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出岫,山径烟深,宁静平和的灵山,偶有微风吹送,轻抚着吞佛童子焰红的长发。
寻人不果,令他眉心皱痕愈深,到处都没有鸠盘神子的踪迹,就连唯一的线索一莲托生,也在佛门中离奇地消失。
手中的朱厌突然发出不安的低鸣,吞佛童子不动声色。来者身上强烈的魔气,不属于魔鬼邪任何一族,令朱厌生出敌意的是,魔气中尚夹杂着一丝微弱却纯正无比的圣气。
「吞佛童子,久见了。」低哑的嗓音,带着说不出的熟悉味道。
魔好奇的转过身:「是你!……嗯?」
「吾是他,也非他,你心里有数,应该明白吾来此的目的。」
「哼,汝难道没听见吗,朱厌正在叫嚣着杀戮,这便是吾的回答。」
「许多时候,拒绝不过是一种试探的伎俩。吾是友非敌,你又何必这么冷酷呢。」习惯性地拂着灰色的散发,袭灭天来一身血迹污渍,却有着说不出的悠然自若。
「伤势沉重的人偏要故作姿态,令人厌恶。」
「哈,你真固执,那吾先释出诚意好了。」面不改色地划开手臂旧伤,鲜血流在鼓动的朱厌上,饮下魔之血的朱厌顿然安静,服服帖帖地敛去刺芒。
金色锐瞳微眯,瞟向黑帽底下令人心颤的轮廓,似有动容。
「吞佛童子,是否可以给出你真心的回答了?」淡银色的唇轻启,语调已难掩虚弱。
吞佛童子一耸肩,焰发飘荡,「哼,异度魔界连本界的低等纯魔都不屑一顾,何况是个外来的半魔。一个外人,永远也得不到魔界的接纳与信任。」
「多谢你善意的提醒,不过那是我的事了,吞佛童子,在前面引路吧。」
「汝的自信,很快就会被证实是愚昧无知。」
「哈,你的话令吾更加相信,你吾会成为问心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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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日无月的焰天之下,魔者迈着沉稳的脚步,跟随吞佛童子进入火焰魔城。烈火铺路,不觉炎热反感冰冷。极阴之火,是哀怨的缚灵所生。直至今日,战败者的元灵,不得往生的僧魂道灵,仍在抗拒着妖魅的炼化,受着无穷无尽的痛苦。
置身于地狱之景的袭灭天来,多日以来的恨怨愈见平息,一脸轻松地把玩起手中的念珠,魔城真相已然明澈于心:城,非是城池,外观是心魔产生的变化之相。不同的人,不同的心,产生的境界也不同。整个魔城,是一个奇妙无比的异空间。
嘴角挂着莫测的轻笑,原为心魔的他,何怕心魔之考验。
作为一介外来投靠者,圣域高僧的半身,非人非魔之体,身份何等的微妙,又是何等的难堪,只身进入从不接纳外人的异度魔界,需要的不仅仅是勇气。
拉低的帽檐掩盖住鼻梁以上的容貌,负伤逃入魔界的袭灭天来,冷傲地站在阴冷的大殿上,从容自若地呼吸着充满敌意的空气,面对魔君长老们高压的魔威,蓄意的侮辱,种种质疑与鄙视,不卑不亢,侃侃而谈。
那一日的情景,那一人的风采,即使数百年后,吞佛童子依然记忆犹新。
魔物所信任的,是纯正的血统,但魔物所信仰的,却是绝对的能力。
「女后似乎很满意啊?」吞佛童子单手负在身后问道。
高居于王座上的九祸,似是而非地嗯了一声,硬是没把心里的喜悦表现出来。心机,一向是她最看重的特质,两个心腹吞佛童子与任沉浮均是此道中人,单纯尚武的赦生是她耿耿于怀的遗憾,而对袭灭天来,用一见如故来形容也毫不过分。
莲华恶体的身份,同样引起吞佛莫大的兴趣:「袭灭天来走过透视之墙时,女后刺探到了什么?」
「除了对另半身根深蒂固的执念以外,其心理大体与魔相近,无善恶之分,为所欲为,尤其厌恶众生的私欲贪渎与自以为清高的伪装。」
「哈,有趣的佛者负面,此乃袭灭天来的真心,或是他想让我们看到的?」吞佛的怀疑显然是出自对同类的了解,倘若袭灭天来加入魔界,他大概要让出心机魔人的第一把交椅。
九祸自有她的算盘,轻摇食指道:「无妨,这几年吾界偃旗息鼓,除了等待魔君的出关,也是为寻找血卦卜出的红莲魔者。袭灭天来由佛而生,红莲之身,正符合卦象所言。如他所说,他的血能增强阎魔旱魃的功体,他对佛道两教的了解,将使我们受益无穷。只要他是魔非佛,就让我们在灭掉四境前尽情地利用吧。」
倾身颔首,吞佛童子适时地表示支持。
在收容袭灭天来一事上,九祸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毕竟,一个圣僧的半身,很难获得排外心极强的魔界之信任。九祸力排众议,强硬到底,才保住外来魔的性命。这个决策,对于行事严谨低调的邪族女后而言,可谓一次豪赌。
玉指轻扣王座,九祸瞅了眼刚刚入殿的赦生童子,再行意外之举:「从今以后,你们二人跟随袭灭天来学习,尊他为师。」
赦生童子惊诧得说不出话来,但是身为属下作为人子的原则,即使有所不满,也会默默遵从。对面的吞佛童子,嘴角噙着了然的微笑,学艺之余,一者监视一者磨练心机,焰发的魔深明君心,告退之后,刻意走到赦生的身侧,理所当然又带着几分挑衅意味的道:「小师弟。」然后极有先见之明地闪身,赦生童子的拳头扑了空,狼烟即刻一扫,空中出现几个字:「先到六欲天地者,为长。」
双魔争相消失,九祸冰冷的眼底不知何时漫起了一丝暖色,手指交迭自语道:「袭灭天来,吾将爱子与爱将交托于你,你莫要辜负吾之信任啊。」
时至白露,四季如春的万圣岩草木葱郁,花开不谢,只是风中捎带着季节转换的凉意。
多事之秋,麻烦事一桩接一桩应时而来:早前向玄宗承诺的阿律那眼未能寻回,平白冒出个恶体还被逃掉。现在,连江湖宵小都打起万圣岩的主意,紫宫家的小儿夜闯禁地目的不明。各殿对此十分关注,追查的任务便落到了以干练著称的善法天子头上。
那时候一步莲华刚出关,正往执戒殿自请罪责,对于这位一字辈“常客”的姗姗来迟,执戒殿难得宽宏地没有计较,不仅是因为两殿早有“沟通”,而是观天时者,自知天时之变化,闭关经年的迦叶殿天座同样选在此刻复出,当然不是什么巧合。
恶体事件复杂,个人罪责一时难定,一步莲华只好暂时留在戒律院,善法天子则匆匆外出执行任务。
不出两日,以揭发名人秘辛为乐的紫宫宣夜便被善法天子抓了回来,将人交付给执戒殿后,善法天子独自走出大殿朱门,迎面几个绛衣法僧经过,躬身向他行礼。
漫不经心地扬起目光,不期然地瞅见重重身影后一抹白衣出尘的身姿,帽檐低垂,轻轻一颔首,却没有像他一般驻足。
于是,到了嘴边的名字卡住。已经多久了,除了在公堂上无可避免地打过两次照面以外,私下里他们仍然连半句话也没有,生疏地叫人无从适应。
善法天子拂尘横臂,一个化光,背道远去。然而那总是微微前倾的单薄身影,却怎么也无法从心里除去。
“恶体出世之初,原不曾犯下任何罪过,而今因果至此,吾之半身,一切罪业自由吾来承担。”
当日庄严肃穆的执戒殿上,一步莲华也是这般欠着身,用他温淡如一的语调说出自己的坚持,态度之决绝,令有心搭台阶的诸位执法相当难做。
一个人有多少任性,就让人担心多少。善法天子眉间郁结地回到自己的居所,推开房门时,足下踯躅了一下。
就像前天、大前天一样,一碗汤药,静静地躺在檀木桌上,被一团金灿灿的光芒包裹着。手指触及,碗壁温而不烫,里面的汤药无论何时都是入口刚好,善法天子的眉梢落了些许:
“总是把佛力用在这些无谓的地方……”
原以为又是无垢多嘴,问及此事,这位尊者却一脸无辜地对他摇头,还郑重其事地补充一句“出家人不打诳语。”
心里百般滋味,像极了这药,喝下去时一股暖流,却又苦涩难去。
一步莲华,吾在你心中,终究是身为执法者的善法多一些么,或是你已不再信任吾,才会刻意回避。
怅然一叹,把剩下的药一口饮尽,然后抬手请门外的僧人进入。
那门僧并没注意到善法天子神情黯然,见礼后便通报玄宗的客人到访。善法天子闻言霍然起身,拂尘一甩拧眉道:
“竟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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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可以选择,苍实在不愿意自己的初次拜访如此仓促,无奈形势已不由他挑个黄道吉日:异度魔界通过火焰魔城向道境施压数个月后,战争终于爆发,玄宗自知势孤难敌,于是向圣域求助。
佛道结盟水到渠成,苍与迦叶殿商讨完诸项事宜后,才往岩上寻去。
大日殿内,苍没有见到心念之人,出来接待的是光明尊者,一脸愁云,闭口不谈一步莲华逗留执戒殿的缘由。显然,恶体一事万圣岩不意外扬,
苍愈发挂心,匆匆赶往执戒殿,在禅室一等就是整个时辰,来者依然不是一步莲华。
「善法天子,幸会了,吾乃玄宗六弦的苍。」
苍看向叩门而入,身相庄严华丽的蓝衣佛者,轻扬拂尘一礼。
「弦首不必客气,请坐。」
善法天子对苍一眼认出他的身份颇感意外,回礼时用眼光仔细打量了下对方,然后冰然有礼地抬手沏茶。
「恕苍冒昧一问,双心分离,不知一步莲华近况如何?」
他不提还好,这一提善法天子脸上唯一一抹客气的笑容也消逝了,不答反问道:「弦首早知他的决定?」
「然也,五年前一步莲华来访道境时曾与吾说起。」无视扑鼻而来的火药味,苍淡淡点头。
「以此极端手段断恶,是对是错,是智还是不智,他是当局者迷,弦首因何也跟着糊涂,不与劝阻?」明知此言极为失礼,善法天子却不吐不快。恶体逃脱,责任不止一人,然而若无当初的善恶双分,又何来今日的麻烦缠身。
苍端然喝着茶,一点也不在意,对方的脾气与个性都写在脸上,所谓的「敌意」自然不难理解。思及此,紫眸微有笑意,回想当时,一步莲华每每说起眼前的佛者,总会不自觉地扬起嘴角,抚着额,或一叹,或一笑。想来性子温吞的一步莲华,时常招架不住这位性格分明的天子。
「万物相生相克,有阴就有阳,有光明亦有黑暗,好与坏总是相伴而来。恶体的出现,是偶然也是必然,其存在的意义,尚未到能下定论之时。」
道家超然达观,重平衡而任自然,苍尤其淡漠,那种徐徐道来的语气,令善法天子眉头愈拢愈高,有此弥天大患,还怎么叫人高枕无忧。恶体下落不明,日后必然反扑,个人之不幸,祸及苍生,对于发愿渡一切苦厄的一步莲华,是何等的残酷,为赎此罪付出的代价,又将何等惨重?
善法天子轻轻一叹,带出比大海还要深的唏嘘。
苍静静喝茶,一成不变的淡漠,无声包容着一切,良久后才道:「佛魔同体,前景晦暗不明,入圣道可,入魔道亦可,倒不如善恶分离来得明朗。苍非是由得他任性,而是他的任性,实乃无奈之举,他一早便有承担一切后果的觉悟。」
「如此……如此,仍是沉重的未来啊。」
善法天子喃喃低语,举目瞧向苍。对座之人,确有着先天道者的风采,不似自己一怀忧焚,苍似乎只有一份淡然,透彻一切的淡然。善法天子的胸中涌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触,一席之隔,仿如两个天地,这种感觉,就像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了解一步莲华。
垂下眼睫,掩去眼底的感伤,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一步莲华只会向远在道境的苍吐露心事,而不是在他身边的自己。
因为了然而失落,亦因了然而释怀。善法天子移开目光看着窗外碧色的飞檐道:
「恶体自称袭灭天来,初时一直跟在他的身边未曾有罪,一步莲华拒绝诛杀也就谈不上触犯戒律。说到底,这种修炼方法史无前例,没有任何戒条可以约束。不过,刑罚可免,责任却在,他未必能够执掌大日殿了,唉……」
苍默默听着,不置可否,善法天子从他高深莫测的表情上看不出任何思绪,于是起身告辞。
苍放下茶杯,抬首目送时,突然缓缓开口道:「在道境时,他时常提起天子。」
「呃……」善法天子很配合地怔住,视线里道者紫衣肃然一本正经,可就是让人觉得哪里藏着笑意,这使得善法天子用了至少双倍的时间才反应过来。
回过神的第一件事,就是执好拂尘以最快速度离开。也因此,善法天子把与六弦之首的初次会面归为不忍回首的一类,尤其当印象深刻的完全不用回放。
若有所思地步出禅室,路过殿外莲池时,他甚至没察觉日已西斜,直到一团白色的光芒晃了他的眼睛。
善法天子略显茫然地瞅去,小径两旁繁茂的枝叶网住了夕阳的余晖,使得白衣佛者就像踏着碎碎的金光而来。那身洁白的袈裟,闪闪发亮,把他的心思一下子带回当日的菩提天池,正是这团夺目的圣芒,维护在自己身前。
「天子……」
恍然之间,哪里响起了一声轻唤,当善法天子像以往一样等待着错肩而过时,拂面的莲风一停,垂在身侧的手已被对方握住。
善法天子愕然回身,微风又起,掀开了金边的帽檐,那双他以为再也不会望过来的眼瞳正对着他,只是短短的一个眼神,却比往昔更加柔和专注。
善法天子一怔后,便想抽开手,却见一步莲华的手指轻轻搭在了他的脉上。
兜帽后,佛者眉梢轻蹙,略显担忧,自己在殿上所观不差,善法天子丹田气息结滞,根本就没有静心调理。
「功体虽复,内伤未愈,一但拖久……」
「吾早已无碍,不劳尊者费心了。」善法天子声冷如冰地打断他,只拿个侧面端给一步莲华,同时把手收回。
听得他的称呼,一步莲华眼神一黯:「天子,是吾太大意了。」垂下头时,额头触上了善法天子的肩头。
眼光随着挠在他脸颊的雪丝回转,善法天子看到一步莲华埋着头,就这样轻靠在他的肩上,神色疲惫而自责。
蓝衣佛者一直拉长的脸不觉间融化,一步莲华的身上,已经背负的,将要背负的,已经太多,最不该有的,就是他的压力。伸出手,拍了拍对方的背:
「吾就近在咫尺,为何从不让吾分担。」
重新握上善法天子的手,一步莲华柔声道:「天子苦心,吾一直明了,虽未言感激,却在在温暖于心。然罪者自赎,吾种之因,自该由吾一人受果。」
善法天子看着一步莲华仰起脸庞,再次交汇的眼神,就像雨后的天空,清澈透明。善法天子宽心了,从那双眼里,他知道了一步莲华从未真正怪过自己,有的只是同样想保护对方的心情、不愿累及他的心意。他想,这样已经足够,即便自己永远不可能像袭灭天来那样让一步莲华挂心,也无法像苍那么靠近。
「一步莲华。」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比一声回唤来的合宜。
一步莲华的嘴角明媚地扬起,善法天子亦展眉一笑,所有叫做隔阂的冰层,在彼此阳光一样的微笑中,一寸寸消融。
当然,善法天子绝不会因此就忘掉重要的事情,他问:
「各位尊者如何裁定?」
一步莲华微微一叹,道:「袭灭天来逃走是吾之疏忽,但大战在即,众人决定先按下此事,假如他日后为恶,吾必须负责将其制裁。」
考虑到目前的情势,这个结果倒也不算意外,毕竟这一辈中,修为与声望堪与一步莲华比拟者只有善法天子。但善法天子明言自己不胜领导之能,只愿处辅佐之位。因而未来,仍须由一步莲华担任大日殿最高指导。
「天子,吾听闻你擒回了紫宫宣夜?」
「然也,此子两次潜入圣域禁地,散布谣言诋毁多位尊者,现被关押在戒律院中。」
紫宫,武林帝王世家,以紫星六诀威震天下,掌权者紫宫彤麟堪称巾帼豪杰,但长子紫宫宣夜却不务正业,唯一的嗜好便是打探武林秘辛,宣扬他人隐私。
「你知吾一向不畏人言,不在乎毁誉。紫宫夫人乃武林中有德之辈,紫宫宣夜少不更事,何不小惩大戒,息事宁人。」
善法天子听得明白,当下不客气的道:「万圣岩若有所维护,为的也是佛门清誉。言能毁城,口能杀人,罪大恶极莫过于颠倒黑白,混淆视听。一步莲华,此乃所有执法的决议,待他有所悔悟时,戒律院自会放人。」
「既是如此,吾当尊重。」按住垂荡在襟前的那缕发丝,一步莲华微微欠身,柔声道,「天子,吾又让你操心了。」
「你啊……」蓝衣佛者轻喃的口气中夹杂着绵绵的无奈。
一步莲华轻轻笑开,见善法天子欲言又止,于是主动解答他心中的疑虑道:
「天子,倘若此劫是佛与魔在吾身上所下的一道考验,吾坦然受之而无怨;如果他的存在,是吾今生必赎之罪,吾为此身入地狱亦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