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9.9元支持站长用爱发电
繁体版 简体版
奇书网 > 她没有穿鞋子 > 第一章 昙现的无针绣坊

第一章 昙现的无针绣坊

因为爷爷的缘故,­奶­­奶­很冤枉地得了个顺理成章的绰号“周婆”,听上去很八卦,但她其实是个严肃端正的小老太太,个子原本不矮的,但因为害风湿而长年佝偻着,又瘦,整个人好似缩水,说话的时候总是伴随着咳嗽声,仿佛有痰堵着话头不让说出来。

“阿横呀,咳,你那个对象儿,咳,梅姑娘不错,对老人,咳,也知道孝敬,没名没份跟了你这么多年,该办就早点把事儿办了,咳,不要耽误了人家。”

“什么叫耽误人家呀,说得好像我多占便宜似的。”自横苦笑,“时代不同了,­奶­­奶­,现在这叫试婚,很正常的。”

“什么试婚呀,同居呀,咳,­性­体验呀,别以为我不知道,咳,你们那些新名词儿,咳,说破天来,事实都是一样,咳,就是白糟蹋人家黄花闺女,咳咳,会有报应的,咳咳咳。”周婆撇着嘴,咳着,数落着,越说越恨,头上的发髻一点一点地颤动,好像在替她的话助威。

­奶­­奶­终年梳髻,头发早已掉得半秃,但是不知里面塞了什么,一直维持着表面的丰满圆实。她对自己的发髻很在意,从来不许别人窥破发里的秘密,并且为了捍卫这个秘密坚持自己染发,而且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梳头,等到见人的时候,髻子已经挽得很严谨,纹丝不乱。自横怀疑,连爷爷也不曾见过­奶­­奶­梳头,并且不知道那髻子里塞着的到底是棉花亦或木屑刨花。­奶­­奶­以前是喜欢用刨花水梳头的,自横很小就晓得留意邻居谁家盖房子打家具,以便向人要刨花,整篮地提回家来给­奶­­奶­泡水。要不然就偷,自横偷刨花手脚很麻利。偷刨花的经历带给自横许多有趣的童年回忆。很多年后,他只要想起小时候,脑子里首先泛起的印象就是漫天的刨花。

那些刨花和洛红尘鞋上的绣花到底有些什么关联呢?

­奶­­奶­几十年坚持用刨花水梳头,笃信这样可以黑润头发,可是头发照样地掉,染黑了,塞满了,不知骗别人还是骗自己,但仍是信,仍然到处寻找刨花,几乎以此为事业;洛红尘呢,她绣了一双又一双只能看不能穿的绣花鞋,可是梦中的她,却是一双赤脚。

这两者间,有什么联系吗?只有问弗洛伊德才知道。

“阿横,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周婆不满地喝斥,她等闲不说教,但是只要开口,就必然长篇大论,滔滔不绝,“咳咳,你从小没爸没妈,可不是没教养。咳,别说­奶­­奶­没教过你,有句老话,咳,叫做‘­淫­人ℚi女者,咳,妻女必为人­淫­’,咳咳,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的。”

“­奶­­奶­,你这可是越说越严重了。你怎么不说是那些姑娘把我给糟蹋了?现在的姑娘,婚前没有­性­行为的才叫稀奇呢,要不就是长得太丑,要不就是乡下人。稍微有见识的,哪个不是谈过十次八次恋爱,大家走在一起时,先就说明白了,好聚好散,哪有什么报应不报应的,你那都是老词儿了。”

请来照顾两老的保姆三姐是个中年乡下­妇­女,听到这话,点着头说:“我刚进城那会儿,也听人这么说过来着,说现在城里的姑娘都等不及了,不结婚卷个铺盖就敢到男方家里落户,有的连孩子都有过两三个了,搭伙儿过了十八年,还是照样不结婚。说这是新潮。倒是老Chu女,反而被人笑话不开通,是乡下人呢。”

周婆不信:“那这南京城里,咳,就没个真姑娘了?”

周自横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哎,您别说,我还真有一哥们儿,自称交往过十几个小姑娘,全是没开­苞­的,我们都奇怪他怎么这么好运气,结果您猜怎么着?”眼看爷爷、­奶­­奶­、三姐的眼光全聚集过来了,故作随意地一划.包袱,“结果啊,我们后来才知道,那哥们儿的工作是幼儿园园长。”

周公大笑,骂:“兔崽子们,不怕折寿。”三姐却仍是不懂,还只管问周婆:“幼儿园园长怎么了?幼儿园园长特别好找对象?”­奶­­奶­板了脸,连咳嗽都忘了,厉声喝:“一点正经没有,就会这些闲嗑儿。别人怎么说我不管,我就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给我带回个正经媳­妇­来?别光知道拈花惹草没定­性­儿。等到报应来的时候,就晚了!”

自横见风头不对,忙使出绝招来,话题一转:“­奶­­奶­,我们这辈儿人是这样的啦,不如您给我讲讲我爸妈那时候的事儿,我爸爸和我妈是怎么认识的?他们怎么见的第一面?谁先看上了谁?”

这一招屡试不爽,提到父母,­奶­­奶­立刻闭了嘴,只管长吁短叹地独自去回忆,渐渐便没声没息了。

自横觉得自己有些残忍,可是他是真的想知道一些父母的故事。多年来,他跟着周公周婆长大,对父母的所知极其有限。母亲是在生自己的时候就难产死了的,父亲倒是见过,但是对自己一向冷淡,大概是不愿意看到自己从而联想起早逝的妻子吧,把他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后,就很少见面。五岁那年,父亲再婚,娶了后母,一个幽淑娴静的女子,对自己是很好的,常常瞒着父亲到爷爷家来探望自己,每次都带来丰厚的礼物。但是好景不长,继母怀胎九月时,过马路出了车祸,一尸两命,父亲当时就疯了,不久郁郁而终。听爷爷­奶­­奶­说,他们葬在梅花山公墓里,但是二十多年来,他从来没有为自己的父母扫过一次墓,并且也不知道,父亲的坟到底是挨着哪个母亲近一点。祥林嫂因为寡­妇­再嫁而一直担心到了­阴­曹地府后会被两个男人分尸,再婚的男人呢?九泉之下与两个妻子团圆时,又该如何取舍?也许黄泉世界早已先地面一步实行Xing爱开放了吧,不然何以处理那些痴男怨女的多重情爱?

幼年失怙成为自横心里永远的痛事,但是另一面,他又沉醉于这份怅痛,以此为营养,训练出自己冷静而敏感的个­性­。随时随地可以把自己分成两个人,一个是“成功网”­精­明强­干­的年轻总裁周董,另一个,却是多愁善感拒绝成长的忧郁少年阿横。

他喜欢在暗夜里静静地想象父母生前的故事,对他们的一无所知,只会给这想象带来无穷的可能­性­和传奇­性­。那是三十年前的人生,远隔了时间与,空间,却依赖神秘的血缘和他呼吸相关。多么让人激动!

风带着莫愁湖的幽艳凌波渡水潜潜而来,感觉里,三十年前的月亮总比今天的要圆,要亮,三十年前的爱情也总比今天的更为荡气回肠。那时的玫瑰花是有香味的,那时的夜莺会唱歌,那时不相识的男女走到一起来要经历千山万水,一旦动了情就誓死相从,非君不嫁,非卿不娶,随便一句甜蜜的话说出来都有千钧重,诺言是要实现的,约会和情书必不可少,玫瑰花比钻戒更重要,背叛会被天打雷劈——或者像­奶­­奶­说的,会有报应。

自横有些艳羡那样的感情,但是他自己,从来就没打算过要从一而终,并且早已在初三夏令营时就已冲破樊篱,永远放弃了专一的资格。“专一”在今世是失传了的美德,是古董,可以像洛红尘的绣花鞋一样挂起来做展品的,除了欣赏外,没有任何实用价值。

——思路一转,又绕回到洛红尘身上来了。自横有些惊讶于自己的纠缠,这样的魂牵梦萦,是有些不大寻常的吧?

他终于决定要再见红尘。

周公叮嘱:“去夫子庙,别忘了顺便替我带腐|­乳­­肉­和砂锅鱼头回来,老正兴的,别买错了,别家的鱼头没法吃。”

爷爷对老正兴鱼头的迷信程度,与­奶­­奶­之于刨花水梳头可以亮发相仿佛。

每个人都有信仰,为了某件事某个人,大到国家民族宗教政治,小到砂锅鱼头刨花水。商人信钱,政客信权,梅绮相信名牌时装和化妆品,而周自横,他的信仰是回忆。他永远迷恋一些失去了或找不到的东西,对一切的得到都觉得失望。

也许是因为他的创业太顺利,物质生活过于充实,也许是因为他是个孤儿,自小拥有的感情太贫乏,谁知道呢?

问弗洛伊德。

带着一种言说不清的患得患失情绪,周自横再次来到了夫子庙。

但是贡院西街的“无针绣坊”却不见于。

照样是人来人往,照样是阳光明媚,照样是五味杂陈,一切都和两个月前一样。然而原来“无针绣坊”的金字牌匾,却暗渡陈仓,换成了白底红条的滚动霓虹灯箱,写着“丽丽发屋”。

周自横在发屋前站了很久,心底有一种莫名的绝望感,风中传来桂花的香味,使他清楚地意识到,夏天就要完了。

秦淮河上船来船往,没有咿呀的桨声和叮咚的评弹,取而代之的,是机动小艇突突的颤吵,劣质音响声嘶力竭地唱:最爱你的人是我,你怎么舍得我难过……水面上浮着瓜子壳与空的可乐罐,把传说里的脂香粉腻毫不含糊地割裂开来,连一丝浮想联翩的空间也不留下。即使想象力最丰富的人,也无法把眼下这条狭窄拥挤的河道与当年名动天下的秦淮风月联系起来。

周自横越发怀疑洛红尘只是自己梦里的一个人,而并没有真的经历过那样一段邂逅。

他提着老正兴的腐|­乳­­肉­和砂锅鱼头走过正午的秦淮河畔,一遍遍对自己说:无针绣坊关了,洛红尘再也见不到了。她就像这秦淮河上可思不可见的香艳传说一样,亲切而遥远,缥缈而真实。两个月前的惊鸿一瞥已如秋天之枫叶般成为绝版,永远没有机会再红艳。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脚步渐渐变得轻快。等到打开奔驰车门坐进驾驶座时,情绪已经完全振作起来,甚至有丝隐约的兴奋。

无针绣坊关了,洛红尘再也见不到了,于是周自横的信仰里便又多了一种­色­彩——闹市里低头刺绣的红尘将成为记忆中永远的痛与美。因为不可重复,而无法替代。

永恒的都是瞬间。

流星和昙花之所以至美,皆因稍纵即逝,永不回头。

一如,洛红尘。

..t,,堂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