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大今日收获甚丰,况且和陈知隆谈的投机,那酒就像水一样的往喉咙里面倒,陈知隆带了微笑,凡敬的酒都干了,瞧他们举止,不知道的还真当他们是许久没见的老朋友,桃姑不由在心里赞道,要到了何时,才能似陈知隆这样举止随意,身处海盗窝里也半点不怯?
月娘一双妙目转到桃姑身上,拿起筷子布了筷菜放到桃姑碟里:“楚爷想是嫌我们招待的不好,怎么筷子都不动?”她说话的声音有些糯甜,却不像秋老大他们的声口。
桃姑忙躬身谢过:“不敢劳秋大嫂。”月娘放下筷子并没说话,秋老大喝的半醉,大手往桃姑肩上一拍:“男儿家,哪能这样拘泥,又不是关在闺中的女儿。”秋老大人长的粗壮,手上的力气也不小,桃姑只觉得自己的肩膀都要被他拍碎,疼的眼泪都要出来,还是要强忍住。
月娘在旁看到,微微一笑又给他们各自倒满酒,方才秋老大的话还在桃姑耳边回响,忙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这场酒直喝到月上中天才散,秋老大已醉醉歪歪,月娘唤来人扶着他下去,对坐在旁边醒酒的陈知隆笑道:“陈大爷,今日拙夫多有得罪。”
陈知隆似乎已经醉的极了,人四仰八叉的靠在椅上,听了月娘的话双手直摇:“嫂夫人,不……”话没说完就哇出来,月娘忙叫过个人来:“愣着做什么,相帮着把陈大爷扶进去。”
桃姑虽饮了几杯酒,却不算多,此时也顾不得回避,况且再回避只怕露出行藏,忙上来搂住陈知隆的腰,相帮着把他扶进来。
桃姑初扶上陈知隆的腰的时候,面上还不禁红了下,但事到如今,也不可再退,隔着衣服,桃姑觉得陈知隆的肉似乎十分壮实,和裘世达那种软绵绵的身子完全不一样,方才退下去的红色又刷上脸,这比较岂是良家妇人能做的?
所幸陈知隆虽则醉极,桃姑和那人一扶也就扶了起来,拖着脚被他们扶到屋里,放到铺上,那人转身出去,见陈知隆虽睡在床上,但眉头紧皱,似乎睡的十分不安稳。定了定神,咬牙上前替他脱了鞋,宽了外衫,把身子放正,已经气喘吁吁,额头上有汗珠渗出。
此时正是夏日,外面虽有凉风,但在屋里还是十分酷热,桃姑拿出帕子替他擦了额头的汗,想出门去讨些水来替他擦洗,刚站起身就见榛儿站在门口,手里还端了一盆水,盆上搭了块手巾。
桃姑急忙接了谢过,榛儿脸上还是没有好神色,转身走的时候桃姑听到她气鼓鼓的说了声:“也不知秋大叔怎么对他们这等好。”那声音说的极大声,生怕桃姑听不到,这样一个娇宠的女儿,桃姑不由微笑,只有足够娇宠,才会这样理直气壮的生气吧?
桃姑把盆放在地上,手巾浸湿,这水触手清凉,桃姑轻柔的替陈知隆擦着脸上,脖颈,这样擦一下,人也舒服多了,陈知隆翻个身,沉沉睡去,桃姑又等了一下,见他没有醒来,这才把污水泼去,盆和手巾放在门外,想必榛儿会来收拾。
本想把门掩上睡去,一来天热,二来这暗处说不定有人看着,关着门更不好,这才躺到木板搭的那张铺上合衣睡下,也不知是喝那几杯酒酒劲没到呢?还是白日那一觉睡的十分沉,这时倒睡不着。
想起方才对待陈知隆,桃姑的脸又烧红,这样行为,若爹爹活着时候知道,定要痛骂自己了,可是现在连命都不知道能不能保住,还想那么多做什么?桃姑不由悠悠叹了口气,翻了个身就见陈知隆站在自己床前,桃姑不由吓了一跳,一骨碌爬了起来。
低头见自己穿的是男装,心又放了下来,开口问:“大爷可是有事?”陈知隆示意她噤声,接着一脚就跨到她铺上,桃姑这下是真的被吓住了,眼睛睁的大大的,手不由扯来被盖在胸口,陈知隆眉头微微蹙一下,头从窗户上探了出去。
虽说整个寨子都是建在这个平坦之处,这间屋却是依着悬崖而建,窗子更开在临海的地方,桃姑此时倒明白陈知隆的想法了,悄声道:“就算要逃,这窗外也是悬崖,上面连一点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爬下去?”
陈知隆轻叹一声:“是,我还当白日看错了,难怪要送我们到这里来住,这里竟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
桃姑知道他想逃出去,不由从窗外看了出去,远处大海上,似乎还能看到帆影点点,就算能从这间屋里出去,没有船,也是寸步难行,桃姑不由泄气,难道真要等着秋老大收了银子才能回去吗?
陈知隆跳下铺,对桃姑道:“夜了,你歇着吧,瞧这样子,我们还要在此数月。”说着回到自己床上,躺平就睡。
一直等到他的呼噜声重新传来,桃姑才躺了下去,脑子里过了遍刚才的举动,他不会怀疑些什么吧?毕竟自己的举动不是正常男子该有的,桃姑不由用被子蒙住了头,下次可要紧紧牢记,自己现在是男人,不是妇人。
这样提醒自己,桃姑渐渐睡去,当初升的太阳照在身上时候,桃姑睁开眼睛,看着那张空着的床,桃姑伸个懒腰,榛儿手里端着盆进来,见桃姑已经醒过来,把盆放到桌上,那嘴撅的都快能挂猪肉了,桃姑还没来得及道谢,榛儿又咚咚的出去,桃姑不由摇头,这小姑娘,什么都摆在脸上了。
梳洗过,榛儿手里端着饭进来,同样也是不发一语,把饭放在桌上,抬起那盆污水就往外面走,桃姑连叫住她都来不及,闻到饭食的香味,顿时觉得肚子叫了起来,是一碗白粥配了一碟腌小鱼,虽则简单,这粥熬的味很足,配上这小鱼更觉美味。
只有桃姑自己,哪得几筷,已吃的干净,刚把碗放下,陈知隆就从外面走了进来,桃姑不由脸有些发红,也不知道这饭食是不是两人份的,此时自己吃的精光,害他饿着可不好。
陈知隆却没觉得怎样,只是道:“楚爷好睡,方才我醒之时,见你浓睡就没唤醒你。”桃姑摸一把脸,觉得自己现时的样子他瞧不出异样才道:“大爷用过饭了不曾?”
只有一张椅子,陈知隆只得坐到床上:“我已吃过了,方才出去外面走了走。”见他虽应答如常,但眉间还是有些忧虑,知道他定是又出去探路,只是这海龙寨外面看起来普通,里面的防守严密,又有这悬崖做为屏障,想走可不是这么容易。
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这样缓慢的过,每日饭来张口,不需去想会不会生意亏本,更不用去想要不要下地做活,若不是除了到海边时候有人跟随,桃姑倒觉得这是她自十八岁出嫁到现在过的最安逸的日子。
不知是心绪还是什么?桃姑的月信还是久久没至,这让桃姑松了一口气,这时候若月信突然来了,可不是一般的麻烦。
桃姑悠闲,陈知隆更为自在,秋老大常把他请去喝酒闲聊,他闲暇时常在寨例外走走,想是对这个寨子的防卫十分放心,秋老大也不管他,转眼半个多月就过去了,桃姑见秋老大他们平日除了有人出去捕鱼,就再没大船出去打劫,初时还有些怕陈知隆,过了几日见陈知隆其实为人随和,有说有笑,两人渐渐熟络,这才把这件事拿去问陈知隆。
陈知隆只是笑道:“这商船也不是日日都能遇到的,而且出去捕鱼的也要探听下消息。”桃姑这才了然,想起那日那个无人岛,难道说那个岛也是他们探听的一个点?陈知隆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点头道:“那日那个岛,虽有水草,但地势平坦,又没有渔民,倒是我疏忽了。”
桃姑听他对海盗的事情也十分熟悉,心下更为佩服,陈知隆已经转了话道:“你既闲了无事,那些佛朗机语也该学起来,不然等到日后再走海路,言语不通,更为难过。”
还走海路?想起佛朗机人在吕宋的事情,桃姑不由皱眉:“佛朗机人的总督既然下令驱逐中国人,难道还会让我们再回去不成?”陈知隆又笑了:“佛朗机人不过是怕中国人聚在一起,抢了他的地盘,这才发难,等事情渐渐过去,还是会让中国人过去交易,不然他万里来此,真把中国人全赶了,又赚什么呢?”
桃姑似懂非懂的点头:“那我们能不去吗?”陈知隆叹气:“走这条险路的,都有自己不得已的道理,不然谁又愿背井离乡?”
不过陈知隆转身看她:“你若不愿去,自然也可的。”桃姑刚要点头答应,又觉得好像哪里有古怪,只是站在那里,什么都没说。
27悠闲
榛儿日日来送饭菜,打扫房屋,甚至连衣衫都拿去浆洗,桃姑除了月娘,这里最熟的人就是她了。但榛儿和未语先笑的月娘不同,虽然慢慢的不板着脸,但就像哑巴一样,听不到她的任何话。
月娘倒真把他们当客人似的,常来这院落里问他们可有别的需要,偶尔也会和他们坐下闲聊,但她事情多,常只坐下一会就有人来请走,桃姑没有别的消遣,也只有在屋里读书习字,所幸他们的供给都不缺乏,笔墨纸砚都是备齐的,偶尔也央了人带他们去海边转转。
住的时日久了,桃姑发现寨中会讲官话的人并不多,除了秋老大他们,会讲官话的就极少了,那几个除榛儿外偶尔会来做些粗话的男子不过会几句打招呼的话,每日早起先去海边一趟,回来后在屋里读书习字,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这样的日子极逍遥,桃姑渐渐胖了起来。
那日穿衣时候,桃姑才觉得自己的衣服有些紧了,把外衫脱了下来,竟怔怔发愣,上次觉得衣服紧了还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十多年前,那时候娘还在世,给自己过年做的新衣衫不过数月就腰身紧了,自己还和娘撒娇,娘笑着道,桃姑发体了,长高了,不是小孩了,再过几年就该出嫁了。
之后就是爹娘去世,自己一日比一日消瘦,等嫁到裘家,日日下田做活,更是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腰身只有宽大的,从来没有紧了的,这十多年,还是头一次。
桃姑拿着外衫在那发愣,月娘的声音响起了:“楚爷这是怎么了,嫌我们浆洗的衣衫不干净吗?”桃姑急忙转身笑道:“并不是敢嫌浆洗的衣衫不干净,只是这里的饭食太好,不觉胖了许多,腰身紧了,正想央了榛儿姑娘替我改一改。”
月娘哦了一声,从她手上接过那件衣衫,细细看了看,放下笑道:“这事就我来吧,只是不知道楚爷要放多少?”说着就要伸手往桃姑腰上来,桃姑不由面一红往后一退,月娘一只手轻轻拢在腰上,似笑非笑的道:“楚爷难道还怕什么不成?”
桃姑的脸就更红了,这些日子只吃不做,桃姑不光胖了,还白净了些,和初来时的黑瘦不一样,红了一下立时就能看到,月娘用一只手捂住口笑道:“楚爷又不是没有经过人事的,还是漂洋过海的行商,还这么害羞腼腆?”
桃姑这下更不知说什么好,口里就像吃子一般,一个我字说了数次,都没说出个完整的话,月娘笑够了,才丢了样东西到桃姑脚前:“拿这个量一量,量好了我再替你改。”那东西是根草绳,桃姑忙捡了起来,对月娘行礼道:“谢过嫂夫人。”
这才捡起草绳在腰上围了围,交与月娘,月娘已拿了针线篓子坐在那里替她改起衣衫来,太阳柔柔的照在她身上,她手起针落,桃姑不由算了一下,来这里已经一个多月,已是十月时候,若在家乡,已是寒风初起,该加冬衣的时候,去年这个时候,桃姑还替裘世达做了两套冬衣托相熟的人送去,谁知道那时候他就已谋划着要休了自己,另娶新人。
想到这,桃姑不由微微叹气,月娘听见她的叹气声,抬头笑道:“楚爷想家乡了?楚爷放心,我们都是讲信誉的,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只是这去到那里,再筹钱装船,算来也要四五个月,现时还不到两个月,楚爷安心侯着吧。”
她倒说的爽快,桃姑不由笑道:“秋大嫂说话果然爽快,我方才只是在想,此时若在家乡,已是该添冬衣的时候,此地依旧炎热如夏日,并不见有半点寒风吹来,倒也奇怪。”
此时衣衫已经改好,月娘站起身抖抖衣衫,笑道:“此地一年四季都炎热似夏,连冰都存不住,夏日更热,解渴也只有瓜果,还真想在夏日时候喝一盏凉凉的酸梅汤,可惜不成。”
桃姑的眉不由一挑,接过月娘手里的衣衫,往身上试一试,月娘的手艺不错,改的稍大了点,想来也是防着桃姑再发胖,桃姑谢过了,月娘见合适,笑道:“楚爷了还有别的了,拿来我再替你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另一件桃姑本想自己改的,听的月娘这样说,忙从包裹里拿出,月娘接过继续分针走线起来,笑道:“其实我是扬州人。”
扬州人?怎么会来到这里,做起海盗婆子来?月娘的针顿一顿:“扬州瘦马,楚爷想必听过吧?”瘦马,桃姑不由呆一呆,月娘又低头缝起来:“当年只想我这一生,就是从这个院子到那个院子,在妈妈家和姐妹们表面和气,内里在斗,等到做人侍妾,也不过如此,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来到这里。”
桃姑不由看看这院子周围,秋老大虽称寨主,做的又是无本生意,那室内的装饰就算极具富丽,桃姑也能看出不过是那多了几个钱的村人所为,恨不得把黄金做尿壶,宝石做枕头,那有一丝文雅,月娘既是瘦马,当初定是琴棋书画都学过,吟诗作对想必也能,到了此时伴了个粗鄙的强盗,反而会笑意晏晏,眉间眼梢看不到一些哀怨。
月娘已改好了另一件,见桃姑又在那里愣住,笑道:“楚爷是否觉得我这样女人不该活在世上,先是做瘦马,后又做强盗婆子?”
桃姑没料到月娘这样说,忙起身摆手道:“不,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见她脸又要红起来,月娘倒笑了:“我不过逗你玩呢,当家的虽说粗鲁些,但凡事以我为尊,吃穿用度更是能想到的就为我想到,既少了人的责打,更无需和人斗心眼争宠,有何不足?”
桃姑刚要说好,月娘已经笑道:“楚爷原来是读书人,定是不齿我这样的,但那又怎样呢?”桃姑也不算不会说话的,可是对着月娘竟不知怎么回答,月娘说完拿起针线篓子就出了院门。
桃姑倒在那里发愣,没想到这次出趟远门,倒遇到许多不一样的女子,这些,岂是在乡间时候能想到的?
有脚步声传来,桃姑还当是月娘又回来,转身去看却是陈知隆走了进来,陈知隆每日一早起来就出门,直到将要吃晚饭才回来,今日太阳还照在正中,他怎么就回来了?
这些时日已经很熟了,桃姑见了他也不再行礼只是点头道:“大爷回来了?”陈知隆嗯了一声就要进去,见桃姑手里拿着衣衫,地上还有些线头什么的,不由停住脚步问道:“你做的针线?”
这个?桃姑觉得脸有些无法控制,自己确是会做针线,但在陈知隆面前可一直是男人身份,忙道:“不,方才秋大嫂来了,我央她替我改了改衣衫。”说着桃姑又道:“没想到在这里做囚徒,反而胖了。”
说话时候桃姑还有些不好意思,陈知隆不由细细打量了下她,来此还没有两个月,她瞧起倒真的比在船上时候要白了些,脸圆了点,腰也胖了点,气色比起自己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更是好了许多,举手投足之间也多了些从容,不是那个拘谨的乡下人。
若再把身上的布衣换成华丽衣服,和现在更不一样,陈知隆在那里打量,桃姑不由又一阵心慌,当日刘夫人不过看了自己数眼就看出自己破绽,虽说自那日后把衣衫的领子改的更高,行为举止之间更是学着男人,但这假的怎么也成不了真的。
桃姑忙在脸上堆了笑道:“难道是我脸上沾了什么灰不成?大爷只看个没完?”陈知隆忙把眼睛收回,笑道:“月娘这里的饭食看来合你的胃口,我可半点没胖。”
月娘?他叫的可真顺口,桃姑随他一起一起进到屋里,把衣衫放进包裹:“大爷倒能称呼秋大嫂的名字。”陈知隆已经坐下:“这个,原先曾见过月娘,不过不是在此处。”
难道就是在扬州?想起陈家家里那些容貌一等一的丫鬟,桃姑不由暗自猜想里面不知有多少曾是扬州瘦马?陈知隆也觉得那是前尘往事,再提起好像不好,轻描淡写的道:“当年扬州那边去的也多,那时曾有一面之缘,谁知到了此地又见到。”
哦,桃姑在心里点一点头,笑道:“原来大爷和秋大嫂是旧识。”陈知隆口里的茶水差点喷出来,这不是越描越黑,不过这些事也没有和她说的必要。
陈知隆把茶杯放下:“楚爷学的佛朗机语如何?”桃姑忙把那边的一叠纸拿出来递给他,陈知隆接过翻了翻,桃姑的字写的很端正,可以看出很认真,陈知隆点头把纸放下,又考了她几个读音,听桃姑说的不错,再次点头。
见他气定神闲,想起月娘所说,桃姑忍不住问道:“难道大爷就等数月之后那里把银子拿来再走?”
28月夜
陈知隆微愣一愣,接着重又端起茶杯:“有何不可?”他说的轻描淡写,桃姑却被噎住,难道说自己真的想错?陈知隆喝完茶道:“你去和那个榛儿说一声,让她早些把晚饭送来,我今日还没吃中饭呢。”
说完见桃姑愣在那,陈知隆的眉又往上挑,桃姑本来还在琢磨他的话,见他好像很累的样子,急忙出去,走到一半却觉得不对,他使唤自己也太顺便了吧?自己又不是他陈家的下人?
脚步停了下来,随即又想,他从小使奴唤婢长大,此时身边没人,使唤自己也是正常,抬头一看已来到厨房门口,一个粗壮妇人正在从里面泼水,桃姑急忙一跳,那妇人本在里头的,见好像泼到人,伸个头出来看见是桃姑,张嘴叫了一声,接着就是他们的土语,说的又快又急,桃姑虽来了快两个月,也只能听懂她是问自己是不是被泼到,别的却听不懂。
不过桃姑这时是男装,不好往厨房去的,正预备叫榛儿的时候,榛儿已经从后面来了,手里还挎着一篮洗好的菜,见是桃姑,招呼那妇人把菜接进去,用手抹一抹额头的汗:“你来厨房做什么?难道是想下毒?”
榛儿果然是一开口就没好话,桃姑和她打交道的日子不算短,知道这姑娘嘴硬心软,忙道:“今日陈大爷说他还没吃过午饭,让我来问姑娘一声,可有什么吃的先拿去给他垫垫肚子。”
榛儿哼了一声,并没说话,回身就进了厨房,桃姑不好进去的,只得在外伸长脖子往里面瞧,等了许久也没见榛儿出来,转身想要走又想起陈知隆一天没吃饭想是饿的慌,可站在这里也不成样子。
左右为难之时,榛儿从里面出来,手里拿着个海碗,里面放了几块面饼,递于桃姑的时候那话可不怎么中听:“只此一次,这里吃饭可是有时辰的,别说你们,就连秋大叔也从不会如此。”
不等桃姑那谢字出口,榛儿已经重又走了进去,嘴里还念叨着什么阶下囚还真当自己是贵客的话,桃姑摇一摇头,还是先把这几个面饼送去给陈知隆。
桃姑回到屋里的时候,陈知隆想是困极,已歪到床上睡着了,一缕阳光正照在他脸上,闭着眼睛,感到他没有平时那么严肃,桃姑放下碗细细打量起他来,此时才发现其实他长的不差,浓眉大眼,只是第一眼看过去,总只能看到他的胡子,显得有些凶,也不知道他若剃了胡子是什么样子?
桃姑还在打量,陈知隆却已经在床上欠身,想是要醒过来,桃姑忙倒了杯茶,笑着对他道:“大爷醒了,先拿了几个饼过来,大爷垫下肚子。”
陈知隆接过茶一饮而尽,拿过一个面饼就吃起来,他吃的速度很快,想是一定很饿了,桃姑在他吃的当中扫了他一眼,见他靴上和外衫下摆那里,都有一些黄泥,还沾了些青草,难道他爬山去了?
可是除了这寨是块平地,其它地方都是悬崖,桃姑又去看他手上,虽洗过手,可他手上还是有能看出来的划痕,真的去爬这悬崖了吗?
桃姑想了又想,要不要开口问问?陈知隆已把那碗一推,又倒了杯茶喝干就倒回床上:“饱了,今日晚饭不用叫我。”
看他就要睡去,桃姑还是上前问道:“大爷,你今日是去爬了那些悬崖了吗?”陈知隆翻个身,嘟囔出句什么,接着就传来鼾声,原来已经睡着。
难道他想从悬崖上爬下去吗?可是就算爬了下去,到了海边没有船只又怎么逃走,就算有了船只,在茫茫大海没有甜水没有食物,也撑不了几日。
桃姑爬到铺上,推开窗子,看着那陡峭的悬崖,想从这面悬崖这里找出几个落脚点,这悬崖几乎是直上直下的,除非用绳绾下去,可在这种地方怎么找绳呢?
“难道想从这悬崖逃走?别说你们,就是前次乌龙寨的头目被关在这里,想爬悬崖逃走,也摔的半死,若不是秋大叔发现的早,只怕连命都交代在这里,我劝你们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等着银子到手再好好放你们走。”
随着这冷嘲热讽的声音,桃姑就知道是榛儿来了,果然她挽着食盒站在门口,桃姑忙从铺上下来,笑道:“我不过看看风景罢了。”
榛儿才不信她,只是哼了一声把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放到桌上,依旧是一大海碗米饭,一条清蒸鱼和一个汤,榛儿把碗筷摆好就出去。
桃姑用勺舀了舀,这汤好像是牡蛎汤,闻起来味道很香,日日吃鱼,还真是海上人家,桃姑舀碗汤出来,看着床上酣睡的陈知隆,还是叫醒他吧,端着碗走到床前:“大爷,起来喝口汤再睡吧。”
陈知隆的眉头皱的很紧,不过还是坐了起来,接过她手里的汤一口喝干就把碗塞回给她,接着倒头就睡,他一连串的动作做的十分流畅,桃姑盯着手里的碗,还真的是把自己当成伺候他的小厮。
坐回桌前,桃姑把汤全打到饭上,又把那条鱼用筷子夹一夹,只留得鱼头和鱼尾剩在盘里,鱼肉全堆到饭上一拌就大口吃起来,你不吃我吃,这刚从海里打上来的鱼可不是一般的鲜。
吃了两人份饭的后果就是吃撑了,吃撑了的后果是桃姑一直到了半夜时分都睡不着,睁大着眼睛看着窗外,月亮还是那么圆,周围几颗疏落的星星也一样闪着光,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从这个岛出去?
桃姑转身,看向那边床上的陈知隆,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办法逃出去,不过就算逃出去,会安全吗?还有,自己现在已经又是一贫如洗,不由摸摸腰间的那颗宝石和项链,很沉,但很踏实,说不定这东西就是自己翻身的根本。
“你不要时时去看你的宝石,若被他们发现了不好。”床上忽然传来声音,难道说陈大爷醒了?桃姑坐起来,月光照满屋里,虽不曾亮如白昼,却也并不是全无光亮,能看到陈知隆披衣坐起:“我知道你也不想被久困在此,只是时机未到,先住些日子。”
时机?难道说逃出去的时机?桃姑的眼睛又开始变的亮闪闪,陈知隆似乎笑了笑:“不过我看你在这里过的很不错,还胖了,人也有光泽,和原先见到你不一样。”
这个?桃姑沉吟了下:“急也没有什么法子,只有全赖大爷。”陈知隆又笑了:“赖我?我也有失手的时候,不然也不会困在这里。”
也许是黑暗可以遮挡人的神情,桃姑觉得比平日大胆一些:“怎么会,大爷是无所不能的,故此楚某就算困在这里,也从没有过焦急。”
陈知隆哦了一声,并没说话,桃姑讲了这么一会,困意开始涌上来,重新躺下道:“大爷,夜已深了,还请安置吧,要想法子,也要吃饱睡好才能想出法子。”
陈知隆也躺下:“今日几时了?”这没头脑的问话桃姑还是回答出来:“算日子,今日已是十月十三,还有一个半月,就该过年了。”过年?桃姑的胸口闷了下,本来以为这次也算衣锦还乡,可以过个好年,谁知困在这里,只怕连年也要在这里过。
桃姑又想叹气,却怕惊扰了陈知隆,床上已经没有了说话的声音,想必他也睡去,桃姑翻个身,睡吧,睡好才能想出法子。
29转机
法子却还是没想出来,这寨中外松内紧,虽无人看守,但每拐过一个弯,都能看到有人探头,那些就着悬崖搭的小房子原来就是专门给看守的人住的,每日三班轮换。
唯一的出口就是悬崖,桃姑去海边的时候走到过悬崖边,这悬崖底下凹进去一些,似乎能藏人,不过一涨潮的时候里面全都是水,桃姑看看地势,就算能从悬崖上爬下来,也不能藏到这里,每条路都被堵死,好像只有等着银子到手后秋老大他们放人了。
这日的饭食里面,突然多了一道猪肉,来这两个来月,吃的都是海里打来的鱼,这猪肉还是头一遭,陈知隆见到这道猪肉,眉皱了下,桃姑本来已经夹了块猪肉到碗里,看见他这样神情又放下小声问道:“难道这是断头饭?”
陈知隆脸上已经恢复常色,听到她这样问,不由失笑道:“不是这样的,想来秋老大他们又要出海。”出海和吃猪肉有关系吗?见她不解,陈知隆端起饭碗道:“每次海盗出海之前,都会杀猪赛神,祝祷这次出海所获甚丰。”
原来如此,桃姑把碗重新端起,不由嘀咕了句:“抢人还要去赛神,神会保佑这样的人吗?”陈知隆摇头并没说话。
果然他们还没吃完饭,就听到外面传来鼓声,陈知隆走到窗前往外看,自家那艘大船已经扬起帆,秋老大在这两月里把自家的这艘大船又重新改过,还装上了两门佛朗机大炮,他可真下的本钱。
那船头飘着一面旗,虽说远远的看不清楚,但不外乎就是个海字,大船在前,数十只小船在后,岸上还有鼓声传来,这简直不是海盗出海,而是将军出征,桃姑看着远远海面上的情形,心里不由得出结论。
陈知隆回头看了她一眼,从窗前走到桌前重新坐下,拿起筷子却不知道要做什么:“快要过年了,他们也要办点年货。”这个?桃姑又觉得不对了,忍了半天,终于还是开口:“上次你那里,不是已经有二十来万?”
陈知隆打了碗汤慢慢的在喝:“那些货里面,没什么现银子,况且又是从吕宋回来的商船,丝绸布匹都没有,那些香料宝石都要拿到福建去卖了才能换些衣食回来,上次已经有船去过福建变卖,不过他这岛,总也有上千人,吃喝衣食算下来总不在少数,除掉那艘船,十多万银子也不够过年的。”
海盗也要拿货去卖?陈知隆淡淡一笑:“他们不过是在海上称霸罢了,若到了福建,自然也要好生做生意的,只是他们的东西没有本钱,卖的低贱,很多商人也宁愿买他们的货。”
桃姑这才全都了然,一句在心里已藏了许久的话说了出来:“大爷,怎么总觉得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不知我要学多少年才赶的上?”
陈知隆一愣,接着又笑了:“这不过是些行海之人常明白的小事,等你走的趟数多了,自然也明白。”走的趟数多了,难道说从这里脱困之后,还要继续走海路吗?不过想想也是,若真是陈家拿银来赎,自己就又欠下陈家两万银子,算起来也要再走几趟海路才能赔的干净。
桃姑低头在桌子上划来划去的算账,陈知隆装作没看到,胡子遮掩的唇角下却已经露出笑容,这个女子,倒真的越来越有趣了。
秋老大这次出去的时间并不长,第三天夜里,桃姑还在熟睡的时候就听见有很急的鼓声传来,正在梦乡中的桃姑被这鼓声惊醒,鼓声又急又快,似乎是预示着什么不祥之兆,她猛的从铺上坐起,转头去望窗外,月光照在海面上,隐约可以看见一艘大船正往这里驶来,而外面的鼓点随着船只的到岸也戛然而止。
陈知隆也已坐起,他披上衣服到了窗前,看着外面的情形,眉头开始皱紧,嘴里喃喃出来一句:“只怕秋老大这次出门,没讨到便宜。”
桃姑摸不到头脑,难道说是秋老大在海上遇到别的海盗,结果火拼起来了?从这几个月榛儿他们口里面偶尔得知,这附近除了海龙寨,还有乌龙寨,黑龙帮等大大小小的海盗团伙。
这十多个海盗团伙虽然表面上井水不犯河水,但暗地里都想吃掉对方,若不是这海龙寨的地势极险,只怕早就被灭了,毕竟和别的团伙比起来,这海龙寨算是船少人弱。
难怪这秋老大心心念念要陈家这支船,只怕他谋划劫陈家这只船不是一年两年了,当时桃姑只当听闲话,此时回想起来,手心不由冒出冷汗,这秋老大劫陈家的船如此顺利,难道说陈家船上有内奸不成?
陈知隆目力虽好,却也只能看到火把簇拥处,他们抬下来一个人,难道说秋老大竟受了伤?而后船上又走下几个人,都是被人搀下来的,看来他们这次出去,没讨到什么好,只是秋老大在船上装了两门佛朗机大炮了,还有谁能有这个实力呢?难道说是?
陈知隆正在思索,不妨袖子被桃姑扯了一下:“大爷,刚才我在想,上次的事,会不会是有内奸?”陈知隆的手指在胡子那里滑了一下就垂下手:“那些是没用的。”
说完看了看天:“离天亮还早,继续睡吧,反正这事不关我们。”说着回到床前,倒下就睡。
看他睡下,桃姑重新躺下,不过怎么也睡不着,瞪着眼睛看着这熟悉之极的天花板,内奸到底是谁呢?虽说在陈家的船上时日不短,但那些水手熟悉的没几个,看起来都是很老实的人,怎么也看不出谁是内奸。
她不由小声叹气,陈知隆的声音又响起:“事已至此,谁是内奸也没有什么用,还是快些歇息。”桃姑急忙把嘴捂住,怎么这个人好像别人心里在想什么他全都知道?
天亮起来各自梳洗,往日这个时候该送早饭来了,却没看到榛儿的身影,习惯了这个时候吃饭,肚里无食,就觉得不舒服,桃姑看一眼坐在椅上一直没说话的陈知隆,小心问道:“要不,我去厨房拿些吃的?”
陈知隆微不可闻的嗯了一声,桃姑走出去数步才觉得,自己不该问他也成,为什么事事都要问他一声?不过此时肚里一阵比一阵的空,还是先去找吃的要紧。
今日厨房也是没人,桃姑不由奇怪,站在门口瞧了一眼,见里面灶息火灭,也不见忙碌的人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桃姑脚步要跨进厨房又退了回去,还是出去外面寻个人问问。
又转过几层房屋,虽有人但个个看来都是极忙碌的,不如去寻月娘?桃姑在一个岔路口想着,这往哪边是去秋老大的住所呢?
“你瞎跑什么?难道是来探听风声的?”这声音一听就是榛儿的,桃姑转身,榛儿挎着个篮子站在那里,双眼似乎还有些红肿,难道说昨日那个被抬下船的是秋老大?所以今日寨中各人才这样慌乱?
不等桃姑想出什么,榛儿已经上前把篮子塞给她:“这是你们一天的饭食,省的我再进去了。”桃姑茫然的接过篮子,榛儿已经转身往另一边走了,难道说自己猜的不错?
桃姑提着篮子一路走回去,把里面的饭食取出来,不过是些面饼咸菜,和往日的饭食不可同日而语,桃姑把面饼撕成几块再夹上咸菜递给陈知隆,边说出方才在寨中所看情形。
陈知隆听了,把面饼一扔就道:“走吧,随我去前面。”去前面?桃姑不由愣住,小声提醒道:“大爷,按理说我们还是他们的阶下囚,这样前去,怕有妨碍吧。”
陈知隆拍拍手:“叫你去你就去,怕什么妨碍?”见桃姑站在桌边,陈知隆扫一眼,拿起桌上的面饼就塞给她:“边走边吃吧。”
桃姑无奈接过,可是大爷,这是你方才已经吃了一口的,见他已经大踏步的往前走,桃姑只得把那面饼放回桌上,重新拿了一块跟上他。
陈知隆走的快,桃姑跟的急,在秋老大住所跟前,秋老大住所跟前的人是最多的,还有人在那里窃窃私语,议论着什么,看见陈知隆他们过来,人群的声音立即停止,统一望向他们,眼光里分明写着戒备。
桃姑把最后一口面饼咽下,赶到陈知隆身边,见到这些人眼里的戒备,难道说秋老大的伤势很严重?如果是普通小伤,对这些见惯了血的人来说,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桃姑还在思忖,陈知隆已经扫一眼众人,对着紧闭的门道:“秋兄,陈某前来拜见。”说着还行礼下去,他的这句话顿时引起人群的骚动,有两个像头目样的迟疑了一下,上前还礼,看来是要给他们闭门羹吃,正在这时,一直紧闭的门却打开了,里面有声音传来:“还请陈爷进来。”
30谈判
声音平静不带半点的感情,但众人都惊住,这是月娘的声音,而不是秋老大的,那两个头目一直被挡在外面,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情形,已经有些心急,谁知此时竟又是让陈知隆进去,而不是让自己进去,两人对看一眼,微一点头就来到陈知隆身边:“既然寨主有令,就陪陈爷进去。”
说着做个请的手势,陈知隆微一点头,三个人刚踏上第一阶台阶里面就出来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榛儿,她眼圈还是有些微红,不过对着那两个头目还是十分礼貌:“秋大叔只请陈爷一人进去。”这两个头目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等在外面的众人又开始出现一些细微的骚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是月娘假传命令?
榛儿的头微微向上抬起:“四叔五叔,秋大叔的脾气你们也是明白的。”这话再往下说就没意思了,两个头目又互看一眼,其中一个转过去对下面等着的人做了个手势,另一个打个哈哈笑道:“想来寨主要请教陈爷些事,倒是我们不好在旁听的。”
说着他们两就退到阶下,桃姑一双眼只是盯在陈知隆身上,那心提的紧紧的,怕一句话说的不对,这两个头目就拿出刀来把他们砍了,见到这两个头目退了下来,那心才放下一半,另一半随着陈知隆一步步踏进那间屋子,又重新高高的吊起来。
浑然不觉自己身边已围满了人,两个头目一左一右站在桃姑身边,其中一个瞧着桃姑笑道:“寨主看来极器重陈爷。”这话听着怎么那么怪?桃姑抬头去看他,他的手似乎无意识的放在腰间,轻轻的按在腰间那把匕首上,只要轻轻的一使力,匕首就会出鞘。
桃姑不由想后退,但退无可退,身边围着的人越来越多,这辈子,桃姑都没见过这么多的人围着自己,这话答的不对,被一刀砍掉脑袋的就是自己,桃姑把怦怦乱跳的心努力平复些,笑道:“这些事,却不是我知道的。”
那头目的手还是没离开匕首,脸上的笑并没变化,怎么都觉得搀着寒意,此时太阳已升到半空,穿的也并不少,人还围着这么多,但桃姑却觉得自己浑身冰冷,连呼吸都很困难,但怎么都不能让他们把自己看低,桃姑把腰挺直,对着头目也只是一笑,再没说别的。
外面又重新安静下来,桃姑觉得那种压力少了些,但还是挥之不去,转身看向那间屋子,门并没有重新关上,但没有一个敢再上前一步,头目叹了口气,还是等着吧。
陈知隆一踏进屋里就闻到一股怪味,这股味道是血腥味搀着药味的,从船靠岸到现在差也过去了三四个时辰,这股血腥味还是挥之不去,看来秋老大的伤势不是一般的重。
陈知隆心里暗忖,缓步走向床前,看见半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这样大热的天,竟还盖着一床被窝,看外面看不出什么,陈知隆不由转向旁边的月娘。
月娘是站在那里的,她脸色有些憔悴,但并没泪痕,坐在床前的是一个文士打扮的男子,脚下放着药箱,看来这个人就是寨中的医生了。
陈知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话,月娘已叹道:“陈爷,拙夫受的伤倒还小可,只是伤口中毒是件大事,还望陈爷抬一抬手。”
中毒?那医生已经开口:“寨主所中,是黑龙帮的毒药,这种药原本不稀奇,但黑龙帮占住的,就是那药所生之处。”
话到这里已经很明白了,陈知隆脸上的表情并没变化,只是看着月娘不说话,月娘心里转过千百个念头,这毒药缺了那味药,虽不是立即死去,却也只能瘫在床上,由人服侍,这样苟延残喘,对秋老大来说,还不如死去,思来想去,也就只有求陈大爷了。
求这个阶下囚,秋老大醒过来只怕又是一场风波,但总不能看着他这样死去,况且盯着这个寨主位置的人也不是没有,这才请陈知隆进来,见他不接话,月娘难道不明白,一咬牙开口:“还望陈爷抬抬手,去黑龙帮那里求来这味药,救拙夫一命。”
陈知隆只是看着月娘不说话,月娘的脸渐渐涨红,半天才听到陈知隆开口:“上黑龙帮不难,求药更是简单,只是秋夫人,此时我是囚徒,怎能担保我求药后你们还会放我?”
月娘平时十分伶俐,可是这时却说不出话,用何担保?秋老大转下身子,发出一声呻吟,月娘担心的低头看了眼丈夫,医生拿起一根银针,轻轻扶起秋老大的脑袋,在他脑后扎了一针,秋老大又安稳些。
医生做完这些才道:“大嫂,没有那味药,我只能保住大哥不死,但要站起来就很难了。”
月娘的手抖了一下,陈知隆眼力极好,看到月娘手里握着的一块小小帕子已经揉的不成样子,心就更定了,并不说话,只是站在那里等着月娘决定。
月娘定不下来,榛儿上前小声的道:“婶子,这时最要紧的是大叔。”月娘有点急躁,瞪她一眼没有说话,陈知隆的眼并没离开秋老大的脸,从外表看来,秋老大只是比平时苍白了些,但陈知隆还是看到他眉间开始有黑气显现。
这时间是不等人的,月娘扶了下榛儿,低声道:“让他们备船。”陈知隆抬头,月娘的声音有些嘶哑:“那些货物不算,陈爷,我命人把你的船装好食水,送你到黑龙帮。”这是要放他们走了,陈知隆不过微松一口气,接着就道:“那我上岛采了药,和船回到这里,不下船让人送药上来,秋夫人的意思可是这样?”
月娘半日才说出一字:“是。”陈知隆的眉毛一挑:“既如此,口说无凭。”月娘觉得一口浊气上来,冷声道:“陈爷因为我是妇人而不信我吗?”
陈知隆摇头:“并不是因为夫人是妇人而不敢信你,而是,”陈知隆望向外面的人群,门半掩着,从月娘的这个角度看过去,能看到他们脸上的焦急之色,放走陈知隆,就是放走了将要到手的十多万两银子,这千把口子还要指望着这十多万两银子过年,而不放走他,自己的丈夫难道就这样躺在床上吗?
陈知隆此时反而坐下来:“夫人何不让那两位进来一起商议?”这话实在太故意了,让那两位进来一起商议,只怕商量个几天都没结果,月娘长舒一口气:“难道我不能做主?”桌上有摊好的纸笔,说着月娘拿起笔刷刷写了起来,接着盖上一枚图章这才递给陈知隆:“陈爷还有什么不好放心的?”
陈知隆接过细看起来,不过就是写着放走陈知隆不会反悔的话,下面的那枚图章有个秋字,图章的底版是一条龙,这是秋老大的章,陈知隆要的就是这个,盗亦有道,江湖行走,讲的就是道义两字,这白纸黑字,海龙寨反悔的话,那可够好瞧的,陈知隆收好对月娘拱手:“多谢夫人。”
月娘的脸已经变色,虽说海盗之中也有反悔之事,但那总是仗着没有凭据,把这东西交给陈知隆,就是再不能反悔,只是为救丈夫,此时也顾不的了。
事情既已说完,陈知隆又拱手这才退出,那医生和榛儿一直没说话,榛儿见月娘只是用手抚住胸口,上前扶住她:“婶子。”月娘拍拍她,榛儿嘴一撅:“婶子,这凭据有什么可怕?到时得了药,一刀把他杀了,取回凭据,丢到海里又有谁知道?”
月娘摆手:“你当别人都是傻子,陈爷闯荡江湖几十年,还看不出你这点小心思?到时上了黑龙帮,他把凭据往黑龙帮那里一递再采药,就算杀了他这事也捂不住。”
榛儿被训的低头,月娘摸摸她的头,她还年轻,很多事不知道,疲惫的一挥手:“好了,让你四叔五叔进来。朱先生,你看谁陪着去采药?”
后面这句却是问医生,朱先生起身:“就让小徒去吧,我还要在这里看着寨主的伤势。”这和月娘想的一样,此时那两个头目已经进来,看见秋老大这样伤势,也要滴两滴泪:“寨主。”
月娘这时倒十分冷静,把方才的话一说,这两个头目听到这已到了口里的银子又掉了出去,那反对的话就要说出来,不过看了看床上半死不活的秋老大又咽了回去,虽然说人人都想寨主的位置,但让众人信服也是难事,最怕的就是寨中有人有异心,这要反对了,秋老大性命不保,自己虽能趁机上位,但传出去冷了众人的心,对自己也不不妙。
还不如顺水推舟,把这事应下,到时候得了药,再私下摆布了陈知隆,传出去别人也只当是秋老大反悔,两人点头道:“大嫂如此处置,小弟们自然赞同。”
31出虎|茓
陈知隆不过几下就收拾好了行装,抬头看见桃姑站在那里,一脸的强做镇定,但她那微带颤抖的手还是暴露出她内心的波涛。回来的路上月娘已经遣人来说过,桃姑还要留在这里,等陈知隆求了药回来再带她一起离开。
陈知隆不由叹气,这事也难怪月娘不放心,可是她终究是个女子,虽着了男装,单独在这海盗窝里待着,桃姑眼角有点泪花闪现,接着就抬头笑道:“大爷,我没事的,你安心去吧。”
她若哭闹求自己这次就带他走,或许陈知隆的内心还会好受些,这才是普通女子应该有的表现,而不是这样状似冷静,但双手颤抖的站在那里。
陈知隆想说几句安慰她的话,但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只是伸手拍了拍她的肩:“楚爷你且放心,我既把你带了出来,就定会把你带回去的。”
桃姑微微拱手:“大爷说话,从来没有不应过的,我怎么会不放心呢?只是大爷,他们狡猾,还望大爷珍重。”此时她竟还想着自己珍重,陈知隆点一点头,已经进来一个汉子:“陈爷,船已经备好,请陈爷即可启程。”
陈知隆跟着汉子走出这间屋子,回头看了一眼,桃姑站在门口,见他回头,重新拱手行礼,陈知隆拱手还礼,走出数步又回一回头,桃姑还站在那里,她不是普通女子,若是普通女子,此时只怕在尼庵里,而不会跟着别人男装出海了。
这样一想,陈知隆又安心些,大踏步的跟着汉子走了,早些求的药来,也能尽早脱身。
当陈知隆在桃姑的视线里消失的时候,桃姑觉得撑住自己的力气全都不见了,慢慢挪动步子走回屋里,一个人,现在自己是真真切切一个人待在这里,桃姑觉得又有寒意漫上来,这些海盗若发起性来,杀了自己又如何呢?或者等到陈大爷回来了,扣住他不放人了怎么办?
桃姑想的觉得头都疼了,有人把东西重重的放在桌上,抬头一看是榛儿,她把手里的饭菜放到桌上,虽然少了一个人,但饭菜看起来比平时还要好了些,榛儿的眼圈也不红了。
看着桃姑看饭菜时的样子,榛儿的小嘴一撅就道:“婶子说了,你现时是真的贵客,定要招呼好了,等陈爷回来时候,也让他们知道,我海龙寨虽是做这等营生的,也是知恩图报的。”
桃姑下意识的拿起筷子,夹了块鱼肉放在嘴里,只是人有了心事,吃什么都没味,榛儿本来想走,见她又把碗放下,想了想又道:“你放心,我海龙寨的人说一是一,婶子既答应放了你们,定不会又扣住的。”
说完榛儿这才走了,虽得了她这句话,桃姑还是有些食不下咽,勉强吃了一碗饭,半条鱼,夹了几筷差不多一年都没见到的青菜就放下筷子,爬上铺从窗口里望出去,已望不见船只的帆影,也不知道那个黑龙帮所在的岛离这里有多远,两天,三天,还是十天半个月?
桃姑没有去问寨里的人,也没处问去,寨中众人已知道了月娘的决定,许是秋老大的威信还在,也没人反对,寨中似乎又恢复到了秋老大没受伤时候的样子,可是暗地里的变化还是有的,榛儿变的更忙碌了,寨里的防卫更紧密,桃姑每日想去海边走走也会被人拦住,只有在这寨里四处乱逛。
一天,两天,当圆月开始变成一弯月牙,还是没有见到陈知隆他们回来,月娘渐渐有些沉不住气,就算有朱先生的妙手,但秋老大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候渐渐不多。
算算时日,黑龙帮所在的岛离了海龙寨不过七八日的水程,陈家的船比起一般的船只要快的多,十日内是尽够回来的,而此时,已经过了十三日都没见回来。
月娘当着人前,还能强做镇定,处理寨中的事务,但手下的两个头目,已经渐渐有些不安分,原来让着月娘三分,不过是看着秋老大的面上,此时秋老大已然是不起之态,陈知隆去求的药还没回来,万一这陈知隆在路上出点什么事情,到时候?
只是他们虽然心怀鬼胎,却也明白名不正,言不顺的道理,静等着陈知隆那边传来消息。
这日海上终于看见陈家那艘船的帆影,当月娘得到消息的时候,一颗心总算能放下,这两个头目虽有些失望,但来日方才,也要看秋老大能不能重新起来再说。
陈知隆却没有下船,上岸的只有海龙寨的人,他们还带来一条陈知隆的口信:“先把楚陶送到船上,一手交人,一手交药,否则就休怪把药撇到海里。”
月娘得了这句,虽有些责怪这些人怎么不把药抢过来,却也知道陈知隆这人并不是普通人,况且拜佛拜了九十九拜,只差这最后一拜,还计较这些做什么,吩咐人把桃姑送下去。
桃姑在屋子里,已经看到陈家那熟悉的船影,只是不知道陈知隆究竟怎样?是求好了药,已经平安归来,还是这些海盗们和黑龙帮的又火拼了,这次不过是回来报信的?心里有无数的念头在转,也不知实际究竟如何。
榛儿带了人进来时,桃姑还当是陈知隆没有求的药回来,榛儿带人来结果自己,心又开始揪的紧紧的,面上还是依旧要行礼,榛儿知道陈知隆已求的了药,秋老大的伤势眼看就要好,心里压着的那块大石已能放下,对桃姑道:“你速速收拾东西,陈爷在船里等你,说要见了你才肯给药。”
这话听在桃姑耳里,不啻佛音,急忙把自己的小包袱随意一收就道:“也没什么东西,还请姑娘前面带路。”榛儿见桃姑依旧如此,唇边露出丝难得的笑意带着她往外走,临走之前,桃姑回身看了眼这住了两个来月的小屋,双手合十拜了拜,再不要回到这里就跟在榛儿身后走了。
这下去就要快速的多,好像刚走出寨子不远就看到了陈家那艘船,陈知隆站在船头,虽隔的远,桃姑还是能看出他和原先差不多,而且神采飞扬,桃姑的心这才完全放下,走的就更快了。
见桃姑来到船上,陈知隆闪目一看,她并没有什么变化,这才对海龙寨的人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包药递于他们:“这药朱先生自然知道怎么服用,倒不消我在此多说。”海龙寨的人点头就下了船。
桃姑这才觉得一颗心总算完全到了肚里,刚要张口说话就见又有人上船,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榛儿叫四叔的一个头目,见他上船,陈知隆顿一顿就上前道:“乔四爷有何指教,难道是来送陈某一程?”
乔老四呵呵一笑,眼珠转一转:“陈爷素来有诸葛之目,乔某自然谈不上什么指教,只是有一事还请陈爷包涵。”
难道又要起风波?桃姑额头上慢慢有汗出来,陈知隆还是平静的站在那里:“四爷在这方圆,也算是名声的人物,需陈某包涵什么?”
乔四爷微微拱手:“果然陈爷气度不凡,是这样的,当日陈爷让大嫂写下的字据,不过是求药归来,大嫂就放你们走,但并没有说,连这艘船一起,故此乔某想讨教陈爷,这海里的规矩陈爷是懂的,现时要拿这艘船一起,只怕也要数万两银子。”
果然是强盗,桃姑已经有些急了,陈知隆眼里精光一闪,当日确是没想到这点,况且现在也就只有自己和桃姑两个人,这艘大船也弄不走,微笑道:“乔四爷说的是,只是当日秋夫人可是亲口应了要让我们平安离去,这船和食水还请准备了。”
乔老四也拊掌大笑:“果然陈爷爽快,这船和食水已准备好了。”说着就往海里指去,手指之处,不过一条常能见到的渔船,这样的渔船不过就能在这附近打下鱼罢了,要走个数日,只怕不行。
陈知隆回头对着乔老四的时候,那脸色已经恢复平静:“乔四爷果然想的周到,既如此,陈某也就换船。”
乔老四笑眯眯的:“陈爷请。”桃姑跟在他们后面下船,到了那条船边,乔老四拱手道别,陈知隆招呼桃姑上了船,船里不过就是有一牛皮囊清水,还有一些干粮,乔老四笑道:“知道陈爷交游广阔,这些东西足够十日所需,此地离黑龙帮不过五日路程,陈爷珍重。”
陈知隆解开缆绳,朗声道:“陈某就此告辞,日后若再过此岛,定会上来讨口酒喝。”乔老四呵呵一笑,怎么会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也笑道:“乔某定在此处恭候。”两人又施一礼。
陈知隆这才摇起橹,离开这岛,在岛上的乔老四一直站在海边看着陈知隆的船,慢慢越行越远,变成一个小点,他抬头看天,再过此岛,就不知道你有没有命能到得了黑龙帮?
32遇风浪
橹声悠悠,桃姑看着陈知隆摇橹时额上流下的汗珠,走到他身边:“大爷,还是我来帮你吧,这摇到黑龙帮也不知道要几天。”陈知隆并没放下手,看一看天色,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照的整个海面都金光闪烁,天气看来很好,陈知隆心头却总是有些不安,这乔老四答应的也太爽快,更奇怪的是,船上的食水不仅不少,而且足够两人十天能用,这,好像不是陈知隆知道的乔老四的为人。
不过这个念头只是一闪,很快就消失了,他看一看桃姑,微笑道:“今日先是我摇,明日你再摇吧,你先去歇息着,我们交替着,这样就快。“他既这么说,桃姑重又坐下,只是没有什么事,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远处有些大鱼跃出海面,这种圆头圆脑的鱼是桃姑没见过的,不由看入迷了。
陈知隆边摇着橹边道:“此种大鱼,外洋人叫海豚,性情温顺,常跃出水面,外洋人说这种鱼会救人,照我瞧来,不过是和我们鲛人这些传说差不多。“
鲛人泣珠的传说桃姑是听过的,不过这种圆头圆脑的海豚救人的传说桃姑就没听过了,再细细瞧去,不由笑道:“这海豚既会救人,不定就是传说中的鲛人,文人墨客修饰点缀之下,自然就成种种传说。”
陈知隆听的眉又往上挑一挑,并没接话,桃姑估摸着时候,拿出干粮和水:“大爷,也是午饭时候,先稍歇歇。”陈知隆虽说以前在船上时也干过这些营生,这些年却做的少了,摇了这些时候,已经有些累,放下手就走到舱中拿起干粮吃起来。
边吃边望向天边,依旧是万里无云,陈知隆又开始觉得不对,突然他面色一变,把手里的干粮扔下,大步跨到橹前继续摇起橹来,这个动作吓了桃姑一跳,她走到陈知隆身边:“大爷,发生甚事?”
陈知隆一脸铁青的说:“风浪就要来了,你准备准备,把水捆到身上,干粮就不必了,这海水一泡也要不了。”风浪?桃姑回头去看天,天色还是非常好,陈知隆此时没有精力解释更多,只是示意桃姑按他说的话做。
他既这样说,也有他的道理,桃姑急忙把水囊捆到身上,这船上也没绳子,索性把一件外衫撕了,搓成绳子状,这才把水囊挂在腰间,水囊差不多有二十来斤,桃姑挂上之后,只觉得腰间像捆了一块大石头,连路都走不动,不由骂自己,这没下地干活不过才半年,怎么就这么没力气?
原先可是能担一百斤重的谷子回家,这才二十来斤的水就有些拖脚,水弄好了,这些干粮怎么办?最要紧的是防被海水泡坏,要是有油纸就好,这时又上哪里去寻?
桃姑眉皱了起来,把干粮拿在手里,艰难的走到陈知隆身边递给他道:“大爷,先把肚子填饱,能吃一点是一点。”陈知隆没想到桃姑竟然这样说,张嘴就着她的手吃了起来,桃姑没想到他不自己动手,倒有些害羞,不过既然已经吃了,就等到他吃完吧。
一块干粮吃完,陈知隆示意自己已经吃饱,桃姑又走回去,一点点慢慢吃起来,敢吃完半块,猛的挂起一阵大风,那浪随风起,小船开始颠簸起来,桃姑刚张嘴要陈知隆小心,一个浪头就打在她脸上,干粮被卷走,口里还吃了一口海水,又苦又涩,她连吐数口才吐掉。
转头去看陈知隆时候,他双手还是不停歇的摇着橹,只是风浪越来越大,小船反而退了几步,他满脸铁青,只怕连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桃姑双手紧紧抓住船舷,慢慢的爬到他身边,站起身伸手帮他摇起橹来。
两人合力比一人独摇要省力的多,小船渐渐又平稳了,方才还光照大地的太阳这时也不见了,两人也无暇说话,此时只有一个念头,断不能让这船翻了,手上的力气也越来越打,风浪更加急了,这船又开始随着风浪上下。
这船既小,就比不得当初在大船上时
那么平稳,忽上忽下的颠簸,让桃姑恶心欲呕,就算是陈知隆,也渐渐觉得体力不支,可是前面风还大,浪也急,若是就此撒手不管,小船转眼就翻,在这茫茫大海,这唯一的依靠一翻在这里,那自己和桃姑的处境就更加艰难。
他咬紧牙关,和桃姑拼力摇着橹,小船过了一个浪尖,又到了另一个浪尖,桃姑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此时海水已经把他们从里到外都浇湿了,这吐出来的也很快被海水带走,况且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洁净?
陈知隆抽空看了眼她,见她边吐边摇着橹,心里不由更加赞叹,不过这时也不是出声的时候,风浪太大,这紧闭着嘴还不时有海水扑来,更何况桃姑是边吐边摇?
吐出去的时候,又带进去一肚子海水,那海水的苦涩桃姑这时是一点也尝不出来了,心里也只有一个念头,手不能停,怎样也不能停。
又是一个大浪卷来,连船带人都卷到了浪里面,桃姑只觉得自己被铺天盖地的海水罩在那里,有一瞬间想松开手,就这样随着浪飘走,耳边似乎又响起当日在裘家时候,那些人的话,你如此丑怪,做个粗使婆子都无人要,你不孝,虐待我的父母,老爷太太说了,当初你在裘家,他们受了你无数的闲气。
不,不能这样松开手,不然这个不孝的罪名就永远都洗不脱,桃姑咬紧牙关,把快要吐出的黄胆水又咽回去,手上的力气又出来了,小船在这风浪的侵袭下,似乎都要散架了,但橹还在,还有机会能过去,过了这个浪,人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情形。
外面的天都是乌压压的,太阳见不到一点影子,风好像有变小的趋势,陈知隆刚要松一松气,张嘴想告诉桃姑,让她坚持,就又来了一阵浪。
这浪一个接一个,他们不知道过了多少浪的时候,天开始下起雨来,看见下雨,陈知隆舒了半口气,这海上的雨一下起来,风就会小一些,风小浪也会跟着小,虽然风浪一时不会过去,但总比方才的风大浪急要好的多。
下雨了,桃姑仰头张嘴去接雨水,海上的雨不是咸的,雨水进到桃姑嘴里,方才那些海水带来的苦涩也慢慢消失,真好,能看到希望真的很好,桃姑转头想对陈知隆笑笑,见陈知隆落汤鸡一样,头发胡子,从里到外,都在滴着水。
一点也不像那个威严的陈家主人,而是一个很普通的水手样子,看见桃姑转头,陈知隆刚想笑笑,就有道浪打过来,正好冲到他口里,陈知隆皱眉,这海水的滋味果然还是没有变。
风浪虽然小了些,但还是要使劲的摇,才能摇出这片风雨交加的地方,陈知隆举目望去,如果没记错的话,海龙寨附近应该还有小岛,只是不知道所在何方?
陈知隆还在思量,那风浪又开始大了起来,陈知隆手上又加了把劲,桃姑也是如此,远远的,天边似乎有个小岛闪现,陈知隆瞪圆眼睛,生怕这是在数次风雨侵袭下的幻觉,桃姑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同时一只手开始指着那边:“岛,那边有个岛。”
看来这不是自己的幻觉,虽然桃姑的那句话在风雨中听起来断断续续,但陈知隆还是很兴奋,又判断了下方向,两人合力往那个岛摇去。
这附近都是海龙寨的地盘,除了那个大岛,也不知道这个小岛上有没有哨探,此时就是地狱也要闯一闯,更不要说有可能遇到的海盗。
陈知隆从桃姑眼中得到的,也是同样的讯息,两人合力往那个小岛摇去,近了,这个小岛眼看就要到眼前的时候,后面突然来了一阵大浪,桃姑手握不住,那阵浪涌上船来,竟然把桃姑卷走。
陈知隆刚要伸手去拉她,手又缩了回来,此时去救,别说把她救回来,只怕连自己也要搭上,眼睁睁看着她被大浪卷走,陈知隆眼里一酸,脸上已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海水,手还在努力摇橹,船已经触到什么东西,那个小岛到了。
陈知隆跳下船,整个人都扑到沙滩上,脚踏实地的感觉真好,转身去看大海,此时的海浪还是很急,但这在他眼里已算不了什么,只是这个女子,离岛只有一箭之地的时候竟被风浪卷走,陈知隆觉得眼里又有泪出来,自己一个男儿,竟保不了她。
又是一阵浪卷来,在离陈知隆身体不远处退了下去,退去之后,沙滩上多了一样东西,陈知隆擦擦眼睛,简直不敢相信,那东西的形状明明是人,而腰间鼓鼓囊囊,缠着水囊,难道说这浪并没把她卷入海中,反把她卷到岸上?
陈知隆爬了过去,的确是她,只是紧闭双眼,摸一摸她的鼻息,虽然弱,但总算没有完全消退,又有浪过来,陈知隆急忙把她往岛上拉,这样躺在那里,又要被浪卷走。
踉踉跄跄的走到一面崖下,这里离海有些远,浪卷不到,陈知隆才停下脚步,伸手去拍她的脸,无论怎么拍,也叫不醒她,从她腰间解下水囊,把水囊凑到她唇边,似乎能感觉到水的清凉,桃姑的唇动了动,咽下一口水,看她能喝下水,陈知隆这才安心。
此时风浪少歇,再往里面走走,看能不能找到引火之物,把衣衫烤干,不然待在这里,风浪打不死,风寒也要找上来。
陈知隆扶起桃姑,此时桃姑有些知觉,睁眼看一看他,又垂下头,虽说搀扶她还是要些力气,但总比方才一路拖着过来要好。
33荒岛
桃姑醒来的时候只听到耳边有噼噼啪啪的声音,眼前似乎还有什么红红的东西在疯狂的跳动,周身都是冷的,偏生喉咙里像有火一样在烧,难道说自己已经死了,现在是在阎王殿?
可是没有走过奈何桥,也没上了望乡台,怎么就先到了阎王殿?桃姑把眼睛努力睁开,面前那疯狂跳着的是一堆火,眼力慢慢定了,才见自己躺在一个窝棚里面,这窝棚看起来和在海龙寨看到的窝棚并无二致,难道说又被海龙寨的人发现?
桃姑想直起身子,却觉得有千钧重,半天都直不起来,还在泄气的时候,唇边多了样东西,侧头望去,是陈知隆拿着水囊站在她身边,慢慢喝了几口,清凉的水一入喉,桃姑才觉得喉咙不是那么疼了,也有了想发声的欲望:“这是在哪里?”
声音嘶哑,就像是用指甲刮在铁锅上一样难听,但听在陈知隆耳里,就像听到天籁一样,他把水囊放下:“这是个荒岛上。”
那为什么窝棚会和海龙寨上的一模一样,难道说这也海盗的一个窝点?陈知隆似乎看出她的疑惑,笑着说:“不必担心,这窝棚虽然和海龙寨的一样,但我四处看过,并没有人,想来是这里的哨探也出海了。”
这样就好,桃姑觉得疲惫之极,想闭上眼,陈知隆见她很疲累,起身往外道:“我先出去,你的衣衫全湿了,被我脱了用火在烤,等干了你自己穿上吧。“衣衫?桃姑下意识往身上一看,自己的上身光着,下身只穿了条单裤,再看陈知隆,他也只着了条单裤,而窝棚里那些横七竖八挂着的,真是身上所穿的。
桃姑虽然知道这落了水总要把身上的湿衣衫换去,不然就会染上风寒,可是自己总是个女子,名节所关是一层,虽说事急从权,可是,桃姑张嘴想说话,一时却不知道说什么,这是什么处境,还谈什么名节不名节,况且,自己的名节不全都被裘家给坏掉了?
一个不孝的忤逆媳妇?桃姑唇边露出苦笑,说出的话竟是这样一句:“大爷,我并不是有意瞒你。”陈知隆本还以为桃姑要骂自己就算是全身湿透,也不该把自己的衣衫脱了,毕竟女人的名节可比命重要多了,虽说在陈知隆看来,保命可比名节要紧的多,但却不知桃姑在不在意。
谁知听她说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这可稀奇极了,眉头不由微微皱了起来。
桃姑见他皱眉,也不知道他为的什么,按理来说,此时自己本该做了哀怨像,痛骂他不该趁自己昏迷时候把湿衣脱了,可这样说自己的救命恩人,也是不应该的,下面的话就不知道怎么说,心里想不出来,身上就觉得冷飕飕起来,不由抱了下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