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叠照片散落在梅绮面前。
——那是周自横和洛红尘的照片。他们在拥抱,在接吻,大庭广众之下!最奇怪的,是还有几张关于他们互扇耳光的,打情骂俏么?那么大的雨都不理,跑到玄武湖上去发骚,真不要脸!
照片拍得相当清晰。梅绮从周自横的眼中看到了燃烧和疼痛,这是他从来没有给过她的眼神,他给了洛红尘。他为洛红尘而燃烧,他为洛红尘而钟情,他为洛红尘而痛楚,他为洛红尘而痴狂!一切,都是为了洛红尘!
洛红尘和他,不过才认识几个月。而自己,自己已经在他身边陪伴了整整三年!
是可忍,孰不可忍?梅绮的愤怒越来越深重,恨不得眼里飞出刀子来将照片里的人一分为二。
但是……慢着!这几张照片又是怎么回事?这个相貌堂堂而神情呆滞的男人是谁?洛红尘好像和他很亲密的样子,紧紧地握着他的手,将脸偎在他膝盖上,是怎么回事?难道红尘在自横之外另有私情?不至于呀,看照片上这个男人,疯疯傻傻的,洛红尘怎么会看得上他?
想到“疯疯傻傻”四个字,梅绮猛地醒悟过来:这是洛红尘的父亲,那个精神病人,一定是!再细看他的穿着装束和周围的环境,可不就是精神病院么?
梅绮想起第一次向自横提起洛红尘的疯子父亲时,自横眼里的震撼和怜惜。那一次,是她错打了算盘,本以为这消息会让自横轻视洛红尘的,没想到事与愿违,反而激起了他莫名其妙的同情心。周自横是一只阅尽繁花的蝶,对再美的颜色也已无动于衷,却选择了一朵最枯萎黯淡的小花来栖息。难怪人们都说蝴蝶是盲目的。也许,这便是另一种新鲜吧?
但是,当时的周自横正被不速而来的洛红尘迷得头昏脑胀,只是把那恐怖的身世当成一个悲剧故事来听的,如果他看到了没有变成剧本的生活素材本身,他还会泛滥他无用的同情心,心平气和地面对一个疯子岳丈吗?
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没有办法的办法,无论如何,她总要试一试。孤注一掷,企求奇迹出现。自横,她的自横,在看到了一个疯人之后,在清楚地意识到洛红尘的疯狂血统后,总该好好想一想,重新做一个明智的抉择吧?他为什么不明白,自己,才是他最好的选择呀!
自横接到梅绮的电话时,很有几分厌烦。他讨厌拖泥带水的感情,厌烦没完没了的纠缠,感情的事,应该是合则来不合则去。他和梅绮,谁也不欠谁的,散了就是散了,多说一句话也是浪费,她何必还要约他见面?
可是梅绮说内容与红尘有关,而且警告他如果不来一定会后悔的。自横不畏惧任何的威胁,却不能不有一点好奇。既好奇红尘到底还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也好奇梅绮还可以玩出什么新花样。
于是,他到底还是出来了,和梅绮再一次并肩坐在了他的奔驰车里。
车子一路驶向郊外,梅绮看着路两边的树林刷刷地向后驰去,心里只觉一阵阵地疼。以前,她也和自横一起去过郊外几次,有时是为了跑业务,有时则是约会野餐。然而现在,无论是他的事业还是他的感情生活,都不需要她的参与了。他那么绝情地把她剔除于他的生命之外,不留余情。怎么会有这么绝情的男人?而更可悲的是,自己为什么仍然忘不掉这个天杀的绝情男人,仍然死心塌地没有自尊地爱着他!
到达目的地时,自横已经猜到了梅绮的用意,一种莫名的厌恶油然而生。他恨恨地看了梅绮一眼,下了车,绕到右边打开车门,对梅绮说:“下车吧。”
梅绮跳下车来,刚想说话,自横已经径自又绕回左边打开门上了车,重新发动了车子。梅绮大惊,急忙拦在车前,怒斥:“周自横,你什么意思?”
自横探出车窗,冷笑:“你约我出来,我已经出来了;你让我送你来精神病院,我也送到了。现在,你自个儿进去吧,难道还要我陪你办入院手续不成?”
梅绮大怒:“你才是神经病要住院呢!”
自横哈哈大笑,换档,倒车,打转方向盘,调转车头便要走。梅绮急了,不顾被车轮扬起的灰尘扑了一头一脸,狼狈地追着车跑:“我知道你不想见我,你也不想看看你的洛红尘吗?她刚刚进去!”
车子猛地刹住了,自横再次探出头来:“你怎么知道红尘进去了?”
梅绮擦着脸上的汗,悻悻地说:“你管我怎么知道?怎么样?现在你还要不要走?”
自横熄火下车,拉起梅绮的手说:“行了,别冷嘲热讽地耍花枪了,你到底想怎么样,痛快点全端出来吧。”
梅绮心一酸,泪也快下来了,别转头说:“是我冷嘲热讽,还是你狼心狗肺?你也就是对付我有能耐,遇到洛红尘,就变成软面团儿了。”
自横哈哈大笑:“你贿赂主持人和评委,半路报名偷偷参加秦淮八艳选美,别以为我不知道。怎么?是想通过选美打回‘成功’来呢?还是想回到我身边?”
梅绮眯起眼睛看着自横,却丝毫不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他到底在想什么,对自己参加选美的举动是生气还是赞成。她颓然地叹息:“反正大赛明天就开始了,你是主办人,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想对付我,还不是捻死一只蚂蚁样容易?”
洛红尘正在给父亲读日记,母亲洛秀的日记。
阳光很好地照在花园里,合欢树下形成一片伞状的阴凉,红尘伴着父亲,肩并肩地坐在树荫里的花坛台阶上,缓缓地读着母亲的日记,希望以自己的声音将父亲带回到二十多年前的岁月里,唤醒他对往事的记忆。
医生说,父亲周锋最近有明显好转的迹象,思维活动十分频繁活跃,只要坚持药物治疗和心理按摩同时进行,就绝对有康复的可能,让红尘多抽点时间来陪他,多跟他讲话,聊些过去的事,刺激他的记忆和思维。
于是,红尘找出珍藏的母亲的日记,一遍遍地读给父亲听——
“5月21日,雨。
今天周锋来了,他站在客厅里,浑身滴着水,指着我父亲大叫大骂,说什么‘淫人ℚi女者,妻女必为人淫。你一定会有报应!’我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他和爸爸到底有什么样的恩怨。
我第一次看到像他这样的人。所有来我家的人,对我爸爸都是毕恭毕敬的,爸爸说的话,从来没有人敢驳回。爸爸在我印象中,一直是威严而永远正确的,可是现在,有一个年轻人上门来指责他,斥骂他。这太奇怪了。
爸爸很生气,他们的谈话中不断提到一个名字,好像叫‘绯烟’,绯烟是准呢?爸爸到底做了什么对不起绯烟的事?那个绯烟,和这个周锋,又是什么关系?”
“5月25日,晴。
我每天都在想着那个叫周锋的青年,我在想他。他很英俊,也很勇敢。可是我想着他的,却并不是他英俊的脸,而是他身上那种忧郁的气质。他的脸,线条刚毅,刀削斧凿一样,可是他眼中,在说起绯烟的时候,却有一种令人心碎的缠绵。那一刻,我好希望自己可以做一个绯烟那样的女人,得到他缠绵的眼光。
他棱角分明,气势汹汹,可是我却呼吸到一种脆弱的气息,知道他的内心其实柔软而易伤。虽然只是一面,可是我坚信,这个世界上,我读懂了他,我是最懂得他的人。
但是,我会再见到他吗?”
这就是一见钟情吧?红尘停下来,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母亲的日记,已经不知是第几十次的重读了,可是每次翻出,都会有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那个时代的爱情哦,如此缠绵细腻!母亲的心事哦,如此宛转曲折!她与父亲周锋的爱,就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背负着家族的仇怨、历史的重担,冲破重重樊篱才走到一起。虽然,父亲在婚后对母亲并不够体贴温存,可是,母亲从来没有怨恨过,她自始至终那样痴迷地爱着父亲,无怨无悔,至死不渝……
周自横和梅绮沿着护士的指点一路找进了花园,远远看到红尘伴着一个男人坐在合欢树下。自横本能地扬起声叫:“红尘。”
洛红尘回过头来,一愣:“自横?你怎么来了?”
她身边的男人,也随之慢慢地回转身来。
自横正往红尘这边走来,见到那男人回身,忽然头上似被谁猛地大力一一击,顿觉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他呆呆地立在当地,盯着那个男人,仿佛见到了世上最可怕的事物,不住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不是的;不可能!
可是,可是那男人轮廓分明的脸,浓郁微蹙的眉,那管挺直的鼻子,自鼻子向唇边延展的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多么熟悉,多么亲切,千真万确,刻骨铭心,那个人,是自己生命里的至亲,是爸爸呀!
自横剧烈地颤抖着,再也看不见除了父亲以外的任何人,再也听不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声音,他听到自己软弱地叫:“爸爸。”
爸爸。这称呼已陌生了二十年了。爸爸不是在他童年的时候已经死了吗?在继母车祸后郁郁而终,难道,一切都是梦话?或者,现在这一刻,这一幕才是一个荒诞的梦?!是梦!一定是的!
自横下意识地咬一下嘴唇,又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丝毫不觉得疼。是的,是了,是梦,一定是。他抬起手,再打自己一掌,然后,就一掌一掌地打下去,直至嘴边渗出血丝来。
红尘和梅绮两个都被这一幕惊得呆了,一左一右冲上来抓着自横的手叫:“自横,你在做什么?停下来,干什么要打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