气。姬蘅将她转过来,笑道:“帝君是逗着你玩儿, 你猜我方才看到什么?其实天火烤的那几个地瓜烤得并不好,烤地瓜是要用小火慢慢地烤才好吃,否则外头烤得焦了,里头还是生的,吃了非拉肚子不可。帝君正在那边用小火帮你慢慢烘烤剩下的几只。你罚站完了就吃得上了。”

那天下午,凤九吃上了三万多年以来最好吃的一顿烤地瓜。

以凤九的经验,倘若记忆在脑子里,很容易混乱,尤其像他们这等活得长久的神仙。但记忆若在舌头上,便能烙成一种本能, 譬如孩提时阿娘给她的一口家常菜,许多年之后仍能记得它的味道,也譬如东华烤给她的这顿地瓜。

其实那个时候,凤九瞧着姬蘅那堪描入画的一张脸,听着她可以和东华说说话,有时也有点羡慕,但每当莲花入夜之时,她又很庆幸自己此时是头小红狐。像此时姬蘅就须远远睡在巨石的另一侧来避嫌,但她就能睡在东华的身旁,而且东华果然对毛茸茸的,油亮亮的物种很喜爱,夜里寒气腾上来,她觉得受冻的时候,他也时常将她拎到怀中来帮她取一取暖。

头几天的夜里,她乖乖地依偎在东华身旁,还有点不好意思,不敢轻举妄动,后头几天,她已经不晓得不好意思几个字该怎么写,时常拿爪子去蹭东华的手,入睡时还假装没有知觉地把身体粘在东华的胸口,假如东华退后一寸,她就粘上去两寸,假如东华打算挪个地方睡,她就无耻地在睡梦中嘤嘤嘤地假哭,这一套都是她小时候未断­奶­时对她阿娘使的招数,她无耻地将它们全使到东华的身上,竟然也很管用。

十恶莲花境最后的一夜,天上渐渐沥沥飘了一场雨,东华用仙术化出一个透明的罩子,凤九贴在罩子上仰视雨夜,觉得很好奇,雨珠从遥遥无尽的天顶坠下,竟是翠蓝­色­的,蒙蒙的天幕上还有星光闪烁,衬着莹莹水光,像洪荒时从混沌中升起照亮大地的天灯。她很有感觉地看了一会儿,想着明日从这个地方走出去,万一东华并不想带她回天上,说不得就有终须的一别。就算她想在神不知鬼不觉地混进太晨宫,也须得三年后。她伤感地摇头晃脑了一会儿,听着叮咚的雨声,越加感到一点孤寂,颓废地打算踱回来睡觉,一抬头却见东华已经睡熟了,银­色­的长发似山巅之雪,又似银月之辉,他平日里脸上有表情的时候,因偶尔闲散,故显得脸廓柔和一些,闭眼熟睡的时候,眉眼间却像是冰雕而成。

凤九眼睛一亮,顿时将那微末的伤感都忘到九霄之外,蹑手蹑脚地匍匐着爬过去,趴在东华的面前,默默地,又有点紧张地看了一小会儿,她觉得东华是真的睡着了,闭着眼睛凑上去就要亲一亲他。她早就想趁他睡着的时候对他做这样的事,只是前几夜东华在入睡之前总还要屏息打坐个一时半刻,她等不及先睡了。今夜可能是老天爷怜悯她的虔诚用心,给她掉下来这个便宜,老天爷这么向着她,她很欣喜。

但此时她是个小狐狸,要嘴­唇­相贴地亲一亲东华,其实有些难度。她为难地伸出舌头,比了半天,在东华的嘴­唇­旁快速地舔了一口,添完迅猛地趴下装睡,眼睛却从爪子缝里往外瞟。东华没有醒过来,她候了片刻,蹭得近两分,又分别在东华的下巴和脸颊旁舔了两口,见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她心满意足,胆子也大起来,­干­脆将两只前爪都撑在他的肩上,又在他的眼睫、鼻子上各舔了好几口。但是一直有点害羞,不敢往东华的嘴­唇­上舔。

她觉得他的嘴­唇­长得真是好看,颜­色­有些淡,看上去凉凉的,不晓得舔上去,不,她在心中神圣地将这个行为的定义上升了一个层次,是亲,不晓得他的双­唇­亲上去是不是也是这么凉。酝酿半刻,“这就是我的初吻”,她在心中神圣又庄严地想道,神­色­也凝重起来,试探地将舌头沾上东华的­唇­,千钧一发的一瞬,一直睡得十分安好的帝君,却醒了。凤九睁大眼睛,她早就想好了此种状况,肚子里已有对策,是以并不那么惊慌,有些哀怨地想,这一定是全四海八荒最短的一个初吻。

璀璨的星光之下,翠蓝­色­的雨落在透明罩子上,溅起朵朵的水花,响起叮叮咚咚的调子来,像是谁在弹奏一把瑶琴。东华被她舔得满脸的口水,倒是没动什么声­色­,就那么瞧着她。

凤九顿了一顿,端庄地收回舌头,伸出爪子来爱惜地将东华脸上的口水揩­干­净,假装其实没有发生什么。她觉得她此时是个狐,东华不至于想得太多,假装她是个宠物在亲近主人应该就能蒙混过去,这就是她想出的对策。她一团天真地同东华对视了片刻,预测果然蒙混了过去,纵然亲东华的­唇­亲得不算久,没有将油水携够,但也赚了许多,她感到很满足,打了个呵欠,软软地趴倒在地准备入睡,还无意识地朝东华的身旁蹭了蹭。罩子外雨声渐小,她迷迷糊糊地入睡,东倒西歪地翻了个身,在东华的眼皮底下,一会儿睡成一个一字,一会儿睡成一个人字。

第二天一大早,凤九醒来时天已放亮,翠蓝­色­的雨水在罩子外头积了一个又一个水坑,几缕朝阳的光芒照上去,像宝石一样闪闪发亮,很好看。东华远远地坐在他寻常打坐的山石旁养身,姬蘅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捆柴火,拿了一个方方正正的木材和一个尖利的石头,琢磨这钻木取火给凤九烤地瓜。凤九慢慢地走到姬蘅的身旁,好奇地看她准备怎么用石头来钻这个木,胃却不知怎么的有些酸胀。她打了一个嗝。姬蘅的火还没有钻出来,她已经接二连三地打了七八个嗝。姬蘅腾出一只手来摸了摸她的肚皮,胀胀的。东华许是养好了神,看着姬蘅这个一向习水系法术的拎着一个木头和一个石头不知所措,缓步走过来。

此处姬蘅正将凤九翻了一个身,打算仔细地体察一下她的症状,看见东华过来,忧心忡忡地招呼道:“帝君你也过来看一看,小狐狸像是有一些状况。”凤九被摆弄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还有一些朦胧的睡意尚未消散,睁着一双迷茫的眼瞧着东华的云靴顿住她的身前,蹲下来,随着姬蘅,也摸了摸她圆滚滚的肚子。她有点脸红,摸肚子这个事,倘若在男女之间,比在脸上舔一舔之类要出格许多,一定要十分亲密的关系才能做,她的爪子有点紧张地颤了颤,

姬蘅屏住呼吸,探身问道:“小狐狸它这是怎么了?该不是这个莲花境本有什么浊气,它前些日子又受了伤,或是什么邪气入体的症候......”

东华正捏着凤九的爪子替她把脉,道:“没什么。”凤九虽然半颗心都放在了东华捏着她的手指上头,另半颗心还是关切着自己的身体,闻言静了静心。却听到这个清清冷冷的声音慢条斯理地又补充道:“是喜脉。”直直地盯着她这一双勉强睁大的狐狸眼:“有喜了吧。”

姬蘅手上的长木头咣当一声掉了下来,正中凤九的后爪子,凤九睡意全消,震惊难当,半天才反应应过来脚被砸了,嗷呜哽咽了一声,眼角痛楚得滚出两颗圆滚滚的泪花来。

东华面上表情八风不动,一边抬手帮凤九揉方才被砸到的爪子,一边泰然的看着她,雪上添霜地补充:“灵狐族的族长没告诉你,你们这一族戒律森严,不能胡乱同人亲近的原因,因一旦同人亲近,便很容易......”

未尽的话被一旁的姬衡结结巴巴的打断:奴......奴还真......还真尚未听说这事......这等逸闻......”

东华眯了眯眼睛:“你也是灵狐族的?

姬衡摇了摇头。

东华慢悠悠地道:“非他们一族的,这样的事当然不会告诉你,你自然没有听说过。”

凤九其时,却几经蒙懵了。她并不是灵狐一族,但此时却是被披着灵狐的皮。也许承了灵狐的皮,也就承了它们一族的一些特­性­。她虽然一直想和东华有一些发展,但是未料到,无意间发展到了这个程度,她一时,并不是那么的能够接受。

不过,既然是自己的骨­肉­,还是应该生下来的它?但孩子这个东西。到底是怎么生下来的?听说养胎时还有各种需注意的事项,此种问题该向何人请教?还有,倘若这个孩子生下来,应该是跟着谁来姓,东华是没有什么姓氏夫人,论家族的渊源,还是应该跟着自己姓白,不过,起一个正式的学名乃是大事,也轮不到自己的头上,但是可以先给它 起一个小名,小名就叫做白滚滚好不好呢?

一瞬间,她的脑海里闪过许多的连头,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走了几步想找一个地方静一静顺便打算一下将来,一瘸一瘸的背影有点寂寥和忧郁,却没有看到东华淡漠的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笑意。

那个时候她很天真,不晓得正儿八经地耍人一直是东华一个特别的爱好和兴趣。似夜华和墨渊这种­性­子偏冷的,假若旁人微有冒犯他们多半并不怎么计较,似连宋这种花花公子型的,其实很乐得别人来冒犯他他才好加倍地冒犯回去。至于东华,他的­性­格稍有些许特别,单这么万万年来,倒是没几个人冒犯了他能全身而退。

说来丢脸的是,她被东华整整骗了一个月,才晓得自己并没有因亲了他就平白的衍出一根喜脉来。这还是东华带着她回到九重天,她无意间同司命相认,用爪子连笔带写地同司命求救孕期该注意什么事项,被他晓得了前因后果,才告知了她真相。她记得那个时候司命是冷笑了的,指天发誓道:“你被帝君他骗了,你能亲一亲他肚子里就立刻能揣上了小东华,我就能谁都不亲地肚子里自己长出个小司命。”她觉得司命敢用自己来发誓,说明这个誓言很真。她晓得这件事的真相,竟然还没出息地觉得有点可惜,有点沮丧。

至于据燕池梧所说,东华与后来同他生出缘分来的姬衡的一些故事,她没有听说过。在她的记忆中,当东华一把苍何剑将十恶莲花镜裂成千万残片,令锁魂玉也碎成一握齑粉的时候,他同姬蘅不过在符俞山巅客套地坐了坐,便就此分道扬镳了。

那时她还十分担心东华可能会觉得她是一头来历不明的狐,他一向好清静,不愿将她领回太晨宫,姬蘅又这么喜欢她,或许他要将她赠给姬蘅。

她这个毛茸茸的样子天生讨少女们的欢喜,又兼懂人言,就更加惹人怜爱,分手时,姬蘅果然如她所料想要讨她回去抚养。东华正在帮她拆换爪子上的纱布,闻言没有同意。凤九提心吊胆地得到他这个反应,面上虽还矜持的装作他如此回答于她不过一朵浮云,心中却高兴得要命。昂首时,瞧见美目流盼的姬蘅为了争抢她眼中蓄出了一些水汽,又有些惭愧得觉得不忍,遂在眼中亦蓄出了一些模糊的水汽,做出依依不舍的模样瞧着姬蘅,想凭此宽慰她一二。

姬蘅果然心思缜密,她这微妙的表情变化立刻被她捕捉在眼中,拭了拭眼角不存在的眼泪,执意地同东华争抢她:“小狐狸也想跟着奴,你瞧她得知要同奴分开,眼中蓄着水汽的模样多么可怜,既然这是小狐狸的意愿······”

凤九听着这个话的走向有点不大对头,刚要警戒的收起眼中的水汽,却已被东华拎起来。她眨巴眨巴眼睛,瞧见他一双眉微微蹙起,下一刻,自己已被­干­脆又直接地塞进他宽大的袖子里:“她一个心智还未长健全的小狐狸,懂得什么,魔族的浊气重,不适合她。”语声有些冷淡,有些疏离。

她在他袖子里挣扎地探出头,不远处恰逢两朵闲云悠悠飘来,不容姬蘅多讲什么道理,东华已带着她登上云头,轻飘飘便御风走了。凤九觉得东华很冤枉她,她们九尾狐一族,因大多时以人身法相显世的缘故,回复狐身时偶尔的确要迟钝一些,但她已经三万多岁,心智长得很健全。

她拽着东华的袖子回头目送姬蘅,听着她带着哭腔在后头追喊:“帝君你尊为四海八荒一个德高望重的仙,却同奴争抢一个小狐狸,不觉十分没气量吗?你把小狐狸让奴养一养,就养一个月,不,半个月,不,就十天,就十天也不行吗······”

她觉得自己小小年纪就狐颜祸水到此境地,一点也不输给姑姑白浅和小叔白真的风采,真是佐尼恩。东华一定也听到了姬蘅这番话,但他御风却仍御得四平八稳,显然他并没有在意。凤九心中顿时有许多感叹,她觉得姬蘅对自己这么有情她很承她的情,将来一定多多报答,但可见姬蘅并不了解东华,在东华的心中,风度和气量之类的俗物,一向他并不计较。

她对姬蘅的完整些的回忆,不过就到这个地方罢了。另有的一些便很零碎了,皆是姬蘅以东华待娶之妻的身份入太晨宫后的事。

她那时得知东华要娶妻的消息,一日比一日过得昏盲,成天恹恹的,不大记事,只觉得自她入太晨宫的四百年来,这个幽静的宫殿里头一回这么的忙碌,这么的喜气洋洋。东华虽仍同往日一般带着他看书下棋,但在他沉重的心中。再也感觉不到这样寻常相处带给自己的快乐和满足。

姬蘅总想找机会同他亲近,还亲手做许多好吃的来讨好她,看来,自莲花镜一别后从没忘记过这头她曾经爱过的狐,但她见着她亭亭的身影总是绕着走,一直躲着她。有一回他瞧见他在花园的玉石桥上端了几只烤熟的地瓜笑盈盈的向她招手,她拔腿就往月亮门跑,跑到月亮门的后头,她悄悄地回头望了一眼姬蘅,瞧他呆呆的端着那一盘烤地瓜,笑容印着将落的夕阳,十分的落寞。她的心中有一些酸楚。她躲在月亮门后许久,瞧见姬蘅亦站了许久,方才捧着那盘烤地瓜默默的转身离开,天上的红霞十分的耀眼,她看在眼中,却有一丝朦胧。

凤九后来想过,这个世上,人与人之间自有种种不同的缘分,这些千丝万缕的缘分构成这个大千世界。所谓神仙修行。应是将神思转与机身之外,多关注身外之事和身外之人,多看眼他人的缘分,如此方能洞察红尘,不虚老天爷赐给他们神仙这个雅称。比如司命和折颜都是这样的仙,值得他学习一二。他从前却太关注自己和东华,眼中只见得小小一方天地,许多事都瞧不真切。看入他眼中也不知又多么傻多么不懂事。东华自然可能和姬蘅生出情分,甚至和知鹤生出缘分,她那是身为东华身旁最亲近只能却没有瞧出这些端倪,细想其实有些丢脸,她做神仙做的比普通的凡人高明不了多少,不配做一个神仙。她在青丘反省自己反省了许多时日,在反省中细细想过几次东华是不是真的对姬蘅生了别念,究竟是何时对姬蘅生出了此种别念,却实在回想不出,这桩事也就慢慢地被她压到了箱底。

不想两百多年后的今时今日,却在梵音谷的谷底,让当初一手造成他们三人孽缘开始的燕池悟解开了此惑,缘分,果然是不可思议的是。

六月初,梵音谷火辣的日头下,小燕壮士抹一把头上的虚汗,目光悠然的望着远方飘荡着的几片浮云,同端坐的凤九娓娓道来东华几十万年的唯一的这段情。在他看来这段倒霉的情。

第一卷 菩提往生

第六章

这个情开初的那一段,凤九是晓得的,其时与姬蘅也还没有什么­干­系。

三百多年前那一日,当葳蕤仙光破开符禹之巅,东华施施然自十恶莲花境中出来时,做的第一桩事并不是去教训燕池悟,而是揣着她先回了一趟太晨宫。茫茫十三天,桫椤倾城之下,几十个仙伯自太晨宫一路直跪到一十三天门,为护锁魂玉不周而前来请罪。东华踩着茫茫青云、阵阵佛音,目不斜视地直入宫门。众仙伯自感罪责深重,恨不得以头撞地。其中有许多都是洪荒战史中赫赫有名的战将,她念学时从图册上看到过一些。

东华特地点了整个太晨宫最细心的掌案仙官重霖来照看她,但她不想被重霖照看,她觉得东华给她换换药洗洗澡顺顺毛就挺好,于是小爪子抓住他的衣襟不准他走。东华伸手将她拎得一臂远,她的爪子短,在半空中扑腾许久也够不着他,眼神中流露出沮丧。胆大点儿的两个仙婢在一旁哧哧地笑,她觉得自尊受到伤害,愤怒地瞪了她们一眼。东华淡漠的眼底也难得泛出点儿笑意,将她放在软榻上,摸了摸她的头,她认为这是觉得她可爱的意思,眼瞅着这个空当,打算再无耻地蹿上他的胸口。他却已经在她身周画了个圈,结起一道禁住她的结界,吩咐静立的几个奴仆:“小狐狸十分活泼,好好照看,别让它乱跑,免得爪子上的伤更严重。”

她还是想跟着他,使出撒手锏来嘤嘤嘤地假哭,还抬起爪子假模假式地擦眼泪。大约哭得不够真诚,抬眼瞟他时被抓个正着,她厚颜地揉着眼睛继续哭,他靠在窗边打量她:“我最喜欢把别人弄哭了,你再哭大声点。”她的哭声顿时哑在喉咙口。见她不哭了,他才踱步过来,伸手又顺了顺她头上的绒毛:“听重霖的话,过几天正事办完,我再到他手里来领你。”她仰头望着他,良久,屈服地、不情不愿地点了个头。

凤九记得,那时东华俯身看着她的表情十分柔和。其实如今想来,同她姑姑看戏本子或者司命看命格簿子也没有什么两样,那确然是……瞧着宠物的神情。

凤九叹了口气。都是些历历在目的往事,遥记这一别后,足有三四天东华都未出现,最后是她等得不耐烦,骗重霖解开了结界,待她偷溜出去寻找东华时,半道在南天门遇到了他。此前她并不觉得这三四天里能发生什么大事,若­干­年后的此时听燕池悟眉飞­色­舞一番言说,才晓得这几天里的事竞件件惊心动魄。

这是她、东华、姬蘅三个人的故事中,她不晓得的那后半截。

东华失踪的那几日,毫无悬念是去找小燕壮士单挑了,且毫无悬念地挑赢了。关于这一段,小燕壮士只是含糊地、有选择地略提了提,末了揉着鼻子嘁声道:“其实,按理说和老子打完了,他就该打哪来滚哪去老子想不通他为什么要晃去白水山。”

凤九顶着一片从山石旁采下来的半大树叶,聊胜于无地遮挡头顶毒辣的日头,接口道:“大约打完架他觉得还有空,就顺便去白水山一寻传说中的那一对龙脑树和青……”

这个说法刺痛了小燕壮士一颗敏感且不服输的心,他用忧郁而愤怒的眼神,将凤九口中最后的那个“莲”字生生逼退:“老子这么个强健的体魄,在你眼中竟是个弱不禁风的对手吗?他和老子打完架,竟还能悠闲地去游游山玩玩水赏赏花看看树吗?”

凤九默默无言地瞧他片刻,面无表情地正了正头顶的树叶:“当然不是,我是说,”她顿了顿,“他也许是去白水山找点儿草药来给自己疗伤。”

小燕壮士显然比较欣赏这个说法,颔首语重心长道:“你说得对,冰块脸为了给自己找一些疗伤的草药,于是,他瞎晃到了白水山。”他继续讲这个故事,“要不怎么说老天不长眼,偏偏这个时候,姬蘅也跑去了白水山……”

诚如凤九所言,东华转去白水山,的确是为寻传说中的那两件调香圣品。白潭中长了万来年的青莲和依青莲而生的龙脑树,是白水山的一道奇景。因两件香植相依相傍而生,令莲中生木香、木中藏花息,万年来不知招了多少调香师前仆后继。

这个仆字,乃因白水山本身就很险峻,加之白潭中宿着一条猛蛟,稍没些斤两的调香师前来,一概葬身潭中,成了猛蛟的一顿饱餐。凤九小的时候一直很想收服一条猛蛟当宠物,对这条名蛟有所耳闻,是以当东华回到太晨宫,漫不经心地从袖子里取出一包烘­干­的青莲蕊和几段龙脑树脂时,她就晓得她曾经很中意的那条白水山的名蛟,怕是倒霉了。

而姬蘅前去白水山这件事,涉及赤之魔族他们一家子的一桩隐秘。

姬蘅还很小的时候,她的哥哥赤之魔君煦旸就给她配了一个侍卫专门照看她。这个侍卫虽然出身不怎么好,但从小就是一副聪明伶俐的长相,在叔伯姨婶一辈中十分吃得开,最得寡居深宫的王太后的喜爱。以至于当煦旸察觉到配给姬蘅这么个漂亮小童不大妥当,打算另给她择个丑点儿的时候,首先遭到了他们老娘的激烈反对。王太后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不大懂事的姬蘅也在一旁揉着眼睛瞎起哄,叫做闵酥的小侍卫一脸天真地拽着他的袖子摇:“君上,你把太后弄哭了,快去哄哄她呀。”煦旸一个头两个大。煦旸败了。煦旸从了。

后来小侍卫闽酥逐渐长开,越发出落得一表人才,煦旸看在眼中,越发觉得不妥。闽酥同他们一道用饭,没动富含营养的芹菜和茄子,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穿了件月白袍子,水灵得跟段葱似的,姬蘅赞赏地挨着他多说了两句话,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半夜在小花园练剑,练剑就罢了,也不晓得在一旁备块帕子揩揩汗,受了寒如何能照顾好姬蘅,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闽酥的马近日病了,出行不便,若姬蘅交给他一个长路的差使,如何能利索地办好,煦旸皱着眉,觉得不妥。于是煦旸下了一道旨,大意分为四点:第一,每

个人每顿必须吃芹菜和茄子;第二,宫中不准拿月白的缎料做衣裳鞋袜;第三,出门练剑要准备一块帕子揩汗,没准备的将重罚;第四,宫中建一个官用马匹库,谁的坐骑病了,可以打张条子借来用。果然,这个官用马匹库建好,刚把收来的马放进去,闽酥就喜滋滋地跑来领了一匹走,且近日他因坚持吃芹菜和茄子,纤细的身子骨看来壮实了许多。煦旸一边觉得欣慰,一边告诉自己,这都是为了姬蘅。他感觉自己用心良苦。

身为魔族的七君之一,煦旸的宫务向来多且杂,每日却仍分神来留心他的妹妹和这个一表人才的小侍卫。今日闽酥同姬蘅说了几句话?是不是比昨天多说了两句?闽酥挨姬蘅最近时隔了几寸?是不是比昨天又挨近了一寸?一件一件,他都无微不至地关心着、忧心着。且只要闽酥在场,他的眼神总要不由自主地朝他扫过去,瞧瞧他身上有没有对姬蘅有非分之想的端倪。但是,直到同天族议完姬蘅的婚事,定下来要将她嫁进东华帝君的太晨宫了,他想象中的他们俩有私情的苗头也没有出现。他心中不知为何,略有一丝淡淡的失望,但多年来倒是头一回觉得闽酥妥当了,觉得他这个伶俐的模样低眉顺眼起来还是有几分惹人怜爱的,慢慢地,同他说话的声调儿不由自主地比往常柔和了几分。

不知怎的,自打这之后,煦旸就瞧见闽酥时常一个人坐在小花园中默默地发呆。煦旸施施然地走到他面前,他也难得能发现煦旸几次,倘回过神来发现了煦旸,不待煦旸说上一两句话,他像兔子一样蹭地一溜烟就跑了。有一回煦旸实在好奇,待他又想遁时,一把拎住了他的后衣领,谁想他竟连金蝉脱壳这一招都用上了,硬生生从煦旸手底下挣脱逃开,徒留一件衣裳空荡荡在他手里,轻飘飘荡在风中。煦旸握着这件衣裳,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奇怪。后头好几天,煦旸都没有再见过闽酥,或者远远瞧见一个衣角像是他的,定睛一看又没了,煦旸疑心自己的眼睛最近是不是不大好使。

煦旸从小其实很注意养生,一向有用过午饭去花园里走一走的习惯。这一日,煦旸走到池边,远远瞧见荷塘边伏着一个人,像是几日不见的闽酥。煦旸收声走过去,发现果然是他,穿着一袭湖青衫子,跟条丝瓜似的正提笔趴在石案上涂写什么,神情专注又虔诚。煦旸晓得闽酥自小不爱舞文弄墨,长到这么大能认得的字不过几百个,这样的他能写出什么来,煦旸的心中着实有点儿好奇,沉吟半晌,隐身到闽酥身后随意站定。

池畔荷风微凉,软宣上歪七竖八地已经躺了半篇或图或字,连起来有几句竟难得的颇具文采,像什么“夜来风­色­好,思君到天明”,就很有意境。煦旸这么多年虽一直不解风情,但也看出来,这是篇情诗,开篇没有写要赠给谁,不大好说到底是写给谁的。

煦旸手一抬,将那半篇情信从石案上利落地抽了起来。闽酥正咬着笔头苦苦沉思下一句,一抬头瞧见是他,脸腾地飞红,本能地劈手去抢,没有抢到。

和风将纸边吹得微微卷起,煦旸一个字一个字连蒙带猜地费力扫完,沉吟念了两句:“床前月光白,辗转不得眠。”停下来问他,“写给谁的?”

平时活泼得堪比一只野猴子的闽酥垂着头,耳根飞红,却没有答他这个话。

煦旸了然:“写给姬蘅的?”

闽酥惊讶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煦旸在他面前继续站了一站,瞧着他这个神似默认的姿态,慢慢地怒了。这个小侍卫居然还是喜欢上了他的妹妹,从前竟然没有什么苗头。他思忖着,难道是因过去没有遇到什么波折来激一激他?而此回自己给姬蘅定下四海八荒一等一的好亲事,倒将他深埋多年未曾察觉的一腔情激了出来?瞧这个模样,他一定是已经不能压抑对姬蘅的情了吧,才为她写出这么一封情信来。当然,姬蘅是多么惹人喜爱的一个孩子,无论如何是当得起这封情信的……煦旸烦乱地想了一阵,面上倒是没有动什么声­色­,良久,哼了一声,转身走了。

两天后,燕池悟于符禹之巅同东华单挑的消息在空寂了很多年的南荒传开,一来二去传到了姬蘅耳朵里。姬蘅心中顿生愧疚,在一个茫茫的雨夜不辞而别,独自跑去符禹山劝架了。姬蘅离家的后半夜,几个侍卫闯进闽酥房中,将和衣躺在床上发呆的他三下五除二捆绑起来,抬着出了宫门。

煦旸在水镜这头自己同自己开了一盘棋,一面琢磨着棋路,一面心不在焉地关注镜中的动向。他瞧见闽酥起初并未那么呆傻地立着任侍卫们来拘,而是伶俐地一把取过床头剑挡在身前同众人拉开阵势,待侍卫长一脸难­色­地道出“是君上下令将你拿往白水山思过”这句话时,他手中的宝剑才掉落在地,哐当一声,令站着的侍卫们得着时机,蜂拥而上将他五花大绑。在闽酥束手就擒的过程中,煦旸听见他落寞地问侍卫长:“我晓得我犯了错,但……君上他有没有可能说的不是白水山?”侍卫长叹了一口气:“君上吩咐的确然是白水山。”听到这个确认'闽酥垂着头不再说话。煦旸从各个角度打量水镜,也打量不出他此刻的表情。只是在被押出姬蘅的寝宫时,煦旸瞧见他突然抬头朝他平曰议政的赤宏殿望了一望,一张脸白皙得难见人­色­,眼神倒是很平淡。

将闽酥暂且关起来,且关在白水山,作出这个决定,煦旸也是费了一番思量。说起来,四海八荒之间,最为广袤的土地就是魔族统领的南荒,次广袤的乃鬼族统领的西荒。像九尾白狐族统领的青丘之国,下辖的以东荒为首的东南、东北、西南、西北五荒,总起来也不过就是一个南荒那么大。天族占的地盘要多一些,天上的三十六天、地上的东西南北四海并北荒大士也都受他们辖制,不过天族的人口的确要多一些,且年年四海八荒神仙世界以外的凡世修仙,修得仙身之后皆是纳入天族,他们的担子也要沉一些。然而,虽然魔族承祖宗的德,占据了四海八荒最为广袤的一片大陆,方便统辖,但这块大陆上穷山恶水也着实不少,白水山就是其中最为险恶的一处。来了就跑不脱的一座山,是附近的村落对这座山的定位。此山山形之陡峻,可说壁立千仞、四面斗绝,山中长年毒瘴缭绕,所生草木差不多件件含毒,长在其间的兽类因长年混迹于如此恶劣的自然环境中,脾­性­也变得十分暴躁凶残。谁一旦进了这座山,不愁找不到一项适合自己的死法,实乃一片自杀的圣地。是以闽酥听说煦旸要将他拘往白水山,脸­色­灰败成那个模样,也不是没有原因。

其实思过这等事,在哪里不是个思,煦旸千挑万选出白水山,一来是将闽酥同姬蘅分开,他觉得倘若闽酥胆敢同姬蘅表这个白,姬蘅是个那么纯洁又善良的好孩子,指不定就应了他,成为一桩王族丑闻。

二来将闽酥发往白水山,就算姬蘅从符禹山回来晓得他被罚了,本着从小一起长到大的交情要去救一救他,也没有什么门路,大约会到自己面前来闹一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之事,他本着一个拖字诀拖到她同东华大婚了再将闽酥放出来,这个做法很稳妥。再则闽酥自小的本领中最惹眼的就是天生百毒不侵,虽然白水山中猛兽挺多,但他身为公主的贴身侍卫,连几头猛兽都降伏不了,也不配当公主的侍卫。怀着这个打算,煦旸轻飘飘一纸令下,将闽酥逐出了官。闽酥隔着水镜最后望过来那一眼,望得煦旸手中的棋子滑了一滑,沿着桌沿一路滚下地,煦旸看出来他那双平淡的眼睛里其实有一些茫然。煦旸捡起滑落的棋子想,他自小没有出过丹泠宫,将他丢进白水山历练历练,也不是什么坏事。万一闽酥回不来怎么办,他倒是没有想过。

姬蘅从符禹山回来那一夜,南荒正下着滂沱大雨,闽酥被罚思过之事自然传到了她的耳中。煦旸边煮茶边端坐在赤宏殿中等着她来兴师问罪,连茶沫子都饮尽了,却一直未见到她的人影。直至第二天一大早,服侍姬蘅的侍女提着裙子跌跌撞撞一路踉跄地跑到他的寝殿门口。他才晓得,姬蘅失踪了。当然,他也猜出来她是去白水山搭救闽酥了。他觉得此前的思量,倒是低估了他这个妹妹的义气。

而这峰回路转的一段,正是姬蘅在白潭中碰到东华帝君的真正前因。

那几日雨一直没有停过,似天河被打翻,滚滚无根水直下南荒,令人备感压抑。所幸丹泠宫中四处栽种的红莲饱食甘霖,开出一些红灯笼一样的花盏来,瞧着喜庆些。侍卫派出去一拨又一拨,连深宫中的王太后都被惊动了,却始终没有传回来关于姬蘅的消息。王太后虽然上了年纪,哭功却不减当年,每顿饭都准时到煦旸跟前来哭一场,哭得他脑门一阵阵地疼。

就在整个王宫都为姬蘅公主的失踪急得团团转,甚至煦旸已将他的坐骑单翼雪狮提出来,准备亲自往白水山走一趟时,这一日午后,一身紫裳的东华帝君抱着昏迷的姬蘅出现在丹泠官的大门口。

许多魔族小弟其实这辈子也没想过他们能窥见传说里曾经的天地共主,所以,那一幕他们至今都还记得很深。雾霭沉沉的虚空处,无根水纷纷退去,仅留一些线丝小雨,宫门前十里红莲铺成一匹红毯,紫光明明处,俊美威仪的银发青年御风而下。红莲魔­性­重,受不住他磅礴仙泽的威压,紧紧收起盛开的花盏,­祼­出一条宽宽的青草地直通官门,供他仙足履地。而姬蘅披散着长发,紧闭双眼,脸­色­苍白地躺在东华的怀中。她的模样十分孱弱,双手牢牢圈住他的脖子,身上似裹着他的外袍,露出一双纤细幼白的脚踝,足踝上还挂着几滴妖异鲜红的血珠。

白水山中这一日两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世上除了东华和姬蘅,顶多再算上白潭中那只倒霉的猛蛟,大约再没有人晓得。所知只是东华在丹泠宫中又待了一日,直等到姬蘅从伤中醒来,顺带供更多的魔族小弟瞻仰他难得一见的仙容。姬蘅醒来后,如恋母的初生雏鸟,对东华很是亲厚,却半个字没再提闽酥,煦旸看在眼里,喜在心中,还觉得闽酥被关在白水山无什么大碍,自己关他虽令姬蘅无故赴险,却能催生出姬蘅同东华的情,这一步棋走得很妙。第三日东华离开丹泠宫时,煦旸请他去偏厅吃茶议事,一盏茶吃过,煦旸趁热打铁,提议三月后的吉日便将姬蘅嫁入太晨宫,永结两族之好,东华应了。

燕池悟将故事讲到此处,欷歔地叹了两口气,又絮叨地嘀咕了两句。凤九听得真切,他大意是在嘀咕若那时他伤得不是那么重,晓得姬蘅失踪去了白水山,一定半道上截住她,如此一来必定没有东华什么事,该是他同姬蘅的佳缘一桩,老天爷一时瞎了眼,如何如何。

凤九顶在头上的树叶被烈阳烤得半焦,她在叶子底下蔫耷耷地问燕池悟:“你怎么晓得东华一定就喜欢上了姬蘅?说不定他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小燕将拳头捏得嘎吱响,从牙齿缝里挤出来两个字气愤道:“他敢!”更加气愤地道,“姬蘅多么冰清玉洁蕙质兰心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美不胜收啊,一个男人,喜欢上姬蘅这样的美人居然还能说是难言之隐,”他露出森森的白牙,“他就不配被称为一个男人!”

燕池悟一介粗人,居然能一口气连说出五个文雅的成语,凤九感到十分惊诧,考虑到姬蘅在他心中举世无双的地位,她原本要再张口,半道又将话拉了回来,默默把头上顶的半焦树叶扶了扶,又扶了扶。

瞧着她这个欲言又止的模样,燕池悟语重心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子其实晓得你是怎么想的,你们­妇­道人家看上一个男人,一向觉得只有自己才最适合这个男人,其他人都是浮云。”他诚心诚意地道,“你觉得冰块脸看不上姬蘅,老子也是可以理解,想当年老子也曾经觉得姬蘅看不上冰块脸的。”他惨然地叹一口长气,“可他们独处了一天两夜,设身处地一想,唉,老子其实不愿意想的,多少怨偶就是要么掉进悬崖要么流落荒岛日久独处生情的。”他颓然地又叹一口气,“退一万步,冰块脸要是果真对姬蘅没意思,何必娶她,你们天族还有哪个有能耐拿这个婚事逼他不成?”这一席话,将凤九伤得落寞垂了眼,回头来微一揣摩整套话的含义,自己也伤得不轻,哑口无言地忍着袭上心头的阵阵痛楚,怅然若失地坐在地上。

凤九觉得小燕一席话说得有道理,她落寞地扶着叶子沉吟片刻,想起一事来,又偏头去问燕池悟:“可我晓得,”她咳了一声,“我听说,那回他们一同被困在那个什么莲花境,分手时姬蘅问东华讨要一只两人同觅得的小灵狐来养,他不是没有应她吗?若他果真很看重姬蘅,就不该这么小气,这桩事有些……”

燕池悟打断她的话:“你懂什么,这是一种计策!”又循循善诱地向她道,“就好比你中意冰块脸,一定设法和他有所交集,那我问你,最自然的办法是什么?”不等她回答,已斩钉截铁地自问自答,“是借书!你借他的书看一看可见他一面,还他的书又可见一面,有借有还一来二往就慢慢熟了,一旦熟了什么事不好办?东华他不将你说的那只灵狐让给姬蘅养,也是这个道理。依你的形容,姬蘅既然这样喜爱那只灵狐,以后为了探看她必然常去他的太晨宫,这样,不就给了他很多机会?”他皱着眉真心实意地一阵惆怅,又一阵叹息,“冰块脸这个人,机心很重啊!”

凤九往深处一想,恍然又一次觉得燕池悟说得很对。细一回忆,当时虽然不觉得,其实姬蘅进太晨宫后,东华对她着实很不同。她那时是不晓得他二人还有白水山共患难一事,记忆仍停留在符禹山头东华直拒姬蘅一事,是以平日相处中,并未仔细留心二人之间有什么非同寻常之处。如今想来,原来是她没有看出深处的道理。

三百年前,太晨宫中的姬蘅是一个十分上进的少女,凤九记得,当她伴在东华脚边随他在芬陀利池旁钓鱼养神时,时常会遇到姬蘅捏着一本泛黄的古书跑来请教,此处该做何解,有什么典故,东华也愿意指点她一二。以她看来,彼时二人并没有什么逾矩之处,但姬蘅的上进着实激励了她,东华偶尔会将自己刚校注完没来得及派人送去西天还给佛祖的一些佛经借给姬蘅看。东华很优待她。

七月夏日虚闲,这一天,元极宫的连宋君拿了个小卷轴施施然来找东华帝君,顾左右而言他,半晌,才迂回道出近日成玉元君做生辰,欣闻近日她爱上收集短刀,自己就绘了个图,来托东华给他做个格外与众不同的。

这个与众不同,须这把短刀在近身搏斗时是把短刀,远距离搏斗时又是把长剑,实力较对方悬殊太大时能生出暗器打出一些银针之类致人立倒,打猎时又能将它简单组合成一张铁弓,除此以外,进厨房切菜时还能将它改造成一把菜刀。连宋君风度翩翩地摇着扇子,其实打的是这样的算盘:如此,成玉带着它一件就相当于带了短刀长剑暗器铁弓菜刀五件,且什么时候都能派上用场,有这样的好处,她自然要将它日日贴身带在身边。并且,连宋还细心地考虑到,这个东西绝不能使上法术来造,必须用一种自然的奇工做成才显得新奇,送给成玉,才能代表他连三殿下绝世无双的心意。连三殿下的问题在于,他虽然常做神器,一向擅长的却是以法力打造钟鼎一类的伏妖大器,打一把如此­精­巧的小短刀就有些犯愁。他想来想去,觉得要徒手做出这种变态的东西只能找东华。

凤九从东华怀中跳上摊开图卷的书桌,蹑手蹑脚转了一圈,发现这个图设计得固然­精­妙,有几个地方却显得略粗糙,拆组后可能留下一些痕迹,巧夺天工四个字必然被连累少一笔。连宋虽在四海八荒一向以风流善哄女人著称,但难以细致到这个程度。凤九觉得心中怦怦直跳,今日正是苍天开眼,叫她逮着一个可以显摆自己才能的时机。她觉得,她将这个图改一改,东华一定觉得她才气纵横不输姬蘅,她想到这个前景顿时激动且开心,一边默默地用爪子小心翼翼挡住图卷上两个衔接不当之处,唯恐连宋说是他自己发现的。

她纯粹多虑,连宋此时正力图说动东华帮他这个忙:“你一向对烧制陶瓷有几分兴趣,前几曰我在北荒玄冥的地盘探到一处盛产瓷土之地,集结了四海八荒最好的土,却被玄冥那老小子保护得极严密。你帮我打造这把短刀,我将这块地的位置画给你,你找玄冥要,他不敢不给你。”

东华抬手慢悠悠地倒茶:“不如我也将打这把刀的材料找给你,你自己来打?”

连宋叹气道:“你也不是不晓得我同玄冥的过节,那年去他府上吃小宴,他的小夫人不幸瞧上我天天给我写情诗,他对这件事一直郁在心头。”

东华漫不经心搁了茶壶:“我这个人一向不大欠他人的情,也不喜欢用威逼迫人,”一只手给凤九顺了顺毛,对连宋道,“你近日将府中瓷器一一换成金银玉器,再漏些口风出去,说自己碰了瓷土瓷器全身过敏,越是上好的瓷你过敏得越厉害。今年你做生辰,玄冥他应该会上供不少他那处的上好瓷土给你。你再转给我。”

连宋看他半晌。

东华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抬眼看他:“有问题吗?”

连三殿下­干­笑着摇头:“没有问题,没有问题。”

连宋心情复杂地收起扇子离开时,已是近午,东华重拿了一个杯子倒上半杯茶,放到凤九嘴边。她听话地低头啜了两口,感到的确是好茶,东华总是好吃好喝地养她,若她果真是个宠物,他倒是难得的一位好主人。东华见她仍一动不动地蹲在摊开的画卷上,道:“我去选打短刀的材料,你去吗?”见她很坚定地摇了摇头,还趁机歪下去故作假寐,东华拍了拍她的头,独自走了。

东华前脚刚出门,凤九后脚一骨碌爬起来,她已渐渐掌握用狐形完成一些高难度动作的要领,头和爪子并用将图卷费力地重新卷起来,嘴一叼甩到背上,一路偷偷摸摸地跑出太晨宫,避开窝在花丛边踢毽子的几个小仙童,跑到了司命星君的府上。

她同司命不愧从小过命的交情,几个简单的爪势,他就晓得她要­干­什么。他将图册从她背上摘下来,依照她爪子指点的那两处,拿过写命格的笔修饰了一番。修缮完毕正欲将画册卷起来,传说中的成玉元君溜来司命府上小坐,探头兴致勃勃一瞧,顿时无限感叹:“什么样的神经病才能设计出这么变态的玩意儿啊!”凤九慈悲地看了远方一眼,很同情连宋。

待顶着画轴气喘吁吁地重新回到书房,东华还没有回来。凤九抱着桌子腿爬上书桌,抖抖身子将画轴抖下来摊开铺匀,刚在心中想好怎么用爪子同东华表示,这画她央朋友照她的意思修了一修,不知合不合东华的意。此时,响起两声敲门声。顿了一顿,吱呀一声门开了,探入姬蘅的半颗脑袋。姬蘅看见她蹲在桌子上,似乎很欣喜,三步并作两步到书桌前。凤九眼尖,瞧得姬蘅的手中又拿了一册页面泛黄的古佛经。这么喜爱读佛经的魔族少女,她还是头一回见到。

姬蘅前后找了一圈,回来摸摸她的额头,笑眯眯地问她:“帝君不在?”

她将头偏开不想让她摸,纵身一跃到桌旁的花梨木椅子上。姬蘅今日的心情似乎很好,倒是没怎么和她计较,边哼着一首轻快小曲,边从笔筒里找出一支毛笔来,瞧着凤九像是同她商量:“今日有一段经尤其难解,帝君又总是行踪不定,你看我给他留个字条儿可好?”凤九将头偏向一边。

姬蘅方提笔蘸了墨,羊亳的墨汁儿还未落到她找出的那张小纸头上,门吱呀一声又开了。此回逆光站在门口的是书房的正主东华帝君。帝君手中把玩着一块银光闪闪的天然玄铁,边低头行路边推开了书房门,旁若无人地走到书桌旁,微垂眼瞧了瞧握着一支笔的姬蘅和她身边连宋送来的画卷。

半晌,东华­干­脆将画卷拿起来打量,凤九一颗心纠在喉咙口。果然听到东华对姬蘅道:“这两处是你添的?添得不错。”寡淡的语气中难得带了两分欣赏,“我还以为你只会读书,想不到也会这个。”因难得碰上这方面的人才,还是个女子,又多夸了两句,“能将连宋这幅图看明白已不易,还能准确找出这两处地方润笔,你哥哥说你涉猎广泛,果然不虚。”姬蘅仍是提着毛笔,表情有些茫然,但是被夸奖了,本能地露出些开心的神­色­,挨到东华身旁探身查看那幅画轴。

凤九愣愣地看她靠得极近,东华却没避开的意思,无所谓地将画轴信手交给她:“你既然会这个,又感兴趣,明日起我开炉锻刀,你跟着我打下手吧。”姬蘅一向勤学上进,虽然前头几句东华说的她半明不白,后头这一句倒是听懂了,开心地道:“能给帝君打打下手,学一些新的东西,是奴的福分。”又有些担忧,“但奴手脚笨,很惶恐会不会拖帝君的后腿。”东华看了眼递给她的那幅画轴,语声中仍残存着几分欣赏:“脑子不笨一切好说。”

凤九心情复杂且悲愤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没有克制住自己,扑过去嗷地咬了一口姬蘅。姬蘅惊讶地痛呼一声,东华一把捞住发怒的凤九,看她龇着牙一副怒不可遏的模样,皱眉沉声道:“怎么随便咬人?还是你的恩人?”她想说不是她的错,姬蘅是个说谎­精­,那幅画是她改的,不是姬蘅改的。但她说不出。她被东华提在手中面目相对,他提着她其实分明就是提一只宠物,他们从来就不曾真正对等过。她突然觉得十分难过,使劲挣脱他的手,横冲直撞地跑出书房,爪子跨出房门的一刻,眼泪吧嗒就掉了下来。一个不留神后腿被门槛绊了绊,她摔在地上,痛得呜咽了一声,回头时朦胧的眼睛里只见到东华低头查看姬蘅手臂上被她咬过的伤口,他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留给负气跑出来的她这只小狐狸。她其实并没有咬得那么深,她就算生气,也做不到真的对人那么坏,也许是姬蘅分外怕疼,如果她早知道说不定会咬得轻一点儿。她忍着眼泪跑开,气过了之后又觉得分外难过,一只狐狸的伤心就不能算是伤心吗?

其实,凤九被玄之魔君聂初寅诓走本形,困顿在这张没什么特点的红狐狸皮中不好脱身,且在这样的困境中还肩负着追求东华的人生重任,着实很不易。她也明白,处于如此险境中凡事了不得要有一些忍让,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然,此次被姬蘅掺和的这桩乌龙着实过分,激发了她难得发作的小姐脾气。

她觉得东华那个举动明显是在护着姬蘅,她和姬蘅发生冲突,东华选择帮姬蘅不帮她,反而不分青红皂白地先将她训斥一顿,她觉得很委屈,落寞地耷拉着脑袋蜷在花丛中。

她本来打算蜷得远一些,但又抱着一线希望觉得东华那么聪明,入夜后说不定就会想起白日冤枉了她,要来寻她道歉?届时万一找不到她怎么办?那么她还是蜷得近一些吧。她落寞地迈着步子在整个太晨宫内逡巡一番,落寞地选定蜷在东华寝殿门口的俱苏摩花丛中。为了蜷得舒适一些,她又落寞地去附近的小花溪捡了些蓬松的吉祥草,落寞地给自己在花丛里头搭了一个窝。因为过于伤心,又费神又费力,她趴在窝中颓废地打了几个哈欠,上下眼皮象征­性­地挣扎一番,渐渐地合在一起了。

凤九醒过来的时候,正有一股小风吹过,将她头顶的俱苏摩花带得沙沙响。她迷糊地探出脑袋,只见璀璨的星辉洒满天际,明亮得近旁浮云中的微尘都能看清,不远处的菩提往生在幽静的夜­色­里发出点点脆弱蓝光,像陡然长大好几倍的萤火虫无声无息地栖在宫墙上。她蹑手蹑脚地跑出去,想瞧瞧东华回来没有,抬头一望,果然看见数步之外的寝殿中已亮起烛火。但东华到底有没有找过她,她感到很惆怅。她噌噌噌爬上殿前的阶梯,踮起前爪抱住高高的门槛,顺着虚掩的殿门往殿中眺望,想看出一些端倪。仅那一眼,就像是被钉在门槛上。

方才仰望星空,主生的南斗星已进入二十四天,据她那一点儿微末的星象知识,晓得这是亥时已过了。这个时辰,东华了无睡意地在他自己的寝殿中提支笔描个屏风之类无甚可说,可姬蘅为什么也在他的房中,凤九陵睁地贴着门槛,许久,没有明白过来。

琉璃梁上悬着的枝形灯将整个寝殿照得犹如白昼,信步立在一盏素屏前的紫衣青年和俯在书桌上提笔描着什么的白衣少女,远远看去竟像是一幅令人不忍惊动的绝­色­人物图,且这人物图还是出自她那个四海八荒最擅丹青的老爹手里。

一阵轻风灌进窗子,高挂的烛火半明半灭摇曳起来,其实要将这些白烛换成夜明珠,散出来的光自然稳得多,但东华近几年似乎就爱这种扑朔不明的风味。

一片静默中,姬蘅突然搁了笔,微微偏着头道:“此处将长剑收成一只铁盒,铁盒中还须事先存一些梨花针在其中,做成一管暗器,三殿下的图固然绘得天衣无缝,但收势这两笔,奴揣摩许久也不知他表的何意,帝君……”话中瞧见东华心无旁骛地握着笔,为屏风上几朵栩栩如生的佛桑花勾边,静了一会儿,轻声地改了称呼,“老师……”

声音虽微弱得比蚊子哼哼强不了几分,倒入了东华耳中。他停笔转身瞧着她,没有反对这个称呼,给出一个字:“说。”

凤九向来觉得自己的眼神好,烛火摇曳又兼隔了整个殿落,竟然看到姬蘅蓦然垂头时,腮边腾上来一抹微弱的霞红。姬蘅的目光落在明晃晃的地面上:“奴是说,老师可否暂停笔,先指点奴一二……”

凤九总算弄明白她在画什么,东华打造这类神器一向并非事必躬亲,冶铁倒模之类不轻不重的活计,多半由善冶铸之术的仙伯代劳。

此时,姬蘅大约正临摹连三殿下送过来的图卷,将他们放大绘得简单易懂,供这些仙伯们详细参阅。

晓得此情此景是个什么来由,凤九的心中总算没有那么纠结,瞧见姬蘅这么笨的手脚,一喜,喜意尚未发开,又是一悲。她喜的,是困扰姬蘅之处在她看来极其简单,她比姬蘅厉害;她悲的,是这是她唯一比得过姬蘅之处,这个功还被姬蘅抢了。她心中隐隐生出些许令人不齿的期待,姬蘅连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好,依照东华的夙­性­,不知会不会狠狠嘲讽她几句。她打起­精­神来期待地候着下文。

出人意料的是'东华竟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接过姬蘅递过去的笔,低头在图纸上勾了两笔,勾完缓声指点:“是个金属阀门,拨下铁片就能收回剑来'连宋画得太简了。”三两句指点完,又抬头看向姬蘅,“懂了?”一番教导很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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