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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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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点整仆人叫醒了埃戛。一听见门响,他就猛地起来,坐在床上——接着,昨夜的 惴惴不安也突然又都涌现在他的脑海里——卡洛斯,他的姐姐,这个家庭从此被破 坏的幸福,好象一切又都苏醒了。阳台的门开着,一股清晨灰濛濛的雾气悄悄地透 过了白­色­的窗纱。埃夏抖抖嗦嗦地环顾了一下周围。然后,又胆怯地钻回了被窝, 在出去对付一天的苦难之前,他还要享受一下那点儿温暖和舒适。

盖着暖和舒适的毯子,他慢慢觉得,似乎不必那么急匆勿地跑到威拉萨家去, 而且也没多大益处..找威拉萨又有何用呢?这不是金钱问题,不涉及什么请求,也 不涉及什么法律——不需要一位管家的经验。这只会再让一个资产阶级分子了解一 桩极端微妙的秘密,这个秘密就连他自己知道了也吓了一跳。他用毯子往紧又裹了 裹,只把鼻子露在冷空气中。他对自己低语说:“去找威拉萨才叫傻呢!”

再说,难道他就不能鼓足勇气,立即在今天上午就明确、大胆地把全部情况告 诉卡洛斯吗?这桩事难道真象昨夜他想得那么可怕,会无可挽回地毁灭一个人的一 生?..在塞洛利库的沃泽亚斯村,他母亲家的乡村别墅附近,也曾有过一起类似的 事,两兄妹险些在蒙昧不知的情况下结了婚。当证件齐备,就要宣布这桩婚事时, 真相大白了。有如塞拉芬神父所说,未婚夫妻有两天“傻了眼”;但是,他们终于 笑逐颜开,非常和睦、非常高兴地以兄妹相称了。那位未婚夫——一个非常英俊的 小伙子,后来说“他家里差点儿出大乱子”。目前的这桩事,­阴­差阳错更大些,两 人的感情也更加深切;但是,他们的两颗心毫无罪责,绝对纯洁。所以,为什么卡 洛斯的生活会永远遭受破坏呢?既是毫无所知,也就无后悔可言。最初的震惊过去 之后,哪儿还会给他带来永恒的痛苦呢?只是那种欢乐结束了。那不过是随便的一 次情场失意罢了。比起玛丽娅若是背叛了他而同达马祖相好,这打击要轻得多了。

突然,门开了,卡洛斯嚷着走了进来:“怎么回事,今天早晨怎么啦?刚才巴蒂士塔在楼下对我说..有什么奇遇?决 斗啦?”

他的上衣扣得整整齐齐,领子挺直,遮住了昨晚的白­色­领带。肯定,他是乘马 车从圣弗朗西斯科街来的,埃夏刚才还听到马车在道旁停住的声音。

埃夏猛地起来坐在床上,伸手去取旁边桌上的香烟,一边打着哈欠说,昨天夜 里同塔维拉商定去一趟辛德拉..为了不晚,所以让人叫醒他..但是,谁知道,醒来 累得很..“天气怎么样?”

这时,卡洛斯过去拉起纱窗。就在光线充足的办公桌上,放着用《拉贝报》包 着的蒙弗特太太的盒子。埃夏猛然想:“如果他看到,问起来,我就和盘端出!” 由于这个可怕的决定,他那脆弱的心脏激烈地跳动起来。这时,纱窗卡了一下后拉 了起来,一束阳光照到了桌上,卡洛斯转过了身,却没注意到盒子。埃戛深深地松 了口气。

“这么说,要去辛德拉了?”卡洛斯说着在床铺脚边坐下来。“的确,是个不 坏的主意..玛丽娅昨天也说要么辛德拉..等等!咱们一块儿玩去!咱们可以乘一辆 四轮马车去!”

他看看表,计算着备车和通知玛丽娅需要多少时间。

“问题是,”埃戛不安他说,一边从桌上拿起单片眼镜。“塔维拉说是同几个 姑娘一起去..”卡洛斯不高兴地耸耸肩膀。大白天同不三不四的女人去辛德拉多丢 脸!

晚上,黑乎乎的,再喝上几杯,那还可以..但是,大白天!也许是同胖罗拉一 起去吧,晤?

埃戛抓起床单的一角擦着单片眼镜。他卷进了一桩复杂、棘手的事情之中了。 她们不是西班牙女人..而是些女裁缝,是些严肃的姑娘..他以前曾经答应过同其中 一位姑娘去辛德拉,一位叫西蒙斯的人的女儿,他原是做沙发椅套的,已经故去.. 她们部很严肃!..面对着如此严肃的许诺,卡洛斯马上放弃去辛德拉的念头。

“那就算了!..我去洗个澡,然后去办事..你要是去了,替我带回些­干­­奶­酪饼 给罗莎,她喜欢吃!..”卡洛斯一走,埃戛就无­精­打采地抱起双臂,完全失望了。 他非常清楚地意识到他是不会再有勇气“和盘端出”了。怎么办?..他不知不觉地 又回到原来的想法,想去求助于威拉萨并把蒙弗特的盒子交给他。再没人能比威拉 萨更诚实、更讲究实际的了。凭着他那资产阶级的平平稳稳的脾­性­,还有谁能比他 更不动感情和冷静地处理这场灾难?威拉萨的“冷静”使他最后拿定了主意。

于是,他焦急地从床上跳下来,拉了拉铃。在仆人到来之前,他把睡衣披在肩 上,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蒙弗特的盒子。那的确象只旧雪茄烟盒,包着它的那张纸的 折痕部位已经很脏,并且破损,还留有火漆印记,那显然是蒙弗特家的徽章——为 了爱情①。在盒盖上是歪歪扭扭的女人字体,写着“吉马朗先生收,于巴黎”。听 到了仆人的脚步声,他就把挂在旁边椅子上的一条毛巾盖到盒子上。半小时后,他 已乘坐一辆敞篷马车跑在阿泰罗大道上。

他情绪高涨,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难得享受的早晨清新空气。

事情一开始就不顺当。威拉萨外出了。女用人不清楚他是去了办公室还是到阿 尔菲特②察看情况去了..埃戛出发前往银子路的办公室。威拉萨先生尚未到..“那 么,他几点钟到?”

一个瘦高个儿的年轻职员不自然地拧着背心上的一条珊瑚链子,结结巴巴他说 ,威拉萨先生如果没搭上九点那班轮渡去阿尔菲特,他是不会到得太晚的..埃戛失 望地离去了。

“喂,”他对车夫嚷道,“去塔瓦雷斯咖啡馆..”这个时刻,塔瓦雷斯咖啡馆 的顾客稀稀落落,一个侍者在擦洗地板。在等候吃午饭的期间,埃戛浏览了几份报 纸。所有的报纸都对晚会作了简短的报道,应允过些时候将对这次­精­彩的艺术盛会 作详细的评论。只有《Сhā图杂志》的报导篇幅长些,用了郑重的词句,称鲁芬诺“ 伟大卓越”,称格鲁热斯“前途无量”。对阿连卡,《Сhā图杂志》则把哲学家和诗 人分开来谈。该报恭敬地提醒这位哲学家说,并非所有的哲学理想——美丽得如同 沙漠上的海市蜃楼,都能在社会实践中实现;但是,对于诗人,对于如此美好的想 象、如此激励人心的诗文的创造者,该报高声欢呼“好极了!好极了!”还说了其 他一些荒谬的蠢话。接着刊登了《Сhā图杂志》报人见到的一些人士的名单,其中“ 戴单片眼镜的若昂?埃戛那颀长的身影尤为突出,他总是那么热情洋溢”。埃戛摸 着胡子笑了笑。正在这时,冒着热气的牛排端了上来,在陶器煎锅里还咝咝作响。 埃戛把《Сhā图杂志》放到一旁,自言自语道:“这家报纸办得不错!”

牛排很可口。之后,又吃了一只冷鹧鸪,一点菠萝甜食和一杯浓咖啡,埃戛总 算觉得从前一天晚上就压在他心灵上的那片乌云渐渐消散了。他点上雪茄,又看了 一眼大钟,心想,如果把这场灾难看得实际些,说到底卡洛斯失去的只是一个漂亮 的情人而已。这个损失现在会使他痛苦,难道以后就不会给他一个补偿吗?至今, 卡洛斯的前途蒙着一层­阴­影——结婚的允诺,这将使他的声誉无可挽回地同一个极 为诱人然而却又有着同巴西人、爱尔兰人姘居历史的女人连在了一起..她的美貌使 一切都富于浪漫­色­彩。但是这种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此处指里斯本附近的王家庄园。

魅力,那降临大地的女神般的光辉,又能持续多久呢?..吉马莱斯的发现难道 不是上天赐与的解放?再过几年,卡洛斯就会得到抚慰,就会平静得如同从未遭受 过痛苦一样——而自由、富有,一个宽广的世界会展现在他面前!

咖啡馆的大钟敲了十点。“好,就这么办,”埃戛心中思忖着。

马车又一次朝银子路驶去。威拉萨先生还没到。那个职员确实认为威拉萨先生 去阿尔菲特了。事情这么不顺当,埃戛突然又怏怏不乐,失去了勇气。他退了马车 ,手里拿着那个有盒子的纸包,顺着金子路走到罗希欧广常一路上他时而心不在焉 地停在一家珠宝店门前,时而又随便站在书店的橱窗前瞥几眼书的封面。渐渐地, 昨夜那曾一度变得淡薄的乌云重又压到了他沉重的心灵上。已经看不到“解放”也 看不到“补偿”了。他所看到的就是那桩可怕的事,好象就在空中飘动——卡洛斯 和自己的姐姐睡在一起。

他又回到了银子路,重又登上那肮脏的石阶。就在最上一级石阶的平台处、绿 ­色­的百页门前,他遇到了威拉萨,正戴着手套匆匆忙忙朝外走。

“老兄,总算找到你了!”

“啊,是您这位朋友找我?..请您稍候片刻,托拉尔子爵在等我..”埃戛几乎 推了他一下。管他什么子爵!..这是件非常急迫、非常严重的事!但是,威拉萨没 挪开一步,戴好了手套,仍然是那副认真匆忙的样子。

“朋友,您很清楚..人家在等我!约好了十一点的!”

埃戛已经恼火了,他抓住威拉萨的袖子,对着他的脸忧愁地说,事情关系到卡 洛斯,是­性­命攸关的问题!这时,威拉萨非常惊讶地匆匆穿过办公室,把埃戛让进 旁边一间如同过道一样的窄小屋子里。屋里有一把长藤椅,一张摆着落满尘土的书 籍的桌子,屋子尽头上还有一个柜子。他关上门,把帽子往脑后一推说:“到底是 怎么回事?”

埃戛打了个手势,表示墙外有耳。总管打开门,命令那个年轻人赶快跑到贝里 冈诺饭店去,请托拉尔子爵等他半个小时..然后,他关上门,加了闩,还是那种急 切的口气:“到底是怎么回事!”

“是件可怕的事,威拉萨,太可怕了..我都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威拉萨这时脸­色­变得煞白,慢慢地把雨伞放到桌上。

“是决斗?”

“不..是这样..您知道卡洛斯和一位麦克?格伦夫人有关系吧,她是去年冬天 来到葡萄牙的,而且住了下来..”是一个巴西女人,一个巴西人的妻子,在奥里威 斯度夏的那一位?..是的。威拉萨知道。他甚至还同欧泽比奥谈起过此事。

“啊,同欧泽比奥?..但她不是巴西人!是葡萄牙人,是他的姐姐!”

威拉萨一ρi股坐到了长藤椅上,惊讶地拍了拍双手。

“欧泽比奥的姐姐!”

“什么欧泽比奥的姐姐,伙计!是卡洛斯的姐姐!”

威拉萨顿时目瞪口呆,简直不明白,他瞪大了双眼盯着对方。埃戛在屋里来回 走着,反复他说:“姐姐!真正的姐姐!”后来,他坐到藤椅上,低声地,非常低 声地——尽管办公室里没有别人,讲起在晚会上遇到了吉马莱斯,以及如何在亚利 安萨饭店的一角,只一句话,那可怕的真相就被轻而易举地捅破了..当他说到蒙弗 特太太交给吉马莱斯保管的那些信件多少年都从未被索回过,现在这位民主派突然 急急忙忙地要把它们归还给其家属时,原来瘫作一团惊呆了的威拉萨,忽而醒悟过 来,猛然嚷道:“这里面有鬼!这一切是为了敲诈钱财!..”“敲诈钱财!谁?”

“谁!?”威拉萨火冒三丈,嚷着站了起来。“那个女人,那个吉马莱斯,这 一帮人呗!..朋友,您好不明白!要是出现一位合法的、马亚的真正的姐姐,那就 要给马亚的姐姐四百多康托呀!”

这个突如其来的想法使得两个人睁大眼睛面面相觑。这个想法不禁使埃戛大为 震惊。但是,由于总管又颤抖着提起了四百康托这笔大数,还提醒说,他们碰上了 狡猾的一对。埃戛末了耸了耸肩说:“这根本不可能!她绝对没本领要这种诡计。 再说,如果是钱的问题,卡洛斯既已答应同她结婚,还有什么必要变成姐姐呢?”

同她结婚?威拉萨举起双手,表示不信。什么,卡洛斯?达?马亚先生竟答应同 这个曾经和巴西人姘居的女人结婚,要把自己的姓氏给她!?..是上帝赐予的最神 圣的姓氏呀!惊讶之余,他的怀疑也在增长,他认为这是一个新的­阴­谋。

“不,威拉萨,不是这么回事!”埃戛坚持说,已经不耐烦了。“如果是个证 件问题,而她又有这些证件,不管是真是假,她可以马上拿出来,而不会先同弟弟 睡觉!”

威拉萨慢慢地垂下双眼,望着地板。当想到,他引以自豪的大宅子被分成了两 半,而一半是被一个女­阴­谋家夺走时,一种恐惧穿过了威拉萨的全身..但是,由于 埃戛非常激动地提醒说,问题不在于证件,不在于合法­性­和财产,总管又一次满脸 通红地叫喊起来:“等等,伙计,还有个情况!..说不定她是那个意大利人的女儿 !”

“那又怎么样?..还不是一回事。”

“算了吧!”总管嚷道,一面用拳头敲打着桌予。“她没权利作合法的女儿, 别想要这个家的一个子儿!..哼,这才是问题的所在!”

埃戛沮丧地作了个手势。不,不幸的是,事情并非如此!这位女士是彼得罗? 达?马亚的女儿。吉马莱斯认识她,因为他抱过她,七岁生日时还给她送过娃娃; 而那个意大利人在亚罗友斯住着养枪伤时,她都四、五岁了。

意大利人的女儿在伦敦夭折了。

威拉萨怏怏不乐地又坐回到长椅于上。

“四百康托,一大笔钱啊!”

这时,埃戛又回到正题。如果说没有合法的确凿事实,但已经有很大的疑点了 。眼下不能再让可怜的卡洛斯不明不白地陷在这个肮脏的泥潭里。所以,必须在今 天晚上就把全部情况向卡洛斯讲明..“应该由您,威拉萨,对他说。”

威拉萨跳了起来,把长椅子都撞到了墙上。

“我?!”

“您,您是这个家的总管嘛!”

难道这不是一个血缘关系问题,也就是说,一个继承权问题吗?这些法律事务 不由总管办由谁办?

威拉萨满脸通红地低声说:“上帝呀,您这个朋友让我­干­这么一件事!..”不,埃戛要他做的只是,威拉 萨作为总管,从逻辑上和业务上讲,他都该­干­的事。

威拉萨表示反对,他慌乱得连说话都结结巴已了。见鬼了!他倒不是回避自己 的职责!而是,他一无所知!他能对卡洛斯?达?马亚先生说些什么呢?“友人埃戛 找我说了这桩事,这事又是某个吉马莱斯昨天晚上在罗雷托广场告诉他的..”再没 有别的可说了..“对,就这样说。”

威拉萨两眼火辣辣地盯着埃戛说:“就这样说,就这样说..见鬼了。先生,这可得谨慎行事啊!”

他使劲拽了一下背心,吹着粗气,朝小屋的尽头走去,撞到一个柜子上。他转 回身来,又一次看着埃戛说:“没有证据,没法找人谈这样的问题..证据在哪儿? ..”“哦,威拉萨,请原谅,您真迟钝!..我到这儿来就是为给您带来证据的。不 管怎么样,吉马莱斯讲的情况,这个装有蒙弗特太太信件的盒子,不都是证据吗? ..”威拉萨嘟囔着,走过去仔细察看那个盒子,把它放在手上翻来覆去,琢磨着漆 封上的字:为了爱情。

“那咱们打开它?”

埃戛已经把一张椅子拉到了桌边。威拉萨撕开四角已经破损的包盒纸。

果真是只旧雪茄烟盒,用两枚钉子钉住,里面装的都是纸张。有的卷着用带子 捆住,有一些散放在启封的信封里,信封上侯爵的冠冕下印有蒙弗特太太的纹章。 埃戛打开第一个纸捆。那是些德文信件,他看不懂,是从布达佩斯和卡斯鲁厄①发 出的。

“算了,这些对我们没用..再看别的!”

威拉萨小心翼翼地解开另一捆上粉红的缎带,里面包着一个椭圆形的小盒,上 面画着一个留着棕红­色­胡子和鬓角的男人,身穿一身带金黄|­色­高领的白制服。威拉 萨觉得这幅画很“好玩”。

“是个奥地利军官,”埃戛哼着说,“又一个情夫..快看。”

他们用指尖按顺序把一张张纸拿出未,就象是触摸着珍宝那样。一个大信封引 起了威拉萨的莫大兴趣,里面装着服装师的帐单,有的付过钱,有的没收据。威拉 萨逐一看着,对那些价格,不计其数的豪华款式很是吃惊。有的帐单上竟高达六千 法郎!一件衣裙就两千法郎!..还有一个纸卷也令人惊讶。那是玛丽姬从修道院写 给母亲的一些信,圆圆的字体,笔画工整,写的都是十分虔诚的语句,这肯定是那 些好心的修女们口授的。在这些犹如专论文章那样圣洁、冷静的书简中,姑娘真诚 的心只表露在用别针别在信纸上的、如今已­干­枯了的几朵小花上。

“把这些先放在一边,”威拉萨小声说。

埃戛这时已经不耐烦了,他把盒子里的东西部倒在桌子上,把那些纸张①德国 西部一城市。

摊开。在一些信件内,还夹着一些帐单和名片。有一个大信封,上面有一行醒 目的蓝墨水字迹:“致我的女儿玛丽娅?爱杜亚达”。威拉萨很快溜了一下信封中 那张大纸,那是张颇为讲究的公函信笺,印有侯爵冠冕和金­色­的缩写字母。他把它 递到埃戛手中时,一双耳朵涨得通红,气都喘不过来了。

埃戛慢慢地高声念道:玛丽娅生产小女后身体依然颇为虚弱,我也因一些难忍的疼痛身体欠佳,为防 不测,我认为在此写一声明是明智的。这个声明为你——我心爱的女儿而写,而且 只有达罗神父(达罗神父先生,圣路教堂助理)知道此事,因为两年前我患肺炎时 曾对他说过。声明如下:我声明,我女儿玛丽娅?爱杜亚达一向自署玛丽娅?卡尔扎 斯基,因为她以为这是其父姓,但她是葡萄牙人,是我丈夫彼得罗?达?马亚之女。 我同他自愿分居,携女儿到维也纳,后又来到巴黎。

现在她同帕特里克?麦克?格伦一起住在枫丹白露,并将与他完婚。我丈夫的父 亲,即我的公公,名叫阿丰苏?达?马亚,是个鳏夫,他曾在奔菲卡和杜若河畔的圣 奥拉维亚居祝这一切均可在里斯本得到证实,因为那里会有证件。我的过错——今 天我已看清其后果,不影响你,我心爱的女儿,享有应属于你的地位和财产。所以 ,在此,我特就这一切作出声明井予签署,以防我无法在公证人面前完成此事。我 但愿能很快康复。我如死去——愿上帝阻止这事——我请求我的女儿原谅我这一切 。谨以我婚后的姓氏签名如下:玛丽娅?蒙弗特?马亚。

埃戛望着威拉萨。总管两手交叉着放在桌上,只是低声他说:“真是乱了套! 真是乱了套!”

这时,埃戛站起身来。好了,现在一切倒简单了。唯一可做的就是把这份声明 不加评述地交给卡洛斯。但是,威拉萨搔搔头,再次表示疑虑说:“我不清楚这张 纸片在法庭上是否可信..”“什么可信不可信,法庭不法庭!”埃戛高声嚷道。“ 这就足以让他别再同她睡觉了!..”小屋门上响起了怯生生的敲打声,使埃戛不安 地住了口。他拧开门锁。

是那位职员,他对着门缝小声说:“卡洛斯?达?马亚先生这会儿在外面车上,我进来时他打听过威拉萨先生。”

顿时一片惊慌!埃戛不知所措地抓住了威拉萨的帽子。总管两手抓起蒙弗特太 太的信,塞进一个抽屉里。

“也许最好说不在,”那位职员提醒说。

“对,就说不在!”两人压低嗓门说。

他们静静地听着,脸­色­依然苍白。卡洛斯的双轮马车在路上滚动起来,两位朋 友嘘了口气。但是,埃戛现在又后悔没让卡洛斯上来,那样就可以在这儿,不必犹 豫,用不着胆怯,而是鼓足勇气,摊开这些信件,把一切都告诉他。这个障碍不就 越过了吗!

“朋友,”威拉萨一面用手绢擦着额头一面说,“事情需要有步骤地慢慢来。 对有关的人要作好准备,吸一口气才能潜得深..”总之,埃戛下定论说,再谈也无 济于事了。看了蒙弗特太太那份声明之后,盒子里的其他纸张都失去了意义。现在 要做的就是今晚八点半或九点,在卡洛斯去圣弗朗西斯科街之前,威拉萨要赶到葵 花大院。

“那您这位朋友也一定要到场!”总管大声说,对此他已经感到惊恐了。

埃戛答应了。威拉萨微微松了口气。然后,在把埃戛送到台阶处时,他又哺哺 他说:“竟有这种事,竟有这种事!..我本来还想今晚高高兴兴地到葵花大院去吃 晚饭呢..”“我原也打算同他们一起到圣弗朗西斯科吃晚饭呢!..”“好吧,晚上 见!”

“晚上见!”

埃戛这天晚上不敢回葵花人院去坐在卡洛斯对面吃晚饭,怕看到卡洛斯的欢乐 和平静,因为他感到,一场灾难将如同黑夜一样降临到卡洛斯头上。

他到侯爵家讨了口饭吃,自从那次晚会后,侯爵因喉咙的毛病一直深居简出。 到了八点半的时候,埃戛估计威拉萨该到葵花大院了,他就告别了正在专心致志地 同神父下象棋的侯爵。

这天开始时天气晴朗,下午转­阴­了,最后下起了毛毛细雨,街道都打湿了。埃 戛搭上了一辆马车。当马车在葵花大院前停住时,他已经紧张得如坐针毡,在大门 口他遇到了威拉萨,夹着雨伞,正在挽裤腿,准备离去。

“怎么回事?”埃戛大声问道。

威拉萨撑开雨伞,在伞下悄没声他说:“没法说..他说有紧急事,不能听我讲。”

埃戛用力跺了下脚,说:“唉,您这个人!”

“您要我怎么办?抓住他强迫他听不成?明天再说..我明天十一点钟准来。”

埃戛跳上几级台阶,咬紧牙关说:“要是这样,我们就别想摆脱这桩头疼事! ”他走到阿丰苏的书房,但是没进去。透过多少有些皱褶的幔帐的宽宽缝隙,他看 到了书房的一角,里面暖和、舒适,柔和的玫瑰­色­灯光照­射­在锦缎上,牌桌上摊着 纸牌;在天然­色­的刺绣沙发上,堂蒂奥古无­精­打采、有气无力地坐着,捋着胡子, 看着火光。克拉夫特抽着烟斗喃喃的说话声和安安稳稳地坐在长沙发上的阿丰苏那 缓缓的嗓音交错在一起,争论着什么问题。他们的声音又被谢格拉的怒吼声压倒了 :“但是,如果明天发生一场暴乱,那将会由这支被诸位视为是一群浪荡公子、应 予取缔的军队,给你们当保镖..这说说容易,也头头是道,说得富有哲理也不难! 但是,一旦发生了麻烦,连半打刺刀都没准备好,那可就要惊慌失措了!..”埃戛 从那儿走到卡洛斯的房间。烛台上的蜡烛还点着,有一股露宾牌香水和雪茄的香味 。巴蒂士塔告诉他,卡洛斯“十分钟前出去了”。是去圣佛朗西斯科了!去那里睡 觉了!此时此刻埃戛心神烦躁,面对这难煞的长夜,他想用强烈的刺激来冲淡、消 除折磨着他的思绪。他没放走租来的马车,而是乘它去了圣卡洛斯剧院。最后他又 同塔维拉和帕卡、卡门?菲洛索法两位姑娘去奥古斯托酒馆吃宵夜,狂饮香槟酒。 凌晨四点,他醉倒在沙发上,伤感地自言自语着,哼着缪塞献给玛丽布朗①的诗句 ..塔维拉和帕卡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挨得紧紧的,露出一个爱献殷勤的男人那种温 柔模样,她也是一副非常亲热的劲儿②,两人一小口一小口地吃着小杯子里的果子 冻。卡①玛丽布朗(1808— 1836),西班牙女歌星。

②原文均为西班牙文。

门?菲洛索法已经酒足饭饱,解开了衣扣,并且已经把紧身胸衣放到一张《新 闻日报》里。她用刀子敲打着盘子边儿,一双眼睛无神地盯着瓦斯灯的火焰,嘴里 哼着:阿尔卡德市长先生,请您不要逮捕强盗..③埃戛次日九点才醒来,身旁躺着 卡门?菲洛索法。是在一间有着宽敞大窗子的屋子里,昏暗的雨天清晨的郁闷空气 从窗子进到屋内。在仆人去叫马车的当儿,可怜的埃戛感到了恶心、羞愧、口­干­舌 燥。他光着双脚踩在地毯上,拣起四处乱扔着的衣服,这时,他只有一个清醒的想 法,就是逃离这儿,去好好洗个芳香、清凉的澡,把卡门带给他的那粘粘糊糊的感 觉和令他战栗的狂饮作乐的恶果,都清洗­干­净。

他到布拉甘萨饭店洗了这个洗涤罪恶的澡,以便十一点时­干­­干­净净、­精­神饱满 地同卡洛斯和威拉萨会面。但是,他得等车夫回来,那车夫拿着他给巴蒂士塔的条 子跑回葵花大院去取白衬衣了。接着,他吃了午饭。当他拿着一包脏衣服站在通往 卡洛斯房间的便门门口时,时钟已经敲过了十二点。

就在这时,巴蒂士塔提着一篮茶花从门前的平台上走过。

“威拉萨到了吗?”埃戛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低声问道。

“威拉萨先生已经来了一会儿了。您收到白衬衣了吗?我还让带去一件外衣, 因为这样总要更舒服些..”“谢谢,巴蒂士塔,谢谢!”

这时,埃戛想:“好了,卡洛斯已经一切都知道了,障碍已经越过!”

但是,他依然在磨蹭时间,胆小鬼似的、慢慢吞吞地脱着手套和外衣。最后, 他拉起丝绒幔帐,心跳得很厉害。前厅里静悄悄的。粗大的雨点敲打着玻璃门,门 外雨雾中,可以看到花园里的树木黑黝黝一片。埃戛掀开另一个上面绣有马亚家族 纹徽的幔帐。

“啊,是你?”卡洛斯嚷着站起来,手里还拿了张纸。

看上去他依然保持着男子汉坚强的­精­神状态,只是两只眼睛目光呆滞,在那苍 白的脸上睁得更大,露出一副痛苦的表情。威拉萨坐在他对面,正用那印度丝绸手 帕慢慢地擦着前额,动作缓慢无力。桌上,摊着蒙弗特太太的信件。

“威拉萨跟我谈的到底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呀?”卡洛斯交叉着双臂,站 在埃戛面前嚷道,声音略微有点儿颤抖。

埃戛结结巴巴他说:“我没有勇气对你说..”

“可是,我有勇气听!..那个人对你说了些什么鬼话?”

威拉萨立即站了起来。他站得那么迅速,就象一个胆小的新兵离开危险的岗哨 。如果他们不需要他,他请求允许他返回办事处。两位朋友肯定会愿意更自由地谈 谈。再说,堂娜玛丽娅?蒙弗特太太的信件也留下了。一旦需要他,他们可以往银 子路或是家里给他捎个口信..“唔,您能理解,”他补充道,一面把丝手绢绕到手 上,“我主动来对③原文均为西班牙文。

您谈,是因为作为这个家的可信赖的朋友,我有这个义务..这也是咱们的朋友 埃戛的意见..”“我完全理解,威拉萨,谢谢!”卡洛斯回答说。“如果有事,我 让人去请你..”总管手里攥着手帕,慢慢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又偷偷看了看桌 子下面,露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卡洛斯耐心地看着他在房内小心翼翼地走着寻找什 么..“怎么回事,伙计?”

“我的帽子。我记得我把它放在了这儿..自然是放在外面了..好,如果需要什 么..”威拉萨一边往外走,一边还不安地往四个角落看着。他刚出去,卡洛斯就用 力把幔帐拉上。然后,他朗着埃戛转过身,疲乏地往椅子上一坐,说:“都说出来 吧!”

埃戛坐到沙发上,开始讲述他同吉马莱斯的会晤。那是在鲁芬诺发言之后,在 特琳达德剧场下面的酒吧里。那个人要他解释关于达马袒的信,关于遗传­性­醉汉的 事..一切都澄清了,于是他们俩也就开始有了亲切感..这时,幔帐微微一动,威拉 萨的脸又出现了。

“请原谅,我的帽子..我还没找到它,我发誓是放在这儿了..”卡洛斯差点儿 破口大骂。埃戛于是也在窗台下的那张长沙发后面找了找。卡洛斯不耐烦地走到床 铺帷幔的周围看看,好把这件事快了结了。满脸通红、有些着急的威拉萨甚至到盥 洗室里察看了一番..“就这么不见了!也许我忘在前厅了!..我再去看看..请原谅 了。”

屋里又剩下了他们两人。埃戛又详详细细地叙说起吉马莱斯如何在剧场休息的 时候三番两次地来找他谈论晚会、政治、他的朋友雨果等等。后来,他又寻找了一 会儿卡洛斯,想一同去文人俱乐部。最后,他同格鲁热斯一道离开了剧常当他们经 过亚利安萨饭店时..幔帐再次掀了起来,巴蒂士塔请二位原谅:“威拉萨先生说他 找不到帽子,他说他放在这儿了..”卡洛斯恼火地站起来,抓起椅背,象是要把巴 蒂士塔砸碎似的。

“你和威拉萨先生都给我见鬼去!..就让他光着脑袋回家!给他一顶我的帽子 !滚!”

巴蒂士培非常严肃地退了出去。

“说下去,说完它!”卡洛斯又嚷着回到原来的座位上,脸­色­更苍白了。

埃戛详尽地讲述了他同吉马莱斯长时间的可怕交谈,从吉马莱斯正要和他握手 告别时偶然说起了“马亚的姐姐”开始说起。后来,就在小贝娄鲁广场上的巴黎饭 店门口,他交出来了蒙弗特太太的这些信件..“就是这些,没别的了。你想,我这 一夜可怎么过!但是,我没有勇气对你说。我去找了威拉萨..我找威拉萨,非常希 望他能知道些什么事实,或有什么证件,能彻底推翻吉马莱斯说的这番话..可他什 么也没有,什么也不知道。他同我一样惊呆了!”

沉默了片刻,这时,一阵飘泼大雨打到了花园里的树木上,打在玻璃上。卡洛 斯猛然站起身,满面怒容地说:“你认为这种事可能吗?你认为在里斯本的大街上 这种事会发生在你、我这样的人身上?我在街上遇到一个女人,看着她,认识了她 ,同她睡觉,世上有那么多女人,而这一个恰巧就是我的姐姐!不可能!..吉马莱 斯、书信、证件,都无法使我信服!”

由于埃戛坐在沙发一角,两眼盯住地板,一声不吭,卡洛斯对他嚷了起来。

“你倒说呀。说你也怀疑。同我一样,也怀疑!..好不荒唐!你们都相信,好 象这是世界上最自然不过的事,在这个城市里都是兄弟姐妹睡在一起!”

“在塞洛利库我们家庄园附近,就差点儿发生一起这样的事..”正在这时,阿 丰苏?达?马亚在两扇幔帐之间出现了,他们刚才竟然没听到动静。老人倚着手杖, 满脸堆笑,正在想着一件使他颇为开心的事。原来还是威拉萨帽子的事。

“你们拿威拉萨的帽子搞了什么鬼?这个可怜的家伙在那儿犯愁呢..只好戴走 了一顶我的帽子。那帽子盖住了他半个脑袋,只好用手绢把它撑了起来..”但是, 他突然注意到孙子的脸­色­很难看,注意到埃戛神态很不自然,两眼不敢正视他,而 是连忙转向了卡洛斯。他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了,在屋内慢慢地迈了一步说:“怎 么回事?你们出了什么事?..出了什么事啦?”

于是,卡洛斯完全出于自私的感情,不考虑对老人可能产生的沉重打击,期望 爷爷作为过去历史的见证人能知道某个事实,拥有某种证据,能够驳斥吉马莱斯所 讲述的情况和蒙弗特太太的所有信件,因而他朝着老人走去,并破口而出:“有件 莫明其妙的事,爷爷!爷爷您也许知道..爷爷可能知道点儿情况,能帮助我们摆脱 这个苦恼!..简单地说,事情是这样。我认识了一位夫人,她到里斯本已经来了一 段时间,住在圣佛朗西斯科街。现在,突然发现,她是我合法的姐姐!..有个认识 她的人来了,还带着些证件..证件都在这儿。都是些书信,还有我母亲的一份声明 ..总之,乱七八糟,还有一大堆证据..这都是什么意思?我那个很小就被带走的姐 姐还没死?..爷爷,您该知道的!”

阿丰苏哆嗦了一下,用力握住手杖,然后一ρi股坐到幔帐旁边的长沙发上。他 带者迟钝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盯住了孙子和埃戛。

“这个人,”卡洛斯大声说,“叫吉马莱斯,是达马祖的一个舅舅..是他对埃 戛说的,还把这些纸张文件交给了埃戛..你对爷爷讲讲,从头讲起!”

埃戛深深吸了口气,简略他讲述了事情的始末。他最后说,这里重要的、关键 的是,这个吉马莱斯没有必要撒谎。他完全是偶然地,绝对偶然他说起了这些事的 。他从小就认识这位女士,那时她是彼得罗?达?马亚和玛丽娅?蒙弗特的女儿。她 一直都在他的眼皮下。他看着她在巴黎长大,他抱过她,他给过她娃娃。他和她母 亲一起去修道院探望她。当她作为有夫之­妇­住在枫丹白露时,他也常去她家..“甚 至,”卡洛斯打断他说,“几天前,他还见到她和我、和埃戛同乘了一辆马车..您 怎么看,爷爷?”

老人非常吃力地低声说,好象说出的话撕碎了他的心:“显然,这位女士一无 所知..”埃戛和卡洛斯异口同声地嚷道:“是的,一无所知!”据吉马莱斯说,她 母亲一直对她隐瞒真相。她自以为是一个奥地利人的女儿。最初她签名都用卡尔扎 斯基..卡洛斯在桌上翻找了一下,手里拿着一张纸,走上前去说:“爷爷您看,这 是我母亲的声明。”

老人摸索了好半天,才用颤抖的手指把夹鼻眼镜从背心里掏出来。他慢慢地看 着那张纸,每看一行脸­色­就越加苍白,呼吸也更困难了。看完后,他的两手落到了 膝盖上,手里还抓着那张声明。他象瘫了一样,没有一点生气。然后,他慢吞吞他 说了些含糊不清的话。他什么也不知道..蒙弗特太太声明里所肯定的事实,他无法 否定..圣弗朗西斯科街的这位女士也许真的是他的孙女..更多的事他也不知道了.. 卡洛斯两手垂着站在老人面前,由于他的不幸得到了证实,他的­精­神崩溃了。爷爷 是过去的见证人,他却什么都不知道!这份声明,吉马莱斯讲的全部情况全都成立 了,无法批驳。既没有人们的记忆,也没有书面的文件可以否定它们。所以,玛丽 姬?爱杜亚达是他的姐姐!..老人和孙子面面相觑,看来都在遭受着同一种痛苦的 折磨——这痛苦来自同一个想法。

最后,阿丰苏撑着手杖挣扎着站起来,走过去把蒙弗特太太的声明放在桌上。 他扫了一眼摊在雪茄烟盒周围的信件,但没去动它们。然后,用手慢慢地擦擦前额 说:“更多的我也不知道了..我们一直以为这孩子已经死了..从各个方面部做了调 查..她自己也说她有个女儿死了,还给个什么人看过一张照片..”“那是另外一个 小的,是意大利人的女儿,”埃戛说。“吉马莱斯对我说过..这个女儿活着。这个 当时已经七、八岁,意大利那个家伙来里斯本时,她只有四、五岁..就是这一个女 儿。”

“是这个,”老人低声说。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说:“好吧!所有这些都得好 好想想..我觉得最后再把威拉萨叫来..也许有必要让他去趟巴黎..当前首要的是冷 静..再说,这里并没有死人..并没有死人嘛!”

他的声音颤颤巍巍,越来越校他把手伸给卡洛斯。孙子激动地默默亲吻了爷爷 的手。老人把孙子拉到怀里,亲吻了一下他的前额。然后,慢慢地,踉踉跄跄地往 门口迈了两步,埃戛赶忙跑了过去。

“请您扶住我的胳膊..”

阿丰苏整个人都倚到了他的身上。他们穿过寂静的前厅,屋外雨水继续敲打着 玻璃。他们走过去后,带有马亚家族纹徽的大幔帐落了下来。这时,阿丰苏猛然松 开埃戛的胳膊,冲着他的脸低声说,好象是在发泄他的全部痛苦。

“我听说过这个女人!..她在圣弗朗西斯科街住,整个夏天都是在奥里威斯度 过的..是他的情­妇­!”

埃戛结结巴巴他说:“不是,不是,阿丰苏?达?马亚先生!”但是,老人把手 指放在嘴­唇­上,表示卡洛斯在里面可能听见..他走了,整个人全靠手杖支撑着,终 于被无情的命运折磨垮了——最初,在身强力壮时,受到儿子恶运的打击;到了晚 年,又遭受到孙子的不幸遭遇的打击。

埃戛已经­精­疲力竭,惴惴不安地回到屋内。卡洛斯又开始在那间屋子里不停地 来回走着,震得地板都颤动起来,立柜大理石面上的水晶小瓶也发出轻轻的叮哨声 。埃戛默不作声地靠着桌子,翻看蒙弗特太太其他的一些东西:一些书信,一个软 皮的通讯录小本,跑马俱乐部成员和帝国参议员的名片。突然,卡洛斯站到他面前 ,用力地握住他的手:“茫茫天空之下生活着两个人,突然来了一个无名小卒,一 个白痴,一个吉马莱斯,说了两句话,交了几张纸,就永远毁了这两个人的生活! ..啊,埃戛,这太可怕了!”

埃戛战战兢兢他说了句平平淡淡的安慰话:“她要是死了不更糟..”“更糟, 为什么?”卡洛斯大声说。“她如果死了,或者是我死了,那我们爱情的对象也就 会不存在了,剩下的只有痛苦和思念,这就另当别论了..而现在我们都活着,但对 彼此来说,却又都是死了,只有联系着我们的炽热的情感还活着!..难道你以为, 由于向我证实了她是我的姐姐,我就不如昨天那样爱她,或是爱的方式就不同了? 我肯定不会这样!我的爱情可不会随机应变,它不会变成友谊..绝对不会!我也不 愿如此!”

这是一种愤慨的反抗,他的爱情在自卫,它不愿死亡,它不愿仅仅由于吉马莱 斯说了一些情况和有一只装满破旧纸张的雪茄烟盒,就宣布了他的爱情是不可能, 宣判他的爱情的死亡!

又是一阵凄凄楚楚的沉默。埃戛点了一支烟,慢慢地靠在沙发的一角。

由于感情的激动,由于前一夜在奥古斯托酒馆的狂饮,和在卡门房内醒来时头 昏脑胀,他渐渐感到­精­疲力竭,在冬日下午,慢慢西斜的惨淡阳光的照­射­下,整个 屋子也变得凄凉了。埃戛终于闭上了双眼。但是,很快卡洛斯的吼叫声又把他震醒 了。卡洛斯站在他面前,和刚才一样地绞紧双手,说:“最糟糕的不是这个,埃戛 !最糟糕的是我们得向她说出这一切,向她讲出这一切!..”埃戛已经想到过这一 点..要立即去对她讲,不要优柔寡断。

“我亲自去对她讲述这一切,”卡洛斯说。

“你!?”

“否则,谁去?你想要威拉萨去..”

埃戛皱紧眉头说:“你该做的是,乘晚车去圣奥拉维亚。从那儿写信告诉她一切。这样更稳妥。 “

卡洛斯猛然坐到一张安乐椅里,疲倦地长吁了一口气:“是的,也许这样好, 明天乘晚车去..我想过了,这样好..现在我觉得太累了!”

“我也很累,”埃戛说着伸了个懒腰。“咱们如今没别的办法了,否则只能更 加一团糟。最后是使自己平静下来..我去床上躺一会儿。”

“一会儿见!”

埃戛上楼到了自己房内,就躺在床单上。由于极度疲劳,他很快就睡着了。很 晚了,他被一声门响吵醒。是卡洛斯划着一根火柴走了进来。天­色­转黑,楼下响起 了晚饭铃声。

“瞧,这烦人的晚餐!”卡洛斯说着点起梳妆台上的蜡烛。“咱们无法找个借 口出去到一家酒店好好聊聊了!再说,我昨天已经邀请了斯但因布罗肯。”

接着,他又转过身来说:“喂,埃戛,你看爷爷是不是什么都知道了?”

埃戛从床上跳了起来,走到盥洗盆前,卷着袖子说:“我对你说吧..我觉得你 爷爷怀疑了..这桩事对他如同一场大祸..如果他没怀疑什么,那么,找到了一个失 去的孙女使他惊讶的程度是远不会如现在这么大的。”

卡洛斯轻轻叹了口气。不多时,他们两人下楼去吃晚饭。

楼下,除了斯坦因布罗肯和堂迪奥古,他们还看到了克拉夫特,他是来“讨口 吃的”。往常一向欢声笑语、摆满鲜花、灯火辉煌的餐桌,这天晚上却笼罩着一片 郁闷的气氛,人们的话题都是关于病痛——谢格拉得了风湿症,可怜的侯爵病情在 恶化。

此外,阿丰苏在书房里抱怨说,他头疼得厉害,这是他面容惟悴、脸­色­苍自的 原因。斯但因布罗肯觉得卡洛斯“脸­色­不好”,但卡洛斯解释说是一夜没睡好觉。 于是,埃戛为了打破晚餐的沉闷气氛,请朋友斯坦因布罗肯谈谈他对特琳达德晚会 上大受欢迎的演说家鲁芬诺的印象。那位外交官犹豫了一下。在得知鲁芬诺是个政 治家、议员之后,他感到十分惊讶——那种手势,裤腰上方还露出了点儿衬衣,那 山羊胡子,蓬乱的头发,那双靴子,确实不象个国务活动家:“但是,然而,然而 ..在这种类型,在这种非常杰出的类型的人之中,象德摩斯梯尼①这种类型的人, 我觉得他是很了不起的..哦,我觉得他十分地了不起!②”“你怎么看,克拉夫特 ?”

晚会上,克拉夫特只欣赏阿连卡的诗。埃戛无可奈何地耸耸肩膀。那简直是胡 说八道!还有什么能比阿连卡的浪漫民主更可笑的。他的共和国就象奥菲莉亚一样 ,温柔、金发碧眼、穿着一身白­色­衣裙,在上帝的注视下在田野上祈祷..但是,克 拉夫特恰恰认为,这一切都太好了,因为这都是真诚的。在葡萄牙的文学展览会上 ,往往令人伤心的是什么呢?是恬不知耻地缺乏真诚。没有一个人,不论是在诗歌 还是散文中,似乎绝对相信他们在奋力疾呼和顿足捶胸地宣扬的东西。前一天晚上 的情况就是如此。就连鲁芬诺看来也并不那么相信宗教的影响;那位留山羊胡子的 人也不相信什么卡斯特罗们、阿尔布格尔格们的英雄主义;就是那个长着一双美丽 的小眼睛的诗人,也不相信那些小眼睛的美丽..一切都是伪装的,虚假的!阿连卡 却多么不同啊!他真心实意地相信他所歌颂的东西,相信人民的博爱,相信共和国 的基督,相信虔诚的、充满光明的“民主”..“这位阿连卡一定很老了,”堂迪奥 古争论说,一边用他苍白纤细的手指转动着面包球。

他旁边的卡洛斯终于不再缄默,开了口:“阿连卡该有五十好几了?”

①德摩斯梯尼(公元前384—公元前322),古希腊著名演说家。

②这段原文为法文。

埃戛发誓说,他至少有六十了。早在一八三六年,阿连卡就常发表一些狂热的 作品,而且由于悔恨自己勾引了许多Chu女,他常要寻死觅活..“不错,许多年前, ”阿丰苏慢慢他说,“我就听说过这个人!”

堂迪奥古把杯子举到­唇­边,转身对卡洛斯说。

“阿连卡的年龄该和你父亲一样..他们关系颇为密切,都是属于当时杰出的年 轻人之列。阿连卡同可怜的堂若昂?库尼亚(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和其他一些人 常去亚罗友斯。他们都是些文雅之上,差不多的年龄..如今没剩下什么人了,没剩 什么人了!”

卡洛斯垂下了双眼。恰巧大家也都不说话了。一阵悲凉的微风从鲜花和烛光之 间吹过,这微风象是来自遥远的过去,带着痛苦和墓|­茓­的气息。

“可怜的格鲁热斯多倒霉,演砸锅了!”埃戛嚷道,为的是驱散这沉默的云雾 。

克拉夫特认为格鲁热斯砸了锅活该。为什么他给一帮由粗野的奥芬巴哈①教养 出来的人弹奏贝多芬呢?但是,埃戛不允许对奥芬巴哈如此蔑视,他是当代最优秀 的怀疑主义和讽刺派代表之一!斯坦因布罗肯指责奥芬巴哈不懂和音。他们讨论了 一阵音乐。最后,埃奚提出,从艺术上讲,再没有什么能比法多民歌更优美的了。 接着,为引起阿丰苏的谈话兴趣,埃戛问他道:“是不是这样,阿丰苏?达?马亚先 生?您同我一样,是法多民歌的忠实听众,忠于咱们伟大的民族创造。”

“的确是这样,”老人轻声说,井用手擦了擦额头,好象是在为他的沉默寡言 和冷漠的态度作解释。“法多民歌里有好多诗篇..”但是,克拉夫特却不喜欢法多 民歌、马拉肯尼亚、贝特内拉②,不喜欢所有南欧的音乐,他认为那全是些颤颤抖 抖的呜咽,毫无生气,懒洋洋地哎哎哪哪唱个没完。譬如,一天晚上,他听了一首 马拉肯尼亚。那是一首有名的马拉肯尼亚,由一位马拉加③女歌星演唱,唱得有板 有眼。那是在马德里的“红宝石之邦”夜总会。那位女歌星站在钢琴一旁,哼哼啊 啊地唱一首什么关于石头和坟墓的歌,一开始就凄凄切切,没完没了地哼着阿阿啊 !..先生们,他厌烦了,就到另一个厅里去看打惠斯特牌,翻阅厚厚的画册,同霍 维约斯将军谈谈卡洛斯派战争④的问题。当他转回来时,那个发辫上Сhā朵石竹花的 女歌垦,两眼盯着天花板,还在那儿哼着阿阿啊!..在座的人哄堂大笑。埃戛激动 地强烈抗议。克拉夫特是个­干­巴巴的英国人,是­干­瘪乏味的政治经济学教育出来的 ,他无法理解诗歌世界里会含有的一个感叹词!不过,他不谈马拉肯尼亚了。他井 未受托来捍卫西班牙!西班牙自有诙谐的语言和刀枪,足以说服克拉夫特和其他的 英国人..这里要说的问题是法多民歌!

“您在哪儿听过法多民歌?在那些大厅里,用钢琴伴奏的..不错,如若这样, 我同意那是单调、烦人的。但是,您如果夜晚在郊外听它,皓月当①奥芬巴哈 (1819— 1880),法国歌剧作曲家。

②马拉肯尼亚、贝特内拉为两种西班牙民歌。

③马拉加,西班牙南部一港口城市。

④卡洛斯派战争指西班牙国王费尔南多七世(1814— 1833年在位)逝世后, 国王的弟弟堂卡洛斯为继承王位而发动的一场内战。

空,三、四把吉他伴妻..今年夏天,侯爵把法多歌星维拉—维拉请到奥里威斯 来时,唱得多动听!你还记得吗,卡洛斯?..”他突然尴尬地止了口,后悔不小心 提起了“淘喀”别墅。卡洛斯仍然沉默着,脸­色­­阴­沉。克拉夫特哼着鼻子说,在美 丽的月夜,郊外的一切声音都是悦耳的,连癞蛤蟆叫声都好听。又是一阵奇怪的压 抑气氛笼罩着餐厅。仆人在上甜食了。

沉默之中,堂迪奥古摆出一副怀古雄狮回忆起了一段伟大往事时的威严架势, 若有所思他说:“过去也有过非常高贵的音乐,那是修道院的钟声。那时,好象你 真在听着那些钟声..现在已经听不到了!”

晚餐冷冷清清地结束了。斯坦因布罗肯又说起王室无人出席晚会的事,这件事 打从前一天晚上起,就一直使他不安。在座的没有人对宫廷感兴趣。

随后,堂迪奥古说起了一件关于堂娜伊莎贝尔公主的乏味故事。仆人把大银盆 和香水壶送过来时,气氛才轻松了。

在台球室喝完咖啡,斯坦因布罗肯和克拉夫特开始了一局赌本为十五个托斯当 的台球赛,为的是引起大家的兴头。阿丰苏和堂迪奥古回书房去了。

埃戛靠在一张舒服的安乐椅里看《费加罗》报。但是,报纸很快就滑落到地毯 上,他闭上了双眼。这时,正抽着烟踱步沉思的卡洛斯望了望睡着的埃戛,然后就 在幔帐后面消失了。

他朝着圣弗朗西斯科街走去。

不过,他步履并不匆忙。他裹了一件皮大衣,抽着快完的雪茄,在阿泰罗广场 上漫步。晴朗的夜空,一轮新月在刺骨的北风吹拂下浮动的白云中闪着光。

这天下午,独自呆在房内时,卡洛斯决定了要亲自去找玛丽娅?爱杜亚达谈— —这是出自一种怀有尊严和理­性­的崇高动机,他挖掘出并反复对自己讲着这个动机 ,作为自己找去的借口。他和他都不是脆弱的孩子,不需要由埃戛或是威拉萨出面 解决他们生活中最可怕的危机。在这场毁灭他们生存的灾祸中,他们是两个坚强的 人,有坚定的意志和健全的头脑,他们足可以怀着尊严和理智,去自己寻找一条道 路。所以,他——只有他,应该去圣弗朗西斯科街。

当然,当依然沉湎在他们的爱情之中的时候,知道了她是自己的姐姐之后,他 又要回到那个厅里去见他,这确实难以忍受..为什么不能去?难道他们这对一直提 防着魔鬼,又极其厌恶那种他们自己现在不知不觉地陷入的罪孽的虔诚的信徒,会 急着想要逃走,并把他们彼此那可憎的­肉­体行为隐匿在远方的修道院吗?不会的。 难道为了避免两人带着以往那种炽热的目光再次陷入往日的脆弱之中,需要把他们 之间从里斯本到圣奥拉维亚的距离拉长吗?不需要!他俩部很坚强,足以用理智来 控制自己的心,就象把它压上一块冰冷、坚强的石头,使他们既不再怨恨,也不再 哭泣。因此,他满可以无拘无束地回到那个依然被他们爱情温暖着的大厅去。

但是,他为什么要求助于理­性­、求助于强者的勇气呢?..他不会去对玛丽娅? 爱杜亚达突如其来地讲出一切真相,然后对她悲伤他说一声再见,一声戏剧­性­的再 见,再面对着一场感情和痛苦的危机。正与此相反!整个这天下午,在他自己遭受 痛苦的过程中,他一直在冥思苦想地寻找着一种办法,能够缓和并减轻由于他必须 向她吐露真情而给那可怜人造成的痛苦。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一个十分复杂、 十分懦弱的办法!可是,能有什么更高明的办法呢!为了有个缓慢、仔细的准备过 程,不给她造成猛然的巨大痛苦,这是唯一的、唯一的办法。而只有他非常冷静, 非常坚定地去一趟圣弗朗西斯科街,这个办法才能可行。

所以,他去了——当顺着阿泰罗广场往前走时,他放慢了脚步,反复推敲、考 虑着他的计划,低声地练习着他要对她讲的话。他要样子匆忙地走进大厅,告诉她 家里有桩事,一桩有关雇工的麻烦事,迫使他不得不日内去一趟圣奥拉维亚。旋即 他就以要立刻去总管家为借口离开那儿。他还可以补充说:“就一会儿,我不会耽 搁久的。一会儿见。”但有一件事使他犯愁。她如果吻他怎么办?..于是他决定夸 大他的匆忙的样子,雪茄要仍然叼在嘴上,不脱帽子..就这样离去,不再回来。她 太可怜了,她会等到很晚,听着街上的每一辆马车声!..第二天晚上,他就同埃戛 动身去圣奥拉维亚,留给她一封信,说由于来了封电报,很遗憾他不得不乘这班火 车走。甚至还可以加上一句:“两、三天后我就回来..”就这样,他从此永远离开 她。

从圣奥拉维亚再立即给她写封信,用含含糊糊、忧虑的口吻提起家中意外地发 现了一些文件,证明他们两人有血缘关系。所有这一切,都应写得欲说又止,简短 而“匆忙”。最后,写另一封信时,再将全部真相和盘端出,给她寄去母亲的声明 ,并指出,在所有这种疑团尚未解开期间,他们两人必需分离。他请她动身去巴黎 ,由威拉萨筹备款项,并且很快就交给她三、四百英镑,做为旅行费用..啊,这一 切是多么复杂,多么懦弱!但是,只有这个办法。除了他本人,还有谁能够仁慈而 巧妙地办理这桩事呢?

正当他思绪翩跹之际,他猛然发现自己走到了帕雷林尼亚巷,站到了玛丽恤的 房子前。透过纱窗,他看到客厅里微弱的灯光。其他地方——她的小梳妆室的窗户 、摆着盆栽掬花的卧室凉台,灯全熄灭了。

然而,只有那面默默无声的房子的一角,透出了一道从沉睡的小房间里­射­出的 柔弱的灯光,渐渐使他不安并失去了自信心。他害怕那充满温暖和茉莉花清香的室 内那半明半暗的微弱灯光。他没进去,而是沿着门前的行人道缓步朝前走着,心里 想着屋内那样样东西一一一带绸缎靠垫的宽大沙发,梳妆台四周的花边,她床上那 白­色­的帷幔..后来,他在文人俱乐部大门­射­出的一股粗大的光柱前停了步。他机械 地走进去,吸引他入内的是那简朴而牢固的石框大门,那门旁有两盏大瓦斯灯,而 没有半明半暗的微弱灯光,也没有花的芳香。

楼下的大厅里,他翻阅着摊在桌上的电报,却不知所云。一个侍者走了过来, 他要了一杯白兰地。这时,黛莱斯?加玛,手Сhā在外衣口袋里,吹着口哨,从里面 出来。他来到卡洛斯面前停住了,问他星期二是否去勾瓦林纽家。

“也许去,”卡洛斯轻声地说。

“那就来吧!..我在找人呢..再说,那天是查理的生日。所有人都会去的,还 有宵夜!”

侍者端着托盘来了。卡洛斯靠桌边站着,一面搅动着杯里的糖,一面不知为什 么回忆起了那天下午伯爵夫人往他礼服上别了一朵玫瑰,并且第一次吻他的情景。 他好象又看到了那张沙发,伯爵夫人就躺倒在那张沙发上,她那皱褶的绸裙发出了 沙沙的响声..这一切都变得模模糊糊,相去甚远了。

喝完白兰地,他就离去了。此时,他贴墙根走着,看不见那座卧室窗前闪动着 微弱灯光、使他心神不安的房子的正面。大门关闭了,平台上那盏瓦斯灯亮着。他 踏着石阶往上走,觉得他的心跳得比他的脚步声还响。梅朗妮走来开门,井告诉他 夫人有点疲倦在床上躺着——果真,这天晚上客厅中显得凄凄凉凉,多支烛台上的 蜡烛都灭了,无人刺绣的绣布放在篮子里,书籍整整齐齐地摆在桌上,街灯透过镶 着黄|­色­花边的窗帘在桌子上投下一束微弱的光线。

卡洛斯慢慢地脱下手套,面对着这种沉睡的寂静,他又不安起来。突然,罗莎 笑着从里面蹦跳着跑了出来,她那蓬散的头发披在肩上,朝他张开双臂。卡洛斯把 她举起来,象往常那样说:“小羔羊来了!..”但是,当他这么举起她,她■动着 两只小脚时,他猛然想到这个孩子是他的外甥女,还用着他的姓氏①!..他把她放 下,险些把她摔了。他惊奇地望着她,好象是第一次看见这张同他有血缘关系的白 ­嫩­小脸..“你看我做什么?”她一边后退着,一边笑着说,两只小手交叉着背在鼓 鼓的裙子后面。

他也不清楚。在他看来,这是另一个罗莎,在他那惶惶不安的心中混杂着对过 去那个罗莎的怀念。那是另一个罗莎,她是麦克?格伦夫人的女儿,他常给她讲圣 女贞德的故事,在“淘喀”别墅他抱着她在开花的槐树下荡过秋千。但是,她还在 眯眯笑,露出闪亮的小牙,两只蓝­色­的美丽眼睛透着媚态。她看到他如此严肃、默 不作声,以为他在开玩笑,要装出“国王卡洛斯的声音”。她的微笑同她母亲一模 一样,下巴上也有个酒窝。突然,卡洛斯从她身上看到了玛丽娅的全部魅力和可爱 之处。他又用力把她抱起来,使劲地亲吻她的头发和脸蛋,弄得罗莎使劲舞动着手 脚,大叫了一声。他随即放开了她,担心自己刚才的行为有不纯洁之处..接着,他 非常认真地问道:“妈妈在哪儿?”

罗莎摸着手臂,皱着眉头说:“你看!..把我弄疼了。”

卡洛斯用依然在颤抖的手摸着她的头发,说:“去吧,别撒娇了,妈妈不喜欢 。妈妈在哪儿?”

小姑娘的气消了,又高高兴兴地蹦着跳着,抓住卡洛斯的手腕,让他也跟着跳 。

“妈妈睡觉去了..说是她太累了。可是她还说我是懒姑娘呢..快,你也跳起来 。别不高兴!..”这时,萨拉小姐在过道上叫道:“小姐①!..”罗莎把手指放在 她那含笑的嘴上说:“你对她说,我不在这几!你说..让她生气!..你说呀!”

萨拉小姐拨开幔帐,立刻发现了她,她躲在卡洛斯身后,踮起脚尖,想把自己 变得小些。萨拉和气地一笑,轻轻说了声:“晚上好,先生①。”然后,提醒说, 快九点半了,小姐有点儿伤风,该休息了。于是,卡洛斯抓住①葡萄牙的姓氏中既 包括父亲也包括母亲的姓氏。

①原文为法文。

①罗莎的胳膊,轻轻地把她拉出来,慈爱地抚摸着她,让她听萨拉小姐的话。

但是,罗莎立即把他甩开了,对他的出卖行为表示气愤。

“你也是从不做什么好事!..讨厌!看吧,连再见我都不对你说了!”

她悻悻地穿过客厅,使劲一推,甩开微笑着把手伸向她的家庭女教师。

到了走廊上,她又气又伤心地大哭起来。萨拉小姐微笑着原谅了这个小姐。

是伤风使得她变得不礼貌了。但是,如果在妈妈面前,她就不会那样了,不会 的!

“晚安,先生②。”

“晚安,萨拉小姐③..”

卡洛斯独自在客厅中呆了一会儿。然后,他掀起挡着玛丽娅小化妆室的挂毯。 屋内一片昏暗,只是从镜子里­射­出一束摇曳不定的苍白灯光,那是一长行街灯的反 光。他非常轻地推开了房门。

“玛丽姬!..睡了吗?”

屋里没点灯,但还是那盏街灯透过挂着的纱帘照了进来,使那罩着床铺的白­色­ 幔帐在黑夜中隐约可辨。她正是从那里,半睡半醒地轻声说道:“进来!我先躺下 了,我很疲倦..几点了?”

卡洛斯没挪步,手仍然扶着门:“很晚了,我要马上出去找威拉萨..我是来告诉你,我得去一趟圣奥拉维亚, 不算明天也许还得再呆上两三天..”过了片刻,幔帐里床响了一下。

“去圣奥拉维亚?..是怎么回事?这么突如其来..进来!..来呀!”

于是,卡洛斯轻轻地在地毯上迈了一步。他又听到床响了一下。温暖、昏暗的 室内散发着他非常熟悉的,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这种清香使他沉醉,浸入了 他的灵魂,以料想不到的新的抚爱来引诱他,并且使他莫明其妙地不安起来。他结 结巴巴地一再表示,他必须尽快在这天晚上去见威拉萨。

“真烦人,就是为了几个雇员的事,是关于水的问题..”他扶着床,就坐在床 沿上。突然一阵疲倦困扰着他,使他没有气力再继续编造水和雇员的谎言,因为这 些编造就象要搬动的铁山那样沉重。

玛丽娅健美的身躯裹在一条雪白的丝绸被单里,懒洋洋地在白­色­的床铺上翻动 着。

“晚饭后,我觉得很疲倦,懒得动弹..这么说,你就这样突然走了!..真烦人 !给我一只手!”

他在白­色­的被单上摸索着:他摸到一只膝盖,隔着薄薄的丝绸,他感觉得出这 只膝盖的轮廓和它的温暖柔和。他的手松松地伸开,毫无生气地放在了那儿,好象 他的全部意志和意识都麻木了,他只是感觉到了他的手触摸到的那片温暖、柔­嫩­的 皮肤。从玛丽娅的双­唇­间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象孩子般的短促的叹息,那声叹息 很快地被黑暗吞噬了。卡洛斯感觉到了她那强烈的欲望,这使他六神无主,可怕得 如同大地在他脚下裂开了一道深渊,冒着②原文为英文。

③原文为英文。

热气。他还在结结巴巴地说:“不,不能..”但是,她却伸过来了双臂,搂住 了他的脖于,把他拉向白己,一面轻声地说着,象是刚才叹息的延续,那声音颤抖 着不停地呼唤“亲爱的”。他没有反抗,象是一具被风驱赶着的僵死的躯体,倒进 了她的怀里。他们­干­燥的嘴­唇­贴到了一起,深深的亲吻湿润了它们。突然,卡洛斯 怀着冲动和绝望的感情,发狂地搂住她,要把她压碎,把她吞噬,整个床都摇动起 来。

就在这时,埃戛在台球室醒了过来,但他仍然伸着四肢躺在那张疲劳曾征服过 他的安乐椅上。然后,他睡意矇眬地打着哈欠,拖着步于走到阿丰苏的书房。

..。

马亚一家-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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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炉火正旺,尊敬的波尼法希奥蜷缩在熊皮上烤火。阿丰苏同斯坦因布罗肯 和威拉萨在玩惠斯特。但是,他心不在焉,头脑昏昏沉沉,以致使得党迪奥古两次 生气地说,如果他头痛得神志都不清了,最好就别玩了!埃戛出现时,老人不安地 抬起了双眼,说:“卡洛斯呢?出去了?”

“是的。我想是同克拉夫特一起走的,”埃戛说。“他们说过,要去看看侯爵 。”

威拉萨小心谨慎地慢慢洗着牌,也朝埃夏投去了显然是怀疑的目光。这时,堂 迪奥古用手指在桌布上敲打着,嘟嚷着说:“快点,快点..管别人的闲事毫无益处 !”于是,埃戛在那儿呆了一会儿,微微打着哈欠,望着一张张慢慢出来的纸牌。 最后他倦怠了,没有一点兴致,就决定上床去看书,他在书架前站了一会儿,然后 拿出一本过期的《全景》杂志。

第二天,吃午饭的时候,埃戛来到卡洛斯房内。当巴蒂士塔——由于对不愉快 的事也有所闻,从前一天起他就一直愁云满面——告诉他,卡洛斯一大早就骑马去 了狩猎场时,他大吃一惊..“是这样!..他没留下什么口信,没说去圣奥拉维亚吗 ?..”巴蒂士塔莫明其妙地望着埃戛说:“去圣奥拉维亚?..没有,他没说过这回 事儿。但是,他留下一封给您的信。我想是侯爵的信,他还说他然后去他那儿,在 六点钟..我想是去吃晚饭。”

果然,侯爵在一张名片上提醒说,今天他“欢庆生日”,期待着卡洛斯和埃戛 六点钟来帮助他吃掉一只尊照节制饮食准备的母­鸡­。

“好吧,到那儿见面,”埃戛轻轻说着,下了楼朝花园走去。

他觉得这件事很是蹊跷!卡洛斯骑马出去游玩;卡洛斯同候爵一道吃晚饭,好 象没有任何扰乱着他这个无忧无虑的年轻人生活的事!..他现在坚信,卡洛斯昨夜 去了圣弗朗西斯科街。天哪!在那儿发生了什么?他听到了午饭铃声,就又上了楼 。所有的人都不见了踪影!这是埃戛在葵花大院第一次孤孤单单地坐在这张大餐桌 上,看着《Сhā图杂志》吃午饭。

下午六点,埃戛在侯爵(他脖子上围了一条女士的貂皮围巾)房内看到了卡洛 斯、塔克、克拉夫特,他们围着一个弹吉他的肥胖年轻人,侯爵的总管——一位黑 胡子的美男子,在一旁同黛莱斯下棋。

“你见到爷爷了吗?”当埃戛伸过手来时,卡洛斯问道。

“没见到,我一个人吃的午饭。”

晚餐不久就开始了,十分热闹,家酿的上等葡萄酒充分供应。显然,谁都比不 上卡洛斯喝得多,笑得厉害,他几乎突然由郁郁寡欢变得神经质般的欢乐——这使 埃戛很不自在,他从这种欢乐中看出了虚假的基调,就象是破裂的玻璃杯的声音。 最后,上甜食了,连埃戛也为一瓶一八一五年酿制的美酒的醇香而大为兴奋。然后 ,他们玩了巴卡拉纸牌,而卡洛斯重又满脸­阴­云,不时地看表,但他走运赢了牌, 就象塔克恼火地兑开最后一张两万雷亚尔的钞票时说的,卡洛斯交了“公羊运”。 但是,到了午夜,侯爵的管家不容分说地提起医生对“寿星爷”限制的嘱咐。于是 人们纷纷穿好上衣。塔克和克拉夫特在一旁怨天尤人,他们两人输得­精­光,连乘电 车的零钱都没了。

别人为他们募捐,他们用帽子收钱,还得喃喃地为施主祝福。

在返回葵花大院的途中,卡洛斯和埃要各坐在马车的一角抽烟,沉默了好长时 间。马车驶到阿泰罗广场中央时,埃戛象是醒了过来:“到底怎么回事?..你是去 奥拉维亚,还是有别的打算?”

卡洛斯在黑洞洞的车内动了动身子。然后,好象十分疲倦似的慢吞吞地说:“ 也许明天去..我什么都还没说,什么都也没做..我决定用四十八小时平静一下,好 好想想..现在车轮子这样响,没法说话。”

两人再一次默不作声地坐在各自的角落里。

到了家,当踏上那铺着丝绒地毯的楼梯时,卡洛斯声称,他已经­精­疲力竭,而 且头痛难忍。

“明天咱们再谈吧,埃戛..晚安,好吗?”

“明天见。”

深夜,埃戛醒来口­干­舌燥。他从床上跳下来喝光了梳妆台上瓶里的水,这时, 他听见下面卡洛斯房间的门响了一声。他听了听。然后,他又颤抖着钻进了被窝。 但是,他毫无睡意,不知何故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不明智的想法,搅得他心神不 定,使他在宁静的夜晚心急促地跳起来。他听到钟报了三点。门又响了一声,接着 一扇窗户也响了一下。显然起风了。但是,他再也无法入睡,铭刻在脑海里的那个 想法折磨着他,使他辗转反侧。于是,他绝望地从床上跳起,穿上外衣,用手遮住 灯,登上拖鞋,蹑手蹑脚地下了楼,朝着卡洛斯的房间走去。到了前厅,他停住步 ,耳朵对着幔帐听了听,希望能听到点儿平稳的呼吸声。周围,夜深沉,一片死寂 。他鼓起勇气往里走..床空着,没人动过,卡洛斯出去了。

他愣愣地望着那张带花边的床单的一角已经被巴蒂士塔小心地掀起的平整的床 铺,疑问这时已经消失了。卡洛斯去圣弗朗西斯科街过夜了!..他人在那里,并且 睡在那里了!厌恶之中,埃戛只有一个念头——逃走,溜到塞洛利库去,不想再看 到这种无以伦比的可耻行为!..第二天,星期二,对可怜的埃戛来说是很凄凉的。 因为担心碰上卡洛斯或阿丰苏,他一早就起了床,象贼一样偷偷地溜下楼梯,到塔 瓦雷斯餐馆去吃了午饭。下午,他在金子路看见卡洛斯同格鲁热斯和塔维拉一道, 乘坐了一辆四轮马车驶过——卡洛斯拉上这两个人肯定是为了避免独自和爷爷同桌 吃饭。埃戛闷闷不乐地在宇宙餐馆吃了晚饭。他九点才返回葵花大院,梳洗打扮, 准备去参加勾瓦林纽夫人的晚会,因为她这天上午在罗雷托广场曾停住马车提醒他 说“今天是查理的生日”。他手里拿着上衣和高礼帽,走进了路易十五式小客厅, 厅内格鲁热斯在演奏萧邦的曲子,卡洛斯坐着同克拉夫特玩比泽克纸牌。他是前来 问问朋友们是否有口信想带给尊贵的勾瓦林纽伯爵夫­妇­的..“祝你玩得痛快!”

“祝你压倒群雄!”

“我就喜欢那儿的宵夜!”塔维拉拿着《费加罗》报躺在安乐椅上说。

晚会上,埃戛和阿尔位男爵夫人尽情地调情,席间喝过香槟之后,她为他那翩 翩风度和聪明才智所倾倒,竟向他献了两朵玫瑰。埃戛从晚会回来时已是凌晨两点 。在来到卡洛斯房前时,他点起蜡烛,犹豫了一下,一种好奇心攫住了他..他在里 面吗?但是,埃戛顿时又对自己这种偷偷摸摸的作法感到羞愧。于是,他上了楼, 就象昨晚一样,下决心溜到塞洛利库去。回到自己房间,他站在镜子前,小心翼翼 地把阿尔汶夫人送的玫瑰花Сhā到一个杯子里。他正开始脱衣服,听见漆黑的走廊里 响起了脚步声,非常沉重,非常缓慢,是朝这边走来,而且就在他的门前悄悄地停 了下来。他吓得喊了起来:“谁在外面?”门响了,是阿丰苏?达?马亚。他脸­色­苍 白,睡衣外面套了一件肥大的上衣,举着一只蜡烛快燃尽的烛台。他没进来,只是 用沙哑的声音颤抖着问道:“卡洛斯呢?去那儿了吗?”

埃戛穿着衬衣,结结巴巴地,样子很不自在。他不知道..他在勾瓦林纽家只呆 了一会儿..也可能卡洛斯后来同塔维拉一起去吃宵夜了。

老人闭上了双眼,象是要昏厥过去,伸出一只手支撑住自己。埃戛连忙朝他跑 去。

“别担心,阿丰苏?达?马亚先生!”

“你看我这可怎么办?他在哪儿,同那个女人在那儿鬼混..你不必说,我知道 ,我差人偷偷去看了..我倒霉到这种地步,但是,我要结束这种痛苦..他昨天在那 儿呆到了凌晨,这会儿又在那儿睡觉..难道上帝让我活到今天就是为了遭这个罪! “

他做了一个非常恼怒而痛苦的手势,然后又迈着更加沉重、更加缓慢的步子消 失在走廊里。

埃戛惊恐地靠着门呆了一会儿。然后,又慢慢地脱了衣服,并且决定第二天去 塞洛利库之前,要非常简单地对卡洛斯说,他的无耻行为是在要他爷爷的命,又迫 使他最好的朋友埃戛为了不再看到这种无耻行径而离去。

他一睡醒,就把箱子拉到了房间中央,把要装箱的衣服都扔到床上。他穿着衬 衣,为了这件事忙了有半个小时,他思绪不宁,在其中还夹杂着对前一天晚上阿尔 汶夫人的目光和某些期望的回忆,这又使他恋恋不舍,难以离去。一轮欢快的太阳 把阳台照得金光灿灿。末了,他打开了玻璃门,想尽情地呼吸一下和观赏一番冬日 蓝天下的美景。里斯本在这样的天气里变得美好多了!然而塞洛利库,老家的庄园 ,塞拉芬神父,则从远方向他投来了­阴­影。他朝下一望,看见了卡洛斯的双轮小马 车,套的是那匹叫图南特的母马。那匹马用蹄子踢蹬着灿烂阳光照­射­着的马路。这 一定是卡洛斯要早早出去,避免碰到他和爷爷!

他跑着下了楼,唯恐这天再见不到卡洛斯。卡洛斯把自己反锁在盥洗室内。埃 戛叫了一声,里面没吭气。最后埃戛再忍不住发火,就敲打房门,一面叫嚷起来: “请你听着!..你是动身去圣奥拉维亚还是去哪儿?”

过了片刻,随着一阵流水声,卡洛斯从里面嚷道:“我不知道..也许..我一会 儿就对你说。”

埃戛再也忍耐不住了:“你不能永远这样下去..我收到了我母亲的一封信..你如果不去圣奥拉维亚, 我就回塞洛利库..荒唐!咱们这样过了三天了!”

当卡洛斯那可怜而有气无力的声音象祈求似的从里面传出来时,埃戛几乎又后 悔自己的粗暴。

“埃戛,你是我的好朋友!请对我耐心点儿。我马上就对你说..”一股突如其 来的感情打动了埃戛,他的两眼湿润了。他随即结结巴巴地说:“好吧!我说话声 音大了,是因为隔着门..别着急!”

他又躲进自己的房内,充满了同情和怜悯,睫毛上挂着一颗大大的泪珠。现在 他清楚地看到了可怜的卡洛斯在遭受的折磨中挣扎,因为他被一种直至不久以前还 是纯正的爱情所左右,但是在一个痛苦的时刻,这种爱情突然变得荒诞不经,尽管 它的魅力和热烈的程度丝毫未减..他有人­性­但又脆弱,因而他就象被狂风驱赶着一 样,无法在这种强烈的爱和欲望的激|情中止步!他让步了,让步了,继续在那双依 然在天真无邪地召唤着他的臂膀里打滚。卡洛斯现在就在那儿,战战兢兢,被赶出 了家,远离了家人和亲友郁郁地过着悲惨的流浪生活,就象一个被逐出了教会的人 ,唯恐碰到那能看出自己罪孽的纯洁目光..与此同时,可怜的阿丰苏了解了这一切 ,他悲痛欲绝!而他,一个欢乐时刻受欢迎的客人,在这儿得到了胜过自己家里的 亲切款待,能在这个家庭遭受巨大灾难打击之时离去吗?那将是鄙劣的行为!于是 ,他又立即打开了箱子,一面对于自己在遭受折磨的痛苦时刻表现出的自私感到恼 火,一面又把衣服重新放到柜子里,那气恼的程度就同开始他从柜子里拿出衣服来 时一样。他喃喃地说:“女人,生活,一切的一切全都见鬼去吧!..”当他穿好衣 服下楼时,卡洛斯已经不见了!这时,巴蒂士塔紧蹩眉头,满脸愁容,他现在敢肯 定准是出了什么大祸。他拦住埃戛低声说:“您说得对..明天我们去圣奥拉维亚, 要带够穿的衣服,准备多呆些时间..这个冬天一开始就很糟!”

凌晨四点,天黑漆漆的,卡洛斯轻轻地关上了圣弗朗西斯科街那幢房子的大门 。然而,在这寒气袭人的大街上,更使他痛苦的是,害怕回到葵花大院去!当他在 昏暗的房间里,在熟睡的玛丽娅身旁穿衣服时,这种恐惧就攫住了他。也正是这种 恐惧,害得他昨天整日坐在双轮马车里在外面奔跑,最后躲进了奥古斯托街的一间 小屋,闷闷不乐地同格鲁热斯一起吃了晚饭。他害怕见爷爷,害怕见埃戛,害怕见 威拉萨;他害怕那召唤他们去吃晚饭和聚会的铃声;他害怕自己的房间,因为他们 中的一位随时都可能掀起幔帐走进来,望穿他的心灵,窥测他的秘密..现在他坚信 ,他们一切都知道了。即使这天晚上,他逃到圣奥拉维亚去,在他和玛丽娅之间筑 起一堵修道院那样高大的围墙,把他们隔开,也绝对不能把他的好友们脑海里对他 陷入可耻泥潭的记忆抹掉,也不能消除他们的痛苦。他的道德生活己遭毁坏..既然 抛弃了爱情并不能得到安宁,那么,为什么要离去?既然这种罪孽已经成了他在这 个地球上生活中的一个­阴­影部分,难道更合乎逻辑的做法不是踏碎所有人类和上苍 的法律,带着对真情一无所知的玛丽娅到遥远的地方去,永远地沉沦在这种罪孽之 中吗?

他昨天晚上这样想过。他这样想过..但是他又预见到了另一桩可怕的事,一种 最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即是在孤独中埋葬自己。他甚至已经感到它的来临。前 天晚上他都为此不寒而栗了。就在那天晚上,他躺在疲倦得熟睡的玛丽娅身旁,死 前的第一股寒气袭击着他,使他有了预感。

自从知道她与他是血亲,他对她从心底里就产生了一种腻味的嫌恶之感,尽管 十分轻微,但却已经可以感觉得出!..这是一种具体的、­性­欲的嫌恶,已经形露于 ­色­。这种嫌恶使他全身发抖。首先是她身上飘溢在幔帐中的那股香气,沾到了他的 皮肤上、衣服上的那股香气,这种香气过去曾使他兴奋,现在却令他厌恶——甚至 在昨天晚上,为了清除那种香气,他还用科隆香水洗了一遍。然后,就是她的身体 ,他一向喜爱的犹如一尊理想的大理石雕像般的躯体,现在他突然感到它过于健壮 和肌­肉­发达,那四肢粗壮得象野蛮的亚马孙族女斗士,有着寻欢作乐的动物的一切 美貌。她那光滑柔软的头发,他现在突然觉得硬得象狮子脖颈上的鬃毛。她在床上 的动作,即使在这天晚上,也使他害怕,就象一只懒洋洋而且­性­感的母兽,展开四 肢要把他吞噬..当她用双臂搂住他,用力把他压到她那饱满丰腴的Ru房上时,他觉 得她在他的血管里点燃了一把凶猛的烈火。但是,当最后一声叹息从她的嘴边一消 失,他就麻木地、带着一种莫明其妙的恐惧挪向了床边,一动不动,裹在被单里, 沉沦在无限的悲哀之中,心猿意马地想着他可能过的另一种生活。远离现在这个地 方,在一栋阳光普照的简陋小屋里,有他合法的妻子,那是一朵家庭中娇美的鲜花 ,小巧、羞怯、贤淑,她不会发出­淫­荡的喊叫,也不使用那种浓重的香水!不幸的 是,现在他已经不可怀疑..如果他和她出走,很快他就会为这种难以言状的­肉­体上 的厌恶所困扰。作为这种罪恶借口的爱情一旦死亡,而永远同这样一个女人系在一 起又使他厌恶(况且她是..),那么,他该怎么办?只有自杀一条路!

但是,在完全知道了这种血亲关系分隔着他们时,即使同她只睡过一夜,他还 能重新开始那种平静的生活吗?即使他的无情和力量足以使他将这段记忆从心中抹 掉,她也不会在他的爷爷和朋友们心中消亡。这可耻的秘密将会留在他们中间,玷 污和损害着一切。从此,生活只会给他带来难以忍受的苦楚..怎么办,上帝啊,怎 么办?假如有人能给他以忠告,给他以安慰,那该多好啊!在到达家门口时,他唯 一的愿望就是跪在一位神父的脚前,一位圣人的脚前,向他倾吐心中的痛苦,祈求 给他以仁慈的抚爱!但是,圣人在何处?

葵花大院门前的灯依然亮着。卡洛斯轻轻地打开门,蹑手蹑脚地走上楼梯,红 ­色­的丝绒地毯使脚步声轻得听不见。在楼梯平台处,他摸找着蜡烛。

突然,透过半开的帷幔,他看见了屋内有一点火光在移动。他紧张得往后退去 ,并在一个角落里停了下来。那点火光移近了,越来越亮了,来人迈着缓慢、沉重 的步子,几乎没有声响地踩在地毯上。灯出现了,随着爷爷也出现了。他穿着衬衣 ,脸­色­苍白,一声不吭,象个幽灵一般。卡洛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屏住了呼吸 。老人一双红红、疲倦的眼睛惊恐地看着他,盯住他,穿透了他的心灵,看清了他 的秘密。阿丰苏一句话也没说,他那白发苍苍的头晃动着。他走过平台处时,那灯 光在地毯上洒下了一层血红的颜­色­——老人缓慢而沉闷的脚步声在屋内渐渐消失, 听不见了,好象他在迈着人生的最后几步!

卡洛斯走进自己那间黑洞洞的屋子,绊到一张沙发上。他就势坐在那儿,头埋 在双手之间,无所思也无所感,只是看见面­色­苍白的老人拿着一个发红的火亮,在 他面前走来走去,象个拖着长长身影的魔鬼。渐渐地他感到浑身倦怠无力,丝毫不 想动弹,只有一种逐渐强烈的想法——希望在某个非常宁静、非常黑暗的地方永远 安息..由此他想到了死。死是一剂良药,是可靠的避难所。为什么不去会见死神? 这天晚上吞下几片鸦片酊,他就可以进入到绝对的平静之中..他长时间地沉浸在这 种思绪里。这使他的痛苦减轻,并得到安慰,就象他被一阵猛烈的风暴所驱赶之时 ,在自己脚前有一扇大门打开了,里面温暖而宁静。有个声音,那是一只鸟在窗台 上吱吱的叫声,使他注意到了太阳和白昼。他站起身,非常缓慢地脱去衣服,已是 ­精­疲力竭。他钻进了被窝,把头埋进枕头里,想重新沉浸在那种倦怠的舒适之中, 品尝着死亡的滋味,也是为了在他最后的时刻里不再看到任何光亮和地球上的任何 东西。

太阳已高高升起,外面传来一阵吵闹声,巴蒂士塔破门而入。

“堂卡洛斯先生,我的少爷!老爷爷在花园里不好了,他醒不过来了!..”卡 洛斯从床上跳下来,抓起一件上衣披上。在前厅,女管家正趴在栏杆上,焦急地嚷 着,“快,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去请阿泽维杜大夫,面包店隔壁的那个!”一个跑 过去的年轻人同卡洛斯在过道里撞了个满怀,他脚没停地嚷着:“在最里面,瀑布 旁边,堂卡洛斯先生,是石桌那儿!..”在花园的一角,柏树下面,阿丰苏?达?马 亚坐着一张软木凳,趴在那张粗糙的石桌上,脸贴着两臂。他那宽檐帽子滚落到了 地上,背上披着那件蓝­色­的旧长袍,衣领竖着。四周,茶花的树叶上,沙土地的小 径上,闪耀着冬天柔和的金­色­阳光。小瀑布处,一线清泉在岩石间低声哭泣。

卡洛斯卤莽地捧起老人那张已经僵硬的脸,那脸颜­色­蜡黄,双目紧闭,还有一 丝血迹挂在嘴角那雪白的长须上。接着,卡洛斯跪到了湿润的地上,用手摇晃着老 人,轻声喊着:“爷爷!爷爷!”他又跑到水池那儿,用水洒在老人身上:“叫个 人来呀!叫个人来呀!”

卡洛斯再一次摸了摸老人的心脏..但是,他已经死了。他已经死了,身体已经 凉了。这个躯体的生命比本世纪的年岁还长,他如同一棵苍劲的橡树,惊人地抵御 过岁月的风霜。在太阳高高升起之时,他却孤孤单单地死去了,那疲倦的头垂在一 张粗糙的石桌上。

在卡洛斯站起来时,埃戛蓬头散发,裹着睡衣来了。卡洛斯抱住了他,浑身颤 抖着嚎陶大哭。周围的用人们惊恐地观望着。女管家双手抱住自己的头,心神恍惚 地在玫瑰园小径中悲痛地哭着:“哦,我的好老爷,我的好老爷!”

这时看门的家丁上气不接下气地带着他在街上碰巧遇到的阿泽维杜大夫来了。 这是个刚出校门的年轻人,个子瘦小,神情紧张,还蓄着两撇非常卷曲的胡子。他 拘谨地向站在周围的用人们、埃戛以及卡洛斯问了好。卡洛斯虽然满脸泪花,但尽 量设法使自己平静下来。然后,大夫脱去手套,慢慢地、非常仔细地检查了阿丰苏 的身体,简直仔细得有点儿过分了,因为他感觉到周围所有那些湿润的眼睛都在非 常殷切地注视着他。最后,他站在卡洛斯面前,紧张地用手指摸着胡子,轻声说了 些医学术语..再说,他说,卡洛斯作为同行也一定早已明白,一切都不幸地结束了 。他委实感到难过..如果需要他做什么,他将欣然..“非常感谢您,”卡洛斯吃力 地说。

埃戛穿着拖鞋送阿泽维杜走了几步,指给他花园的大门。

这时,卡洛斯站在老人面前,不再哭泣,只是这突如其来的结局使他感到惊恐 。爷爷,活生生、健壮的爷爷的容貌,坐在火炉旁抽烟斗,早晨给玫瑰花浇水的情 景,都模模糊糊地在他脑海里闪过,使卡洛斯更加痛苦、悲伤..于是,他产生了想 了此一生的念头,象爷爷那样,靠在石桌上,进入永恒的平静之中。一束阳光透过 柏树的枝叉照­射­在阿丰苏那毫无生气的脸上。寂静之中,鸟儿经过一阵惊恐后又啼 唱起来。埃戛走过来,碰了碰卡洛斯的手臂说:“该把他抬上去。”

卡洛斯亲吻了老人垂下的冰凉的手。然后,他双­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从肩部 把爷爷抱起。巴蒂士塔跑来帮忙,埃戛因穿着睡袍动作不便,就抱起老人的脚。他 们抬着老人穿过花园,又走过阳光灿烂的阳台和老人的书房——里面,摆在燃烧的 炉火前的那张安乐椅还在等候他。一路上肃然无声,只有仆人们奔跑着去开门和看 到心绪慌乱的卡洛斯或埃戛抬不动那沉重的躯体时,跑上去帮一把时的脚步声。女 管家已经在阿丰苏的房内,正在把一块丝织床单铺到那张没有帐幔的简朴的铁床上 。他们把老人停放在绣着一簇线­色­叶子的蓝­色­丝绸床单上。

埃戛点起两支银烛台;女管家跪在床边数念珠;安东尼先生手里拿着厨师的白 帽子,站在门旁,身边还放着他带来的一篮茶花和暖房里采的棕榈叶。这时,卡洛 斯在房内来回走着,一声声长长的抽泣使他全身颤动。他怀着最后的,然而是荒唐 的希望,不停地摸着老人的脉搏或是心脏。阿丰苏身穿细绒夹克和一双大白鞋,直 挺挺地躺在狭窄的床上,显得更为健壮。在那剪得刷子般的银发和纷纶的长须之间 ,他的脸变成了旧象牙的颜­色­,脸上的皱纹硬得就象用雕刀刻的;他那长着白­色­睫 毛、布满纹丝的眼皮安详地合上了,就象是一个终于安歇了的人。人们把他放上床 时,让他的一只手张开贴在心口,这个简朴自然的姿势表明他的一生是在那颗善良 的心支配下生活的!

卡洛斯­精­神恍惚,陷入了痛苦的冥想之中。他极度痛苦的是,爷爷竟没和他说 上一句亲切的话语,没有告别就永远离去了。什么都没有!只有他举着点燃的蜡烛 走过时露出的那副痛苦的目光。那时,他已经在走向死亡。爷爷什么都一清二楚, 他是为这件事而死的!这种坚信象锤子一样,不停地、一再地沉重敲打着卡洛斯那 痛苦的心灵。爷爷什么都一清二楚,他是为这件事而死的!

埃戛走过来,提醒卡洛斯他们当时的打扮——他,埃戛穿着睡衣,卡洛斯则在 睡衣上罩了一件外衣。

“得下去了,去穿好衣服。”

卡洛斯结结巴巴地说:“是的,咱们该去穿好衣服..”

但是他却没挪步。埃戛轻轻地挽起他的胳膊走了出去。卡洛斯象个梦游者一样 走着,一面用手绢慢慢地擦着额头和胡子。在走廊上他突然使劲绞紧双手,又一次 泪流满面,痛苦地诉说着自己的全部罪责:“埃戛,我亲爱的埃戛!今天早晨我进 屋时,爷爷见到过我!他走了过去,却没对我说什么..他什么都知道了,就是这件 事害死了他!..”埃戛拉着他走,安慰他说,不同意他这种想法。真是傻话!爷爷 快八十了,而且有心脏病..自从他从圣奥拉维亚回来,他们有多少次忧心忡忡地谈 起过这件事!现在用这种想法,再使自己感到更大的不幸,那才荒唐呢!

卡洛斯两眼盯着地,象是自言自语地慢慢低声说:“不!很奇怪,这并不使我 感到更不幸!我接受这个事实作为一种惩罚..我愿意这成为一种惩罚..我只是感到 在惩罚我的人面前,我是多么渺小,多么卑贱。今天早晨,我想过自杀。现在我不 想了!这样带着破碎的心灵活下去,就是对我的惩罚..使我悲痛的,是他没向我告 别!”

他的泪水又流了下来,但现在流得慢了,平静了,没那么绝望了。埃戛象领着 个孩子一样把他送到屋内,让他在沙发的一角坐下。卡洛斯用手绢遮住脸,不停地 悄悄哭泣着,似乎泪水能使他心里轻松并洗刷掉近日来使他窒息的一切含混的、难 以名状的痛苦。

中午时分,埃戛在楼上刚穿好衣服,威拉萨伸着双臂破门而入。他问道:“这 是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巴蒂士塔派了一个听差去请威拉萨,但是那个孩子没法讲得很清楚。刚才,在 楼下,可怜的卡洛斯拥抱了他,哭得象个泪人,说不出话来,要他来找埃戛了解情 况..所以,他就来了。

“可是,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这样?..”埃戛把人们如何清晨在花园里 发现阿丰苏趴在石桌上,简略地讲述了一遍。阿泽维杜大夫来了,但是已经完了。

威拉萨把手举到头上。

“竟有这等事!朋友,请您相信,肯定是那个女人,从那儿冒出来的那个女人 害死了他!从那次打击之后,他就变了样儿!不是别的原因!就是这件事!”

埃戛机械地往手绢上洒着科隆香水,一面低语道:“是的,也许同这次打击有 关。再说,八十岁的人了,又不注意,还心脏有玻”接着,他们商量了有关葬礼的 事宜,认为应从简办事,才能同老人简朴的一生相符。埃戛提醒说,遗体在运往奥 拉维亚之前,可以停放在侯爵墓地。

威拉萨摸着下巴,犹豫了一下,然后说:“我也有个墓地。是阿丰苏先生亲自 让人为我父亲修建的,愿上帝保佑他的灵魂..我觉得,在那儿停放一些日子是完全 可以的。这样可以不求人,而我则感到这是莫大的荣幸..”埃戛同意了。接着,他 们又商定了关于邀请什么人、时间、灵柩的装饰等细节。最后,威拉萨看了看表, 站起身来,长吁了一口气说:“好,我去办这些令人难过的琐事!我这就来,他穿 衣服的时候,我还想最后再见他一面。谁想得到!前天我还同他玩过牌..我还赢了 他三千雷亚尔,真可怜!”

一般怀念之情使他哽咽了,他用手绢擦着眼睛走了。

埃戛下楼时,穿了一身丧服的卡洛斯已经坐在小书桌旁,面前摊着一张纸。他 立即撂下笔站了起来。

“我写不下去!..请你给她写两句。”

埃戛默不作声,拿起笔写了一张非常简短的便条。他念道:“亲爱的夫人:阿 丰苏?达?马亚先生因脑溢血,今晨突然去世。您会理解,此时卡洛斯不得不委托我 向您转告这一噩耗。请相“信我..”他没给卡洛斯往下念。这时,巴蒂士塔身着丧 服,用托盘端着午饭进来。埃戛要他差个仆人把便条送到圣弗朗西斯科街。巴蒂士 塔在埃戛耳旁悄悄说:“最好别忘了给仆人们发丧服..”“威拉萨先生知道了。”

他们匆匆忙忙喝完了托盘上的茶。然后,埃戛给堂迪奥古和谢格拉写了便条, 他们都是阿丰苏的老朋友。钟敲两点时,人们抬来了棺木,准备将遗体入殓。但是 ,卡洛斯不允许外人碰他爷爷的身子。他和埃戛,再加上巴蒂士塔做帮手——他们 以尽孝的心情克制住自己的感情——鼓起勇气给老人擦身、穿衣,然后再把他放入 铺着浅­色­锦缎的大像木棺材内,卡洛斯还在里面放了一尊他祖母鲁娜的肖像。下午 ,在赶回来“看主人最后一眼”的威拉萨的帮助下,他们把老人抬到楼下书房里。 埃戛不想对书房作改动或是布置,因为书房深红­色­的锦缎、雕花的书架、以及散在 硬木书桌上的书籍,都使书房保持着那种安静、肃穆的气氛。只是为了放置灵柩, 把两张大桌子拼了起来,并且铺上了一块绣有金­色­纹微的黑丝绒。上面是一幅鲁本 斯画的基督,他张着双臂,立于血红的太阳之上。四周是十二个点燃的银烛台。在 灵柩的头部,交叉放着温室里的棕榈叶,中间点缀着茶花枝。埃戛还在两个青铜香 炉里燃起些许香料。

晚上,来的第一位老朋友是堂迪奥古。他神态庄重,穿着礼服。由于在棺木前 感到害怕,他就靠在埃戛身上,低声说:“他还比我小七个月呢!”

侯爵晚到了一会儿;他裹着披风,带来了一个大花篮。克拉夫特和格鲁热斯没 得到消息。他们走到朗柏?桑托斯街时遇到了一起——他们第一次吃惊地看到葵花 大院的大门紧闭着。最后一个来的是谢格拉,他白天呆在乡间别墅了。在拥抱过卡 洛斯之后,他同克拉夫特拥抱。他一时头都昏了,红肿的双眼挂着泪花。他结结巴 巴地说:“我多年的伙伴走了,我也晚不了多久啦!..”夜晚,悲痛的守灵开始了 。万籁俱寂,时光过得十分缓慢。在这庄严的丧礼仪式上,十二支点燃着的蜡烛, 火焰蹿得老高,朋友们坐在一张张紧挨着的椅子上,时而压低嗓子细语几句。渐渐 地,热气、燃着香料的香味、鲜花散出的清香都融到一起,迫使巴蒂士塔把靠阳台 的一扇窗户打开。天空中星罗棋布。一阵微风拂过,把花园里的树枝吹得沙沙作响 。

时间很晚了,双臂交叉着在一张安乐椅上一动不动地坐了许久的谢格拉,感到 头晕。埃戛把他扶到餐厅,倒了一杯白兰地,使他恢复平静。餐厅里还备了一桌冷 食夜宵,还有葡萄酒和甜食。克拉夫特同塔维拉也走了过来。他是在《晚报》编辑 部知道这个不幸消息的,简直没吃晚饭就跑来了。

在喝过一点法国波尔多葡萄酒,吃了一根香肠之后,谢格拉恢复了过来。他回 忆起往日阿丰苏和他年轻时代的欢乐岁月。但是一看见卡洛斯走过来,他顿时住了 口。卡洛斯面­色­苍白,象个梦游者,迈着缓缓的步子,他结结巴巴地说:“请用点 儿东西吧,请用点儿东西..”他在一只盘子里拨弄了一下,然后围着桌子转了一圈 就又出去了。他恍恍惚惚地走到了前厅,厅里所有的蜡烛都点燃了。一个瘦弱的黑 ­色­身影出现在台阶上,用两只胳膊抱住了卡洛斯。是阿连卡。

“这里欢乐的日子,我从不来;现在,在这悲伤的时刻,我来了!”

诗人踮着脚,从走廊里穿过,就象走在一座庙宇的侧廊里。

这时,卡洛斯在前厅又走了几步。一只无靠背的长沙发前,放着一只装有花环 的大篮子,上面还附有一封信。他认出了是玛丽娅的字。他没去碰它,又回到了书 房。阿连卡站在灵柩前,一只手靠在埃戛肩上轻声他说:“一位英勇的人物离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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