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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铁小薇道:“你千里迢迢为他们送丧,结果人家不但不感激你,还揍你,这是为什么?

何苦?”

寇英杰苦笑逍:“这件事是郭姑娘一时误会,也是在下一时莽撞,怨不得别人!”

铁小薇冷笑一声,耸了一下肩膀道:“这么说你们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是我多事了……寇英杰,”她唤着他的名字,走过来,面现薄嗔的道:“我对你可是一番好意,要不然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了。你可别不在乎,我爹的厉害你是没有尝过,到时候只怕我也没有办法救你,话说完了,听不听在你,我走了!”说完玉手一挥,窗扇应手而开。

也就在窗扇敞开的同时,她的身子已如同脱弦之箭般的窜出窗外。

寇英杰呆立了半晌,才转过心意来,心里大为吃惊道:“不好,看来铁海棠颇有斩草除根之意,矛头似已指向郭恩师的后人郭彩绫与其两个门下。宇内十二令,该是何等声势,果真存心如此,郭彩绫等无备之下,绝非对手,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这么一想不禁惊出了一身冷汗。

其实他却未曾念及,自己处身之危,更百倍于郭彩绫与两个师兄。

当下,他恨不能肋生双翼,立刻飞到皋兰兴隆山郊,找到郭彩绫,把这个消息告诉她,共图防策。

他所急欲要找到郭彩绫,原是为恩师送丧,可是当他获悉到此项消息时,内心无疑的更加重了迫切之感。就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个消息似乎较诸送丧,更具有急切­性­,其时间价值,真个间不容发。

平心而论,他对于郭彩绫的一腔热望,原已凉了大半,原想把郭恩师灵柩运到之后,略为盘桓即行离开,可是此刻由于宇内十二令的这种压迫,却使得他感到郭彩绫的孤立无援,从而使得他滋生出同仇敌忾与联手对敌的雄心壮志。

这月余以来,他无日无时不是在忧心深虑之中度过,当真是痛苦万状。

原来的“孤马独放黄沙”明心如镜,瞻顾千里来去自如的磊落胸襟,早已不复存在,却象是变成一头丧家之犬,日日为奔命求生而忙碌了。

不但是自己奔命,求命,更要为别人而奔命、求命,这种压迫力,几乎使得他为之崩溃了。

事发突然,他不得不为着眼前的行止重作一番新的打算。

他脑子里思索着这个问题,觉得兹事体大,必须要定下心来好好想一想才行。

敌人的爪牙已经来到了秦州,自己的生命安全,首先已经面临到威胁,第一步似应先行脱离这块地方才是上策。

想着他立刻向门外步出,可是他又停下了脚步,觉得这个时候走很不方便,夜深了,店里还要雇车起棺,自己这一带道途原本就不熟,一个走岔了,岂非更是不好?

他决心明天一早再走。于是,他回身关上窗户,走到炕前,刚刚想定下心来,先练一回坐功,却听得门上“笃笃”响了两声。

寇英杰一怔,道:“谁?”倏地上前一步,拉开了门。

外面空空如也,他皱了一下眉,向外踱出四下看了一眼,只见夜幕深垂,到处都是静悄悄的,哪里有什么人迹?寇英杰暗自道了声奇怪,遂返身退回房内。他身子方自步入,不禁大吃一惊!

即见一个轩昂的背影,已端坐室内。

寇英杰一声叱道:“大胆!”

午夜不速之客,自非是好兆头,寇英杰双掌霍地向下一沉,陡然向着这人背后猛袭过来。那人在寇英杰的双掌几乎已经挨在了身上的一刹那间,才倏地一个快转,同时递出双手,四只手相接彼此身子都大震了一下。

那人座下椅子发出了吱的一响,寇英杰却觉出一双胳膊几乎从中折断的疼痛,同时他也看清了来人是谁。

那个人一声朗笑道:“好掌力!”随即由位子上站起来,双手抱拳道:“午夜打扰,惊了寇兄的好梦,罪过,罪过!”

寇英杰定目再看,才认出了竟是卓君明,卓小太岁。

由于他此刻换了衣服,变了发式,是以一时未曾认出,当下忙自抱拳回礼,道:“原来是卓兄,恕小弟认人不清。”

卓君明冷冷一笑,却又低声道:“兄弟,你关上房门,我们才好说话!”

寇英杰关门回身,不胜奇怪的道:“卓兄怎地这个时候来到这里?”

“怎么,有什么不好?”

寇英杰道:“岂有不好之理?只是奇怪而已。”

卓君明一笑道:“不瞒兄弟你说,我来了有些时候了,只是那时你这里有客,我不便打扰,退出院墙之外,等那位客人离去之后,才又折回!”

寇英杰不禁面上一红,他知道对方所指的那位客人必是铁小薇,心想解说,却又一时不知如何启口!

卓君明微微一笑道:“寇兄弟,自古艳福修非易,一入情关出更难。美­色­当前,要务必谨慎。切记,切记!”说罢,却把一双明锐的眸子注向寇英杰,真有洞守心肺之利,亦现出此人正直刚强的一面。

寇英杰不得不有所辩白道:“卓兄你误会了,这个女孩子与我乃是对立之势,不过承她手下留情而已。”说到这里叹息了一声,频频摇头不已。

卓君明一笑道:“兄弟何须如此?大丈夫行事只在光明磊落,好好­色­,恶恶臭,虽夫子亦不例外,何况你我?美人英雄,千古佳话,只是看你持何态度罢了!”

寇英杰摇头道:“卓兄你不知道,这些话却要容我慢慢说来。”

“你先不要急着说这些,我口渴得很,最好先弄上一壶凉茶喝喝。”卓君明说着把身子倚向墙壁,向着寇英杰洒脱的笑着,似乎心里充满了情意。

寇英杰对于卓君明自初一见就兴出了好感,对他的直率­性­情尤其激赏,当下倒了一杯茶端过来。

卓君明接过来一口气饮完,连称过瘾!

他放下了茶杯,看向寇英杰笑道:“你猜我为什么这般口渴?”

寇英杰道:“想是赶多了路?”

卓君明一笑道:“看来你是忘了,莫非你忘记了我与虬九今夜约会的事?”

寇英杰这才忽然想起,关心的道:“啊!我倒是忘了,你可见到他了?”

卓君明大笑道:“岂是见着了。”说完欠身而起,笑道:“这个人外粗内细,去是去了,却是先有了埋伏,两阵比下来,他都输了,居然施出鬼诈,隐在暗处他那一伙四个人,竟然向我乱箭齐发,如果不是我见机得早,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寇英杰一怔道:“后来呢?”

“后来被我识破了机诈,”卓君明微笑着道:“是我以声东击西之法,将四人俱都活活擒住,并把这四个人用藤条捆住,高悬树上,呼唤虬九出见,虬九先还不睬,直到藤条吃重不起,摔伤了其中之一,他才不得不现身求饶,原来四人之中,有一人是他儿子苗燕,他为顾惜其子­性­命,才不得不出面求饶。就此,我与他不打不识,反倒结交成了朋友,定了约会,这才一路来到这里找你谈话!”

寇英杰含笑道:“这么说,倒要恭喜卓兄了!”

卓君明微微一笑道:“这个苗飞在陕北声名甚重,为人不恶,我倒也乐得交上这么一个朋友,他目前有事在秦州还有些日子逗留,我已与他说好,明后日将约他与你见面,以释前嫌!”

寇英杰苦笑道:“卓兄用心甚好,只是我已决定明天一早起程,只怕没有时间与那位苗兄一会了!”

卓君明一怔道:“为什么?”

卓君明眼睛一扫,看向灵柩停处,顿时面现庄严的站起身来。“请恕失礼,”他抱拳道:“我只顾说东说西,竟然不曾注意到室内灵位,真是罪过。寇兄弟,你快告诉我这是……?”

寇英杰面现戚容道:“是我过世的恩师!”

卓君明呆了一下,脸上现出一番肃敬道:“这么说,我更是失敬了!”

说着整襟肃容,走近灵前,恭恭敬敬的向着灵柩拜了三拜。

寇英杰在旁答礼,连道不敢。

卓君明三拜之后才转向寇英杰道:“寇兄弟,你如今欲往哪里发丧?”

寇英杰虽然与卓君明相交不久,但是却已见其侠肝义胆,深知彼亦­性­情中人,是以也就不再瞒他,当时据实告道:“先师故居皋兰兴隆山郊,这次客死他乡,小弟承师临死交托,是以不辞千里,送师灵柩回乡以首丘!”

卓君明听他提到皋兰兴隆山郊,似乎微微一愕,待他说完之后,才忍不住道:“令师大名是……”

寇英杰怔了一下,道:“先师姓郭。”

“郭?”卓君明眸子一下子睁得极大,道:“郭什么?”

寇英杰叹息一声道:“郭白云。”

“啊!”卓君明不胜骇异的道:“你是说的金大王——郭老剑客?”

寇英杰黯然的点点头道:“正是此人!”

“这……”卓君明几乎难以置信道:“你是说郭老剑客……死了?这……不可能!”说着他身形一转,如狂风急袭,只一闪已到了郭老人灵棺之前。

灵柩前竖立着死者的灵牌,上面书写着死者名讳忌时。

卓君明细看之下,顿时面白如纸,想系因为过于惊慌失措的缘故,他身上起了一阵抖颤,突地扑地拜倒,向着这具灵棺,实实的叩了三个响头,一时间热泪夺眶而下,久久不能自己。

寇英杰见他这样,一时为之惊愕!他忍不住上前一步道:“卓兄何故如此,莫非与先师曾有过一段交往不成?”

卓君明忍住恸悲,泪眼一转,盯向寇英杰。

透过泪光,似见他目光锐利如刀!深邃的目光,包含着悲痛,疑惑与无穷的谜结。

在他这般灼灼逼人的目神之下,寇英杰几乎为之战栗了,毕竟在此一事件中,寇英杰大义磅礴,此心可对天地日月,丝毫没有见不得人的勾当,是以在卓君明那般有如审讯敌视凌厉目光之下,并未显出退缩之意。

寇英杰感觉到无比的费解:“卓兄,你怎么了?”

卓君明缓缓由地上站起来,一言不发的踱向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他面现不解,低头沉思不语。

寇英杰走过来,道:“卓兄莫非有什么疑虑不便出口么?”

“不错。”卓君明忽抬起头来,忿然抱拳道:“寇兄弟,请恕我直­性­人语无遮拦,实在是这件事太离奇古怪,不得不就教于你!”

寇英杰奇怪道:“卓兄有话请说当面。”

卓君明苦笑了一下,长吁一口气道:“寇兄弟,并非是我这个人多事,实在郭老前辈与卓某老少三代,皆有活命大恩。”

寇英杰一愕道:“原来这样!”

卓君明接下去道:“郭老前辈与家父交非泛泛,其一身超然神技,举目天下,实无人能出其右,是我生平最最折服的一位长者,记得……”说到这里,他看向寇英杰道:“寇兄弟,请问郭老前辈是何时故世的?”

寇英杰想了一下道:“中秋后之十七……不,是第十八日之凌晨时分!”

卓君明脸上绽出了一丝惨笑,他想到在中秋前十五日,与此老的一段邂逅,如果棺中死者当真是郭白云本人的话,这段邂逅,也就是生平最后的一次见他老人家了。一种说不出的落寞与失望情绪笼罩着他,不禁缓缓的又低下头来:“他老人家是怎么死的?”

“是……死在……”

寇英杰心里忖思着是不是应该把实话告诉他,卓君明却苦笑着抬起头看着他:“请告诉我实话,是病死还是……”

“是死在仇家手里!”

卓君明长眉一挑,霍地站起道:“谁?铁海棠?不,不会是他吧?”

“就是他!”寇英杰痛心的道:“郭恩师就是死在这个人手里的!”

卓君明登时一呆,他冷冷的一嘿,涩笑道:“这么说,郭老前辈与铁海棠相约一战,他……他败了……”

“原来这件事卓兄也知道?”

“不错,我知道!”卓君明苦笑着说道:“只是我知道的并不清楚。我只是想不明白,凭着他老人家那身出神入化的玄奥武功,竟然会输在铁海棠的手里?真有点难以令人置信!”

寇英杰道:“先师临死之前,曾言及他老人家之落败,乃失之于一时大意。再者,铁海棠的弹指飞针乘虚而入,才至构成了他老人家的致命重伤!”

卓君明愕了老半天,缓缓的道:“太难以令人置信了!”转瞬间,他脸上又带出了一片疑惑,道:“寇兄弟,据我所知,郭老前辈生平只收了两个徒弟,如今俱都年纪老大,在皋兰经商,素日已不问江湖事,何以你……”

寇英杰凄惨的一笑道:“卓兄所疑不无道理,这件事要说起来,话就长了……”

卓君明道:“如承见告,不胜感激!”

寇英杰看看他慨然道:“卓兄请坐下,容我把这事本末从头细说一遍,你就知道了!”

卓君明闻言缓缓坐下。

寇英杰又为他端上了一壶茶,长叹一声,才道:“这件事要追溯起来,应该缘由我深入沙漠捕捉那匹黑水仙说起……”

卓君明微微颔首,他内心充满了悲痛,费解,以及无比的震惊与好奇,这些因素促使着他欲一听下文。

寇英杰随即开始这一段充满了离奇悲痛,感人伤怀的追叙。

于是从大漠擒驹,力毙小五龙开始,直到乱石岗老人丧生为止。

那么多离奇,充满了感人至深的血泪情节,一字一泪的由寇英杰嘴里吐诉出来,其中除了对老人关照不可对外人谈起的必要情节,就连郭白云以爱女彩绫终身相许之事,亦不曾相瞒。

在他追叙这件事的中途,卓君明的表情显然不胜惊愕,尤其是当他听到郭老人以爱女终身相许之事时,更不禁情不由己的由位上站了起来,之后,他又无限失望的坐了下来。

他再次向寇英杰脸上注视时,眸子里己失去了先有的猜忌与凌厉,代之的却是一种由衷的敬仰与钦佩:“原来如此。”他紧紧握住了寇英杰的手:“寇兄弟,你这种侠义行为太令人感动了,请恕愚兄方才之唐突!”说着后退一步,深深向寇英杰拜了一拜。

寇英杰急上一步拦住他道:“卓兄你这是……”

卓君明看着他,感慨的道:“不瞒兄弟你说,愚兄交游遍天下,热衷的就是兄弟你这般的朋友,只可惜千中难觅其一。如果兄弟你不见弃,今后我倒要与兄弟你深交一交,不知你可愿意?”

寇英杰深为感激的道:“卓兄既有此意,正是小弟求之不得,卓兄在上,请受小弟一拜。”

卓君明拉住他道:“不要客气,兄弟你坐下来,我们说话!”

寇英杰即在他身旁坐下。

卓君明感叹着说道:“这么看起来兄弟并未与玉小姐取得联络,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了?”

寇英杰黯然的点了一下头,落寞的道:“那位郭姑娘,诚如先师所说,的确娇宠任­性­,只可笑我与她两度会面,竟然未能表白心意。再次见面,是否还会有什么意外风波,可就不得而知了!”

“兄弟,你错了。”卓君明冷冷的道:“愚兄不过和这位姑娘有数面之缘,但却深知这位小姐为人,若说她娇宠任­性­,目空四海,倒或有之,只是因此错估了她的­操­守为人,却不应该。”说到这里,他顿了一顿,接下去道:“就我所知,这位姑娘为人正直,目高于顶,但却有忧人急人的侠女心怀,诚乃九天之鸿鸟,不可以燕雀小志所比拟,兄弟你切莫以此错怪了她!”

“小弟怎敢!”只是,他却忘不了那一顿皮鞭子给他的教训,一想起她那般凶煞挥舞着皮鞭子的样子,就由不住自内心兴出无比的遗憾懊丧。

他只怕这件事同样会永远留存在心里,进而影响他对于这位姑娘应有的感情,那样将有辱郭先师临终的托付。

卓君明内心显然积压着难以启口的心事,只见他那双挺秀的俊眉,不时的蹙翦着,眸子里朗朗的神采也似笼罩着一片郁郁的­阴­影,他虽然努力的做出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毕竟有时也难以从心如愿,是以他渐渐的变得颇不开朗。

两人沉默的对守着,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卓君明强作笑容道:“如今宇内十二令的人既已下来,足见事情己迫不及待,兄弟你打算什么时候动身赴皋兰,我看这件事不宜拖延时日了!”

寇英杰道:“卓兄所见极是,小弟打算明天一早即将起程。”

卓君明点点头道:“这样就好!”

寇英杰忽然想起道:“刚才小弟只顾自说自话,倒忘了请教卓兄,听卓兄口气,似乎府上与郭先师交非泛泛,尚请明告释疑才好!”

卓君明微微发窘的苦笑了一下,道:“这件事,甚少为外人所知,承见问,原本应该据实相告,只是这其中却又有难言之隐,这便怎么是好!”

寇英杰顿时识趣的道:“既然这样,还是不说的好!”

卓君明叹息一声道:“你既与郭老前辈谊在师徒之份,对于郭老前辈半生叱咤风云之英雄事迹,不可不知!”

寇英杰摇摇头道:“何止对于先师之事,就是对于一般武林之事,小弟也知得太少了!”

卓君明道:“你既为郭老前辈收为临终弟子,又曾­干­预郭铁二老之怨恨,只此一端日后不易摆脱未来江湖之风险,却要随时加倍小心才是!”顿了一下,他才说道:“当今武林黑白二道,固然是五花八门,各擅胜场,只是要讲到技惊天下群伦的人却并不多。这其中,郭白云老前辈以及铁海棠,可算得上是两大宗师,是极为卓然出­色­的二个人。然而,你也许并不知道郭老前辈的妻子,那一身玄妙的武功,较诸郭老并不逊­色­?”

寇英杰怔了一下,默默的摇了一下头。

老实说他一直没有想到这个问题,在他印象里,一直不曾想念到这未曾谋面的师母,卓君明这么一问,他才恍然触及,心中顿时惊讶。

他惊异的道:“卓兄你是说这位师母如今还在人世?”

卓君明凄惨的笑了一下,道:“她当然还在人世……只是知道的人极少,郭老前辈是其中之一,只是他老人家却不便承认罢了!”

“这又是为什么?”

卓君明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的道:“那是因为……他们夫妻间,早年反目成仇,自此而后各行其事……二十年未曾修好之故。”

“二十年……”

“不错,二十年。二十年对于一个绝­色­女子青春的丧失,该是一项何等难以补偿的损失!”卓君明用力的咬着牙齿,站起来向前走了几步,面向着窗外的沉沉夜­色­,他用力的吐出了郁积在内心,永远无可消除的闷气。既然是不可告人的隐秘,自有其难为人言的隐衷。

卓君明有了这一层顾虑,到口的话,又吞回肚子里。

寇英杰赶过来道:“郭师母她老人家既在人世,卓兄你可知道她现在哪里?”

“我不能告诉你!”

“这……这又是为什么?”

“我还是不能告诉你。”说时,他转过身来,苦笑道:“我已经告诉你的太多了,这其中因为关系着我对于一个长者的承诺,所以我务必要恪守诺言!”

寇英杰无可奈何的叹了一声,他忍不住又问道:“这件事……既然先师知道,莫非他老人家生前不曾对外人提过?”

“他没有!”卓君明肯定的道:“即使玉姑娘,他也不曾告诉她知道。所以,请你以后也不必向玉姑娘提起,任何人面前,你都无须要道及此事,你一定要答应我!”

寇英杰实在是不明白这又为什么?可是他却无法再向对方探问,心里好不懊丧!

卓君明叹息着在他肩上拍了一下道:“这件事,曾使我懊丧了十几年……眼看着我与家父的希望己将实现,竟然会发生了郭老丧生的事情。太突然,太不幸了。”说着,由他眸子里泫然落下两行泪水。

其实他的感触与悲伤,并不仅仅是因为郭老人的丧生与他们夫妻的仳离往事,更多的是关系着他本人的切身问题。然而这些,将追随着他方才所提及的隐秘之后,又变成了一项新的隐秘,埋藏在他心里,永远是不会再向外人道出,自然也就不会为外人所悉知。

卓君明自信他具有侠士的风范和胸襟,这种风范的结果,常常是燃烧自己,照亮别人。

寇英杰发觉卓君明非但深知郭家的底事,而且与郭家的关系绝不简单,他内心好象是藏着重重的心事,但却又不便吐出。

双方虽是一见投缘,到底尚是初交,却又不好追问下去,心里好不纳闷。

卓君明忽然道:“寇兄弟,你此行责任重大,千万不可有差错,明天还要早起,我告辞了!”说罢单掌略按窗沿,呼的一声已掠出窗外。

寇英杰刚想唤着他,与他定下后约,却见卓君明已身如巧燕般的翻上了院墙,身子倏地腾起,不过是闪了几闪,已然无影无踪。

好快的身法!

寇英杰关上了窗,一个人在灯下沉思了半晌,随即熄灯就寝。

凌晨前,雾冷花残人酣睡,即使是一个身怀武功绝学的人,此一刻也会失去警觉­性­。

若非是那一声特殊的异响,寇英杰还不会由酣睡中醒转,若非他的突然醒转,他却也不会遭受到这种猝然加诸在他身上的迫害。

就在他方自睁开眼睛,欠身坐起的一刹那,一只手掌已经拍在了他前胸上。

出手人显然是道中高手,这一掌并非先要取他的­性­命,而是施展的一种特殊镇|­茓­手法。

人体前胸的“肺腑|­茓­”,关系着七经八脉,为各路|­茓­道之中枢。

属重|­茓­之一,端看出手人之轻重巧妙不同,可分生、死、晕、麻。

眼前这一掌,出手人之巧妙在于拇、小二指,一掌出手,正好击中中枢两侧的一双活脉上,寇英杰顿时觉出身上一软,随即躺了下来,一种麻辣辣的感觉,由他两足涌泉|­茓­上缓缓升起,刹那间遍布全身,给他的感觉是一点力道也提不起来。

灵柩前的一双白烛已燃烧到尾节,婆裟的光影摇曳出一室的凄惨,他看见了眼前的那个人——黄焦焦的一张雷公脸,老鼠眉,三角眼。

鹰九——鹰千里。

寇英杰内心呐喊着,想由床上跃起来,只是开口无声,挺身无力。

他仍然是一动不动的躺在床上,除了睁开的那双眼睛尚能随意转动之外,一切的能力都暂时丧失,他知道自己已被对方的镇|­茓­手法镇住了|­茓­门。

鹰千里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那双三角眼开合里,现出炯炯­精­光,鼻子里冷哼了一声,道:“小杂种,这一次看你怎么再能逃出我的手去!”随着他手招处,即由窗外,飕飕一连翻过来两条人影——两个身着黄衣的矫健汉子。

寇英杰认出来人正是在老秦州用饭外出时,所见的那两个人。此时此刻,这三个人的忽然出现,自然大非妙事。

一想到此行任务重大,以及一切可能的失闪,寇英杰禁不住在炕上急出了一身冷汗。

鹰千里那双闪烁的眸子,在室内一转之后,就定住在那具黑漆的棺材上,他身形略晃,已闪身进前。就着棺前闪烁的烛光,他看清了涂在灵笺上的一行字迹,那张雷公脸上,显现出深刻的两道怒容。后退了一步,他挥了一下手,示意那一双黄衣汉子道:“开棺!”

那两个黄衣弟子应了一声,即向着棺前扑去。

睡在炕上的寇英杰发出了一阵颤抖,他虽然用出了全力,奈何对方鹰千里所加之与他的那一式镇|­茓­手法至为高明,他感觉到象有一块千斤巨石沉实的压在他前胸上,一任他内里着力,却休想能起动分毫。

一想到对方将可能对死者的加害,以及其他方面的失闪,寇英杰由不住自眉心沁出了冷汗。

棺材已然下了钉,想要揭开,诚是不易,两个黄衣弟子空自用了半天力,却是一时弄它不开。

鹰千里骂道:“蠢才,给我闪开来!”两个黄衣人讪讪退下。

鹰千里冷冷一笑,身子略闪,快若飘风的已来到了棺前,只见他由肥大的衣袖里,陡然探出了那双瘦小­干­枯的膀臂,方自待向棺盖上搭去。

就在这紧要的一刹那,两扇虚掩的窗户,陡地自行敞开来,一条纤瘦细长的身影,疾若电光石火般的自窗外飞身而入。

灵前灯焰一吐乍收,这个人已站在眼前。

岂止是寇英杰吃惊,就连鹰千里一行也都吓了一跳。

来人是一个身材瘦长,面貌娟秀,肤白如霜的中年­妇­人。

说她是肤白如霜并不过甚,看上去白卡卡的简直丝毫不着血­色­。正因为如此,所以这­妇­人给人的感受称得上冷若冰霜。

她身上穿着一袭兰红­色­的长衣,衣杉是那般的宽松肥大,而她的肢体又是那般瘦长纤弱,看上去似乎不大相称,然而偏偏就有那种神圣不可侵犯的雍容风华,那种气质,用不着丝毫做作,也能为人深深体会。

特别是她系在腰上的那根泛着金银二­色­的丝绦,那么轻轻的系着,而斜佩其上的那弯状如新月的短剑,端的身价不同凡响。

宫发,蛾眉,杏眼,交织出­妇­人神圣的一派大家之风。

由于这个­妇­人突然的现身,使得鹰千里聚力开棺的双手临时止住,他足尖倒点,呼一声,退出七尺开外。

“什么人?”嘴里喝叱着,鹰千里那双三角眼可由不住在对方脸上咕噜噜打着转儿。当他发觉到来人是个陌生的­妇­人时,原先罩在脸上的那些惊惧顿时为之消失,代之而起的,却是他不屑的一声冷笑。

­妇­人的一双眼睛在鹰千里打量她的同时,也相机的打量清楚了对方,她不似鹰千里那么健忘,她有过人的聪明。总之,在她一生之中,凡是为她见过一面,甚至于或是曾经为她注意过的人,她都能紧记在脑海永世不忘。那是因为她一生之中所接触过的人并不多,是以这些人虽然时隔多年,也都能历久弥新。

“姓鹰的,”她冷笑道:“这件事有我在场,就不许你Сhā手,带着你的人,快退出去!”

鹰千里脸­色­一沉,正想发作,可是忽然间他又改变了神态。

所谓江湖四忌:僧、道、­妇­、儒,这类人物,常常高不可测,鹰千里还不至于如此冒失。

虽然说他心里充满了怒火,可是表面上却现出一团和气,一种不怒自威的大家风范:

“你是什么人?”

宫妆­妇­人道:“你记不得我了?这样也好,你也用不着打听我些什么,我知道如今宇内十二令声势极大,铁海棠炙手可热,我也犯不着招惹他,只是眼前这件事,你却要给我个面子,带着你的人赶快离开秦州!”­妇­人这番话说得不愠不怒,声音不高不低,虽是语气温和,却隐隐有威迫之意。

鹰千里素日自负甚高,加以他一生功力­精­湛,江湖上无论黑白二道的人对于他都存着三分敬畏,即以当今九大门派的掌门人物,见了他也都要称一声鹰兄,有事探询,也多用请教的口气,眼前这个­妇­人何许人也!

听了这番话,鹰千里禁不住仰头狂笑。静夜里,这声类如枭鸟的怪笑,极其刺耳。

宫妆­妇­人显然为他笑声所激怒,脸上顿时罩起了一片怒容。

鹰千里笑声一顿,目She­精­灵的道:“好大的口气,鹰某人浪迹江湖垂四十年,除了敝主铁先生以外,还不曾受过任何人的指使。你这­妇­人竟敢如此失礼,哼哼……”说到这里发出了一连串的­阴­险笑声:“念在你是一个­妇­道人家,鹰某不与你一般见识,来呀!”

他身侧的两名黄衣弟子顿时闪身而前,抱拳听令。

鹰千里冷笑道:“把她给我请了出去,好生看着,听我事后发落!”

二弟子各自应了一声,随即转向­妇­人身前站定。

二弟子一名丁万,一名丘遽,在宇内十二令帮会第二代弟子中,各以武功杰出而见重于鹰千里,是以这次特别挑选他们二人同行。

鹰千里岂能不知来者­妇­人决非泛泛,只是他细数当今武林中出­色­女子实在不多,眼前这个­妇­人更不似她们其中任何一人,丁、丘二弟子武功不弱,合二人之力来对付一个不见经传的­妇­道人家,应该说得上足够了。

丁、丘二人其实也不是笨人,自从这个­妇­人乍一出现,他们下意识里也都感觉出来人绝不是好惹的,内心也都存着万分谨慎。

鹰千里一声令下,丁、丘二人并没有立刻出手,只是在­妇­人左右站定,也就是事先留了退步的打算。

­妇­人冷眼在二弟子面上一扫,淡淡的道:“你二人阅历不深,倒难得有此见识,还是识相一点,速速自去的好!”

丁万抱拳道:“在下二人奉令行事,请见谅!”

说到请字时,丁万右手一沉,直向对面­妇­人右腕上力抓了过去。

同时间丘遽已向­妇­人出手,施展的是同一手法,却向­妇­人左腕上抓到。

丁、丘二人出手快,那­妇­人反应更快。

就在二弟子的手掌才自探出的一刹那,宫妆­妇­人冷叱一声道:“大胆!”声出袖扬。那双原本掩在小腹的衣袖,猝然有如黑蝶舒翅般的展了开来,不过是一开即合。

栈房内,就在­妇­人乍开双袖的一刹那,霍地起了一阵狂风。

巨大的风力,使得整个房室轰然作响,两盏白烛倏地熄灭。

然而这只是极为短暂的一瞬,灵前白烛一熄即明。

­妇­人双袖一发即收!

令人吃惊的却是那两个黄衣弟子——丁万、丘遽,他二人却是一去不回。

明眼人如鹰千里,甚至于被点了|­茓­道的寇英杰,都看得够清楚,其实他们所看见的,只是那­妇­人所挥出的两截袖角,似乎丁、丘二人的面门尚还离那­妇­人挥出的衣袖还有半尺左右,丁、丘二人的躯体,却似撞在了一面弹力墙般的反弹了出去。

两个人虽说是向两个不同方向向外摔出,可是姿态模样却是一般无二,俱都是身躯笔直,木板也似向后倒下去。更为可惊的却是二人的两张脸,象是正月里所玩的花炮般,就在那­妇­人的一双衣袖方自挥出之后,同时爆开了两朵血花、连一声也没有出,就这么直直的倒下去不动了。

武林中一些所谓的奇人异士,常常借其­精­湛武技,作杀人花样的翻新,倒也不足为奇,只是眼前这­妇­人的出手,却是太奇怪了!

寇英杰本身功力,尚还未达到能够鉴定这种高深玄奥武功的程度,他之惊讶是必然的。

然而鹰千里,却是内外功造诣极深,而又见多识广的一个人,妙在对于眼前­妇­人这一手徒手飞袖的施展,居然莫测高深。

不过,尽管如此,他却多少看出了一些端倪,悉知­妇­人双袖之内盈涵着一种鲜为人知的内气功力,这种功力常常是武林异人本身自成的一种境界,外人无从仿效,也无以为名。

不可否认,这­妇­人显然具有令人难以想象的奇特身手,属于异人者流了。

鹰千里一念方兴,己禁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他身躯微晃,己飘向倒地之一的丁万身前,俯身略为探视,神­色­一变,再闪向另一弟子丘遽身前,出手探了一下口鼻。一时间,他表情沉重,面­色­如土。

­妇­人冷笑道:“我原来并没有下手伤害他们的意思,怪在他二人自己找死,鹰千里,你莫非仍然心存不服,还要与我较一高下么?”

鹰千里神­色­一转,抱拳笑道:“老朽有眼无珠,显然唐突了高人,但请……”

­妇­人道:“你不必多问,我什么也不会告诉你的!”说时那双蕴含着威仪与慈怀兼具的目光扫向炕上直躺的寇英杰。顿了一下,她才缓缓的道:“你们想要的东西,未必就在这个人身上,即使在他身上,我也不会让你们拿去的!”

鹰千里嘿嘿一笑,道:“这么说,尊驾显然是想占为己有了?”

­妇­人斜过来的目光盯着他,微微一笑,灵巧的­唇­角上牵着,现出了珠圆玉润般的密排细齿:“你说的不错,我是有这个意思,你认为不应该?”

鹰千里脸上一黄,他已在愤怒之中,只是这类人行事每多乖张,内心到底是盘算些什么,却不能在外表上看出来,然而无论如何,他确已为对方这个­妇­人所激怒。

鹰千里俯下头来,­干­咳了一声,他身躯本来十分矮小,身子再一弯下来,象煞一只大海虾,刹那间脸上布满了­阴­霾。“尊驾太客气了!”他往嘴里吸着气,笑得极为尴尬:“只是请恕老朽直说,老朽是受人所差,所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女朋友,你该不会强人所难吧!”

­妇­人道:“那可不一定!”说时她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脸上带着轻松的笑靥,只是那双瞳子里闪烁着神秘的智光,却又有令人难以亲近的威仪。

果然她没有猜错!就在那­妇­人身躯方自向后稍动的同时,鹰千里已猝起发难。

先时在对话之初,鹰千里早已敛聚功力于双掌,他认定了来者绝非易与之辈,是以一举一动,一言一笑,无不留下了仔细,即以此刻而论,他所站立的地势,以及欺身而入的部位,无不切合实际。是以,他这递出的双手,就更具见功力了。

双掌出手,一正一反,正者为阳覆者为­阴­,正是鹰千里自命不凡,浸­淫­多年的独门秘技“两极乾坤手”,他那瘦小的身躯,在施展这种功力时,象是伸延了许多,盘出的双手,更象是托抱着一个大铁球般的吃力,只是绝不缓慢。

鹰千里是极少施展这类手法的,若非是他认定了眼前这个­妇­人非比凡流,他是绝不会上来就施展这种厉害的杀手。鹰千里两腿跨马单档,双手盘转着运出之时,一张脸刹那间变为赤红,足见他用力之猛,就在他身子霍然暴伸之时,两只手已然直向着­妇­人前胸扣压了下来。

这种打法,十足的现出了高明!足踏子午,手翻­阴­阳,在他滚动的掌势里,顿时形成了一圈疾风,对方那个­妇­人,显然已在他威猛的风力圈内。

随着鹰千里吐气开声,暴喝一声:“嘿!”双手已猛力拍了下去。

宫妆­妇­人倏地神­色­一凌,纤瘦的躯体作势微挺,鹰千里的一双手掌,忽然象是遇见了一种凌空无形的阻力。这层阻力妙在是散布在­妇­人身侧四周,鹰千里那等巨大的力道,竟然会受阻于中途,未能奏功。

声若击革,又象是落在败絮堆上,蓬!蓬!鹰千里瘦小的躯体,在双掌甫一下落的当儿,有若一只猴子般的霍地向后倒翻了一个斤斗。

一招不逞,他却不会就此甘心!随着他倒翻的身式,两只手掌,倏地向下一按,直袭向­妇­人顶门。

寇英杰虽是躺在炕上,可是心里雪然,他识得鹰千里眼前这一手功夫的厉害,禁不住暗中为那宫发­妇­人捏上一把冷汗。

­妇­人是如何探出双手的,寇英杰可是没有看清楚。旋身,翘首,扬眉,递掌,四式合并为一,施展的是那般的自然优美。

四只手迎合得太巧妙了!充沛的力道,在四只手掌甫一交接的同时,使得整个房子起了一阵急剧的摇荡,窗棂子轧轧一阵子乱响。

两个人一上一下,象是耍把式样的扭拧着一阵子急滚猛翻,衣浪叠影里,其中之一,猝然脱离,忽然弹空而起,螺丝旋般的落向一隅,已经不能再保持着完美的姿态了,通通通,一连后退了三步,紧接着“噗通”一声坐了个ρi股蹲儿,这对于一个成名的武林人物来说,临阵出丑,远比死在刀剑之下,更加的令人羞辱不堪。这人是鹰千里。

鹰千里那张瘦削的脸上,顿时变成了猪肝颜­色­。他用力的作势想站起来,一连三次都功败垂成,直到第四次双手后撑力按之下,才挺身站起。

只是站起来的代价也太大了。一口鲜血箭般地喷出,他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才算站住了。身子佝偻得那般显著,黄蜡似的脸上,绽出了一片苦笑。

“鹰某自不量力,徒取其辱!尊驾好厉害的翻天掌!鹰某输得心服口服,佩服之至!”

说时,他喘息着发出急剧的笑声,原本黄焦焦的一嘴鼠牙,都被鲜血染成了红­色­,凄灯映衬下,极为可怖!

­妇­人的一双剪水双瞳,瞬也不瞬的盯视着他,冷俏的脸上现出了鄙视的怒容,她冷冷的说道:“鹰千里,你是空活了这么一大把子岁数,兀自不长见识,这又是何苦来!”

鹰千里紧咬着牙,翻着他那双其红如血的老鼠眼,内心的恨恶,溢于言表:“尊驾你报上个万儿吧!”

“你还不配!”­妇­人脸上猝然间罩下了一层寒雾,那只欺霜似雪的纤纤玉手,忽然握在了腰胯间的新月短剑上,一股凌人的剑气,顿时透鞘逼出。

鹰千里立刻感觉到,那袭人剑气的­阴­森寒冷,他不得不心里折服,足下蹒跚着又向后退了一步,这个突然的感受使他忽然忆及在四郎城夜袭驼叟郭白云时,当时郭白云虽在重伤之中,兀自余勇可贾,当时手持着一口如意软刀,那口刀上所透出的凌人刀气,正和此刻对方发出的剑气极为仿佛。

鹰千里刹那间象是想到了什么,神­色­猝然大变,“你……”他极其惊异的打量着对面­妇­人道:“你,莫非是成……”

­妇­人一挑秀眉,冷声叱道:“够了,知道就好!”

“只是……你不是已经死……了?”

­妇­人冷哼一声道:“那只是传说而已。如果我真的死了,也就不会来到这里了!”

鹰千里顿时变得极为拘谨,他神­色­至为张惶的抱拳道:“是。鹰某有眼无珠,请恕方才唐突之罪,至于敝上与郭先生这件事……”

­妇­人道:“不要再说了!”

“是。”想到了对方­妇­人昔日在江湖上的般般往事,鹰千里不禁有些毛发耸然,他不得不为自己眼前是否还能逃得活命而担忧。

在一张椅子上,­妇­人缓缓坐好,鹰千里偷偷打量着她的脸,所幸还看不出有那种要杀人的样子,不觉略略放心。

“郭白云与铁海棠的事我管不着,我也不想多管。他二人定约在前,践约在后,生死两愿,外人不便Сhā手,所以,你大可放心!”鹰千里脸­色­大为缓和,抱拳道:“夫人明鉴,确是不失明智。”

“明智?”美­妇­人脸上现出了一片冷笑:“你可不要误会,你们宇内十二令虽然如今在江湖上势力强大,铁海棠自恃武技高强,目空四海,哼!你可以回去告诉他,别人怕他,我可是不在乎他!”

鹰千里怔了一下,抱拳道:“是。”

­妇­人又道:“你告诉他说,事情到此,就该适可而止,不要逼人过甚。”

鹰千里苦笑道:“尊驾指的是……”

“当然是说郭白云身后之事!”

鹰千里怔了一下,抬眉道:“老朽自当据实转告敝上,只是尊驾应该知道敝上的脾气,事情今后的演变……可就不知道了!”

­妇­人冷笑了一声:“那他最好适可而止,否则我就第一个不与他­干­休,你去吧!”

鹰千里脸上现出了一种暴戾气­色­,只是盱衡当前,却是无可奈何。

当时他狞笑了一声,再次抱拳道:“老朽承尊驾手下留情,得留全身而退,大恩大德,没齿不忘!”

美­妇­人冷笑道:“你最好还是忘记的好,请吧!”

鹰千里连连的答应着:“是,是。”脸上不忿之­色­益加显著,只是这口气当然不能发作,定了定神,转身退出。临出之前,他步向丁、丘二弟子尸前,注视片刻之后,伸手把两具尸身分别抓起来,他虽然身负内伤,可是抓提这两具尸首,并不觉丝毫吃力。带着无限懊恼和说不出的内心忿恨,鹰千里纵身掠窗而出,和来时那般的趾高气扬,恰成为一个强烈的最佳对照。

房瓦微响,他已越上了对檐,夜月之下,但只见此老矮小的身影挟持着两具尸身,有如星丸跳掷般倏起倏落一径的落荒而逝。

目睹着方才一切,寇英杰由内心深处生出了一片寒意,虽然说鹰千里等三人死的死,逃的逃,可是留下来的这个­妇­人,无宁说更是难以招惹。

是友是敌,尚还不知,睽诸这­妇­人的那身武功,玄妙莫测,果真要是心存叵测,可就较诸鹰千里者流更具有十分的威胁了。

寇英杰心里这么想着,只是苦于不能开口说话,一双眼睛怀有警惕的注视着­妇­人。

美­妇­人在目送鹰千里离开之后,那双深邃的瞳子略一转动,才注视向寇英杰,四只眼睛互相盯视着,在­妇­人­精­锐的目神里,寇英杰发觉到并不友善。

­妇­人道:“你就是大闹赛马场的那个姓寇的?”

寇英杰想说话,开口无声,想点头却又力不从心。

美­妇­人缓缓点了一下头道:“我倒是忘了,你的|­茓­道还不曾解开。”说罢,手腕轻抬,象是要为他解开|­茓­道的样子,可是却临时中止。微微冷笑了一下,她又道:“你还是老实点好,我对你也不会有什么恶意就是。”说完她转面向窗,一双素手作势向后一抓,两扇窗户自行关上。

寇英杰心里不禁兴起一番狐疑,实在有点猜不透她意欲何为。

就在他惊虑莫释的当儿,那­妇­人已轻轻移动莲步,缓缓进向当前的棺柩停处,寇英杰顿时大为紧张。

­妇­人在目注灵棺的一刹那,全身直立不动,那张原本就够冷的脸看上去更冷了,一双秀眉倏地向两下分开来,整个面颊上瞬息之间,笼罩起一片凄惨。

她向前走近了几步,一双白手象是由于内心骤然间所兴起的感伤而有所失措,沉重的按在棺盖上。

寇英杰由于不便转动,只能死死的用眼睛盯着她,他的心也同这­妇­人一般的激动,难以想象出她下一步的动作将是如何。

­妇­人象是在努力克制着心里的悲痛,忽然她双手抬起,沉重的向着棺盖两角上用力拍下去。

寇英杰看到这里,怒火攻心,几乎急昏了过去,只是却无济于事。

随着­妇­人落下的双掌,只听得咔巴一声大响,厚逾尺的黑漆棺盖,竟然扬起了一端,连带着三根尺半长钉也跳槽而出,叮的一声坠落在地。

寇英杰内心无比激动,却苦于不得出声,整个身躯禁不住发出了一阵剧烈的颤抖,眉心眼角冷汗涔涔。

婆娑的灯光里,那个美­妇­人已把整个的棺盖掀了下来,她随手抓起一根灵前白烛,霍地扑向棺前,借着手上跳动的烛光,向棺中死者仔细打量着。

经过一番刻意的修饰,死者郭白云那张脸看上去栩栩如生,只是一任如何的装扮,却也难以掩饰郭老人脸上那片凄苦的死灰颜­色­,他仍然穿着那袭往日最爱穿的杏黄|­色­的袍子,腰间仍然系着那根同­色­的丝绦,那一绺山羊胡子一如生前那般潇洒的飘在胸前。

曾经是举世敬仰的一代大侠,曾经代表武林正义的一面,是一堵屹立高拔,抵抗邪恶的磐石,也曾有过年少时醉舞狂歌的风流,也曾是当时女孩子心目中追逐敬慕的对象。

曾经喜过他,爱过他,嗔过他,怨过他……多的是那段骑马双双湖边追逐为戏的日子,如今在目睹着这个人,这张所熟悉的面影时,一股脑的都由记忆深处涌现了出来。

“我的……人……我的良人!”心里呐喊着,点点珠泪,忍不住夺眶迸出,一颗颗晶莹透剔,珍珠似的都落在了死者身上。伸出了白皙纤瘦的手,她轻轻的摸向郭老人黄蜡般的脸上,颤抖的手指,冷晶的指甲,摇碎了的凄离烛光,勾画出此一刻令人断肠的凄迷!

美­妇­人深深的垂下了头来,她真的伤心了。多年以来,冰封了她的心,也曾麻木了她的感情,眼泪只是记忆中的名词,久久不曾流过了,原以为此心如铁,不染纤尘,不会再坠落到儿女之私,多年来用坚忍的意志和刻骨的恨恶,就深深划下了一道鸿沟,却是那般的脆弱,不堪一击。在此时,目睹着这个自己曾经发过重誓,今生今世永不理睬的人,竟然崩溃了!

死者已矣!快乐既已不存在,仇恨也将随之而去。看着他的脸,想到二十年所受的委屈,她忽然兴起了一种莫名的冲动,真恨不能用力的把他抓起来摇醒他,倒要问问他,评一评二十年前的是非曲直。

再一次涌出的热泪,迷失了眼前的一切。不知何时,她那只紧握着白烛的手背上,已聚满了蜡泪,她竟然会失去了知觉。

此刻陡然的警觉,才使她感觉到火炙的疼痛。

返过身来,Сhā好了烛。她最后凭棺凝视着郭老人的遗容,悲痛的时刻似乎已经过去了,代之而起的却是牵肠挂肚了经年的怨恨。

冷笑了一声,她以很快的速度在死者身上来回的摸索了一遍,特别注意了一下郭老人的枕下。什么东西也不曾找到。忽然她回过身子来,冷锐的目光,象两把利刃般的向着寇英杰逼视过来。

寇英杰顿时打了一个寒颤,他预料着可怕而不幸的事情将要降临在他身上了。

果然,就在他心念方惊的当儿,­妇­人已来到了他身前站定,象是一阵风似的轻飘。

四只眼睛相对之下,寇英杰只觉得那­妇­人异常的冷酷。

“你听着!”她说道:“我有几个问题要问你,你要据实回答我,否则,我马上就杀了你!”她说话时语气平和,但是神态庄重,叫人感觉出她说的是实话,绝非是虚言恫吓。

寇英杰说不上什么感觉,竟然对这个­妇­人改了观念,他下意识猜想出这个­妇­人与郭先师之间,必然曾经有过一段不寻常的交往,目睹着先前她黯然神伤,凄楚泪下的一瞬,他内心已不禁滋生出一掬同情。

只是这个­妇­人显然不是轻易就接受别人同情的那种人,她的目神里永远含蓄着那种强度的自我和排斥外来的一切的那种神采。

给人的感觉是若即若离,即使你内心有很深切想亲近她的意图,却碍于她身侧的那层冷酷冰封而有所畏惧。

当然寇英杰对于她的畏惧更不止此,只是他嘴不能言,一切的疑惑,惊恐,只能借着那双眼睛传达过去。

­妇­人点头道:“我几乎忘了,你的|­茓­道还没有解开。”说时双手同出,拍按在寇英杰两肩侧,往上一提,使他平坐起来。

“你听着,”她注视着他道:“我现在把你的|­茓­道解开,但是你可不能胡乱说话,问什么你才能答什么,知道不知道?”

寇英杰勉强的点了一下头。

美­妇­人略一注视他的眼睛,道:“你为那个鹰九五行镇|­茓­手点了中枢大脉,再有半个时辰不解开,势将落为残废,幸亏遇见了我,因为当今武林,能够认得这种手法的人只怕还不多!”

说时,她神态蔼然,仿佛由冷酷世界又回到了温暖人间。

玉手微搓,猝然一扬,已按在了寇英杰右肋桑元|­茓­上,寇英杰只觉得身上一麻,遂见对方已把手收回,道:“好了!”

寇英杰长长吸了一口气,当时试着移动了一下四肢,果己无碍,不由甚感惊讶。

­妇­人说道:“你先不要乱动,你叫什么名字?”

寇英杰据实答道:“在下寇英杰,尚未请教……”

­妇­人道:“没有问你,不必多说!”

寇英杰应了一声:“是!”心里却好不纳闷!

­妇­人冷冷的道:“我已经留意你有好几天了,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寇英杰向她看了一眼,勉强的又应了一声:“是!”

“你这个人还算忠厚,只是武技平平。我真有点不敢相信,你会是郭白云的徒弟!”

寇英杰不由脸上一红,含愧的道:“在下武技平平,确是事实,而承郭先师临终收为门下也是事实,前辈如因此置疑,在下也无可奈何!”

­妇­人细长的眉毛倏地一挑,按下一腔怒火道:“在我面前说话,还是少逞口舌之利的好!我问你,你既然是郭白云入室弟子,对他的情形应该深知一切了?”

寇英杰道:“这要看哪一方面的情形,”顿了一下,他才又道:“在下与郭先师相识于上都沙漠,自此以前的事,在下不知,以后之事,却是知道的。”

“这么说,他与铁海棠比武之事,你也知道罗?”

“这个……在下知道!”

“他们是在哪里比武较技?”

“在七里桥!”

“当时在场的,有哪些人?”

寇英杰问道:“前辈所谓在场,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比武的现场!”

“啊,”寇英杰道:“现场当时情形,在下不知,不过事后郭先师口述,似乎只有先师与铁海棠当事二人!”

美­妇­人一怔,道:“事后口……述?你是说郭白云与铁海棠比武之后,并没有死在现场?”

“是的!”寇英杰道:“郭先师内功­精­湛,所以失手落败,只是失之于大意,为铁海棠之乾元问心掌伤中肺腹,后又为飞钉所伤,虽然如此,他老人家却能事后支持了一夜之久才丧生!”

听到这里,面前­妇­人微微垂下头来。

寇英杰虽然未曾看见她流泪的眼睛,却注意到她悄悄的用袖边揩拭了一下眼角。

“你说的不错,”她呐呐地说道:“铁海棠的弹指飞钉,确是微妙­阴­险极了,防不胜防!”她轻轻叹息了一声又道:“这也是他命当如此,其实他是不该这么……疏忽的。”

寇英杰道:“前辈与先师……”

“不必多问!”­妇­人脸上立时又罩起了一片寒霜,那双为泪痕所湿润的眼睛,闪烁着凌人的神采。这双瞳子首先接触着寇英杰的眼睛,继之在他面颊上转动了一下:“也许是我太小看你了。”缓缓的道:“郭白云生平,阅人无数,他绝不至于这一次会看错了人。寇英杰,你应该体会得出你师父临终对你的期望吧?他是一个最要强的人。”

“在下知道!”

­妇­人缓缓闭上了一下眸子,又睁开来道:“他临死前的一夜都与你相处在一起?”

“是。前辈!”

“我想,也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才收你为弟子吧!”

“不错!”寇英杰苦笑道:“先师收在下为弟子,纯系偶然,否则以在下之武功造诣,万难列为门墙!”

美­妇­人冷笑道:“不,不是的!你这么说,根本还不了解你师父的为人!”

她的神态显示出她终于了解了寇英杰优良的一面,对于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有了一番新的估价。

“我再问你,”她呐呐的道:“你师父在临终之前,必然把他郭氏门中不传之秘,倾囊传授了你,可是?”

寇英杰心中暗吃一惊。

­妇­人湛湛的目神,逼视着他,象是两把锋利的匕首,紧紧的逼迫着他。

“是的!”他终于点头道:“前辈猜的不错,郭先师确实对在下期望很高!”

“他传授了你些什么功夫?”

“这个……”寇英杰冷冷一笑道:“请恕在下不便据实相告。”

­妇­人哼了一声道:“你敢不说么?我只举手之间,就可置你于死!”

寇英杰微微一笑道:“前辈是知道在下不会说的,又何必多此一问,其实前辈也并非恶人,也万万不会对在下猝下毒手!”

美­妇­人顿了一下,改口道:“这也罢了,我再问你,你可知道铁海棠何以毒手杀害郭白云之后,兀自不肯对他善罢­干­休,方才鹰九又何故要开棺验尸?这又为了什么?”

寇英杰道:“那是他们猜想先师身上有一件他们想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

寇英杰哂道:“前辈又何必明知故问?”

“好吧!就算我知道。”她冷冷的道:“我问你,这件东西可在你身上?”

寇英杰道:“前辈以为呢?我如果说不在我身上,前辈是否信过了我?如其这样,前辈又何不下手在我身上亲手一搜?”

­妇­人冷笑了一声,一双眸子,瞬息间由他身上转过。以她的智慧,自不会轻易被人蒙骗,她的观察力极是敏锐,在她目游对方全身时,更不会忘记寇英杰的反应。

是以,就在寇英杰下意识一个极其轻微的动作里,她已瞥出了诀窍,陡地探手向着寇英杰背后的枕上抓过去。

寇英杰背脊一挺,作势正待出手,­妇­人的另一只手,已先发制人,拿住了他的肩头,寇英杰登时全身发麻,动弹不得,­妇­人却已飘出了七尺以外。

就在她身子方自飘出的一瞬,寇英杰顿时恢复行动,他身子倏地一翻,已由炕上跃身而下,­妇­人冷叱道:“站住!”

美­妇­人很快的拉开了枕套,打开里面一个布包,现出了郭老人死后留下的那个黄绫包子来,计有老人手稿抄本一本,绢簿二册,黑玉珠一串,以及一个扁扁的檀木匣子。

寇英杰道:“这几样东西,在下蒙先师临终托嘱,预备面交与郭师妹,足下以前辈之尊,何忍窃取?”

“你知道什么!”美­妇­人匆匆拿起那两册绢册翻看了几下,又放下来,再拿起那卷手稿。

手稿上的一行字迹,立刻映入她的眼帘:“越女剑术之深奥探讨研习新篇”。她似乎微微一动,可是当她再看到下面的一行小字:“彩绫爱女二十一岁生日礼物”时,却又浮现出另一番黯然神采,她的眼睛似乎又湿润了。

轻轻叹了一声,她放下了这卷手稿,道:“这卷东西千万不可遗失……你一定要亲手交给她!”“她”当然指的是玉观音郭彩绫。说完这句话,她又把这卷手稿放到了桌案上。

她又拿起了那串黑玉珠串,看了几眼,忍不住紧紧的抓在手心里。过了一会儿,她才松开来,又放好原处。

寇英杰立在一旁好奇的打量着她,奇怪的是自一开始,在自己的心里,就不曾把她当为敌人来看待,也不曾想到要向她出手。

当然,寇英杰是有自知之明的,因为在对方那样的身手之下,自己根本就没有出手对抗的余地,倘若真要愚笨到向对方出手,那可也只有自取其辱。

是以,在这个美­妇­人检视郭老人身后遗物时,寇英杰却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每当这个­妇­人拿起一样,他的心都会情不自禁的为之一阵紧张,而当她又把这件东西放下时,寇英杰的心情又会为之一松。

最后,这­妇­人把那个扁扁的檀木匣子拿起来,寇英杰立刻紧张的道:“这里面只不过是件摆饰罢了!”

­妇­人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不错,是一件摆饰,是一个骆驼。”

寇英杰心里一愕,因为对方这个美­妇­人并没有打开匣子,却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

美­妇­人一双澄波的眸子,在注视这个扁檀木匣子时,似乎含蓄着一种悠然神往的神态,那种神态引着她似乎跳越了时地的局限,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

那时候她还只是一个少女,一个美照四方,任­性­无拘,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家。似乎就在那个时候,她第一次接触了这个匣子,她与这个匣子里的骆驼关系是那等的密切,以至于在事隔二十几年之后的今天,在她忽然目光触着这个匣子时,兀自能清楚的回忆起当时的一切。

“一个翡翠的骆驼!”她喃喃的说着,随即把匣盖打开来。一丛绿光,自匣子里涌起,映照着她那张苍白的脸,使得那张脸变成了绿­色­。

美­妇­人的脸上,顿时兴起了一丝微笑,她迅速的把檀木匣盖盖好,眼睛看向寇英杰道:

“这个翡翠骆驼,你师父可曾关照过要留赠给谁么?”

寇英杰满心想撒一次谎,可是不知怎么他还是说了实话:“这个……倒还没有!”

­妇­人很惊讶的道:“他莫非没有提到要送给他女儿郭彩绫?”

“没有。”寇英杰苦笑道:“也许是他老人家疏忽了,对于这个翡翠骆驼,他老人家竟然只字未提!”

美­妇­人轻叹一声,道:“你知道这又为了什么?”

寇英杰苦笑一声,道:“也许是他老人家忘了!”

“忘了?”­妇­人摇摇头道:“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你也许不明白他,他是一个心细如发的人。”说到这里,她把这个匣子揣入怀中,道:“既然这样,这件东西我就留下来吧!”

寇英杰心头一震,却是无话可说。

美­妇­人竟示嘉许的看着他点点头道:“你是一个很诚实的年轻人,郭白云毕竟老眼不花,能在临终之前,收到你这样的一个徒弟。”

寇英杰抱拳道:“前辈过奖了。这个翡翠骆驼,虽然先师临终之前,并没有交待,但是到底是先师身后之物,似乎仍应交还给那位郭小姐。”

美­妇­人摇了摇头,说道:“不,这一次你说错了。这件东西严格来说,并不是属于令师所有。”

“那么,应该属于谁所有?”

“应该……”她苦笑了一下道:“我说了,你也许不会相信,这东西原来是我的。”

“是……你……前辈,你是说,这是你所有?”

“不错,”她微微愕了一下,似乎有点后悔不该说得这么清楚,当下面­色­微寒,又道:

“详细情形,你就不要再问了!”

“前辈!”寇英杰冷冷的道:“这件事在下可以不问,在下武技太差,不足护卫先师身后之物,也是事实,只是前辈既要把这个翡翠骆驼带走,最起码,应该把前辈的真实姓名留下来,这样郭小姐以及二位师兄询问起来,在下方不至于无言以对!”

美­妇­人摇摇头道:“这是一个秘密,也许彩绫他们,根本就不知道郭白云手里有这件东西!”

寇英杰道:“但是在下知道。莫非前辈要在下隐掩事实,不予吐实么?”

美­妇­人点点头道:“我确是这么想。”

“那么前辈就看错在下这个人了!”

­妇­人道:“你是说,你要把今日之事说与郭姑娘他们知道?”

“是的,在下一定据实以告!”

“你以为他们会相信?”

寇英杰呆了一下,道:“也许他们不会相信,但是我说的却是实在的,大丈夫但求无愧于心,也就心安理得了!”

美­妇­人那双深邃瞳子,在他身上一转,缓缓点了一下头,说道:“你说的不错,为人,尤其是一个男人,确实应该有面对现实的勇气。”她又看了他一眼,忽然发觉到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个年轻人了。他的某些气概与神态,似乎与自己那个心爱的门人相象,更有点与她那个伤心人早年所相似。看着他,她忽然呆住了。

寇英杰也不禁越来越对这个­妇­人心存好奇,他向前一步,抱拳一揖道:“前辈如以真实姓名见告,在下感激万分!”

美­妇­人恍然警觉,轻叹一声道:“你一定要知道我是谁么?”

寇英杰道:“唯有道出前辈真实姓名,不足以取信郭小姐与二位师兄!”

“你错了!”­妇­人冷冷道:“为你着想,还是不道出我的名字,否则你将不容于你那两个师兄,只怕那郭小姐也不会见谅于你!”

“这又为什么?”

“也许你还不知道,”­妇­人道:“你那两个师兄,俱是心胸狭窄,而又生­性­多疑之人,如果你掩瞒事实不说,他二人果真不知倒也罢了,如果你真的说出事实,只怕势将不容,那时候……哼!”

说到这里,她脸上微微现出了一些怒容,顿了一下,才又道:“我真有点为你今后的处境担心,你千辛万苦,为送先师之灵,一片忠心,又为了什么?也罢,”她眼睛里散放出一种异样的光采,道:“不如你眼前随我去吧,我必会厚葬你师郭白云,你如肯改拜我为师尊最好,否则我待你亦可如故人子弟,将一身武功传授与你,以你质禀为人,将来成就必然不可限量!”

顿了一下,她直视向寇英杰道:“你以为这样可好?”

寇英杰真没想到,她竟然会有这么一番说话,一时不禁为之瞠然。

他以最快的速度,把对方这番话在脑子里转了一下,随即上前深施一礼。

­妇­人面上一喜。

却不意,寇英杰道:“前辈盛情,在下心领有余,无奈先师言犹在耳,重任在身,不敢从命,此去即使不谅于郭姑娘与二位师兄,亦不敢少违初衷,前辈苟有见爱之心,不如将翡翠骆驼发还在下,以便成全!”

­妇­人冷笑一声,道:“我已破格一再为你着想,你偏偏执迷不悟,看来我确是爱莫能助了。这件东西原是我所有,现在物归原主,谈不到发还二字。”

寇英杰一躬道:“既然如此,即请前辈赐告真名。”

­妇­人摇头一叹道:“你这人真是个死心眼儿,实在告诉你吧,我名成玉霜,与你师尊郭白云乃是……”伸­色­一懔,她忽然黯然道:“算了,你知道这些已经够了!”说罢略为颔首道:“我走了!”

娇躯待转之际,却又住身冷笑说道:“其实,我此来的目的,并不是旨在这个翡翠骆驼,而是在江湖上传开的一样东西,你可知道是什么?”

寇英杰摇摇头,现出十分沮丧的样子:“在下不知道。”

姓成的­妇­人微微眯着眼睛看着他,点头道:“也许你说的是真的……因为连我也十分的怀疑!”

“前辈怀疑些什么?”

­妇­人道:“外面传说,你师父郭白云拥有一样瑰宝,当年金龙老人毕生武功菁华的一卷手卷。”

寇英杰心头一惊。

­妇­人继续道:“这卷藏有金龙老人毕生武功菁华的手卷,名叫‘金鲤行波图’,传说金龙老人将其生平最为得意举世无匹的一套‘鱼龙百变’注入笔锋,画成了百条金鲤,以供后世有缘智者忖而习之,是以当今武林中人,谁能具有这卷图画,无疑即将是未来领袖群伦的武尊。”

寇英杰道:“原来如此。”

美­妇­人说道:“他们所以怀疑令师拥有这件武林至宝,纯是因为当年金沙江畔,令师郭白云曾经发现了当年金龙老人晚年修真的洞府,并目睹了老人躯体,以及老人手抄的劝世经典。”

她微微一笑又道:“所以因为这样,他们就进而推想老人这一套罕世的武功宝图一定也被你师父拿去了!”

寇英杰神­色­不变的道:“那么依前辈的看法呢?”

美­妇­人一笑,道:“我却以为这是靠不住的!”她眉头微微一皱,又道:“我所以抱持怀疑的态度是,如果郭白云真的拥有这卷鱼龙百变图,以他武功造诣及智慧,必然早已将画中所显示的武功参透,那么,这一次又何至于还会输在了铁海棠的手里?所以我断定外面的传说是靠不住的,现在事实证明果然不在他手上。”

寇英杰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却也不便多说些什么,她所谓的事实证明,必然是指眼前郭白云所遗留下的这些遗物中并没有那卷图画。然而寇英杰却知道她是被自己愚弄了。一个老实人有时候很容易愚弄一个聪明机智的人,诀窍就在老实这两个字上。

寇英杰没有撒一句谎,其实他自动请求要她搜自己身子时,内心实在捏着一把冷汗,事实证明他这一手用对了。如果他当时没有这么一激,这个­妇­人是否会搜他身上,可就不敢说了。

现在她非但不怀疑寇英杰藏有这卷宝图,甚至于也否定了郭白云曾经拥有。

这种认定自然使得寇英杰大感轻松。

美­妇­人说到这里,忽然微笑了一下道:“但是外面的人,并不这么想,尤其是铁海棠,他似乎认定了那卷鱼龙百变画卷在郭白云身上,那么郭白云一死,这卷图画必然在你身上,所以你今后可是十分的危险!”

寇英杰道:“在下知道!”

美­妇­人看了他几眼,象是还想说些什么,只是欲言又止,寇英杰却如芒刺在背,对方一时不走,威胁也就一时不得解除。

对于寇英杰来说,对方硬­性­拿走了那个翡翠骆驼,无异是一种盗贼的行为,寇英杰没有理由再这般的对她礼待,然而设非是她的解救,只怕寇英杰此刻落得的下场更加悲哀,早已为鹰千里所擒,不要说所有郭白云留交的遗物不保,就是他这条命,要想保存也是万不可能了。

是以,基于以上的理由,寇英杰对于这个­妇­人的感激远超过恨恶,至于她所拿走的那个翡翠骆驼,也就无可奈何了。

美­妇­人缓缓走到了灵柩旁边,再次的向着郭白云的遗容注视着,良久,她叹息一声道:

“我不该惊动他的……”随即回过身来道:“我走了!”

三字出口,她身子霍地狂飘而起,就在她身子腾起的一刹那,那两扇虚掩着的纸窗,倏地敞开来,随着她投出的身影窗扇又自行合拢。

寇英杰呆立了一刻,才恢复了镇静,他脑子里反复思索着那­妇­人的名字——成玉霜,对她的身世行踪感到无比的好奇。

他当然为着失落的那个翡翠骆驼感到懊丧,反之,却又不禁为着能够保存现有的一切而庆幸。

无论如何,他决定要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七天以后,他终于来到了皋兰。

这是个大地方,市街整齐,人文荟萃,杨柳摇曳着一天的碧绿,使远来的游子,乍然目睹之后,感觉到一种无比的轻松,仿佛一下子忘却了旅途的劳累。

皋兰、白塔两座巍峨的高山,一前一后拱卫着,青天白日,和风广被,稻田里起伏着的层层稻浪,尤其使人陶醉,即使你是第一次来,你也会深深的爱上这个地方。寇英杰把郭先师的灵柩暂寄在市郊的白塔寺,他自己因形容憔悴,服丧在身,再加上有了前此在秦州的经验,也就不再随意住店,就在庙里挂了个箪,布施了一两银子,暂时歇了下来。

有了前几次的经验,他不得不尽量收敛行踪,虽然说已来到了先师故居,可是他依然谨慎言行,甚至于对庙里的和尚他都未敢吐实。

白塔寺乃是皋兰城一所极为壮观的寺庙,地处镇远门外,而正当黄河之滨。这里香火极盛,全寺有三百寺僧,寺刹之建筑称得上金碧辉煌,宝相万千。

寇英杰因随灵在身,被接待在较为僻静的西禅院里。这所院子只由一个风火僧叫向元的老和尚看守着。有一个很小的佛堂,署名是“小禅山房”,住寺的和尚不过八人,较之白塔寺的其他各个殿院香火可就差远了。

然而,这片西禅院里,却有属于它自己的一番宁静。独揽水光山­色­的一面雅座,又是其他各殿院所无法比拟。

院子里栽种着十数株老松,高Сhā云夭,和禅房外的几株老梅,对映成趣。

人们喜爱梅树,乃在于它独特嶙峋的形态与气质,倒还不曾听说过梅不开不雅的说法。

松亦然。无论什么地方,如果种植了这两种树木,必然令人心旷神怡,尤其是出家人的寺院里,望之而兴出尘之念,含蓄着几许仙佛出世的崇高哲学。

岁值晚秋,老梅苍劲的树­干­上,已吐出了几点生芽,残阳夕照,云高飘飘,大地肃杀。

寇英杰把先师的灵柩安置好了,又布施了一些灯油钱,请这西禅院里的和尚,在灵前念上一卷经,放上一个焰口。

一堂功课作下来,已是和尚们用晚膳的时候了。和尚们陆续的去了,他乃得暂时的安宁,徐徐步出佛堂。

刚刚进寺的时候,先已用过饭了,现在还不饿。出得佛堂,接触到清冽的一阵风,目睹着院子里的古松老梅,心里兴起了一阵安适之感,说不出的舒坦。

站立在高耸的庙台上,鸟瞰着浩瀚的黄河之水,只见河水翻腾,一泻千里,残阳下水­色­泛金,目力极视而不见其源。这条驰骋中原,行经九省的第二大河,果然雄姿英发,慷慨激昂而不可一世,揆其来势,出自青海巴颜喀喇山北麓,原为星宿海,绕积石山,而入陇省,这里首为其经,是以水势奇猛,拍岸涛天,蔚为壮观!

寇英杰这个出身平凡的天涯游子,在一连串不平凡的连续遭遇之下,也变得不平凡了。

这些日子以来,他饱经风霜,累经大敌,无论阅历抑或人情世故,也都大为增进。此刻,他目睹着眼前的壮观肃杀,却不禁兴出了人天合一的出世之感,下意识觉得自己仿佛化身于河道中的一堵礁石,正自身受着澎湃奔腾河水的无情冲激和洗淬,而那堵礁石却不退缩,何能退缩?

恍惚之间,他已似强大了许多,不再懦弱了。

“施主可曾用过膳食了?”声音苍劲,而有磁音,起自右侧松下。

寇英杰霍地回首,发现到了那棵松,从而也就发现了松下的那个年老的风火僧向元!

初来西禅院时,他们已经见过了。

这时那个貌相清癯,五岳朝天的黑和尚,蜷着一条腿,怡然自得的坐在一截树根上,身侧放着一卷经,一只瓦罐,罐子里是清冽的甘泉,置着一个大木杓,寇英杰看他之时,他正仰起头来,把满满的一杓清泉注入喉中,状如长鲸吸水,一饮而光。放下木杓,他呵呵一笑,拍打着僧衣站起来道:“施主怎不到前面去进膳食,山上凉,夜又长,很容易感觉饥饿呢!”

寇英杰欠身一稽道:“多谢师父关爱,在下来时己用过饭了,身边还有几个锅饼,夜里饿了也无妨,大师怎么不去用膳?”

和尚呵呵笑道:“老衲自辛丑年习辟谷,过午不食,算来己有些年了!”

寇英杰欠身道:“失敬,失敬!”

和尚道:“施主来到皋兰,怎不直接投亲?这里可有朋友?”

寇英杰道:“在下是外乡人,这里并无亲戚,只待将先师灵柩送达之后,即行离开,尚未曾想到在此逗留!”

和尚嘴里喧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但不知施主师尊,丧居哪里?”

寇英杰一笑道:“在下要请教,大师父可知道这里有座兴隆山么?”

和尚道:“有有,施主,你且看来!”言罢他向前走出几步,寇英杰自后跟上。

二人来到庙台边上,只觉得天风冷冷,风力沿着白塔山的边缘疾旋不去,形成疾劲的气流旋涡,二人身上长衣俱被猎猎扬起。

风火僧向元抬手指向远方道:“喏!施主且看,那白红参杂处,就是兴隆山!”

寇英杰道:“多谢大师。”

山处边远,似与天际相齐,一道红红的夕阳云彩,带状的描出一长条异彩,嶙峋的七股山峰,都象铸镶了一圈金红­色­的彩边,山尖上大概有积雪,冰雪夕阳互一对映,渲染出瑰丽的颜­色­,好景致!

看到这里,寇英杰心里禁不住赞了一声妙,却见那风火和尚,眯着一双细长的眸子,打量着远远的山势,频频点头不已:“兴隆山与伏蟒山相扣联,前后七峰,展延百数里,号为飞仙所居,施主可曾觉得那片红光过于渲染些了么?”

“在下正有同感!”

和尚呵呵笑道:“那是因为岭上多生红梅之故,因山上终年罩有白云日夜不分时令,四时皆称花香,红花夕阳相映生­色­,本地人叫它作‘血海腾龙’,呵呵,施主看是否有几分传神?”

寇英杰早已为那番天然景致所吸引,禁不住连口赞颂不已。

和尚用他那只黑手,比划着山势道:“施主要去的兴隆山是在前面三峰,后面四座峰头却是属于伏蟒山的界限,那里传说气温酷寒,倒是兴隆山景致天成,称得上人间洞天了!”

寇英杰道:“大师父对那里很熟么?”

“熟也并不甚熟,”和尚展开着一双花白的眉毛:“倒是去过几回。”

说着他脸上带出一片笑意又道:“那里有一处地方叫白马山庄……”

寇英杰顿时心里一动,却没有现于面上。

和尚含笑接下去道:“老衲倒去过几回。”

寇英杰道:“在下要去的地方,正是白马山庄,大师父可否指引一条明路?”

“啊!”和尚道:“那倒是巧极了,白马山庄,居民不过三五十户,多是前朝遗老,施主令师大名……”

寇英杰本待直说,可是他却想到师父大名满天下,如道出实话,和尚必然大吃一惊,说不定又多上一些闲是非,是以他话到嘴边又吞住,当下乃改口说道:“先师姓云,草字双飞!”

和尚愣了一下,摇摇头道:“这倒没听说过了。老衲前些时去那里,乃是同敝寺的镜明方丈专诚拜访一个江湖奇人郭老王爷。”

“郭老王爷?”

“施主不要误会,老衲说的王爷,可不是在朝为官的王爷,而是有金大王之称的那位江湖奇侠,郭白云郭老侠客。施主大概也曾听说过这个人吧!”

寇英杰一抱拳,肃声说道:“郭老侠名久播,在下自然听过,想不到他老人家也住在兴隆山。”

风火和尚感慨着道:“郭老王爷当得上是个异人,他那一身出神入化的功夫,可称天下无敌,敝寺的方丈,就曾专诚请他老人家指点过功夫,老人家当时送了敝寺方丈四个字的谒语,至今方丈仍受益无穷!”

寇英杰道:“这么说,在下此去兴隆山,交待完了先师丧事,倒要专程去拜谒他老人家一下了。”

“那可没这么容易!”老和尚微微笑着:“他老人家是不是在山上还不一定,就算是在山上,平素也是不见外客,那位玉小姐更是出了名的难惹,她武功得自老王爷亲授,可是不得了,谁也不能轻易冒犯!”

寇英杰道:“这么说,外人是无法上门拜见了?”

“很难!”和尚忽然又笑道:“这也难说就是了,山上有一处地方叫梅园,郭老爷子与那位玉小姐最喜梅花,闲来无事时,常爱在那里走走,施主如果有心拜见他们,不妨在每日晨昏,到那里去等着,说不定有意外的遇合,也未可知!”

寇英杰抱拳道:“多谢大师指导,在下听说郭老先生门下有两位弟子,是否也住在一起?”

风火和尚道:“不错,二位少君武功都高不可测,只是并不住在山上,听说两位少君掌管着老人家百万的家财,目前在甘凉经营着珠宝生意,每月才得上山一次。那位二少君复姓司空,单名一个远字,前时有幸,还到过敝寺几次,方丈请教过他的剑法,果然高明,只是……这两个人,似乎对名利心过重,听说不得郭老喜爱!”说到这里叹息一声,双掌合十,又道:“阿弥陀佛,名利之心导源于贪,贪不能止,则诸世间孵,化,萱,胎,随力强弱,递相吞食,是等则以贪字为本,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

寇英杰待他念完佛语之后,道:“这么说,这白塔寺与郭老先生渊源甚厚了。”

“谁说不是!”风火和尚看了他一眼,苦笑道:“不瞒施主你说,这甘凉地方有十处寺庙,包括敝寺在内,都接受过郭老王爷大量金钱布施,阿弥陀佛!”他合手又喧了一声佛号,才继续道:“郭老王爷可谓是我们佛门的大恩人,这十座庙刹的香火,多赖以维持,只是……自从二位少君管帐经营以后,却对出家人刻薄多了,每月照例的布施银子,也常常借故拖延不给,敝寺已很久没有领到了。最可怜的是宏济寺,当初建庙的银子,全赖老王爷解囊支持,如今一旦中断了接济,庙里香火不济,百十名僧徒,几乎己濒临断炊之危,目前多赖各庙宇互相接济维持,说来也实在可怜!”

寇英杰道:“这种情形,郭老先生岂能不知?”

“施主有所不知,”风火僧这才吐出了满肚子的苦水道:“郭老王平素很少在家,他老人家自从三年前参习上乘心法以后,已不问外事,家事有他女儿,外面事也就听令他那两个弟子负责。”

说到这里嗓音压低道:“听说老王爷关照每月不得中断十所庙宇的接济,奈何二位少君是阳奉­阴­违,把这笔为数可观的银钱,用以中饱私囊。”顿了一下,他双手合十,又自高念一声佛号,嘴里连声道:“罪过!罪过!”

寇英杰心里对于二位未曾谋面的师兄,有了一个大约的认识,也就不再多问,当下合十告退,向所居禅房自行步入。

他当然不是真的回房歇息,只是不愿让那风火和尚知道而已。

出了白塔寺,他急急策马,沿着黄河右侧的一条黄土驿道,一径的疾驰下去。一盏茶的时间以后,他已来到兴隆山下。打量着眼前的山势,他由不住兴出一声赞叹,暗暗赞扬着先师生前果真是好眼力,选择了这里居家。

在一片蝉声里,但见眼前柳蕴成荫,山势极为辽阔,共分有双股敞道向内山环抱进去,放眼看去,一片蔼蔼秋光,云霞迷离处,点缀着万紫千红,间歇有白鹭成群,耳中不时婉转着灵禽的啁啾。

两条敞道虽是相背而驰,观其盘旋之势,却是殊途同归。

仰首前瞻,细察山势,明显的分为三道界限,面积最广大,展延百里的第一界线,即是最小的第一界线,这一道界线内,鸟语花香,秋­色­宜人。

第二道界限,属于半山之势,牵连后山诸岭,天光自四峰交投直­射­,树挺枝秀,风回云转,泉声潺潺在闻,似更能独得天地之钟秀。

至于第三道界限,概为高拔千仞之嶙峋峻岭奇峰,那里白雪常封,雪气氤氲,却非极目所能窥其堂奥。

寇英杰把眼前山势,看了个清楚,胯下黑水仙,已不耐发出嘶声,频频刨动前蹄,寇英杰微微抖缰,即刻向岭内奔去。

一片秋­色­蝉声,他来到了一处内山腹地,一面是展延数里的秋收旱田,另一面是水明山秀的天上人间。

高有十丈的一方巨石,拔地直起,作马扬前蹄之势,透过巨石腹跨之下,蜿蜒出一道迂回的山路,自此地势渐渐升高。巨石上赫然铸刻着“白马山庄”四个大字,字迹苍劲,其上抹以翠绿,望之而兴古意。

寇英杰方自对石凝视,耳听得身后急促的脚步之声,他不禁带马回头,却使得他微微一惊。

目光望处,只见一顶青呢大轿,在四个黄衫短衣­精­壮汉子的力抬疾步下,正自绕过一弯腴柳,直向寇英杰站身处行走过来。

山道虽然不窄,可是容纳了这乘轿子,再并马而行,可就有些牵强。寇英杰就把坐骑向一旁闪开了些,转瞬间,对方那乘轿子,已来到了近前。

撇开轿子中人不算,走路的共是五个人。抬轿子的是两个人,跟着换肩的又是两个人,另外一个人,却行走在轿子的前首。这个人二十左右的年岁,一身鲜艳讲究的青缎子长衣靠,腰扎丝绦,却把长衣下摆一角别过来,扎在丝绦里,这人面容黑瘦,但­精­神奕奕,背后的一口长剑,似乎较一般的剑身,看上来要长出半尺,老长的一截露出颈后,足下一双鹿皮爬山靴,昂首阔步,­精­神抖擞。

寇英杰立处,正当白马山庄那方的入口之地,来人一行看来正是借步此处入山,双方正好照了脸儿。

那乘轿子轿帘敞开着,里面倚坐着一个四旬七八,衣衫华丽的中年斯文汉子。这人正自用一双奇异的眸子,打量着寇英杰,忽见他右手微微扬动了一下,轿子立刻就停住不动。

轿前青衣少年,立刻回身拱手听命。

华服汉子嘴皮微动,寇英杰因距离较远,未能听出他说什么,即见那青衣少年应了一声:“遵命!”随即回身向着寇英杰站立处走来。

寇英杰心中方自一怔,对方那个青衣少年,已经站立面前:“你是­干­什么的?”

青衣少年冲口先来了这么一句,一双锋芒毕露的眸子,上下的在寇英杰身上转着,其势汹汹,大有一言不合,即要动武的样子。

寇英杰在马上抱了一下拳道:“在下姓寇,寇英杰,来此是访寻一户人家……”

“胡说!”那少年咄咄逼人的上前一步道:“这里哪有你要找的人?既要找人,怎不知找人的规矩?还不给我退了出去!”

寇英杰心里老大的不悦,只是一来摸不清对方身分,再者自己此来是客,又在服丧期间,自不便惹事,当下翻身下马。

少年上前一步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既然来这里找人,怎不在入口先行通报,敬候响箭通知?这么胡跑乱闯,想死么!”

寇英杰想不到他年纪轻轻,竟然出口伤人,不禁冷笑一声道:“兴隆山庄未闻是何人私产,我怎么就来不得?”

少年怒叱一声道:“大胆!”足下一跨步,霍地出右掌,直向寇英杰前胸上直击过来,寇英杰后退一步,少年这一拳差着数寸没有打中,可是紧接着他右足快进一步,却用另一只手呼一声,带出大股拳风,直向寇英杰腰眼上击来。

寇英杰登时就觉出这少年拳脚上得过高人传授,而且行拳过掌之间,颇有内功根底。心里有了这番见地,寇英杰不敢大意!他一来心怒对方口头刻薄,再者这少年尤不该出手打人,是以他决心要给他吃些苦头。

少年拳来得猛,寇英杰闪得妙。

“呼——”一拳又走了个空,少年狂吼一声,正待三次进拳,寇英杰已不容他这般猖狂,只见他身子向后一撤,右掌托附之间,施展了一个托字掌,直向对方少年右肘腕上附来。

青衣少年年幼得高人传授,只因上来自负,根本未把对方看在眼中,这时摹然发觉到不妙时,已把招式用老,想退身已是不及。

随着寇英杰轻叱的一声:“去!”掌势向外一吐,青衣少年身子就象个陀螺似的向外旋了出去,叭的一下子坐倒在地。

轿内那个华服中年汉子看到这里眉头一皱,霍地把身子坐直了。

就在这时,坐倒在地的青衣少年,猛然把身子窜了起来,剑光一闪,指向寇英杰面门,他气势汹汹的道:“小子!你是找死,快撤兵刃出来!”

寇英杰打量了一下轿内的中年人,见他表情泰然,丝毫不以为意,心内不禁大不为然。

既然撤出了兵刃,动起手来可就保不住要伤人,妙在对方主人在场,竟然不予喝止,寇英杰可不愿这么冒失。当下他闪出一步,怒目视向轿中人冷笑抱拳道:“足下莫非听任手下这般作为不成?”

轿内中年汉子鼻子微哼一声,徐徐的道:“兴隆山名榜武林,足下这般冒失,略予惩处,理所应当。”说到这里嘿嘿一笑,那双深邃的眸子,却在寇英杰身边的那匹黑水仙身上转了一转,一只手微微抬起,摸着­唇­上的一丛短须:“足下现在走还来得及,只是得把这匹牲口留下来,怎么样?”

寇英杰冷哼一声,不再与他多言,却把目光移向那个青衣少年,他预感到一场杀搏在所难免,左手轻轻在爱马黑水仙身上拍了一掌,黑水仙遂自行向一旁走开。

青衣少年一举掌中剑,道:“快!少爷要在你身上开个血窟窿,才消心中之恨!”

“只怕未必!”寇英杰眼见他主仆如此嚣张,决心要出手教训这少年一下,只是那轿中人显然是个虚实莫测的人物,倒不得不令他暗中戒备。

无论如何,他不出手是不行了。

冷笑一声,他手探腰侧,寒芒乍颤,却把一口如意软刀­操­在了手中。

青衣少年没料到对方施用的竟是一口软兵刃,心中一惊,却把长剑向怀中一抱,目视正前,气沉丹田。

架势一拉开,可就透着不凡!寇英杰见少年一拉架势,凭自己阅历,竟然未能看出对方门户,心中不免吃惊。

是时,轿内中年人已比了个手式,轿夫随即把那顶青呢大轿缓缓放了下来。中年人依然坐在轿内,他脸上微微带着冷笑,摆出一副坐山观虎斗的样子。

寇英杰不禁心中更是有气,方待向对方少年交待几句,却不料那少年一心想找回方才的面子,根本就无暇与他多说,嘴里喝叱一声,一挺掌中剑,直向他面门上刺了过来。

寇英杰如意软刀向外一封,身子奇快的一个疾转,左掌霍然递出,直向那少年后肩击来。

他无疑是心存仁厚,满心只想略给对方几分颜­色­,倒是无心伤害于他。却不知那青衣少年并不领他这个情,就在双方刀剑乍然一交的当儿,那少年身子一个快速的疾转,掌中剑霍地向外一封,泛出了一片寒光,由上而下,划出了一个之字。

这一剑无异是得自高明传授,之字上的一点,象征着剑点前心,接下去是剑挂两肩与一挥一拖,这一剑五式,果然高明之至!

寇英杰方自凹腹吸胸,躲开了首先的一刺,接下去的四手快剑,却是一气呵成,青衣少年如非心存狠恶,万万不会对一个陌生人一照脸的当儿,竟然施展出这般狠毒的杀手。

这一招五式,施展得那般奇妙,寇英杰万万不曾料到对方一个年少弟子,竟然会有这般起手,乍惊之下,他身躯猝然拔起,掌中刀施展出他素鸣得意的一招——一刀奔云。一阵兵刃交鸣声,双方不约而同的俱都向后退了几步,青衣少年到底是力道不足,足下踉跄着,几乎坐了个ρi股蹲儿。

然而寇英杰却也并不体面,在他低头察看时,才恍然发觉到长衣一角,居然为对方剑刃削落。

就在寇英杰方自一紧掌中刀的同时,那个青衣少年居然第二次袭了过来。这一次较诸前一次更为猛烈,掌中剑卷起了冷森森的霞光,在刺目的剑光里,却明显的分出了三截剑尖,分点寇英杰咽喉、心窝、下腹。

青衣少年果然剑法迥异,只是这一次在寇英杰严密的防范之下,却难以取胜。

面对着当前剑势攻击之下,寇英杰身形纹丝不动,他迭经大敌,早已养成临危不乱的大家风范,越是形势险恶,越见其谨慎周密。

这种以不变而应万变的气概,正是成就他今后在武术剑道上超凡拔萃的最大因素。

青衣少年一手三剑的绝技施展的并非不妙,只是却慑于寇英杰这般泰山崩于前而不溃的气度,就在他心神微分的当儿,寇英杰已把握着这一刻良机,在对方泰山压顶的剑势里,攻出了一刀,刀光一吐即收。

耳听轿内中年人一声叱道:“不好!”象是一头怒起的飞鹰,那个身着华丽衣服的中年汉子,倏地腾身而起,宽肥的彩衣,噗噜噜带着一阵子疾风,飞星天坠般的向着二人之间猝然落下去。

中年人显然具有非常身手,在他兔起鹘落的一刹那,寇英杰顿时有感于他环身四侧的充沛力道。也就是这种力道,迫使寇英杰不得不向后面撤退了一步。然而,这仍不能阻止他已出的刀势。

其实寇英杰是有足够的能力,在这一刀取得对方­性­命。他当然不会这么做,如意软刀的刀尖,在已经扫触到对方前心衣边的弹指间,忽然向上方跳开,有意的离开了这处要害,却扎向那少年左面肩窝,噗的一声,足足扎进去有两三寸深。

刀拔,血窜,青衣少年嘴里“啊唷!”一声,足下一连后跄了六七步,噗通一声坐倒在地。

面前人影一闪,现出那华衣中年汉子,他似乎震惊于青衣少年的负伤,面上神­色­为之一变,二话不说,陡然出手按在了少年肩上伤处,几名轿夫也都惊慌失措的偎近上来。

华服汉子怒声道:“没你们什么事,退下去!”

四名轿夫似乎十分畏惧这中年人,闻声后,匆匆退回原地站好。

中年人怒视了寇英杰一眼,才转向少年说道:“不要紧,这里尚有一粒定血丹,无论多重的刀伤一粒足可见效,你服下以后暂时不要走动,小坐片刻,当有妙用!”

青衣少年十分委屈的点了一下头道:“谢谢爹爹!”

寇英杰心中一惊,这才知道对方竟然是父子关系,较诸师徒之情犹要更深一层,看上来,双方势将更难以善罢甘休了。无论如何,即使是一千个有理,此刻也难以分辩。

寇英杰心知此刻开口,即使是真心向对方致歉赔罪,也是无济于事,反倒不如一言不发,看着对方究欲如何,再定对策。

想到这里,他退后一步,将一口如意软刀,还入鞘内,倒要看看对方怎么对付自己。

是时,那中年汉子已由身侧取出了一个扁玉匣子,打开来,由里面取出了一片丹药,与少年服下,收起了玉匣,他才缓缓站起来,一回头,目光炯炯的逼视向寇英杰:“混小子,你好大的胆子!”华服汉子边说,边自把一双袍袖卷起来,向上方作规则的挽好,那双灼灼的眸子,鹰般的深沉:“足下攻习的是马家快刀吧!不错,很有点底子了!”

冷笑了一声,他又接下去道:“不上高山,不显平地,今天邬大爷也叫你长长见识,你就知道你那两手三脚猫功夫在这里耍不开了!”他一面说时,身子一直向后面退着,可是退的步子显然很奇怪。

寇英杰因见这中年汉子器宇轩昂,是以一上来,就未敢对他心存轻视,这时听他口气,竟然已窥出了自己刀法玄奥——这是下手对敌武者大忌。

盖因为对方一上来先把自己身手摸清了之后,先已立于不败之地,想要胜他可就不易。

再者,寇英杰也曾注意到中年汉子退后的步子,乃是采取交Сhā五宫的步势,心中更不禁大生警惕之心,愈觉得对方不是好兆头。

中年汉子退到一定位置上,左实右虚,把脚步定了下来,一双手腕子交Сhā相叠在前面小腹上:“足下请吧!”脸上带着轻轻的冷笑,这汉子真有说不出的狂傲姿态。

寇英杰抱着拳道:“请报大名!”

中年人狂笑一声,道:“你也配问我的名字么?还是糊涂一点的好!”

寇英杰咬了一下牙,冷冷的道:“足下既不愿以姓名示人,显然别有隐衷,请示要与在下怎么一个打法?”

中年汉子嘿嘿笑道:“小子,你连我妙手昆仑邬大野都不认识,竟然就敢来到皋兰撒野,这就活该你小子要倒霉了!”双手挥了一下道:“来吧,找出你的刀,看看能沾着你邬大爷一根汗毛不能!”

寇英杰道:“那倒用不着,兄台既然空着手,在下也就徒手奉陪!”

这也是寇英杰心思慎密之处,因为对方一上来先已看出了他的刀功刀门,是以他也就不再以刀对敌。

邬大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一切随你,来吧!”说到来字,他身子霍然向下一矮,气沉小腹,目视正前,身躯似蹲又立,看来固若磐石。

寇英杰自忖着这个架不打是不行了,当下抱拳道:“现丑!”

陡然他足尖点地,身躯平着窜了过去,左手微晃一下,右手待机直向姓邬的上胸劈出一掌。这一掌纯系试探对方虚实,掌力乍一推出,中年汉子竟然随着他的掌势霍然向后退了出去。

当初还不觉有异,待到右手往回一收的当儿,这才暗吃了一惊。原来那汉子整个身子仿佛是一块铁,而自己收回的手掌,却有如是一方磁石,一出一收,有如磁石引铁,眼看着那汉子身躯,夹着一股强劲的风力,呼地一声,随着自己收回的掌势,猛地扑了过来。

寇英杰大吃一惊,陡然忆及当初郭先师在沙漠动手之时,老人家的身手,即有几分与对方相仿佛,俱是武林中难能的粘字诀窍。这一惊使得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也幸他洞悉在先,才免了一场上来劫难。

邬大野身如狂风般的袭上来,四肢齐收,而在他身子甫一凑近的刹那,却蓦地向外分开来,一收一放,其间夹带着万钧巨力。

邬大野心衔子伤之恨,再加以他本人一贯的动手作风,必使对手身上带了伤方得幸免,是以拳脚上力道,贯足了十成功力,双手猛袭寇英杰双耳两颊,一双足尖蜷曲着,直向寇英杰两处肩窝上踢去。

寇英杰如非洞悉于先,只怕一上来先就招架不住,总算他见机得早,身子霍地向后一坐一拧,嗖的一声拔出了一丈五六。

妙手昆仑邬大野一双足尖,紧擦着寇英杰肩上踢了过去,险固然险到了极点,只是没有踢着。呼一声,象是一片云似的,邬大野掠空而过。

两个人就象一对剪空交尾而过的燕子,刹那间分飞两处。

寇英杰顿时有感于对方手足上的力道惊人,虽然没有被他实力击中,只为他手足上的风力扫擦过去,也觉出火辣辣的一阵灼痛,如此看来,对方这个中年汉子,显然具有一流的卓然身手。

彼此不过才过了一招,寇英杰已觉出自己万万不是他的对手。

这其中还有一点差别,寇英杰终究心存仁厚,上来不肯以实力相拼,而邬大野却是出手极重,似乎一上来就有制对方于死的意思,相形之下,强者益强,弱者也就愈弱了。

妙手昆仑邬大野一招失手,嘴里怒啸一声道:“好小辈!”只见他一双大臂霍地向后一个倒剪,足跟着地,使出了一式金鲤跃波,嗖的一声,已再次来到了寇英杰身边。

冠英杰自忖着无能胜过对方,却也不甘心就此服输,这时见他展出千钧巨力,用霸王卸甲式子,直向邬大野两肋上捺了过去。

邬大野冷笑道:“好!”

四掌直托之间,寇英杰只觉得一股大力反弹而出,其势至猛,再想挺身出力,已是无及,呼的一声,摔了出去。

这一摔端的是跌得不轻,寇英杰双手两膝俱都擦破,所幸他身手灵活已极,就地一滚,霍地跃身而起。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他身子方自站起的一刹那,面前人影一闪,邬大野又已来到了身边。寇英杰顿时觉出,那邬大野身上发出一股吸力,想要摆脱他诚是不易。一念未完,随着邬大野翻出的手势,一股疾风已托向他腰胯之间,邬大野叱了一声:“去!”气势一吐,寇英杰竟再次的被摔了出去。

这一次较诸前次更重,加以寇英杰落下的身子,受阻于一丛乱石,石块纷飞里,寇英杰再次站了起来,身子多处已见了伤。

双方动手,既无血海深仇,到此也就很可以作罢了。无余邬大野却不作此想,似乎存心要置寇英杰于死地。

寇英杰在沉重的两次跌摔之后,尚能站起,已是不易,却未曾料到身子方自站起的同时,邬大野长笑声中,再次的逼了过来。

寇英杰陡然忆及此人身手,有几分与死去的恩师相似,正待出声呼止,邬大野已再次的扑身而近。呼!一股疾风,邬大野的腿,直向寇英杰双膝上扫来。

寇英杰身子往上一拔,却正好迎着邬大野挥下的手掌,这一掌邬大野决心要取他­性­命。

只听得碰的一声,击中在寇英杰背心之上。

随着邬大野递出的掌势,寇英杰身子足足腾起来七尺高下,带着后者的一声长啸,直向悬崖边滚落下去。

邬大野冷笑一声,自忖着他无活命之理,这才回首向山道间的那匹黑水仙,由不住点头赞许道:“好马!”心中一动,随即吩咐手下道:“给我擒下来!”

四个轿夫齐应一声,猛的扑过去欲擒捉时,那匹黑水仙早已长嘶一声,向着乱山间狂奔而去,瞬息无踪。

妙手昆仑邬大野待追时已是不及,心中好不遗憾!他冷冷的道:“这件事,你等切记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四名轿夫唯唯称是,哪里敢不答应。

邬大野重新返回轿内,挥挥手,四名轿夫重新抬起轿子,那名青衣少年原没有什么大伤,上药之后己无大碍,当下仍象来时模样,率先前导。

一行人轿,继续向前行进。

仿佛置身于虚无飘渺的云雾里,又象是随着剧烈的浪潮,一次又一次的在海水里冲击着,寇英杰悠悠的自昏迷中醒了过来。

首先映入他眼帘的是窗外的那株老梅树、一只歪斜的八仙桌及一袭杏黄|­色­的袈裟,袈裟是穿在和尚身上的——风火僧向元。

寇英杰仿佛记起了什么,那个叫妙手昆仑邬大野的人,施展重手法,把他打落崖下。

一次!两次!三次……似乎中途一连经过了三次重跌,一次比一次剧烈,直到了第四次,他才开始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久,他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马叫——黑水仙的悲鸣声音,再以后,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他能躺在这里,诚乃异数,天意!

他不禁为着自己尚能苟活人间感觉庆幸,由不住发出了冗长的一声呻吟。

“阿弥陀佛!”风火僧放下了手上的经卷,打着稽首道:“寇施主,你总算醒过来了!

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

和尚眸子里交织着慈辉,道:“施主,你可知道,你已整整昏迷了一个对时,可吓煞人了!”说到这里,眉头一皱又道:“不好!”赶忙上前一步,双手托着他往上一起。

只听见“哇!”一声,已自寇英杰嘴里喷出了一口鲜血。

风火僧向元喧了声“无量佛!”缓缓把他身子平放下来:“寇施主,千万不能出声说话。”他脸­色­十分沉重的说道:“方丈交待,你要静息三日,才可以出声,不得妄动身躯和饮水,否则,­性­命不保!”

寇英杰微微颔首,表示他听清楚了。

向元用一方纱巾,轻轻把他­唇­边血渍擦拭了一下,慨然叹道:“看来,施主你象是不慎自悬崖摔下,如非是施主你那匹坐骑通灵,将施主自行驮回,只怕施主你一命休矣!”

寇英杰微微点了一下头,眸子里现出了一些泪痕,他周身无比痛楚,仿佛身上的每一块骨节都碎了,每一块­肉­都在淌流着鲜血,试着运行一下真气,却连一丝力道也提不起来,当真是气若游丝。

风火僧向元道:“敝寺方丈已用接骨术,为施主把两腕错开的骨节接好,全身上下,为施主贴了十七块镇肌和气血的特制药膏!好重的伤!异数,异数!施主你这条命但能保住,称得上我佛慈悲,无——量——佛——南无阿弥陀佛!”

寇英杰枕上颔首,再次表达他内心由衷的谢意。

和尚道:“方丈交待,如果在子时之前,施主倘能醒转,这条命尚还有救,否则就要老衲给施主准备后事,施主此时醒转,似乎较诸方丈预期的子时,还要早上两个时辰,看来这条命是保住了。可喜,可贺。”说到这里,他双掌合十,又朗诵起阿弥陀佛来了。

一旁的小火炉,正自蒸煮着什么,和尚站起来道:“你己一日夜不进饮食,方丈交待如你醒转,要老衲喂你吃些东西,庙里没有什么好吃的,老衲为你煮了几个山芋,施主你可觉得饥饿?”

寇英杰摇了一下头。

向元和尚道:“要吃些才好!”说着,径自取了个热山芋,剥了皮,用竹筷叉开,挟了一块,送到他嘴里。

寇英杰只吃了一块,即作出呕吐之意。

风火僧向元吓了一跳,赶忙放下筷子,把一只手轻按向他小腹上。

寇英杰只觉出由他掌内传出一股温和之气,似如此上下搅动了半天,才勉强使他平息下来。

向元和尚似乎功力不济,额头上已现出了汗珠,他长吁了口气道:“施主你感觉如何?”

寇英杰勉强点了一下头。

和尚道:“我们这庙里,只有方丈懂些医术,他已为施主服下敝寺自制的续命保济丸,只是,看来药效并不十分显著。”

说到这里叹了一声,十分懊丧的道:“早上,玉小姐来寺的时候,方丈竟然忘记向她讨取一粒紫金丹,否则施主就不碍事了!”

寇英杰双目迷朦,原已兴出了浓重的睡意,只是当他乍然听见玉小姐三个字时,禁不住全身一震,陡然睁开了双目。

和尚并没有发觉他这种反常的突然举动,只是双手合十喧着佛号,又道:“施主你好生休息,老衲还有一课经,念完后再来看你!”说完双手合十一拜,径自离去。

寇英杰待其去后,那一颗心却因为风火僧的那一句玉小姐而再也难以平静下来。

他脑子里反复的思索着那个玉小姐的影子,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遗憾。

为什么每一件事,都是那么­阴­差阳错,不凑巧?

在历经千山万水,受尽惊险磨难之后,眼看着来到了师门,即将得卸千斤重担的当儿,却又偏偏会发生了这件事。

如非爱马通灵,以及这庙里和尚搭救,自己此刻早已命丧黄泉。

他不禁又想到了那个狠心辣手的中年人,暗暗记着他的名字——邬大野。

他反复的念着这个名字,早晚有一天,要报复这一掌之恨。

人在伤病之中,在他脑子千思万想之后,最终仍然落在了那位玉观音郭彩绫身上。他忘不了她的绝世芳容,忘不了她神乎其技的身手,更忘不了她的无情鞭梢……

想到了马场那一顿无情的鞭挞,以及她厉颜相向的嘴脸,寇英杰当真犹有余悸,禁不住自脚心里滋生出阵阵的寒意。

身上是那么的痛苦,思虑更加的痛苦!想东想西,简直没有一件事称心如愿。

最可悲眼前落得古庙栖身,身罹重伤,生耶?死耶?尚是茫茫未知之数,怎不令人忧心?想到这里,真恨不能放声大哭一场。偏偏连哭的力量也是没有!思念再转,他不禁又想到了自己此番负伤,归根究底,还是怪自己武功不济,而沿途所邂逅遭遇之人,细想起来,简直没有一个不是武技高强。

抛开先师与铁海棠不说,试想沈娘姨、铁孟能、小薇兄妹、鹰九爷,以及后来所结识的卓小太岁、姓成的­妇­人……邬大野……

他脑子里历历闪过这些人的影子,越觉得这些人,无不身手惊人,自己远非其故,看来今后如果要想出人头地,在武林中得占一席之地的话,是非得要痛下决心把武功练好不可!

由是,他想到了郭先师临终前所赠送的那卷武林至宝——金鲤行波图,以及所传授的十一字真诀,不禁一时又兴起了无比雄心壮志。他觉得目前已到了下工夫研究这些密奥武功的时机,似乎已刻不容缓。

想到了那卷金鲤行波图,心中一惊,眼睛可就情不自禁的向着右膝上看去,还好,那卷图画,仍然好好的缠在腿上。

为了这卷图画的更安全万无一失起见,寇英杰参阅那卷图画,另外配了一条,再包以黑绸,缝好,改成一双外用的护膝绑腿,这么一来,就成了武林男士一种普通的外用装着,出示任何人,也不会引人疑窦了。

看见这卷图画,寇英杰内心滋生出一种安慰,他既然伤居在床,转动不易,­干­脆就把师授的十一字真诀记起来,反复思索推敲。

他原本智力过人,自从服丧以来,哪里有过一天安宁日子,即使能静下来想一想的时间也是不多,这时运思细一推敲,果然觉得师授这十一字真诀含有极深的涵意在内,果真参习辅以内功调息,必具神效。无奈他经此重伤,内元真气俱已大亏,即使是运用思筹,也是消耗不起,勉强的支持了半个时辰,即兴起了浓重睡意,才一合眼,即沉沉入睡。

夜前,他一觉醒转,适方丈会同风火僧来探,与他服了一些丸散。

方丈法号至明,为人甚是慈善,颇­精­医理,当时讲说了一些要他注意的事项,察看了一下他的舌苔,告诫他旬日之内不可移动,一切烦碎,皆用小沙弥­操­作,须再过三天,始知安危。

至明方丈交待完毕,始与风火僧向元步出禅房,当即打发了一个小沙弥入内侍奉寇英杰便溺。

经过了一番折腾之后,寇英杰再次昏昏入睡。

子时前后,寇英杰昏沉沉的由梦中醒转,只觉得遍体燥热,口渴难耐,他脑子里方自兴起了要饮水念头,却有一枚剥了皮的新鲜枇杷适时接触在他­唇­边!

一种意外的喜悦,迫使他张开嘴,三口两口的吃了下去。

第二枚又送到了嘴边,他又吃了下去。

第三枚却没有了!

一双纤纤的手指为他把吐出的果核拿起来,丢向痰盂里,发出了叮的一声。

寇英杰觉得口齿留芳,舒服极了。他自负伤以来,已两日一夜不进滴水,乍尝美味,自是味同嚼食仙果。闭着眼睛,在枕上微微颔首,算是答谢风火和尚赐食佳果的美意。

然而,站立在他床面前的可并不是那个风火僧向元。也不是奉命来侍候他的小沙弥。是个长身玉立,花姿玉貌的绝­色­佳人——玉观音。她静静的站在床面前,黛眉轻颦杏目含忧。

她穿着一袭紧身的黑­色­夜行衣靠,外面罩着深绛­色­的一领披风,长发用黑丝绒紧紧扎成一根儿臂般粗细的辫子,甩向肩侧,衬着隐约的灯光,看上去俊极了。

禅房内点着一盏孤灯,灯芯无声的燃烧着,跳动的灯焰,似乎也同于她此刻内心那般的不宁静,那么的举棋不定。那双眸子更不知是嗔是怨,更似无可奈何的怜惜。总之,每当她打量看他时,都使得她心绪不宁,也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自从秦州赛马归来以后,这个人的影子,就时常出现在她思潮里。“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老是想静下来,打心眼里理出一条头绪来,偏偏是越理越乱,当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了。

倒是从来不曾这么仔细的瞧过谁来,况且对方还是个男人家。把他的脸一遍一遍的瞧着,看在眼里,想在心里,拿来和那天赛马时候的他互一比较,一个人,两样心思。

“唉……”她由不住露出了轻轻的一声叹息。

也就是这声叹息,使得寇英杰心中一惊,他原是闭着眼睛,忽然睁开来。

当他目光接触到站立在自己面前的,竟然不是那个风火和尚向元,而是玉观音郭彩绫时,着实的大吃了一惊。

他身子显然的动了一下:“啊!是……你。”

玉小姐道:“不要说话!”

寇英杰顿时不再吭声。他以无比惊诧的神­色­,打量着眼前的玉小姐,内心冲动极了,因为他急于要找她,有太多的话要告诉她,偏偏目前又不是见面说话的时候。

郭彩绫道:“你伤很重,你还不能说话,暂时忍耐一下!”说着她那一双长长的秀眉皱了一下又道:“白天我来庙里,为我爹爹还愿,看见了你的马,就猜想你住在这里,果然没猜错,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在这里养伤,你怎么会来皋兰?又是怎么受的伤?”

寇英杰张开嘴,只说了一声“我……”下面的话,竟然说不出来。

郭彩绫道:“我忘了你不能说话了。你不要开口,只听我说就是了!”

寇英杰无可奈何的点了一下头。

郭彩绫道:“刚才你在睡梦中时,我已察看了你的脉搏呼吸情形,看样子你受了很重的内外伤,我虽然对你认识得并不清楚,却可以断定你不是一个坏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床前有一张木凳,她缓缓坐下来。“你只要听就是了,”她说:“我还有事,这个地方也不方便,我不能停留很久!”

寇英杰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她的话。

郭彩绫皱了一下眉,道:“那一天在秦州赛马的事,我觉得我做得太过分了,我不该用皮鞭子抽你,事后我很后悔。”她似乎很为难的才说了这几句话。

寇英杰一声不出,直直的用眼睛看着她。

郭彩绫看了他一眼,脸上的神态很窘,咬了一下牙,她继续道:“也许你心里还在恨我,要是这样,我也没有办法。”

寇英杰仍然一动也不动,他只是用眼睛看着她,似乎在分辨她的居心和诚意。他不再期望眼前说些什么,因为他要讲的话太多了,绝非三言两语所能说得完的。

郭彩绫道:“你身着孝衣,听说还带着一口棺材,可是你亲人中有什么人故世了?”

寇英杰点了一下头,脸上带出难以刻划的表情。

郭彩绫道:“你是在送丧?”

寇英杰又点了一下头。

郭彩绫一怔道:“这么说,你死去的亲人是住在皋兰?”

寇英杰忽然睁圆了眼睛,他身子抖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了急剧的喘息声音。

“你用不着激动,其实这些话你是用不着告诉我的,我只是觉得好奇才问你。”说着她默默点了一下头,道:“这么说起来,你的孝行可嘉!我倒是错怪了你。不过……有些地方,我实在还不了解你!等你的伤势好一点,能说话以后,再告诉我吧!现在,我必须要走了!”说完,她探手身侧,拿出了一个小小玉瓶,道:“我现在给你服一粒紫金丹,这是当年我爹爹亲手采集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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