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第十七章围沙城掘地获粮泉困黑水清军求援兵(2)
( 起初打得很顺利,一切都在预想中,霍集占的回族兵见他们向东南行进,以为要逃向马光祖大营,立即加速当头拦截,不料阵势刚刚布开,兆惠一彪兵马辔头一转直击西南,霎时间便把霍集占的万余兵马两头打断。ww敌人看清了兆惠意图,齐一声喊,即速向中间夹攻过去。兆惠是六千兵,霍集占大约九千余骑拼死拦截。兆惠带的已是疲兵,霍集占的是怯军,昏夜无月旷野混战,最怕的是建制打乱敌我不分,此刻,双方都心存忌惮。听着东北方向杀声铺天盖地越来越近,回兵精神大振,点的火把成千上万势如火龙游走,兆惠打退一阵,立刻又一股人冲上来死死粘住不放,心中不禁着想:揭不掉这帖膏药,天明在此会兵,马光祖廖化清都会出营相救,顷刻之间营盘也没了,人也要打光!急切中见兆章群跃马挺枪从东路冲突而来,喘息道:“爹!这起子回兵难缠,一打就走,一停就追——怎么办?”
“你累了吧?”
“还能顶一阵……”
火把影里,兆惠指着南边一条小河,说道:“中军调五百枝火枪归你指挥,再加一千弓手,凭着岸边涮出的坎儿,你给我挡住,火力要猛要狠!”
“是!”章群回马便走。
“慢着,”兆惠叫住了他道,“……看这势,他们要截断我们去胡富贵大营归路。你挡半个时辰就撤往东南,如果大兵拦截,就往西找我,合起来再作计较。”
……兆章群纵马去了,眼见两侧敌人不顾一切又合拢过来,清兵纷纷回马撤退,兆惠大喝一声:“火枪手,左队跟我,右队跟兆章群——朝他们人多处,开火!”
“砰!”
一排火枪打出去,枪手们退回装药,另一排枪手举枪齐射,又是“砰”的一声巨响。自从夜战以来,一千名枪手还是头一次密集射,声威固是慑人心胆,敌人火把明亮人马密集,枪声响着,箭如骤雨飞蝗齐射过去,不知多少人中弹中箭,悲马长嘶战士倒卧,硝烟弥漫中,敌人惊慌稍稍后退。兆惠鞭子轻轻向后一扫,双腿一夹喊道:“走!”不无哀伤地看了儿子一眼,带着两千余人冲向南方暗中,身后远远已听得兆章群的排枪轰鸣响起……
天渐渐亮了。冲出廖化清大营西南之后,他这一彪人马便没有再遇到迎头拦挡的回兵。现在已入黑水河流域,早已不见了草原,仍旧一派茫茫无际的沙丘戈壁,东一丛西一簇生着茂密的胡杨红柳骆驼刺酸刺棘之类的灌木,黑水河依然故我是条“油河”,在沙丘间静静横流……鏖战拼杀一夜乍入此境,人人都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兆惠见河滩沙丘间有一小澶一小澶的渍水,便命歇马吃饭,自己下得马来,试着走了几步,已经僵了的双腿才活泛了一点,取一块冷羊腿肉嚼着,便派出哨队,一路向东踏看路径,一路回北打探兆章群消息。
半个时辰后东路的人回来了,那探哨的疲惫不堪,似乎累得连恐惧都麻木了,晃荡着身子漫指东方说道:“大军门……和卓的兵已经堵住了娃娃河路口。多得很……我们去了也不打不追,就在那里扎营盘立帐篷。慢悠悠的,像是要安家长住的模样。”兆惠咬牙听着,间道:“他们那里有水?”探兵回道:“有!就在娃娃河和黑水河中间的沙滩上,已经烧起锅灶了呢!他是要截住我们回家的路……”兆惠点点头,又问:“看见有骆驼队没有?”
“没有。”那军士答道。
这就是说,敌人的运粮队还没有上来。此时手中若有一万,不,哪怕只有五千生力军,横里杀过去,霍集占根本就挡不住。可惜没有,只有两千人,而且累得人人骨酥筋软,即使兆章群带的三千余人能全军而归,无奈打不动了。兆惠思量着,心中竟涌上一阵莫名的凄楚悲酸,忙咳嗽一声止住了心绪伤,起身拖着步子,尽量抖擞精神巡视一遭,笑着下令:“都向我靠拢。这时候儿没有什么大将军,只有大兵兆惠!”
两千军士人人脚下像灌了铅,缓缓聚拢了来,他们惊异地现,这位平日永远板着面孔的大将军,此刻像个玩家家的小孩子坐在沙堆旁,一脸孩子气的笑容。招呼左右兵丁:“都受累了,随便坐!这地方敌人来,十里外就能看见。”他指着一个脸颊带伤的兵笑道:“你是怎的了,哭丧个脸?你叫常大,是赌钱输了,还是梦见你老婆抓了你一爪子?”
138.第十七章围沙城掘地获粮泉困黑水清军求援兵(3)
( 人们都听得一笑。ww***
“兆章群是我的儿子,你们都知道了。”兆惠向北望了一眼,笑道,“海兰察也有个儿子跟在昌吉。他那儿子有趣,是他爹和他妈的媒人……”
人们先一怔,接着哄声大笑:他从不说笑的,更不说家常,这么一开口就让人忍俊不禁。便有人喊:“大军门,给弟兄们讲讲!”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儿了。我和老海在金川跟先头讷相和张大军门出兵放马……”兆惠微笑着坐地望天,回忆起往事。讷亲张广泗怎样指挥失误兵败下寨,廖化清中了鸟铳浑身受伤,自己怎样救讷亲。讷亲张广泗如何畏罪谎报军,恩将仇报要杀自己和海兰察。二人又如何商议分头逃回北京禀报实,海兰察在黄河船上巧遇丁娥儿,二人生分好合同舟共济到德州,又在德州码头白昼连杀六命,几乎死在赃官之手,种种事一一述说,众人听得时而怒目贲张,转又眉开眼笑,已浑然忘却身在险境。有人就问:“兆军门,听说你关在顺天府,在狱中杀人,救了我们军门夫人,连万岁爷都惊动了,天子亲自问狱,赐我们夫人凤冠霞帔,可是有的?”
“有是有的,不似你们传说的那么玄乎。她的凤冠是后来我起复了才赏的。”兆惠笑道,“我的故事儿平心而论没有海军门的妙。跟大家穷聊这些往事,一是无聊解闷儿,二是说人的命,天注定,该死的不打仗,下雨天栽到马蹄窝里淹死的都有,不该死,凭着千军万马刀山火海,想死也死不了。再就是跟弟兄们患难与共,我绝不当讷亲张广泗那样的混账东西……”正说着,沙坡上一个军士站起来指着远处叫道:“大军门!少公子——少公子爷他们回来啦!”兆惠翻身一骨碌站起来,所有的军士也都站了起身,果见一彪军马,约有两千余人,踏着沙滩步履蹇涩迤逦近来,走在当头的头上裹着生布绷带,一手提枪挽辔,一手不胜其力地撑着腰间,正是兆章群了,沙滩上众人立刻一片欢呼,行伍中军士也欢呼着走近来。兆章群脸色苍白勉强笑着下马,身子一仄,几乎摔倒在地,几个兵忽地扑过来搀架住了。兆惠向前一步俯身看他,问道:“怎么样?”
“没什么,不要紧的……”兆章群推开军士,站定了说道,“有个使链子锤的,砸死了我的马,我左肋也让人扫了一下……”他撇着嘴像哭又像笑,“这回子是好汉,儿子没他有本事……这些人真有种啊!身上箭扎得刺猬样,我透胸一枪,倒地都不松手——几乎把我拖下马去!我们死了八百多,伤的人也都没回来,枪总算都带回来了……”说着,要倒的样子。众人忙扶他坐下,给他喝水揉背。
兆惠听见火枪都带回来了,心里一阵宽慰,却道:“人活着回来就好。人活着就好……难为你们打得好……这几千人都是好样的,死的活的我都要记着他们,都要给他们一份富贵……”
“回来我一路看,东边的路已经断了。”兆章群喝了点水,精神好了些,说道,“马光祖大营已经和廖化清合起来。联络几次也没有成功,我看他们是要把我们这一股压到没有水的地方,和大营隔断了吃我们饺子……这地方无险可守,我们不到五千人,站不住脚的。听我说,爹,我们有水有粮有肉有火枪,吃饱喝足再打一仗,向东突围回老营,这里不是死守地儿……”
兆惠近前拍拍他肩头,低声道:“不妨事的,你爹没有那么好欺负。你胡伯伯马伯伯廖叔叔都会和我们联络的,不联络好,不能再出去了……”他站直了身子又观察地势,此地虽有些微小沙丘,既无营具又无壕沟,南边又临油河地形也偏低,的确不是安营的地方。东边一路全是敌人重兵把守,就为了“隔断”自己归路,怎么会轻易放自己杀过去!原想踹了营能拖住敌人主力到这里决战,看来除了踹营砸了些家伙杀了些人,马光祖出动引得伏兵出头,捅了马蜂窝,马蜂没有追叮捅窝人,单是这霍集占就不能小看,倒是自己粗疏,没能料准了这一手!他托着下巴咬着下唇望着对岸的矮丘出了一阵子神,又看看河中的油,心中念头忽地一动,指着斜东南道:“中军去二百弟兄,到那两个沙丘中间,找找看有水没有。”坐在旁边的兆章群道:“我早就探过那一边,没有水。南边有一片仙人掌林子,长得有一丈多高,我尝过,味道不正,可是没有毒,有一片酸溜溜刺儿棵子,也能解渴。我们四五千人,靠这些个不成的……”
139.第十七章围沙城掘地获粮泉困黑水清军求援兵(4)
( “什么叫不成?”兆惠见他好些便又端起了老子身份,喝止了他道,“我估量中午敌人就要压过来。ww***老胡他们现在一定正千方百计和我联络,没有盘盘怎么成?那里草树茂密,下头一定有水,去人,给我找一处低洼的地方往下挖。”一个中军偏将带着二百多人蹚过油河过去了。兆惠握着望远镜站在高处只是观察审量,又看河道又看地势,指着对岸喊道:“下头一定有水。这是娃娃河上游,沙掩住了,下游的水都是从沙底下渗出去的!这条油河过去也是水,上边是油,下边是水——不然,为什么河边沙窝子里有水?”他似乎是在绝望地祈祷,又好像是在喃喃自语析解物理,听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忽然河对岸那群军士轰然叫道:“大军门,他娘的这是个城!叫沙埋了,下头有房子。”兆惠大为兴奋,大喊道:“这就是了!再过去三千人——除了伤号,都去!给我刨,肯定有水。”
兵士们听见沙下刨露出房子,又好奇又兴奋,巴不得这一声,欢呼雀跃着蹚过河去。三五十个人一伙,各自寻着低凹处便下手,没有工具,在沙中下挖其实很难,刨开一个坑,四周的沙都向中间流。这些兵士们没有办法,排成队ρi股朝上,闷着头依次向上扑拢,水车似的向上递送沙子,已是露出几十处被掩埋了的房舍。突然有一群人一声喊,像半夜里突然捡到个金元宝那样,惊喜地怪叫“这里有座粮库!”又有人扯嗓门儿吼:“水!大军门,有水!”顿时满沙丘的官军欢腾起来,一大片沙丘上尘雾飞扬,干得欢实起劲。
这一来,河北岸休息的伤号也坐不住了,相将扶掖着纷纷过河。兆惠听见有水还在意中,“粮库”这一说却笑而不信,刚对兆章群笑道:“有水我就心满意足,还有粮!这么大福气,咱爷们能有么?”说着一个兵士双手捧着粮又跳又跃过河来,一边跑一边叫:“大军门……你瞧……粮!”捧着给兆惠看。自己伸舌头舔了一口爵着,鼻子眼都笑挤在一处说道:“谷子!他娘的味道还不错呢!”
兆惠已经看清了,是谷子,因不见天日不知多少年头,颜色已经白,可它毕竟是谷子,而且居然是个谷库!兆惠的头有点昏,目光也变得游移不定,没有吃酒他己微有醺意,竟也傻乎乎拈了一小撮在口中嚼尝。他和所有军士一样,带的有粮没有吃,已经差近半月都是羊肉羊肉干牛肉牛肉干。谷子在口中的粮食香直弥漫到心脾里,竞是要多香有多香!他突然一挥手喊道:“这是老天爷照应,皇上洪福齐天,咱们命不该绝!走哇,统统都过去……”喊着一把扶起了儿子……
对面沙丘下果真埋着一座城,几千军士竭尽全力用手刨挖,已在中间刨露出半条街,有十余丈处,店铺的门面台级都出来了,成了一条丈余深的沙沟,军士们几乎人人都只穿一条裤权子,浑身油汗沙子,兀自干得热火朝天。兆惠见一些兵还在向南开掘,笑着命道:“就把这一带清理出来就成,想找金子银子打完仗再说。”又问,“有死尸没有?”
“有呢!十几个——都是老头老太婆的干尸。”一个兵士指着沙丘道,“都扔出去了!”兆惠吩咐:“去几个人,埋掉。他们看守粮库有功!”说着便去看水。
水果真是有,是在一间房子的侧后,被兵士们刨出一片湿沙,又深掘了四尺有余,下头汪出锅口大一片泥汤儿正在澄清,沙沿四周似乎有细微的水流正在向中间渗漏——这点水当然不能支应全军需用,但既然有泉就不愁水潭再大一点,兆惠满意地一笑,指着水潭道:“这里加意保护,要再大一点,至少一丈方圆三尺深——在这条街上,肯定还能再找出水!弟兄们,再加把劲,这是咱们的命根子!”说着过来看粮。粮库还没有完全暴露,十几间平房顶已经见天,兵士们把房顶都揭开一个窟窿,有满屋都是粮袋的,也有半房的。纵横错落神秘地横亘在沙滩上。兆惠推想了半日才明白,这其实是一家粮栈或骆驼队转运粮食的暂存库房,和这整座城池都被埋了。他来新疆,听当地人说过沙暴,一夜狂飚突起,整个沙山沙丘都会被移走,河流山川城市人民都被活埋进沙中,莫非几十年前一个夜晚,此劫从天而降此城,使这里变成一片荒丘沙漠?而恰恰被逃奔至此的官军掘出来,就只能说冥冥之中天意昭然了……正思绪感慨祈祝庆幸间,远处北边黄尘四起,一个军士遥指着:“军门——和卓回兵杀过来了!”
140.第十七章围沙城掘地获粮泉困黑水清军求援兵(5)
( “知道了。ww”兆惠冷静地站起身来,用望远镜眺望。大约有一万余骑正在向这边逼近,不知是累还是沙地难行,走得多少有点拖沓,后边还有零星马匹艰难地追赶大队。前头导旗有十几面,上头曲里拐弯写的字,不是汉文,兆惠也不认得,但看这阵势仪仗,像是霍集占的中军大营亲自来了!……他放下镜筒,下令道:“所有马匹拉到沙丘南边饮水喂料,留五百人接着挖水池,其余的人整装隐蔽,偷空吃点干粮,等我号令,我的中军弁佐呢?”
“标下们在!”
“带上甲,还有挡箭牌,二十枝火枪——收拾干净利落点。”兆惠沿坡下沙丘,说道,“我要和这个姓霍的隔河说话!”
霍集占的兵马到了,望远镜里看着慢,马头到时才见甚是威势凛凛:十几面绣金白旗猎猎招展,上千匹战马狂嘶着在黑水河北岸一齐勒缰,沙尘直卷半空中弥漫散落——见南岸清军埋伏得一个不见,只有四五十个军将戈什哈拱卫簇拥着红袍银甲一位大个子将军,稳沉地站着静候,回军似乎也甚惊疑,略一整顿队伍,一个戴着狐尾饰身着开领长袍的将军出来间道:“兆惠的将军?哪一位的?”
“我是。”兆惠挺了挺身子,庄重地说道,又问,“你是谁?”
“我是和卓大台吉的家臣那乌茹孜。”那将军迎阳站着,骄傲地翘着小胡子,伸出拇指向后扬扬,“我们霍大台吉汗爷要和你说话。”兆惠不声看着,见敌阵前马匹纷纷让路,一匹金鞍白马纵辔出来。缀满了宝石的雕鞍上骑着一位中年汉子,绣金小帽也饰的宝石,鬓边Сhā着一根天鹅羽翎,也是开领白袍,却是闪缎精制,浑身珠光宝气。团圆脸是西域人特有的那种白皙、直鼻深目,眉毛和胡子黑浓得像用毛笔画出来那么重——这就是受困于准噶尔、流亡逃归、归而又离降而复叛的和卓回部大酋霍集占了。兆惠把气向下沉了沉,静等他说话。
霍集占也在看兆惠,这位早已是乾隆朝的“红袍名将”,围歼阿尔睦撒纳后,在哈密以西连攻三城,又追至阿妈河,兆惠像影子一样一直追逐着自己,昨夜踹营已见他英雄神武。此刻白昼天光之下隔河觐面,看得更为真切,是凛凛长大一条汉子,眉宇间带着凛不可犯的煞冷之气,披甲裹袍站在沙丘下的河畔一动不动,后头荒丘上是死一般寂静。他不能猜透这人的心,明明路过马光祖和廖化清大营时,只要稍加冲击就能安全归营,却偏偏逃到这个死地里来?他的兵都藏到哪里了?想着,霍集占在马上摊手一礼,说道:“大将军阁下,一夜劳顿辛苦了!”
兆惠不易觉察地动了动鼻翼,他没有想到霍集占能说汉语。
“我大和卓部国世居叶尔羌,与博格达汗从无冤仇,相安无事。而且我与兄长为准部蒙古所欺,蒙大汗派兵解救,一直心存感激。”霍集占道,“不知大汗听了哪个小人挑拨离间,派将军无故兴兵问罪。伤我感激之,反化为敌国冰炭?”说罢盯牢了兆惠。
兆惠早听随赫德说过霍集占口舌伶俐能说会道,听这几句话己见其端,心想与其绕着纠缠不清的往事苦苦折辩,不如直述其罪来得便捷,因冷冷说道:“你也是汗,乾隆大皇帝也是汗,我想知道什么时候平起平坐的?以准噶尔雄兵百万尚且称臣纳贡,你不过是策凌准噶尔部的一个小小奴隶部落,囚在准噶尔多年的阶下囚,既蒙朝廷解救,为什么不知恩图报饮水思源,反而以你一部人民性命土地牛羊赌你一人一姓富贵,裂土分疆自外天朝,招来这杀身之祸?我劝你,早早迷途知返,亡羊补牢犹未为晚,我三路大军都是征服准噶尔部的铁骑英豪,你就好比三块石头中间夹的鸡蛋,敢妄动,就叫你粉身碎骨!”
“鸡蛋!”霍集占双手按着马鞍,突然仰天大笑,“我敬重你是条好汉,你就敢这样自大!这里不是准噶尔,更不是中原。我这个——回到家乡,也就是回到了真主的怀抱。龙——唵,龙归大海,你懂吗?昨天晚上你冲我的军营,你知道为什么能活着出去?我的孩子们都知道,是我下令不许杀死你。你是长坂坡,我是曹操的!”
141.第十七章围沙城掘地获粮泉困黑水清军求援兵(6)
( 兆惠一愣,才听出他是夹生说三国,想起阿桂说有个举子一心学习曹操榜样,不禁一个莞尔,因大声道:“你是曹操,那我们自然汉贼不两立——你奸诈负义,忘恩背主,心性行为也和曹操一般无二。ww***似你这样逆天造恶,不但误你自身,连累你的兄弟,这千里回疆人民,从逆数万将士,哪个不受你拖累祸在不测之中?我劝你趁着巢茓未覆身家尚在早作归计,一面缚降顺恳乞天恩,不但可九族免诛戮之祸,三军不遭刀兵屠杀,人民土地也无涂炭之忧。执迷不悟,恐怕你霍集占香烟难继!”
“死到临头还在说大话!”霍集占扬鞭指着兆惠身后沙丘说道,“那是什么?那就是你们的坟墓!你的粮道已经被我截断,马光祖和廖化清带着残兵败将,现在正在向黑水河逃亡。那个胡——胡富贵缩在营里一步也不敢出来……兆惠大将军,你看这条河,流的不是水。你的东边是魔鬼城,西边是沙漠,最勇敢的叶尔羌人也不敢在这里过夜的。你向我投降,留下你的火枪和弹药,我送你骆驼、粮食和水……”
兆惠一直焦虑马光祖廖化清兵力不能收拢,又无法探到胡富贵消息,听他说到三处无恙,不禁大为欣慰,笑着说道:“我不要你的粮和水,我要的是你的命——火枪队全部起立!”他突然下令道。沙丘顶上埋伏着的火枪手大喝一声“扎”,一千余人全部站了起来,一个个都赤条条只穿一件短裤,杀气腾腾一字长蛇平端着枪,对着霍集占回军虎视眈眈。看着手握利器居高临下的火枪手,霍集占前部军马不安地骚动了一阵子,整个大队都变得不安起来。霍集占也脸上变色,他没有想到沙丘上是这种势,也没想到兆惠突然翻脸,坐骑稍稍后退,他的护卫马队立刻上来掩护,几十枝火枪一齐对准了兆惠。
“现在阵前以礼相见。”兆惠笑道,“何必惊慌呢?胡富贵大营我还有五千枝火枪,只怕你没有本事拿去。”手一挥道,“回营!”霍集占看着兆惠退下,也扬起手摆摆,大队人马徐徐后退,约在黑水河一里之遥开始扎寨——这里有沙滩,渍水,前文已述,这里也不必赘说。兆惠一回营,章群便抱怨道:“离得太近了,他要开火怎么办?”兆惠笑道:“这是身份气度较量,不是兵刃对垒。谁肯在万千将士面前当下流坯?他开火我开火你们也开火,那成街上打群架的无赖了。今天都累了,不攻只防,这里夜里冷,到河里搬些油块儿照亮取暖,现在头等大事是把营扎稳,再想法子和大营联络……”
两军又呈隔河对峙局面。兆惠的官军固是马乏人疲,霍集占六万余人马其中有四万余原都埋伏在勒勒河以北的沙丘里,一路走一路布防,战线拉了三百余里,赶到这里的一万先头部队也是个强弩之末的模样,而且粮食要从金鸡堡一点一点运,也不敢轻举妄动——算来这一夜恶战,双方都有算计不周之处,兆惠实战得了便宜,诱敌不成形势落了下风,霍集占伏兵早早暴露,马光祖廖化清得以从容撤回,主力阵容已经无密可保,是个旗鼓相当局面,但霍集占全部是骑兵,主力控制了全局,又将清军主帅压在沙丘中与大营隔断。若不是在沙中寻到粮食和水,兆惠其实已经到了绝地。
就在兆惠与霍集占隔河对话之时,马光祖和廖化清已经率部回到黑水河大营。他们三人连饭都没吃,立即商议救援兆惠的事。胡富贵黑沉着脸听完他二人述说踹营夜战的事。眼中闪着不知是泪光还是火光,双手捏得格已作响,起身在帐中转了两匝,又无声坐了回去,见廖化清还在抱怨:“他就从我营西六里过去,当时我打出去,半个时辰就接应回来了,你就是咬着牙不下令!这——”胡富贵一口截断了他的话,阴沉沉说道:“这时候说这些有屁用!老马你说怎么打?一刻也不能停,我要上去,那里没有水。”
“老胡,不要焦躁。我看霍集占用兵,是个很有主见的人。踹了他的营,他退出来。兆军门往我营边略微一靠,立刻就四面围上来,引他走,又不慌不忙慢慢追赶。”马光祖道:“现在我们不顾一切强攻出去,他北边的后备军压过来,大营动摇了不是小事。兆军门不会把军队带到绝地上去,他肯定要向娃娃河靠拢。我们不妨派两支千人队伍向西接应,和兆军门联络上再作定局。”
142.第十七章围沙城掘地获粮泉困黑水清军求援兵(7)
( 他现是掌符主将,说的这些话也有理。但廖胡二人一比较就觉出来了,优柔多虑,能谋而不能断,做中军参佐是好的,当主帅不成——两千人向西打出去,等于试着用羊肉喂狼。廖化清道:“至少要用八千人,老胡的兵可以用,回来的人换防。ww还是我带着打出去。三天不能联络上,老马你割我的头!”马光祖笑道:“我只要霍集占的,要你的头做么?我是担心敌人兵势正盛,一击不成挫了锐气。”胡富贵道:“他的兵转了几百里,我的兵吃的饱喝得足,凭什么不能打?不行,我要亲自去!”
“那好吧。”马光祖无奈地一笑说道,“你的八千人今天下午睡一觉,带足二十天干粮,五百条火枪,不遇大股敌人轻易不用火器。我带六千人向北再打一阵,袭扰他的后方。要遇到强敌,那就是主力了,你报信回来,或者决战或者围敌打援再作商量。”一旦回到参谋僚属事务上,马光祖立刻又变得精明起来。胡富贵一跃而起,说道:“我传令布置去!”
马光祖待他二人出去,立刻坐下来打奏折底稿,眼下这种势如不奏明,将来万一有丁点错失,三个人都将祸不旋踵……
143.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1)
( 沙漠瀚海道路难行,饶是用的“八百里加紧”,马廖胡三人的联名奏章也用了二十五天才递到北京,当日军机处是刘墉当值,一看火漆印封,立命“备轿,去圆明园”,恰新票拟的贵州学政刘保琪进来陛辞,二人便同乘一轿赶往双闸口递牌子。ww一头说闲话等候,便见太监工仁迤逦赶出来,刘墉便问:“皇上现在正见人呢么?”
王仁多少有点近视,已走得很近才看清是他们二人,忙打叠起笑容,说道:“皇上方才和和大人下棋,后来十五爷进来说事儿,双闸上头太监禀说您递牌子,叫小的出来接着您呐!”刘墉点头一笑,跟着往里走,问道:“和珅会下棋?倒没听说过。”王仁赔笑道:“和大人会下大棋,围棋刚刚儿上手。下大棋能赢皇上,下围棋就不成,叫皇上吃得黑子儿那怎么说?——是尸积如山罢?”
从来臣下与皇帝对弈,即便是国手,也只有输的,顶多是战平求和。ww和珅却是有输有赢,刘墉也觉新奇的,笑道:“我只记得人说当年世宗爷和刘墨林先贤下棋输过一盘,和珅够胆。”王仁道:“和大人说‘能赢故意儿输也是欺君’。主子高兴得笑呢!”说着已到殿门口,二人趋步上了丹墀报名,便听殿中乾隆笑道:“都进来吧。”刘保琪跟着进来,却见这里和养心殿规制不同,方圆长宽都要大一倍出去,东暖阁珠帘吊垂,大炕几案隔帘隐约可见,西边一个大厅临水接榭阔大轩敞,外头碧水幽幽绿树郁郁,窗子一色都是淡黄蝉翼纱幕起,显得又幽僻又宽敞,乾隆也没有戴台冠,只散穿一件雨过天青纱袍,摇着一把素纸折扇坐在西窗下茶几旁,颙琰设了个偏座面北正座,和珅却是面南站着,正笑着说话:“……北边唱莲花落子的和南方花鼓戏、中原的高台曲儿、晋陕的二人台都是一类。不同的是莲花落子都是女的唱,妙龄丫头登场度曲,也实是妓汝别树一帜。像晋北的二人台,又都是男女合台出场,乡里无论男女老幼都来看,没有一点忌讳的。唱到半夜,押台的掌班站台口上喊:‘婆姨妮子带娃娃们回去睡觉了!下头要上荤的了!’女人们一走,台上男女戏子们就放开手段戏嬲,也唱也说,浪声蝶语加上畏亵狎邪,脱得半祼了搂抱亲嘴儿,什么礼教大防风化敷教,都一些儿也说不上的,说莲花落子的天津卫最多,看去衣帽周正,那些女孩子一个个就似偷汉子的积年、**的都头,淫亵语说着和茶客逗卖俏,正为不见直露粗俗,比高台曲二人台之类的更不成话。奴才几次传谕地方上厉禁。有时好几天,过去一阵风还是老样儿。想想这些人,这就是人家的饭碗,真的砸了明的变成暗的,摊头儿捐也收不上来了。这么着只好划个圈儿,像北京的八大胡同,天津就划在北门外侯家后庵一带。本分人家子弟去逛,父兄们自然要约束的。浮浪哥儿街头游棍混混儿,就管不了了。只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颙琰不声听着,待他说完才道:“这是弛禁,总归还要想法子严厉些子,上回一个黄带子宗室,论起来还是我的叔辈,生白布捂着鼻子嘴,说是‘受了风’,后来才知道是杨梅大疮,京官去嫖八大胡同的也是狼一群狗一伙,得了病不敢寻正经大夫,找个江湖郎中轻粉截药几天光鲜应付衙门点卯。长此下去怎么得了?”
刘墉二人原以为乾隆他们闲谈民间风俗,至此才明白是在说正经事。为京官不守官箴,刘墉早恨得牙痒痒的,单是刑部衙门就处分了二十几个,无奈已经“约定成俗”,不但京师天津、各省城都会大小衙门上下官员都一个样儿。说声“厉禁”,抓几个倒霉蛋,罚一笔议罪银子,待“弛禁”了依然故我。想想除了“划圈儿”竟是别无良策,不由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正经差使,双手将折子递上去,说道:“兆惠大营递来的军报,事体急,请皇上裁度处置。”
“哦,兆惠的?”乾隆一听“急”字,脸上已没了笑容,接过折子便展看。殿中顿时雅静下来,和珅等三人都不知出了什么大事,或坐或站心里打鼓,不停地觑乾隆和刘墉神色。
144.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2)
( 奏报只有两千多字,乾隆枯着眉头接连看了两遍,递给颙琰说道:“你和和珅都看看。***兆惠,朕看他是贪功冒进急于求成,孤军深入给人家困住了!”说着站起身来,踱至窗口,隔窗望着外边出神。屋子里的气氛顿时变得僵凝了,一时和珅也看完了,和颙琰几人都没吱声,忽悠着眼看乾隆。不知沉默了多久,颙琰说道:“阿桂在浙江,正奉旨赶回,可否文叫他快些回来?眼下军机处几位都是文臣,不熟悉军务。”和珅却道:“我看刘保琪的差使可以变一变,快马赶到洛阳,咨问一下福康安,看有什么措置,他可以在洛阳直接给兆惠下令调度,一头赶回北京请旨,似乎妥当。阿桂刚刚受过申斥处分,为这事急召他……”下头的话似乎碍难启齿,便停住了。又嗫嚅道:“奴才总觉得窦光鼐有些过其实。诏书还在军机处没有,收回成命再斟酌一下也是一法。”
阿桂受处分,刘保琪还是头遭听说。刘墉等人却知道,是窦光鼐参奏浙江亏空,派阿桂为钦差大臣查实,查未查去没有亏空,乾隆申斥了窦光鼐,听说窦光鼐又亲函密折申辩,辞气很不和平,有“不要作官不要性命”的话头,刘墉没有看过原折,内不详,但乾隆转头又训斥阿桂,撤差夺俸的旨意他却是知道的,见和珅来回反复说话,不禁都又盯住乾隆。ww
“海兰察打下昌吉,朕以为兆惠必能下金鸡堡,朕之期望何其厚也!”憋了半日的乾隆终于说话了,语调又缓又重,冷淡得令人心里一阵阵凉,“五万人马屯在阿妈河,攻到勒勒河又退到黑水河……”他头也不回,突然对着窗外恶声吼道,“这是败退!败得连奏章都递不回来,还要手下的将军来搪塞朝廷!……朕又何其失望也!”
这突然的作,似乎蕴着多少愤懑、期待的失落,还夹着无奈与沮丧,四个人惊悸得身上一颤,颙琰带头跪了下去。他背着手转过身来,几个人见他眼风扫来,都忙低垂了头。看不见乾隆脸色,只听他一句接一句数落:“除了福康安,相臣无能,将臣无能,朝臣庸碌,外臣也庸碌!不然,何以一个林爽文,作乱江南作乱山东,纵横捭阖,就拿他不住?孝感一个走江湖的,传几句邪教,带几千人就占山为王!大闹元宵节天下串通,北京的匪拿不住,南京的、福州的……说出来就出来,官府制约不了,说躲藏官府就搜捕不到!看来……朕真的是老了……”他的语调儿变得有点柔和伤感,又像在祈祷诉说,“圣祖手创,世宗艰难维持,朕也自信励精求治夙夜不倦……还是想做个完人,做个十全老人……看来竟是水月镜花虚妄之想?”他用手指定颙琰,“你自今儿起,进军机处学习行走。现在拟旨,兆惠怠慢玩敌轻狂自大,致中敌奸计败退黑水河,辜恩溺职殊可恨,着剥去他的黄马褂,收回双眼花翎,着马光祖等全力接应回营,革职留任,待福康安到营接任掌事!刘墉和珅辅政无方,致使政务多有荒疏,各罚俸半年以示惩戒。湖广孝感暴民滋事,皆因该总督勒敏平素政教荒芜刑罚失当,着勒敏降三级处分,戴罪留任,相机征剿刘相五立功赎罪。”一连串的处分都是迅雷不及掩耳,刘墉原想劝说,听着他“横扫”过来,提名道姓连自己处分在内,虽知是迁怒,气不打一处来,却也能谅他的苦心,和珅曝唇伏头一声不语,刘保琪本来只是引见陛辞到贵阳,顺便给福康安传旨的,不成想遭遇这个场合,从没有经过的,已是吓得面如土色噤若寒蝉。乾隆却不管不顾,指定刘墉说道:“刘墉给阿桂拟旨,保举兆惠为主帅的是他,兆惠失利他也罪责难逃。前者斥责窦光鼐,阿桂和珅力保浙江无亏空,指摘窦某好名沽恩诬人清白,今窦光鼐已将该省府库擅自挪借民间银两充实库存的借据封寄朕处,和珅仍旧替浙省说话,你们已经陷朕于不明,扫了朕的体面,还敢虚词晓晓置辩!”和珅慌得头碰地砰砰有声,说道:“奴才见借据只有一张,孤证不立,所以恐有过其实处……”
“一张?你放屁!”乾隆近前,很像要踢和珅一脚的样子,又止住了,“他寄来的是一张,手里握着三百张!下头拆烂污,你也拆烂污,哄着朕高兴天下太平!”和珅再不敢搭一句话,只鸡啄米般连连叩头。乾隆却仍没完,接着道:“旨给福康安,暂时不必来北京,即着从洛阳启程,星夜赶赴兆惠黑水营接掌抚远招讨将军印信,一路滚单报朕知道!”说着,一拔脚穿殿,独自去了东暖阁。
145.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3)
( 三个大臣一个皇子被他撇在了西厅里。ww***起初众人都被唬蒙了,怔怔的不知所措,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子,刘墉撑了一下臂道:“十五爷,这么着不成,我过去恳请皇上再思再虑。”颙琰的脸色也异常苍白,看一眼不不动的和珅,说道:“你们去只有火上浇油的。还是我过去吧。”刘墉感激地看了看这位阿哥,说道:“先劝皇上息怒,不要急着请旨说事……”颙琰点点头,见和珅仍伏着不动,厌恶地转过脸,径自去了。
乾隆的脸色已不像在西厅里那样凶狠,几个太监颤颤的蹑着脚步小心侍候他,冷毛巾揩了脸又送上来凉茶,王仁跪在椅后轻轻给他捶着。颙琰见他闭着眼,不敢惊动,只作了个手势令王仁退下,自己亲自过来替他捶背,又用手在他脑后风池茓、颈间肩上轻轻按摩,约半顿饭辰光,乾隆长长舒了一口气,摆手示意他歇手,喟然说道:“老十五啊……阿玛是不是越老火性越大了?方才的话,想了想,有些竟语无伦次……”又叹,“唉……风雨流年、树犹如此……”
“皇阿玛……”颙琰见他这样,本来满心惊慌不安的,转而又觉伤心悲凉,心里一酸,眼泪几乎淌出来,已经带了哽声儿:“您别这么想……听着叫儿子难过……前儿您练布库时候,三十斤的石锁还玩得转,气色身子骨儿不亚寻常四十岁壮年人。儿子和和珅在一边私议,儿子说您能活一百岁,和珅说还不止,至少一百二十岁……咱们大清有您在,万年天下太平是稳稳当当的,您就是儿子们的靠山。有您,再难的事儿总都能化解开的……”
乾隆由他轻揉细按,又透了一口长气,伸臂在肩胛颙琰的手上轻轻拍了拍,又垂下来,叹道:“痴儿,你也读过甘四史的,活过七十岁的皇帝自祖龙以来只有三个。你说一百岁是孝心,他说一百二是奉迎……”颙琰道:“不是奉迎,儿子听是真心话。”“奉迎也好巴望也好,是真心就是忠孝。”乾隆知道这个儿子,有时是很执拗的,一笑说道,“你是为他们求来的吧?可以轻一点落,但不能免。一来他们确实有过,照规矩要整治,二来阿桂和珅都还盛壮,要时不时敲打提醒儿,别叫他们忘了自己的身份。你明白?”
颙琰的手停了一下,忙又接着轻按,他这才明白,乾隆今日七分火气,还有三分是借机“敲打”。他过来,原是要辞“军机处”阿哥当差的旨,为旨意拾遗补阙给众人说是顺水人的事,听乾隆这些话,心中不禁一震,卜卜急跳几下忙稳住了神,话语却变得更加轻柔:“儿子这才明白了……不过,刘墉没有过失的呀!您瞧他的罗锅子,蜷得更像个虾了,人也消瘦得那样。纪昀去了,他一个人干两个人的差使,听说每日只能睡两个时辰……”
“像虾有什么不好?侍卫不都是虾么?龙王也要鱼兵虾将么!”乾隆已经完全平和下来,娓娓说道,“……再说,他是个汉臣,别人都受了处分,单留他一个,不成了众矢之的?——你大约也为一人独自进军机,怕皇兄皇弟们生出议论?”颙琰一肚皮的忐忑狐疑过来,还没有“劝”什么,自己反倒被劝醒了不少。听乾隆这么问,心想在这样人面前与其闪烁其词,不如爽直坦诚些的好,因喃喃说道:“儿子的心思难逃阿玛圣鉴,还是和兄弟们一样的好……”乾隆道:“既已宣布,没有收回的道理。你是‘学习’嘛……”他终觉不能圆融,又补了一句,“颙璇也来学习。”
颙琰听了一怔:无端又加了个八阿哥,别的人都不进来,这是什么意思?见乾隆舒展身子示意不再按摩,忙要过凉毛巾请他揩面,又对一杯凉茶递给他,退到一边垂手侍立,说道:“这么着最好,有事两兄弟能商量着办……阿玛,儿子方才一直有个蠢想头,兆惠贪功冒进固然有罪,但细看奏折,不像是溃败,只是敌人奸狡,没有中了兆惠的计,小有挫折而已。现在势不明,稍待还会有军报递来的。他被敌围困,企盼着解救,就有处置,似乎等解困之后再说不迟。福康安也不必急着去,道路太遥远了,他赶到了,战事也完了……还是宁耐一下好。”
146.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4)
( “嗯。***”乾隆点了点头。他其实何尝不知道正是他连表彰带催促连连下旨,兆惠不得已才“冒进”的,但这一层失误连他自己心里也不肯认承的,何况对儿子臣下?沉吟片刻,手指点着西边道:“叫他们过来吧!——那个跟刘墉进来的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保琪。”颙琰说道,“是纪昀的门生,翰林出身。”见乾隆无话,颙琰方摆手命大监传旨。
一时三人依次鱼贯入来,瞧着乾隆果然已经消了气,才都偷偷放了心,和珅已换了笑脸,说道:“方才军机处从城里报说,兆惠营里又有军报,已经到了潞河驿。奴才已经着他们直截呈过来。我们又详看了奏折,敌军大营被毁,死伤惨重,兆惠的兵力没有损,看样子是报平安来了。”乾隆没有理会他的活,对刘保琪道:“你叫刘保琪,先头跟的纪昀,在李侍尧步军统领衙门里当过差,又到四库书房的,是不是?”
“是。”刘保琪不料乾隆知道自己这么多的履历,高兴得眼一放光,忙叩下头说道,“臣刘保琪。”
“不要小看了学政,那是一省教化文明之。”乾隆此时想起纪昀李侍尧都说起过他,王尔烈也说他有纪昀门风,想着他进殿探头探脑的样子,不禁一笑,又正容说道,“贵州人无三分银,天不晴地不平,是个穷地方,苗谣杂居,风俗不一,历来教化难施。你去要用心办差,实在缺银子,和珅可以给你拨些,乡试名额嘛……世宗爷在世时订的数额,已经过去五十多年,比着川陕的例,还可再加增一些。学政使,是一方生员座师,并不归督抚节制奖罚,你有什么条陈,可以随时据实奏陈。”
“是,臣保琪恭遵圣谕,一定尽心竭力巴结差使。地方教化维持好,多出节妇节女,少出流氓地棍,和大人多给点钱,我把学堂修起来,多给国家造就几个好人才。”
几个人听他说得风趣,都不禁一笑。和珅笑道:“这说的多出好女人,少出坏男人了。既然有旨,我自然遵旨多拨点银子。只你要吹牛,我就少不得要弹你。”刘保琪道:“人才事关国家气运,这是皇上去四库书房多次训诲过的。只要用心作养,不愁不出人才。总督臣钱沣就是贵阳人。”颙琰刘墉都听纪昀说起过他,果然应对便捷,都暗自点头,只和珅听他提到钱沣,木了木脸,旋又带了笑容。
“你这就去吧。回头见见和珅。”乾隆微笑着道,“但愿你能多作养几个钱沣出来。钱沣在云南不加火耗,率领军民疏浚洱海修造塘坝灌渠,开地两百万亩种植水稻,桑蚕麻丝,田上增了三成,他自己还亲自种了二亩稻,夫人家人纺织自养,大理人要给他修生祠呢!”
他大夸钱沣,说得容光焕,和珅却愈听愈不自在。半个月前钱沣有密折,内容半点也打听不出来,又有旨令钱沣进京述职,他总觉得有不利自己的事,却又无从置椽,颙琰却不知他心思,乘机笑道:“军机处人手不够,钱沣既学问才干优长,何不补进来使用?”
“云南百务初兴,贵州他也要整顿政务。朕要他立起榜样来,没有三五年功夫不成。”乾隆笑道,“他年轻,已经升得太快了,众人不免不服气。刘保琪或在贵阳或在途中,一定要见钱沣的,传旨叫他不要忙,慢慢走,秋凉到京不迟。带二斤人参赏给他。还有福康安,在洛阳城里,你也要代朕宣慰,告诉他西安的军报过来要拆看,密封条陈再奏方略。洛阳城里要是热,可以移到邙山或者是龙门香山,避过热天再听朕旨行事。”
这就是说福康安“去黑水河”的旨意已经撤消,刘墉颙琰顿时略觉放心。他如此关心臣下,巨细不遗体贴入微,也使众人感慨激动不已。只刘保琪头一遭见乾隆治事,一时是倾盆大雨,雷击电闪,一个处分接一个处分毫不留,一时又如沐春风和煦宜人,一热一凉间有点接应不暇,见乾隆摆手命退,这才跪安下来。
“和珅留一留,你们也下去吧!”乾隆说道,“潞河驿的军报无论消息如何,都要即时报朕知道,刘墉晚饭就陪你十五爷一起用。御制的丹陛大乐歌词要送进来,也要推敲一下。”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就这样罢。”
147.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5)
( 殿中留下了和珅。ww今儿,他摸不清乾隆的意思,也有点摸不到乾隆的脾气,早晨传膳时分进来,乾隆就板着个脸,太监们唬得个个悚息屏声,几乎都是跪着侍候,小心着套问,才晓得是为孝感教匪啸聚造反的事。又数落几个皇阿哥“习染名士风气,吟风弄月标榜清高,不晓得作父亲的治政艰难”,又抱怨“一丝风也不透,园子里也这么气闷……”总之横不是鼻子竖不是眼,处处都不顺。好容易下了几盘棋,渐渐缓过精神来,又来了颙琰,闲谈中叙聊些轻松政务,已经好了,又逢上刘墉来说军务,又复大为扫兴,光火起来无论贤不肖,人人一个处分!……这会子单留下自己,又为的什么呢?和珅打定主意,摸不清乾隆意图绝不掺和政事,只微笑着侧立在旁,不时用眼角余光睨着乾隆。直待内侍们又为乾隆更衣,端来冰湃西瓜吃了一小块,凉毛巾揩脸,漱口,乾隆轻咳一声,和珅知道他要说话了,立刻竖直了耳朵。
“和珅,”乾隆的口气不咸不淡,像说闲话又像认真问话道,“双闸北便门出去,和圆明园对门的那片宅子是你的吧?”
和珅显然没想到乾隆会问这个,抬脸看乾隆一眼说道:“是奴才的蜗居……”他是个心思极灵动的,立即想到是有人说了闲话,咽一口唾液接着说道,“凭着奴才家产,全仗着皇上赏的密云两处庄子,还有顺义和遵化赏的地里头出息,盖这处宅子那是今生休想。还是沾了修圆明园的光儿,也是主子的雨露之恩,才造起来了。”
“园工,是国家捐赋上头正项开支,”乾隆也没想到和珅会直认沾光,皱了皱眉头问道,“你就是管园工的,又总揽天下财务,怎么可以在这里头‘沾光’?”和珅听着却不害怕,见乾隆摸杯子,笑着上前一步,麻利干练地为他倒上茶,又从容退后,说道:“皇上误会了,和珅有几个脑袋敢贪污工银?这块地划出来是请过旨的,有档案可查。为十格格下嫁奴才儿子,造这个额驸府定制是三十顷,这里只用了二十多顷,拆迁的民居也不多,因为园子地角边线划出来,加上这块三角地那就不齐整了,所以调拨出来当了存料场子。说沾光,那里原来是个低洼塘子,废料砖瓦堆垛弃掉的把塘也就填平了,奴才就省下三五万银子,岂敢侵占库银呢!还有,造房地基填的碎砖也没有花钱,这园子里石料灰渣。半截砖之类的,原都统一推到北海子边去,奴才宅地地平也用这些物件填充的。门口那座石坊,还有那对石狮子,是内务府按额驸府定制请旨赏给。其余造房正用砖瓦木石,匠人工银,万岁爷赏了五千两,太后娘娘三千两,其余的都是奴才自己账房开支……”他记性极好,账头细务又十分熟悉,掰着手指一一奏说,砖灰沙料几何,工银饭费若干,各色木材漆料、木匠细工价银分别……都详明无遗,有几个管过工的太监在旁听得都暗自吃惊,乾隆却早已堕人十八里雾中,连前头的话没听完已经懵懂了。末了,和珅又道:“这只是个大体。万岁爷若信不过,那是放不烂的账,派工部的人一查,就晓得奴才清白了。”
乾隆笑道:“好嘛,朕随便一问,你就这么一大套!朕也没说你贪污嘛……还是公私分明的是。你自己的账,官家的账都要放好,你说的这些朕也不得明白,只防着有人疑惑,你两手空空说不明白,就不好办了。”和珅道:“这是一点也不得失误的。户部支出、工部收纳、内务府使用报账,比奴才这个小宅子繁复一千倍,他们上次账簿子对账,毛数儿错出十六万两,三家对着吵,都红了脸,我坐在上头听,说‘勒制台的八万石糯米是贡米,不是采办米,三八二十四万,景德镇烧的铺水池子的瓷砖,烧炸了一窑,价钱涨出去三万五,西山石料厂炸药损耗冒支一万,途运石料损毁又是个三万五。你们给我折算,是不是顶冒了十六万出来?’我一说他们都笑了。奴才做这么大官,又没有在外任也没有出兵放马,不在差使上仔细留神,主子要我做什么用呢?我贪污工料叫人查出来,不用主子说,自己也羞死了,那边水榭子水深两丈四,自己跳进去当了屈原!”乾隆已听得哈哈大笑,说道:“畏罪自杀,还说是当了屈原!”
148.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6)
( “说笑归说笑,钱字旁边两杆枪(戈),利字旁边一把刀,不能不警惕。ww”和珅正容说道,“皇上叫奴才管藩库,是叫奴才利天下,不是利自己的。这不单是忠不忠的事,还是天理良心。这么大个天下,这么大个园子,银子整兆整亿的打奴才手里过,这是多大的信任!说手指缝儿不严撒漏一点,那是奴才无能;说奴才中饱私囊,奴才永不敢有这个心胆!”
他前头细算账,后头摆天理人,鼓唇摇舌说得万分恳切实在,倒比赌咒誓指天矢口更其诚恳可信。本来这是钱沣密折里点到的一句话,被和珅一抹平展如砥。听和珅无辜,乾隆倒觉一阵宽慰,笑道:“外头走走吧,不要再和朕说钱了。”
和珅心头却仍不宽松,他自谓朝野内外上下相处,只有灌水浇花的,没有栽刺的,已是“一团和气”得圆融周到,不料还是有人盯着自己,而且连点风声也没有就直达天听!除了钱沣谁敢?谁能?陪乾隆走着,心里犯嘀咕,脸上却仍是春风满面,指点着西边一带笑道:“那边就是寒温泉,夏天是凉水,冬天是热水。主子说过几次,七事八事的总忙得顾不上去。今儿趁巧儿,奴才陪您瞧瞧如何?”
乾隆无声点点头,漫步随和珅西行,他的心思似乎还在兆惠的军务上牵念。踱着步子沉思道:“不要怪你主子光火。你就管着钱,算算兆惠海兰察用了多少库银?加上天山驻军,兵力比霍集占多出两倍不止,封了夫人封儿子,进膳时候都想着有没有呵护他们家人不到的地方。官,到了大将军,无可再升,爵,到了公爵,也无可再晋,有人参奏弹劾,不用他们说话,朕都护在前头,怎么一味在前头玩老鼠捉迷藏?朕还能怎样才能叫他们满意?咳……为臣难,他就不知道为君更难啊……”
“依着奴才见识,”和珅也叹息一声,“打完这一仗,其实天下太平,再也没有大仗可打。这不指着兆惠和海兰察,下头的兵将谁不指着打仗升官财?闲在一边看文官财,那又是什么滋味?再说,轻而易举就打胜了,也不见功劳嘛!好比秦越人见蔡桓公里头说的‘医生好以不治以为功’,这也是人之常。您这头急惊风,他那头慢郎中,还是因为他晓得这病没有大干碍。军事上头奴才只当过几天兵,阿桂才是真行家。他这就回京,您瞧着吧,他准说这仗难打。也难怪,带兵的打仗都是越打越小心。”他不动声色,娓娓谈心间两个大将一个军机各人都栽了一个“私意”根子,乾隆却毫无觉察,想想又一阵恼恨,却不是作的地方,咽了一口唾液说道:“用这样的心思事君,那就等着瞧!”和珅睨了他一眼,口中又变了调儿:“说这些将军有二心,那也不公道,没有使尽十分气力罢了。比起文官,武将们好了不知哪里去。有文官比着,主子也似乎不必对他们求全责备,毕竟那是凶险地儿让人卖命的差使。这会子主子不欢喜,是因为差使不顺心,一个红旗大报捷奏进来,他们一床锦被遮盖了,主子怒气也烟消云散了。一个官,一个禄,一个钱,天下英雄谁能出这罗网?奴才下去,看着户部再拨些银子调过去,鼓励鼓励士气再说。”
二人说着,已到一带稠密林子旁边,老树翳天竹木婆娑比着别处更加茂盛葱茏,一带女墙上头葛藤纠缠虬枝蟠结,中间就树势结成的藻须花门拱着一块石匾,是纪昀的字端楷写着:
宜人潭波
和珅笑指道:“这就是寒温泉了。”又对跟着的太监嬷嬷侍儿女官们道:“里头有侍候的人,你们就在这候着,皇上叫进再进去。”说笑着带乾隆进来。乾隆因见一带歇山式殿宇坐南向北,外边没有设丹墀,一色大理石铺地,规制有点奇特,张着眼看殿中时,和坤笑道:“里头是仿西安华清池造的,不过大些,冬天温泉也不能露天沐浴游泳,所以有这座殿。”乾隆这才明白,这处殿是专门冬浴冬泳用的。从殿东绕出去,眼前忽然一亮——殿北院中没有空场,一大片空阔地全是水,围在碧树绿丛之中,约可二亩方圆,四周全都是青石阶级梯形人水,东边是泉,水涌如溢,成潭形涡旋之后向西穿树越墙而去——比种结构中华绝无。乾隆只在西洋图样册上见过,正要问和珅,听池心小岛旁一阵水响,转脸看时,是几个妙龄女子游泳累了在岛上晒太阳,见两个男人进来,惊得下水躲藏,乾隆眼中光波惊喜地一闪,看住了。
149.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7)
( 下水的共是四个女孩子,光景都只在十七八岁之间,浑身上下都脱剥得只有一件短裤,所有衣物都堆放在乾隆脚下岸边,此时被人掩袭藏在水里,缩着身子不敢站直,想过来取衣又不敢,清亮得纤尘不染的水中又毫无遮掩,白玉般的肩膀、腿脚都漾在水中摇荡不定。***见乾隆下死眼盯着,四个女子都臊得羞晕满颊。有的用手掩乳有的捂脐,背对着岸低头吃吃地笑,只中间一个胆大的冲岸上轻声喊:“和大人……兴这么看女人的么?好歹叫我们穿上衣裳么!”
“是恩春嘛!”和珅早已笑着背转了脸,说道,“我不敢看……说过叫你们来待候皇上的。这就是当今万岁爷。主子别说看,就要怎么样,你们也不能违旨……”四个女子这才知道是皇帝,扭腰摆身的羞涩之外又加几分不安,不知是谁偷看乾隆一眼,小声说了句什么,几个人忽然爆一阵叽叽咯咯清脆的笑声。见那个叫恩春的一手护乳,试着过来伸手要扯岸上衣服,乾隆一伸手便拉了她上了台级,笑道:“好一副美浴泉图!既已撞见了就是有缘。ww你叫恩春,她们三个呢?既然游泳累了,这边岸上不好歇么?为什么到池心子上头呢?”
那恩春被他赤条条拉上岸来,躲无处躲退无处退,嗔不是恼不得,见皇帝随和温存又有几分荣耀自喜,一手被他扯着,一手将湿漉漉的头揽在胸前,已是娇羞满面微微气吁,偏脸低头回道:“羞人搭搭的……主子这么着看叫人瞧见……”乾隆呵呵笑道:“和珅就这么脸背着,朕不让他转脸他敢转?好,好!这么不好意思的,你们就穿衣裳!”四个女子如蒙大赦,红着脸,水淋淋的上岸急急穿衣。一个个松挽垂宽结丝绦俯妆陪侍,和珅这才介绍,一个叫怀春,一个叫思春,一个叫逢春,一个叫恩春,“都是江南新买来的孩子,在畅音阁让太监嬷嬷教习过,送过来待候的。原想等主子西边怀柔书房落成再当差,不防今儿就邂逅相逢了。”
“好好!”乾隆高兴得浑身都舒展了,不错眼看了这个看那个,“四春,名字也好!刚好儿的笔墨纸砚,一人管一样儿。这泉水好,池子好,四周环树隔成世外桃花源……看你们洗澡,有点像这个……嗯,这个……”他突地想到《西游记》里猪八戒盘丝洞偷窥濯垢泉,想想不雅,却又一时寻不出雅的来,和珅却有备而,脱口道:“是牛郎看织女洗浴……”“好,好!”乾隆高兴得鼓掌大笑:“这个譬喻好!牛郎看织女……好!”他没有喝酒,语神态已带了醉意,几个女子起先好奇羞缩,也有点畏惧“天威”,见他这样,已是什么都“好”,忍不住胡卢儿偷笑。听乾隆问:“会不会琴棋书画这些差使?”和珅忙又道:“江南家女儿这上头原都有点家教,奴才听过,逢春的曲儿唱得好呢!”乾隆但觉此时身在花丛,陶醉迷离不知所以,拍手笑道:“你是方才背脸儿捂嘴偷笑的那个罢?逢春——这个名儿有意思,原来会唱曲儿?取家生来,就这殿前水亭子旁唱,又凉快又清爽,多少是好!”
这“四春”是和珅在崇文门关税上就留心物色了的,家里都是戏子出身,随父兄小世界上混出来,到京走戏串堂会,什么王府贝勒府里都走动,龙子凤孙达官贵人场里练出来的,经和珅千挑万选的顶尖伶俐人。原是预备送给乾隆的弟弟弘昼承欢破闷使用。弘昼薨了,他又升进军机处,变了主意,又送进畅音阁,请来京名角着意调培教习出来。虽都是花信处子,自来的天生丽质,才色艺俱全了,又都见过大世面的,今日见了乾隆,哪个肯放过富贵缘分?若不是和珅事前再三谆谆教诲要“体态尊重,举止有度”,早就要“体态风骚,举止娇痴”起来。此时见乾隆高兴,又随和如同票友,早放了胆,逢春便过来立在乾隆背后替他揉肩捏腰,思春跪在乾隆膝侧捶腿捏脚,一双小手灵灵巧巧若有似无周到按摩,怀春和恩春取家什调筝弄弦,侍候乾隆茶水中栉,说笑着逗乐子,把个乾隆喜得合不拢口。和珅原怕她们轻佻惹厌了乾隆,见乾隆高兴得无可无不可的,也就一颗心放下,在旁赔笑道:“主子万几宸函,稍有整暇,音乐调娱,能得半日开怀欢笑,这也难得的。就只她们小门小户出身,不晓得天家规矩,看她们还是天真小女孩,多原谅了吧……”
150.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8)
( “什么规矩?这里朕就是‘天家’,朕高兴就是规矩。ww***整日猎宁居里养心殿乾清门和你们一处,那些闷人规矩还不够?”乾隆笑着看四春忙乎,轻轻拉过思春一只小手握着揉摸,随随便便说道:“孔夫子的规矩在庙堂,在稠人广众里头使得,进了闺房又是一回事——论衣裳还是汉装的好。你看这四个,水泄裙浅比甲、合欢鞋子、散乌云青丝垂髻,一换上满装,把把头勒得头皮紧绷绷的,脚底下花盆底蹬上,走道儿挺胸凸肚的,西施也变成无盐了。”逢春在他耳边问道:“您是龙主爷,您下一道旨,都换上汉装,谁敢不遵?”和珅在旁道:“这是国政,你不要在主子跟前议论!”乾隆却笑着一摆手:“好哇,梓童把‘龙主爷’都搬出来了——我们这是唱戏么,何必那么较真?她不懂,回头慢慢说就明白了。”逢春一伸舌头笑道:“奴婢再不敢了,这才堪堪的明白了。”乾隆又伸一手捉了逢春的腕子,摩挲着,嗅着,说道:“朕原也打算下旨天下易服汉装。太后、八旗王公都反对,这个祖宗家法变了容易忘本,只好撂开手了。皇帝也有礼管着,也不能想怎样就怎么样……”
说笑着萧管琴案已经摆布停当,四春蹲了万福,怀春抚筝、思春抱月琴、恩春按萧,略一试音,清乐顿起,逢春亭亭玉立如临风琼树,纤指合掌轻舒皓腕曼声唱道: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曲声甫落,和珅便鼓掌喝彩:“好!”乾隆道:“好自然是好了,只是太熟套。有艳绮丽的再来一阙。”四春一会意点头,乐曲一转,逢春又唱:
苦忆搜诗灯下吟,不眠长夜怕寒衾。
满庭木叶愁风起,透幌纱窗惜月沉。
疏散未闲终遂愿,盛衰空见本来心。
幽栖奠定梧桐处,暮雀瞅瞅空绕林……
曲调婉转低回,如清越流泉徘徊,曲成歌歇尚自余音袅袅……乾隆已不知身在何处,闭着眼双手按拍和节,一边聆听,细细寻思其中意味,脸上似喜似悲,已是有些心驰神醉。许久才道:“这是鱼玄机给温飞卿的诗了,‘盛衰空见’‘暮雀啾啾’两句幽咽凄清,悲凉之气何其深也!加上这么柔肠凄恋的调子,更令人悲秋凄凉……”
“还是换个俗点的,热闹红火逗人欢喜的好。”和珅在词曲上头,虽说常听堂会附庸风雅,其实只能算个文场白丁,什么鱼玄机、温飞卿听来统都不懂。见乾隆神色凝重愀然凄恻,忙笑道:“上回隔院子听你们唱的什么‘枇杷黄’,词儿新鲜,调子也活泼,我觉着就好。”思春笑道:“那是唱端阳节的,时令不对,怕难入皇上的法耳。”
“法耳!”乾隆一怔,旋即大笑道:“只听见说‘法眼’,‘法身’的,还竟有这一说?厨子这一会儿进上菜来,那一定还要用‘法鼻’嗅一嗅,‘法舌’尝一尝了!既是好,不论端阳重阳都使得的,你们何妨顿开‘法喉’唱一唱呢?”话音甫落,思春怀中月琴铮然切嘈响起,逢春怀春含睬巧笑留眄顾盼对唱,逢春臂曲指画唱道:
枇杷黄,大爷慌,小姐急,娘姨忙。
思春便问:“怎的就大家这般张忙?”怀春唱道:
有客虽速亦不至,榴红照双眼盲!
乾隆方鼓掌叫了声“好!”怀春接口又唱:
屈原此日汨罗死,伍员此日胥江亡。
诸君此日忽不见,岂与二子同徜徉?
逢春便接:
申江之水深百尺,容君百辈竟难测。
一声低唱等郎来,泪珠点点衣裳湿!
衣裳湿帐中,化作望夫石,
君不见,多少恩话不休,大挥霍买风流……
乾隆便回顾和珅,叹道:“关睢之人于俗语,正是大雅之音,谁说这曲子俗呢?”和珅正低着头想心事,听见说话猛的一个憬悟,赔笑道:“主子说的是!奴才哪懂这些个呢?”舐舐嘴唇又道,“大约潞河驿的军报又递进大内了。奴才惦记着这件大事呢!这么着,主子难得宽怀一日,且让这几个孩子陪着乐子,奴才出去瞧瞧,若是不相干就罢了,要紧的事报进来主子裁夺。这么着可成?”乾隆跷足瞑目,偏着头双手按节和拍,已是听得心往神驰,只摆了摆手。和珅最知趣的,无声打了个千儿恭肃却步退出,犹听怀春婉转歌咏:
151.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9)
( 昔日桃源许问津,此时咫尺天涯远。
恨何长?何短?万千愁绪谁能遣……
想着乾隆沉迷若醉的模样,和珅抿口无声一笑,转身去了,因见刘保琪从澹宁居殿后绕过来,便知是刚刚和颙琰说话下来,便招手叫过来,笑着问道:“十五爷还有话交待你么?你几时离京?”
刘保琪背手蹈步正想心事,见和珅招呼,忙笑着几步赶过来,说道:“上回礼部娄光杰说,贵州偏远,生员童生起讲八股,用的还是吕留良的《春秋讲义》。吕留良是先朝钦定的逆犯,万一文章考卷里露出一句半句违碍话头,磨勘出来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这都毁版厉禁几十年了,穷山僻壤里头仍在讲逆犯著的书!也没有为这个再明诏的理,所以得请十五爷示下。”和珅听着觉得有点匪夷所思,问道:“十五爷怎么说?”刘保琪笑道:“十五爷说不但云贵,广西也有这样的事。请示万岁爷,万岁爷批了三个字:‘知道了’。十五爷说可以印些明版四书讲义,颁到各县学宫,皇上说知道,就有什么纰漏也不至怪罪臣下的。后来又说到采办圆明园木料的事,云南运大理石料贵州要修路,还有铜政上头私自运铜到广州,铜矿工人里头有邪教煽惑闹事,叫我学政上头留心,不管分内分外知道了就要报上来。ww十五爷是个细心人,反复叮咛了许多,说阿桂要进来,我才出来。”
颙琰细心,和珅当然知道,他自己更是个精细人,说圆明园采办木石,就有自己的事,因问道:“阿桂已经到了,这么快的?——修路的事十五爷怎么说的?”
“料价太贵了,修路的工银也高了二分。”刘保琪无所谓地说道,“这不是我的正经差使,十五爷说等钱沣进说再说,我预备明日个就上路,和中堂贵州有要办的事么?”和珅一边漫步走,听他说到圆明园的木料和修路工银,心里咯噔一沉,银子是工部和刘全核定的,内务府奏进说由贵州藩库出项,等于是黔省和朝廷两头出钱报销一头,多出的差价有四十多万两,虽然没敢提出来,其实已经进了刘全的私账。本来贵州藩库存银不多,为避钱沣耳目,这多出的钱都从铜政司开销。内务府、崇文门税关、工部、户部和贵州藩司铜政司四五个衙门的扯皮烂账,料是神仙也查不清,难道钱沣居然嗅出了什么味儿?这件事抖落出来,跌落进去的京官就有上百,要杀要黜,头一个就是他和珅!……和珅想着已是乱了方寸,脸上呆笑着,耳鼓膜嘤嘤乱响,心跳也急促起来,刘保琪诉苦,什么差使难办,手里没铜不敢横行,百姓穷苦没人读书,文教之风连豫陕甘都比不了……诸如此类的话头,只恍惚听了个大概,直到刘保琪问:“中堂能不能再多拨几万银子?”才猛地回过神,慌乱地问道:“不是已经拨了么,这又作么?”刘保琪一笑,说道:“方才回过了的嘛!印书,还有各县簧学都分一点,我新官上任,借中堂的势放一把火。”
和珅偷偷舒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心不在焉地说道:“这事不能靠朝廷,一开了例各省都要,没法子应付……”他沉吟着,忽然灵机一动,笑道,“不过你新官三把火能想到我,这也是缘分,我从园工余银悄悄拨给你八万。你晚间到我府去见刘全,叫他给你办,我还有两个人要到贵州出差,你们一同走,驿站里招呼他们也方便些——你造个单子,一个字也不要提什么修学宫。明版讲义是十五爷批的,就在这上头作文章,别人也就不攀咬了。”刘保琪听他打官腔,已经没了指望,见说“八万”,喜得咧嘴儿直笑,没口子答应着:“晚上一定来!有八万两银子,我还可以各县再加两名凛生钱粮,中堂这功德大了……”说着,笑眯眯去了……和珅一脸笑容看着他背影转过竹林,这才转过身来,一步一踱踅向东书房,一路走着心里绞盘轱辘思量:钱沣向自己动手了!而且一上来就是杀手铜,就像鼓儿词里说的什么“断魂棍”“无形枪”来无影去无迹!若单是这一条也还罢了,可怕的是自己事前一些儿不知钱某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在贵州他几乎没什么耳目——大晓得这个白面书生揣的什么证据亲来北京!更令人心怵的,现放着一位“十五爷”和钱沣交好,与自己从不交心,瞧乾隆面儿脸上敷衍而已,就是乾隆,对钱沣的信任还在自己之上,几次透出口风说钱沣是“大贤儒生”。他心中自知乾隆亲呢爱重,这份恩也不过像东家善待善于理财的账房先生,闲时能陪着主人逗闷子取乐的奴才罢了,怎能和这位“辅相秉国”之材同日而语?——本来想派两个人到贵州用银子弥缝补漏,把各处账面走平的,和珅此刻忽然犯了狐疑:焉知钱沣没有预作绸缪,放了卧钉子等自己的锯?——灭了他!——和珅心中电闪般划空一过,随即又变得犹豫了:钱沣不是微未小员,是起居八座的封疆大吏,怎么动手?一个失漏败事就是祸灭满门,就是成功,形也与国泰大不相同,朝廷也没有凭空死一名大员不穷治追究的理,叨登起来,刘墉阿桂各部院清流都会一窝蜂拥上来……事到临头,和珅才现自己只有一个不稳当的靠山,连一个真正的朋友也没有,真正是单丝不线孤掌难鸣!正想得心乱如麻毫无头绪,见卜仁从东书房山墙捧着奏事匣子趋着步子过来,忙收摄心神干咳一声,站住了脚,问道:“是黑水河的折子么?这回子送到哪里去?”
152.第十八章十五王“学习”入军机乾隆帝政暇戏寒温(10)
( “哦,和中堂呐!”卜仁低头眯眼正走道儿,听声抬头见是和坤,忙赔笑道:“是兆大军门写来的,十五爷看了批转过来给阿桂刘墉和您三位军机,方才您不在,他们两位看过,着我正寻您呢!”和珅这才知道阿桂已进了园子,就卜仁手中打开匣子,一边抖开来浏览,口中笑问:“桂中堂几时进来的?刘墉还在书房里么?”卜仁笑道:“是。ww***桂中堂没有在潞河驿歇马,直截进来请安谢罪,这会子正和刘大人说话呢。”
和珅“嗯”了一声不再说话,看折子时写的马光祖和兆惠已经联络通畅,兆惠不准备与大营汇合,命马光祖将大营西移二十五里,成犄角之势与霍部军对峙,军务粮秣诸事备细奏陈,写了足有四千多字,他也看不出什么头绪,捧着折子道:“你先去吧,我去见见他们二位再说。ww”说罢转身抬级上阶进东书房,果见刘墉和阿桂正在对坐说话。和珅双手一拱,呵呵笑道:“方才和皇上还说起佳木公,我忖度着你就急着赶道儿,至少今夜才得到的,想不到这么快就见面儿了!”
刘墉和阿桂早已起身,各自拱手揖让。阿桂看和珅时,似乎比他离京时略胖了点,颧骨本来就薄晕泛红,此刻看更润泽粉潮了些,眼圈周匝仍是略见黯淡——这是夜眠不足百试不爽的证据。刘墉却知和珅极修边幅的,见他朝靴袍角都沾着草屑,领口袍纽儿也松了——他从没有这样形容儿的,刘墉不禁诧异,问道:“你好像有什么心事?”
“啊!——没有。”和珅吓了一跳,见刘墉审视自己,上下看了看身上,回神笑道,“走着道儿看折于,忘神儿了。这兆惠是怎么回事,一会儿被围了,说得凶险万分;一会又说不要紧,既和大营联络上,又是我众敌寡,却又不进兵,羊抵角似的顶着对峙,这是什么把戏呢?”说着便打量阿桂,似嗟似叹说道:“佳木公瘦多了……”
阿桂果真比离京时清癯了许多,本来略带长方形的脸,因腮边稍稍下陷,颧骨突出了许多,眼圈也有些松弛黯淡,还微微有点浮肿,前额的头是新剃的,因为歇顶,灰白的辫根留得小,总起来也就拇指粗细,只两道苍重的浓眉仍旧是老样子,卧蚕似的压在眉棱骨上。他正在看地图,听着和珅和自己搭讪,只抬眼点头微笑了一下,目光仍不离地图,说道:“你也是衣带渐宽了么!掏钱难买老来瘦嘛——刚刚见过皇上?我想这会子就请见,又怕皇上要进膳歇中觉。正和崇如商量呢……”
和珅料他是要进去请罪请安,从潜意识心里愿意这位辅军机再碰个灰头土脸,乾隆正和四春游龙戏风,这时请见没个下触霉头的……打着主意,脸上笑嘻嘻的,说道:“出来和刘保琪又说了一会子话,不晓得皇上这会子在作什么。不过皇上今个儿心绪还好。您是奉旨出差远道回来的,且皇上也知道您进来,该当进去请安的。大约皇上此刻还在寒温泉那边吧。”说罢便吃茶,刘墉笑着起身道:“我有案子要奏,我们二人一道进去吧。”阿桂也就起身,和珅一送出他们,便叫过小苏拉太监吩咐道:“你到北园工地上叫刘全进来,告诉刘全,让丁伯熙和敬朝阁晚间我府上去,要出远差。听着了?”说着顺手递过五两银子,那太监喜得谢赏去了。
153.第十九章亏空案阿桂遭斥责襄阳道钱沣遇暗算(1)
( 刘墉阿桂由太监导引到“宜人潭波”偏宫外,由守阍女官人内通报。***阿桂掏出怀表看时,恰正午牌二刻,摇了摇头,皱眉道:“主子怕是刚进过午膳,来的有点不是时候呢!”刘墉道:“你既进了园子,无论如何该见见驾,宁可碰了下午再来也好。”说着,果见那女官出来吩咐道:“皇上旨意请二位大人这边凉亭子里歇着候旨。”刘墉还要问话,女官已经去了。
这一候旨就足候了半个时辰。这座凉亭子就坐落在寒温泉宫水榭子南边,西依流溪南傍浅池,头上老树翳日,脚下苔滑石凉,林鸟啾鸣间着老蝉长吟,四匝林木竹树碧色幽深。坐在这里诸般都好,只是不能纵谈说笑。见太监送来茶水,两个大臣只合在石凳上品茶观景,不住地觑着宫门那边动静,却不见有进呈御膳的,并也不见有撤膳的食盒子下来,只听隔着浓密的花篱,秋虫嘤嘤声气间传来里边潭中戏水的哗哗声,间或可闻几个女人叽叽咯咯的笑语,都不甚清晰,二人都觉诧异,也无处寻问。直到未初时分,才见那女官踩着“花盆底”昂胸凸肚出来,传旨道:“皇上叫进,在西配殿晋见。”二人忙起身呵腰恭肃称是,跟着那女人逶迤进来,由正殿丹挥北趋过,在西配殿门口报名。听乾隆轻咳一声,吩咐:“都进来吧。”阿桂高声答应一声:“是!”跄趋而入伏地泥行礼。刘墉是日日见面的,也只索随着叩头,偷窥乾隆时,只穿一件石青开气袍子,斜坐在卷案旁的椅子上,似乎刚刚吃过东西,几碟子点心都用残了。见辫也是湿的,刘墉心中不禁一动。
和和珅想的大不一样的,是乾隆精神心绪十分之好。他自和皇后有了生分芥蒂,宫中除了和卓氏,个个看去都是棘皮老妇望而生厌,和卓氏又在男女事上极为凉淡,往往推病挂红谢辞侍夜。和珅弄来这四位场上的积年,闹得新鲜不可方物,竟是自当皇帝不曾尝过此味!这里接见大臣,倏地想起方才与四美同效鱼水之乐景儿,忍俊不禁直想来个莞尔,倏又想起阿桂是回京领罪的,咧嘴板脸哼了一声,问道:“见过你十五爷了?都起来,那边杌子上坐了罢。”刘墉便谢恩起身趋座,阿桂却跪着不动,连连叩头道:“奴才先进的大内,见着了八爷才知道主子和十五爷在园子里头。十五爷在澹宁居西花厅接见了奴才,刚刚说完西线军务,奴才请十五爷代奏栗栗畏罪之,十五爷说万岁爷还要接见……奴才自思是戴罪之身,办砸了差使,几陷主子于不明之地,仰愧天恩俯作良知,内疚羞赧颜,没脸见主子。不敢求主子的恩赦,清主子重重处分,落奴才到军台效命,从赎罪惩,为臣子辜负国恩者戒……”他说着,不知哪句话触了自己肠,崩角“砰砰”叩地有声,眼中泪水已夺眶而出:“奴才自幼追随主子,主子朝夕耳提面命,事涉官箴关乎民命无小案,要凛凛小心如履薄冰。奴才真是鬼迷了心窍,竟相信了曹文植福嵩欺饰谎,误以为窦光鼐邀名欺君,若非主子洞鉴万里之外明察秋毫,险些是非颠倒,包庇墨吏坑陷忠臣!思量起来今日真是追悔莫及……”说着,已是哽咽不能成语,伏地啜泣悲不自胜。坐在旁边的刘墉想起阿桂从来谨慎忠捆,军国大政事无巨细,处置得小心翼翼,惟恐一事不周全,惟恐一人受冤抑,不想一个蹉跌,竟捅下这么大的漏子……临渊畏惧处高而寒,他也不由得惊心。
乾隆一时没有吱声,稳案端坐,只是沉吟。自傅恒病重不能视事,阿桂一向是他最为倚重的心腹股肱,从来办事公忠体国执衡秉钧公正无私,除文事上稍逊傅恒,并不孟浪的老成人,他也想不到竟一去浙江就坐歪了ρi股,帮着原钦差曹文植和浙抚福嵩一道儿整治窦光鼐!听着阿桂恳切乞罪,乾隆心里也一阵难过,叹息一声说道:“曹文植大约是你在古北口带过的兵?可见人关难过啊!窦光鼐虽说书生意气,从来得理不让人,但他不得理从来不说话,仪征行宫死谏南巡,你都知道的。他虽行事激烈,不讨人喜欢,你循理按法,何至于被弄得这模样?”
154.第十九章亏空案阿桂遭斥责襄阳道钱沣遇暗算(2)
( “回皇上话。ww***”阿桂收泪叩头回道,“曹文植不是奴才带过的兵,他是金川之役带兵打刮耳崖的偏将,福嵩是原军机大臣讷亲的门生,都和奴才没有渊源瓜葛。正为这一条,奴才自觉没有偏私,理查藩库后银账两符,窦光鼐见奴才时性气不好,激得奴才反感厌憎。再就是因为窦光鼐弹劾黄梅县令母丧热孝中开筵唱戏,其实是在八月十五该县令开筵唱戏娱亲行孝,筵中其母突然心疾作去世的。奴才核实这一条,以为窦光鼐倚仗主上信任,自负有直臣之名邀宠媚俗污人名节——有了这个念头,深以为窦某心地卑污,循此私念,办事查案就有了偏袒私……总之奴才不能理察事,虽百词不能置喙自辩,求主子重重治罪……”
“你是怎么问窦光鼐话的?”
“奴才知道黄梅一案,已经有了先入之见,问他:‘永嘉、平阳二县借谷勒派的事,是何人告知?’他答‘不能记忆姓名’,奴才又问:‘你说藩司、织造盛住进京携带银两,有什么证据?’他说‘这也不能指实’——他这么答话,奴才就恼怒了。但当时井没有作,曹文植、福嵩、盛住带奴才亲自查看藩库,银账符合,银色无误。被他们当场蒙蔽,就更厌窦光鼐无事生非,又急着彻查清白回京料理兆惠军务。这么一误再误一错再错陷溺愈深,以至于黑白颠倒……”
他这一说,刘墉心中已是雪亮,阿桂心绪不好,问话问得浮躁,窦光鼐答话也甚欠温存,两颗蒺藜碰到了一处,还有个不刺的?正思如何转圜,乾隆笑叹道:“窦光鼐不买你的账,惹火了你,福嵩一干人又甘媚你,哄着你,就成了这番错误缘分——刘墉看是不是这回事儿?”
“是!”刘墉忙欠身回道,“阿桂没有审过刑狱,问得也欠得体。这是何等样事?当面相问,他不知你问话用意,怎么敢直截说出证据和讦告人?——不过,我还有不明白的。他藩库里的银子既是借的,那都是杂银。雍正朝山西诺敏、我朝王亶望,还有山东国泰都是一样故伎重演,怎么会看不出来呢?”阿桂叹了一口气,说道:“后来我才知道,亏欠银两没有杂银,是预先作了手脚,他们借了漕银在库中充样子,用盐商产业作的抵押,弥补得天衣无缝……”刘墉一怔,旋即明白过来,点头说道:“鬼蜮魑魅伎俩,手段是愈幻愈奇了!”
乾隆原本也无意重处阿桂,见他满脸愧惶羞赧无地,想起他平日好处,早已没了愠色,一手端杯啜茶,一手虚抬了抬,说道:“起来吧,你也是无心之过嘛……你自军务进的军机,没有做过地方官,也不善料理财政狱案,所以朕不深加罪,但既有错失,国家制度不能没有处分,降两级,仍在军机大臣上行走。你专一在军机处处置军务上头的事,兼管兵部。其余的政务也不要撂开手,和刘墉和珅他们商量着办。回头钱沣进京,视形再定。曹文植福嵩他们的处分你就不要再参与,如今势,你回避一下的好。”
这就是处分了,虽然没有明说,阿桂已不再是领班辅军机了。刘墉想说什么,但又思及,原本也没有明旨说谁是领班,此刻说出来等于给阿桂添乱,便咽了回去。阿桂连连叩头谢恩,说道:“奴才数十年深蒙主子厚恩,简在军机处赞襄政务,从来听计从宠荣异常。功微而奖重,已经难服众心,罪重而罚轻,奴才心中更加不能自安,还求主子按纪昀之例,落奴才军台效力,可以稍赎奴才怀德畏罪之心,待将来立有功劳,再回来重侍大颜……”
“不要辞了,你是受人蒙蔽,不是有心为恶么!”乾隆笑道,“且你也没有贪墨收受的事,不能罚不当罪。只一条,你不能和窦光鼐记仇,差使该怎么办还怎么办。你若有报复的事,朕就不能周全你的体面了。”
“奴才不敢,也没有这样的心思……”
“他就是那样的性子,连朕也顶得毫不容让。”乾隆说道,“是性中真男子。朕原也疑他拼死沽名,有汉人这般恶习。后来看,确是个方正人,多少有点书呆子气。若不是这一条,进军机也是使得的——你起来吧,兆惠的折子看过了?有什么见识,说说看。”
155.第十九章亏空案阿桂遭斥责襄阳道钱沣遇暗算(3)
( 至此阿桂才谢恩起身。***正待说话,和珅双手捧着奏事折子进来,只向阿桂含笑一点头,将折子呈给了乾隆,说道:“奴才见了十五爷,军务上的事十五爷不敢裁夺,说请旨听万岁爷处置。”乾隆接过了展开,斜倚在案边一边浏览,问道:“和珅你看怎么料理?”
这一问,和珅便微微一怔。若问钱粮供应取向,他能滚瓜烂熟说出子午卯酉,彼地存银几何,可以取用买粮,此处粮库若干,能够随时起运。但这问的是军务措置,一个建议错误万千人头落地,追究责任时更难脱干系。若说全然懵懂,自己这个“军机”算怎么回事?思量着,一急之下竟脱口而出:“奴才也为前方军务多少日子睡不好觉了。兆惠原就不该分营拒敌,这么着容易被人各个击破。现在既然已经和大营联络,应该下旨命他们合营拒敌;再从西宁调拨五万人火速增援。我军全军合营,攥起了拳头,兵势盛壮再进兵,似乎才能万全。”
一条是集结,一条是增兵。和珅说得郑重其事,刘墉却听得肚里暗笑,脸上口中却不肯露出轻薄,轻咳一声以目视他说道:“臣不懂军事。紧缩待援这种办法再不得错误的,但西宁的五万人是用来支应兆惠粮草供应的。调了去作战,又要从别处再调生手来。不要小看了这些马帮骆驼输送粮草的兵,沙漠瀚海里办这种差使,换了新手根本不成!再说,这样也给了和卓部叛兵喘息机会,旷日持久不知又打到哪年哪月了。”
“和珅,不懂军务大可以藏拙。”乾隆也是一晒,“说这些建议全都是隔靴搔痒——你说的其实是如何保命,根本不是拒敌之计!”和珅生就是个踹不烂砍不断的滚刀肉,挨训受斥绝无脾气,碰了乾隆硬钉子,只枯着眉头一个微笑,舐舐嘴唇欠身说道:“是,奴才胡说八道!奴才是想,朝廷此战胜得败不得,赢得起输不起,所以有这个想头。”乾隆便目视阿桂。
阿桂神似悲似喜,心绪还浸沉在仰沐皇恩里。浙江一个亏空贪贿案子,被他整个办了个是非颠倒。一世英名险些泡进这潭污水之中,怀德惧罪忧谗畏讥,他心里什么滋味全有,惟是乾隆诏谕中雷霆电闪大加申斥,原想是祸在不测,见驾交旨之后就回府待勘的,谁知一见却是“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这一份莫名的感激更使他愧惶难以自己。见乾隆看自己,他本来低垂着的头又向下俯了一下,语气缓重地说道:“和珅的方略不能用,但他的初衷无可厚非。朝廷确实只能胜只能赢,不能再出错失了。”他抬了一下身子,声音也放开了一点,凝视着乾隆说道,“黑水营前线离京七千里之遥,战事形势瞬息万变,奴才以为根本不宜详细指示进退方略。现在我军既然已经站稳阵脚,可以表彰兆惠临机应变的措置,加速供应辎重菜粮确保军需。可以指示兆惠严防和卓西逃碎叶或喀什米尔,别的似乎不必多说。有了粮草、士气又高。和卓部其实战力远不及准噶尔蒙古部,这仗应该是打得下来的。”
他说着,慢慢从靴页子里抽出一份地图,至乾隆面前长跪在地,展开了,用手指曲划说道:“主上请看,这条线是阿妈河,这条是娃娃河,这就是沙掩了的无名古城……奴才连同马光祖三人的折子合起来看,兆惠其实是故意不合兵。退向黑水河也不是‘败退’。其中原由只能推断:因为兆惠如果想安全撤退,一路要途经马光祖和廖化清两座大营,稍一接应就能全军而返。向黑水河撤退看来是两个意图,一是把和卓的军队战线拉长,供给道路也就长了,扬我军之长击敌之弱,给海兰察从乌鲁木齐夹击敌军造出可乘之机。二是在黑水河扎营,可以狙击敌军西逃之路——这是一步险棋,但舍此没有万全之策。既已与胡富贵取得联络,兆惠想退兵可说是万无一失,但他不退。这就是说,兆惠此时已经占据全局形势。如果说踹营之后不归老营是险棋,此刻奴才断定,凶险之期已经过去!朝廷不宜再给兆惠指示机宜,一头嘉勉有功将士,一头日夜督促运粮运菜。当兵的吃饱了,才好卖命打仗啊!”
156.第十九章亏空案阿桂遭斥责襄阳道钱沣遇暗算(4)
( “既然你说我军已占主动,”乾隆沉吟着,目光不离地图,问道,“为什么不乘势进击?”
“奴才只是推详,不能备细说明。”阿桂说道,“就这个形势图,兆惠宁肯吃些苦头,不肯纵敌西逃是明摆着的。不能出战,也许是军需没有备足,也许是海兰察的大军还没有形成合围之势。奴才预料,三五天内一定会有消息的……”说罢便叩头。
“朕就怕兆惠因循守成,海兰察畏敌不进,这战事就麻烦了。”
阿桂就地连连叩头,说道:“兆惠海兰察武功行伍出身,不善用文词饰功讳败是实。看他们前份奏折,实际是大胜之下,诱敌未获全功,马廖诸人因为主将一时失去联络,担心责任写来的。奴才以身家性命担保,兆海两位将军不是畏敌怯战冒功饰过的小人!”
“这样很好!”乾隆抚掌一笑,说道,“你起来,立刻写信给西宁提督,加速督运粮草。兆惠军中一日断粮,朕必取他的级为三军谢罪,和珅写信给西安巡抚,就从西安藩库提调银两,采办牛羊肉制成干品,连同耐寒耐运菜蔬火速供应海兰察军中。天山大营和乌鲁木齐驻军宁可断粮,前线供应有失,朕就不要他这‘儒将’了!”
“扎!”阿桂和珅同时答道。
和珅心里一阵轻松宽慰:从地方藩库直接拨银。西安藩库、户部和兵部互相结账,中间还有运输损耗……云贵修缮道路的一笔烂账满可以一锅烩进去打了马虎眼儿——这是古今中外一切吃昧心黑账的主儿共有的一门心思:账目头绪愈多愈好,愈乱愈妙——一头答应着,又道:“洛阳还有十几万斤笋,几万斤蔗糖,奴才也把它调上去给当兵的吃。”
“不错嘛,”乾隆破颜一笑,“都运上去,将来由你统一结算——刘罗锅子,你只管低头,想什么心事呀?”
刘墉听他们议论军务,一直在想自己的差使,听乾隆问话,忙回过神来,掏出烟荷包要打火,又收了回去,咳嗽一声说道:“臣在想台湾的事,一条福建的铜,今年从台湾私运到日本,查扣下来的就有四千斤,茶叶、大黄、绸缎和磁器,福州不能禁运台湾,但台湾天高皇帝远,台湾禁海比福建要难十倍,海禁是朝廷明了的,其实禁而不止,这是一大疏漏啊!”和珅听着,这是指自己办差不力,在旁笑道:“这也是没法子。上回福建布政使高凤梧来,我同他谈了一个时辰,就说的禁海。他说近年来还算好的呢!康熙爷手里禁海,实际台湾从来也没禁止过,从高雄港把铜船、百货运出去,海上私贩子交了银子,人坐舢板回来,连船带货就卖到了吕宋、日本。马二侉子去马来西亚上回回来,说那里满街都是汉人,五行八作里头卖的都是内地货,不是走私,哪来的那些东西?所以这事,还是要严加缉察!”他轻轻一句,已把责任推给了刘墉,又一笑抹平了,“吕宋国的曹婆子,派了他儿子到扬州采办漆器,连南京织造衙门库存的贡绸贡缎都买了去三千匹,那是‘走亲戚’,金子晃着眼,官员们能着别过头不看,也就稀里糊涂将就了。”
“我说的其实就是这一条。”刘墉当然一听就明白他的意思,见乾隆示意允他抽烟,一躬谢过,打了火吞云吐雾说道,“单说买卖货物,其实卖货出去进货极少,就算民间私相交易,肉烂在锅里,还是便宜了内地百姓。但方才说的曹寡妇,她本人就是高恒一案漏网逃亡出去的要犯——这些匪类与台湾那些不逞之徒勾结,加上教匪煽惑,一旦出事,台湾远在海隅,又相隔千里狂洋,征剿善后都极不容易!”
乾隆听得极专注,不时点头,良久才问道:“眼下有什么征候?”
“林清爽确实在台湾,仍在传教布道。”刘墉幽幽地说道,“他本人有许多化名,瑶琴子、广成风子、黄菊英、林爽清、林清文、林文清……其实真正的名姓叫林爽文。他的原籍是福建漳州府平和县,乾隆二十八年迁居台湾彰化县大里代。皇上,台湾这地方,汉人、高山人、土著人、内地移民居处犬牙交错,各为生计结团纠队,械斗火拼抗官杀吏这些事变历年多有。侨居之民和本地土人为争山争地,打起来一聚就是几万人。所以虽然富庶,也真是第一难治之郡。林家在台湾经营几十年,结寨建营雄据彰化,其实已是尾大不掉的一方豪雄,官府也只是羁縻怀柔,只要完粮纳赋,别的事只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林某几次潜入大陆从逆作乱,失事返逃台湾,官府明明知道就藏在诸罗山中传布邪教,就是不敢出票缉拿。为甚的呢?”他抬头看一眼乾隆,又敛了浓眉说道,“怕的就是激起事变,无论处置善后都十分棘手——高凤梧守台湾,给臣写信说台民‘轻生好勇、慷慨悲歌’。”他自失地一笑,“这说的是燕赵之风,实在是溢美之辞了——大白天县里出票拿人,官员衙役出城就一去不复返了,内地有这样的郡城么?”
157.第十九章亏空案阿桂遭斥责襄阳道钱沣遇暗算(5)
( 他说的是实,淡水同知潘凯的死讯才报上来五六天。ww***姓潘的在衙门签押房,忽然前堂报说有无名尸,他带四名番役去验尸,刚出城就被几十个暴民围困了,一顿刀砍斧剁,顿时尸横荒郊,官军连个贼毛也没有摸到。和珅想着那份奏章夹片,心里一阵阵泛起寒意,在旁说道:“政令不出于城垣,治安败坏于闹市,想起来就令人不寒而栗……这……隔着千里汪洋……出了事用兵远水不解近渴。还是要防患于未然的好。奴才以为台湾一府可以再免征一年赋捐。一头赈济盗户,一头派得力能员去任知府,营务也要整顿一下。军政民政双管齐下,先稳住局势再说。请皇上圣裁。”
“最要紧的是整顿营务。”乾隆一哂说道,“和珅你就管着户部,不晓得台湾已经三年免赋?还要再免,还要再出钱赈济盗户!台湾地土耕一歇三,又有海上贸易,根本不是穷。已经富得流油,再加银子赈济,就能治了乱源?”他哼了一声,端茶一啜把杯子徽在案上。阿桂见和珅吃了硬钉子,面不改色神色自若,只低头小心称“是”,心里暗服他头脸皮硬厚,却也一阵莫名的快意,只不敢稍露轻薄,因喟然叹道:“实在皇上这话洞若观火!和坤说的其实是用钱买平安,放在别的州郡都成,惟独台湾例外。ww不但是个无底洞,了赈济又等于朝廷明明示弱,助长教匪逆民猖撅气焰,与资敌无异!”他先抹一把稀泥开脱和珅,后一句厉指和珅是误国之,惊得和珅目光霍地一跳,又咬牙忍恨低头听他说道,“台湾政务有三弊,一是械斗不断,没有大乱,小乱不断,朝廷上下习以为常,闹乱子就用钱去买哄,养成刁顽习气;二是在任官三年一轮,又不带家眷,都没有久守长治之计,在肥缺上头捞一把搪塞了长官上宪完事儿;再就是营务废弛,这是最令人头疼的一件。按说,台湾设着一员总兵,一员副将,分驻台湾府和彰化,有一万二千六百七十名士兵,水师副将一名统兵两千,驻兵澎湖。武官不能在民政钱粮上头打主意财,就用兵舰贩运私货私盐和内地贸易,留在台湾岛上的兵常驻不过四五千,也是开赌窝娼护送私货,赚来的银子按月向长官缴纳。地方官要靠营兵守衙护城绥靖治安,谁敢招惹这起子丘八爷?官匪兵又勾联,又互相防范,谁正经办事,在那里一天也呆不下去,陈陈相因,竞成了瘤疾!这是福建人人都知道的不宣之秘,再换别的人任知府,也都只好照台湾的老规矩办。就是好官,像雍正爷手里的蔡合清、黄朝宗时候,还算有规矩,到秦凤梧高凤梧,也是顶尖的能吏,也只是守成而已,再以下的官员就不可问了!”说完又叹一口气。
他长篇大论譬讲详明,乾隆听着起初还能持定沉着,默默沉思着点头,到后来愈听愈觉心惊,两道苍眉已经枯了起来,直到阿桂说完,却又恢复了平静,手里把玩着汉玉扇坠儿,良久说道:“你说的形上次闽浙总督常青陛辞时,他也大略说过。隔着这么宽一片水域,治理不能全然按内地章程也在理之中。吏治内地也在败坏,台湾自然可想而知。但到你说的那个份上,朕有些信不及。外官把任上形说得糟乱一团,一是出事能往前任身上推,二是稍加治理容易见功,三是伸手向朝廷要银子顺利便当。你办老了事的,不要上他们的当。但既有这三弊,也不可不警惕。福建省华夷洋务倭务丛繁难治,常青在杭州,有些鞭长莫及,才力似乎也稍见疲软,这不单是台湾一府知府的事。朕意设一个福建总督衙门,统辖军政要务,有事机断处置,随时镇定敉平,只怕就好些。”
阿桂和珅不禁对视一眼,他们都没想到乾隆如此措置。阿桂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李侍尧,未及开口,和珅已经抢了先,微一屈身说道:“皇上指示详明!奴才越想越觉得圣虑高远。这个总督一是要能提携福建水陆各提督衙门,二是要娴熟政务夷务。军政一把抓,还要清廉有为才成。奴才举荐两人,一个是两广的勒敏,再就是奉天府的海宁。请圣意决断。”阿桂一听就明白,勒敏在广州一头整顿洋务一头还要禁教禁烟,忙得七窍生烟的人,根本抽调不得,其实和珅真正要荐的是海宁。正要说话,乾隆沉吟道:“李侍尧也使得的。海宁没带过兵,民政上头是他长处。但李侍尧还没有起复,骤膺大任,朝廷对下要有个交待。海宁可以调去任巡抚,先料理一下政事再说。台湾三天两头不断有军,已经多少年了,似乎也不必听风就是雨。海宁——这个名字也好!”
158.第十九章亏空案阿桂遭斥责襄阳道钱沣遇暗算(6)
( “就是这个话!”和珅笑道,“海宁,海宁了,台湾还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阿桂听他二人说话已经近乎儿戏,但这是乾隆金口玉,也不好反驳,嘬着唇沉思有顷,说道:“奴才以为李侍尧的名字也好!可否由奴才写个保本,起复他暂署总督衙门,这是戴罪当差,他只有十二分经心的。ww待三年任满再正式起复任总督。有了政绩闲话也就少了。”
“福建的缺份太显眼了。”乾隆一笑说道,“李侍尧先到甘肃去帮办军务,踩一步台级再去。你不要保李侍尧,由刘墉和珅两个人保本更合式些。”
这是很入理的话,阿桂自己就是“戴罪”身份,再保别人确实不合适,和珅李侍尧不睦通天下皆知,由他来保更见公心也容易让李侍尧安心。这样一摆布真的是天衣无缝,二人不禁心中宾服,见乾隆起身,忙离座长跪,齐声道:“奴才们谨遵圣谕!”
乾隆站在汉白玉石栏旁目送他们逶迤出去,摆手叫过王仁,吩咐道:“传旨内务府,这池子傍北那处房子改建成书房。ww朕每天午觉起来就在此看折子——接见大臣还到澹宁居。这四个女孩子晋升赞善女官,就在书房侍候。”
“是!”王仁忙应着,又道,“晋升女官恐怕内务府要请皇后娘娘懿旨。这房子是夏宫,过冬防寒怕还要整修一下……”乾隆想想,那拉氏知道了必定又要禀告太后,无奈地皱皱眉,说道:“不要请懿旨。这是朕的特旨,让内务府用印颁玉牒给她们就是。修房子的事还要朕操心?你是干什么吃的?”王仁听他辞气不善,吓得喏喏连声答应:“奴才遵旨承办,主子尽管放心!”
“听着,”乾隆说道,“谁敢出去胡说八道,朕就剥了他的皮!”说罢转身进了偏殿。
和珅耐着满腹机械心思,仍照常日模样坐轿到园北工地巡视一匝,返回澹宁居东书房再见刘墉,商议了联折写本保举李侍尧起复的事,又去见掌事阿哥颙琰说了议罪银进项。出入大账,这才匆匆出园打轿回府。
一路坐轿他都陷进深深的思索中。钱沣进京是他一大心病——正忙着在贵州修路、造梯田、整顿铜矿矿务,有什么急事要进京述职?显见的铜政上边四十万两银子账出了毛病,但这是由兵户两部过账,还夹着云南买大理石的款,都搅在一起,贵州藩司只是中转呀!能查出什么“症候”呢?若说与和珅无关,刘保琪怎么会晓得“修路工银高出二分”?刘保琪是纪昀的人,又攀着颙琰,和王尔烈他们都是“一会之人”。说得这么扎实,绝不是捕风捉影的话。随着轿子闪动滑行,和珅眯缝着的眼中碧幽幽闪烁着微光,他又想起方才颙琰接见,仍旧是那么客气,客气里透着冷,连微笑也像凉白开水那么淡……和珅问起福康安和钱沣时,颙琰只是点头,又试探问云贵铜政使衙门调拨制钱用铜,颙琰也只说“兵部用银子可以从户部调。贵州修路钱沣还是高兴,因为贵州人能拿到工钱嘛。不过在贵州还是用制钱便当些。那是个穷省份,料价工银略高些,他们省还是便宜。”这话说得汤水不漏,根本没有嫌“太贵”的意思……他又转念想到钱沣这人。在山东查国泰的藩库,其实已经一天大事了结,刘墉拉和坤去泰安看封禅碑,钱沣不哼不哈在济南又杀了回马枪,“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的事立刻成了倾动天下的第一大案。若不是福康安出兵剿匪,牵连得刘墉离开省垣,和珅就想破脑袋也无法调虎离山杀人灭口!想起钱沣回省城,听说已奉旨处死国泰时,目光中那神气——眼睑微微一颤,端着茶碗的手轻抖一下,只惊讶地看一眼和珅——也就这么一闪而过,轻轻一句话:“十五爷刘大人都在山东,似乎性急了一点。”旋即平静得一潭静湖也似……纪昀去了,还和阿桂有书信来往,李侍尧是合于敏中之力扳倒的,也要起复了,阿桂自己失足跌了一跤,看来也一点事没有。和珅有时觉得,所有伸向自己的拳掌都软了下去,但现在又看到,这些“软下去”的拳头只是缩了缩,又毫不犹豫地伸了过来——这些角色远比他和珅想的厉害得多……正想得五神迷乱思绪不定,和珅觉得滑动前行的轿子微微一顿,身子前合了一下轿已落地,戈什哈在轿窗前禀道:“和中堂,已经到府了!”
159.第十九章亏空案阿桂遭斥责襄阳道钱沣遇暗算(7)
( 和珅待戈什哈挑起轿帘,呵腰出轿,已见刘全从府中小跑出来,一边弹袍角,口中问道:“上午叫你把丁伯熙和敬朝阁找来,他们来了么?”
“来了。ww***午饭后没歇晌他们就过来了。”刘全笑着,觑着和珅脸色说道,“他们问我有什么差使,没得着您的话,不好说什么,现在西下房候着呢!还有军机处外放的刘章京也来了,翰林院的马祥祖、方令诚和吴省钦,都察院的曹锡宝方才来寻刘保琪,说要给他饯行,我也都留住了,这会子在书房说话。中堂,您先见谁?”
和珅定了一下神,其实马祥祖方令诚这些人都是清流,素少来往的,但他有家规,凡翰林和法司衙门的进士,无论品秩高低要和外省来见的方面大员一例对待。但他此时心中有事,一点闲逸致也没有,不想和这群人攀闲话,因道:“你留得是。但我实在太忙,今晚还有几封要紧公事书信要写,我先进内房洗洗脸,见面敷衍一下,你在合春楼定一桌席面,叫胡师爷他们陪着,算代我为保琪送顺风儿。ww丁伯熙和敬朝阁就在府里吃饭,告诉他们是要到贵州,把修路和石料木料账清理一下。”说罢一径进了内院。
内院上房很静,秋树婆娑影影幢幢,微风扫地落叶的沙沙声都十分清晰,供佛的檀香和药香时浓时淡混和着随风递出来,更显得幽深僻静。和珅一看就知道夫人冯氏刚吃过药,在佛前焚香,因变了主意,改步到北下院来寻长二姑,只见内务管家娘子,账房上头管家媳妇并各房有头脸的婆子奶妈、掌钥匙的开脸丫头从北院上房纷纷下来,便知是家政议事才罢了会。众人见他进来都垂手贴膝躬身退到一边让道,和珅也不理会,径抬脚进了北房。两个丫头正支亮窗放那房中浊气,见他进来忙也行礼,年长点的叫秋云,笑说:“长二奶奶在里头屋呢!吴姨姨才去了南院……请老爷示下,叫不叫吴姨过来?”和珅未及答话,长二姑已擎着长烟杆出来,说道:“老爷横竖还要去南院的,怜卿这几儿热,这会子且不叫她吧!”说着便命丫头,“还不给老爷沏茶来?”和珅浑身乏透到骨头里,一ρi股坐了端茶喝了一口,移时才道:“外头的事真真烦人,磨得人醋泡软了骨头似的!还是家里好,不回家我就定不住心……你怎么知道我还要去吴姨那里?”
“回到家老爷也是个忙人。”长二姑脸上带着抱怨,脚下不停取过座褥给和珅垫了背,又拧一把热毛巾递过来,似嗔似笑道:“老爷不说,当我们是瞎子?告诉你一句,好歹也当心点自己身子,老阴少阳最损人的了!”和珅一笑,顺势把手伸进她大襟下,抚那一对面馍馍似的**,嘻笑道:“就你眼尖!那还不是妒忌?你比她还大一岁呢!咱两个那个……就不是老阴少阳了?”长二姑嘻笑着打落他手:“看叫人瞧见了吧!也没见你这样的,外头周周正正的,回来不论老少亲疏贵贱……逮住谁是谁!我要是太太,早不知闹到什么份上了呢!”
和珅只一笑。他确实是这个样,在外随和戏闹无所不至,爱钱不贪色;也许正为如此,回到府里无所不至,竟是个贪色不爱钱的角儿,嘻笑着,想起外头有客有事,见长二姑红着脸掩襟扣钮子,上去做了个嘴儿,说道:“当家婆娘儿,这府里除了个病秧秧太太,谁能迈过你去?我这会子忙,先出去见见人,回来再和你‘老阴少阳’一番,如何?”
说罢要去,长二姑又叫住了他,说道:“刘全账上又过来三十六万,是进哪项账?吴姨姨昨晚说良乡那块庄子还短着八万;我说这钱不能动,得请示老爷再说,她倒没说什么,只瞧着不欢喜……她还不足意儿么?上回——”她没说完和珅便止住了,说道:“这我知道,吴姨的房地庄窝不入大账是我的话。刘全的是四十万,不是三十六万,这个钱一个子儿也不能动。回头再跟你说。”长二姑抿着嘴听,说道:“老爷说的是正理,不过防着像纪师傅那样儿抄家罢了。依我看,府里银钱收项也该收敛些子了。我粗算了一下,一天均拉下来十多万——吓人!”
160.第十九章亏空案阿桂遭斥责襄阳道钱沣遇暗算(8)
( “有那么多?”和珅停住了步,这就是说,和府敛财现在已经有了一千多万,这么庞大的数目他听着也暗自惊心,怔了片刻才回过神笑道,“还不是这座圆明园?园子修好了再想这进项后悔也迟了。ww我们不收,这笔银子就都流到别人腰里,这也是骑虎难下的局面——不妨的,谨慎些,除了议罪银子里头进项不停,凡有官员干谒进贡儿的一概不收。没有缺的官儿来拜,都要有点散碎银子给他们——不能超过十两,明白?”长二姑笑道:“晓得了,叮咛得耳朵长出老茧了!有些候补官儿也真下作,见有常例赏银,隔三错五就来走动,一二两三五两地接赏,也不嫌寒碜!”和珅道:“越是这一色越不能得罪,化小钱图买个平安人缘儿就是了。”说罢出院。
刘保琪和几个翰林清流在和珅书房里大说大笑十分热闹,都没有留意和珅进来。马祥祖正笑说:“这是相府书房,和相就是随和,大家好歹也自存些体面——瞧这屋里烟腾雾罩满地橘子核瓜子壳,和八大胡同翠袖楼刚吃过花酒似的,成什么模样——”说着一转脸,见和珅站在门口笑,便道,“和相来了!”众人便都起身道乏寒暄。ww吴省钦笑道:“学生们放肆,弄得和相书房乌烟瘴气的……”
“没干系没干系……”和珅满脸都是笑容,摆着手随意坐下,说道:“大家越是随便,就越是看我和珅自家人嘛!保琪在军机处我们就相与得好,你们是朋友,我们自然都是朋友。听家里人说你们要给保琪送行。这个东道我作得,可惜我还有公务,不能相陪。”刘保琪笑道:“方才贵昆仑1已经来说过。我们几个穷措大今儿要吃大户了!既是您作东,我也不闹客气,要最好的八宝海席,十两一桌的!谁让您有钱呢?”和珅道:“那自然是了,平日想请还请不到你们呢!我有几个村钱,还不是皇上赏的几个庄子?指望那点俸,早他娘饿掉大牙了。也不瞒诸位,刘全管着园工,招呼个客人什么的,钱粮上头小来小去的账目随着工单就报销了,不然我也招架不起。”说着让众人,“这枇杷是他们才送来的,难为这季节几还有这东西,请大家尝个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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