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诗经.秦风.蒹葭》)
有人说:时间可以治疗一切心灵创伤。但时间可以让人暂时忘记过去的一切,但时间又何曾能让人永远忘记过去的一切?那些旧日的累累鹅卵石,为时间之水冲刷,只是沉积下层而已,只要一被翻出来,又见到那触目惊心的旧日疮疤。或许只有那些真正豁达得道之士,才能真正放下,让过去的回忆,成为手中永远散失掉的泥沙。“林诗音”,李寻欢嘴里轻唤这十年来已渐淡忘的名字,那深藏久锁的苦涩,仿佛又泛涌上来,缠绵迂回于舌底心间。“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李寻欢心里温柔地叹息,仿佛一刹那间又回复少年时代那些颤抖与悲伤。他这边心灵虽极怨艾缠绵,脚下却是一点未曾放松,紧蹑前面龙小云的身影不放。穿过几许松林雪谷,李寻欢忽感惊讶,龙小云这些年来竟武功大进,看他在前边的身形飘忽诡异,时凝时幻,有时在松林中忽左忽右,有时在雪地里时起时伏,有时在长空中如一溜轻烟,有时在山藤谷蔓间腾跃无迹。看来当年王怜花的功夫,并未随《怜花宝鉴》与龙啸云的一齐湮灭而失传,此刻正活现在龙小云身上。李寻欢心底一寒,脚步一紧,与前面龙小云的身影就拉近了一点距离。只觉渐行渐高,罡风已厉,割面生疼,前面几座孤峰已高出层云,而浓密云层就在眼前,龙小云与李寻欢的身影毫不疑钻进云雾,地形起起伏伏,两人出云入云几回,终于来到一个山谷,此地四面环山,只有一溪流出,溪水此时已冰锢了。小路沿溪而入,道旁多栽梅花,此刻有些开花吐香,有的初吐蓓蕾,有的却花蕾都无。龙小云至此放慢脚步,不再急驰,却也不回头说话,只在前面走。李寻欢亦默不作声跟着,但心里已又兴波澜。眼前仿佛见到一个少女,在楼台梅林间欢笑,折梅,向他跑来。摇头叹息一声,一路经过过稀落散布,静阒异常的十几户山野人家,路折向上,来到一个处所。只见梅花更密,羊肠迂回,远处一个冰封的小瀑布,本来冲泻下的水被一个高出小丘中分两道,一道流入左手的小山村,另一道弯入右侧山坳,不知何去。当然于今水都冻结住了。此地四面冰崖密迩,高耸云天,故虽积雪堆,却无罡风之患,右溪岸边一大片平地梅花隐隐,杂以丛立山石,仿佛后面藏有一大户人家。水中央小丘上,长着一株古梅,此刻虬枝上裘雪披冰,不著一个花蕾,不知枯了没有。龙小云忽然冷然开声:“此地名唤梅谷,是我母与我十年来隐居之所。”言罢跨过一座小桥转入右边梅林石丛,左穿右拐,倏忽不见。忽然几只寒鸦怪啼四散飞去。李寻欢一呆,只得默默跟从,来到山石之前,不禁眯缝双眼。只见许多下丰上锐的巨岩犬牙交错,仿佛暗含什么阵势。而且梅花处处,遮人眼界,分明一座迷阵。好在龙小云的足迹在地,李寻欢也就信步跟从而入。里面左盘右转,杂以泥沼草丛,地形繁复异常,有时前行无路,竟得从孔隙豁口中斜身躬爬而入,此时如有敌人从暗处忽施偷袭,简直九死一生。李寻欢一一坦然随足迹而入,也不施展绝世轻功,从石顶树颠掠过,以免对主人不敬。穿行片刻,出了石阵。来到一片空地,只见竹篱疏落而整齐,围着几重高矮房舍,虽然木石粗陋,顶盖茅檐,但亦有一两层小楼,分明颇经匠心,不像山野匹夫所制。李寻欢忽然双眼湿润,心有所悟。眼前分明是故居兴云庄冷香小筑形制,只是规模稍小而已。他心中感慨:“诗音啊诗音,看来你虽十年隐居于此,却一刻未离开对过去的回忆,只是孤儿寡妇,放逐天涯,形单影只,情何以堪?”如履故地,李寻欢默默绕过左边,他知道林诗音卧室一定在那后面,果然一座长窗竹帘的小轩,此刻帘慕低垂,里面透露灯光,一个白衣女子的身影隐约有坐在台边烛下,仿佛正在缝纫寒衣。李寻欢呆住了,少年时代的欢乐时光,十年前锥心刺骨的相思苦痛,经过十年的淡忘,竟又如长堤乍决,汹涌心头。他不敢动,也不能动,欲有言,却忘言。眼前身影仿佛云间,而自已又犹如梦里。任此刻雪花纷纷,飘上发际眉间,一时尽染。正在迷惘、苍黄、苦涩,帘内身影一颤,若有所感,却未转身,只听幽幽一叹:“你来了?是你么……”后语细不可闻。李寻欢喉咙如梗,嘎声道:“诗音,是我。想不到十年来你我密弥邻居,到今天我才来探你。”林诗音沉默了一阵,才颤声道:“十年前我与小云来此地隐居,我也是不久前听小云说起,你和孙姑娘在几十里外的秘谷隐居。”李寻欢暗叹一声,又道:“诗音,这十年来,你过得好吗?”林诗音又沉默半刻,才又道:“我过来时,身上还带有些积蓄。小云很聪明,又长大了,经常随人打猎,收获很多。我也帮人缝缝补补,这梅谷人心淳朴,和衷共济,日子还过得去。”李寻欢闻言释然,又复惘然,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该做些什么。空气仿佛凝固,天地间只听到雪花落下悉悉瑟瑟的声音。李寻欢忽然道:“我……”。林诗音打断他的话,幽幽道:“你又要走了么?就象当年你弃我而去?”李寻欢胸中如遭重锤,几乎要吐出血来,却又无言以对。林诗音又似略含怨怼的道:“你要走了,也起码进来给你的义兄点一炷香再走吧。”李寻欢剧烈的咳嗽起来,面声一抹病态的嫣红,“好好,我给大哥上炷香再走。”于是一掀竹帘,跨步入去。奇怪的是,掀开竹帘时,似有一些灰尘和着些微霰洒散下来。李寻欢心下苦笑,抬头望向左边桌傍女子,她却未转过头来。李寻欢叹息回头,只见正对门户一张小桌,上供一灵牌,写着“先夫龙啸云之灵位”,香炉已熄,旁边放着香枝火折。李寻欢更不迟疑,点香Сhā上,脆下合掌垂首道:“大哥,小弟李寻欢今来探你,愿你保佑诗音与小云平安喜乐。”言罢起来,正要向林诗音告辞。这时林诗音不知何时竟已在桌上斟下两杯酒,转过头来对李寻欢说:“李大哥难得一来,不喝两杯再走吗?”只见她面容惨白,眼蕴泪光,正盈盈站在烛光之旁。李寻欢不敢细看,上前取过酒杯,一饮而尽。略一拱手道:“诗音,你善自珍重,大哥有闲再携小红来探你。”说完强忍心中惨澹,一掀帘子,跨了出去。这时天上彤云渐重,下雪更浓,寒意侵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