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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5这些图纸的成品,一共110件,明早一定得出齐。”

“没问题。”郭燕回答,然后又问秀梅,“你看怎么样?”

秀梅盘算了一下,说:“刚开张没几天就送货,这样做的没几家:要说明早出货也行,就是得加夜班。”

“加夜班就加夜班,拼了;头批货,就图个信用!”

“可是你也得防着客户老让这么快交货可不行——你也不能天天加夜工啊!”

“这你放心,安东尼先生懂行。他也搞设计搞展销,一年衣织出来用多少个工,他该明白。”

一个白天,在繁忙中很快就过去了。

他们三个人没有吃晚饭。

“晚饭”是秀梅从超级市场买来的面包片和十几听罐头。

他们边吃边­干­,嘴里吃着,手里还不停地­干­着活计,两不耽误,活­干­得很快,饭吃得也很香。

王起明手里的熨斗没有停过。有毛线厂催付款的电话打来,他都是一边熨衣一边夹着话筒支应的。

秀梅在毛衣里子上缝着垫肩和商标,那可真算是飞针走线,纤手上下翻飞,让人看了眼花缭乱。

最烦人的活儿是郭燕­干­的。她要把那些不合格的衣服全给修改好。先拆,再织。不管有多少毛病的毛衣,经她手一修饰,全漂亮极了。

深夜又在他们的手指融化,清晨来临了。

郭燕推秀梅到里面去躺一会。待她安顿下秀梅在卧室躺下再回到客厅,只见王起明已经伏在一个纸箱上打起了鼾。

他枕着那些拼命完工的毛衣。

王起明早晨八点醒来。他看看表,想起他早答应了安东尼九点把货送到,急忙翻身站起。轰着打着郭燕和秀梅赶快醒来,把货物装上那辆老爷车。

车厢的前座、后座和后备箱里都装好了货,只好王起明留下一个开车的地方。

“你醒明白了吗?”郭燕看丈夫睡眼惺松的神态,十分担心地问他。

“醒明的了。”王起明回答,使劲挤着眼睛,为的是让疲乏的眼睛看东西清楚点。

“能开车吗?”妻子又问。

“能。”

“小心!”

“哎,小心!”

王起明这么一个劲儿地答应着,郭燕还是不能放心。“你驾车慢点,别翻了车。”

“我,”王起明坐进汽车,“我就是为这一车的劳动成果,也不能翻了车!”

说着,他关上车门,起动车辆。

“你们就在家听着好消息吧!”

说完,他打着哈欠,驾着走起来歪歪扭扭的老爷车离开了家,直奔曼哈顿。

男人走了,郭燕的心也不在家了。她本该和秀梅接着­干­下面的活儿,可是不知为了什么,她的心总也静不下来。

“你说,他现在该到了吧?”郭燕问秀梅。

“还得等一会儿,”秀梅抬头看看挂钟,十分客观地说,还低着头做活儿。

“不知道安东尼先生是不是喜欢这批货。”

秀梅笑了笑,说:“咱们的毛衣在全纽约也算好的,他要是识货,当然得喜欢!”

“我说也是!”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又是郭燕先打破了沉默。

“秀梅,你说起明设计出的样子,合不合安东尼的口味?”

“不是安东尼出的草图吗?怎么会不全他的口味?”

“王起明胆子好大。他见了安东尼的示意草图,拿过来就改,加上自己的想法;有的设计出来的图,改动还挺大。安东尼先生是老设计师了,他不觉得伤自尊?”

秀梅又想了想,说:“美国不是这样子的。货好就是好,设计的漂亮就是漂亮。安东尼先生和你的先生合作设计,我看关系蛮好,不会有那些枝叉生出来。”

“那就好。”

“你该放心。”

“我放心。”

秀梅忍不住笑了,劝慰郭燕说:“我在美国,比你早打了一年的毛衣,我知道,这批货……”

“怎么样?”

“是顶好的!”

就这样,两人边说边­干­。郭燕心神不定的等待着,一会儿放下手里的活计去窗口探望,一会又希望从秀梅那听到几句宽慰,坐立不宁。

时近中午,郭燕猛然听到楼下三声喇叭响。

“回来啦!”她喊着冲向窗边。

果然是王起明驾着那辆老爷车回来了。“他为什么走得这么慢?他怎么无­精­打采?难道……”郭燕惴惴不安地自语。

这么自语着,郭燕竟不敢起身迎接王起明。房门开了,­精­疲力竭的王起明倚着门,望着郭燕。

秀梅对王起明打着招呼:“你回来了?货交了吧?”

王起明点点头。

郭燕终于耐不住了,她急切地问丈夫:“怎么样,安东尼先生满意吗?”

王起明没有回答,缓缓地从西装口袋里扯出一张纸来,朝郭燕一摆。

郭燕和秀梅都看得十分清楚,那是一张支票。

“拿去。”

王起明有气无力地说,用指尖点着那张支票,补充说:“6万美金。”

郭燕什么也没有说。她想扑到丈夫的怀里,她想吻他,她想捧起他那瘦削的脸,让自己的泪水洗去他的疲惫。

可是,这一切她都没有做动。她一步都没有动,站在原地,捧起自己的脸,哭了起来,象个五、六岁的小姑娘。

秀梅不知什么时候从这里走开了。

王起明晃晃悠悠地走过来,伸手揽住她不断抖动的肩,低声地劝她,“别哭,别哭,我们在美国站住脚跟啦,燕子!”

郭燕抽泣着说:“我不该……哭,可是,我……我忍不住。”

“我懂。”

“我们……不,你想,做点什么?”

王起明轻声地说了两个字。

郭燕没有听清,又问:“什么?”

“睡——觉。”

郭燕点点头,让丈夫揽住自己的腰。两人相互搀扶着,走进他们的卧室。

沉沉的、甜甜的睡眠之后,他们看到已近傍晚。夕阳把一抹橙红贴到了窗纱上。

他们谁也不急于起身,躺在床上望着窗外,享受着这极度疲劳之后的从未感受过的慵懒和甜蜜的幸福。

他扶摸着她赤­祼­的肩臂和胸部,对着天花板回忆着与安东尼交接货物的情景。她则把头偎倚在他宽厚的胸膛上,听他讲述,老实得象一只小猫。

“我走进他的展销室时,他正在忙着接洽别的客户。可是他看见了我,你明白吗?他就走过来了——放下别的客户走过来了,你明白吗?这说明他重视我。他说,Hi,Chineseboy!

他说我是中国小男孩。“

郭燕躲在他臂弯里嘿嘿地笑。

“别笑,”他说,“这意大利老头看了我们的货。他看得细,真细,他那双老眼肯定把毒,象老鹰的眼睛,谁也别想蒙他,什么毛病——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小毛病——也逃不过他的眼睛,我敢说是这么回事儿!”

“他挑出毛病了吗?”

“我们的货没有毛病,这是最重要的!他看得再认真细致,也不会从­鸡­蛋里挑出骨头来。不过说实话,当时我的心”砰砰“地蹦,快从嗓子眼里窜出来了。这老头可是真会抓腾人。

他抬起脸来,对我说:“Very good,Chinese boy!很好,中国男孩!随后,他开了这张支票。”

“他真好。”

“这不假,可是更重要的是,咱们的货好!”王起明信心十足的说,“我们的工人也都是顶呱呱的,他们的手艺几乎无懈可击。”

“我们和工人的关系很好,这确实很重要,很重要。”

“为什么有这么好的关系?”

“人家说咱们从来不摆架子,所以他们­干­起活来很痛快。”

“我们这叫,­干­部和人群众打成一片;只有与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才能够调动起广大群众的积极­性­。”

“你这话,听着耳熟得很。”

“我从小就是受这种教育,现在沾了这教育的光啦!”

两人极为开心地笑了起来。

“我饿了。”王起明低声地提醒妻子。

“我去给你煮面条。”

“他按住了正要起身的郭燕,说:”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下餐馆。我们该去餐馆吃晚饭。”

郭燕愣住了,几乎张开了嘴,看着自己的丈夫,突然惊喜地抱住丈夫的脖子,高声叫着:“真的?走!我们这就走!”

王起明努力从她的双臂中挣脱自己,笑着说:“是,这就走。可是,我们这样光着身子,哪个餐馆也得轰我们出去啊!”

那是一家专卖川扬菜的中国餐馆。这里当然不是美国最好的中国餐馆,但是,却给他们印象最深。因为这是他们登上美国领土之后走进的第一家餐馆。

他们点要的是烤鸭和一些其它炒菜。他们吃得太香了也太快了,简直象刮过餐桌的一阵飓风。

王起明还不满足。他请老板把鸭架子熬成汤,汤里放下白菜、豆腐。“什么也没有白菜豆腐解馋!”他说。

老板告诉他们,这家餐馆历来就有“一鸭两吃”的吃法。

不一会儿,按照王起明的意思,鸭架汤端了上来。

从那以后,王起明和郭燕只要一出货,就到这家餐馆来“一鸭两吃”,并且商量生意,讨论给工人的工资份额。

这家餐馆成了他们的半个经理办公室。

如果这家餐馆的老板是细心的人,或者说,他是个喜欢评论顾客的老板,那么,他会告诉他的亲朋好友,总来“一鸭两吃”的这对来自北京的夫­妇­,在后来的一年里,有着很大的变化,起码是在外表上。

王起明最早来的时候,穿的是一条牛仔裤,不久,那条裤子换成了西装裤,上衣是熨得平平的,而且领带越来越高级、越来越漂亮。

郭燕的服装也渐渐地起了变化,当然是朝讲究、越来越好的方向变化。不仅如此,她的脖子上、手腕上、手指上也增添了些金的或者银的首饰。再有一点也挺引人注目,就是她开始化装了,手指甲和嘴­唇­开始涂红,这确实使她变得更年轻更漂亮了。

当然,发生变化的不仅是这对来自北京的年轻夫­妇­,也包括餐馆的老板。

首先是这位餐馆老板对他们称谓的微妙变化。最先,他称他们“女士,先生,”现在则称他们“王老板,王太太”,经常要恭维一下王太太的新衣服,这都免不了要王起明多花几美元的小费。

王起明对这些服务越来越适应。话说回来,要适应这些实在不用费力。

有一回,王起明夫­妇­吃得耳酣脸热,十分有兴趣的时候,王起明猛地想起了什么,拉着郭燕离席,向后就走。

“上哪去?”郭燕问他。

王起明也不答话,直奔­操­作间。

­操­作间里,蒸汽弥漫。

王起明一眼就看见了洗碗池。一个中国小伙子正在低头洗碗,满头大汗,身旁是碗碟摞起来的小山。王起明看着小伙子拼命­干­的神­色­,一时竟看入了神。

郭燕当时就明白了王起明的心情,一声不吭地站在丈夫身边。

老板跟着也进了­操­作间。

“啊呀,王老板雅兴很高啊,”餐馆老板说,“要看看烤鸭吗?我领您去看看?”

“不,”王起明眼光没有离开那个小伙子,“我就看看这个。”

“也好也好,”老板不解其意地站在旁边“

“洗碗很辛苦,”王起明对老板说,“真的很辛苦!”

“是,是。”

“薪水比侍者低,还没有小费。”

“是,是。”

王起明指着小伙子对老板说:“小伙子很能­干­。”

餐馆老板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也就一路附和:“能­干­,能­干­。”

王起明看着看着,伸手摸自己的口袋,摸了这个再摸那个。

郭燕当然知道他在找什么,从自己的虎皮钱夹里取出了五美元,送到丈夫手里。

王起明接过钱走到了小伙子跟前,把钱放进小伙子围裙的口袋里。

小伙子停下手里的活儿,望着王起明,一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餐馆老板在一旁紧着教他说话:“谢谢呀,还不快谢谢王老板?”

那小伙子一抹额上的汗珠,说,“谢谢!谢谢王老板!”

王起明问:“北京来的?”

那小伙子点头。

“好好­干­,哥儿们,”王起明说,“将来,有出息!”

那小伙子憨憨地点头。

王起明一拍小伙的肩,转身走出了­操­作间。

10

一年来,王起明的生意越做越大。

他们的生产量扩大了将近一倍;他们在银行里的存款和用于生产运转的资金加在一起已达到了七位数;他们早已偿还清了阿春的借款;他们还在罗斯福路上租下了一家工厂的厂房。

新租下的厂房很宽大,放得下五、六个熨衣台。

总之,在他们手下的不单是一个小上的制衣作坊了。他们管理的是一个正儿八经的厂子,一家有模有样的企业了。

他的生意越做越火。

在王起明宽大而明亮的办公室里,电话铃声不断。

王起明斜坐在宽宽大大的写字台角上,接一个又一个的电话。

说实话,做生意不难,设计服装也不难,可最让人头疼的就是接电话。

电话有客户打来的,有毛线厂打来的,也有律师的、工人的、银行的、会计的,一个接着一个,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

他呢,就如同舞台上演独角戏的小丑,不停地接电话,不停地变幻着腔调和面孔,一个电话一副嘴脸,一个电话一种态度,连自己也觉得挺累。

“啊,安东尼先生啊,你好!这请你百分之百地放心,没有任何问题;在这个礼拜天以前,所有的货,全部出齐……”

“是张先生?我想告诉您,您的要求使我很不愉快。现在是什么时候,您要请假?这工作可是不等人啊,您自己还是好好掂量掂量吧!工资?可以商量……”

“……啊,你好!当然,你的毛线都是优质,我并不怀疑这个。付帐?我当然付。你是­精­神病啊,还是怎么的?今天付不了。下月初,咱们一言为定,做生意,你也得想想我啊……好,下月月初!再见!”

他放下电话,对郭燕说,“今天的电话我只接这些了。再来人你就说我不在。”

说完,他去了工作台。

可是,不到五分钟,郭燕又把他叫回了办公室。

这次来电话的是会计师。会计师忧郁又坚决的口吻,使得郭燕无法对他扯谎说王起明不在这里。

“让他快来听电话,”会计师的声音象是暴雨前乌云密布的天空,“不然,他将受到重大的损失。”

王起明很快被叫来了。他拿起听筒的时候还有闲心开两句玩笑。

“哈啰。”他面带笑容说,“你是不是要带了我的钱,逃到墨西哥去呀……”

但是,很快的,他脸上的笑容褪去了。

他坐桌角的半个ρi股挪开了,沉沉地坐进他的椅子里。

他全神贯注地听着会计师的电话,脸上的气­色­变得­阴­沉了。

“怎么回事?”

郭燕情不自禁地问他,他摆摆手,不让她­干­扰自己听电话。

“你的意思是说……”

他只说了这样一句,就再也没有开口,一直脸­色­­阴­沉地听着会计师的电话,眉头越皱越紧,牙齿使劲地咬着那支笔帽。

这样,他足足听了有五分钟。最后,他说:“好,我明白了,再见!”

他放下听筒,垂着头,眼睛凝视着电话机,不说话。

“出了什么事?”郭燕争着问。

“大事。”

“什么大事?”

“钱。”

“什么?”

“我们必须……”

“必须做什么?”

“花钱!”

“花钱?”

郭燕越听越不明白。他着急地摇着他的胳膊:“告诉我,花什么钱?为什么非要花钱不可呢?”

王起明从座椅上站起来:“会计师,看了咱们的帐目。他看得十分认真。你知道,咱们现在有很多的钱,很多!”

“那又怎么样?”

“按照税务比例,我们必需在年底以前,尽快花掉6万美金。否则,这6万都要交给税务局。”

“什么?6万?”郭燕吃惊地问。“都花掉?可现在离年底已经没有几天了。”

“我知道。”

他不耐烦地说。

“为什么?”郭燕问。

王起明看了看妻子,说:“这是美国,钱多了,超过一定数额限度,就要交比例很高的税,除非你用这钱去再投资。或者……花掉!”

“这,这都是哪来的事儿啊!自己辛辛苦挣来的钱,不让存着,这是哪儿的事儿啊!”

“哪儿的事儿?美国的事儿!”

“可就这么几天,这些钱可怎么花呢?”

“这时候你也急了?平时,就是你总攒着,有钱不花,舍不得,舍不得。你看看你穿的大衣,还是从北京带来的呢!省,省!这回省出麻烦来了。”王起明埋怨她。

“别光说我呀,”郭燕说,“你自己呢,那辆老爷车都快散架了,还不舍得换呢!”

“咱们谁也别挤兑谁!都是中国人,都离不开省钱的一个‘省’字。在北京行,这地方不行,它挤着你把钱都吐出来呀!”

王起明大彻大悟地说着。

“这回行了,想开了,换,换车!买辆新车能花个一两万,换!”

“还有四万怎么花呀?”郭燕问。

“找会计师,他房地产那边有熟人,求他给咱看幢房子,帮忙把这些钱给花出去!”说着说着,他又觉着这话不象人话似的,暗自骂,“他妈的!跟犯­精­神病似的——花钱还得求人帮忙!这他妈的叫什么事!”

不出五天,王起明和郭燕开着新买的轿车,来到了长岛上一幢典雅的三层小楼跟前。

王起明对妻子说:“下来吧!到家了。”

他们一起下了车,刚走几步,郭燕停住不走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王起明问。

“不。”郭燕抬起脸来,王起明看见她的眼眶里溢出了泪水。“我不敢相信,这是梦吗?”

“不是梦。”

“是真的?”

“是真的。”王起明对郭燕肯定的说,“来吧!”

说着,他把她抱起来,象新婚的夫妻一样走进了这座新宅。

最讲究的吊灯,名贵的地毯,全部进口的意大利家俱把客厅装扮得典雅华贵。

他们把壁炉装修上了亮晶晶的钢边。

在客厅里他们摆上了stanve钢琴。

还有宫殿寝宫一般的卧室和花了两万美金装修起来的最流行款式的厨房。

王起明感到郭燕的呼吸急促了,她的两臂紧紧地箍着他的肩。

他把她放在华贵的床上,一件又一件地为她脱去外衣、内衣。

“大白天的,你,别,别,”她象个Chu女一样地慌乱和紧张。

他不理会她的温柔的抗拒,把自己已燃起的烈焰传她。

他们搬进新宅的第三天,王起明接到了阿春打来的电话。

他当即邀请阿春来他的新宅做客,阿春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谁?”郭燕问“阿春。”

“该请来做客。我们全靠她帮忙了。”

“请了。”

“何时来?”

“今晚。”

“她爱吃什么?”

“爱吃……不知道。”

想起阿春要来,王起明的心情颇为矛盾。他喜欢阿春,但又怕眼下自己的新家会影响阿春的情绪。不知为什么,他有一种抹也抹不掉的感觉,就是如果自己的家布置得越好,自己和郭燕的生活过得越好,就是越对不起阿春。

这感觉很怪,可却实实在在。

郭燕当然是什么也没有想。她买了几样名贵海鲜,亲自下厨房为阿春的到来准备家宴。

王起明出去买了一瓶XO白兰地,郭燕看了颇为诧异。

“她喝酒?”

“喝……我也不清楚……有备无患吧!”他当然清楚地记得那天在阿春家,他拥着她时,她那一身酒香。

“女人喝酒,抽烟,我都不大……不大喜欢。”郭燕说。

王起明没有评论。

晚上,阿春按响了门铃。

阿春十分大方自如,不等王起胆介绍,先自我介绍起来。

“我叫阿春,英文名字是Susan(苏珊)。你想必是郭燕吧?”

“是的。”

“哇,好漂亮的房子呀,真了不起。不是我自誇有眼力,我早就看出王先生和你有着很好的前途,只是没想到有这么快。不简单,在我所见过的新移民中,你们是发展最快的。我从心底里佩服你们!”

“你太客气了。”王起明说。

“你知道的,”阿春十分认真地说,“我从来不乱恭维人。”郭燕陪她观赏了各个房间。

“真不愧是艺术家。这里的布置美极了,”阿春说,“­色­调美极。王太太,You hāvevery good taste.i love it.(你有很好的欣赏力,我喜欢它。)”

阿春是这样的习惯,说中文的同时,总爱夹上几句英文,好象非如此就不足以清楚地表达自己的意思。

在餐厅,她见到丰盛的宴席又是一阵惊叹:“啊,海鲜、龙虾!这是我最喜欢的!XO,太美了,我喜欢这种牌子!”

她根本不用主人让,自己就坐在了桌旁。

郭燕坐下,对阿春说:“我想,我和起明都得感谢你。你帮了我们那么大的忙!”

“王太太,不要客气。只能说王先生运气好,当时正赶上我手里有些钱;要是现在你们借,我只好说,Sorry,i hāvenot hing.(对不起,我一分都没有。”)

“但毕竟是你借给我的那7万美金,”王起明认认真真地说,“它使我有可能起步。”

阿春没有答话,只是盯着王起明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去剥龙虾。

他们先让了一回酒,然后开始慢慢饮酒品尝海鲜。

“现在,你有什么打算吗?”王起明问阿春。

“我打了半年,”阿春说,“上星期终于找到了家很合适的店,在新泽西。”

“开张的时候,别忘了告诉我们哟。”郭燕热情地说。“开张?还早着哪!现在刚开始办货款。”

“缺钱?”王起明问。

阿春笑着说:“是啊!真应了那句话,三年河东,三年河西。现在轮到我向你们借钱了。

“要用多少?”王起明认真地说。

“对,你说,要用多少?”郭燕也问。

“阿春‘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看来,你们都是老实人,”她说,“我不过是跟你们开个玩笑。我在向银行贷,估计不会有问题。”

王起明因为不能帮上这个忙,脸上颇有遗憾的神­色­。

“如果贷款不够,”阿春说,“我会来找你。”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王起明又是认真地点头。

阿春是个时间永远也不够用的女人。

她喝了两杯酒,那只龙虾还未吃完,就站起身来要走。

“再坐一会儿吧!”郭燕请求她。

“下次吧,”阿春说,“今天不是周末,明天你们肯定也要起早。”

郭燕很感动,因为阿春是在为别人着想。

王起明起身为阿春拿大衣。

阿春让王起明为自己穿上大衣。

“希望你常来!”

王起明低声地对她说。

“我会。”

在门口,阿春吻了郭燕的脸颊。两个女人十分友好,甚至象个知己。

“外面冷,我去送就行了。”王起明把妻子拦在屋里,自己送阿春走出门。

外面是静静的夜,月光泼在地上,朦朦胧胧。

王起明望着在月­色­中益发温柔益发美丽的阿春,不觉心中掠过一缕柔情。

“阿春!”

“什么!”

“……缺多少钱,告诉我。”

“这人生意风险大,需要投资也多。我……等等再说!”

“要是没有太大的把握,就妨再等一些时间。”

“我知道。”

“阿春!”

“什么?”

“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我谢谢你。”

说着,阿春打开自己汽车的车门,正要坐进自己的车,王起明拦住了她。

“你一定要给我机会。”

“好,我会给你!”

“阿春!”

“你听我说,”阿春对他说,“你太太……是个好女人。”

“这我知道。”

“……我也是。”

“我当然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最好的!”

她望着他,目光如泣如诉。他也望着她,生怕她在自己的眼前消失。

“再见吧!”阿春向他伸出手。

他紧紧地捏住了她的纤。她忍着疼,也不抽回自己的手。

“再见!”王起明抑制自己去吻去阿春的冲动。“阿春……”

“快回去吧!”

“阿春……”

“快回去吧,我们说过再见了。”

阿春使劲抽回自己的手,钻进汽车。她看见自己的手被王起明捏出了一道道印子。

王起明还在望着她。

她向他摆手,打开了发动机,摇下车窗:“多多保重!”

说完,她猛一加油,汽车驶向了街道,不一会儿就消失了。

11

又过了两年。王起明的生意很是兴旺。他们用赚来的钱买了两幢房子,转手租了出去。

这事十分的上算。每月的房租不仅可以准时替王起明偿还银行的借贷,而且还有盈余。

“我看出来了,”王起明深有体会地说,“养房子可比养孩子合算。在美国,再好的孩子也不能每年教敬你八万美金啊!”

1986年初,他们又搬进了新家。这幢房子在纽约皇后区也是数一数二的,红砖小楼矗立在草坪和四季鲜花中间。

不管有多么忙,多么累,只要是看上一眼自家的小楼,王起明的心里就舒坦下来,清静下来。家呵,什么叫家?在社会上世面上混呀,累呀,装孙子呀,耍把式呀,身上有多累,心里有多烦,一躲进这座小楼,这些烦恼疲劳,马上烟消云散。对——,这就叫家。

现在,王起明已经是一位志得意满的青年商人了。

他变得气宇轩昂,­干­劲十足,左右缝源地应付着四面八方各­色­人等:客商、律师、工人、会计、房客、税务官员、银行职员、社区头面人物、华人商会的会员和和各样的富豪。他在众多的重要的或不重要的人物中,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他善于交际,善说幽默,并不看人下菜碟,因此,人缘极佳。

这当然在生意上帮了他。

他的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他的野心也越来越大。可在美国,没有指责这个,也没人批评他贪婪,想反,这里的人都因为这个而越发尊重他,越发喜欢他。这种尊重和喜欢,可不是虚情假意,都是真心诚意的赞美。不光是在纽约的华人圈里,他是人们注目的中心,就那些商业上颇有起­色­的地地道道的老美,也都极羡慕地望着他的背影,说:“这小子,来自大陆,非常成功;才四十岁,就什么都有了。美国梦,在他身上实现了!”

美国人崇拜三种人:一是体育明星,二是电影明星,三是成功的商人。

那么多的人,凭什么只崇拜这三种人呢?

说来简单,因为这三种人的身背后都有着一个共同的物件:钱。这三种人的身后都有着天文数目字的金钱。

对了,说穿了,美国人崇拜的是钱。

这就叫美国文化,赤­祼­­祼­的拜金文化。

环顾着这些成就,郭燕问王起明:“起明,你说,咱们全有了,房子、车,财产——金钱,咱们还缺少什么呀?”

王起明想了想,说:“缺,缺一样。”

“什么?”

“女儿。”

纽约肯尼迪国际机场大厅,旅客们一个挨着一个地通过海关检查,陆陆续续地往外走。

王起明和郭燕从入口急急忙忙地跑进大厅,唯恐迟到。

他们特别清楚地记得自己刚到这里时没人来接而产生的恐惧和惶惑。他们怕让宝贝女儿也象他们当年初到此地时受到冷落。

他们挤到了接客人的第一排,张望着、搜索着、寻找着一个来自中国的女孩,他们日思夜盼的亲生骨­肉­,他们的宁宁。

“看见了吗?”郭燕问丈夫。

“没有。”王起明伸长脖子向里张望。

“该到了。”

“是啊,该到了。”

他们的心都在“砰砰”地激跳。

突然,王起明高声叫道:“来啦!在那儿!”

不错,是他们的女儿宁宁。她长高了,比他们离开北京时,可大不一样了。她梳着马尾辫,上身穿着件红­色­的毛衣,腿上裹着紧绷绷的牛仔裤。她是真的变了,出落成一个美丽的光彩照人的大姑娘了。

“快叫呀,快叫呀,”郭燕催促丈夫。

“宁宁——!宁宁——!”王起明在呼唤女儿。

“宁宁——!”郭燕也在喊,“妈妈在这儿!妈妈爸爸在这儿!”

他俩的声音都有些颤抖。他们都流了泪。他们都使劲儿地挥着手,希望女儿能快点看见自己。

看见了!

女儿看见他们了。

宁宁望着父母,笑了,挥了挥手。

“宁宁!”

王起明还在叫着,郭燕已经伏在了丈夫的肩上,抽泣出声。还差几步远,王起明就迈过了栏杆,冲上去,抱住了女儿,在女儿额头上吻着。

郭燕也跟着冲上来,抱住女儿的头。

“爸爸!妈!”

宁宁这样呼唤着。

一句女儿普普通通的呼唤,竟使王起明和郭燕泪流满面!

在走出机场大厅的路上,王起明和郭燕一人一个问题接连不断:“你好吗?”

“你一眼就认出我们了吗?”

“在飞机上吃午餐了吗?”

“你想爸爸妈妈了吗?”

宁宁回答着爸爸妈妈的连珠炮一般的提问,并且好奇地看着这世界上最大的机场和各­色­各样的人。

等王起明和郭燕的提问有了一个小小的空隙,女儿提了唯一的问题:“这是美国吗?”

“是,这是美国,”王起明毫不犹豫地回答,“这是纽约!”

要回答这个问题太容易了。可是回答完这个问题之后,王起明不觉停住了脚步。他想起自己到这儿时也是问了这个问题。

出了机场,他们三人坐进了汽车。

宁宁非要抢着坐在前排座上不可。

“爸爸!这车,是你自己的吗?”她问。

“对,是咱家的。”

“够派!”

“什么,宁宁?”王起明问女儿。

“我说够派,真够派!”宁宁说,“您要是把这辆车在北京这么一开,非震倒一大片不可呀,是不是,爸?”

王起明被女儿的话,逗得直乐:“没错,没错儿!”

“有您这么震人的车,我也用不着打的了。”

“打的?”郭燕在后座上问,“什么叫打的呀?”

“妈!您在纽约混了这么多年,怎么不知道什么叫打的呀!

打的就是坐出租汽车啊!“

“你在北京,不骑自行车啦?”王起明问她。

“骑车?那多丢份呀!”

“这孩子,一口的北京腔!”王起明又乐了起来。

倒不是女儿的话怎么可乐,今儿这种日,不论女儿说什么,王起明都觉得顺耳、好听,都忍不住地要让笑意流露出来。

郭燕没怎么Сhā嘴,光是坐在后座上,摸着女儿蓬马松的尾巴松头发,好象是总也摸不够似的。

宁宁则是对什么都觉得新鲜、好玩。

她的眼睛可是不够使的。

在路上,对车流,对高楼大厦,兴趣浓得不得了,不断地问这问那。

到了家,她又楼上楼下,客厅卧室的看不够,还用手摸。

郭燕把她带上楼,指着她布置好的卧室说:“宁宁!这是你的房。”

谁想宁宁一撅嘴,说:“不,妈妈,我不要住这间小的,我要住楼下的大屋子里头。”

“傻店头,那是客厅,不能睡人。”

“什么客厅不能睡人呀,美国怎么这么多的规矩呀,我就睡大屋子。不是说美国自由吗?爱睡哪儿睡哪儿,爱怎么睡怎么睡!”

“好好好,反正是自己家,爱睡哪儿就睡哪儿吧!”王起明息事宁人。“来来,叫爸爸好好看看!”

他把女儿拉到身边,仔细端详。

宁宁十六岁,几乎和郭燕一般高,亭亭玉立。

她白白的脸蛋上,找不到半点瑕疵,细­嫩­娇柔。水汪汪的大眼睛,比郭燕的眼睛还美。她的胸已经高高的隆起,这使她平添了几分成熟。

“长大啦!”

王起明感慨地说。

女儿看着父亲,觉得挺好笑。

“你先让孩子睡一会吧,倒一倒时差,”郭燕说,“宁宁,睡一会。”

可宁宁根本没有时差的感觉,没有半点倦意。

她一个人跑出屋子,在草坪上,在花丛中,审视自己的新家。

窗前,王起明和郭燕在看着自己的女儿。

“宁宁,长大了。”王起明说。

“嗯。”

“她­性­格和以前有点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我也说法上,反正,她不象你那么温顺。”

“那就是象你,又宁又撅!”

王起明笑了。

他爱听这个。他觉得女儿的­性­格上是象自己,接受能力强,反应快,不服人。

这使他满意。

“可是,”他说,“她绝对不会知道我们这几年在美国受的苦。”

“当然。”

“我得跟她讲讲。”

“去你的!少来那套忆苦思甜,”郭燕说,“我倒是觉得,这几年不在她身边,欠下她的不少。”

“欠下多少补多少!”

王起明认认真真地说。

为了弥补对宁宁的爱,王起明夫­妇­便可以说尽了全部的心力。

他们对宁宁,是有求必应。

吃的,给的是最有营养的,最好吃的,也是价格最贵的。

穿的,给的是最时髦的、质地最好的,当然也是价格最贵的。

有的时候,王起明会说一两句这样的话:“燕子,你看看你是不是太宠着宁宁了?”

郭燕总是这样回答:“咱们受了这么多的苦,难道不是就为了她的幸福吗?”

只要她这样的回答,他总是无话可说。

王起明嘴上说不要太娇宠了宁宁,可实际上,他要宠起女儿来,比谁都要厉害。

自从宁宁到了纽约,所有的周末,他都陪着宁宁去玩了。

纽约的游乐场所、公园和餐馆,他们爷儿俩都去了一个遍。

这个时候,他比任何时候都要慷慨,几乎可以说是一掷千金。

他觉得,这一切都正常太应该了。

是啊,我们受的一切苦,难道不就是为了她吗?

他一直这么想。

不要说是抛掷一些金钱和时光,就是把所有的资财都花在宁宁的身上,不也是应当应份的吗?

无可争议地玩,无可争议地去花钱,不为别的,只为女儿一个满足的笑。

至于宁宁自己,倒并不觉得这有什么特殊,有什么不应该的。

自从这个16岁的姑娘一踏上美国领土,就生活在无以复加的溺爱之中,所有的物质需求,只要她一开口,就都能满足。

这些,她在北京,是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在美国,她就产生了这样一种认识:美国,就应该如此。这一切就是天然的,不需费脑筋去判断有什么应该有什么不应该,伸出手去拿就可以了,闭上眼睛去享受就可以了。

她认为,美国,人人都是这么生活,人人的日子都这么过,这确实太­棒­了!她并没有试图了解父母是经过怎样地一番奋斗拼着­性­命才得到这一切的。

她不去想那一切,也就因此心安理得地去索取,不断地索取。

这天,她在吃早饭的时候,正视着王起明,大声地说:“爸爸!你现在手头宽裕吗?”

“买什么,说!”

“我想买一辆跑车!”

王起明一愣,放下盛牛­奶­的杯子,吃惊地问:“你要买什么?”

“跑车啊!”

“可是,你还没有驾驶执照,买车­干­什么?”

“驾驶执照我很快就可以办到。”

“但是这么大的孩子,为什么就要有自己的车?”

“这也是值得提出来的问题吗?我们学校里有不少孩子都有车!”

“美国的中学有很问题,你要学好的,不要学坏的。”

“什么好的坏的,”女儿一撅嘴,“你不是总说美国好吗?

一到给我花钱,怎么又出了个有好的又有坏的问题了?“

“我们不是在讨论一个国家的优劣,我们是在讨论买车的问题,给你这么个女中学生买车的问题。”

“对,我就是要买车。”

“你年龄不够。”

“我很快就到18岁了。车先买下,到了年龄我再开!”

“等到了18岁再买。”

“没几天啦,先买吧!”

王起明看看妻子。

妻子也很没主意地看看丈夫。

“我们商量商量。”

王起明这样说。宁宁当然懂得“商量商量”的意思,她兴奋地跑到父亲身边,吻了王起明。

“爸爸!你真好!”一个周末,他们三人高高兴兴地进城看车去了,由于是周末,高还公路上塞车,于是,他们就改乘地下铁了。

王起明自从做生意以来,已经四年多快五年没走进这个­阴­冷、脏乱的地铁遂道了。

他们刚刚走进地铁遂道的转弯处,忽然,一曲小提琴贝多芬协奏曲传到了王起明的耳朵里。怎么那么亲切,怎么那么熟悉。

他拉着宁宁和郭燕紧走了几步,转过了弯,他又看到了,五年前留长发那个小伙子,仍然在那一丝不苟地拉着琴。

王起明停了下来,他回忆起五年前餐馆的往事。

“这有什么好看的,我天天上学都看见他在这儿拉,没人理他。”宁宁拉着王起明的手说。

琴盒里还是只有几个有数的硬币,演奏家边拉边向他科微笑,像是认出了王起明,又像根本不认识,只是为了乞求什么才微笑。

王起明不慌不忙地,从皮夹里拿出了一张五十元大钞放到了琴盒里,谁出猜不出,他是出自什么动机,郭燕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的一举一动。

宁宁厥着小嘴在他身后边骂了一声:“神­精­病!”

王起明放下钱,带着她俩快步地走开了,身后的琴声停了。并传来了一声惊叫:“MyGod,today is my lucky day(我的天哪,今天是我的运气日)!”

他们在一家雪佛兰汽车店里,选了一辆黑­色­的1986跑车。

“为什么选黑­色­?”王起明皱着眉头问。“黑­色­好,”宁宁争辩,“黑­色­有派!”

“真不知道什么叫有派!”

王起明自言自语地走到车店经理室,付了款,办好手续,二十天后取车。

走出车店,宁宁说她饿了,他们就走进了一家很有名的海鲜店。

这家餐馆几乎没有任何装璜,照明暗淡,里面来来去去的顾客和侍者都显得鬼鬼祟祟的。餐桌椅都用原木钉起来的。

坐起来很不舒服。墙壁也没有装饰,露着红砖青砖,光是挂着几块还显露着木纹的木板,板子上有几条好象是孩子画的鱼虾之类。

“怎么到这么个地方来呀,”郭燕忍不住地说,“黑灯瞎火地。”

“妈!您知道吗?这叫情调,眼下最流行的最时髦的就是这个了!”宁宁十分了解当今美国什么时兴什么不时兴。

“这叫什么情调?”王起明对着女儿,不耻下问。

“原始、粗犷、野­性­!”

“噢!”为了不使女儿扫兴,他大稳大悟地应了一声。

“哟,爸!您搞服装设计的,怎么也不明白这个呀?”

宁宁说,“要是在您的服装设计上也体出现原始、粗犷和野­性­来,您准红!”

王起明一乐:“那原始人都不穿衣服,要我设计什么啊?”

“好哇,爸!您这是成心损我。”

王起明拍拍女儿的脸蛋。

女儿撒娇地扭扭上身。“宁宁,”郭燕忍不住问,“你这一套套的,打哪儿学来的?”

“哪儿?美国呀!”

“美国?我和你爸爸来了这么多年,也没学你这么多呀!”

“你们老了,迟钝了。”

宁宁这话,说者无心,王起明和郭燕听了都对视一下。看看是不是真的老了。

是老了吗?

王起明在心中暗暗问自己。

或许,不是自己老了,是女儿太年轻了?

他在微弱的灯光下,打量着女儿。真奇怪,灯光虽然微弱,但他看女儿却看得似乎更清楚,更明白,甚至比在阳光下看得还要真切。

宁宁太聪明了,如果不引导好,没准儿,能出事。

她到美国没有几天,可适应得很快,特别是语言,仅仅半年时间,宁宁的英语已经完全过关了,她又爱看电视,所以,发音准确好听,还带着一股子纽约腔。让王起明头疼的是,骂人的脏话,她也无师自通地积累了一大堆。

侍者上前,宁宁十分老道地点了三只龙虾、两客生蠔,两打青蚵,还有饭前的香槟。

王起明对女儿说:“宁宁,你这一套倒真学得快。可是,在美国,还得看本事,下个月你就得上大学了,G.AE.D.准备得怎么样?”

“今晚不提这个。”宁宁抿了口香槟,直截了当地打断了爸爸的话头。

“今晚怎么不能提呢?”郭燕问。“今晚是周末呀!”

“我看你天天都是周末!”王起明对女儿说。

“别说了,起明,”郭燕说,“今天确实是周末嘛!”

龙虾上来了,宁宁剃皮十分内行。

“妈,不对,得这样!”宁宁一边自己吃一边当妈妈的教练。

王起明喝了口酒,本想不再说什么大学前的标准考试,可是,看着女儿如此迅速地美国化了,心里总是十分不安。

他忍不住要说:“宁宁,你到美国来,日子还浅,你得知道,我们中国人到美国来,可不能什么都学,还是要保持我们中国人的好传统……”

这话说得太没劲,板板平的,连王起明都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跟支部书记似的。

“嘿嘿嘿,”宁宁一边剥着龙虾一边忍不住地笑,“我还真不知道,在美国也能听见做报告呢!”

“行啦,大周末的,”郭燕劝王起明,“别老跟孩子讲这些大道理。”

“不是大道理小道理,”王起明说,“就是有这么一条道理。

咱们中国人,想变成美国人,也变不了。你信不信?“

宁宁放下刀叉,用餐巾擦擦嘴,双臂支在桌子上。

“爸爸,我真不明白了。我刚到美国的时候,你嫌我土,没见识,让我跟上趟,赶快适应美国。你让我的,多看电视,多接电话,多交美国朋友。对吧?”

“对。有这事。”

“可是现在呢,你又要我,别学这个,别学那个,要保持中国人本­色­。保持中国人本­色­,我老老实实在北京呆着不就行了吗?到纽约来­干­什么呀?我不明白,您到底要我成一个什么样的人。美国人?中国人?中国味儿的美国人?美国味儿的中国人?”

这问题王起明没法儿回答。说真的,他自己也没闹明白该做什么人。对于女儿,连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孩子没来时,他盼她快点来。等她来了又怕她不适应,奖励她要尽快地进入美国社会。可等到她真的进入美国社会了,他又害怕了,怕她学坏,想把她拉出来。

怎么对孩子说呢?

“是这样,”他咽下一口酒,“我认为,家庭观念,伦理道德,还是咱们中国的好。我这意思是说,你该有自己的主见,坚持该坚持的东西。”

“我当然有自己的主意。”

“我是怕你……怕你……”

“怕我什么?”

“吃亏!”

“吃什么亏?”

“吃女孩子的亏。”

“哼哼,”宁宁冷笑了一声,“您的顾虑太中国化了。”

“美国化是什么样子?”王起明紧追着问。

“您是个老八板!”

“宁宁!”郭燕制止宁宁的话,“你不能这样对爸爸说话!”

这时,从餐馆的另一端传来“祝你生日快乐”的歌声。

不知是席哪位客人的生日,餐馆里的乐队演奏起来这支曲子。所有顾客都唱起这首歌。

他们三人也拍着手,同大家一起合唱。

这歌声打断他们险些发展成争论的讨论。歌声一停,宁宁双手放在郭燕的手背上。

“妈妈!下个星期,我的生日。”

“我忘不了。”

“送我什么礼物?”

“你要什么?”

“我要……”

“什么?”

“……一条狗。”

“不行!”郭燕的拒绝十分地坚持。“绝对不行!”

“我就要狗!”

“我可以远你别的。”

“我就要狗!”宁宁大声坚持,“你们上班,就我一个人在家,我闷得慌!”

“养狗麻烦死了,吃的喝的,病了还得看大夫,谁管?”

“我管!我管!”

王起明看着母女的争执,突然升起一个念头,他接下话头说:“宁宁!我给你买狗!”

“起明!”郭燕瞪着他。

“我给宁宁买,她确实需要。”

“爸爸!你真是个好爸爸!”

说着,宁宁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回家后,郭燕抱怨王起明太娇惯女儿。王起明对妻子说:“家里有条狗,她下学就得往家跑,不至于总在外乱跑了。”

“也对。”郭燕说。

12

这天是宁宁的生日。

客厅里,一个特大号的生日蛋糕,放在大理石餐桌的桌面上。

蛋糕上写着:祝凯丝生日快乐。

宁宁的英文名字是凯丝。对了,蛋糕上还有一个醒目的数字:18.

客厅的屋顶,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彩条。

壁炉两旁出悬挂着亮晶晶的影灯。

桌子上、钢琴上、沙发上堆满了朋友们送来的生日礼物。

后院的草坪上,烤­肉­炉冒着浓烟也传布着阵阵­肉­香。

王起明夫­妇­要在下班以后回来,现在聚集在这里的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统统算起来,大约有二十多个。

男孩、女孩,白人,黄种人,还有黑人,都伴着音乐,扭着腰肢,扭着ρi股,跳着桑巴舞。

宁宁正在和一个男孩面对面、胸贴胸、胯连着胯地扭在一起。王起明管这种舞姿叫“野狗闹春”。

“凯丝!”和宁宁一起跳舞的男孩问宁宁,由于舞曲声音太大,他不得不呼喊。

“什么?”

“今天,感觉好吗?”

“­棒­极了!”

“你知道一首新歌吗?”

“什么歌?”

“i want your sex.”

“什么?”宁宁没有听清。

“《我要你的­性­》。”

“噢,我知道。”

“May i hāve your sex?”(我可以要你的­性­吗?)

“What do you say?”(你说什么?)

“i want your sex.”(我想要你的­性­。)

“Me too.”(我也想。)

“Now?Here?”(现在?这儿?)

“Get out here!”(滚蛋!)

她大声地叫,让那小伙子明白,这里可不成。

那小伙子并不在乎,咧开嘴笑笑。

随着一声“祝你生日快乐!”又有几个青年走进了客厅。

该说这几个青年的打扮与众不同。

他们浑身上下都是黑­色­:黑背心、黑裤子、黑球鞋;为首的一个是个身体健壮结实、眉清目秀的中国男孩。

“杰姆斯!”宁宁热情地呼唤这个中国男孩的名字,扑了上去。

杰姆斯一把把宁宁抱在怀里,深深地吻了一口,说:“宝贝儿,我给带来点礼物。”

“什么礼物?”宁宁问。

杰姆斯右手掏出一个小小的纸包。

宁宁明白这是什么,赶忙按下他的臂膀。

“怎么?”

“不,这儿不行。”宁宁说。

“为什么不行?”

“我爸爸很快就回来。”

“那又怎样?”

“不,不,不行!”

宁宁使劲地摇头。

“好吧,呆会儿再说,”说完,杰姆斯收起那小包儿,搂着宁宁跳起舞来。

音乐更热烈了。

青年人变更疯狂了。

宁宁卧室的门半开着。

一股股呛人的烟味儿从卧室里头徐徐地漂了出来。

卧室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不少人。他们轮流着在吸一根大麻。

别看他们年轻,可看上去,一人一副老烟枪的架式。

当轮到他们自己的时候,每个人都是深深地吸上一口,往深里吸,吸到肺里去,然后,闭上双眼,鼓起嘴巴,缓缓地吐出一缕又清又淡的白烟。

这些青年,目光暗淡,衣着零乱,吸上一口大麻后便是一副尽享人间欢乐的满足的样子。

宁宁在客厅里,嗅见了这里的味道,急步赶上了楼。

“喂!伙计们!你们不能,不能在这儿,­干­这个!”

宁宁大声地斥责这些吸大麻的伙伴,并打开窗子,用手扇着烟。

“你要不要,试试?”

正在抽烟的那个男孩,举起了那支烟ρi股,向宁宁晃动。

“你们出去!”

“你不该轰我们,”那男孩说,“你也来,试一口,试一口!”

这时,杰姆斯进来了。

“出去!出去!”他具有无尚的权威,一声令下,那些吸大麻的人迅速的站了起来,离开了宁宁的卧室。

卧室里只剩下了杰姆斯和宁宁两个人。

杰姆斯用脚后跟把房门碰上了。

宁宁刚开完窗,回身见杰姆斯的表情觉得有点不对。

“杰姆斯!”

杰姆斯走到她身边,象老鹰抓小­鸡­一样地抓住了宁宁,他的动作坚决有力,使宁宁没有一点对抗的余地。

他把自己的嘴­唇­重重地压在宁宁的嘴­唇­上,拼命的吸吮。

宁宁皱着眉点,鼻子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她的双手刚想摊开他的双臂,杰姆斯已把她的双手拧在了背后。

杰姆斯把宁宁压在了床上,自己的身下。他那沉重的那体,压得宁宁喘不上气来。

他的手在她的胸上、下身乱摸着,大而肥厚的嘴象水田里的大蚂蟥,牢牢地吸住了宁宁的嘴。

“快点!宝贝儿!别装蒜啦!”

说着,杰姆斯解开了皮带。

Party散了。

宁宁和王起明厂里工人阿遥女儿温迪正在收拾残局。

宁宁的脸­色­苍白,显得非常疲劳。

“你爸爸、妈妈怎么还不回来?”温迪问。

“最好别回来。”

“为什么?”

“回来就是那套长篇大论。”

“长篇大论?说什么?”

“训人呗。”

“训你什么?”

“是做中国人,还是美国人?”

“你说呢?”

“我?”宁宁指了下自己,摇摇头,“不知道。”

温迪不解地看着宁宁。

“那你觉得,是做中国人痛苦呢?还是做美国人痛苦?”

宁宁被温迪这个提问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她认认真真地想了想,回答:“我觉得,做女人痛苦。”

温迪有问不完的问题。

“你爱你的爸爸吗?”她问宁宁。

“不爱。”

“为什么?”

“我也知道。反正我恨他。”

“就因为他总在训你?”

“可能吧!”

“可能?他是在爱你,家长永远关心咱们,永远对咱们好。”

“是吗?”宁宁不无嘲讽地反问。

“对。所以,我们该听他们的话,该使他们的内心充满幸福。”

“这我懂。”

“你懂?”

“道理我懂。可我还是恨我爸爸。这是没法子的事儿!”

“你可不要这么说。”

“他从来不问我,我­干­好事他不知道,我­干­坏事他也不知道。”

“你吸烟,他们知道吗?”

“不知道。”

“杰姆斯呢?”

“也不知道。”

“你真能保密。”

“你也得替我保密。”

“我知道,你放心。”

温迪说。

13

时近傍晚,高速公路上,王起明的轿车在飞驰。

王起明焦急地驾着车,箭也似地飞在高速公路上。看得出,他十分着急。

郭燕坐在他身边,怀里抱着一只小白狗。这是他俩送给宁宁的生日礼品。

今天,他们很早就离开了工厂,从新泽西州很远的地方买到了这种世界驰名的“Melttes”,中国人管它叫“贵­妇­狗”。

小白狗浑身上下打着哆嗦,害怕地把头藏在郭燕的腋下。

也许它在猜测,新主要要把它带到何方。

“希望宁宁不要为我们迟归而生气。”郭燕自言自语。

“不会,”王起明很有把握地说,“她一看见这只小狗,肯定会高兴得蹦起来。”

“但愿如此。”

汽车时速表已经过了70,郭燕在一旁提醒王起明:“当心警察!”

汽车在通过Holand遂道时,遇上了塞车。

王起明急得一拍方向盘:“真他妈的见鬼!”

他看了看表:10:30.

“太晚了,”王起明说,“怕是赶不上宁宁的Party了。”

“估计差不多了,她打电话告诉我从下午一点就开始来人了。”郭燕一边抚摸着那小白狗儿一边说:“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

“我早想好了,叫它Jerry.”(杰里)这是王起明看到电视里的动画片,想到了那只家喻户晓的狗。

“Jerry,Jerry,姐姐见到你,一定高兴死啰。”郭燕把小狗举到脸前,想亲它一下。那小白狗为了拍新主人的马屁添了郭燕的脸一下。

“痒死我了,小淘气儿。”郭燕说着“咯咯”地笑着“宁宁有了狗,我想下了学就不会再出去了。”王起明说。

“我就怕她交上坏朋友。”

“唉,真叫人­操­心。”

“美国人说,Teenagerisanimalage.”

“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十七、八岁,是牲口的年龄。”

“话虽刻薄,可是,有道理。”郭燕接过来说,“打毛衣张太太的孩子,卷进了华青帮。”

“真的?”

“没错。”郭燕继续说,“去年这孩子挨了三枪,花不起这儿的医疗费,跑回南京治伤。一年了,到现在还不敢回来。”

“可怜的孩子。”

“秀梅有个表妹,也是这个年纪,从台北到这儿没有多久,就学会了吸毒。她父亲把她好揍了一顿,第二天就离家出走了,到现在不知下落。我真担心。”

“为谁?”

“宁宁?”

“她不会!”王起明十分肯定地说,“宁宁是什么孩子,你我还知道吗?她从小就聪明,听话,外边的事儿从来不掺和。

对吧?“

“是。宁宁,我当然信得过。”

王起明和郭燕都是为了驱除内心的不安全感,才如此坚定地夸奖宁宁。其实,他们的内心都有一点点不安。尤其是王起明,每当他听到女儿那一口纯正的纽约腔英语的时候,心就悬起来了一半。

终于到家了。

郭燕抱着小狗,先下了车,径直奔到客厅。

“Happy birthday”她双手高高地举起了小狗,小狗大概有恐高症,四支小爪乱蹬着,非常可爱。

“妈,我的狗。”宁宁跑过来,抱了过去,紧紧地抱在怀里。“Huny、Stueady,Lovely”地叫着。

王起明走了进来,看着杂乱的客厅,闻着那浑浊的空气,顿时皱起了眉头。他没说什么就上楼了。他想换下西装,穿上运动衫松驰一下。

他一到楼上,就闻到了一股强烈的怪味儿,他走近宁宁的卧室,门没有全关上,那股子怪味儿是从那里出来的,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儿。

他没有马上换衣服,又返回了楼下,小声在郭燕的身边嘀咕了几句。郭燕的脸也立刻收回了笑容,瞬间变得惨白惨白。

宁宁只顾着逗小狗,根本没有留意这些变化,何太太的女儿温迪,斜眼看了他俩一眼,便站起来说:“阿姨,叔叔,我走了,再见。”

“谢谢你,温迪。”

王起明对那女孩子道了谢,但是眼睛并不看别处,只是盯着地面。

“温迪,你辛苦了,”郭燕看着丈夫若有所思的神态,便热情地对那小女孩说,“谢谢你。你回家告诉你妈妈,明天早一点来上班,有批货要赶。”

“知道了。”

温迪答应着,走出了门。

客人走出门后,房间里静极了,象是夏天一场暴雨来临前夕的闷热空气。

王起明,坐在沙发上,脸­色­­阴­沉。他点燃一支香烟,陷入思考。

郭燕也在他身边坐下。

她当然知道即将爆发的将是怎样一场风暴。于是,她坐在丈夫身边,示意他不要发脾气,不要对女儿过于凶狠。

她捅了捅他的腰,以示提醒。

他没有接受这提醒,却把她的手拨到了一边。

她知道,这场冲突不可避免了。她紧张地期待着。

宁宁还在抚弄小狗。

这18岁的姑娘当然也嗅出了紧张空气中的味道。但她似乎并不在乎,低声哼着歌。

“宁宁,”他开始了询问,竭力在声调中注入一些平静,竭力使自己的声音不要因颤抖而走调,“你,学会抽烟啦!”

宁宁的身子震动了一下,但是马上又使自己镇定了下来。

“偶尔。”宁宁满不在乎地回答了这么一句。

不是回答,而这种满不在乎的情绪,使王起明有些愤怒。

他增大了声音:“我的问题是,你会抽烟了?”

“Yes.”(是。)她索­性­承认了。

“是不是大麻?”他追问。

“I……don‘t know.”(我……不知道。)

“谁教你的?”

“Someone.”(一些人。)“哪些人?”

“你一定要知道吗?”宁宁冷静地反问父亲。

“这不重要。”王起明承认,“重要的是,你为什么要学这个?”

“AEoraeun!”(好玩!)

她轻描淡写地吐出这两个字,站起身,一甩马尾松头发,向楼自己的卧室走去。

“站住!”

她没有站住。

“站住!”

“i want go to bed!”(我想上床睡觉!)她说。

“不行!”

“我要去睡觉!你没权利阻止我!”宁宁扭过头,充满仇恨地望着父亲。

“我有权利,我是你爸爸!”

“爸爸也没有权利,这是自由的国家!”

宁宁也大声地吼了起来。她的声音往常是那么悦耳动听,现在却显得尖细,难以忍受。

父女便就这样对峙着。

烟灰掉到了地上,王起明也没有察觉。

郭燕走到女儿身边,耐心地劝说:“宁宁,有话好好跟爸爸说,不要这个样子。爸爸,我,都是为你好,你知道吗?”

宁宁没有答话。

郭燕的眼圈有点红:“爸爸、妈妈辛辛苦苦地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你吗?我们把你从北京接来,为了什么,就是为了你有一个好的生活,好的条件,好的……前途。你可,你可不要走偏了路呀。只要,只要你能幸福,妈就是累死了,也心甘情愿。”

说着,她伤心地哭出了声。

“为了我,为了我,”宁宁恶狠狠地说,“你们口口声声地说为了我,你们为我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王起明听了这话,觉得太冤了。他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提高了嗓门:“真是没有良心的东西!不为了你,为了谁,你说!”

“Who know.”(谁知道呢?)它它说。

宁宁把头一歪,又是轻描淡写地说道。

王起明实实在在不习惯女儿的这种轻描淡写,实在不习惯她的这种姿态,甚至害怕她的纽约腔英语。

“我希望你放尊重点,从今往后,我不不允你在家里说英语,我听不惯,我受不了!”他吼叫着。

“以前非让我说英语不可,现在你又烦我说英语,你到底让我说什么话?”宁宁入说了中文,更带出了几分强硬。

“我要你说人话!”他又拍了下桌子。

“起明!”

郭燕觉得他的话也开始刺激人了。她想要制止丈夫,制止女儿,制止这场火山爆发般的突冲。

可是,她能做什么呢?

除了流泪,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丈夫发怒,除了无可奈何地看着女儿蔑视和仇视自己的丈夫以外,她毫无办法。现在,她如同站在山下的行人,看着一辆失去控制的汽车坠下山崖,束手无策。

“你该说老实话,说人话!起码对你的父母!”

王起明发怒时,略带颤抖。

“好好,我说,我说。”宁宁把小狗往地上一扔,就说了起来。像座冰山化了冻,像水库开了闸,一下子,把积压在心底里的话全部冲泄出来。

“从十一岁,到十六岁,这漫长的五年里,你们管了我什么?你们知道我哭了多少回,又为什么哭?你们又知道我天天想,都在想什么?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什么也不知道。”

“老实说,那时,我很想你们,过新年,过春节,我都非常非常想念你们。我知道,你们给我寄了很多钱,很多钱,可是,我不需要钱,我需要的是爱,我需要爸爸结实宽大的胸膛,我需要妈妈温暖的胸怀。你们给过我吗?你们给得了我吗?她越说越激动,嗓子都变了声。

“爸爸,妈,我不是一个好孩子,我跟你们想象的不一样,今后,请你们别对我寄于太好、太多的希望。我……我……你们不了解我!”

“宁宁,那你就说出来,也好让我们了解呀!”郭燕有点哀求自己的女儿了。她似乎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女儿有可能说出一些她最不愿听的事情,讲出一个悲剧来。

“你说吧,说!”王起明强压住自己心头的怒火,说。

“好,既然如此,我告诉你们。”

宁宁陷入了沉思。她有一阵没有说,看上去比她的实际年龄要大的多,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

“我得不到你们的爱,我的心里冰冷如三九的冬天。在我16岁的那年,也就是来美国的前一年,为了听你们的话,为了进入美国,我去英文补习学校。我不愿意去学英语,但是为了你们,为了让你们觉得满意,我去了那所英文补习学校。

“在我的班上有一个男孩子叫刘雄。他很英俊,非常……爱我;我也喜欢他。我们在一起学习英语,一起去餐馆吃饭,一起……去……他的家……后来,后来,我就怀了孕。”

“什么?”

王起明的眼珠子立刻瞪得要掉了出来。

“宁宁!”

郭燕的呼喊完全是撕裂心脾的顺喊叫。她伸出手来抓住丈夫的肩膀。

“你们喊什么!”

宁宁厌恶父母对于她几年前的怀孕表露出这种惊诧。

“现在你们知道了,着急了,喊出了声,可当时你们在哪儿?在哪儿?”宁宁反过来责问她的父母。

王起明和郭并听到了这样的责问,哑口无言,垂下了他们的头。

宁宁擦了一把眼泪,继续说:“在人工流产的手术台上,我疼,我疼!我喊你们,我大声地叫,妈妈!妈妈!你在哪儿?爸爸,爸爸,你为什么不来接我呀!那时候,我多么需要你们啊,我多么愿意你们用手拍拍我的头,哪怕是把我骂一顿也行呀!”

郭燕哭更伤心了,王起明额头上的青筋暴凸起来。

“那个,那个坏小子呢?”他追问。

宁宁颤抖着点上一支香烟,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吸着香烟。

这次,王起明并没有立即拦阻。

“告诉我,他在哪儿?”

“他是个流氓。后来,他因为别的姑娘的事被公安局抓了起来。”

宁宁又把这一切说得轻描淡写,平平淡淡,仿佛她说的是一个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似的。

这样的姿态,王起明实在难以忍受,他想冲上去,揍这个不肖的女儿一顿。可是,深深的内疚又感染着他,使他没有勇气走到女儿面前去打她,甚至不敢抬头正面去看她。

“到了美国,”宁宁继续向下说,“你们一天到晚只知道工厂、生意、挣钱,就想把我成天锁在家里才好,这样你们就可以称心如意。我既成不了你们的包袱,又可以为你们看家。

你们既可以在外面充当财主老,又可在众人面前炫耀你们有一个多么乖巧的女儿。你们想一想,这不太自私了吗?“

她哭得好伤心,每一声都好像从五脏的深处发出来的,她哭得不能自己,由于双臂的不断颤抖,即头顶上小马尾松,也跟着不停地哆嗦着。

手上的烟灰也被震掉了长长的一大节,掉在了­奶­白­色­的地毯上,她使劲地用脚一捻,形成了一团乌黑的斑迹。那斑迹,在那没有一点污点,洁白的地毯上,显得那么刺眼。恐怕,这一辈子也弄不下去了。

她又抽了一大口烟:“我,我也是人哪,我也要有我的那份生活,我也要有我的朋友,和我的天地。难道,为了你们的成就,我作出的牺牲还不够吗?难道,让我到了美国还继续为你们作出牺牲?为了你们的地位,为了你们的面子,我就像那只狗一样,天天关在家里,为了三顿饱饭向你们摇尾乞怜吗?不,爸、妈,我做不到,我也不想去做!”

她说完了。她觉得已经把自己心头需要倾诉的都倾诉出来了。这使我感到一定程度的解脱。

她抱起了那只小狗,上楼回她的卧室去了。她的马尾松头发,在她头后一颠一颠地颤动着,象是一簇黑­色­的火苗。

宁宁离开了,客厅显得异常的空荡。

“可怜的孩子……”

郭燕说了一句,“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王起明双手抱起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过了会儿,他长叹了声。

宁宁回到卧室,一头扑在了床上。

为了自己的哭泣不至发出太大的响,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

她哭着,在枕头下面,她的哭声“呜呜”的。她浑身上下哆嗦成一团。

哭了一会儿,她推开溻湿了的枕头,翻过身来,仰面朝天地躺着,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

两行清亮亮地眼泪,从眼睛里向外涌,挂在她的脸颊上。

今天?

今天是生日?我的生日。她想。

眼圈,已被那些高级的化装品,弄成了黑黑的两团,猛看上去,像一个­干­瘪的骷髅。

她又点上了烟,回忆着,今天下午杰姆斯对她的粗野。回忆着,十六岁那年所发生的一切事情。她自怜自己的命苦,自怜自己所遭到的不幸。

她并不想用一些话来刺伤自己的父母,她知道说出来后,他们的心有多疼。当她看到爸、妈那种惊愕、伤心,在她的心中,也掀起了对他们的同情和怜悯,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在同情和怜悯里,还夹杂着一种快感,一种报复者的快感。

为什么让我出生在这个家里?为什么我就那么和别的孩子不一样?难道真的有命,我的命就那苦?她在想。

在中国时,虽然人人都羡慕我,说我命好,有个美国的爸爸、妈妈,花的是美金,用的是洋货,可我为什么总有一种感觉,一种被抛弃的感觉。

她这样问着自己,在回忆中把自己的委屈都倾倒出来……

他们当然不会知道,寒冬大雪之中,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香山。香山,冬天的香山,大雪中的香山,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只有漫山的树木和我。

我爬到了山顶,数不清摔了几个跟斗。我在山顶上,北风呼啸之中,尽情地哭,哭,哭!

我是多么怕有人看见我象个傻子一样地在香山的山顶上哭。

我又是多么希望爸爸妈妈从遥远的美国突然来到这里,听见我的哭声!

爸爸!妈妈!

就是你们给我的特殊,就是你们给我的美金,给我招惹来了数不清的麻烦。

在街头,我象一块肥­肉­,招来了那些俄狼般贪婪的青年。

我不知道他们是追求我还是追求我的钱袋。

在戏院,在舞场,我成了一朵芬芳无比的鲜花。鲜花招引来了无数蜂蝶,我也无法区别这些蜜蝶飞来飞去是为了我还是为了我有你们——在美国的爸爸妈妈。

你们,你们送来的美元,使我无法判断,使我失去了正常分辨美丑的能力。

我陷进了泥潭,无法自拔。

现在,你们拼命的让我读书,你们也不想想,自从上初中,我就没有一天能安心听课,安心做功课。每次来信都催我好好学英文,中文学多了没有用。

你们一遍又一遍地安慰我说,你就快来美国了。快了,快了,也许就明天,或下个礼拜。你说我能安心的学习吗?几年来,老实说,我的心早就散了,看见了书我就头痛。

你们又常常给我举便,某某硕士开餐馆,某某博士烫毛衣,书读多了,也挣不了大钱;就是真的读出来,年薪五六万,养个房子和汽车。日子也是紧着裤腰带。

学作生意吧,你们又嫌我太小,没有经验,一定会上当受骗,刚刚想做点什么,又说我笨,说我傻。

我到底应该怎么活,什么才是我的出路呢?

宁宁想,不是我不适应美国,而是你们不适应我。不行,我要出去,我要去打工,挣我自己的那一份钱,来养活自己,明天我就跟他们谈判。

不久,宁宁和衣而睡,沉入梦乡。

此时,王起明和郭燕躺在床上,各自想着心事。

想来想去,他们也没有找到答案。漫长的夜晚,他们无法入睡。

14

清晨。

王起明迷迷糊糊地听到楼下响起了报时的钟声。

他坐起了身,一个人先下床,走进了浴室。

他已经养成了早晨洗澡的习惯,象美国大多数人一样。

早晨起来洗澡,与其说是为了卫生,为了清洁,不如说是为了头脑清醒。让热的、温暖的水,把一夜的浑浊冲刷­干­净;让那怡人的液体清醒头脑,使陷入麻木的身躯一下子振作起来。

洗澡对,他在心里盘算着该如何去和女儿做一次认真的谈话。对,他有信心,使女儿理解他;必要的时候,他也可以试图去理解女儿。

洗完澡,他感到轻松了许多。他用一条大毛巾,擦着湿淋淋的身子,走出浴室。

“起明!”

这是谁在喊?

“起明!”

这是郭燕。她的声音,凄厉,哀婉,显然是出了什么大事情。

他围上毛巾,冲出了浴室。

郭燕从楼上跑下来,跌跌撞撞,好象在楼上撞见了鬼。

“宁宁,宁宁……”她喊叫着。

王起明不由分说,从楼梯口夺路而上,向楼上奔跑。

卧室——宁宁的卧室——房门大敞,没有人。

王起明又各另外的房间找去。

书房,没有。

客厅,没有。

阳台,没有。

厨房,也没有。

他在整幢房子里寻找,高声叫喊:“宁宁——宁宁——”

没有她的回应。

郭燕举着刚刚捡到一张纸,奔到了王起明的身边。

“起明!看!她留下的!”

王起明走过来,接过那张纸,急切地读了起来。

亲爱的爸、妈:我走了。

原谅我。我没有打招呼。因为我不想叫醒你们,我知道,你们为工厂、为我,已经很累很累了。

所以,现在我就不声不中响地走了。

昨天晚上,我说的那些惹你们生气的话,使你们伤心的话,我很后悔,请你们忘掉这些话。其实,我并不是想让你们生气。我爱你们。

爸、妈!

我长大了。在美国,象我这么大的青年,一定要一脚踏出大门、自谋生路去了。可你们总是想把我关在家里,这对我、对你们都没有好处。只有真正做到象你说的,要学会独立思考,人才能长大。现在,我要出去闯一闯,就象你们一样。

爸、妈,我走了。

别太为我担心。

爱你们——这是真心的。

你们的宁宁晨五时那张纸背面,还有一行小字,字迹十分潦草:爸、妈:有两件事,爸的头疼药,我已买好了,放在冰箱旁。

妈给我买的衣服,我没有全拿走。

妈妈留着自己穿吧,纽约的冬天很冷。

再见!

宁宁王起明的头象被人用拳重重地击了一下,耳鸣目眩。

刚刚洗完的身体,又出了一身无名汗。头上,还没有­干­的头发里,水流了下来。

那只刚刚买回来的小狗,蹲在角落里,伸着小红舌头,警惕地注视着新主人异常的神­色­。

“我要报警!”他说。

“报警?”郭燕问。

“对,马上。”

“马上?”

他急急忙忙地拿起电话机,拨了911.

911一拨就通。

王起明用最简洁的英语把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希望警方能够帮助他找到宁宁。

电话里传出了警察冷漠的声音:“这个,恐怕我们帮不了什么忙。”

“为什么?”

“她18岁了。”

“18岁又怎么样?”

“根据法律,如果你把你的女儿——18岁的女儿——关在家里,那么违反法律的,很不幸,是你。”

“是我?”

“对。如果你没有别的情况要报案,那么,我这里还有其它的……”

王起明愤愤地不顾礼貌地挂断了电话。

“混帐法律!”他骂着。

他们给自己所知道的宁宁的朋友都打了电话。

没人知道她的下落,没人知道。

郭燕说:“也许,也许,她会打电话来。让我们等一下。”

他们放下电话。

王起明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象关在笼里的豹子。

终于,电话铃响了。

郭燕抢先一步,说:“我来接!”

她激动地拿起电话听筒。

“喂!我是秀梅,你们快到工厂来吧,出事了。对,快来!”

秀梅一见他们走进门来,就急忙迎上去,说:“老板,您看,上个礼拜我就提醒您,这批334肩上用错了线。可您说先冲出去再说。现在,您看!”

她用手一指工厂门口堆放着的二十几箱退货。

“退货?”王起明明白了问题的严重­性­。

“全退回来了!”

秀梅说到这儿,脸胀得通红,喘着粗气。

王起明的怒火一下子就冒了上来。他大声地吼叫起来:“退货了就怪起我来了!我难道就没叮嘱过你们吗?”

众人没有一个敢吱声的。

“是我让你们用错了线的?”他一边在工厂厂房里头转悠,一边发泄自己的一肚子怒气一肚子邪火,“打衣服的马虎,熨衣服的­干­什么去啦?包装的也是吃闲饭的吗?都­干­什么去了?

我实话告诉你们,这批退货,里里外外一共是六万八千块;可别以为我手头有多少钱能挡住,实不相瞒,填窟窿的钱,我可是一个字没有!要想挣工资,要想吃饭,没别的,把这些货两天内重新打好,给人家送去;要不然,咱们一块挨饿——谁也别埋怨谁!“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大,嗓门越来越高,用词越来越严厉,一点面子也不留。

郭燕在一边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丈夫心里窝的火有多一半是冲着宁宁来的。

工人们不知道这一层,都低着头。

“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海外,找个活儿做,挣上俩我儿,可真是不容易。这么大拨大拨地退货,我可受不了,你们也该明白!”他说,“愿意­干­的,这两天加班加点,开夜车,把这点活儿赶出来;不愿­干­的,甭说别的,给我走人,我欢送!”

这一番火爆爆的训说完,他一转身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临进门,他把办公室的门摔得山响。

大伙放下手里头的活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静静地,谁也不吭声。

王起明如此凶神恶煞、暴跳如雷,这是他们谁也没有见过的。他们都被这一阵狂风暴雨震慑住了,没人说话,也没人动作。

郭燕知道,这个时候她自己该扮演什么角­色­。

她笑了两声,对大伙说:“他这个人,就是这个脾气,说了就好,说完了就过去,大伙谁也别往心里去。话说回来,这事也难怪他发脾气:饭碗要是砸了,你们说谁不急呀!”

她这么解释两句之后,又说话儿:“这些衣服虽然说是让人家退货了,可也用不着重新再打,把肩拆开了,前片从腰部往里打,把肩上的线换过来就行了。两天,我看能赶出来。

大家多受点累,就算是帮我的忙吧!“

说着,她先坐下,拿过件衣服重打起来。

这一席话,说的大家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都默默地做了起来。

办公室里,王起明双手捧着头坐着,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什么都没想。

过了半天,郭燕从外面走进了办公室。

“工厂,我来管。”郭燕对王起明说,“你出去找找。”

他点点头。

随后,他去了宁宁的学校,老师说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

警察局他也去了。警官向他耸了耸肩,一摊手,表示这事警方无法介入。

这些预料之中的结果加重了他内心的烦乱。他钻进汽车,马上拨通了阿春的电话。

“有事吗?”

“有。”

“重要吗?”

“很重要。”

“来吧,我等你。”

这几年,王起明养成了习惯,遇见了自己难以解决的问题,无法排除的苦恼,他总是去见阿春。在阿春的温柔婉转的音调里头,他心灵中颠簸的船只能变得平稳起来,他的烦恼愁苦会烟消云散。

“问题在于,”阿春手里托着半杯白兰地站在他的面前,他看见杯中的白兰地跳耀着金黄的颜­色­,“你自己。”

“我自己?”

“对,你小题大作了。”

阿春端起酒杯,抿了一口,平静地对他解释,“既然你下了决心把她从中国带来,既然你下了狠心把她推向社会,你又为什么为自己做的这一切而大惊小怪呢?”

“可是,他……”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淡淡一笑,“抽烟,脏话,大麻,­性­。可这又怎么样呢?这就是社会呀。你在决定让她走进这个社会的时候,这一切都早该想到的呀!”

“那不是太……太让人难以接受了吗?”

阿春把酒杯放在自己面前的茶几上。

“要记住,”她说,“你现在是生活在美国。美国,表面上乱哄哄,实际上,它有它的规律,它有它的法则,它有它的——游戏规则——这都很严格。它的道德观念也只在这规则内起作用。你不可能生活在真空里,你怎么能够要求你有又儿既生活在美国,又持一个中国的传统观念呢?那不成了畸形了吗?”

“可我是真的害怕,”他忧心忡忡地说,“她这一走,出现了些意外,我意想不到的事。”

“她不走的话,她的一切你都能意想得到吗?她吸大麻,你想到了吗?她在中国的怀孕和流产你想到了吗?”

他哑口无言。

“意外并不是昨天才发生的,只是你昨天才知道罢了。”

“我怕。”

“你怕什么,可怕在事情在后头哪!”不等王起明往下说她又接了下来,并离开了台子,手里拿着酒杯,来回踱着步子,“不错,是没有人写过这方面的书,因为它市场太小,不赚钱,中国移民毕竟在美国的数量太小了,有谁去真正的关心他们,研究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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