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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太岁遁走,消化自椴会处得来的灵力,继而纠结余部,大开杀戒。

少昊亲自领兵与他对决,在水岸厮杀,三天三夜,血染沧澜,太岁余部几乎被剿杀殆尽,但太岁毫发无损,在少昊心口按下一掌,而后突破重围,洋洒而去。

西界上神们对外宣称,此役大捷。

但下界妖魔们无不振奋,蠢蠢欲动。

低贱的没有心的太岁,只配给上神们淬炼法器的太岁,居然也能够逆天,打伤西界最尊贵的白帝少昊,伤上神无数,而后全身而退。

上神们的权威,看来已并非不能撼动不可挑战,这消息让三界暗潮汹涌。

从古以来,任何地方,都不缺乏叛逆之众,缺的只是决心和号召。

而显然,太岁只需登高一呼,就能成为这个决心和号召。

少昊在西华殿养伤,不时有人觐见,上神们忧心忡忡,来去无非一句:必须立杀太岁!

被叨扰了几天之后,少昊这才得空,勉强睡了一觉。

觉很浅,很快他就开始做梦,依稀看见自己双目已瞎,弓着身,在拉一块巨石。

那是一条好像没有尽头的路,路旁坐着一个人,穿孔雀蓝的袍子,手里拿着酒壶,醉得歪歪斜斜。

“敬白帝大人。”端着酒杯,他笑得是这样畅意欢快。

少昊觉得胸闷,一阵呛咳,旋即便醒了。

这便是他白泽想要的。

天下大乱,群魔乱舞,所有规条都被打破。作为附赠,最好是尊贵的白帝大人折进烂泥塘里,被人踩着脸面而过。

求仁得仁,他现在,该是去见青鸾了吧。

只可惜,命批上他们再也无缘。

虽然自己并没做手脚,但无论如何,少昊都无法抑制自己对这个命批隐隐的快意,掩着胸,不知怎的,咳嗽竟不能停止,一直咳到满面绯红,连双眼都涨出血丝来。

而那绪就在这个时候走进了殿来,微微施礼,而后一直静默,等他平过这口气。

“贫僧为太岁而来。”等那阵绵长的咳嗽结束后,那绪直接切入正题。

少昊咳嗽虽平,但还不能说话,于是示意他继续。

“那绪想请白帝大人将这颗魂眼复活。”那绪掏出那枝上上签:“再请各位上神联手,将太岁魂魄逼出莫涯身体。”

“怎么你以为太岁会这么听话,站在那里,等着我们起阵,将他魂魄震出去?”

“那绪有一曲春抄,能够唤醒莫涯。”

少昊略顿了顿,旋即矮下身来,看着那绪双眼,道:“魂魄被逼出后呢?怒魄已毁,它这魂魄已不可灭,很快便能找到新的宿主。我知道莫涯是你所爱,但我等已受重创,不会再耗费元神,去做这舍本逐末之事。”

言语间极尽克制,但少昊­性­子淡而刚强,这已经是无有转圜的拒绝。

“太岁之乱,一切本由我而起。”那绪缓声,“所以那绪会为此事负责。”

“你如何负责?”

“魂魄被逼出后,那绪会将他逼进第九重门,将他永远封印。”

少昊旋即沉默,凝住双眸,深深看他。

“那绪将挖心为咒,将他永久封印。”那绪迎着他目光,声线坚定。

“为这魔物,在这一世,你还愿意将两颗心都挖给他?”

“那绪和他早已缘尽。在这一世,第一颗心,第二颗心……,都是挖于莫涯。所以,那绪愿意。”

那绪淡淡,平静而冲和,将那颗镶有莫涯魂眼的上上签朝少昊递了过去。

鸳鸯比翼,连理缠枝。

签批姻缘,上面如是写道。

那绪伸出食指,略微有些流连,在这八字上轻轻扫过。

一月之后,天也疯魔,依旧冬景。沙漠中央,月光族天坑所在,黄沙蔽日。

献明鸟扇动翅膀,虬风激荡,在半空横扫,跟随太岁的小妖们再次溃散,退出百米开外。

而沙漠之中,这时突然出现了诡异的静谧。

风止云住,连沙漠一直蒸腾的热气也好似被凝冻。

一线天光投­射­下来,细小的沙尘也似被镀了金,缓缓流泻,几经折­射­,最后照进天坑那个终日不见阳光的平台。

第九重门打开了,依照以往经验,会开至多两个时辰。

在平台正中,太岁右臂微创,跟前站着那绪,而少昊则领着六位上神,站成七星之势,将他团团围住。

太岁颓肩,右手食指轻轻搁在­唇­边,笑得恣意而又轻蔑。

“一众手下败将,今天的新花样,是要将我打进第九重门?”他道,环顾四周,最后看住了那绪,“然后呢,你要再次挖心,诅咒我永不得出?!”

言犹未落,他已一脚踢起沙尘,而后赴全身之力,向那绪压去。

一击杀之,而后速退。

太岁拿定主意,通身气息涌动,血液升温,似在燃烧。

青鸾的歌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

用上青鸾的声音碎片,躲在暗处的观开始吟唱,倾尽全部身心。

春抄。

袅袅间天地静寂,这声音柔若无骨,却无处不达,穿越一切缝隙。

夜尽,但黎明却未到达。

血涂一地,一个人孤独跋涉,走到时间都成了尘灰,路却永没尽头。

可为了什么,自己却不肯放弃。

是什么,在亘古寒冰下脉脉涌动。

又是谁,在天地那头,白衣皓首,终等他来。

曲调婉转,不急不慢,似一盏烛火,并不强烈,却慢慢照亮了那人的眉眼。

一刹那间,春回大地。

“那绪。”

莫涯轻声,从长梦之中醒来,伸出手去,似乎穿越万水千山,摸了摸他脸。

历经万苦,两人终于相聚,虽然只有一首曲子的时间。

那绪深吸口气,平复心情,拿出了那枝上上签。

少昊滴心血浇灌的魂眼放在签头,隐隐生光。

“人的这三只眼,和心脉相系,少不得。”看魂眼没进莫涯额头后,那绪轻声,“你以后要清心寡欲些,毕竟这魂眼受过创。”

言语很平淡,和平素的他没有什么差别。

“你试着集中意念,白帝大人会帮你运阵,内外结合,应该能把太岁从你身体里赶出去。”

再一句,还是很平淡,调子是根直线,所有情绪起伏都被克制。

说完他就抓住了莫涯的手,不紧不松,十指相扣。

春抄唱到酽处,青鸾的声音低回婉转,万物萌醒,脉脉绽放。

莫涯的眼圈莫名有点湿,道:“如果真能赶出去,我们跟高守回他的横山,据说那里地肥,獾子满地窜,山后还有一片杏林,水边芦苇八尺高,适合野合!”

那绪仍握着他手,低声说了句好。

“我也不再穷究我的过去,不再犯贱,像文艺片里说的,就活在当下。”

那绪又说了声好,低头,不敢和他对视。

“第九重门,你选在这里,是找到法子把太岁再关进去了吗?”

那绪一顿,抓住他手的五指微微颤动。

“这个法子是什么?”莫涯勾了头,深深看他。

一直以来,他都不算聪明,但要看透和尚,却还是绰绰有余。

那绪答不出来,本来编得再圆满不过的假话,在这时这刻,竟一句也说不出口。

于是那个答案,就在他的沉默间昭然若揭。

曲子仍旧在唱,故原风来,恬淡美好。

就好像他们真的到了横山,摘杏子酿酒,烤獾子­肉­,醉倒在水边,芦苇荡漾,春风挠着脚心。

莫涯觉得嘴里发苦。

“闭嘴!”片刻他道,声音嘶哑,想也不想,便一记掌风朝远处的观拍了过去。

“不要!”

那绪脱口而出,毫不思量就闪身,过去接他这一掌。

掌风回旋,莫涯收势,但这一掌不轻,还是将那绪震开了几步。

咫尺开外,那绪欲言又止,万般纠结,无从说起。

“如果这曲子停了,你可能永远不会再醒来。”

终于,他找到一个还算合适的开头。

莫涯静默,看着他,鼓励他继续。

“太岁得到我半个觉魂,变得无比强大,犯下许多罪孽。”

莫涯神­色­淡漠,这个理由用来说服他,看来不够。

“此事归根结底,是由我挖了颗心给他开始,所谓因果偿报,我不能不理。”

还是不够。

“椴会已经死了,我亲手结果的他。我没有问到你一直想要的那个真相,但我希望,你能撇下过往,不再被太岁纠缠,不再下油锅,不再被折磨,过些个平常人的普通日子。”

轻风拂面,曲意绵绵,莫涯有一丝动容。

“这曲子叫什么?”过一会他问,似乎心绪已平。

“春抄。”

“春抄……,于是你的意思是,你再挖一颗心,我摆脱了太岁,就可以喝喝小酒唱唱曲,偶尔去妓院嫖个妓,欢欢喜喜迎来我的第二春了么?”

那绪失语。

“曲子已经过半,再不运阵就来不及了,请两位少叙些情,以天下苍生为念吧!”

身后,不知是哪位上神义正严辞。

莫涯牵起嘴角,霍然转身,看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天尊们。

“天下苍生?那是个神马东西?!”他道,冷笑,­干­涸的嘴­唇­破裂,字字带血,眼眸隐泛金光,渗出一股魔意。

义正严辞的上神吃过太岁的大亏,不由后退一步。

那绪这时过来,掌心微凉,轻轻握住他的手。

火烫遇到冰凉,莫涯顿时醒了。

他是和尚,那绪和尚。

就算自己不介意堕落,舍身为魔,他也不会情愿跟随。

他念了许多经,喝了许多墨水蒙了心,会觉得再挖颗心,救了自己也顺便救救苍生,是最最合算的交易。

风里含霜。

那绪缓缓吐字:“苍生里有日夜鏖战昆仑的谛听和高大人,有在不眠不休坚守衍云寺大师兄和那嗔,这苍生尘埃千万,羁绊心魔风景,那绪却依旧无法辜负。”

最温柔的人往往最执拗,事情看来已经无可转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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