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天之骄子依旧尚带了几分傲气,所以才会堂而皇之地让人伏击我和七冥,现下又找上门来。却也不是一点分寸也无,那伏击的人固然是最好的,用的武器也顶尖密制,下手也狠辣,可终归算不得全力拼死相搏。
麻烦的是,他这番举动,太子不可能不知道。虽未在窗纱后看到,却难保不是坐在舱中。
就算人不在,起码,也是默许了的。
皇上已近花甲,近些年政务慢慢开始交接给储君。他们这一代的皇位之争自始至终,尚算温和,但并不表示太子软弱。相反,正是由于太子比其他几个皇子于文韬武略,待人接物,处世谋划上,都强了许多,又加上皇后所出,而且胸襟不凡,自然得朝中大臣鼎力拥护。而刘翌钲有些性情中人的脾性,喜游山玩水,也有些驰骋疆场的豪迈,兄弟之间又一直处得和睦,所以,也算是幸事罢。只是这温和也好,幸运也好,该死的,该贬的,该圈的,还是一个不漏。只不过其间,朝堂之中的起落小了些,外姓人的血流得少了些而已。
此番见面,说的直白些,定的是几年后太子继位后,庙堂和江湖之间的相处。想来试探揣度是少不了的。我倒无所谓,如果那太子看不出我心之所向究竟为何,他也就白活了。
只希望,他能快些看看清楚,想通透,早早放我俩游乐去才好。
—— —— —— —— —— ——
拾梯而上,小二躬身相引。
“阁下可是商公子?”靠窗那里三人,一个是英气勃发的年轻公子,身后一左一右两个清一色的儒生打扮的随从,颞部比起读书人却是饱满非常,分明是会武的。见我和七冥上楼,当首的公子起身问到。
“不敢当,不知柳公子?”我略略作揖回礼。
“小小留青,无同道中人,偶闻商公子游玩于此,故而冒昧相邀。”柳羽直打量了下我俩,目光在七冥身上多停了会,“不知商公子可否给在下几分薄面,同游同乐?”
“哪里哪里,有柳公子同行,是为商某之幸。如此,便借光了。”
“甚好甚好,商公子请。”
“客气客气。”我答,却是略略侧转身,“这位是明七明公子,与在下一路结伴而行,只是不善言语了些,还望柳公子多多包涵。”
“……明公子请。”
七冥看看我,眼色里带了几分询问,见我如常,也就作揖答礼,一同在柳羽直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打赌,刚才这个年轻的王爷,差点就拍了桌子。对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七冥按说是不能同席,理应像那两个侍从一样,静候身后。
这也是为什么柳羽直从头至尾只和招呼了我的缘故。
可是他破了互不惊扰的默契在先,又对七冥不甚有礼,现下既然他有耐心来兜圈子,我为什么要荒废了这份好意?
他舍得让那一骑轻云冒着折损的危险拖着,我可不舍得让七冥累着。
再说,闲来无事,气气他也是好的。
—— —— —— —— —— ——
落座,换茶。点了午膳,闲聊着,三个就这么波澜不惊地等着上菜。
看着柳羽直身后的侍从取了药簪一一试菜,我愈加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若是此时七冥站在我身后,恐怕这顿饭我铁定要消化不良了。庄里私下的时候,都是同席的。楼里的筵席本来就不多,唤他坐了我身边,也并不妨碍什么。偶尔有实在不合适如此的外客来访,我也尽管放了七冥自己另外用膳就是。哪里有让他伺候着误了用饭的时候。
起杯拾箸,柳羽直言语间一径把七冥当透明人,倒也不至于鲁莽到直言揶揄。毕竟是去过沙场的王爷,骄归骄,还是知道沉得住气的。七冥倒也不曾拘谨,却是有些绷了神的。别的不说,分明有几个菜是喜欢的,却不曾伸箸去够,只是静静吃面前那些。
唉,七冥你怎么好意思暴殄天物呢。
罢了,我来罢。
柳羽直来往间说的尽是些江湖轶事,看起来倒真的像个刀剑道中的人。他如此,我也就陪他唱戏。他说五秀门掌门伉俪情深,我就接一段当年林李二侠协手退敌,招式间心意相通的妙事,顺便给七冥挟一块盐卤雀脯;他赞隐灵寺老和尚道行高深,多了几分拙然却又通透世理,我就笑一句大智若愚,再给七冥够一些鳝丝山菌;他评点几句慕容家主和现下的二公子诗才横溢的佳作,感叹一番父子相,我就夸一回当年慕容家主一把檀木扇,数百英雄擂台落败,一曲凤求凰,得当今慕容夫人起帘一笑,倾心相随的佳话,然后替七冥续了几勺八素珍汤。
七冥倒也不惊,慢条斯理用了,虽不说话,不抬眼,却是听得舒舒服服,吃得舒舒服服的。果然是生死场上走惯了的家伙,比不满二十被宠多了的王爷有气度。那般乖乖的样子落入眼里,我心下欢喜,和柳羽直打哈哈时也多了几分兴味。
—— —— —— —— —— ——
“说起这个,我倒想起去年仲秋轰动良久的事来。前几年一楼五阁杀手榜上赫赫有名,出手价天高的夜煞,不想竟然嫁了人了。”柳羽直微叹,啜了口酒,有意无意看了眼我挟菜的手,“商兄,你说这君上男女通吃倒也罢了,毕竟人不风流枉少年,偶尔尝尝鲜无可无不可,但这娶了个不能续香火的男子,还是杀手出身的,又没有什么风华,却是为什么?难不成这七冥,真的像坊间所说一样,是入世的精怪,连那当年一口气找了十三个场子的君上,也能迷得住?”
终于按捺不住了啊。只是我安排阁里放出去的流言那么多,你怎么不说君上深情狂妄,不说君上癖好古怪,也不说内有隐情,就偏偏挑了这种。
“我听人说,江南出生的武科子弟,初去西北戍边的时候,实在不会觉得那边的烈酒有什么好,后来却都会慢慢好上,会就着那酒,写出豪气冲天的诗词来,想必这其间,自有一番道理吧。”瞄什么瞄呢,这冰碧菜心我就是挟给七冥的,怎么着,有本事你半路劫了回去,“按这般说来,君上和夜煞拜的堂,究竟是哪番缘故,大概不是坊间流言能说清楚的,就像要知道烧刀子的好,恐怕终归还是要去了边关才明白。”
“哦,那以商兄以为呢?”柳羽直目光灼灼,好似终于逮到了什么,眼里泛起一种看你怎么逃的得意。
七冥略略打量了番那个晶莹莹,半透明,其间缕缕纤维如丝,形状有几分像大肚瓶的浅绿团团,犹豫了下,终究舍不得咬开,一口就了。
饶是他实在不算什么樱桃小口,这番也塞得两颊微鼓,我看得不由有了几分笑意,一边淡淡回了柳羽直的话,“商某浅薄,实在无法妄自揣测。不过这君上再怎么着,也终究是人,怕是逃不过情之一字罢。”
七冥哪里不知道我全看了去,可这时候当着别人的面又不好发作,瞪我什么的全都按捺了,只是侧开头装作看窗外的景色,留给我一个后脑勺和两个泛红的耳际,一边慢慢挤着嘴里那个惹事的美味,一口口咽了压出来的凉汁,直到能慢慢咀嚼开来,才把脑袋转回来。
我心下笑意更甚,恨不得按了肚皮打着跌哈哈嘿嘿个痛快。换作平日,要想安生吃饭,这种时候我总得移开眼,如今却可以明目张胆地看。虽方向不尽如人意,也要记得忍了声音神色,又有何妨。
冰碧菜心,的确是道不错的菜。
柳羽直却一时没有再说什么,微愣了下,举杯浅浅啜着,他大概没有想到我居然这么直接轻易就承认了。
挑一个小一些的,我自己吃了,入口清爽,汁液带着天然的微甘,果然好东西。抬眼一看,却正将柳羽直身后两个侍卫交换的焦灼眼神收入眼内。看来他们也是那十二骑里头的罢。
“柳兄?”眼看柳羽直还是一径浅啜发愣,我只好轻声问。
还有事不,没事也差不多散席了。
“商兄,柳某有一事相求。“柳羽直回神,忽然肃然作揖。
“哦?柳兄不必客气,尽管说来听听,若能略助一二,当不敢推辞。”若不能不该不愿的,那当然就推了。
“柳某莽撞,碰了不该碰的人,几个得力的手下带伤而归。其中有一个所中的掌法奇特,柳某御下的药医无用,看不出端倪。商兄江湖中人,谈吐间又素有见闻,不知能不能移步舍下一看,若有所知,还望略略指点一二。柳某年少轻狂,择日自当去请罪,只是这兄弟的伤势,现下却实在耽搁不得。”
一番话合情合理,谦卑自持又不失身份,我愿不愿意露了身份的事也顾及了,和刚才比起来,竟活脱脱换了一个人一般。
“柳兄实在客气了,人命要紧,商某自当尽力。”倒是轮到我微愕了,不过这柳羽直猛然间能醒悟明白,倒也算是难得的人物。只是不知道刚才那些言语间倒底哪里的什么,让他顿然如此了。
六
“好了。”揭帘而出,我在七冥旁边坐了,随手接了他递给我的茶。
咳,虽然习武之人不至于难受,这天气终归还是有点热的。
不待柳羽直吩咐,他身后的一人立马进了内屋。
“此番多谢商兄。”柳羽直作揖,谢道。
“客气,我不过刚好知道那个禁制罢了。”当然也知道些别的禁制。回了礼,喝了口,“柳兄的属下,只要好生疗伤,再静养一段时间便无碍了。”
去了内室的人又走了出来。
“如何?”
“禀公子,二哥现下只是普通内伤,不过伤势不轻,以属下一己之力恐怕……”
柳羽直身后的那人向我看过来。
我当作没有看到。
笑话,我为什么要管你们家的病号。
厅里稍静了一瞬,柳羽直身后那人打破了沉默,“二弟的事,还望阁下相助到底,我们兄弟日后必有重谢。”
“不得无礼。”柳羽直轻斥,而后向我道,“商兄见笑了。”
“我们练的心法与他有异,他的内伤还是由同门运功疗伤的好。”淡淡看了眼柳羽直,目光顺势扫过开口相请的人。典型的一个红脸一个黑脸,没有他的默许属下是不会开口的。不放心么……若是我真要作什么,轻云十二骑已经躺了一个,剩下的十一个已经布不了暮曦阵,其实就算十二个俱安好,布了那阵,又哪里拦得住我,何况还有七冥在,“他身上的禁制,每挨三个时辰,内力就损四成,如今既然已经解了,剩下的内伤虽然重了点,拿好一些的丹药吊着,多拖几日倒是无妨。”
此语一出,七冥侧头看了我一眼,其他几人略略变了脸色,不过很快都抑了下去,复又平静无波。
三个时辰损四成,半天多些,就是废人。估计他们开始诊脉的时候就发觉了真气有衰弱的势象,否则柳羽直恐怕还要和我比比耐性,不会这么快找上门来。不过现下从我口中印证了这事实,还是有几分震惊的。
只是,七冥……你那是什么眼神……我出门在外待人接物时装得温文一些,难道就真的是好欺的了?待你好归待你好,江湖上往来的,手段不利落,武艺再高,也会不知道怎么死的。
七冥微扬眉梢,眼里了然,居然出了几分笑意,垂了眼睑,如常般替我续了茶,却是满到了齐着杯沿的。
“商兄,不知这损伤,可有办法医治?”两个随从相视一眼,不动声色,柳羽直也装作没有看到我杯中快要溢出的上好烟雨银针,只是继续问那内伤的事。
“天下之大,总有人会罢。”我小心翼翼吸了口茶,“不过那些奇人异士都不好找,柳兄不如让他静养个两三载,专心修习心法,也就补回来了。”
此语一出,柳羽直略略蹙了蹙眉。轻云十二骑不是论年纪排的行。其中的“二哥”,是背后处理事情的一把好手。这也是为什么由他作伏击前锋的缘故。若是要两三年,且不论不少阵法不能用,太子一派很多需要心腹好手出马的明里暗里,都会有些不便。
右手撑膝,轻弹衣袍,我略略沉吟,“其实……”
“商兄有法子不妨直说,不管把握如何,柳某这里,先行谢过。”柳羽直听出还有转折,立马接了口。
“若是有人能替他输些真气,也是一样的。”
输真气是最吃力不讨好的事,若要顺利,首先,武学修为起码要和承受者不相上下。其次,输的人出了十分,接受的人未必能得了七八分。最后,若是同门心法倒还好,若是异门,极易出危险,要再摊上个相克的,没准就是一输两命。
所以,江湖中人对此,是极其谨慎的。如果不是夫妻、亲子、同门、挚友等等这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换句话说,一条线上的蚂蚱的关系,是不会出手的。
现下他们十二个兄弟里的二哥有难,其余的十一个当然不能束手旁观。可从中掌到现在,已经过了快六个时辰。如此一来,若要那个二哥在短时间内恢复得和他们一般的水平,疗了内伤,再一轮真气输下来,轻云十二骑便只有八成多点的实力了。阵法的威力,更是减到了原来的七成左右。
何况,哪里能这么均了。最多不够挑两三人相辅而已。
我不由为自己当初钻研这禁制的心思感到惊讶。
七冥一直自顾自慢慢品着茶,此时略略凝神,估计也想到了这层,瞟了我一眼,微微哭笑不得,轻轻摇头。
我移开眼,装作专心喝茶,不觉有些汗颜。
以前君上的手段堪称直接狠辣,我这般的禁制,其实掺和了几分恶劣,倒也尚算温和。
好像和逗弄七冥时扮的几分无赖相分不开关系。他性子内敛,又不免还是有些自视低鄙,我不忍直接揭他弱痛处,只好旁敲侧击慢慢来。
跳丑角,也是无奈啊。
所以,其实罪魁祸首,还是……
对,不错,就是七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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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家天下的腹胸之地,留青城外,憩安园。
湛华院,庭中左山右池,柳羽直没有走回廊,而是踏上了其间的青石径。
真一贯的从容,客随主便,和柳羽直并行,谈笑自如。
两人继续着午膳时的话题,将江湖里面的事拿来说。
他总随着柳羽直的意思随口掂些事来言语,却偏偏毫无谄媚之相,也无轻忽敷衍之意。
刚才在堂厅里面,真拒绝出手相助时,真断言被打伤的那个差点废了时,也是这般的口气。
淡淡的,有礼得体,却也……疏离。
是了,疏离。
这个人……
处理楼里事务时,他虽从不对那几个多言,却是尽责尽心的。
和木阁主对弈,他虽常是默然不语,却是专注凝神的。
白家雀子闹上门来时,他虽次次气的那小女子发辨朝天,往来路冲出门去,却是带了几分宠溺的。
否则,今春白家有难,他又怎么会允了莫兰,怎么会暗中赶了去。
说是和我换的,可,他不肯的事,再多……也换不了的罢。
甚至,今早递给那个哭得脸上脏兮兮的小鼻涕孩糖人儿时,也无现下和柳羽直之间,这般微妙却不可跨越的疏离。
类似这般的疏离,我在去年时候常见。
他和那班成了名的老狐狸言笑时,他控马而行,从闹市间穿过时,他淡淡看着众人陆续腾空而起,一观奇花时……
只让人觉得,看得到,近在眼前,一伸手,却只能够到一缕轻风。
—— —— —— —— —— ——
脚下不由略略顿了顿,一步间落下了几分。
身边柳羽直的侍卫步步和我齐肩膀,后面那个也紧紧护着他们的主子,不曾落了半寸。
我这一慢,这两个齐齐绷了神。
“明……?”
真回过头来。
果然……瞒不过,还是被他察觉。
他唤的是冥么……
平日里都是七冥七冥的,只有床笫间才会省了一个音。
“这院子不错。”我只好道。
他眼里微微诧异。
我别开眼,低低清清嗓子。
风过,一片沙沙簌簌清响。
他抬手。
我略急,这……
毕竟有外人。
却是有一片叶子打着旋飞过,落向我肩前,停不稳,还没自个掉下去,他伸手替我拿开了。
再自然不过。
“是很不错。”随手丢了那片叶子到径旁花间,看了眼庭院,他对我笑笑,回过了身去。
于是五人依旧原样走。
一回首,一问一答一笑一赞。
不知情的旁人看来,还真什么都没有。
偏偏柳羽直是个知情的。
未敢去看这年轻悠王的神色,只装作打量园艺风景。
心下有些窘,却也不怎么慌。
那短短之间,便知道,他不管疏离谁谁,也是把我圈到了他身边后再疏离的。
于是有闲心侧头看了身旁这个被唤作大哥的一眼。
这就是轻云第一骑了么。
神色平稳,不见喜怒。
额上经了刚才一番,却有薄汗。
没想到我胡思乱想,辛苦的却是这两个。
转回目光,继续听着前面两个继续海阔天空地扯。
这天下第一庄的园景,其实真的不错。
很不错。
—— —— —— —— —— ——
再回到正厅时候,主位上已经坐了一个人。
柳羽直规规矩矩替真引见,那份崇敬之色虽然没有露出来,却是显然的。
此人一身青袍,不怒自威,的确是帝王之相呢。
这就是憩安园那个一年里十一个半月不见人影的正主吗?
江湖上只道是柳羽直孤僻的长兄,甚至没有几人知道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楼里几个掌事的却是清楚的。
真没有开口说话。
直到那个人起身相礼。
此番耽搁也不过一忽忽,他身后两个侍从却被真无声间一迫,泄了杀气。
那人起身也是被迫,否则,杀意已见,再无动静回婉,厅里就要见兵刃了。
太子本意是立威,真却避开了他锋芒,不曾和他直接交锋,迂回而为之。
后来居上,以静制动。
好手段。
真还了礼,而后开口。
“既是柳公子的大哥,在下当称一声柳兄。”
“商公子客气了。”
“哪里哪里,年长为兄,自古如此。”
“虚长几岁而已,倒是让商公子见笑了。”
这太子年过而立,这般称呼倒也可以。
何况照面时占了先机,此时自当谦退以示无相争之意。
只是……这两人的对答,表面谦谦有礼……
暗中……
咳,不提也罢。
倒的确不能怪真那般抱怨。
可是,抱怨归抱怨,到了人前,却又是如此进退得体,不失风采的应对。
那些倦怠只是私下的。
连私下也不多。
这么想来,真向来是这般自制的。
倒是和以前,有些不同。
少了什么多了什么,我却一时间说不清楚。
打随了他身边到现在,一直没有见他失态过。
沾了醉意也好,疲了气了也好,哪怕稍做松弛休憩时,都是极自控的。
就算私下心疼了情动了,灵台也至少存了三成清明。
那次将吉贴扔给我,明明他正是大骇大痛,言行间却那么那么冷静。
他,从来不允许自己失了那分寸。
倒底是什么,让他要一直一直保持清醒……
两人之间,是他担待我。
虽说平日里,并不总是他护着我,床笫间,也不总是……
可其实……
有没有一天,他会真正松下神,哪怕片刻?
或者说,我能不能,有朝一日,让他吐出压在左肋最深处的积郁?
哪怕一成,哪怕一丝。
我,可以么……
他,会么……
—— —— —— —— —— ——
心下一角有些乱,一边习惯性替他续酒。
什么时候已经是在晚宴上了。
不用我应对戒备,居然连怎么到的花厅的都没留意。
几个年轻公子吟诗戏语,也论天下。
正是抱负高,阅历尚浅,满腔热忱,心思简单的时候。
都有几分文采。
宴是以柳羽直的名请的,虽说多了个大哥,几个江湖朋友,文人酒兴诗意起了,倒也不碍这场面。
小几布食,花阶间错落摆了,巧巧地淡了上下之分。
柳羽直手腕漂亮,这十几人的筵,氛围不错。
—— —— —— —— —— ——
“怎么了?”真借我动作,略后移了身,侧在我一边低低问。
他许是以为我不喜欢这场合,歉然笑笑。
我微微摇摇头示意无妨,替他把小几上残盘撤了,递给一边侍从。
说是残盘,不过些小小碟子。
他一直没怎么说话,倒是喜欢的吃食统统没有客气。
一边喝酒,一边动箸,一边赏景聆风,一边听那些人言语,偶尔应对,再不动声色把话头送回去。
又如往日用餐时候一样,细细顾了我。
现下,连带我也已经饱了七八分。
这人……
总是好得,让我,无话可说。
那般柔和深邃的,独独对着我时会有的眼神。
让人不得不心暖呢。
也不得不快活。
可是,为什么,同时也心疼了呢。
明明这么亲密的,明明他用了全心的。
七冥,你还在求什么?
你是想担待他一些么……
你是想,和他并肩么……
不用他扯住你的手暗中安抚怂恿,而是自自然然,坦坦荡荡地,放开来,站到他身边么……
那时候,就可以让他,不再需要保持永远清醒的那种分寸,对么……
对么对么……
那样的分寸,让人好生心疼……
一丝丝渗进来,一分分绞痛了的心疼……
真,等我站到了你身边那一日,你就可以不要那么自持自制了。
那时候,你,完完全全地,松下来……可好?
—— —— —— —— —— ——
宴里咏诗,都是赞花赏月,间或借以述抱负的美词。
几个兴起,又要柳羽直也出一首。
他倒也不推,略思索,粲然一笑,举杯起首--
“葡萄美酒夜光杯。”
四下几个眼中有惊叹之色,此句十分应景,又是好的。
“欲饮琵琶马上催。”
文客们听得居然是沙场之词,收了几分醉意,多了几分肃然。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句到末了,豪迈悲凉。
想起了曾经听命与他,驰骋冲杀,血洒沙场的大好儿郎么。
这年纪轻轻的悠王,连悲都要比别人多几分华丽之色呢。
也只有他,身在边关,还能葡萄美酒夜光杯罢。
有人宽解几句,柳羽直笑笑应对。
而后,转向这边,道,“商公子说到西荒的烈酒见地独特,想必也自有一番感悟。不瞒商公子,柳某当年曾戍八关五门处,战事惨烈,多少白骨至今无人收,现下想来,仍是……”
本意是邀诗,语到末了,却伤意顿现。
气氛凝重,原来自然应该有人圆场,此番之间却不得有人能语。
太子看了柳羽直一眼,也没有说话,目光往这边过来。
真看了看柳羽直,淡淡勾了勾唇,饮了杯中残酒,道“商某草莽,要填二十八字实在难了些。只是儿郎为国死,自古慷慨,柳公子将美酒玉杯祭了那血洒西荒的兄弟,再击着残剑歌上一词,送了他们的魂魄归了故里便是,何须拘泥于马革裹尸还。”
柳羽直面上有几分所以为然的神色,却又轻叹了句,“一将名成万骨枯。”
四下更静,真低眉把玩一番手中玉杯,而后递了我,接口道,“众皆骂一将名成,可那些真正当得将名,流传后世,得了后人无数叹赞乃至扼腕的人物,何尝不是一己之力,背负了万具枯骨。当的,又怎么是骂名。”
我觑了眼他的眉眼,其间隐约几分缅怀悲意。
知他此时其实不想对着人勾唇浅笑,便慢慢替他满酒。
他一直侧低了头看着细流注入杯中,继续漫不经心道。
“锦衣玉食之下,肩上的担待,脊上所撑的重量,岂是寻常百姓了了的。若遇得明君还好,若遇了个多疑信谗的,再来几个非善的同僚,赔上的,除了自家性命功名,搞不好还有九族,甚至一腔热血洒了疆场洒午门,还得背上贻误了大好河山的罪名。”
柳羽直听得前几句,正有所触,听到后面,侧头看了眼太子,劝道,“商公子慎言。”
真向北方一举杯,道,“当今皇上的心胸,实在难得,商某所言,不过史家评述的旧话,柳公子不必多虑。”
柳羽直未曾言语,太子已经举杯同祝道,“甚是。”
一边和真对看了一眼。
于是柳羽直也跟着祝了一杯,众人纷纷起杯。
而后转圜了话头。
—— —— —— —— —— ——
我应了应景。
心胸难得又如何,江山间还不是有那么多暗晦之事。
当年午时楼殊途之训里的千人,哪个不是……
接下来自然一番歌功颂德。
真言语间又将话头送了回去。
柳羽直也避开了热闹,只是示意侍从递过壶,亲自斟了酒,向这边举杯。
真没有推辞,拿过几上的壶,一般满了,两人遥遥示意,一干而尽,互亮杯底。
这敬酒便是谢了开导之意了。
真又满上,连我的酒也续了。
而后碰了碰我的杯。
我略略不解,只是倒也没有什么,捏了杯子凑到唇边饮了。
他也陪我喝了。
放下盏,替两人重新续酒,伸手够壶时,正看到柳羽直目光落在这边,见我发觉,一笑,移开了眼。
一笑之间,有什么在他眼间一闪而过。
真就着我动作,侧过首来,低低道,“只是些场面的话,你莫要因为这个把好好的酒给喝堵了。”
“嗯。”我稍赧,怎么什么都瞒不过他,犹豫了下,还是问了,“想起了故人么?”
微动了动唇,真沉默。
我指尖略略发僵。
我……不该问的么……
“是。”
他接了我手上的壶,放回几上,道。
这一个是字极低,带了几分颤颤的尾音。
抬眼去看他,他眼里竟泄出一丝茫然。
“真……”这是……
他回看我,那破碎的眼神已经不见,“是,故人。”
声音也如常了。
可是我知道,他在痛。
绞心裂肺地痛。
他平平稳稳吸了口气,轻启唇,正要继续。
“喝酒。”我几乎是塞的将杯子递到他手中。
别说了,当我没有问。
不要为了我那点无措,就压下那么大的痛,摆出一副如常的神色来答话。
我想知道,可若是这样的,我宁愿永远不知道。
如果,如果有那么一天,你觉得我当得动了,放任自己将那些悲意全泄出来,那,我自然就知道了。
如果没有那么一天,那,就不知道罢。
只是不要自制着,用如常的语气,淡淡说不可遏制的痛。
喝酒,喝酒好不好?
他略愕,而后释然明了,轻轻应了。
勾了几分笑意,没有掩去里面的伤悲。
而后,就上我唇来。
我大惊。
差点失手掉了杯盏。
他却在距离几寸的时候,沉沉阖了眼,软到我身上。
柳羽直略略示意,自有侍从过来。
我扶了他跟了去安排的留宿院子。
好在席间几个都有了醉意,更有那不胜酒力的已经趴几上睡下。
他这番装醉,既然主人允了,也就无妨。
—— —— —— —— —— ——
是水边的别榭。
名漾青院。
洗了理了,我端了杯暖茶给他。
他啜了几口,而后抱了我,埋首在肩颈那里,良久不语。
两个安安静静躺在榻上。
忽然发觉自己肩上有几分湿意。
顿时暗骂自己。
为什么非要多问那一句……
他什么时候不是把两人间的事理得好好的,我为何非要莽莽撞撞一番,惹坏了才舒坦……
该说什么,我该怎么办……
“那个人……”
他松开一臂,揽了我平躺,略略仰了几分头,对着帐顶低低开口。
“也算是,不计马革裹尸还了。”
我摸索着描上他眉眼。
而后就上吻去。
他眼睑轻颤……
不,不止是他,我自己的唇也在抖……
“幸而碰到你……”
轻扣了我手,索了吻去。
“幸而碰到你……”
唇舌交缠间,没有辣辣热热的欲念。
只是暖暖的,只是伤意,只是疲惫。
只是在确认,确认我在。
确认我信着他眷着他,近在咫尺。
吻着,反反复复嘀咕那一句。
声音渐渐低了,句子也慢慢破碎。
良久,贴着我,倦倦睡去。
一早起来就开始交锋,又挑起了旧事,此下他眉间,有几分紧。
碎碎落下吻去,慢慢熨开来,而后搂了他。
我也合上眼。
—— —— —— —— —— ——
以后,不要多嘴。
一直在他身边就好,他想说时候,自然会说的。
所谓,水到渠成。
若是他说不得,也没有关系。
反正明明已经是得了他全心相护了的,何必再强求什么。
怎么忍心看他那样,怎么忍心让他对着我,仰着那过人的自持,平平静静说那些。
怎么忍心……
脸颊上有什么湿湿地滑落下来。
不多。
是泪么。
上次是他拿手覆了我眼,由着我不认。
这次却只好认了。
自该认的。
在他额角印了个浅吻。
我也会护了你的。
就算不多。
就算绵薄。
再绵薄,你也会要的,而且,你不会笑我的,对罢?
七(上)
柳羽直自然不会一筵后就放我们走,总要多留几天的。
这园中景色倒也不错,所以,他尽他的地主之谊,我们尽我们的宾客之欢,也能两全。只是苦了影枭,出入的地方有好手巡查,比平时多费了几番功夫。
头一晚柳羽直筵了些当地的文人才子,次日领我和七冥逛了会园子,晚宴邀了几个故友,请我们看歌赏舞。
故友中居然有那玉公子。想必息公子也在了,只是不曾被邀上筵来。
那太子爷有事,这一日不在园中。
开了宴,喝到半酣,柳羽直起身过来致酒,一上来居然就是一句,“良宵难得,商公子此番切切不可再醉遁了。”一边微扬下巴一笑,收了那几个起舞抚琴的女子抛来的眼。
我挑眉,戏谑道,“柳公子既然道了良宵难得,商某不遁,岂非辜负了这寸时寸金。”
他一愕,看了眼我身边七冥,愣了愣,笑,“倒是倒是。”
我也顺着他目光看向七冥,这家伙凝神品酒,没有注意我们说话的样子。
柳羽直又劝了会酒,换了个案几祝酒去了。
我喝掉了杯中的,七冥却没有如往常般起手满酒,还是那副细品慢饮,煞有介事的样子。
摇摇头,自己斟了,凑过去低低问,“恼我了么?”
他轻轻一跳,瞄了我一眼,又扫了眼四周,脸上忽然红出来。
我有些讶异,这才明白,他刚才居然是强压了神色,低着头浑然不觉柳羽直已经走了。
有我之前,七冥未识情字,这般场合他会忍,却也是不动声色的。有我之后,他则是不需再介入。毕竟这般的筵席,君上招待客人时是不怎么用到的。就算用到了,我也不会勉他出来,只是自己应和一番,看着差不多了丢给几个阁主,自己也遁了就是。
只是以七冥见过的世面,这席也算是风流不下流的,现下居然按捺不住脸红。
心下恍然,又好笑又心疼。于是挡了几个的留意,拉了七冥出来。
反正昨晚之事已经被柳羽直那小子笑过了,今天再多个急色也无妨。
—— —— —— —— —— ——
朝下榻的水榭去,因为不急,也就慢慢走。
园林的确是精妙的,绿意盎然,我侧头看看七冥,他脸上红色褪得差不多,也看看我,两人俱是微顿,而后低低笑起来。
刚才席间那番尴尬,便消弭了。
月色清朗,星光烁烁,虫声低鸣,此番一路踱来,心里竟有说不出的快活。
我明白,此时此刻,这全是拜身边这人所赐予的。
想起昨晚梦里落在我脸上的那几滴凉意,今早唇角舔尝到的一缕咸味,不由扣了他手道,“七冥,我……”
他静静看过来,等我下文。
我却一时不知说什么,踟躇良久,终于开口。
“……我,给我多点时间。”
多点时间才能将那份失却之痛变得不那么锐利,锐利到动不动就伤了人,伤了你,也伤了我。
只有不那么锐利了,只有变成了钝痛,我才能有勇气拿出来教你一起分担。
不是不信你,你,是我一定要守好的人,在那之前,无论怎么,总是不敢的……
他缠了我指,轻应,“不急。”回过来的注视清亮柔和,深邃坚定。
顿了顿,他又加了句,“不怕。”
是说你不怕,还是教我不要怕?
或者,都有么。
我……
转身拥了他。
除此之外,还能作什么。
我和你,七冥,现下,谁在谁的怀里呢。
还是根本就是一树双桠,一鸟双翼的呢……
—— —— —— —— —— ——
走到一半的时候,听到低低的箫声。技巧高明,乐声却有些愤懑悲哀。
我看了眼七冥,他也正侧耳听音,见我目光中有询问之意,他点点头,于是一起循声而去。
是那日见过的息公子。一袭月色长衫,孑然独立亭中,桌上几样酒菜精致,却皆未动。
待他一曲终了,我出声相礼,“息公子。”
他转过身来回礼,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商公子,明公子。”
商公子三字咬得如同金石之声,念到明公子时,音咬得有些低。
我有些苦笑不得,不是吧,我们来不过是想问问,他愿不愿意这几天稍稍指点下七冥箫技罢了。
七冥那日纵马兴起,削竹为箫后,偶尔也摆弄摆弄这旧时乐器。大概是早已经报了仇的缘故,其间并无太浓的悲意,是缅怀家人的淡淡心绪,也有青山绿水的快意,或是缠绵柔情在里头,所以我并不觉得他吹吹那个有什么不好。
只是七冥的身份,拜师什么的,并不方便,现下有机缘在此,又趁着这几天无事可做,谈笑间学几分也是好的。
其实主要还是一时兴起。
好在这息公子脸色虽木然,待客还是相当有礼的。我也就厚着脸皮拉着七冥坐下了。
道明来意,他并不拒绝,说拜师不敢当,有能指点的必然不会吝啬。
临了却要七冥先吹吹看。
七冥的剑是随身佩的,箫却并不随身,搁在水榭。
所以我起身去拿。
回来时那息公子面上有几分古怪。我坐下,递箫给七冥,顺势看看七冥,如常,没什么特别。再看息公子时,他面上已经不见了刚才的神色。
七冥眼里忽然起了几分笑意,扫我一眼,略略眯起眸子,稍稍思索,举了箫试了试音,吹了一曲。
流江调。
是船家的渔歌,撒网撑篙时唱的那种,后来流传广了,在路边也能听到过往行人里有人哼起。
再平常不过的曲子,说实话,七冥的起承转宛也不算滑润自如,却自有几分飞扬在里头。
听音听心。
不由微笑,一曲末了,我斟了杯酒递给七冥。
那边息公子轻轻咳嗽了声,开口道,“明公子箫技功底不错,虽有几分生涩,多些时日自然也就流畅了。何况明公子洒脱快意,乐曲间最要得,莫过心境两字。息某惭愧,若不嫌弃,自当尽力指点些皮毛技艺。”
“有劳息公子。”七冥接了杯酒润了口,向息公子致了谢。
息公子摆摆手示意无妨,吹了几段刚才的,正是转圜处。稍稍修改了些,不失原色,却十分流畅。
我静静一边陪坐,听看他们两个边教边学。夜风习习,倒也舒畅。
息公子脸上不知不觉多了几分神情,讲到自己喜好的事物,全心投入间忘了不如意。
七冥却没有那么专心,时不时看看我,大概确定了我并不无聊烦闷,慢慢看过来的次数少了些。
我心下失笑,只管看他吹多了时递上杯酒。
七冥运气技巧不熟,同样的曲子,吹来比息公子还是更加吃力些几分,有东西润润喉总是好的。
何况这桌上不过是今年新酿的梅子酒,薄如水,算不得厉害的发物。
—— —— —— —— —— ——
太子进了院子。
息公子没有发觉。
七冥和我一样,装作不知道。
“几位好兴致,不知可否容在下叨扰?”
终于出声了。
我转过身去相礼,“柳兄。”
“商公子。”太子回礼。
“这两位是明公子、息公子。这位是柳公子之兄。”
“既是主人,何有叨扰之说,请。”息公子又没了表情,大概是因为太子那玉公子之间的相似令他不快了罢。
太子倒也不以为意,挥挥手,过来施施然坐了。
他身后几个按他的意思立在亭外,不远不近处挑背光地方守了。
七冥刚好喝掉一杯酒,随手把空盏递给我,我便放回桌上。
这柳兄见了我俩手上动作,眉眼间闪过一丝什么,似乎有些诧异。
息公子应该是不知道面前这人就是太子的罢……心念一转,我忽然隐隐有了好玩的主意,也懒得细细追究太子眉宇间那份神色,不过是惊讶于没有主仆之分罢了。
太子似乎对昨晚的话题比较感兴趣,不过想来应该不是为了听我和七冥歌功颂德的。言谈间没有多久,便扯到了国事治理上。
前厅的歌酒散席还早,这太子过而不入,倒也不是好内的主子。
照面交锋时有仗而不过妄,可见有度。听得我关于将名的一番言语不恼,可见有容。这两样和有威有能,其实是素来作为都可见一斑的。
会是个明君罢。
聊了不过一会,有人捎了玉公子意思,来请了息公子去宴上。
他一走,太子的话直接多了,很快就切入正题。
……
“不知商公子以为如何?”
“私以为,茶分三品,山外有山,而明君中,亦可分明君。”想什么,来什么。
“哦。”太子神色不动,“那以公子之见,何为下等明君。”言词的弦外之音却带了几分讽刺。
也是,我身乃草莽,一上来就对明君评头论足。
“君王握大权,而能忧天下甚于己身,已是难求。若得能王明君,乃世人之福,其间高下不过在下妄自揣度,柳兄务必莫要介怀。”
“在下造次,商公子不妨畅言。”这句话,竟然十分诚恳。
能这样,自是有一番胸襟的,又是立断有担当的性子的。不错。
我稍稍旁让,以示不能受他的礼。他是太子,尊重些自然是应该的。另外,我可没有当太子傅的倾向,哪怕野师傅也是不好当的,谁知道哪天他会发个信讨要助力。这些日子正盘算着以后如何金盆洗手,怎么能又给自己上套呢。
入了江湖,其实并没有退出的可能。但是若君上的身份其实相当于一个极危险又报酬极不错的职位,退休,还是可以策划的。退了休,自然可以常伴七冥。这半个月多了几分逍遥的日子,我已经过得略略有些上瘾了。
“哪里哪里。”我回礼,杯中酒自有七冥稳稳续上。他就在我身后,坐的距离却刚才远了些。喝了口酒,我继续,“凡明君者,安四境。”
柳兄定定等了我一会,见我没有自己开口继续的意思,只好接口。“安四境之上,为何?”
“盛天下。”
“而后?”柳兄略一沉吟,抬眉问。
“融八方。”
“而后?”柳兄稍吸气,继续问。
“在下蠢钝,吾以为,上位者,至此,已无他求。”
“四境安而天下盛,天下盛而八方来朝。此乃自然而然。而纵观古今,能安四境者已为寥寥,得盛天下者更乃一手可数,何况朝八方。今日公子一席话,去柳某自扰之思,甚谢。”
“柳兄客气。”我微微一笑,又略略迟疑。
“商公子有话不妨直说。”他见我神情犹豫,出口宽劝。
下面的说不说,的确取决于你问不问。我拱拱手以示冒犯,“商某以为,八方来贺,伏我朝之威,仅为其一。”
“哦?这般,何解?”柳兄扇柄轻敲手掌,问。
“通八方货运有无,收为己用,是为二。知八方长短优劣,引为己戒,是为三。教子民有容新纳奇之胸襟,有寻险访远之志向,是为最重。”
“容新纳奇,寻险访远,为何?”柳兄听了这句,不禁奇道,出声问。
“天下何止中原,极北,极西,极南,乃至东海之外,各有他族。三人行而必有我师,这世上千百族中,又岂会无可学之长?一湖波涛,尚仰仗源头活水,我族若欲长繁久盛,又怎能浅短自满。然世事无常,蜉蝣朝息生死,多少父父子子,尚不及一龟之年岁。万载之前,中原尚是夷荒遍地,部族各自寻食,万载之后,焉知尚有朝代帝王否?故而,只有令这胸襟志向为我族之胸襟志向,世世流传,融血入脉,方能保代代向上,求新不息。如是,我族定大盛于天地间,此君则大明于史册。可谓前无古人能比,后鲜来者齐肩。”
文明的进化源于交流,自闭的民族将失去原本的海阔天空。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而树一个民族的性格,更是不知道要年岁几何。
但,却的的确确是能够名垂千古,无人可比的大业。
这道理我拌上万代流芳的诱惑,不知能不能令这颇有胸襟的太子动心铭记。
柳兄怔愣,一时竟四下竟无声息。
“狂放之处,还望一笑置之。”知道这番话里关于朝代的言论过于大胆,我作揖,顺便惊醒面前此人。
“君……”
“柳兄?”我打断太子。看来他竟然想以真身份相认了。有些事,心知肚明和搬上台面还是不一样的。今日若明了君上太子的身份,于我是麻烦。而有些话,公子相称时,我可以说与他听,君上太子相礼时,我便会收在腹中了。
所以,不戳穿,其实对双方都更有利。
柳兄深深看我,我坦然回视。他沉默了会,终于选择了。
“今日,柳某甚幸。”难得他如此郑重道。
“醉语狂言。”我笑笑,言下之意,醒来自然忘记。
他听出我弦外之音,不禁有些好笑,倒也随我意思。
接下来又是一番劝酒。
月上中天,终于散了席。
回得房内,洗漱宽衣,半倚在榻上,思量着太子是否会受影响,有些好奇。不知道有生之年能否看出些端倪。
七冥坐到我身边,放下帐帘,躺下来。
虽然夏季闷热,但这园林之内,又是临水的院子,十分凉爽,因此我伸手揽过他,依旧想要搂着他睡。
却觉察他情绪不佳。很些微,压抑了,不过没有完全掩饰。
既不愿瞒我,又不想让我忧神么……
“怎么了?”我亲亲他耳侧脸颊,低声问。
他沉吟,似乎在斟酌用词。
我轻抚上他腰际,游走着稍等了会,见他还是不语,移向胸肋。犹豫那么久作什么,言词激烈点的抱怨也没关系的。再不说,我只好助你说了。
他按住我的手,却是不平时那般的轻扣,是不让我继续的意思。
我顿住了,问题好像不小。
“这身子,不是太硬吗?”
我莫名其妙,反应不过来。
他侧头,却没看我眼,见我不知所以的样子,眸子黯了黯。
“七冥……”这是怎么了,几时有嫌过这个了
……嫌硬……
前几日什么时候,似乎对比着自己,觉得他同为习武人,还是偏瘦的缘故,欢好之时神智迷离,心疼难掩,半抱怨地说过一句“好生硌人”。
不会就是因为这个吧??!
忽然又想起今日观舞时席间那番称赞女子曼妙的话语,虽不全是我说的,应和却是有的。两相比照,顿时了悟,又好笑又欢喜,好笑他计较的竟是这些,欢喜的是他终是计较了,而且是明着计较。
心下不禁酸酸的。
不顾他些微的抗拒,我吻过去,唇舌纠缠。他略略后退了些,也就随我了。
良久,松开他,躺回来,下巴就上他肩,耳语,“是啊,你的身子,要再过几年,才能全然养回来呢……”
七冥半合着的眼睁了下,轻轻呼了口气,侧首看过来,不过没有再避开我的眼。转过身拥了我,认错般略略垂下头去,道,“我以为……”
后面的却依然吞了下去。
微仰下巴邀吻,他也就把那几个字化成了热热的呼吸。痒痒软软的轻啄在喉结那里多停了会,又滑到锁骨上方。
“嗯?”我扶了他的肩,描摹着他颈侧线,想想他说出口的决心应该攒得差不多了,低低扬声问。
“女子曼妙,我以为……”声音略闷。
“以为我喜欢那般的?”我接口。
“恩。”
“都是喜欢的。不过你是我的,那般的是风景的。我的,我不会放的;风景么,用来看的。”
里衣被解开,落下的吻逐渐热了些重了些。
“七冥,我像是很贪心的样子吗?”
他顿了顿,答,“没。”
还很认真地摇摇头,带动垂落在我身上发丝,挠得我赤祼处的肌肤痒痒,凉凉。
不由曲起膝轻笑。
他停了会。
“七冥……?”想什么呢,莫非你开始嫌我不如女子柔软香暖了?
不过……
七冥有比较的对象么?
“刚才……那些话……”他复又开始动作,声音从间隙里断断续续出来,“从未听过……你……很远。”
他动作随着这番话慢慢快起来,略略急躁地褪下两人衣物,控住了我。
七冥已不是那个生涩的七冥。
放任自己教出来的人折腾自己,我轻喘着,半真半假地恼道,“我……还不是在……你手心里。”
他听得这个,稍慢了拍,我弓起身子蜷起腿,稍稍懊恼,好像忘记教他专心了……
下一刻这番抱怨就消失在了更热切的索求里。
仗着尚存的清明,心下略动,有件事是很明白的。我和七冥之间,的确横亘了不少东西。他过往的生活,我只有记忆,而无体验。我所深以为然的理念,对他而言,闻所未闻。不过,若是作为伴侣情人的两人,并不是不能跨越这些的。毕竟我依旧是君上,不是太子傅,不是每天都要当着他厚颜无耻夸夸其谈不知厌倦的。
眼下么,或许他会愿意用身子来确认,他拥有我的事实。
带了几分算计微微笑起来,曲着的膝顺势抵到他腰侧,蹭啊蹭。
七冥倒也没有像以前那般太过犹豫,只是取了用作润滑的软膏。
他老怕伤到我,用就用罢。这具身子毕竟不是久惯承欢,只要能让他放开,两个都又快活,其他的都在其次。
只是,今晚那番长谈,好像令他不安得很厉害。现下,居然有些平日没有的灼烫惶急。
……嘶……
急到有些钝痛。
……
很……尽兴……
……呃……
—— —— —— —— —— ——
他躺到我身边,还未平了呼吸,忽然弹坐起来。
“呆会洗罢。”不是吧,怎么记挂成这样。
七冥看看我,飞快别开眼,没有接口,下榻掌了灯回来。
“怎么了。”我半坐起身。外面并无动静。目光随着他视线落到一处,榻上有些红色。
不多。不过足够我们这样身份的人在暧昧的檀味里辨出一丝腥味。
有弄伤吗?
我左右动动……没特别的感觉,和往日差不多。
估计是擦破微裂罢。
七冥一手按过来制住我乱动,却依旧是低了眼。
无语。
任他换了褥子,我忍了不适尽快打理了,而后着了干净的单衣,回了榻上,顺手递给他一瓶金创药。
“没事的。”我趴下,侧了脸,自言自语般道。
七冥还是不语,只是替我上药。
些微的痛。
何必跟自己生气成这样呢,相当初弄伤他我也不过叹了口气而已。
好在手法依旧算得上沉稳。
待他理了东西躺了,我斜过身去,吻他,碎碎的吻。
“老怕失手,那就多练练罢。”半开玩笑地,移过去贴着他,合了眼,的确有些困了。“记得头一次的时候,你咬的那口么?”
我和他惯常把劲泄在缠扣的手上,不怎么有抓咬的时候。
“恩。”他声音听得出几分涩赧。
没有那口,我没准的确会半途掠进湖里去。
“那个都比这回出的血多了。”我哈欠了个,伸手抚上他脸颊,“何况以前不是也害你用了药么,这般才公平了些,对吧?”
他微愕,而后哼声叹了口气,显然觉得我歪理。
顿了顿,倒也就这么覆了我的手,慢慢扣缠了指。
我知道这便是放开了。
于是安心睡。
—— —— —— —— —— ——
深眠入了浅睡,我忽然警觉。
并无外敌,却是七冥。
“醒着?”
他睁了眼,没有否认。
“想什么?”我扣了他手,揽他过来,下巴摩挲着他发顶,问。
难道还为了那点伤?
……好失败。
“为什么。”
“嗯?”
“你说,两种都喜欢。”
“烧酒是好酒,醇酒也是好酒。风姿不同而已。”为什么不能都欣赏。
“劣刀烧,哪里好了。”
“……七冥,你是在问我为什么喜欢你身子?”总算明白过来。这个问题的确不能指望他直接问出口,“你想这个,所以睡不着?”
“恩。”他略略往外偏了头。
“你不信?”
“……没。”
“看在你信的份上……”我低低叹,“说就说罢。”
拉了他起来,从背后搂了,圈在怀里,“可是,怎么说呢……这么,你哪里不好了。”
他没回音,微不可觉地低了头。
“七冥……不干旧时过往的外事。”心下一紧,我这怎么自己犯傻了。
他向后靠过来些重量,调了调位置,“不明白。”
双手扶上他肩,快速拿捏着他臂肘,腰髋,肱膝,“第一,你的根骨很不错,身架颀长匀称,是我生来就偏好的那种。不像一折就断的芦苇杆,也不像北边来的大汉,整个石头垒石头。”
他听了芦苇和石头,缩了肩轻笑。
戏谑地捏捏他脸颊,“第二,常年习武,肌筋有力,身姿挺拔,和那山林间的树一般,不是护在纱阁里,风吹不得雨淋不得的花柳。”
他举起手,半信半疑地看看。
拍掉他的手以示对怀疑的惩戒,玩笑般拿他脉门,他反射性地翻动手腕,和我拆起小擒拿来,“第三,反应敏捷,身形漂亮,动作利索,手法沉稳。”
“如此这般,你说,我为什么不该喜欢。”
“疤。”他吐出一个音节,倒也不是像以前那般十分在意的样子。
“没有当然好了,可有了又怎么样呢。”我微叹,“只是,不喜你吃了那般多苦头而已。”
“真……”停了手上动作,任由我慢慢握了他腕那里,轻反手也扣了我的,七冥叹息般唤,完完全全松了身子,整个靠到我身上。
“嗯?”我知道他明白了,贴到他耳边继续玩笑,“我自己也不清楚是不是许了你,才爱屋及乌,反正,这般销魂的身子,我要定了……”
话到了后来,忽然发现自己已经变得不对。
“睡罢。”连忙放开他躺了,拉过薄被盖上。
他依旧坐着,扭过头看我装蒜,笑笑,而后也钻进被里。
下一刻,我猛然绷了身子。
隔了布料,敏感落入热湿的口舌间。
这……
“七……冥……”
回应我的,不是任何言语,而是一波波强烈的感觉。
两种感觉。
一边叫嚣着想更深些,一边心疼他努力吞含的尝试而不甘有任何动作。冲撞翻腾,几乎就要撕开我身子。
还好他惯常般扣了我手缠了指,太过强烈的情绪才有了发泄的途径。
但到后来,我仍忍不住仰起脖颈,支起身子,挺了腰髋。
虽然不敢夸耀他的技术,但意识到七冥用来取悦我的方式,想到之前那瞬间不带芥蒂的笑意,他带给我的癫狂里又添了一层东西。
这个人,终于终于,一步步跨出来,一点点慢慢好起来了。
我不由抿起唇,轻轻勾了笑意,眼里莫名其妙地微湿,于是干脆合起,只是任由自己急喘着热烫着,落在眩白里。
八
饶是那金创药是难得的上品,次日起来还是有些……
不便。
早膳不敢吃什么,只是喝了点粥。
七冥有些担心。
他看看我。
我看看他。
他又看看我。
我又看看他。
……
……
看来看去半天,七冥忽然就脸红了。
我忍不住勾了唇,这什么和什么啊,应该我脸红才对吧。
想到他昨晚急惶惶的样子,又想到自己和他那般的纠缠……
摸摸自己的脸,温度也有些不对。
……
好好一顿早膳,就这样无声无息在水榭上的小厅里吃了半天。
搞得替我们撤盘子的侍从脸上几分古怪之色怎么也掩不住。
—— —— —— —— —— ——
起身回了屋子,掩上门,影枭倏然落到我面前,将要过目的东西呈给我,而后和一边的七冥闲闲聊了几句。
两个都是不多话的,说的也是近几天江湖上的一些变动。
我自顾自看那几个件。
许是有些口渴,影枭从桌上果盘中拿了个桃子啃了,却不曾碰茶水。
因为喝了茶,走的时候还要处理用过的杯子。
可见这影枭也是懒人。
“对了,什么时候离开?”影枭轻声问七冥,“快些走还能赶上……”咬了一口桃子,“当红小生之名花落谁家很难说,这赛戏应该有些看头。”
赛戏么……也不错,去看看罢。
“大概明后天。”我随口Сhā话道。
“不,起码再过三天。”七冥道。
“嗯?”我奇怪,“你想留?”什么时候生的心思?
“全好要三天。”七冥看我,坚持。
“全好?”我茫然,思维还在楼里一桩事务上,转不过来。
七冥就这么瞪着我,我莫名其妙看着他。
他忽然又烧了脸。
静默。
“禀君上,那个……七冥可能……有些微恙。”影枭看看我,看看七冥,清清嗓子咳嗽,犹豫着解围。
“哦……”我恍然,目光落回手里笺条上,“不用,我今天不出去,只喝粥,明天会就好了。”
又是静默。
这件事不需要批注什么,目前为止做得不错,我抽出下一张。
“禀……禀君上,我……没吃早饭……呆会再来。”影枭起身。
我点点头。
影枭往后头走了,却在隔开内外室的门框磕了一下,一声重重的闷响,他却毫无痛觉的样子。
终于看完了。
我轻轻舒口气。
七冥还有些红着脸。
他看看我。
我看看他……脑海里慢慢回放了一次刚才的对话……
……
……
那个,影枭,回头我赔你瓶活血化淤散罢。
再加份安惊汤?
—— —— —— —— —— ——
午后,玉公子居然来访。
带了息公子,说是听些江湖事凑趣,其实不过……
哼。
四人相对,息公子照例木脸一张,七冥安安静静在我身边,余下我应付玉公子,好生无聊。
水榭里聊了一会,玉公子说是要听箫,七冥淡淡回了句技拙,他倒也不勉强,估计已经从他那两个皇侄处知道了我俩的身份,不敢过分,只道让厅外的随从取了箫来让息演奏。
“不知几位想听什么?”息公子接了箫,声音间毫无喜怒,低掩了的眉眼中却有几分悲凉。
也是……以乐会友本是好事,在玉公子面前,却像是伶人献艺了。玉公子做什么不好,这般不是戳人痛处,羞辱人么。难道是因为昨晚的事,下人禀了,闷了火着了醋味,所以才有今天这一出?
扫一眼玉公子,他目光正落在息公子身上,却是隐隐几分无措。
我心下恍然,原来是骄纵到不知道怎么讨好一个人的缘故。
本意不过借我和七冥调调他们自己两人之间的氛围,照昨晚依样画葫芦,所以有奏箫一议,却不知道他自己在于不在,对于息公子而言,是天上地下的差别。
我向七冥使了个眼色。
七冥知晓我意,冷冷剔了眼玉公子,开口解围。
“在下愚钝,昨晚那曲未能学全,现在可否再有劳息公子?”
息公子抬眼看了看七冥,又向我看过来,道,“何来有劳一说,献丑了。”
神色里已少了几分硬冷。
我微微一笑,起手举盏含了口茶。不知道为什么,息公子并没有当初在酒楼上那般态度,尤其对七冥的鄙视之意已然全消,好似和昨晚我不在时那一会有关。只是七冥没说,我也不问。
管他为什么呢,他不给七冥摆脸色,我就没有意见。
悠扬欢快的乐声在水榭上盘旋开来,技巧精湛,却没有七冥吹奏时候的那几分快意。
老实说我宁愿听七冥的,就如同家人简单笨拙些的暖语,和外人词藻华丽的应酬话之间,必然喜欢前者一样。
不着痕迹地轻叹一口气,我放下茶盏,抬眼却正好看到玉公子向我投来带了略带谢意的一笑。
感激我么?
那……我当然不能辜负了这份好意……
我就替你好好调教罢。
向他使个眼色,打个遁走的手势,我转头去看水上浮绿间几朵白荷。
息公子……姓的是曾呢。有名的商贾世家的公子,若不是族中……
纯清芬芳的白荷。
楼里的这种荷,特殊手法处理后用来调毒,开出的,是墨色呢……
—— —— —— —— —— ——
一曲终了,玉公子找了个接口离了,临走给我别有深意的一眼。
回了浅浅一笑,随侍的两个并不会武功,我叫他们新换了壶茶,去岸上自己找个阴凉处候了,然后——
松下身子,倚到七冥身上。
七冥愣了愣,看我没有坐直的意思,调调姿势让我靠得舒服些,一手扶了我腰间,一手倒了杯茶递到我手里,低头侧首过来看我脸色,略略有些担心。
我示意没事,不管对面息公子瞠目结舌的惊讶,向水榭窗外指去,“荷花开了。”
七冥看了眼息公子,也侧头去看那花。
“江湖上百年前有名的残刀,当年喜欢的女子,名字里好像就有这种花呢。”我缓缓道。
“是啊。只可惜,他们……”七冥应,摇摇头,带了几分惋惜。
七冥,你已经有了惋惜别人情殇的资格了呢……
是我的功劳吧?
对罢对罢?
我微笑,“他们鸳鸯情深,虽说绿荷姑娘死于沸血之毒,可是残刀后来不是替她报了仇了么?黄泉路上,两人定是相视而笑的罢。”
“杀妻之仇,残刀用千虫教全教祭奠的,当得好男儿之称。”七冥点点头,十分赞同那份快意恩仇的样子。
“全教?”息公子微微蹙眉,“多少人?”
“息公子仁心,千虫教虽大,能使沸血之毒的,不过百余人,这些人是教中精华,他们一死,再毁去记载的典籍,千虫教也就一蹶不振,从此消弭了。”我解释,而后喝口茶继续,问七冥,“只是,绿荷姑娘身亡那年,残刀只是一个武艺普通,身家中等的男子,他怎么办到的?”
“你不知道么?”
“只听说过苦心经营十五载。”我侧过脸去,看着外面阳关映照下的荷花,眯起眼,“说来听听。”
“恩。”七冥应,虽然并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要听他讲这些,将我揽得好一些,七冥开口,“当年……”
当年灯会,绿荷和当时还无名声的残刀携手相游,不过是浅浅一笑间的温柔,却被一旁的面纱人看去,招了杀身之祸。
那下毒的人原意不过逼迫绿荷委身与他,美其名曰不用强。
沸血之毒,解药不难,所中之人却十分痛苦,莫道一般人,七冥这样的成名杀手也未必熬得住。
却不想绿荷竟是至死不曾低头。
沸血昂贵稀有,江湖上用来拷问时用,却少有用来逼迫一个普通女子的,女子又比男子体弱几分,下毒之人没有经验,绿荷就那么咽了气。
下毒的叹了句晦气,残刀当时的拳脚功夫自然不在他眼里,捅了残刀心口一剑就走了。
可惜残刀生来右心……
—— —— —— —— —— ——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人说他从千虫教总坛的崖上跳了下去殉情,有人说他浪迹天涯,有人说他伤重不治,死在那场大火里了。”七冥替我满上茶,继续,“不过,因为十五载之前死的那个女子,有了残刀,灭了千虫教,是事实。”
息公子长长叹了口气,满面怅然,不曾说话。
“江湖上,快意恩仇的事,何止这一桩。”身后坚实温暖,虽说入夏,水榭凉爽,又有清风来,倒也惬意,“我们江湖人,信的,是自己,是兄弟,不是礼教,不是世人言语。”
“商公子……话中有话。”息公子眸中一闪,抬眼看我。
“大丈夫报仇,十五年不晚。”我笑,迎视他,“息公子满腹抱负,当今皇上,当今太子,都是难得的帝王。”
“商公子说笑了,天色已晚,息某告辞。”息公子起身,冷冷道。
“雌伏之辱,较之杀妻夺爱之辱,何轻何重?”我一字一字,淡淡问。
此话一出,面前的人僵直了。半响,咬牙,“皆重于命。”
“我知道你有无奈之处……”换了语气,轻叹一声,“可既然忍了,为何不忍到底,为何连自己的抱负也要扔到一边。”
“商公子真是不知人间疾苦啊。”息公子怒极,转身恨道,“你……”
“息公子一生所求是什么?”我猛然打断他,复又换回淡淡的口气,“金榜题名,妻贤子孝,还有别的吗?”
“不错,但……”
“如今后者已经是难以求得,你甘心这般愤懑一世,连前者也放过了吗?”
“我……”
“既然成家成不得,为何不索性铁了心一世无情,将所有心力放在前者上呢?”
“你难道教我去媚主不成!”
“错,不为求那些虚妄权势,而是以公子之抱负,自然能博得一番功名,造福天下。不过……”我顿了顿。
息公子不语,只是直视我,眼里的火慢慢平了下去,“不过如何?”
“息公子能如此自持,假以时日,必成。”难得,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冷静下来,我衷心赞了一句,“不过要看息公子够不够狠心。”伸出手,竖起三指,“一看,够不够狠心无情押上自己一生孑然,二看,够不够狠心冷绝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交好一切需要交好的,包括,你的仇人,三看,够不够狠心凉薄,一心为己所求之事,无视世人闲言,甚至于千夫所指,万人唾骂之中,独独自持清明。”
“商公子……好狠。”息公子嘲笑般说了一句,眼中却是现出几分思索之色。
“过奖。”我笑笑算是接受了他的夸奖,道,“有舍,才有得。买卖人,清楚自己要的什么,好好留下来守住了,其余的,有什么不是能拿来交换的呢……息公子,你说呢?”
“有舍必有得,有往……必有来。”息公子正色,逼视我,“不错,不错。只是商公子,何以知道我是买卖人?”
“午时楼君上,今日有幸见曾家后孙风采。”
“曾锡今日得见君上,夜煞,幸甚。但,曾锡再不是曾家人!”
“你的姓是曾家给的,你是你自己的。”因为家族的轻视献祭而恨吗?“纵然有无奈不得已被迫被逼之处,那就要连本带利拿回来。”
“曾锡疏忽,曾锡自然是曾家人,所以,曾家,也是曾锡的。”
“不错。”我笑,击掌赞道。
“不过在下有一事不明。”
“请讲。”
“为何君上要管这事。”
我沉吟,侧仰头去看七冥,七冥温温淡淡地看我,显然也是不明白,只是他一贯纵容,也不会多问。不由微笑,答,“我讨厌刘聿钧看七冥的眼神。他三番五次如此放肆,既然如此,怎么好教他失望……”
“就为这个?”曾锡愕然。
“这个还不够么?”我反问。
—— —— —— —— —— ——
“你多虑了。”七冥目送曾锡领着两个侍从出了院子。
我知道他的意思,那刘聿钧看七冥时的确不曾有畏亵之意,“他看你时有轻视之意。”
“就为这个?”七冥愕然,回头看我。
“这个还不够么?”我愠怒,不由眯起眼来。
“够了。”七冥摇摇头,勾唇,“只是惊讶。”
惊讶我小题大做?
哼!
七冥看看我还是余怒未消的样子,送过来一个吻。
我就了他的唇,碾转了会,觉得不生气了,开口道,“明天我们告辞罢,这园子里皇亲国戚太多。”
“你的伤……”
管他那,“没事。”
九
一早,趁太子不在,去辞柳羽直。当作没有看见不需他半个眼色便匆匆退下的侍从,耐了性子和他磨蹭。
如此这般,出得园门,那头太子也得了信回了。
眼角瞄得送出门来的柳羽直暗下松了口气,心下有几分好笑。
我若不愿拖泥带水,这园中高手虽多,又怎么拦得住我和七冥。
只不过,今日帐,今日清罢了。
门口青石道上,一匹墨云神俊非凡,马上的人银袍裹身,冠发不乱,急赶了一程路,却不减半分风采。不怒而威,不威而摄人,稳稳淡淡,貌似不经意地看过来,却令人不敢松懈半分。
不愧,是皇家耀眼夺目的明黄,血色漫天逼人的殷红,夜里诡异隐忍的青黯,在那百里繁华,千里纠葛中,一同慢慢煎熬出来的人物。
目光相交,四周俱是静默。
—— —— —— —— —— ——
轻风过,带了园中的温凉,我先一步移开眼,望向七冥。他眼里一丝泄出来的担忧一隐而没,左手里拎着缰绳,牵着两匹马静静立在那,劲装便服,右臂自然垂落,旁人看来无异,一般境地的却知晓,那已经是随时准备拔剑的态势。
原先尽管已经想得明白,但向这江山的新一代王者表明无意相争,同时又要免于落得被觊觎为棋子的境地,终归十分不易,总是还有几分担忧在里面的。此时见七冥如此,豁然。纵是不如意又如何,痛快生痛快死,伤悲困顿,都记得有他,都好生护了,莫要放开就成。
我从不是悲悯过人的角色。本意要这盛世太平长安,但是若有人心存芥蒂,逼到了头上,红尘间寻常人家的幸福,便也不能束了我手脚。用此间的人信的鬼神来言,功过簿上,罪因恶缘,我是不在乎的。
不由微笑,往年,我和千,和学长后辈,背负的,又何止这样子的一片河山。难道,今日反而怕了不成。
其实,若不是君上的身份武艺……
笑意更深,心下长叹,悲逝里却头一回体喂出其间自带的愉悦。
千这家伙,把我扔到这么个位子上,除了困住我免得初开始时的自伤,也不过是为了让我对着吃人的自以为尊上的那些个的时候,自在几分,多些任意。
念头一定,再无半分犹豫。垂眸轻弹衣袍,起步走向七冥,接了他递过来的缰绳,翻身上马,向那边那个人拱手示意。
就此别过。
……
—— —— —— —— —— ——
走了小半个时辰,七冥依旧默然警戒。
暗叹口气,本想等他自己松下来,现在看来,还是算了,我来罢。
递过水去,示意下马略作歇息。
七冥喝了口,又起身检查了一番马匹。
鞍蹬,笼头,蹄铁,缰绳,一一看过,都没有手脚。又翻了眼皮,摸过马腹,断定没有下药。这才真正听从我意思,松了神,悠悠喝了会水。
我一旁看着,暗自不由翻起白眼,却被涌上来的心疼淹没。其实马上不可能会有什么问题。柳家人是不会在这上头作文章的,会在这上头作文章的,却进不了柳家园子。
可七冥这家伙……那么熟谙的动作,老到的手法,他过往,检查了多少次……
责备他多虑的话到了口边,又咽了下去。目光落在他的剑上,想起他刚才的样子,貌似波澜不惊,暗里却是拼命的打算,心下一动,微微激荡,握了他手,紧了紧。
“嗯?”
“我们赛一程?”
“好。”
上了马。前方二十来里,便是小杨城。
“城门为限?”
“好。”
扬鞭夹蹬,落下身后两尾烟尘。
—— —— —— —— —— ——
因为早上不曾理了楼里事务,这日中午打了尖,也就顺便在客栈歇了。
七冥换洗了一身衣服,照旧午憩。
我扫一眼手头东西,捡出要紧的先过目。
“禀君上。”一旁,影枭出声。
“说。”
“北边的那位,怎么处理?”
我略略沉吟,“说说,最近,那位的家里,有什么状况?”
“东北和碧罗边境上有些热闹,东南海事也不平,腾江五省此季稻子如若无意外,是个丰年,只是当地粮商不怎么安分。”影枭一一道来,“另外……”
抬手止住,“三桩就可以了。碧落那里的热闹,不必去凑,就和水阁主说,老山里的药材,碧江上的功名,他挑一样罢。”心下暗笑,莫兰这冷心的,选什么,还不好猜。何况如今还有个白家雀子在。
“东南海事,楼里本就有探访列岛的意图,照旧就是,别强出头,只是,也无须替别人做嫁衣。”相信土阁那老泥蛇精也不至于。
“腾江五省丰年,丰年自古伤民。中游那两省,不是一直有商号压着楼里的么,就让那排第一的字号的伤给那位看看。其他的,适可而止。这事动作要快,自保为上,小当家的可能慢一拍,老当家的却还醒着。”
“是。”影枭应了,抬头偷眼看我,欲言又止。
“说。”
“禀君上,中游两省人口共……”
“嗯?”我打断他,轻扬声问。
“属下逾矩。”影枭随即低头。
默然。
妇人之仁,若是镇不住那个,让他看轻了午时楼,两边闹腾起来,哪是两省伤些田民租户,坏几年小日子这么简单的。
“井陶,你老家在那里么?”略作思量,我开口问。
“是。”
“这般好光景,大兴土木也是自然。没准出个吉兆什么的……把几位出了头的风水先生都请过去罢,再照顾几笔木材石材的生意。如此,人手不够,多雇佣也是自然。不过,楼里的帐房都不是好惹的,你能不能从那几省的方圆先生手里讨得人情,就不关我事了。”
“多雇了人虽然是薄利,却能卖得名气,商号主事的那里,影枭还有几分薄面……”影枭松了口气,“谢君上。”
“不必。”我摆摆手,丰年好收成,粮商却压价伤民,富家又大兴土木,这对照,越来越精彩了。不知太子爷看了,还有没有兴致去伏龙潭一游。勾唇,“我说,上次要的单子呢?”
“禀君上……”
“嗯——?”
“是。”无可奈何地掏出三张薄纸,放到桌上。
原来早就备好了,一边藏着,是等我自己忘记么。
“影枭……西北过了荒漠,自有异族不同的天地,让那小当家的生几分兴趣几分戒意,别再老是着迷窝里斗。”他不烦我还烦了。“至于法子,你自己想。”
“……是。”
这叫现世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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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衫湿透,刚才那番交锋还在眼前,人却已经远离了憩安园。
憩安园,枉费了这平和温润的名字。
一早去辞行,趁太子在外理事。
我亲眼看着有人去通报,只是真不示意,外边路上,影枭便也没有让人拦。
柳羽直磨磨蹭蹭,到了门口,果然是两人对峙。
其实不过弹指的时候,却险象环生。
我暗里凝气。
若要动手,决不能成了他累赘。
久未拼命,煞气不知还剩几分。
武艺,仗着身子好转,有底子撑着,又有他亲手点拨,总算不曾退了。
他却忽然笑笑地转过头来看我。
目光平润。
而后近到前来,上马欲行。
那太子见他落了下风,拿几百里外的伏龙潭,出言相留。
明里是好客,心知肚明却是相胁。
伏龙潭,传说若有高手仗剑相激,便得一观天龙真面的洞中幽潭。
这话,看上去说的是洞里龙,实质上,指的,却是面前人。
他坐在马上,控了缰,闲话般道来。
——商某虽喜寻景问幽,却从来不惊扰卧龙伏虎。
不待太子再出言,便接了下去。
——听说,天子脚下定国寺,有颂龙十二碑,喜、哀、惧、爱、恶、欲,一态二碑,皆有记载,却独独少了龙怒。世人皆以为有遗漏,其实——
七情少了一情,话中含问。
他轻抖缰绳,缓步前行,一边叹。
——逆鳞,自有人能触得。
略顿了顿,语气一转,声线柔和,冷意暗藏,却毫不迟疑,当然不让。
——怒龙,这世间,却是承不得。
言里明明也含了威胁,却好似在陈述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话音落下,那几位俱无声无息,他一人一马,却已经行在了路上。
那个……
嗯……
不是一人一马……
我不知怎地上了马,又不知怎地,也已经跟着走出了十来丈……
—— —— —— —— —— ——
不敢懈了警戒,耳里却只听得马蹄哒哒清脆,风声柔和。
一直走出几里路,均无异常。
然后他递过水袋来,道,出了那么多汗,喝些罢。
这才发觉不知晒的还是绷的,一身汗。
歇了会,他提议赛一程。
一路走来不知是第几次了,却也不曾腻味,自然应好。
两骑到了城门,胯下的马却还没有跑尽兴,呼哧着热气,甩头不耐。
摇摇头,大热天的,居然还这么闹腾。
抬眼看他,正将他含笑安心的神色逮个正着。
四目相交,明明该是他过分,却是我先别开眼微赧。
装作没有注意,只是一径抓了笼头安抚了。
——不知宁歇的……畜生……
—— —— —— —— —— ——
午时小憩,照旧只是歇着,没有入眠。
真吩咐影枭时,虽因怕吵了我,声音低低,只是奈何客栈房内不过屏风之隔,字字句句,我听了个七七八八。
起身后坐在他身边喝茶,略略有些心不在焉。
这个人……
手段利索不提,妇人之仁是没有的。
另外,总觉得他冷静得过了几分。
清醒透彻,甚至有些像旁观者清的局外人。
有些隐隐不安。
说不明白为什么。
喜怒,他是有的,可从来清清淡淡。
做事的确上了心用了神的,指点间却带了几分通透离世,得失从来不惊不较。
这份用心和这份淡漠放一块,便是不安了。
忽然想起俗寺明空庙门前的禅联。
酒肉穿肠过,佛主心中坐。
楼里事务,门下弟子,或许就是他的穿肠过。
大概……我也……
也是罢。
他旧事刻骨,处长了,我多少觉得出来。
不过既然我这坛劣刀烧,他打算一直喝下去……
我便也没有什么苛求的了。
做他穿肠过的酒肉,暖他身裹他腹,心甘情愿,亦已知足。
心下顿时坦然笃定,这才发觉手里凉茶已经捂热了。
放下杯子,正对上他笑吟吟的眼。
不晓得已经看多久了。
应该猜不出我在想什么的罢?
只是,为什么觉得……
遂起身。
去洗把脸吧,天气好像越来越热了。
身后那人笑的什么,不关我事。
不关我事,不关我事……
就让他自己在那抽风好了。
我……
我再去楼下看看,叫些凉品。
对,叫些凉品。
十
再走了两日,正好赶上影枭说的赛戏。
怎么说呢……
简陋条件下,意境悠远的艺术。
我和七冥在二楼雅座挑了个不起眼的位子歇息。
七冥看得蛮专注,我对几上各种民间的零嘴更好奇。
庄里不是没有,不过这么有……那个,嗯,咳,有民间特色的,不常见。
台上的,不就是来回迈上几十步代表急急奔了三千里路,八个人撑旗子往后一站表示千军万马么。我偷偷看看七冥,有些不明白。他当初是扎扎实实真真切切,从皇都换马不换人,不要命地赶去虎腾的。为什么,还会对这戏台上的装腔作势出神?
随他啦,暗里瞄瞄他抿唇敛神,目不转睛的样子,陪着看也很不错,悠哉悠哉。
喂了七冥一个剥好的花生,他看也不看,吃了过去,连咬到我手指都不知道,更不用说因为在大庭广众之下而脸红。
而后,含住。
过了半晌,咕嘟一口咽了下去。
嗓子那里大概略略卡了卡,不怎么舒服,蹙了蹙眉。
却还是没有觉醒发生了什么。
我笑得内伤。
知道有我之前的保证,他不会警觉,毫不内疚地咬开一个梅子,去了核,喂半个给他。
生津的,润润他可怜的喉咙。
—— —— —— —— —— ——
看着七冥的样子,正玩得惬意,却忽然听见一个拔尖入云如细弦铮铮的声音。
天那,这是男人的嗓子吗?
吓了一跳,看向台上。
这一看,却僵住了。
从最无防备的单纯快乐,跌入不得脱身的失却之痛中。
扮水袖的那人,妆化得简单,显出了八成原貌,连带眼神,像极了千。
他不是千。
身高气质都不一样。
就算一样,也不是。
但是对我而言,这一瞥所见,已经足够糟糕。
深吸口气,脑中纷纷杂杂一堆景象奔涌而来。
我狠狠将拇指掐紧在食指第二节,强制自己抛开那些。
七冥没有发觉。
放下心,闭目入定,默念心法。身处闹市茶楼,不管如何,警戒是不可少的。
—— —— —— —— —— ——
撑到散场,回了客栈包住的独立小院,久未的疲惫涌上来。
“真?”七冥一路担心地在我脸上瞄来瞄去,终于忍不住问出来。
我张了张嘴,却无法开口。靠坐在椅背上,低叹般道,“我想喝酒。”
“好。”七冥起身,去吩咐了酒菜上来。
酒,不知过了第几巡。
没用内力逼去,却依旧还未有醉意。
我痛恨这具身子的好酒量。
以坛代杯,就不信了,怎么会灌不醉。
天,金红了暗,暗了又明。
却是日落又月升。
星星亦开始闪烁。
举目问群星,这里,倒底是哪个宇宙的哪一角,倒底是哪次任务的间隙里,千背着我物色的时空点?
人,面前端坐,稳稳不动。
是七冥。
时不时忍不住唤他,他便应一声。
稳了我,任由我歪在他怀里仰头倾酒。
看着我喝到后来,击剑长歌,唱得曲不成曲,调不成调的破句。
酒真是好东西。
就算灌不醉,起码,能让人有足够的勇气和力气,把该做的事,做了。
“七冥……”瞥一眼地上满满的空坛,我一脚踢过去,听着噼里啪啦的声音,撑着自己的膝盖,对他一笑,终于能够开口。
不敢再看他,指指自己心口,“这里……本来已经冷了,死了,空了,没了……我……”
身子落进一个暖暖的怀里,紧紧的。
眼里视线模糊,有东西不断掉出来,我摸摸自己的脸颊,手上湿湿的,真是奇怪……一边听得一个嘶哑陌生的声音在胡言乱语,“遇到你……慢慢又暖了,有了,满了,活了……可是为什么还会痛……痛,好痛……七冥……痛,我好痛……”
那个声音不肯停歇,一直一直缭绕在耳边,哀伤悲恸,还说了很多很多别的。
只是我不怎么记得清了。
—— —— —— —— —— ——
醒来,不知时光过了几何。
全身飘飘然,似乎换了个小重力的环境,轻了一半。不过股间腰腿处酸痛得实在不行,眼帘几乎睁不开。
啊哦——?
勉强把眼睛撑开一条缝。
我怎么了?
“七冥?”为什么你的眼睛有些肿肿的?
我开口想问,刚吐出了头两个字,便被沙哑可怕的声音吓了一跳。
嗓子那里疼得厉害。
发生了什么?
一条冷冷的毛巾盖上眼部。
“我在。”七冥低低略哑的声音传来,而后手被握住,一个温温的身子钻到我身边,缠着贴上来。
也是赤祼的。
我忽然想起来入睡前自己做了什么,不由心里一乱……“七冥,我……”
唇被封缄,绵长细致的吻。
有些熟悉……
……往常不是我这么干的吗?这次掉了角色了而已。
当下心神一宽,在纠缠唇舌里全心全意陷进去。
他良久松开我,轻轻道,“下次别自己担了,我和你两个,痛归痛,不会有事的了。”
我微笑,昏昏欲睡。
——怎么又困了,好像刚睡醒吧?
七冥却不肯歇,摇摇我,“好不好?”
我不想动,也懒得开口,忽然发觉自己轻了一半,是因为胸口少了处暗里的重压。
七冥又推推我,“好不好?”
……真是的,知道就好,为什么坚持要个回答的表示。
蹭着挪回去些,我尽入睡前剩余的全力点了下头,刚好撞上他的额头。
七冥呜咽了一声。
活该。
脑门一痛,鼻子一酸,我的也撞疼了。
这就是你要的一半一半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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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喝醉了。
的的确确醉了,却也是醒着。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说不出来,所以浇愁。
我能做的,不过一边静静守了他。
从来没有见他这样子。
开始还好,只是灌酒。
后来,眼神里的哀伤一寸寸都浮上来。
他在想那个人。
不是在想那个人,是想起了那个人。
不管怎么说,他在痛。
到了极限,崩塌了的,没法再像以前一样忍下去的,痛。
喝到后来,他居然开始唱。
嗓子低低的。
踉跄过来,一手撑在我肩上,冲我一笑,伸手拔了我的剑过去。
旋身,起式。
剑指之处,花叶被催,无风而动。
一边足尖挑了满坛的酒,巧巧起到两楼高的地方,一道剑气震开。
碎瓦和醇酒一同洒落下来,他不曾让开,只是腾在空中。
剑光如罩,笼了他全身,只见映着月色,银光闪闪,却不见人。
连我身上都溅了几滴,他落地时,全身却没有一丝痕迹。
剑上平平托着一片碎瓦,他笑笑,仰倒身,也不伸手拿过,直接就着,将上面盛的酒喝了。
一震手腕,弹开那块碎瓦。
招式渐快,渐重,真气催动,压迫之力扑面而来。
倒后来,竟然近乎悲愤。
我早已经喘不过气来。
看着整个院子变得一塌糊涂,碗盏花草,石桌树木,无一得以幸免。
除了我身周一臂方圆,和身后小小一角。
看着他东倒西歪地过来,漂亮地归剑入鞘。
看着他一手拎坛喝了一半,而后,面露疑惑地抹着他自己脸上的泪。
看着他眼神迷茫起来,弯腰撑膝而立,向我伸手,喃喃,扪心而疑问,说他痛。
除了过去抱住他,还能做什么。
我还能做什么……
拥了他,连拖带推地进了屋子。
然后愣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身子偏凉。
在哆嗦。
泪自顾自落个不停,反反复复低低哑哑一句“好痛”。
一边朝我身上紧紧蹭过来。
他这……算是习惯成自然吗?
那……
剥了两人衣服,我带着他倒到榻上。
摩挲着他,向他畅开自己身子。
预备了,吃些苦头。
包容他,让他发泄出来些,就会缓过一口气来了吧?
他却没有一点反应。
只是颤抖。
嗓子已经低哑,再也说不出什么。
无声地落泪,偶尔松开咬紧的牙关,深深抽气换着息。
十指扣着我腰生生做疼,彼此身子赤祼着紧紧缠在一起,换作往日我早被他撩拨得不知身在何处,但现下他竟然什么动作也没有,只是剧烈地战栗。
痛得连本能都忘记了……
我悚然。
怎么会这样?
怎么办,怎么办……
如此下去,我不敢想……
食指移到他睡|茓。
不妥,没法保证醒来时会如何。
又收了回来。
一手刀切昏他?
同样不妥。
从来没有这么无措过。
狠狠抹把自己的脸,甩掉手上湿湿冷冷的东西,我拍抚着他背顺着他气,亲着他脸颊。
不敢吻了他,怕他岔了气。
一手胆战心惊地摸上他脉搏。
很乱,很急。
想必体内真气也不怎么安分。
眼下,这……
怎么办……真你告诉我,怎么办,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求你,告诉我……
你怎么可以让我眼睁睁看着你崩溃……
怎么办,告诉我……
在他耳边不断唤他,他渐渐颤得轻微些了,泪却更急。
他身上那里来的那么多水份?
莫非是刚才喝的酒?
是不是要到没了力气,才会睡过去,停下来?
没力气……
心下一动,翻身吻上他颈侧。
缠住他十指。
没力气……
巅然瘫软的时候,和往常不一样,他竟然,出了声。
冥。
我清清楚楚听得他喟叹着唤。
眼神涣散了瞬间,又慢慢聚焦。
心下因这声而痛,却也是喜。
他终于,能在这种时候,出声了吗?
而且,而且……
忍不住又吻下去。
他伸臂揽了我,缠过来。
冥。他唤,面上不断有湿湿的滑出来,和我的混在一块,沿着鬓角落下去。
不过比刚才少了很多,过那么一会会,一颗。
冥。他略略蹙眉,有些吃痛。那伤,还没好全么……我冒进了。
冥。他埋怨。
冥。他……
我抚了他下巴,就上吻去,堵了那声音。
他嗓子怕是伤到了。
你不出声,我也听得到。
你不唤我,我也会在你身边。
所以,所以呵……
不要痛了,你不要痛了。
起码,我能做到,不再让你一个人,痛成这样了。
十一
“真好。”我嘀咕,试着又吸了口气,胸口的确轻了很多,然后扒了一口饭。
七冥看着我,无奈,摇摇头,把两个菜换了个地方。
我瞟瞟移到了面前的虾仁苔菜汤,又瞟瞟他,“七冥。”
“嗯?”含糊地应,两颊鼓鼓的。
也是,早饭都没有吃。
“不介意?”我正正经经地问,等他回答。筷子,不由顿了顿。
他扭头看看我,认真地摇头,研究了下我表情,又开口补问了句,“为什么要?”
“……”
是啊,为什么要介意?
我愣了。
倒的确是我迂腐了。
扪心自问,我待他,于心于情,于身于世,并无轻慢,也不是替代。若真要说愧疚,只在于先前那时候有忽略逃避了些什么。其他,统统是当得起彼此这般相待的。
不由笑出来,捏捏他腮帮子,继续动箸。
心里起伏着,也轻松快活,下手略略有些重了,七冥脸上红印留了一会会才消失。那两个扁扁的点点随着他咀嚼而微动的样子十分好笑。
他大概也觉察到我在乐什么,瞪过来一眼,揉揉自己脸,只是没有空闲抱怨,继续埋头苦干。
不过,为什么……他把汤里的虾仁都给捞走了?!
—— —— —— —— —— ——
早上时候赔了掌柜的一张银票,立马有小二笑呵呵领着换了个院子。
只是影枭送急件过来时,有些麻烦。嗓子依旧有些嘶哑,好在眼睛昨晚一直有七冥拧了毛巾敷了。
现在,立在大开的后窗前,对着院子里,月光下茂盛的花木忡愣。
有一群小蚊盘旋着在草木间飞舞,随风靠近窗前,又被屋里的艾香熏远了。
身后,外厅,七冥吩咐小二哥撤了晚膳。
他向来一样,几乎没有说什么话,但是……感谢这身修为,我听得到他在。
右手并指,扪心。掌心贴着拳头大小的心脏所在的位子。
宣誓时的礼仪。成年礼上,和对着那面星图宣誓时候所用的,比起现在时间的作揖叩拜等等,可谓十分简单的礼仪。
熟悉,但在目前这身打扮时,显得有些些特别。
指下是自己的心跳,唇角,不由慢慢勾起。
自己,接受事实了。
虽然所有的训练和经历都教导和培养了我们永远向前看,绝不回头的果断,还是不能抗拒人的本能--尽力忽略那些能够伤害和冲击自己的现实。
拜堂前那番话,若说是为了开导七冥,尚带了含糊和逃避,只是为了告诉他,他对我的重要,那么,昨晚,坦诚自己的无助和悲伤,便是真的真的直面和承认,千,他不在了。
无论是初来乍到的自己挣扎在哀伤和思念里的时候,还是那夜冰凉湍急浑浊,漩涡处处的江流中,千,他都不曾看着我。
他,不在了。
真的不在了。
不在了。
是的,千不在了。
昨晚,达成|人和人能有的最亲密的姿势,进入我身体,试图将我从崩溃的边缘拉回的人,是七冥。
抑着自己的悲伤,支撑两个人的人,是七冥。
冥。
启唇,无声地唤。
昨夜,我终于承认了。
只是承认呵……
却也是分担。
分担……
和分享一样的,伴侣间的理所当然。
尊重和爱恋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或许,直到昨夜之前,我在这个新的世界里,担着这个新的身份,一直一直,不曾真正打开自己,去彻底地信赖和接受某些东西,某个人。
总在以遗承自以往的习惯,尽力护着七冥。却似乎忘记了他和我,本是并立齐肩的人。是平视着,相对微笑的另一半。对于某种不堪过往的怜惜并不是该造成两人对视角度的改变,也不是他需要处处被保护的理由。
原因,起码部分的原因是由于,我不愿承认,不愿承认千他,已经不在。
这个事实,是需要七冥分担的,却也是我不能直面的。
现在又哪里愿意?
却终于承认了。
—— —— —— —— —— ——
身后轻响。
七冥还是习惯性地候在一边。
大概不想搅了我出神,停在一步开外处,不再靠近。
放任我思念和悲伤吗?
“七冥。”不由自主开口唤他。
“嗯?”他轻扬声问。
“七冥。”他的声音,让人安心。
“嗯。”知道只是想要一个应声,他懈了担忧,懒懒答。
“七冥……”我嘀咕。
“……在。”许是觉得我无赖,他终究还是应了,只是换了个词。
“冥……”叹息般喃喃,我合了眼,往后,完完全全松下身,直直倒下身去。
“……”充当了支撑的家伙,略略有些无奈,动作却稳稳轻柔。
而后,带着我倒退几步,坐到床边,搂着我靠坐一侧。
阴谋如愿得逞,我长长舒了口气。
将腿架上塌边,半躺半靠着,隐隐留了些酸软的身体交出了所有重量,舒服得轻飘飘,又充满了呼之即出的活力。犹如十九岁那年第一次从西狼的总室内完善交接了使命出来,和同行的伙伴们在内台路上商量娱乐活动时一般的,放松。
在满地尖利的场地中,半身长的距离外,闭眼,两手交握小腹前,倒向身后的同伴。
将背部腰部致命的脆弱,将自身的安危,完全交到同伴手里。用性命去信任和依赖,用所有一切去信任和依赖。
这是对于作为搭档和伙伴必须的心理训练中,导长们曾使用过的一种古老的方式。
七冥自然不会知道那些,我也不需要用这种方式培养什么。
只是……忽然想罢了。
一直等着七冥把他自己挪到身边并肩的位子,总以为在那之前似乎少了什么,但现在,重心交在他那里,赖在他身上,忽然觉得,他站在我身后,看的的确是我的背影,却又未必不是护了我无防备的薄弱,支撑了我唯一的无助。
所以,为什么要觉得到那时候才算好了呢?
等着他,原地候着他,而这等待的过程,怎么就不如齐肩的时候了?
心下一亮,一暖,禁不住笑叹,“七冥。”
“嗯?”
某些话在唇边溜了一圈,又跑了回去。
我……胆怯了么。
拿过他扶在我身侧的一只手,举到唇边,把玩着带了老茧的指尖,而后,把食指按到唇上,亲了亲。
他微蜷了蜷五指。
停了停,觉得不够,又亲了亲。
我,要不要弄个环环,在这五根手指里挑一根套上呢?
嗯,让我想想。
以前的习俗,是用耐各种苛刻条件,而又光泽讨喜的无害金属。
这世间,似乎多为玉石。
可是玉石容易碎。
七冥又是免不了动刀剑的,手上有东西,会不会不便?
这个……那个……
……
天杀的!
谁来告诉我,外面那三个潜过来人是怎么回事?
“我叫的果品。”七冥跟着凝神细听,压低声音,“可是……”
小二哥身后,跟了三个人。
暂完结
真真和七七的生活很多甜蜜
受伤流血不要再提起
总之他们一起白头
大家何必问我那两只怎么腻来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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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完——结
番外持续更新ing
其中到处有他们幸福平安的证据
番外 粽子的故事
之一
契子
五月五
是端阳
门Сhā艾
香满堂
吃粽子
洒白糖
龙舟下水喜洋洋
喜洋洋
喜洋洋
一、
我那次手气不好,抽中了签。
该死的……
若是骰子大小,我们几个都能随心所欲,要大要小都没有问题。
如此,起码要两三天。
熬的是谁运气不好,被君上吩咐做事去。
偏偏时间来不及,用的是揉了的纸。
暗总每张上又都写了字,沾了墨,所以气味上分不出来。
不同的在于,除了一个是土字,其他全是上字。
上好的大张宣纸,用来字画的那种,也没法凭目力判断揉在中心那小小一个字长什么样子。
没法子,我抽中了。
只好去。
去保护那个什么镇远将军。
NND。
天底下还有比当保镖的杀手更倒霉的吗?
晦气。
什么?保护君上?
不一样。
那是等刺客送上门的时候跟君上讨几个活口好拎去问话的行当。
而且,庄子里防务重在来往信函文件。
还有些稀世药材,好铁利器。
二、
这镇远将军比我小了两年。
不过二十一岁,绷着脸在看地图。
消息上说,他自幼丧父,孤儿寡母。
老爹死在沙场上,家传刀法大半是自己学的。
前几个月那蠢皇子督军失策,军心不稳。
朝里,还有他那个舅舅,把他推过来。
据说他谋略不错,武功了得。
另外自然因为边关有他老爹余威,以及麾下的旧部。
裹裹披风,我在帅帐一角入定。
原本是要遁到暗处的。
否则那几个手下怎么肯商量战事。
可他客客气气说。
——大侠,外面下雨,你里面坐罢。
哦,好,那就不必了。
当作没有看到指责的眼刀。
其中一个络腮胡子瞪得眼睛都圆了。
还有个绿豆眼的军师目光也锐利得很。
去。
谁管你们。
挂帐子上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
反正我已经包得够严实了。
上了易容又戴了面具,不怕被认了脸去。
好在春季边塞苦寒,依旧冷峭,如此穿着倒也不闷热。
不过,那个皇子来时,还是隐了。
这紫袍烂货,良久没沾琼酿美女,脾气似乎又长了一节。
三、
第二十六个夜里,处理了五个偷偷摸过来的蒙面人。
留了两个活口,扔给夜巡的。
蹙眉,这已经是第二批了。
点子比上次的硬了些。
次日又逢帅帐议事,没有人再看我。
我依旧窝在一角。
哈欠——
战事吃紧。
昨晚那样的,要是来上三四十个,我未必保得了他周全。
下批点子若更硬朗些,就得给楼里去个信了。
算啦,去洗个澡。
昨天上场杀敌,护了他一整天,马味血味汗味,全裹披风里,熏着我了。
趁武将们都在,没什么不放心的。
若是这样也能让刺了去,楼里赏罚分明,最多令我去摘了敌帅脑袋亡羊补牢,别的和我也就无关了。
两柱香后回来,他们果然还没有议完事。
那皇子不知什么时候也在里边了,我也就没有进去。
伏在帐顶半眯眼养神,打了个盹。
太阳暖暖的,天蓝蓝的,帐顶宽宽的,睡觉的好地方。
(——正常人能睡那地方吗?三千界十分疑惑。)
待他们走完人,已经是月朗星稀了。
我用了干粮,喝了些水,闪进帐内。
他又在研究地图。
还在一个沙盘里堆堆弄弄。
见我进去,指指桌上盘里的粽子。
今天已经端午了么……
端午……
五月五
是端阳
门Сhā艾
香满堂
吃粽子
洒白糖
龙舟下水喜洋洋
喜洋洋
喜洋洋
……
遥远的童谣,我竟然还记得。
喜洋洋的是富有安定的人家。
像我们这样的,在没有入楼之前,端午……
半个粽子,曾经让我打了一场群架。
寡不敌众,自然没有护好那几口东西。
还有小石头,半饱半饿了三四年,我们几个好不容易带着他一路流浪到了江南,就能到临洋县,让他投奔他远戚家,可他还不是发烧死在端午那几天,撑不到。
没胃口。
一点也没有胃口。
好在他知道我不喜说话,倒也没有聒噪勉强。
只是表情略略失望。
特地留给我的?
那……你吃过了?
他点点头。
我眯起眸子,撇他一眼。
他慌慌掏出我给的药簪,示意用过了。
如此他吃的东西应该就无碍。
放心。
浅浅打了会坐,阖眼睡了。
四、
夜里又有异响。
睁眼,帐中灯还亮着。
他趴桌上睡了。
我溜出帐外,竟然只有三个人摸进来,和上次的差不多。
莫非他们以为这里是无人之境?
却听得帐内他呼吸不对。
见鬼。
三下五除二放倒了那三人。
照例留了两个活口。
来不及交人,先溜回帐内,一切他脉搏。
媚药。
看症状,是西域产的蚕绵春。
名字好听,药性烈着呢。
有内力的也无济于事。
奇了,能有得手的法子,怎么不下毒?
趁他还没有醒,将那两人提到帐内角落里,使了点手段——
好毒的计策!
明日大战在即,弄个先奸后杀的主帅,屈辱三军,军心必散,大可不战而胜了。
连带他父辈在边关的威望都可以消弭了去。
若只是死了,旧部们搞不好还会来个化悲愤为死志,哀军而胜,得不偿失。
没说的,直接灭口,扔出去。
这小子,居然敢和我说他用过药簪了。
这里头蹊跷多多。
来袭帅的都是敌方过来的,肤色语音不一样。
但,别的不说,这药,可没有那么好下。
莫非还有内应?
拎起粽子仔细嗅嗅——
奇异香甜的气味明显,没什么人会忽略。
除了这些只知道阵法的莽夫。
莫非下毒人以为前两批点子都是他处理的?
我没有露面,上战场时候也是穿了兵卒衣服,开了打不着痕迹护着他的。
真知道有我的,也就他,外加那来议事的五个。
那么,络腮胡子,绿豆眼睛,还有另三个旧部可以排除了。
这般下来……
他却开始闹腾。
脸色潮红,迷迷糊糊醒过来。
还有神智问一句——我怎么了?
——你中了瑃药。
我冷冷道,从他身上摸出药簪,放到他脸前晃晃。
——用过了,嗯?
——那个……
他挠挠头,傻笑。
没办法……
我挟了他溜出帐外,往营妓那边去。
被冷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抱住我脖子稳住身体,凑过来问。
——去哪?
我皱眉,他离我太近了,近到能一口咬到我颈上致命的血管。
掰开他的手,把他抗到肩上,我答。
——营妓。
——营妓?
他愕然。
——嗯。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去,不去!
他开始挣扎。
——那你怎么办?
奇了。
我捂住他嘴巴。
——小声点。
除非你想吵得全军都知道主帅中了瑃药。
——我不去!
他压低了声音,动作却更剧烈。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本将已有婚约,若是这般放浪,愧杀我也,有何颜面三跪九叩迎娶之!
文绉绉念叨什么乱七八糟的,不知死活的轻重的家伙。
我撇了他一眼。
——你那未婚妻在皇都,来不及。这药,你熬不过去。
一边脚下不停,妓营已经在前面了。
——誓不!
他咬牙切齿,瞪圆了眼睛。
我懒得理他,自己惹的祸,这时候下决心有什么用。
——到了。
放下他,正是妓帐近旁。
他愤愤然一转身,往回走。
我无奈,跟在后面。
这样只会催化药性,到时候发作起来熬不过,还不是得我送他过来。
麻烦。
转念一想……
请将不如激将。
——我说,你不会还是在室的吧?
——要你管!
他狠狠回头低声喝骂,脸上本来就红,倒也看不出来是不是更红了。
男子一般十五而识人事,他竟然……
呸,我心里甩了自己个巴掌。
乌鸦嘴。
要是没开荤,更不好哄,别扭的第一回。
——你就算家教严格,此番事出无奈,不是什么错。
所以,你就从了吧,啊,成不?别在乎你那什么头回不头回的了。
明日还要大战,现下我实在没有兴趣大半夜陪着个中了瑃药的家伙,在这边关夜里,在帅营和妓营之间来回折腾。
……真倒霉。
——本,本将忍得过去!
他声音里已开始打颤。
我知道劝不了,眼看到了驻扎的营地,巡逻守夜的多了,也懒得再说,只好暗里跟他一路回了帅营。
帐外有冷冷的夜风醒神,一入帐内,他状况更不好了。
偏偏他两手攥拳,扎了马步,不肯动弹。
这药和一般的那些一样,若真能忍过去,除了稍稍伤些身子,倒也没有什么后遗。
他没有内力,反而不用担心岔了真气。
却听见他在那里嘀嘀咕咕
——子进不可以,她们都是可怜人,子进不可以,不可以,她们是可怜人……
子进是他的字。
看得出来他很辛苦。
到了这般境地,还在倔强。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
好吧,委屈点就是了。
瞄瞄帐角,有水备着,供他净面的。
回头洗洗就好了。
走过去扶了他腰,低声道。
——我来帮你。
他被触及的瞬间,身子猛然一颤,脚下一虚,软在我怀里。
——不,不去!
他竟然还有力气瞪着我。
——好,不去。
我安抚着答应道。
解了他外衫中衣,把他抱到榻上,坐在床边,一手探入他衣襟,一手握住他下面。
——不去,不去!
他一边念叨,一边不由自主蹭过来,目光慢慢没了焦距。
很快就尖叫着出来了。
我赶在他出声前捂住他嘴,免得营外的人听得异响。
摇摇头无奈,还真的是个雏儿。
不过……
瞄瞄他赤着的身子。
居然马上又开始不安分了……
药效真不错呢,还是他体力不错?
他无意识地蹭动着又就过来。
心下好笑。
这模样……活脱脱没睁眼的小狗,有些好玩。
取了巾帕擦净手上白浊,而后拿他自己的衣服堵了他嘴。
得慢慢逗弄,叫他好好尝尝滋味。
否则,药效没过,次数却多了,会容易伤身。
明天,就是眼前这个扭来扭去的家伙,还得上场杀敌呢。
五、
——你!
他气极,面色发紫。
迂腐。
无聊。
是他自己不让我带他去营妓的。
再耽搁就晚了。
这时候该起身备战了。
——不就是抒解了下而已么?
——你你你!
他索索索往后退,亵衣散开,被单滑落。
脸上表情精彩。
那模样活像是被玷污了的女子。
……
虽然以前没有见过,想想应该差不多。
——将军,你倒底要怎么着?
他身子开始泛红。
莫非药效还没有退?
搭过他脉搏来,静听。
过快。
我蹙眉。
难不成还混了别的药?
他摔开腕子,跳下床拔了刀,一招风卷残云递过来。
脸上表情屈辱悲愤。
我恍然。
还没有理出头绪,还镇远呢。
毛孩一个。
我有无数种法子可以夺刀毙他于剑下。
奈何我是来保他性命的。
不动。
反正看那刀走势,碰不到我。
不料他脚下一踉跄,眼看就要摔。
真倒霉。
只好卸下他大刀扶了他。
否则万一出了岔子,战场上差了丝毫,保命就麻烦了。
他左手立即一掌过来。
扣死腕子,让开一步。
不料他居然扑起一口上来。
毫无章法。
送他小臂咬。
反正上面有缠腕,不疼。
他不嫌脏不嫌硬就好。
——只用了手而已。
没法子,开口解释了句。
他看来根本没有听到。
麻烦……
六、
在时辰到之前,总算暂时平静下来。
不过看他的样子……
虽然没有叫我出去守,我还是别呆在帅帐里。
换了衣服,跟在绿豆眼身边混到阵前。
当作没有看到他眼神,照旧防了冷箭快刀,护他周全。
奈何他今天杀敌特别不要命。
偏偏我扮作小卒,不好太过惊世骇俗,洒了我一身脏血。
咳……
忽然见到几袭浅衣,箭雨枪丛中掠向敌方帅旗。
我不由眼中一亮,精神一振。
什么热血游侠儿,还不是楼里那几个混蛋!
此番刺杀,敌阵必乱,战局既然大定,护将也就再无必要。
终于,我终于得以脱离苦海也哉!
看看四下尚算安然,挑翻几个攻向他身边的,连忙凑去绿豆眼身边。
这小眼的智将明白通透,处事稳当,今晨起打量我和他之间的异常已有半天。
——昨夜少帅中了媚药,他未知人事,对我所作所为有些误解,还望阁下稍为劝教。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而后,大喝一声。
——白衣小儿,尔乃我杀父仇人,哪里跑!
甩了身上卒服扔了长枪,一拔随身长剑,追着他们去也!
哈哈哈!!!
之二
那年秋末冬初,照例得了几天假期。
我带了翟家老字号的花雕,和江南方家作坊最上等的腌肉,去了东北碧落江入海口。
老规矩,祭奠几个兄弟。
我本只是个没爹没娘,粗通刀剑,午时楼历云坛里跑跑杂事的小毛头。
用管教我们几个武艺的师父来说,|乳臭未干,不知天高地厚的那种。
后来,出了事,才机缘巧合,被百鬼啸,也就是影枭前的那任暗总,收进了阁。
原本敬若天神的师父的武艺,后来,才知道不过尔尔。
那又如何呢。
将武功微末的师父敬若天神的时光里,我无知,却也其实未尝不快活。
当年那一战,我们不过坛下五个小卒。
为的,是送一句话。
所负之事,算是幸不辱命,人,却是全没。
那时,我满十五不到半年,肖哥他们拎我去窑子开荤时的诨笑话还热在耳边,转眼,那些粗糙而温暖的手,都染着红黑的血,冰凉僵硬了。
厮杀在入海口附近,这个无名坡上之前的时候,我们尚在想,此趟差使回去,就等康叔那,埋的女儿红,年底起坛了。
刀子嘴的杏姐,和一天憋不出三句话的钱哥,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吧?
康叔的酒,地道而醇厚,放外面买,那自然要不少银子的。
可喜酒么……
钱哥去杏姐家换了八字那天,肖哥发话了,待到大喜,我可以喝个够。
他说,小万子,你要是醉了,闹了洞房,趴新房床底下睡就是。
钱哥闻言怒了虎目,涨红了方脸,一刀砍过去,差点削到肖哥的ρi股。
肖哥嚷嚷,我家准弟媳禁了你下窑子,你也不能拿兄弟撒邪火那~~!——尾音还悠悠地拖了个戏腔。
两个开始上演全武行。
我们么,一边看得乐歪歪。
喜酒……
钱哥的喜酒。
醇厚悠香的女儿红。
不甘心。
我不甘心。
怎么能甘心。
如何肯甘心!
……
挣扎在漫天无际的黑暗里,因为这点不甘,我睁开了眼,醒了过来。
面前陌生的男人带了些兴味审视我,出示了楼里的信印,问我要不要进暗阁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应了。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就是暗总。
我只知道,不管伤怎么重,能拿出那样子的印的人,有足够的办法,让我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大碗喝酒,喝五人份的酒。
大块吃肉,吃五人份的肉。
哪怕,为此要受五人份的苦头,甚至更多。
功夫不够好,没关系。
他会教。
资质不够上乘,没关系。
多来几遍。
一倍不成,两倍,两倍不成,四倍,五倍,十倍……
手段不够干净,也没关系。
学。
记。
绝不犯同样的错,也绝不犯看到的,别人犯过的错。
终于有一天,暗总让我办了件生意,回来交了差,又试了我身手,淡淡道,可以了。
拜叩过,出去。
带上门前,里面传出他的声音。
——我之所以收你进阁,因为你那时候的伤,根本不可能活下来,可你没死。
这便是解释了我当年莫名其妙的资格哪里来的了。
原来如此。
门阖上了。
至此,我便正式成了暗卫。
一般在庄子里轮值。
有时也出去办些在楼里算是棘手,又无聊的事。
比如当那镇远的保镖。
协助夜袭军营还可以动动当地楼里的新手,当是江湖热血。
Сhā手这样级别的,楼里凡是在江湖上有名头的好手,都是不方便去的。
所以动暗卫。
不过这些又怎么样呢?
我现在,可以喝最好的酒。
最烈的,最醇的,最淡的,最有后劲的……
哪怕皇宫大院里,当今皇上最宝贝的那几坛,还不是被我弄到手。
打赌输了欠我一笔的那几个,前些年中秋左右,趁着办事省出的两天余闲,和我一起,从皇宫大院里,辛辛苦苦抱出两个大坛子来。
一坛归我,一坛归他们。
有两个挂了些小彩。
不过理了伤,品了几杯,他们换了个眼色,点点头,算是认了这番辛苦了。
若是酒不值得这番折腾,少不得找我这个出主意又占了大头便宜的算算帐,去去晦气。
我当作没看到明目张胆的暗流涌动。
开了自己那坛,喝一杯,祭一杯。
敬天一杯,敬地一杯。
那夜,皇郊启秀山峰顶,月圆圆,景色实在不错。
我喝不了太多,可这般的好酒……
肖大哥,钱二哥,乌三哥,赵四哥,算我们的五人份,绰绰有余了罢?
八、
极北之地,这般时节,早已经飘雪,天地间都是雪白雪白,冰冰凉凉的。
和往年,一个人,想着这些那些的旧事,坐在那个无名小山坡上半腰的老树墩上。
喝一杯,祭一杯。
敬天一杯,敬地一杯。
而后,继续喝一杯,祭一杯。
直到半夜时分,坛空酒尽。
那老客栈还是老样子。
挂在门外,一左一右的“宿”、“食”二字布旗,比前一年又破了些,旧了些。
掌柜的按我早先的吩咐做了拿手饭食,已经歇去了。
剩个小二哥顾着灶上的东西,瑟瑟地打着盹等我。
多多打赏了些银子,挥挥手让他睡去。
没有什么要他继续忙活的,用了这些温热的饭食,我也要回房歇息了。
我真正没有想到,我会在那时,那地方,遇到他。
小二正合上留的最后一块门板,却有个官差扑上来敲门求宿。
是押解犯人的两个差爷。
不好伺候的客人。
架子大,吝啬又挑剔。
他们瞄了我一眼面前刚刚开用的热饭,正要开口说什么,眼神又溜到我身侧的剑上。
其中一个扯了扯另一个,两个噎了声。
连吩咐小二做事的嗓门也低了些。
还算是有几分见识的。
自顾自用了饭,上了楼。
楼梯转弯的地方,眼角不经意落进他们三个。
那个被押解的,有几分眼熟。
江湖上,平白无故觉察到什么眼熟的,总是要出事的前奏。
不敢掉以轻心,当下凝神一想——
竟然是那个镇远将军!
日日皱着眉头拼沙盘,搏杀敌众不要命,中了瑃药只会扭来扭去,二十一岁尚在室的名将之后。
我搭在剑把上的手指抽搐了一下。
真是不堪回首的任务。
还好,现下去了面具易容,他不可能认出我。
贬籍流放么。
没想到啊,没想到。
出生入死的将军,班师回朝,没的封赏不说,却是这种下场。
不过,其实也难怪。
庙堂之事,哪里有楼里那么明晰。
功高震主。
权势之争的牺牲品。
在营时令行禁止,触犯了其他人的利益,一旦边疆暂平,帅印一收,那就……
诸如此类的理由,随便找一个便可以拿下他小命。
流放,大概还是求情得来的。
不过记得当初的资料里,他父亲旧部多在西北,碧落这边的军中,若他的对头要做些手脚……
没准还不如午市斩首干脆。
……
……
摇摇头,宽衣枕剑而卧。
明天中午大概能放晴,去给肖哥他们的衣冠冢清清野草罢。
九、
跟店家借了锄头,拎了些猪头肉,几斤馒头,一坛烧酒,我去上坟。
当年,偶尔几个哥哥在攒的媳妇钱外,得了些外快余钱,买了酒凑一块热热的时候,便是这般的。
我当年尚小,平日里没什么事,差使少,也简单。
用肖哥的话说,跑上半天腿也就赚串糖葫芦,算来还不够鞋子磨的……
……诸如此类。却也是实话。
咕哝到了末了,总是一拍我脑袋,你小子还是蹲马步去罢,哥哥们买酒了少不得你一份!
乌哥常常接着损上一句,就你那点鸡芭肚,你三哥哥我少喝半口,便够放倒你了!
……我少时的酒量,的确没话说。
浅得没话说。
听得脸上挂不住,就暗里磨牙吞着口水想,酒喝不多,猪头肉,少不得把你那份也吃了!
钱哥赵哥一边总看了笑,赵哥没准还摸摸我脑袋,拍拍肩,攘一把,来个感叹。
——小方子你昨儿还一脏兮兮的乞儿穿了开裆裤满地跑呢,今个居然能灌马尿了啊!
理着坟上杂草,随手把几样东西堆到坟前石上,一边,便禁不住想起哥哥们的往时来。
这些年生死见多了,那时候的一场噩梦般的厮杀,想到了,也不会再怎么了。
反倒是早年那些日子,却还记得清楚。
偶尔想起,竟还能心里自个乐乐。
清完了草,又垫了几块石头圈出土包,添了些土,我开了烧酒。
才喝了几口,隐隐听得来路上有人声。
过路的罢。
这里挡了一片小林,他们看不到。听起来也不是练家子,不干我事。
却听得其中一个朝林子里来。
正要避一避,那人在林子边抱了块大石头,又回去了。
按说不干我什么事。
可是听这步子的声音,是昨日里两个当差的一个。
这里是处荒野,少有人过,所以这个坡,连个名字也没。
林子外,坡下,便是碧江了。
押解流放走的是官路,实在不该这边过。
蹊跷。
这造的什么孽,也猜得到七八成。
低头看看肖哥他们的坟。
本想这里偏僻,也算是个清净地……
肖哥他们见了,肯定拔刀的罢。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可是……
又看看坟。
心里叹了口气,潜去了近前。
果然听得那两个当差的和那个镇远说了一通。
对不住……
小的们……
上有老下有小……
求个活路……
看在一路好生照顾的份上,做鬼别来找我们,要找谁您心里明白……
之类之类。
按说这镇远虽不是武艺超强,好歹这将军也是杀出来的,不过被手镣脚镣铐了,就任这两个摆布?
连句骂的都没有,就这么绑了手脚,捆上石头。
竟是被下了迷|药。
这两个差爷果然有些见识,办事还算周全。
按说本来该捅了心口抛尸的。
可他们竟然被那小子瞪得哆哆嗦嗦,统统拿不住手里差么。
便这么扔下水里。
也不敢多留,往来路跑了。
倒记得细细看了地上,拾了镇远落下来的一个平安锁。
恩,胆魄不足,细致倒是够了。
只是也没啥远见。
那背后的主子,能放着两个知情的活着么?
冬天的水,好生冷呵。
楼里给暗卫的剑口口是好的,虽然不见得有名。
一口气追了下游几百米,运劲斩了镣铐,挑了绳索,拎着赤条条的镇远上来,这小子已经不省人事了。
——你问为什么赤条条?
废话,沾水的布料都重着呢,你试试拎个大男人加上冬天那一层又一层的皮泅水去,不连自己也沉了才怪。
他不还留了条底裤么,嚷嚷什么。我下水时,也不过一条裤衩而已。
把他面朝下扔到肖哥他们坟前,在石头上硌了他肚子。
换上自己的干衣服,喝了几口烧酒。
看看他肚子里灌的水倒得差不多了,拿大麾裹了他,捏着他鼻子灌了半坛。
他慢慢开始回魂。
我朝坟拜了拜,哥哥们,小弟这差使还利索吧?
安心坐到一边,就着猪头肉,把剩下的酒喝了。
他慢慢缓过气来。
咬着牙关,狠狠吐出两字。
——是你!
——你说的是谁?
我暗里凝气。
——别装了,上次是你,这次也是你……你……
他终究咽了后面的话下去。
——怎么认出来的?
声音平平静静,右手暗暗扣了镖石在指间。
若是不妥,还得料理了。
——手!你摸来摸去还……
他猛然打住,噎了。
原来如此。
把他翻在石头上让了吐水,灌酒裹衣前,草草替他擦干了些,那时候他的确已经醒了。
至于帅营里那晚,他好歹是知道的。
以前没有这般的事,还从来不知道有这疏忽。
下次再有类似任务,须得当心。
不过,再碰到他这样的……
那就真算是……大白天活见鬼了。
之三
十、
顺路和他一路回了皇都,去楼里分部接了差使。
他自然露不得面,于是问我能不能便帮他溜进城外庵里偷偷看看他娘。
这也没什么好为难的。
他娘先是大喜,倒记得先支了心腹出去望风。
接下来,抱着儿子哭了半天。
两人把分开这几月各自的事交代了。
他娘又抹了把眼泪,而后打量我半天。
末了轻声问了一句,这便是那个在西北暗里护你平安,包得像粽子又不吃粽子的大侠了?
以为我听不见么。
……真是什么女人,出什么儿子!
他点点头。
脸上忽然就烧红了。
我看得正奇怪呢。
他娘看看他又看看我,长长叹了一句,对他儿子道——你能保得性命已是大幸,别的,为娘的自然不强求了。
——记得行端坐正,其他,便也没了什么。
——你也是死过一次的了,对这当今皇上,单家已经把两代好儿郎的命都贴了,便也是还上了当年一剑之恩了。
——从此,你虽依旧姓单,可这单,再不是卫国候的单。
而后朝我大礼。
我吓了一跳,自然不能受的。
这妇人接着说,单家这个儿子,朝里都是不能呆了。
——内里龌龊也不细说了,不怕大侠笑话,算计他的,我那亲哥哥也有一份。
——我住这庵里,的确清净养生,不过也算是在娘家手里了。
——单家人脉单薄,现下难以联络,也不好连累,所以,他便只好拜托大侠顾个平安了。
这个好办,找个养人而又偏僻的乡村帮他弄几亩田就是。
回礼应了是。
而后出去,留他们说体己话。
十一、
带他回分部是不能的,所以那晚歇在客栈。
和他说了,问他有没有中意的落脚处。
他只说往南边住。
哦。
好办。
他结实是结实,不算虎背熊腰,也没别的什么特别,南边村夫渔夫,都是差不多身量的。
隐于市隐于林,都是方便的。
有了中意的地方,托楼里地头熟的,帮他落脚就是。
反正他娘亲给他收拾了些细软私房。
于是和他说了。
他点头说了好。
这个活麻烦算是有了去向。
呼,松一口气。
可刚洗漱完,他敲了我房门。
我不明白他唱的哪一出,他却自顾自熄灯,咬牙切齿道——你总得还一次罢?
还什么?
——别当我不知道……
他一边希希索索脱衣服,一边过来开始解我的。
——救命之恩我自然要报,可这便宜,你也不能白占了……
笨笨地摸过来。
他不知道他打不过我吗?
伸手扣了他腕子——你知道什么?
——那天晚上!你不用赖了,我我……我……孙叔他拿了东西教我看过了!
绿豆眼?
东西……春图房术?
不负责任的长辈。
他莫不是以为我把他照那一十八式摆弄了一遍吧?
——这样啊。
送上门来的……也好,祭兄弟前后,总是没心情去花楼。
想想,也有十多天了。
倌儿不是没尝过,反正差不多。
——真的要做?
确定一下。
——对。
——好。
和你说不清楚,呆会就知道我那天真的没有怎么怎么了你了。
他身量高低和我差不离,不过肉比我多了一两成。
大刀长枪,鞍马弓箭,又自小不曾亏待了吃食,结结实实的硬朗,满是弹性。
和我们这些修内力,剑路快狠之人的精瘦不同。
也和花楼女人的绵软,倌儿类似女子的柔韧苍白不同。
身上也没很多大疤大痕,顺顺溜溜一摸到底。
不过似乎有些吃苦头的痕迹——臀腿上的皮肤好像是新的,棍仗之苦么?
进了他身子的时候,他早就不知身在何处了。
借了膏药,蛮顺的。
一口气埋到底,他没喊疼,却给吓傻了。
明白了吧,小子,我当初,真的真的,没怎么了你了。
恩……现下有了。
逗着他,快活起来。
倒也是个直性子,没什么扭扭捏捏的。
尽兴……
味道……不错。
十二、
新差使不是外办,回庄按班巡值待命,他并无确切目的,也就一直同路。
那晚以后,倒是安生了几日。
除了路见不平拔了几次刀。
还有就是给一个卖身葬父的小鬼好些银子又帮着办了丧事,没有别的茬子了。
那小鬼死活赖上了他,作仆人,或者说混个活口处。
他心软,便应了。
好在十来岁的小男孩,人小身轻,连马匹都不需要新添,直接坐他鞍前就是。
只是一路来,他虽不挑剔,却也没有在哪里安下来的意思。
直到近了镜平湖,他忽然说这里不错。
那便找个地方住了罢。
和他商量了几句,没去城里置办,在个不算小的村上买了个院子。
前后两进,正经屋子里里外外正的侧的共七间,不计灶头马厩之类。
梁栋都结实。
小地方屋子便宜,才不过几百银子。
现在他一个人,连带个小仆人,有些宽敞。
不过往后添丁加口,也不用动土木了。
看着他办妥了地契之类,便算是了结了那妇人的托了。
——你要走了?
自然,我是午时楼里暗阁的人,哪能一直呆这。
——恩,本地的事有什么不通不便的,找张老板便好。
想了想他惹麻烦的本事,又加了两句。
——早日改了口音,莫要多管闲事。还有,安分几年,等事情过了,才可以给你娘去信捎东西。
看看天色不早,我拎了包裹辞了他。
出了院门上马,竟有些惆怅。
他这便算安定下来了,以他而言,讨些生计自不难,即便不能出去做事,教书教武都可以。
他的武艺虽没有高深内力,拳脚都是稳扎的。就算家传刀法不能外露,小地方开个武馆,绰绰有余了。
何况,识字晓书的,当个夫子也容易。
收些束修,自己再种几亩田。
而后娶个媳妇,过几年便是一窝子了。
我呢,一直一直,只能一个人,一柄剑了罢。
江湖何其凶险,女人,我们这样的暗卫,也没有多少精力去哄,去护。
若要定下来,也得看有没有命,有没有这福气。
却听得他出来,喊。
——喂,你是不是没亲戚?过年来我这喝酒罢,我们家自己有几个方子,酿来都不错!
喝酒呵……
好啊。
我冲他笑笑,抖了缰绳走了。
终是没有点头。
年节的确近前了,可未必有空。
因为这般时节,往往,最是麻烦多多。午时楼各坛下头的商号镖趟子,年底前些生意最繁,也乱子多。
何况,今日不知明日事,到时候未必还有我这条命在。
还是和兄弟几个不当值的,浅斟吧。
反正楼里也排了让子弟喝酒的时候。
再说……
他还是不要和我沾边的好。
惹事上身。
那几下拳脚稳扎归稳扎,放江湖好手狠角色跟前,实在不够一剑的。
十三、
年前,庄子里轮着夜值,白日里正休息。
忽而总管差人来叫,说是有人找。
那人只道了句,送酒的。
奇了,我江湖上没什么仇家,也没什么交好的。
真有认识的,不过历云坛兄弟。
其中亲近些的四个哥哥,那年都已经去了。
进了暗阁,便不能再去走动了。
他们也以为我死在了那时的。
再说,过了这些年,身量样貌都长了,就算送上门去认,他们估摸也认不出我。
如此说来,倒是谁有空拎酒祭剑,寻事找到我头上?
出了庄子,却见了个裹得厚厚的家伙,拎了两坛新酒。
单岳。
竟是他。
——南边的冬天,清冷啊,这风还湿湿的,啧啧。
他见了我,抱怨,而后扔过来一坛酒。
——那,你不来喝,我给送上门,成了吧?
我接了,摇摇头,忽然就笑出来。
酒倒是不错。
新酿的米酒,还淡,也还浊,不过带了稻香,入口的滋味悠长。
和他一人一坛找了个坡头看着雪景慢慢喝。
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他说开了个武馆,兼教些字。
——诗书礼仪,难道叫他们学了去博什么狗屁功名。
——习些拳脚健身防身,再能认字会写账,就成了。
——出去赚口饭,养活老小不成问题的了。
倒也是。
——镜平湖真是个好地方,有水有田,就是赋税重了些。
——这要是碰上涝年,可就麻烦了。
幸好没碰上,否则这家伙还不自个跳到衙门为民请命去?
——我娘说,我爹喜欢酒,这些方子都是他自个琢磨出来的。
——难得我娘一直收着。
——还别说,味道就是好。
味道倒是真的不错。
——明年试试那张桂花酿的方子,还有高梁酿的,那个比米酒烈上好几倍,那才是男人喝的酒。
——这米酒,婆娘喝还差不多,可惜今年来不及弄些高梁了。
——米酒新酿虽淡,陈年,却是最醉人。
别说二三十年的,就是五六年,后劲也大。
当年乌哥笑我半口倒,不是没来由的。
十来岁刚在坛里拜了义兄弟,头次喝酒,便是粳米酿的,十多年的陈旧。
我只喝了一口,却扎扎实实给醉了。
那一口,在乌哥而言,不过半口而已罢。
真的是,最醉人的酒……
思绪渺远了一瞬,又被他惊回。
——哦?
他顿了顿。
不信么?
——恩,你没有尝过罢。
看看也不像。
而且,他更不是会把酒藏上几载再喝的那种人。
——对了,你还欠着我呢!
他忽然诈唬起来。
欠?
我欠他?
——军里那次……就,就不算罢……
——可你后来……后来……
原来如此。
他惦记的是这个。
罢了,清了欠的罢。
不过……他会吗?
只知道满脸红晕晕,神智不清,扭来扭去索欢的人。
麻烦,不让他来一次,什么时候能撇清楚。
他既然在军中呆过,不知道这种男子和男子抒解之事不少见么?
那天一时兴起……真麻烦。
没办法。
胸前指萧忽然共鸣震颤。
这玩意能传方圆几十里,不过人是听不到的,只能觉出震动。
楼里暗阁的紧召令。
有什么急差使吗?
最后灌了口酒。
——成,不过等我找个空。
放下坛子。
匆匆辞了他先回了去。
十四、
——我办完差使来找你。
——什么?
——新有事出外,少则十天,多则半月。
——你让我住这里?
——嗯。
有什么不对吗?
——青楼?而且还是,还是……
——城里最好的青楼之一,放心,老鸨我认识。
楼里的,可以托着照顾些。
——你要我去嫖,而且还是嫖倌儿?
好大声。
真是招徕注意的冒失鬼。
点|茓,四下细细看了看,幸而没有异常。
拎了他闪到后院,借了芒姐的屋子说话。
——你不是想压我吗,先自己熟了。
——你,你你你,你你!
——难不成你想我不良于行?
——……你!
——你太生嫩了,硬来后果不好说,楼里随时有任务下来,如此搞不好我会没命。
死在这上头,那也太可笑了。
——……!!!
扑通。
他一口气憋不上来,跌地上坐了。
然后蹿起来逼近我吼。
——你不会自己教吗!
我退开一步。
怎么教?
——这事又不是说说就成的。
他再逼近一步。
——花楼很熟悉啊,怪不得你技术很——好,很——好!
我再退开一步。
——还成,否则你那天早上就不是酸软些的事了。
倌儿碰上不善的客人,丢了命的不是没有。
只是,他这又闹什么?
他又逼近一步。
——你还敢说!
我又退开一步……未能。
后面是墙,只好壁虎游滑上去。
——怎么了?你倒底。
他抬头瞪我,瞪着瞪着眼睛红了。
还泛水汽。
他自己不相信似地摸摸,忽然撇开头去,转身走了。
……
他哭了?
我弄的?
不是吧……
真麻烦。
为什么?
……没办法。
十五、
已经黄昏了。
他在茶摊上歇了,没带包裹。
好在人少,老板也不介意他借地方歇脚。
我跟了半天,饿了。
要了几个馒头,一壶茶水,查看了,填上肚子。
当然和他同桌,把他那份也验过放上了。
他看看我,吃了。
咬一口馒头咀嚼半天,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然后问了句。
——你不是有差使吗?
我就了口茶。
——和你走的方向同路。
他一口呛到,噎了半天,缓过气来,丢下馒头就走。
——喂。
他站住不动,没回头。
——回城不是那边。
——你——管——我——!
……没办法。
我摸出钱袋,留了些银子,余下的扔给他。
——自己小心。
看看天色,还好,差使还赶得及。
回庄已是十一天后。
交了差使,换了血衣,去芒姐那找他,他果然不在。
估计,还是住了客栈了罢。
把山下城里大大小小的客栈都问了一遍,却还是没人。
莫非……已经回了镜平湖,张吕洼?
也是。
之四
十六、
照旧轮值,年节已到,纷杂之事大抵都理平了,庄子里也多了几分喜气。
楼里的兄弟们大都自个吃饱全家不饿的汉子一条。
也有寡母鳏爹虽老残,兄弟姊姐虽贫寒,却尚在的,少不得揣了攒的银子回去看看。
还有几个福气好些的,有妻有子,那便是被弟兄们叨扰敲酒来喝的命了。
当然,蹭饭的,少不得嫂子的孝敬,侄子侄女的红包。
和暗阁里的两个兄弟们撵着暗总的干儿子,去城里百鬼啸新添的相好那里蹭了顿饺子。
留下那个倒霉小子应付他干爹爹的麻烦,哥几个先一步溜了。
百鬼啸这捡来的儿子,以后八成是接他干爹的位子——不若五阁选主的麻烦,暗总的交替,和总管一般,是当任的事,只对楼主负责,楼主没吭声,便算是当得了。
这小子年纪小小,功夫心计已经不凡。现在沾些便宜,往后在他手下吃苦办事也好有料子自个乐乐。
明早才当值,他们几个还要喝些酒。
我略有些阑珊意,加上出去时带了些肺腑轻伤回来,不好碰发物,也需再调调息,便先回去了。
一路回庄,下脚处积雪已经化了些,两旁野地和远山仍旧是白茫茫一片。
偶尔一阵风刮得猛了,吹了枝条上积雪扑面飞扬。
天却是开了云,见了日头的。蔚蓝明朗,有极淡极淡的暖意。
裹裹旧毛麾,小心避开地上滑冰,再抬眼,已经望得到庄门了。
齐人高的落地灯笼大红大红地排了六对,和檐下一溜儿小的,映着青砖墙,颇有几分喜气。
门口的弟子精精神神守着,就是脸上隐隐带了分笑意,大概,轮完值,便是喝酒的时候了罢。
这旁边,一家伙缩在大衣里,低头拿脚尖拨弄着积雪,翻出几根枯草。
而后,蓦然转过头来。
竟然,又是他。
十七
由着他在我身上捣鼓。
递了盒药膏给他,其余便随他去了。
好歹也是个看过艳图的。
客栈的帐顶,有些显旧,却是上好干净的。
年节时分,诺大的店里,上房没有几间有客。
富裕人家少有这时节出远门在外留宿的。
附近乡下来城里买办东西的,则不会叫了上房。
我和他,算是异数罢。
说真的,我还是比较喜欢女子。
何况他这般笨手笨脚的,实在是……
只是放松些,并不难。
当年尚是乞儿时,那些打,不是白挨的。
越是崩紧身子,越是把拳脚挨得结实,便更是吃苦头。
还不若松下来,看着空儿闪开那些朝头上肺腑要害招呼的。
如此,不过皮肉青紫。
——无影,无影……
他偏偏喜欢唤。
我挑挑眉,不语。
——无影不是你名罢……
他推推我,叫我伏过身去。
的确不是,诨号而已,为的不过我轻功好。
没办法,当过乞儿,逃之一字的诀窍,总是最记得,最得心的。
翻身么……
我依了他。
少伤得些也是好的,明早还轮值呢。
——你,叫什么?告诉我,好罢?
他却停了摆弄,下巴扣到我肩上,在耳边低低问。
方遥。
心里冒出陌生的两个字,我没答话。
又不是花楼的恩客和那卖身的两情相悦商量着拿银子赎了身去,还问个本姓本名。
身后有个东西顶着,不是不诡异的。
慢慢长长换口气,等着挨一刀。
记得他刚才抹了那药膏的罢?
那就没什么大问题了。
过了这茬,欠的债,算是还了罢。
也怪自己当时一时兴起。
——无影,无影……
他却不罢休。
——我姓名来历,你都知道,那,也告诉我你叫什么罢?
皱眉。
都快入夜了,还在婆婆妈妈的。
竟然磨蹭了一下午。
先是说什么光天化日,于礼不合。
好,那关门闸窗。
然后说是肚子饿了。
得,反正客栈,膳食总是有的。
虽说手不稳泼了一半汤,饭也没扒几口,好歹他也算是吃过了。
解衣衫时他又开始磨蹭。
好不容易手上稳当了,临到当口,却又叽叽歪歪问起旧事来。
NND。
挨刀也没有我这么麻烦的罢?
真倒霉。
——倒底做不做?
——呃……
——要么干脆些,要么便算了。
侧开些身,曲肘顶了他咽喉,胁道。
——你……我……
不语。
手上加了三分劲。
他噎咳起来。
我松了手,等他下文。
——无影……你……忍忍……
他顿了半响。
身子里一寸寸钉进来个热硬的物件。
痛归痛,也不是忍不得。
这感觉……有些熟悉……
六七岁时候,我们几个带着小石头一路向南。
后来小石头日日见得虚,我们几个没法子,只好赶得急些。
如此,也就常常弄不到足够的米面饼子之类。
细粮好入口的,自然留给小石头。
我们几个,少不了寻那能入口的,挖了野菜掐了嫩枝,掺和着吃了。
平日里能讨要到的本就多是些粗粮,这般再掺开了就食,大解时候就难受了。
若是再碰到讨食赶路干架啥的,辛苦了些,上了火脱了几分水,解不出来也是有的。
捏着树叶子蹲在野地杂草丛后,忍着蚊叮虫咬死劲憋气的时候……
似乎……就是现下这般的……
胃里微微翻涌,我嘴角抽搐,打了个寒战。
忙忙撇开思绪。
单岳身子热得诡异,我的却如常。
忍着这家伙一下一下没完没了的,暗自有些懊恼。
早知道如此,从芒姐那里拿药膏的时候,也该顺便要些催|情的丹丸才是。
十八、
腰腿间痛麻麻的。
起身绞了巾帕,该清的清了,翻出随身创药倒了些抹理了。
着衣。
正冠。
抓了随身的剑,推开门去。
呼出一口气。
这旧年的糊涂债,总算是清了。
从此总算是少了个麻烦。
——无影……
他忽然出声唤。
——嗯?
——你这时候还要回山上吗?
看看天色,实在不算晚,月亮才上树梢。
庄子在半山,为什么不。
——嗯。
——那……你明天下山么?
——当值。
——后天呢?
后天的事谁晓得。
——不知道。
不过他问这些做什么?
不是该回镜平湖了么。
——后天你要没事,去我那喝酒罢。
——太远。
镜平湖,快马要一天多。
——嘿,忘记和你说了,我在这里北面老井街置了个院子。
?
——开了个酒肆。我娘的方子,既然你也说不错,江湖上来去的也会爱喝罢。
——小常也跟过来了,今个本来是想请你喝酒的……
语声有些低了下去。
……
无语。
好好的武馆不开,竟跑这事头多生的地方来开酒肆。
他不知道越是有好喝的酒,江湖人越多,寻仇滋事也越多么?
虽说规矩不牵涉老板小二,可波及也是有的。
他又没自保的本事。
——知恩图报,可我欠你两条命,怎么也不像是能还得了的。
私|处酸痛。
知道还跟我讨这笔糊涂债。
——你不是喜欢喝酒么,所以……我……酿一辈子的酒让你喝够好不好?
十九、
酒……
喜欢?
我其实,自己也不清楚。
看看握剑的右手。
不过我喝的酒,从来是五人份的。
一辈子……
莫不是因为……
我皇都客栈那夜,碰他的时候,他还是……
——你那未过门的妻子后来怎么了?
——皇上降罪单家,赵家便退了婚了。
后半句,他语音里竟冒出分笑意。
——无影,你在恼我么?我的确见过她几次,可都是守礼规矩的。
……
朝天翻了个白眼。
转身带上门,走回他身边。
——如此说来,床笫间,我是第一个碰了你的了?
他点点头,居然红了脸,侧开头。
捏了他下巴,转过他脸来。
——可你不是娘们。
——三贞九烈丧夫不二嫁这些破规矩,自从当年有名的寡鳏令一出,至今四十余载,丧夫的女人家也没有几个再守的。
——堂堂男子,不至于拘着这些,断了你单家香火罢?
松开手,拍拍他肩。
——还是回去好好开武馆罢。
——想想你娘每天在佛前求的什么。
——江湖凶险,刀剑无眼,这里不是你掺和的。
——家传的方子,封了坛埋了,新嫁娘过门的时候,儿女满月的时候,挖出来开了不好么。酒肆,还是别开了罢。
他白了些脸,张了张嘴,没说什么。
只是扣了我手在他肩上。
良久。
——无影,你这,可不可以,算是在担心我?
或许有罢。
被个明理知书的大家女子叫大侠,还是个比我长上一辈的,总归不好坏了那妇人的托付。
我没吭声。
——香火……单家自有侧支。
——父亲从不是任人唯亲的,他们少有担了官职,即使担了,也不是在军中父亲麾下,遂没多少牵涉。
——皇上降罪……满朝大臣看着,那些便也没有胡乱波及,否则,是会寒了为人臣子的心的。
——去年,刚回城时,我心里恼着你……去了花楼……醉了酒,回家娘给罚了家法。
停了停。
——我可没留宿。
又继续。
——军里回去本就带了些伤,原是瞒着娘的……
——那夜跪祠堂撑不住,厥了……
——后来娘一哭……我醉过头,胡言乱语,都给……说了……
说了?
说了什么?
我盯了他眼睛。
他躲开目光。
——我……那时候以为……不知道你没有……
握剑手不由加了把劲。
难不成我还背了个登徒子的名。
——我也不是真要怎么了你……
——去寺里那晚,你出去时候,娘和我说……天下之大,海边渔村贫苦娶不起媳妇,军中有男无女苦寒难挨,异姓兄弟,也是有的……
——出海的碰到风雨一船两命,上沙场的血溅五步同日殒身,情字义字,都是当得起的了。
的确是的。
天下有哪个做娘的和儿子说这般的体己话?
话说回来,可这,关你讨不讨债什么事了?
——娘说你冷了些,人不错。
——我算是尽职尽忠了。单家不是独脉,爹爹也不是拘这些小事的……
——所以,我往后想怎么……便都可以随了自己心意,也不能算不孝的了。
——若是怕没人烧纸钱,收养几个让姓了单,便是了。
咬咬唇,深吸口气。
——娘还说,既然两个都是男子,我……我不能全让你……占,占了便宜去……
——今,今天,我……
一掌拍上桌子。
NND。
能生出眼前这个小麻烦,果然是个老麻烦!
还好记得半途变了掌风走向,否则,废的就是这小子了。
——无影……
——你听好了。
——……嗯。
——你既然已经知道我是午时楼的人,告诉你也无妨,护你周全,本不是我行侠仗义,实乃楼里命令。
——至于缘故,我不过一杀手,并不明白,也不该明白。
——后来会将你从碧落江里捞上来,是凑巧因为那两个不张眼的,挑了我兄弟安眠地对你下手,碍了他们的眼,扰了他们清净。
——所以,你若真要报恩,一条欠了午时楼的,一条欠了黄泉下我四个哥哥的。于我,无关。
——至于你我间的糊涂债,今天便是清了。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井水不犯河水。你回去老老实实开你的武馆,我还当我的杀手。
——酒,往后也不用再送了。
之五
二十、
冬夜里赶山路,清冷清冷的。
已近子时,月牙弯弯细细,借光不过照亮三步开外。
记着明日一早轮值,脚下快了几分。
离庄方圆二十四五里路处,路西南百米外的竹林忽有扑棱扑棱两响。
乃是惊鸟拍翅之声。
不过那声响尚未出林,便闷了。
禽鸟不出声而亡,这身手,不简单。
鬼鬼祟祟半夜摸近庄子,决不是好事。
他们在暗,我在明,肯定已见了,知道我闻了动静,也肯定是要灭口的。
心念电转不过一瞬间,脚下已拔速往庄子赶。
人在半空,拔剑,左手鞘,右手好铁,连连打飞身后一串镖铁,头也不回,只顾提气赶路。
轻功果然是要紧的。
找个机会腾出一只手,催响随身指萧。
庄子那边,应该就收到信了罢。
却听得身后尖锐破空之声。
竟然有不少弓箭!
头两拨尚狼狈打落。
带回来的肺腑伤不曾调好,真气开始有些不续。
第三拨却有一箭来势份外凶猛。
听风声,瞄的正是我左肋心口。
变招都已被封死。
断断没法躲开。
左闪,右闪?
箭上八成有毒。
左闪则伤右肩,离心口远了些,却不利而后拨打镖铁。
右闪,反之。
不容我思索,箭已经追及。
右闪。
借箭的来势,猛提气往前抢掠了两三丈。
能撑得一时是一时,断不能再挨镖铁。
否则,就算没有毒,也别想跑了。
拍|茓止血禁毒,掏了随身清神丹丸吞了。
崩紧左肩,趁肌肉卡住箭矢,反手挥剑,削去外头碍事长杆。
箭上淬的毒不简单,我并不知道什么来头,清神丹不过稍事阻碍。
断不能停步。
否则,自个便得交代在这里了。
鸟声起,到现下,不过须臾。
真气越催越急,离庄不过十七八里了。
眼前昏眩,已开始泛黑。
撑!
十五里。
丹田空竭,肺腑间撕裂,左肩灼痛。
再撑!
十二里。
已近乎不能视物,全凭地头熟悉之便,一味飞掠。
还是撑!
十里。
几支火把迎面过来,是庄子当值的弟子。
他们虽不够后头那些好手啃的,两旁暗处那些个混蛋却绰绰有余了。
虽已经看不清,却知道有在。
心神一松,眼前便黑了。
二十一、
全身火烤一般。
有知觉,便是不碍事了。
虽还支不开眼皮,醒不过来,我却已松了口气。
然后又沉入昏昏然的安睡里。
再有知觉,是个早上。
还未睁眼,便觉察出四周很安静。
不是庄子里熟悉的空气。
怎么回事?
现下不是想为什么的时候。
是想怎么办的时候。
这房里,倒似乎飘了……酒香?
隔了不远处,有隐隐的,远远的嘈杂。
却衬得这里越发安静。
被子好好盖在身上。
掌上暗里凝气。
肺腑内伤恶化了不少,不过好在有妥善手法处理了。
虽仍需调理,尚有一搏之力。
房内只听得一个呼吸。
离我不远,正是床角。
绵长,安稳,深缓。
如此……不是简单角色。
估摸,也看出我醒了。
再装也没有用,我便睁了眼。
这一看,心里一奇一松,掌上便散了气。
是他。
如此,这里便是老井街他置的酒肆了。
且不论为何我会在这里养伤,不过既然是他,便没有害我的可能。
至于庄里……
外头那嘈杂之声是这山下城里日常买卖的喧哗。
一切如常,那么那边也不至于有什么大事。
再看看他,胡渣冒了头,面色憔悴。
就这么坐倚在床栏上睡了。
记得他军中战事紧急,熬上两三天也是精神抖擞的。
看来,我躺了不止一天了。
口渴得厉害。
还是别叫他了。
身上没什么劲,起身倒茶却是不难的。
左肩灼痛里,带了痒痒,伤正愈合的缘故。
毒已经解了么?
那这命便是捡回来了。
稍运了些真气拍了他睡|茓,随手给他披了条薄被。
他比我还重上几分,就我这模样,现下可搬不动他。
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倒了杯茶,踱到窗前,开了半扇。
外面的嘈杂随风而来,听起来很温暖。
和这初起的阳光一般。
死里逃生,也不是第一次了。
还能醒过来,真不错。
深深吸了口气。
院里雪水冰凉清冷的气息。
阳光晒在窗上墙上,木头安实的味道。
还有,酒香。
二十二、
——庄子里给烧了马厩、仓房、子弟的厢房,大厅烧焦了一角?
——没错。好在人手倒没多少折损,该留下的,也没让走了哪个。该算的帐,可就不是我们得操心的事了。
几个臭小子凑近来。
——我说,无影你好福气啊,守门的那些子弟脚程不够快,上下山赶不及,都没了地方睡,搭了窝棚好生凄凉。我们几个眼下也窝在客栈呢,又不好去芒姐那搅了生意。客栈那鬼地方,洗衣服还要出钱。
——你打哪找来的兄弟?嗯?酿的酒好,连你人也给伺候得好好的?
晃晃杯子,咕嘟一口干了。
——一听说山上庄子出了事,急急忙忙跑去问你怎么样了,又眼巴巴把你接家里供起来……
——去。少灌点黄汤,还有,临出门把酒钱留下。
头疼。
——诶哟哟,心疼你家媳妇钱了啊,可眼下无影你要娶小的,也得问问门口那个大的罢,嗯?
顺他们眼色看过去,正是单岳那家伙。
进来,把药盏放桌上,又出去了。
只是眼前这几个……
欺我伤没好,是这么占便宜的么?
——勾命,索魂,我忘记告诉你们俩了,上次出去差使,听了消息,腾江下游那边,下了几场大雨……
——涨水了?决堤没?!?
看看,不成了罢。有时候问候我不如自己省些钱捎回家去给你们老爹寡娘多办些年货呢。
——……江面上冰冻得更严实了。
——你小子!
一根颤巍巍的指头伸到我鼻子底下。
若不是顾虑有伤在身,早该拆招了。
——得,哥几个说不过你,认栽。
一口气干了三杯。
这不眼馋我么。
——那,呆会还当值,先走了啊。
——好好在你媳妇这里养着,别再半夜给人钉上一箭。
我若没挨那箭,你们现在有这么空闲么。
二十三、
楼里子弟伤病,自是楼里兄弟在照料。
现下这般的,别看暗总好说话,其实按说,是不会放了我在他这里的。
可是不知道,他怎么和暗总说的,竟然肯了。
那日里那些话,我自个知道,也算是够狠了。
要断便得断得干净,拖泥带水,和我方遥,从来是不沾边的。
眼下他既然有惠于我,又是不省人事时候已经欠下了的,现在醒过来,再说一遍那些,也就失了妥当。
只得待言谈间,好言劝了他了。
他既然见过我生死无常,总算是知道厉害了罢。
但愿能想明白,回去做他的武馆主。
问题是,这几天,都没找到说话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