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宅上下一片火红,今天是公子的大喜之日,像是冲开连日的阴雨,天也隐隐为这巨宅映红一片。
退隐江湖又入朝堂,论权势比家资,当今世人还有谁能超过管贤?一呼百应,金山银山,但是上个月,他辞官了,称病告还。这原因,却是他的独子要成婚了。树大招风,这么多年他自己也不知道结了多少仇家,早日抽身,是不是可以不殃及子孙?
他老了,心老了,什么都不想要了,他告诉儿子,也是告知天下:看着儿子佳期一过,他便要遁入空门,从此不问世事,也和亲人决绝。这意思很明白,韬光养晦,把恩怨情仇消弭无形。疲惫的一生,人人看到他得到了什么,没有人看到他失去了什么。
他和儿子说,不做高官,不做巨富,不做豪侠,散家资,舍美宅,守着妻儿,读圣贤书。你便如此做个布衣吧,世间最幸福的,便是平常百姓家。
管公子答应了父亲的要求,不再拿起他从小练的剑,也谈妥收购这巨宅的买家,只等迎娶新妇过门,便慢慢消隐于世。消隐的方法很简单,你看街上那么多人,你知道他是谁?不知道,或者你只认得出他是前街卖烧饼的,于是这些人便消隐了,隐的毫无形迹。
这就是大隐隐于市的妙意。
管公子今年二十,像他这个年纪的男子多是娃娃已经抱了几个了,而管公子迟迟未婚。因为十六那年,他那叱诧风云的父亲要他娶自小定亲的江湖大派天相门门主的女儿,他拒绝了。平日一向随和的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却很是坚决。拖了两年,父亲又要他娶国舅的千金,也被他拒绝了。
到了今年,管贤忽然一日顿悟,同意了儿子和田家姑娘的婚事。田家就是在管贤初到长安那几年住在他家邻巷卖凉粉的老头家。管公子小时候喜欢吃凉粉,经常自己跑去田家,比起自己家清冷的大宅,田家的小瓦房更多了几分温暖,何况还有那个和他一般大的小丫头可以和她玩,田家的小姑娘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管公子和她拉钩,说,小荷,长大了我一定娶你,这样我们就可以一辈子一起玩了。
管公子就这样给自己定下了娃娃亲,也实现了自己的诺言。管贤终于明白,儿子比自己早许多年便想通了这个道理,娶名门贵妇,不若小户贤妻,可以真心相持,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是,终于有了管公子的这场婚事。
管家本不欲张扬,一切从简。但那遍布管宅的红幔,依旧映红了六里长天。
也映红了管贤略带疲倦的面容。
淫雨霏霏,却下不到管公子的心上,那是他从懵懂之时便爱上的女子。只有她,温暖了少年的他空洞的心。
天阴阴的,整日如同黄昏。远处的吹打声渐近,听得管宅上下人心大振。忙碌多日,终于要迎来喜庆。
花轿,十六抬的轿子,一直进了大门。
停在中门口。
一身金线红衣的管公子掀开轿帘。
所有人脸上都是诧异。只有大门口的鞭炮声不绝于耳,没有人声。
轿子是空的。
空空的轿子里,只有一张纸,纸上写着:
七里竹林。
管宅七里之外,是一片竹林。初入竹林,还有些亭台桌椅供人赏竹小憩,竹林深处,不知道有多深,也没有人进去过,因为原本进去的人,没有出来过,于是传说,竹林里,有夜半抚琴摄人魂魄的妖。
管公子和和一个穿蓑衣的人慢慢走向竹林深处。那人是今日管宅中唯一未衣红的,那人总是一身蓑衣,带着斗笠,看不清斗笠下的面容,所以管宅的人们猜,他一定永远阴沉着脸。
竹林太大了,所以管公子只带了一个人。怕中了调虎离山之计。而且人多有什么用,可以在完全不让人察觉的情况下劫走轿中人留下纸条,这样的身手不是靠人多便可以对付得了的。何况,他身后这一个人,顶了多少人。
竹林里,天色渐暗,一直下着小雨。
管宅,依旧一片红的管宅。鞭炮放完了,寂静得再没有半点声音。
若说唯一的一点声音,便是在最后的一进凄清的院落中,那里有个小小的屋子,供了一尊很普通的观音像,像前有一个白玉小坛,莹润的玉,正圆的小坛。
女子说,死在这里,你安心了么?
女子对面,神情疲惫的中年人,鬓角的头发开始慢慢发白。
她死的时候我就死了,这么多年只为舍不下管策。中年人说。
管策,是管公子的名字。
女子冷笑,管贤,你说得好堂皇,那你为何又费尽心思挣这份声名家业。
我看不透。中年人很直接的承认了,我是世俗之人,看不穿功名利禄,不然,便可入空门。
如今看透了?女子问。
看透了。管贤看着那个白玉小坛。
那你可以死了。女子说。
你怎么知道你可以杀得了我?管贤看着面前这个一身紫衫的女子。这样的萧萧雨天,女子的衣衫看着分外单薄。
因为你心中已无生意。生既无趣,死又何妨。
你若答应我两件事,我便去死。
何事?女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