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记忆,苏阳很快找到朱宅。不过如同中年妇女所言,朱宅附近一片荒凉。曾经他住过的那片住宅区,早已人去楼空,只余下荒草没胫,将人的踪迹掩盖,演示着物非人非的沧桑变化。唯一不变的是朱素院落后面的树林,犹然青翠蓊郁,如同一片巨大的屏障,挡住了时光流沙的侵袭。
苏阳站在朱宅前,前尘旧事如潮水般地扑面而来,带着咸涩的气息,缠绕上人的心头。就在他黯然心酸不已时,燕长锋从拐角处现身,与他打了声招呼:“你来了呀。有什么线索吗?”
苏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问道:“你见到朱素了没有?”
燕长锋摇了摇头。
苏阳顿时泄气了,说:“难道朱素并不在里面,或者说,步云花园602里的死者真是她?”
燕长锋沉声说道:“不过我有个发现,这栋房子并不是空宅,有人经常在其间出入。”
苏阳失声道:“是谁呢?该不会是朱素?”
“可能是个团伙,但应该没有朱素。”
“你怎么知道的呢?”
燕长锋从身边的包里拿出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烟头,“看到这些烟头了吗,它们分别是三个牌子的,这就说明,来这里的人绝对不止一个。”
燕长锋再指着门前被踩开的草地,“还有那里的脚印,乱七八糟的,尺码和鞋底印痕都不一样,说明最近两天里至少有三个人来过这里。不过我仔细观察过了,里面没有女性的脚印,也就排除朱素的嫌疑。”
“他们会是什么人呢?”
燕长锋脸色严峻,“很危险的人,因为他们带有枪具!”
苏阳紧张了起来,“枪具?不会吧……”
“你跟我来。”燕长锋带着苏阳,来到朱宅大门口前,指着水泥地上的一个凹痕对苏阳说:“看到了吗,这是子弹留下的痕迹。”
“你怎么知道那是弹痕,而不是其他东西磕碰出来的呢?”
“首先是它的形状。除了子弹那样的高速旋转外,很难再有其他物体可以在坚硬的水泥地上留下这么圆滑的凹洞,最重要的是,你看那里,”燕长锋手指指向大门边的围墙,“看到那片破开的墙面吗?”
苏阳凑近看去,墙上果然有个一元硬币大小的凹痕,不过表面很不平整,似乎被人用工具粗暴地硬刨出来,以至于将旁边的一大块红色涂料都剥掉了,显得特别不协调。
苏阳怀疑地说:“这凹痕不像是子弹留下的痕迹啊。子弹哪能有这么大的口径?”
“子弹是没有这么大的口径,但如果要将子弹从墙上挖出来呢?”燕长锋淡淡地说:“如果你再仔细看一下地上的凹痕,就会发现,它是略微倾斜的,而倾斜的角度,恰恰迎向墙上的这个凹痕。你现在可以明白了?”
苏阳恍然大悟道:“你的意思是,有人朝地面开了一枪,然后子弹从水泥地上反弹回来,射到墙上,该人为了掩饰痕迹,就用刀将子弹从墙上强行挖了出来?”
“不错。大致如此。不过那一枪应该属于无意中走火,因为附近只有这么两个弹痕。由此也说明,进出朱宅的人,他们所从事的活动不但是非法的,而且还很危险,所以他们进出才会打开手枪的保险。”
“可这小镇上能有什么危险的活动存在,而且会有什么人能够带枪呢?”
燕长锋一字一句地说:“毒品!”
苏阳难于掩饰心头的震惊,“你说什么?”但随即联想到中年妇女之前说过的:朱素声称,朱盛世在卖让人吃了后会抓狂的面粉,顿时醒悟过来,“我明白了!是朱盛世一伙暗中操纵白粉生意,但被朱素揭穿,所以他们才对她下毒手,以杀人灭口。”
燕长锋直直盯着苏阳,“你为什么确定是朱盛世在卖白粉?是不是你刚才采访获得了什么有用的信息?”
苏阳点了点头,说:“不错。”将与中年妇女交谈得到的信息一五一十地讲述给燕长锋,临了说:“毫无疑问,朱素在疯后说‘朱盛世在卖令人发狂的面粉’所指的肯定就是白粉。而朱盛世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免于败露,就与黄大仙勾搭,散布朱素身附万年老龟精怨气的谣言,并实施高压政策,严禁镇上百姓将朱素讲的话泄露出去。至于他后来找张成廷杀死朱素,也极有可能是白粉惹的货。”
他转而奇怪地问燕长锋:“不过你又怎么知道他们在卖毒品?”
燕长锋眺视着远方,说:“我刚才在路上遇到一个瘦得皮包骨的男人,在他伸手去掩嘴打哈欠的时候,我看到他手臂上有密密麻麻针眼的痕迹。毫无疑问,他是一个瘾君子。在这么偏僻的小镇上,碰上瘾君子你会不会觉得奇怪?先不说经济方面的承受能力,首先的问题是,他从哪里得到的毒品?以青栏镇的经济水平和消费能力,绝对有任何一个毒贩子跑来贩毒。可从该男人手臂上的针眼数量来看,他的毒龄至少有两年以上。综合以上这些疑点,那么就可以大胆推论道:青栏镇有人在贩毒,而且应该有警察参与,所以他们才会有枪,才会这么多年有恃无恐!”
苏阳脸上流露出无限崇拜之色,说:“真不愧是大侦探,可以从蛛丝马迹上找到事实的真相。”
燕长锋脸上露出了自得的笑容,“好了,少拍马屁了。我们快进去房子里查看下吧,看能不能找到更多的证据,然后赶紧搭火车离开青栏镇,以免引起贩毒团伙的警觉,产生冲突。”
苏阳的心悬了起来,犹豫了一下,走到围墙外边的歪脖子树边,三下两下爬了上去,坐在墙头,冲燕长锋伸出手,“要不要我拉你上来?”
燕长锋摆了摆手,示意不用,用苏阳交还的数码相机将草地上的脚印、地上及墙上的弹痕拍了下来,随后将相机等物交给苏阳,再往后退了两三米,助跑几步,一个弹跳,双手已攀上围墙的边沿,一用力,转眼人已跃上围墙,率先跳进了院子里。
苏阳冲他翘起了大拇指,“真厉害!”然后跟着跳了下来。脚刚一着地,他立刻感到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身形为之一滞。与墙外的流火天气相比,冰凉的院内根本就是两重天,仿佛早已被阳光所遗弃,透不进半丝半毫的热力。再看燕长锋,脸色亦是十分凝重,显然也感觉到其中的怪异。
苏阳强打起精神,环顾了一下四周。院子、房子的格局与两年前没有什么改变,唯一不同的是,院子里的野草疯长,足有半人高,风吹过,像是无数的经幡在招摇,配合院子里的寒气,让人感觉仿佛置身于苍茫荒野之中。
苏阳下意识般地把目光投向水井边。令他心脏猛一收紧的是,两年前所见的那只水桶依然静静地伫立于井沿边,似乎时光在它身上停止了,它的存在,只属于过去,属于朱素生活的一部分,陈旧的部分,于是在今日里的新鲜,显得是多么的突兀,就像是一具木乃伊脸上却镶嵌着对鲜活的眼珠子一般,让人心生起极不舒适感。
苏阳努力地让视线远离水井,可双脚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召唤似的,不由自主地走向水井,任燕长锋在身后连声叫唤都置若罔闻。
水井的井沿由坚硬、灰色的水泥砌就,不过有顽强的小草拱开了这些异端“泥土”的禁锢,将柔弱的身躯自微小的缝隙之中顽强地穿越出来,迸裂成一种生命力的象征。但比起周围荒草高昂的身姿,这些小草又显得格外寂寥,仿佛是四面楚歌中的楚霸王,仰天长叹,孤绝而又凄凉。
苏阳站在井沿边,与这些寂寥的小草一起,感受到四面八方所汹涌过来的威压感。他张皇地举头四望,只见得无数的草木随风簌簌作动,仿佛在作着无声呐喊,要他放弃抵抗,放弃生命,顺从归入自然、泥土的怀抱中。
汗水从苏阳的额头上渗了出来,但很快就被九月正午时分的阳光给吸收走了,仅留下一点斑白的痕迹。奇怪的是,强烈的阳光可以蒸发掉他的汗水,却无法给他的身体增加一点温度,就好像是阳光的温度都被荒草所织就的屏障隔绝掉,无法突围进到苏阳的体内。
苏阳的目光落在水桶和井绳上。与两年前的情景一模一样,水桶和井绳都是光溜溜的,幽幽地映着刺眼的阳光,散发出如同在月光下一般的清冷气息。
苏阳默默地将目光穿越水桶和井绳,转向井口。昔日惊见井底恐怖怪脸的回忆如同天边的乌云一样地翻滚了起来。他下意识惊恐地退后了一步,踩在一个半柔软半坚硬的物体之上。心脏与脚步都被提吊了起来,他条件反射般地弹跳开。
“是我。”身边传来燕长锋浑厚的声音。
苏阳直直地望着燕长锋,他的出现似乎一下子将所有的阴霾驱散开,阳光肆无忌惮地落在了他的身上,升腾起温暖的感觉。从地狱到人间的历程。
燕长锋凝视着他脸上密密的汗珠,疑问道:“怎么了呢?”
苏阳垂下了头,说:“没什么。”
燕长锋检视了一下水桶、井绳,再看着草丛中被踩开的一条小路,一直蜿蜒通向大门口,说:“看来他们驻扎在这里有相当一段时间,这草中小径应该是他们取水时踩出来的。”
苏阳呆了一下,抬头看着那条小路,陷入了沉思。
燕长锋探头看了一下井底,回头问苏阳:“你当年就是从这里捞出朱素的怪胎儿子?”
苏阳茫然地点了点头,问:“你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