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三作两步地跨至我身前,一把拥住自己,身体的轻颤传递着久别重逢的惊喜。其实,也不算久别,至多两个多月而已。
然而我也十分高兴,没有思及其它,立即回手抱住来人。“昭羽?”
“当然是我。”他微微松开手,笑得可恶,脸上依旧是初见时的不可一世,然而那份青涩却一点点褪去,取以稳重和深沉。即使还是少年,却也不是当初的少年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
“还不是为了我的姨丈,北庭兵马大元帅楚霄。”昭羽瞟了男子一眼,似笑非笑。
“楚霄?”我不掩惊讶,闻名已久,却没想到是在这种情形下见面,而且从方才昭羽的称呼……“他是你姨丈,那么沈夫人……”
“自然是我姨母,你不是早就知道了?”昭羽没好气,大马金刀地跨步坐下,拿起我一直没喝的茶水就倒进口去,又突然全喷了出来,一脸扭曲。“这什么茶水,又冷又甜?!”
我清咳一声,忍住笑,暗自庆幸自己刚才没喝。“那你是来干什么的?”
“还不是来请他回去!”昭羽轻哼,“姨丈,你的伤春悲秋也该完了吧,可以回去重新执掌兵权了吗,最近风雨将近,没了你的战场可是无趣得紧。”
楚霄恍若未闻,闭了闭眼,良久才道:“我不回去。”
“什么?”昭羽挑眉。
“我不回去,我要去找真儿。”平静的声音丝毫未受影响。
“你现在才知道后悔么,”昭羽哼笑,明显不屑。“姨母早已离开了这么多年,你现在才想去找她,不觉太晚了吗?”
“以前,”楚霄微微苦笑,“在我理不清自己的感情之前,如何能全心全意地去找真儿,告诉她我心中只有她一个人,现在,却可以了。”凝视着手中玉佩,眸中柔情缕缕。“不管如何,我要去找她,她若不想再出来,我便陪着她,有真儿,有孩子,就足够了。”
昭羽嘴角挑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凉凉地要笑不笑。“那母亲呢,她的请求你就可以置之不理了?”
楚霄愣了一下,缓缓摇头,“德妃娘娘的事,已成过去,羽儿你回去吧,从今以后,我不会再和朝廷有一丝一毫的牵扯。”
看到这里,即使再糊涂的人也看出了一些端倪。楚霄曾与昭羽的母亲有纠葛,由此与沈夫人产生误会,致使沈夫人离他而去,自此八年未见一面。
“好,”昭羽轻轻击掌,眼底嘲讽。“既然你如此干脆,也别说我这个作外甥的不成全你,只是你就这样留下的一大堆烂摊子,包括驻扎在边境还等着他们的统帅回去的军队士兵要怎么办?”
“军队那边,朝廷的人材并不缺我一个,再说,是不是我为你推荐几个人,你就可以放我走了?”
“我考虑看看。”昭羽双手抱胸,不置可否。
“御使严沧意,江漫秋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望了我一眼,让我心觉不妙,脑袋一凉。“还有,这位公子,也是个光华内敛之人。”
我摸摸鼻子,只作未闻,没想到他打主意打到我身上来,要不是知道昭羽不会勉强我,现在自己早已脚底摸油溜了。
“他?”昭羽也有些意外,瞟了我一眼,笑得颇有几分高深莫侧。
“当然,方才听这位公子在客栈陈述北庭形势,言语简练而不失精辟,令人眼前一亮,可谓人不可貌像,羽儿,你既与他相识,想必比我更清楚。”楚霄微微一笑,少了几分颓丧和落魄,便显出几分当年纵横沙场的轩昂和自信,只是我对他将矛头转向自己的行径不敢苟同,即使理解他寻妻心切。
“我当然知道惊鸿的能耐,”昭羽微微一哼,瞥了我一眼。“你是身在庙堂心在野,他却自始至终都没想过要踏入旋涡,我从来不会去做勉强别人的事情,只望他闲暇之余到京城看看旧时相识便已心满意足了。”
旋涡?说得真好,我刚要为他的话中如此了解自己而喝彩,却被他的后半句说得苦笑连连,倒变成针对自己了。
楚霄一怔,随即淡笑。“原来如此,倒是我多事了。”略带恍惚的神色一再表明主人的心不在焉,心神似乎早已随着手中的玉佩远离,如此一来,就算强要他回去又还有什么意思。
昭羽想来也明白这点,狠狠地瞪了楚霄一眼,便要将我拉出去,身后传来楚霄急切的声音。“请问公子,真儿她在哪里?”
“曲水镇。”
“你干嘛要告诉他,这种人多受些罪也是好的。”昭羽冷哼,颇有些不甘心,然而在我看来这种表情却是十足地可爱,摘下面具之后的他,又与原来无异,只是这种模样似乎也惟有在我面前才淡淡流露。
我失笑,“你不喜欢他,也要为沈夫人想想,难道她就真的希望一辈子孤独地生活下去么,把玉佩交给我,也只不过是还抱着一丝希望。”
“这件事就罢了,”他摆摆手,眼睛直盯着我。“你又怎么会在这里?”CC07D分的用开:)授权转载 惘然【】
“游历,碰巧就遇上了,”顿了一下,“真的战祸将起?”
他微微拧起眉毛,侧首思忖了片刻。“也不一定,未来的事情没有谁会说得清楚,父皇的心思更是琢磨不透,不过在我看来,可能还不会到一触即发的地步。”
我暗叹了口气,决定不在这个沉重的话题上纠缠太久,这不是自己可以改变的,而我也只能尽自己的绵薄之力罢了,除此之外的,无力回天。
见我又要走,昭羽不由问道,“你又要上哪去。”
我淡淡噙笑,“没有固定的地方,走到哪,就算哪,或许会再往南走,又或许,会去大漠看看雪云奇景。”
他没有再说话,脸上竟现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浅浅忧伤,看得我一怔。“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
“有缘的话,随时都可以见的,不过说不定,下次我见到你,或许你已经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了。”我打趣。
“别忘了你自己比我老。”他横眉竖眼,微微一哼。
“我敢打赌,你整天愁眉苦脸,绝对会老得比我快。”哈哈笑道,我往外走去,越过那些跟随着昭羽而来的便装侍卫,竟也怔怔看着没有拦我,想必亦是从未见过昭羽这般模样。
“真是无情……”身后传来淡淡叹息,我只笑着并未停下脚步。
人生,总有许多相逢与离别,若要件件伤神,真不知到何年何月才了结。
回到无忧楼,仍未见慕容身影,掌柜却递给我一张纸条,说是一位好看的公子曾来过留下的。
先是一行娟秀的字迹,我一眼便认出是云罗的:
久而未见,思念甚切,悉闻无恙,欣喜之至,三月初三,试剑大会。
下面另有一行,龙飞凤舞,却是慕容的笔墨。
君安然端坐,自有麻烦从天而降,君想好否,是我陪君,抑或君陪我?忽闻有事须办,三月初三,待君给我答案。
这段不伦不类的话看得我忍不住摇头苦笑,方才两人一句戏言,我不信麻烦会自动找上门,现在真的被他抓住把柄,自然非得好好戏弄一番才甘心。
抬眼望了望天,冷冷的云飘散在四方,仿佛凝住了一般。
三月初三啊……
不知那天的天气又会如何。
22
“兄台,可以同桌吗?”
正握着酒杯沉沉出神,满客栈的喧哗吵闹皆没入耳,乍闻头顶传来的询问,不由有些诧异地抬首.
腰别长剑的年轻人朝我友善地微笑,身后跟着一名少女,两人装束不俗,看来是武林世家的子弟.环顾四周都已没有空位了,我笑着点点头,任他们坐下.
“多谢.”
“在下凌陵,这是舍妹凌心,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同桌而坐,年轻人爽朗地打起招呼.见我略微讶异又有些好笑的神色,他续道,“是凌空的凌,陵寝的陵.”有些无奈的表情,想来已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人解释过多回了.
“在下秦惊鸿.”
“好名字.”他轻轻喝起彩,“兄台之名和当初名动天下的惊鸿公子一样呢.”
我怔了一下,不着痕迹地淡笑.“是么,秦某怎会如此有幸,凑巧罢了.”
三天前才在这里落脚,一路走来,倒也清闲,只是不时看见有武林人士往与自己相同的方向赶路,再看自己手无寸铁,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听说前阵子擎天门主在天下人面前立下山盟海誓,要与惊鸿公子生同衾,死同|茓.”眉目清秀的少女凌心Сhā了进来,显然对这个更感兴趣.
刚入口的酒顿了一下,差点没呛着,不由抚着喉咙暗自苦笑,怎么话一到了别人嘴里,就全变了样.
“你就只记得这个!”凌陵横了她一眼.
凌心不以为意.”若是有人对我说句这样的话,就是立即死了也甘愿.”
“胡说八道.”凌陵不再理她,转而问我.“不知秦兄要往哪去?”
“炽木.”
凌陵先上下打量了我一眼,才讶异道:“看秦兄的样子不像武林中人啊.”
“我是读书学剑两不成,所以便四处游历,希望长些见识.”我反问,“怎么,炽木去不得?”说到试剑大会,除了三月初三,自己还真是一无所知.
“那倒不是,只不过三月初三有个试剑大会,那是武林中百年难逢的盛会,到那时候必定热闹非凡,我便以为秦兄也是去参加的.”
我笑道,“顾名思义,想必有许多不世名剑展现在世人面前吧?”
凌陵摇首.“那是天下剑客一决高下的地方,三年前也有过一次.”
眼帘敛了一敛,三年前……是在自己落水之后吧?
“并非为了图个虚名,只是学武一生,能够在这样一个地方看到剑术的最高境界,岂不令人歆羡?”说着,凌陵脸上现出向往的神情.
我点头表示理解,虽然自己学武天分不高,但在研究那些武功典籍的时候,确实为里面变幻莫测的招式所倾倒,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往往蕴藏着极为深厚的内涵,凝结着本派数百年的心血.
“既然我们去的地方一样,不如同路?”凌陵兴致勃勃地提议.
我爽快地应承了.兄妹俩开朗而健谈,令我生出不少好感,看着他们虽然吵吵闹闹却明显感情很好的模样,莞尔一笑,不禁想起了柳絮.不知她现在如何了,与她在一起的时候不胜其扰,没了她又有些寂寞起来,还有她的哥哥,那位柳家家主,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为了挑起擎天门与中原武林的矛盾,不惜以身犯境,易容成一名初出茅庐的年轻人,竟连他妹妹都没认出来,这份城府与胆量,实非常人能及,此事如此草草了结,想必他不会轻易罢休的吧……
我向来喜欢走路,与慕容在一起的时候,两人也总是缓步而行,细细看过一路风景,然而与凌氏兄妹同路却不行了,他们习惯骑马,我只好也去找了匹马.
“凌兄好象并不习惯骑马?”凌心侧头好奇地问.
“很久没骑,有些生疏了.”我苦笑应道,嘴角因为全身被颠簸得几乎散架而微微抽搐.
看我扭曲的表情,凌心竟开心地大笑了起来.
我不满地回望她.“凌心妹妹,我可是为了迁就你们才骑马的,怎么可以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
“谁是你妹妹?”凌心嚷嚷,那可爱的表情让我忍不住向逗弄她.
“不是妹妹,难道是姐姐?凌心大姐?”
“哼!”小妮子说不过人,气呼呼地驱马往前赶去,我忍俊不禁,余下凌陵朝我苦笑.
“我这妹子从小就被宠坏了,说话总是这样冲.”
“没关系,我喜欢她这样,天真烂漫,没有一点烦恼,多好.”隐约被挑起心底最久远的回忆,也曾有一个小女孩镇日拽着自己的衣角喊着惊鸿哥哥,岁月流逝,如今应该也是一名亭亭玉立的少女了吧,未知伊人身在何方……
“啊!”
前方传来凌心的尖叫,我与凌陵对望一眼,加快速度奔驰过去.
只见凌心还坐在马上,脸色却吓得发白,双手紧紧拽着缰绳,不敢动弹分毫.在她的马蹄前,横躺着一个满是尘土的身影,看样子似乎已经昏迷过去.
看见我们过来,凌心的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嘴唇微微颤抖.“不关我的事,我不知道她突然蹿出来……”
凌陵安抚了她几句,我则下马来到那个人面前,蹲下身,拨开那覆盖在脸上的乱发,一张嘴角溢出血迹的苍白脸庞赫然入目.
手指搭上她的脉,眉头却微微蹙起.
“怎么样,这位姑娘没事吧?”凌陵也凑了过来.
“心脉受损,有很严重的内伤.”
“我,我不是故意的……”凌心泪眼汪汪,惊悸未定眼看就要大哭起来.
我连忙道,“不关你的事,她的内伤已经有一段时日了,你是怎么撞到她的?”
“她……我正骑着马的时候,她突然就从旁边树林蹿了出来,等我勒住缰绳的时候,她已经躺在那里了……”
我从袖中掏出一颗凝香丹捏碎了喂她吃下,抬头对那两人道:“看来我们需要先找个地方落脚,我要替她疗伤.”
凌心用力地点头,显然愧疚未消.凌陵也没有异议,先行去前面找客栈,我则和凌心留下来照顾伤者.
望着躺在床上一直昏迷着的陌生女子,我叹了口气,第一次有种不知从何下手的无措.
说到外伤,也就是被凌心的马踩了几脚,还有一些剑痕和鞭伤,这些都难不到我,然而她的内伤……到底是怎样一股力量,让五脏六腑仿佛全都已移了位,经脉也有很大的损伤,若再迟上一些,只怕就没命了,但现在,也只能先吊着一口气而已,在没有找出令她内脏受伤的原因之前,惟有一点点地修补受损极重的经脉.
“很严重吗?”凌心咬着下唇,怯怯地走近床前,说到底,她也只是一个从小生长在家人疼爱中的小姑娘而已,看到如此震撼的场面,至今还不能释怀.
我拭去薄汗,抬首笑着安慰她.“不是你的错,只是刚好碰上而已,就算没有你,她也已经受了很重的伤了.”女子的脸苍白不掩娟秀,却是身份未明,在凌心为她换下衣物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什么线索.
“那……她还有没有救?”
“不知道,”我老实地摇摇头,“我尽力就是.”
接过凌陵端过来的药汁喂她喝下,打发了凌家兄妹回去休息,我独自一人在床前来回踱步,苦苦思索着医治的方法.
女子体内有一股冰寒和炽热之气交替流转,这种奇怪的内功在中原并不多见,难道伤她的是塞外的门派?
微微摇曳的烛火蓦地被熄灭,周围一切顿显诡异起来,我没有在意,走过去正想重新点燃,窗口处传来一阵细响,未及反应,脖子上已被架了一把寒气逼人的长剑.
来人神不知鬼不觉,令我暗自心惊,却还看到另有一人,正走近床前,似乎冲着床上昏迷的女子而去.
“住手.”我压低了声音,无意引来凌家兄妹,以他们的武功就算赶了过来也无法帮到什么忙.
“请问阁下何人,你我无怨无仇,不知所为何事?”
“你千不该万不该救了她,惹上不该惹的麻烦.”拿剑威胁着我的蒙面人嗤笑,冰冷的剑锋甚至在我颈项处轻轻划过,一丝凉意沁出.
想必见血了吧,我暗忖,定了定神.“在下只是救了个人而已,并不知道会惹来这么大的麻烦,那女子现在已经命不久矣,可否请两位放她一次?”
那人眼中掠过一丝惊异,冷冷看着我.“你不担心自己的安危,还有空来想别人.”说罢转头对另一人道,“磨蹭什么,还不快下手!”
“等等!”我低喝,不顾蒙面人的警戒从前襟拉出一条线,线的前端带着一块小巧的令牌.“阁下可认得这个?”
蒙面人凝目,瞳孔瞬间收缩.“擎天令?你是什么人,竟然有擎天门的令牌!”
我未答他.“见令如见主,阁下不会不知道擎天门的规矩吧,阁下杀了我不打紧,只是累得从此天涯海角要受擎天门的追杀,未免太划不来了吧.”
蒙面人冷笑.“放过你不难,这女的我们却非杀不可.”
“那么朝廷呢?你们愿意遭受朝廷和江湖两方面的通缉吗,就算两位不放在眼里,只怕麻烦也不会少吧?”我叹了口气,摸出玉佩在他眼前晃了晃,没想到当初临走前昭羽硬塞给我毫不在意的东西,却在此时此刻派上现场.
见他不语,似在思量,我又再接再厉,纵然明白女子是个大包袱,也得尽自己的全力救下.“再说这女子也只剩一口气,我只是在尽自己医者的职责而已,请两位卖个面子给我可好?”
沉默良久,那名站在床前未动的蒙面人似乎也在等待他的指示.
长剑终于撤去,我暗松了口气.
“好胆量,从没有人面对我的剑能如此镇定.”蒙面人冷冷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佩服.“我还会再来的.”
两人悄然离去,一如来时,无声无息,隔壁两兄妹却还没有一点动静,只怕今晚我就算这样被人结果了他们也毫无所知吧.我苦笑瘫坐在椅子上,终于得以抹去额头上薄薄一层的冷汗.镇定?谁知道自己只是外强中干而已.
此时床上传来一声细微的嘤咛,女子的眼皮动了动,似有醒过来的迹象.
我忙趋身上前,搭住她的脉,却发现她的脉动极弱,只怕现在是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了.
她缓缓撑开一丝眼睑,茫然的视线在扫过我的时候定住了,唇微微张了张,我俯下身子凑近她.“你要说什么,慢慢来.”
“我……都听到了,谢谢你……”66C5AC么夜走思琶:)授权转载 惘然【】
“只是尽力而已.”她的眸色忽而亮了起来,人看起来也精神不少,我知道这只是回光返照而已.“你有什么要说吗?”
“炽…..炽木,迟箫亭……帮我,见……一个人……”
“炽木迟箫亭?”我重复了一遍,见她点点头,便道,“好,我答应你,见了他要说什么吗?”
“我不能赴约,要他……自己小心.”话未竟,人已了无气息.
纵然是萍水相逢的人,眼见她在自己手中失去呼吸,心情也难免沉重.
炽木么,那正好也是自己要去的地方……
23
女子就这样冰冷地躺在床上,我却连她的名字都来不及问,左右思忖,不知不觉已是空坐了一个晚上.
“秦大哥.”敲门声响起,伴随着凌心的叫唤.经过这几日,她的称呼亲近不少.
“进来吧.”我揉揉眉心.
“秦大哥,她怎么样,好点了吗?”
我摇头.“她死了.”
“什么?”凌心的脸色瞬间惨白,直直瞪着床上的尸体.
“她已经死了.”见她似乎不敢置信,我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会……”她喃喃,“昨天还有一口气的……”再后退几步,颓然坐在桌旁的圆凳上.
“也只是剩下一口气而已.”我叹了口气,除了回天乏术的挫败之外,还有一种深沉的悲哀,人的生命是如此脆弱.
“你,你就这样对着尸体坐了一个晚上?”她转过头,睁圆了眼瞪我.
‘那不然呢,难道要我半夜喊你们起来埋尸体?”我没好气,昨夜甚至差点就死于非命,他们都还毫无知觉,虽然我并不打算说出来,以免他们受到更大的惊吓.
她的唇微微颤抖着,却半天说不出话,我见状出言安慰道:“不是你的错,她会死是因为内伤已积重难返,就算你的马当时没有在那里,她也撑不了多久了.”
凌心没有再说话,却只直直盯着我的颈项,脸色由白转青,再由青转黑,从双唇发抖变成牙齿上下打颤.“你的脖子……”
被她一说,我才想起昨夜曾被那蒙面人划了一道剑痕,原先不觉得,现在说起来顿觉有些隐隐作痛,伸手一摸,血迹已经干涸了,见她惊吓的模样,不由笑道,“是我昨晚不小心划到的,不碍事。”一切都显得有些诡异,莫怪她会如此害怕。
门刚好打开,凌陵走了进来.
“怎么了?”见到妹妹的异样,他诧道.
“那女子死了.”
“什么?”凌陵大吃一惊,忙上前检视一番,半晌才走过来坐下,脸色有些灰败.“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我有点无奈,感觉自己似乎无意间变成他们依赖的对象了.“我想我们要分道扬镳了.”
“为什么?”凌陵又吃了一惊,凌心也抬起头看我.“难道你不去炽木了?”
我摇头.“那女子身上有些麻烦,我怕连累你们.”那蒙面人虽然走了,难保它那天还会再来,唯今之计,是尽快赶到炽木,完成女子所托之事,才能摆脱这桩麻烦.,何况蒙面人武功奇高,凌家兄妹根本不是对手.
凌陵皱起眉头,表情不悦.“难道秦兄还不了解我们的为人?”
我闻言暗自苦笑,就是太了解你们了,冲动而仗义,虽然不是缺点,但对于行走诡谲多变的江湖来说也不是什么好事.
“虽然凌家不是什么世家大派,但自小秉承父母之教,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这八个字还是铭记于心的,何况你是我们的朋友.”
一旁的凌心也点点头,“这女子是我撞倒的,我也有一份责任,有什么麻烦我们都摆平不了,况且是秦大哥你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
兄妹俩一唱一和,让我无言以对。手无缚鸡之力倒不至于,只不过那几手功夫实在登不了台面,说出去贻笑大方.
见我词穷的样子,凌陵有些得意.“所以有什么麻烦就让我们一起来承担吧.”初次离家便遇上稀奇古怪的事情,让他有点跃跃欲试.”这女子身上有什么麻烦,难道是有一张藏宝图在她身上,会因此牵扯出一桩惊天血案?”
“你说书的听太多了.”我没好气横了他一眼.
“嘿嘿,谁让你不告诉我们.”
“只是猜测而已,希望是我多虑了.”
让他们离开的事最终不了了之.
“你笑什么?”
凌陵狠狠瞪了我一眼,只不过那衣衫狼狈,脸色不济的模样看起来实在没什么威吓力.
方才掌柜一听说在他的客栈里死了人,连脸都绿了,二话不说就要赶人,任凌陵好说歹说,甚至祭出剑都不管用,三人一齐被撵了出来.
“你不帮忙还在一边笑?”
“咳,谁让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呢,你看凌心妹妹不也在笑,怎么光说我一个呢?”
“我哪有,嘻……”
炽木是川西剑门所在,倚山背水,钟灵毓秀,自古便人才辈出,川西剑门在武林中并不显赫,却以剑闻名,剑术一道不可谓不精,尤其到了这一代掌门钟容手上,更将其发扬光大,素书剑法独步武林,令人莫敢小觑.素书是传说中上古兵书,剑法以素书为名,自然也囊括了诡异灵活的兵家之道.
“这川西剑门并不见得名气有多大,怎么它一说要举行试剑大会,全江湖的人就都往这儿涌来了?”三人坐在茶寮里,凌心好奇地问,却见凌陵一脸迷惑,显然也不知道。
“川西剑门并不是名气不大,只是这一派的掌门向来不爱张扬,低调处事,加上剑门的镇派之宝素书剑法被他们奉为剑门之秘,不能外传,自然知道的人也就少了。”我啜了口茶,淡淡道。
“秦大哥你不是武功不济吗,怎么知道的事却这么多?”凌心口快心直,话说得我哭笑不得。
“你这是褒我还是贬我,武功不济难道就不能知道这些事了么?”
她吐吐舌头。“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了,可是我们这一路走来,秦大哥你总是不时有惊人之语,我有一个感觉……”话说了半截却停住了,狡黠的视线瞟向我,像是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慢慢喝着手中的茶,心中好笑,却故作未见。
“就像是,像是在你平凡无奇的外貌下,有一个满满挖掘不尽的宝藏。”凌心嘻嘻笑着,“秦大哥不仅渊博,性情更佳,不知将来谁有这个福气,可以作你的娘子?”
飞快地说完后半句,她的粉颊泛起一丝晕红,表情也有些扭捏起来。
“原来是有人春心动了。”凌陵毫不客气地取笑自己的妹妹,引来少女一阵恼羞成怒的白眼。
我一凛,认真地看向凌心,果然在她眼底发现了一抹羞涩。“凌心人如其名,慧质兰心,不愁将来找不到如意郎君,”说罢摸向脸上眉骨处一道浅浅的疤痕,歉然而笑:“我却是一个四处漂泊,又破了相的人,如何配得上她?”
“我不介意。”她咬了咬唇,很坚决的语气。“男子志在四方,相貌又何足轻重?”
“我介意。”我没想到她会这样说,敢情在她眼里缺点都能成优点了。“而且,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这回是两人一齐瞪大眼。“真的吗,是个什么样的人?”凌陵很感兴趣地问。
我想了想,拣了一个最简单的词。“他很温柔。”忆及那个人,眼神也变得柔和起来。
“我不信。”凌心拧眉咬唇,本已红润的丹唇被她咬得仿佛要滴出血来。“我们在一起这么久,从没见过她,也从没见你提起过她。”
我摇摇头,看样子她似乎不到黄河心不死,之前不是没见过凌心看向自己时那种略带异样的眼神,自己却从未多加留意过。“喜欢一个人并不是要朝朝暮暮都厮守在一起的。”
“难道不是这样子的吗?”
“只要心意在,到哪里都是一样的。”我浅笑,见面时,只要一个眼神便可以了解对方心意的这种感情,又岂会轻易改变,今生纵是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他亦然。
“她应该是个很美的女子吧?”凌陵闻言,现出歆羡向往的神色,却让我忍俊不禁,差点没笑出声。美?慕容若是知道有人这么形容他,不知会有何反应,不过现在为了让凌心死心,我也就将错就错了。
为了转移凌心的注意力,凌陵连忙另开了一个话题。“不是说试剑大会吗,怎么路上那么热闹,来到这里以后反而安静多了?”
“现在才二月初二,还有整整一个月。”
“既然我们来早了,秦大哥,不如陪我去逛一逛可好?”凌心阴霾未散,却很快振作起来,却正是这一点让我欣赏有加,暗自希望她对自己的迷恋只是一时的,时日一久自然会渐渐消散。
“呃,”我摸摸鼻子,不忍却不得不拒绝她满眼的乞求。“我还有点事要办,所以三月初三我们再在剑门会合吧。”
“是不是我的话让你从此就要躲着我了?”凌心看上去有些伤心失望。
我忙笑道,“没有这回事,我是真的与人有约,那人性情乖僻,不喜欢看到陌生人。”天知道那女子托我去见的人长什么模样,随口胡诌只不过为了小妮子不要心存芥蒂。
“你别忘了,爹要我们提前去拜见关伯伯的。”凌陵Сhā进话来。
“爹说提早,又没说提早一个月,就算提早一天也是提早!”让自己妹妹狠狠剜了一眼的凌陵讨了没趣,摸摸鼻子不再说话,却在凌心转身背向他时朝我作了个耸肩无奈的鬼脸,让我不由笑出声。
“就这么办吧,你们先走一步,迟些时候我会去找你们的。”
“秦大哥你不会食言吧?”
“当然了,我什么时候出尔反尔过?”慕容料想我会一路慢慢逛来,不到三月初三也不会来到炽木,现在自然也遇不上他,还是先去迟箫亭等人吧。
询问了路人才知道迟箫亭在城郊,费了半天工夫,待看到那座孤零零在树木错落中的亭子,已近晌午,万里无云的天却在此时下起雨,本来就松软的路变得更加泥泞不堪。虽然小跑到了亭里,头发衣衫却已淋湿了一小片,我只好坐在亭子里望雨兴叹。
那女子临终前并没有说明要见的人什么时候会出现,这也等于要我天天来等,麻烦虽是麻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何况我本来也是无所事事的闲人。
掏出火折子,小心地点燃,幸而没有同衣服一起淋湿,火虽不大,也足以取暖。兴许是太过舒服的缘故,我背倚柱子竟不知不觉沉沉睡了过去,也不知亭檐上的积雨声是何时停住的。
朦胧中,因为受风而微微有些寒意的身子蜷了起来,似乎有一件物事盖在自己身上,添了一丝温暖,额上的湿发也被轻拂开,记忆中仿佛有一双清寒似雪的眼眸始终注视着自己。
“嗯……”无意识地蹙起眉,睡久了骨头被硌得有些痛,不觉缓缓张开眼皮,却在看到自己手里抓着的披风时怔了怔,神智也清醒了大半,撑着隐隐抽痛的头打量四周,赫然发现一抹背对着自己的身影。
“谁……”呢喃着,压住昏涨的额角,睁着眼,视线却有些模糊,只不分明地映出一袭白衣,愈发衬得那人身形修长,然而周遭却奇异地,自有一股让人无法忽略的冷意,如同雨后的青石。“……封雪淮?”记忆中那个名字一下子被挑起,我不觉念了出来,却有些无法确定,更没想过会在这种诡异的情形下相遇,尤其自己身上还披着他的袍子。
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一如初见,没有丝毫改变,那种不必言语便已令人震慑的无形魄力,却似乎要更甚以往。
“你怎么会在这里?”问出自己的疑惑,揉按着眉间,那种晕眩不停地在脑海中盘桓的滋味实在不怎么好受。
“等人。”冷淡地吐出两个字,他静静地望着我,深邃的眸子仿佛蕴藏了什么,让人看不出清浅。
我没有多想,轻轻颔首,顺手将披风递了出去。“谢谢你的袍子。”
他没有接过,以封教主的脾性确实也不会再要一件被人用过的衣服,我举得手酸,也就不再坚持地搁在一旁。
“你不意外见到我。”冷冷淡淡的声音,“也不该如此平静。”
“我是很讶异会在这里见到你。”只是头痛得无暇反应。“至于平静,封教主认为我该有什么反应?”我是个人,自然少不了七情六欲,只是天生性子淡了些,心中也不是没有过仇恨和怨怼,然而再见面时,那份曾经有种被背叛般的心痛感已渐渐消失,或许没有消失,只是沉淀而已,岁月和阅历果然可以让人看透很多事情,当初镜湖上的惊鸿一瞥,从此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却从没有细想过,事实上的封雪淮,与自己所一厢情愿去认知的封雪淮,其实是有很大差距的。待到现在,事过境迁,斯人已逝,再来报仇雪恨,除了徒增痛苦,又有什么意义?
他的眼底莫名掠过一丝恼怒,却一闪而逝,快得让人来不及捕捉,冷冷撇过头,不再看我。“你怎么会在这?”
一出口,是与我方才一模一样的疑问,我也答得飞快。“等人。”话音方落,觉得有些不对,又追问了一句。“你要等的人,是不是一名女子?”料想他多半不会回答自己了。
封雪淮这才看了我一眼,却出乎意料地点点头,见我正苦思冥想着那女子身上有什么特征可以用来向他形容的时候,又听他接了一句。“她身上被下了朝天香的禁制,你应该看得出来。”
“不错,她身上除了很重的内伤之外,确实被下了一道禁制。”我回想着道。
“她在哪?”
“她已经死了。”
24
听到那女子死了的消息,封雪淮依旧淡漠无波,若不是眉梢微微挑了一下,我会以为他根本没听到我的话,思及当日傅离珑死时他的态度,不由暗叹,心知无关紧要之人从来不会让他留下什么印象,身为他师妹的傅离珑尚且被如此漠视,那女子更不必谈,纵然我并不知道她与封雪淮是什么关系。8EAF5用月:)授权转载 惘然【】
一五一十将客栈之事陈述了一遍,他并没有说话,半晌忽而微微侧首,勾唇冷然一笑,左袖轻扬,仿佛击中了什么东西的声音,来不及看清,便已见两名带着罗刹面具的男子立于两人面前,朝封雪淮抱拳为礼。
“封教主,好久不见,见君别来无恙,主上无限欣慰。”
那人操着微微生硬的中原口音,正是前夜在客栈中遇到的蒙面人。我先是一怔,继而恍然,心中气短,只得苦笑。
本以为暂时脱险,却未料仍是成为他们放长线钓大鱼的工具,若是自己身怀如封雪淮或慕容那般境界的武功,必定也可以发觉两人一路都尾随着自己。
封雪淮不语,只看着他们,直至看到那两人的眼神都现出些许不自在的尴尬,方冷冷道:“萧令要你们来杀我?”
“萧令只是与主上合作而已,至于说到命令我们,他还不够资格。”先前打招呼那人傲然道,蓦地一哽,声音突然停住,瞪着封雪淮厉声道:“封教主若想试探,恕我们无法告知。”
“试探?”封雪淮讥讽一笑,“白羽尘没告诉过你们话不可以说太多的么?”
纵然两名男子带着面具,仍可以感觉到他们神色陡变,两人互望一眼,其中一人冷笑道:“你若肯乖乖同我们回去复命,还可以饶你一命,萧令要斩草除根,若不是我家主人惜才,封教主只怕如今尸骨已寒。”
封雪淮将两手藏在袖中置于胸前,恍若未闻地淡道:“白羽尘一统天都十二府,这么快就将手伸向中原,他难道不知胃口太大有时是会被噎死的吗?”
这下两人没再犹疑,破空之声伴随着一声冷笑。“既然封教主不识好歹,就别怪我们不客气了,主上有话,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在那人冷笑之时我便已察觉不对,果不其然,两人一出手就是欲置对手于死地的招式,狠辣疾快,偏又飘忽诡谲,收放之间分明与几个月前截杀我和昭羽两人的那几名刺客惊人相似,再者从方才三人对话之中,已猜到几分缘由,现在看到他们出手,更笃定了心中所想。
静静地站在一旁观战,纵使有心帮忙,也无从下手,这两人自然是一等一的高手,不然他们主人也不会放心让他们对上封雪淮,所以在几个月前可以困住那几名黑衣人的阵法,在这两人面前无异于班门弄斧,不堪一击。
其中一人脚下轻移,闪身滑至封雪淮身后,手掌正欲印上他的背心,封雪淮却仿佛已经预见一般,右肩微斜,左手一按一弹,正好让前面按人薄长似剑又说不出名头的古怪兵刃偏了准头,滑向右边,恰恰对上后面那人迎来的掌力,电光火石之间,两人低低一呼,灌注了内力的剑掌已是来不及卸力,只得生生接上,隐忍痛楚的闷哼声响起,前面那人尽管已竭力收回,剑锋依然刺入手掌,露出森森白骨,血沿着剑身缓缓流下。
这一切的发生不过弹指之间,快得令人来不及心惊,若不是有迅若闪电的反应和敏捷,绝对无法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做到令他们受创。
封雪淮却站在一旁,脸上面无表情,仿佛刚才的一切与他无关。
我却看得心底一沉,趁着两人稍稍乱了阵脚的刹那,正是下手的好时机,然而他只是站在那里,既不动手也没有一走了之,并非依仗着一教之主的骄傲,而是……
那是很快将剑自另一人手掌中抽出,受伤的人飞指点住自己周身大|茓止血,微微喘着粗气狠狠盯住封雪淮,眼神怨毒凶恶,已是恨他入骨。
“这件事与阁下无关,若不想因此丧命,就速速离去。”静默的对峙中,两人之一忽而向自己道。
没有对我下手,并不是什么慈悲为怀,无非对我那夜亮出的两块令牌还有些忌惮,不知我的身份,也不愿再横生枝节。
心下沉吟,已有了主意,嘴角噙着沉着的笑意,愈发从容不迫,便愈发让那两人摸不清底细而不敢下手。“先前两位利用跟踪我来达到目的,我也就不说什么了,毕竟封雪淮曾与我有一段灭门之仇,若两位能够杀了他,也可谓大快人心了。”手随之扬了一扬,略有些夸张地抚掌一笑,然而那两人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
封雪淮望了我一眼,眸中掠过一丝奇异的神采。
那人冷笑。“刚才你还和他在这里说了半天,谁会相信你们有仇?”
我亦回以冷笑,神色淡定。“我没有武功,当然轻易报不了仇,难道两位没听过中原有句话,叫虚与委蛇吗?”
那人知我不会武功,便也不再理会,朝封雪淮阴阴而笑。“封教主,你还真是仇家遍天下啊,经过刚才那一躲,现在内力应该所剩无几了吧,接下来还有什么招数没使出来,是金蝉脱壳呢,还是隔山打牛?”说罢那两人对望一眼,放肆大笑起来。
果然如此,我闻言微微蹙眉,那人的羞辱证实了我方才的猜测,虽然他看起来与平常无异,也没有露出一丝破绽,但其中只怕已是强弩之末。
“到底是什么,你们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两人还有些顾忌,是以只用言语激他而不上前,听了封雪淮淡然的话却愈发惊疑不定,毕竟冥月教主的名头震慑已久,死在其下的高手不计其数,两人绝不愿再成为以身试法的另两名牺牲者。
良久的沉寂之间,两人终于出手,突兀而急疾,一人直直点向封雪淮咽喉,另一人则划向他腰间,兵刃过处挟着破空之声,显见着力之重。
几乎在同时,我也动了。
悄然移至他们身后,趁着两人全神贯注对付封雪淮的当口,咬了咬牙用尽平生气力手捏金针分别刺向两人背后要|茓。若论认|茓之准,我惯常行医自然要比他们这些武林中人高上许多,然而我无法辅以内力,这是一大缺陷。
两人正欲下手,觉察背后稍有动静,只怕是要被人暗算,便待回头,忽闻封雪淮一声轻笑:“天山仙府白府主远道而来,这里真是热闹许多了。”
他们闻言齐齐一惊,手下稍有迟滞,封雪淮已有动作。只见他疾退了两步,陡然扬手,一阵白色粉末状的轻烟便朝两人扑面袭来。
他们万万想不到孤傲绝伦的冥月教主也会做出那下毒暗算的卑鄙事情,猝不及防之下,被撒了个满头满脸,顿时麻痒难耐,几乎同时背后又传来一阵剧痛,几大要|茓已被制住。
“走!”我生怕他们还有后援,在金针得逞那一刻,绕到前头拉了封雪淮便走,心头暗自抹了一把冷汗骇笑,这怕是自己所遇到过最为凶险的时候了。
未知几时,淅淅沥沥的雨再次下了起来,遮断澄澈的天空,破庙屋檐上的雨水顺着瓦片流下,滴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这种天气令得整间庙宇也散发出一股寒意,惟有坐在柴火堆前,才能感受到一丝暖意。
我脱下外衣晾在火堆旁烤着,冷不防手臂一紧,回过头。“你醒了?”方才只想着往林木更茂密处藏身,未料来到这座颇隐秘的荒废了的寺庙。
封雪淮撑着身子倚在柱子上,半睁的眸子似闭未闭,眉间依旧清淡,只有我知道他现在身体里正在忍受着如冰似火的煎熬,然而面无表情非是为了骄傲,自小便习惯不将内心展现在他人面前的人,如此只是一种习惯罢了,便如慕容是惯于将心思隐藏在温雅的笑容之下一般。
“刚才你给我撒向他们的是什么?”我从袖中拿出疗伤药递给封雪淮,他看也不看便吞下了。
“虽然一接触到皮肤会产生细微的麻痒,但那只不过是普通的药粉罢了。”想起那两人骇然的神情我忍不住抚掌而笑,难得能让武功高于自己何止百倍的人受挫,心中也觉快意万分。
那人冰冷的眸底仿佛也染上一抹笑意,然而不待我看清便已消失。“你已经可以彻底忘记了?”
笑容闻言淡淡化了,看着他面不改色的冷峻容颜。“你希望我恨你?”
那人不语,忽而将头微微侧向一旁,半边表情隐入阴影之中。
“还是恨不起来。”见他微微一震,我长叹一声,抹了抹脸轻轻苦笑。“记得我曾一心想解冥月教中人的毒,你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傅离珑胁持我而无动于衷,那时候我只觉得这个人很冷血却没有怨恨,正如那样,之前的逃避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无能找借口罢了,或许,我从来就没有真正恨过你。”
“我不会说什么以德报怨,又何以报德的话,”闭上眼淡道,身体经过刚才那一刻,现在松弛下来顿觉十分疲惫。“你让我的家人死于非命,这是一个事实,然而恨不起来,终究是恨不起来。”
“像慕容商清一样么?”清冷的声音一如外面的雨,凉意入骨。
“是的。”心绪浮动,却也得勉力定下神为他把脉。“你的脉象虚浮多变,内伤只怕不轻,现在也不宜走动,待明日我去药铺一趟,回来为你针灸……”
话未落音,手被猛地一扯,身子猝不及防跌向那人胸前,片刻的惊诧过后,不由皱了皱眉,一抬眼,清冷若雪而又明耀似月的眼神正灼灼望着自己,骨节分明的冰冷长指抚上我的眼睛,顺着眉骨那道淡淡的疤痕蜿蜒而下,炽热略带不稳的气息与那双眸子予人的感觉形成鲜明的对比。
“镜湖之上,最早看见你的,是我……”
我一怔,默然半晌,任他的手在脸上动作着不再挣扎,直至那只手不知何时放下,人也又陷入昏迷之中,才静静起身,将他移近火堆以便更好地汲取温暖。
站在门口望向夜空,任冷风将衣袖卷起,吹得飒飒作响,身子极倦却始终无法入眠。
最初的印象,是那一抹惊若天人的身影,后来才知道,你不过也是一个寂寞的人。
情未生,情已断。
天未浮白,我便抛下尚未醒来的封雪淮,往城内药铺去取金针又匆匆赶了回来,一入破庙,已是杳无人踪。
我怔愣片刻,走近查看。火堆已冷,显是离开已久,周围物事如昔,没有打斗或挣扎的凌乱,也没有留下任何记号或痕迹,除非封雪淮是自己走的,然而他现在的身体并不适合走远路。
他为什么要离开?
或者,是被人带走的?
25
思虑良久还是没什么结果,正欲转身离去,忽而眼角余光一瞥,廊柱下方的一抹雪白映入眼帘。
心念一动,走上前拾起来,将布料在手中细细摩挲,不由微蹙眉头,虽然同为白色,但这种料子明显是女子所用的软绸,难道真的有人在自己离开的时间内来过,然而单凭一块布料也不能想出什么结论,我微微叹了口气,揉揉眉心,甚觉苦恼,决定还是先回城再说。
街上人来人往,随着三月初三的临近,武林中人也渐渐多了起来,百姓仿佛早已见惯不惊,故我地继续作息。堪堪与几名年轻道人错身而过,他们手中的拂尘却是百炼铁丝所制的兵器,尚且来不及讶异出家之人也跳脱不开红尘中事,目光便已被一件物事吸引了。
那是一块通体黝黑,毫不起眼的石头,然而在阳光之下,却隐隐透明。透明之中,又有一点墨色晕染开来,如此循环,生生不息。
凝视着它的双眼不觉有些晕眩,我放下石子,摇了摇头,旁的小贩见状,以为我不甚满意,忙道:“公子真有眼光,这是南疆奇石,从我祖上传下来的,冬暖夏凉,能祛百病,若公子有意,我愿忍痛割爱……”
听他说得天花乱坠,我不觉好笑,刚想反驳自己到南疆从未见过这种奇石,未及答话,双眸被冷不防蒙上,心中一跳,却觉覆于目上的双手绵软细腻,分明是女子所有,又闻耳畔传来嘻嘻笑声。“猜我是谁?”
思忖着自己这两天所受的惊吓已经过多,又见这与矜儿如出一辙的把戏,不由啼笑皆非。“想要吓人也得先变了声再来吧?”
“谁要吓你,不过是让秦大哥猜猜,看你过了这几天有没有忘记我?”凌心娇哼,从背后跳出来。
“印象深刻,岂敢轻易忘怀?”我笑答,说得有几分意味深长,暗指她前几天突然向自己表明心迹,弄得我有些无措的事情。
事过境迁,凌心看来已从打击中恢复过来,闻言俏脸微红,又横了我一眼。“我已经忘了,你还要提,再说……”
“什么?”我饶富兴致地逗着她,终于有些明白每次慕容看着我手足无措的模样为什么总是笑得十分开心,现在自己便有着同样的心情,望着那红扑扑的脸颊忽而兴奋难耐忽而故作严肃的神态实在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没什么,我们快走吧。”她笑靥如花,拉了我便要走。
“上哪去?”
“你来炽木不就是为了试剑大会?”凌心眨眨眼,“既然遇上了,现在就带你去剑门啊。”
我怔了一下,“现在太早了……”本想再多走走,希望可以找到封雪淮失踪的线索,如果他是自己离去倒也罢了,若是被挟制……
沉浸在思绪之中,不由轻拧起眉。
“秦大哥?”凌心凑近,打断了自己的神思。
“没什么。”心念一动,我改变了想法。“要去剑门,便走吧。”
“我哥也在那里,见到你一定会喜出望外的。”
川西剑门,从外表看来与一座平常殷实人家的府第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门口还少了两只石狮子,然而一走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林木秀颀,亭台宛然,却无不暗藏阴阳五行的玄机,再问凌心,得到的回答却是府第的建成距今已久远,连主人也不知其中的乾坤奥妙了.
“这些树有什么好看的,试剑大会三年一开,天下英雄云集于此,走到哪里都会不小心碰上高手,秦大哥你不会武功,要跟紧我.”
“好.”见凌心依旧将我当成来看热闹的书生而煞有介事地告诫自己,我笑应着,也不去反驳.
她与管家熟络地打过招呼,便径自领着我向里走.
“现在要去那里?”
“你初来乍到,又是我的朋友,当然要去拜见钟伯伯和关伯伯啦.”
剑门门主钟容?“你认识他?”
“当然,他和关伯伯都是我家的世交.”凌心说着,语气带了几分骄傲.
我忽而想起什么.“三年前的试剑大会你也来过?”
“没有,”她摇首,粉颊微微鼓起,面露不豫.“不过我哥来了,回去之后便一直向我夸耀,哼!”
这对兄妹真是有趣,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走入厅堂,首位已坐着两人正在谈笑,我一望,不由怔住,面容温雅的白衣人随即向我眨眨眼,眸中满含笑意.
“慕容公子,你也在?”凌心生生顿住脚步。
“心儿,这位是?”中年男子起身迎上前,修眉长须,衣袍宽大,看起来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
“这是……”
凌心刚开口,慕容已接过话。“这是我的朋友秦惊鸿。”
“秦……!你就是……咳,秦公子,真是久仰。”剑门门主钟容先是微微张大了嘴,然而一派宗师的风范令他很快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寒暄道。
“你们认识?”凌心讶异的眼光在我与慕容之间游移,转动的眼珠若有所思,却不知又在打什么主意。
那个“你就是”听起来似乎不是什么好事,八成与慕容那日在擎天门说的话有关,如是想着,不由微微苦笑了一下。“钟前辈剑名远播,今日拜见,实是有幸。”这也不是什么客套话,剑门虽然不是令人忌惮的名门大派,然而钟容这两个字,却已是武林中剑道之一大成了。
“哪里哪里。”再清心寡欲的人听到溢美之辞也不会不高兴的,钟容轻捋长须,颔首而笑。“秦公子行走江湖,虽然不会武功,却是救人无数,此等功德又岂是钟某这种莽夫所及?”
功德?我淡淡笑着,并不置可否。EC2154599的难:)授权转载 惘然【】
慕容轻笑起来,扫过我的眼神似乎已了解自己所想,我不着痕迹地横了他一眼,他却笑得愈发开心,让旁的两人有些莫名其妙起来。“钟门主,我与惊鸿还有话要说,就不打扰你了。”只见他轻咳一声,朝钟容点头而笑。
钟容看看我们两人,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似的醒悟过来,笑道:“好,钟某会派人为秦公子安排厢房的。”
“不必麻烦,”慕容笑容愈深,“用我的就可以了。”
如此暧昧的话一出口,那两人的表情只能用僵滞来形容了,凌心不知就里,尚有些迷糊,而钟容的神色,却真是五颜六色,精彩之至了。
我抬首望向屋顶,索性来个眼不见为净。
剑门的后院栽了许多竹子,一眼望去,厢房掩映在莹绿的竹叶之间,更显静谧幽雅。
“怎么这么早就到这里,不像你的个性。”慕容边说着,挑起我的发丝把玩,温雅的面容上是一贯令人如沐春风的浅浅笑意,只是在面对着自己时,这般浅笑便愈发深上几分。
“是不像。”我也不去理那只由头发而至颈项甚至开始向锁骨处游移的不安分的手,像这样可以安静地坐下来啜一口茶,看着身旁这个人,便觉得两天来有些纷乱的情绪都渐渐沉淀下来。
将路上所遇之事都缓缓道出,不可否认自己关心则乱,然而更重要的,是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有些诡异古怪,慕容向来擅长于将一些不经意的细节和线索加以分析,或许可以听听他的意见。
“你是说你发现封雪淮不见了之后,在那里捡到一块女子用的衣料?”长指轻扣桌面,光线照在那张侧首沉思的俊美容颜上,宛如画中,我竟看得微怔。
“不错。”我从怀中拿出那布料递给他。
摩挲半晌之后,慕容扬唇,弧度有些诡谲。“撕口整齐,而且没有揉抓过的痕迹,可见不是在匆促之间被撕下来的,说不定,那人是想传递什么信息。”
他语出惊人,我却听得一怔,不由蹙眉。“这么说封雪淮是自己离开的,而这块布料也与他没什么关系了,但那里人迹少有,又怎么会一夜之间来了那么多的人?”
“未必是没有关系,只不过封雪淮不是被人带走的,这点可以肯定。”慕容轻笑着,“对于他的了解,我比你还要清楚,他不是会受胁迫之人,就算在常人以为的困境之下,他也不会放在眼里的。”
我沉吟不语,耳畔却忽而传来话语,微微的热气吹在上面,惹得肌肤莫名一阵颤栗,那人不知何时已极凑近自己,两人的身子几乎贴在一起。“你在想他?”
“我不知道,”微微苦笑着移开视线,望向窗外因为黄鹂停驻而摇曳的细枝上。“当初对你,我的还会痛苦,还会怨恨,然而对他,见到他的时候,却真的恨不起来,所以,倒不知该怎么对待了。”
“不要皱眉,那不像你了。”那人轻责着,抚去自己眉间的皱折。“我的错,我会用一生来弥补,而且心甘情愿,但是听到你这么说,我还是很高兴。”
见我抬眼看他,慕容微微一笑。“虽然有些忌妒你对他的感觉,但你与我说这些,是不是代表我在你心中是更值得信任的?”
“咳……”
有些被呛到,继而略略尴尬地转头,眼前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尔雅无害,某些时候也有不言而威的气势,然而论起攻心为上的言语,只怕也是鲜有敌手。
他见状笑容更深,双手环在自己腰间,埋首深吸了口气。“若是当初我没有让留衣绊住你,现在的光景想必就全然不同了吧,所以,我很庆幸。”
淡淡的神情这般缓缓飞扬起来,嘴角不觉微扬,心也随之温暖,望着眼前这人诚挚的眼眸,便觉得仿佛一直都沉浸在三月的春风之中,绵长而令人眷恋。
“这次事完之后,往大漠而去如何?”
我轻轻挑眉。“怎么突然有这种兴致?”
他笑而未答,话锋倏然一转,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内容。“其实南北对峙多年,擎天门在里面起了非常关键的作用,”顿了一下,缓缓续道,“慕容家上溯几代,皆在南朝中苦心经营,使得朝廷中枢,地方政务的颁布运转,都隐藏着慕容家的影子,父亲以及先辈们,都希望借此一步步接近那个位置,最终取而代之,甚至可以在南北的相争之中,渔翁得利。”
慕容只字片言,说得轻描淡写,我却听得一凛,这是怎样一股势力,仅仅是影子只怕不止,若说南朝表面上多年积弱却始终未曾覆亡,这里面必定也有慕容家的原因吧。
“前些时候滞留在那里,就是为了解决那些事,从今以后,我便是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了,若你因此而嫌弃,我也一定要死赖着你。”那人将自己抱得愈紧,高扬的唇边尽是狡猾的笑意。
“你……”喉头仿佛被什么哽住,微微有些艰涩,我垂眸微叹,“你可以不必如此做的。”
自小因为环境而学会淡漠,此生慕容,轻盈,还有留衣,已付去心神大半,再多的,便是无力了,所以纵然有朝一日会因为失去而心痛,却也不会就此活不下去,徘徊在黄泉之间的滋味,一次便足够了。
“然后呢,任你独自到大漠逍遥自在么?”那人轻哼,“我从来不会委屈自己,这样做,完全是甘之如饴,所以你不必全把功劳往自己身上揽。”
面无表情说着令人莞尔的话,腰间却被箍得隐隐作痛,我啼笑皆非,不得不提醒他一句,“但你还是擎天门的门主。”一天在这个位置上,便意味着一天不可能摆脱麻烦二字。
“那又如何,擎天门也不是我的,完了便完了,我一点也不可惜。”他笑得温柔却狡诈,我却头皮发麻,对他居然会说出如同昭羽般任性的言语而瞠目结舌。
“我说过,我喜欢掌握着权势的那种感觉,因为它可以让我体会到将他人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愉悦,但那只是感觉而已,有没有真正的权力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我知道以我自己的能力,就算没有任何背景的倚靠也照样可以做到。”声音不疾不徐,仿佛只是在谈论天气般轻柔,其中暗含的语意却不容置疑,我也知道他确实是这样的人。
“但是你不同,你是我喜欢的人,”他浅笑着下了结论,温柔的双眸直视着自己。“最喜欢的人。”
心微微一震,良久沉凝,叹息般的声音几不可闻地逸出,淡淡消散在风中。
“我也一样……”
所以无论怎样,在初见封雪淮的惊艳过后,能够牵动自己情绪的,始终只有这个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