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30分午餐前你要全切好。不然……”
话未说尽,意思却再明白不过了。老板娘又伴着一阵高跟鞋的响动,袅然离去。
王起明目送她,然后又拿起菜刀。好多了,这回好多了……午餐时间,餐馆忙得如同一个战场。
侍者快速地奔跑,往来于厨房和店堂之间,报着菜名:“一个木樨肉加白饭。”
“芙蓉蛋两个,不要味精!”
“扬州炒饭,少放鸡蛋。”
“王先生,”老板娘忙里偷闲地向厨房内一探头,“快一点,手脚麻利点!客人多,你要快一点!”
话音未落,她又转身去店堂应酬客人。
“Long time no see Mr.John!How you do—ing.”(好久没见了,约翰先生!)
“Oh you look dieeerent today Janng,come this way.”
(珍妮,你今天看起来很不一样。请这边来。)
“Hi Tomy everything ok man……Sure,i miss very much man!”(嗨,汤米还好吧……真的,我也很想你!“)
听着传来的老板娘左右逢源的应酬,王起明觉得这女人很有意思。
他当然无暇他顾,认认真直人地洗碗,比洗自家的碗上心多了。绿色的洗涤剂泡得他手痒痒的,白色的漂白粉又呛得他睁不开眼。顾不上了,这些全顾不上了,只求把盘子碗洗得干干净净,让老板娘的脸上有个笑模样。
可是碗越洗越多,洗不过来了,王起明身边堆起了两座山。
侍者抱怨了,杯子跟不上,盘子跟不上,碗也不够用了……老板娘箭步如飞,从前肌的收银机旁跑进了厨房,一ρi股拱开了王起明,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卷起袖子,二话不说,自己洗了起来。
王起明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心里暗想,这下离被开除差不远了。
“你还呆着干什么,洗呀!”老板娘一边擦手一边向他喊。
王起明如梦初醒,还得在这儿干,还能在这儿干。他一下来了劲儿,洗呀!洗呀!拼了!汗珠从头上掉下来,新穿上的白衬衫一会儿就湿透了。洗呀,洗呀,拼了!拼了!无论如何,每月八百美金得挣到手;无论如何不能让人家轰出去!拼了!
王起明一大早去了餐馆,郭燕一个人独自闷在地下室里。
想出去走走吧,又真怕迷了路找不回来。她在地下室里来回转,象关在笼子里的狗,一会儿踮起脚尖,扒在那扇仅有的小窗口上,朝外张望,一会儿又在地下室里踱来踱去。
上午,她随便咽了几口路上带来的没有吃完的饼干;下午,她实在寂寞难熬,便一个人偷偷蹓到了街上。
女人,确实比男人胆子大。
她在大街上见到一间中国人开的杂货店,推门进去,不料接待她的是一位上了所纪的国民党退役将军,姓刘。几句话攀谈起来。姓刘的老板早已没有了先前将军的风范,剩下的只是小商人的机敏。他听了郭燕的自我介绍,就劝她。
“王太太!”刘老板客气地称呼郭燕,郭燕反倒觉得十分的别扭。
“王太太,”刘老板说,“您是刚到这儿,还不明白这个地方的规矩。这个地方可是得先挣钱,没有钱,寸步难行,只有等死。美国这地方它不养人。”
一席话,说得郭燕直缩脖子。“不过你也别害怕,好歹得去找个事做;别管好赖,只要有份儿事由,吃喝住,绝没有问题。”
“您能帮帮我吗?我人生地不熟……”
“我得进去打个电话,您稍等。”说着,刘老板进了里屋。
郭燕傻呆呆地站着,思忖着刘老板的话。
不一会,刘老板从里边走出来,递给她一张小纸条:“就是这个地址,去吧,说是姚先生让你来的。”
郭燕一个劲儿地道谢,从屋里走出来;刘老板边送边叮嘱:“有活儿就干,别嫌不好,美国这地方,光呆着不挣钱,跟自杀差不多。”
郭燕一路谢着,从里面走出来。
纽约,这就是纽约。
一路上,她心里一直这么念叨着。
刘老板给郭燕介绍的是一家成衣厂。当天下午,郭燕从衣厂拿回来一大包半成品毛衣,坐在地下室里,聚精会神地勾着衣针。一连几小时,就这么坐着,很少一动。累是很累,但萦绕在她心头的恐惧与不安仿佛被驱散了。
湘院楼中饭的战斗,到了下午两点半才算是告一段落。大家围着一张圆桌吃中饭。
王起明累得没有一点胃口,坐那儿,光喝汤。
“吃呀,这么累的活儿,不吃怎么行。”老板娘说着,往王起明的碗里夹了一块鱼。生意好,鳗鱼是老板娘犒劳大家的加菜。
王起明道了声谢,头也不抬地吃。
“王先生,新来乍到,总算钉了下来,很不坏;我正需要人,王先生年轻力壮,好好干。”
大伙听着老板娘说话,低头吃饭,并不Сhā嘴。
可在老板离席之后,信伙计们就开始拿老板娘的话来调侃。先是小李,模仿着老板良好的腔调,夸奖王起明,大家着实笑了一会儿。
王起明正不好意思,小李告诉他:“别人要是象你今天这么干活,早被炒鱿鱼啦!”
大厨吐子口烟,以极富有经验的口气说:“我看,这娘儿们是看上王先生了。”
“炒锅”说话更直接了当:“那还用说,我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娘儿们,风流ρi股都会说话,奶子也会调情。王先生,你的好运气来了,不花钱,白玩——过瘾!”
“我可是结了婚的人,”王起明辩解,“我女儿都十一岁了……”
“那怕什么?”“炒锅”说,“你别在乎这些,她也不会在乎。”
小李说:“只怕老板娘只是玩玩,不动真的。”
大厨说:“管她动不动真的,先玩了是真的,你瞧那娘儿们的奶子多艳势……”
大厨突然止住了话头,原来是老板娘正在身后。
“我说你们是不是闲得无聊啦,敢在背后糟蹋老娘?要是都憋闷得慌,花俩钱去找个地方出出火,别在这儿拿老板娘过嘴瘾!我看上他了?想得美!老娘是那种不开眼的人吗?”
王起明忍着性子,没说话,拿眼角瞥了这火爆厉害的女人。
从她那聪慧的前额和眉宇之间,他判定她是个精明的女人;从她那坦露的前胸和性感的腰臂之间看,他认为她是个放荡不羁的女性。
“你们都和我好好干活儿,生意好了,没有你们的坏处!”
“那有什么好处哇?”
大厨的反应敏捷,一句话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不要脸的痞子。Ballshit!”(屎蛋的意思)话虽这么说,可她脸上还是带着笑容。“谜一般的女人”,王起明内心在说。
整个下午,王起明手脚未停,擦炉头,洗碗碟,刷厕所,扫地毯,切洋葱,剥冻虾。白衬衫早晨刚换上的,下班时候已经成了黄褐色。王起明疲惫不堪。
晚上九点了,众人一声“拜拜”即向老板娘告辞回家了。
王起明做着最后的整理工作。
老板娘会好帐目,懒洋洋在地走过来问:“你知道,怎么回去吗?”
“知道。”
“要不要我开车送你一程呢?”
“我想,我能摸回去。”
他刚要走,老板娘叫住了他。
“等等!”
他停住了脚步。
“帮我锁上大门。”
“是,”王起明顺从她的所有命令。
当晚,王起明拖著沉重的腿向自己的“家”走去。
他的腿很沉重、手指僵硬,头也发沉。
主要是头,头脑里好象塞满了浆子,沉得很。他努力让自己有明确的思想,可是不成。他的头木得如同一棵树木、一块钢块。
“就这样生活吗?”他问自己,“我来美国是为了当一个洗碗工吗?”
他走着,抬起自己的双手,借着灯光注视着自己的手。
这双八岁就开始拉琴的手,一直被重点保护,今天一天,它却被漂白粉、洗涤剂和肮脏的碗碟毁得没了一切知觉。
“怎么办,我的琴?怎么办,我的演奏?怎么办,我的事业?怎么办?不行,一定要寻找机会回到老本行里去!我不能离开我的事业。”
不知什么时候,他走进了一条地铁遂道,他突然停下脚步,侧耳聆听。
一阵小提琴演奏声。
呵,是贝多芬的小提琴协奏曲,第三乐章。
音色纯正,很美,技巧也好。应当说,十分出色。
王起明以为是扩音器在放唱片,可细一听,又不象,没有协奏的乐队。
他紧走了几步,拐个弯。
是一个一头金发的人在演奏。他演奏得很认真,很投入,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了前额,可没有遮住眼睛。他的眼睛里闪着光,被贝多芬点燃的火光。
王起明被此人娴熟的演奏技巧和感人的音乐表现吸引了过去。他站在演奏者的对面。
那些匆匆而过的路人对这音乐和演奏者不屑一顾,但这丝毫不能影响演奏者的激|情和王起明的专注欣赏。
演奏者演奏着协奏曲中的华彩乐段,并向王起明投一个会心的微笑。
王起明也回报以微笑。
地铁遂道内,开着一场一个人演奏一个人欣赏的音乐会。
在演奏家的脚前,一个找开的琴盒里,几枚硬币放着冷光。
很难相信,这样一个具有丰厚天份的演奏家,竟然在街头演奏。而深感自己无论在天资还是技巧收都远不及此人的王起明,此时产生了一种痛苦的心情。
他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了一张十美金的纸钞,放在了演奏家的琴盒里,然后匆匆地跑掉了。
乐曲在他身后响着,没有间断。
王起明间也不回地跑出地铁。
一种失望,一种绝望的心情,涌上心头。
他从那金发演奏者的身上,看到了自己事业的尽头。
他跑,连自己也说不明白这是在逃避什么。
他跑,跑,不停地跑。
当王起明回到自己的“家”时,郭燕正在钩毛衣。王起明没有和郭燕说自己工作的详情,只是用颤抖的手燃上了一支香烟。
郭燕跑向浴室为他放热水,大声地向王起明谈着自己一天的经历。
“起明!我也有工作哩,钩毛衣,钩一件一美元七十美分;一下午我就钩了四件,这就是六美元八十美分。你合算合算,都快够乐团半个月的工资了。”
她兴致勃勃地从洗澡间出来,发现王起明早已睡熟,打起了鼾。
她轻轻地为他脱去衣服,拉一条被子为他盖上。她坐在他身边,钩毛衣。
外面,大西洋上吹来的寒风,刮着干树枝呼啸不已。
街上,一辆一辆汽车驶过,震得地下室里轰轰直响,妈象要开进房里来。
郭燕就这么坐着钩毛衣。她倚着那盏小灯,一直钩毛衣到深夜。
王起明三天的试工期满了。在第三天的下午,王起明在用吸尘器清扫地面。他的内心期等着老板娘的出现,但又很怕她出现。她的出现将决定自己的命运。他害怕这一刻的到来又盼望这一刻的到来。他隐隐约约地感觉,这一内心状态只有在音乐学院时才有过。那时,他迫不及待地等候录取,又怕自己等候到的是不录取的通知。
想到等候音乐学院的录取和等候一家餐馆的洗碗工录用竟是完完全全一样的又盼又怕的心态,不由得王起明嘴角上掠过一丝苦笑。
吸尘器嗡嗡地响。
这种杜绝人思想的声响,使王起明的脑海中现出了一片空白。
这空白又恰好成为王起明逃避现实摆脱心中焦虑的一片屏障。
有人拍他的肩膀。那拍肩的动作轻柔,以至于王起明一时半会儿竟没有理会到。
还是那吸尘器在发出阻止人去思想的轰鸣。
还是有人在拍他的肩膀。这下拍得狠了,惊得王起明猛一回头。老板娘的脸和他贴得极近,口里呼出的热气都能够甜丝丝地喷上他的脸。
“您说什么?”王起明大声地问,努力去压低那吸尘器的轰鸣。
老板娘伸出脚踩断了吸尘器的开关。
“你不会先关上那该死的吸尘器吗?”她恼怒地大声嚷嚷。
“是……我,我没听见。”
“你真笨!”
“不!太太……”
“别叫我太太!”
“我想……”
“想?你也能想吗?我看你就是个蠢驴,根本就不会想!
明摆着的事儿,你也不会想明白!“
“不,我……”王起明面红耳赤,面对这样伶牙俐齿的女人,他一时语塞,无话可说。
看着王起明一副憨态,老板娘终于忍不住了“噗哧”一声,笑出了声。
“我说你是个蠢驴吧,你就是个蠢驴!”她说到这儿,放低了声音,“明天再来上班,我看看你在我这湘院楼能不能变聪明喽!我自认倒霉,给你再加一百。”
王起明的眼睛一亮,不相信地看着眼前这个泼辣的女人。
“瞪着我干什么?别吓着我!”她笑了笑,象训孩子似地说,“兴许是我自己太蠢,怎么还挺喜欢你这样的!”
说完,她的手摘去他头发上的一根线头,用纤纤的指尖弹飞,意味深长地看了王起明一眼,转身走去。
一个月,三十天,不那么好混。
尤其是象王起明这样,拼命地干活儿,一边用水洗着碗碟,一边用汗水洗着自己,日子过得就更慢。
可是,话说回来,一想到自己好歹有一份工作,一想到好多从大陆来的哥儿们兴许还没有这么一份工作,心里又多少有那么点满足。
为了消磨时光——也许不是单为消磨时光——王起明有事没事地总爱琢磨琢磨老板娘。这个俊俏、泼辣、能干的女人,统治着这个餐馆,役使着众多男人,一方面使这些人有了份说得过去的工作以便在美国立足,另一方面又使这些人完全忘记男性的自尊,臣服于她。
王起明头一次听到老板娘的名字——阿春——时,感到这名字十分贴切。阿春,春,既给人带来温暖,又仍有几分寒气袭人。
“发工资啦!”阿春对走进房门的王起明说,“九百元,放好了,别在路上让人劫了去。
王起明从阿春手里接过一个信封,里面是九百美元。面值二十美元的纸币,汇成了很厚的一沓。他很喜欢这些一元一张的钞票。它给人以厚重、很多、很富有的印象,即使这印象是不真实的,即使这九百元并没有因为这形式上的厚实而增长一个美分,但却使他感到充实和自信,使他大一瞬间感到了一种支撑的力量,使他能暂时忘却深至骨髓的疲劳,使他能挺直了自己的腰杆。
不容易啊,九百美金,而且是那么厚的一沓!
他把钱放在了最安全的内衣口袋,也就是贴近心口窝的地方,走上了曼哈顿的大道。在地铁里,他又臂交叉,放在胸前,紧紧地护着它。
他明白,现在他内衣口袋里的这一沓,比什么都重要。
他觉得胸前滚烫,不知是自己的体温捂热了那钱,还是那实实在在的绿色钞票把他的胸膛烫暖。总之,他的胸口发热,头有点昏,嗓子眼干干的。
在这一天里,他明白了钱对于人有多么重要,对于一个想在美国生存的人有多么重要。
他知道,这一沓钞票,是他立足美国的鞋跟。
莫名其妙地,他害怕有人要抢去他的这九百元;他不自觉地伸手捂了捂胸口,两眼警惕地望着四周的人。在旁人眼里,此时的他一定象一只训练有素的警犬。
他从温和的地铁里走出来,走进了仍是湿冷湿冷的纽约的三月。
他穿着的还是那件从北京带来的风雪衣,穿着一条洗白了的牛仔裤。这衣着上到处就是大块大块的油垢。噢,对了,还有那双原来是白色的运动鞋,现在已经是深灰色的了。
他疾步行走在纽约的大街上。没有人注意他,没有人想象到他内心的激动,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假如有一个人出于极为偶然的原则瞥他一眼的话,这个人见到的只是一个典型的纽约打工仔,再没有什么别的特殊之处了。
事实也是如此。
在他们那间湿冷的地下室里,金钱带了一阵得的笑声。
当王起明把那一沓钞票递到妻脸前时,出乎意料地是妻子也拿出一张支票在他眼前一晃。
“什么?”王起明猜到了是什么,但还要问,疑问中充满了欣喜。
“支票!485美金!我挣来的!”
郭燕骄傲至极地舞着那张支票,一会跃上地上的木箱,一会滚到床的另一侧,象一只蹦蹦跳跳的小兔,东跳西窜,直到王起明一把搂住了她。
他们俩拥抱在一起,让对方的气息喷到自己的脸上。
“你听我说,”郭燕推开吻着自己的王起明,“这九百,还给姨妈;这二百,交房租,还有一百,寄给宁宁。”
“行!”王起明完全同意。
“好啦!”郭燕起身,坐到木箱上,继续钩毛衣,兴奋地哼着《北京颂歌》,“我得工作了。”
“工作?又开夜车?”
“对!开夜车!”
“让你们老板自己去开。我们是人,不是机器!”他十分气愤地敲着木箱子。“他是不是姓马?告诉姓马的,你是人,不是牛马,让他明白这个!”
“你生那么大的气干什么呀?又不是马老板逼着我干的,是我自己愿意多挣几块钱的!”
王起明感慨地叹了口气:“唉!人哪,为了生活,什么苦都能吃,什么气都得往下咽。”
“又不光是咱们这么苦,刚来的人不都这个样儿吗?苦上一年,攒钱,送你上学去,少受这个苦!”
“算了吧,就我这半吊子英文,通过托福就得三四年,三十五六上大学,四十毕业,谁要我呀?再说,真的学出发来管什么用?餐馆小李,那是学海洋生物的硕士,苦读五年,照样刷盘子不是!就说老板娘阿春,闹了半人她是纽约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毕业生,只是她个性太强,受不了洋人的气,才改行做了生意。我呢,也拐变去上学,干脆直截了当去做生意挣钱吧!”
郭燕听着,钩着毛衣,不做任何回答。
“太太,别干活昏了头,明天是星期天,咱们得去看看。”
“看什么?”
“看看美国的太阳!”
“美国的太阳?”
“我一早钻地铁去餐馆,到餐馆就洗碗,回家的时候天又黑了——一个月了,还不知道美国太阳是圆是方的呢!不行,说什么,明天也得去看看美国的太阳!”
盛夏的曼哈顿,整个的一个大火炉。
成千上万的冷气机,一刻不停地运转,把一个又一个百层怪物五脏六腑中的浑浊恶气给抽出来,吐出来,让窄小的曼哈顿,不仅在火上烤,而且在浑浊的、潮湿的、腻人的气味中打几个滚儿。
王起明的地下室里是不能住了。每天他往自己的身上摆冰块,物理降温的招儿、冰死人的招儿全使上了,就为了凉快点。可是,没用。下决心了,得搬家。
这两口子搬家算是“说搬就搬”的那种,反正本来也没有家俱,就那么点行李还让机场上的老黑给偷走了,没别的,就剩下一个搬家方便了。
他们买了一张报纸,用手指头尖比着,找到了一家出租的公寓,一房一厅480块美金。
揣上那张报纸,他们找到了那间公寓。
不错,这房子不错。
厨房挺大,也干净;饭厅呢,甭说两口子,六口子、八口子也能坐得下;浴室的磁砖还很白净,看着爽目;卧室、客厅都够气派,客厅宽敞,开个Party(舞会)都成。
犹豫什么?掏钱吧!
房子租下来了,两人就搬家俱。不是说没家俱吧?不是说有点行李也让黑人给偷走了吗?没错,可是家俱他们两人没有,不等于街上没有哇!天是热极了,甭说穿衣服,光着ρi股都嫌那身人皮捂得慌。可是那也得干活儿。
王起明汗流浃背,郭燕的头发跟抹了胶水一样粘在脑门子上,生是把一个特大号的半旧的双人床抬进了卧室。
郭燕靠着墙边喘气,王起明扔下一句话:“你先歇着吧!”
就又跑了出去。
就这么,往返几次,浑身汗湿得跟水鸡子似的王起明先后搬上来一大两小一套沙发,一个衣柜,一张写字台,等到他最后搬上一个27时旧电视机的时候,腿肚子已经朝前了,电视机架在自己的肚子上,一路京剧里头的“矮子步”上的楼。
“也不管是好的坏的,有人影没人影都往家搬,你怎么也不试试就搬哪?”郭燕在问。
“哎哟,你可真明白,”王起明苦笑着摇头,“大街上拣电视,我到哪儿去试呀,有Сhā销吗?”
郭燕帮助他把电视放好,Сhā上Сhā座。
电视机的声音宏亮,可就是不出图像。
“你瞧瞧,白费劲了吧!”郭燕在一旁说。
“电视里头这帮孙子都跑哪儿去了?”王起明用手掌拍拍,用拳头砸砸,又东调调西扭,终于,图像出来了,是一群姑娘在跳舞。
“嘿!怎么样?成了!”王起明十分骄傲地说,“成了!要不怎么说话中国人聪明呢!”
“湘院楼”的厨房,热得象个蒸笼,简直叫人不能忍受,没有抽风机,当然更没有冷气机,两台小风扇在小窗上可怜巴巴地转动着,和那四个大火灶相比,小风扇跟没有一样。
每个人的汗毛孔都胀开了,汗流得更畅快了;每个人的皮肤都油亮油亮的,跟前边卖的烤猪差不了多少。
这时候的人都绷着脸,打心眼里头不痛快,每个人都象是伸出了捻儿的地雷,没人惹算好,有人说句不顺序的,非炸不可。就连老板娘阿春,说话也低了几度,全没了平时的高声高调。
王起明憋闷得不得了。一直低着头在洗碗池里洗碗,汗珠子掉在洗碗池里头,侍者不停地把脏碗碟丢在他身边,有时候溅起几滴油腻腻的水星到王起明的脑门子上。
得喊喊。他隐隐约约地觉得“得喊喊,”得让胸口里头让汗水搅活成一团烂糊的郁闷,痛痛快快地倒出来。
喊。
喊喊。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一片嘈杂之中,就这一嗓子,震聋发聩。人们先是惊愕,愣了神地看着他,然后就是一阵乱七八糟的三分捧场七分起哄的喝彩。
唱完了头两句,王起明把交响乐伴奏的部分也唱了下去,配上锅碰勺、刀碰板的打击伴奏,也算是一部挺不错的音乐作品。
小李冲他喊:“可以!不愧是艺术家,这么好的嗓子,听着透亮儿。”
“炒锅”也喊:“这段《四郎探母》真好,再来段《小寡妇上坟》吧!”
小李对“炒锅”喊:“你是听过还是没听过呀?那是《四郎探母》吗?”
“那是什么呀?”
“那是《罗成叫关》!”
王起明听着各位知音的争论,哭笑不得地摇摇头。突然,他觉得伸在洗碗池里的手一阵发痒,抽出来一看,一只打碎的酒杯,象刀似地Сhā在手掌虎口上。
他用左手捏住了玻璃片,用力一拔。血,忽地一下涌了出来,鲜红鲜红的,滴在洗碗池的水面上。
他按着伤口,疼得冒汗,两眼在四周寻找胶条。他咬着牙,把胶条糊在伤口上,糊了两层,没有做声;又把手伸进了水池。
鲜红的血无声地散开,漂浮在水面上,象毕加索的画一样。
开中饭的时候,王起明一个人躲在厨房里用冷水冲洗伤口。疼痛让他不断吸流着冷气。不能出大声,出大声喊,还干不干活儿啦?忍吧,过了这阵就好了。他忍着疼痛,咬着牙,脸上五官全挪了位。疼的!
阿春在吃饭的伙中打不到王起明,来到厨房,正好看见他在呲牙咧嘴的冲伤口。
“不行,这样不行,”阿春果断地拦住他,“得上医院。”
“用水冲冲就好,下午还有活儿得干呢。”王起明解释。“怕花钱?”阿春问得直截他当,毫不留情面,“不赶紧去医院,发了炎,就你挣的这点钱,能保住你的这只手就不错!
快走,去医院!“
他从餐馆里走出来时,正赶上曼哈顿最炎热的下午。烈日透过楼与楼之间的夹缝,射在他的脸上。他下意识地眯起又眼,象个出狱的囚犯,不适应这样灿烂的阳光。
每天早起晚归,披星戴月,难得见到这阳光和阳光下的纽约。他站在地铁入口,不愿意走下去。他想在马路上走几站,利用一下这难得的机会,享受一下这阳光,观赏一下纽约。
来去匆匆的人在他面前掠来掠去。那些女人,奇装异服,为了凉快,穿得少得不能再少,但这引不起他的兴趣。他猛然觉得眼前这些人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们忙忙碌碌,各有各的目标,他们穿着考究,保养得都不错。但是,他们没人对他看上一眼,没有注意到他孤零零的存在。
在这个世界上最热闹的地方,他却觉得被人遗忘了。
郭燕打工的那家毛衣厂里,马老板气得团团转。他在等着郭燕进门,倾泻掉自己的一腔怒气。
郭燕刚一进门,马老板就咆哮了起来:“你干的好事,你干的好事!两箱退货,整整两箱!领子全做小了,客户退货了!我让你搞成品管理,你为什么不管好!现在人家不付钱啦,你叫我怎么办!”
郭燕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眼泪在眼眶里头打转转。
“我让你赔,”马老板还在喊叫,“你一个月的工资也不够这一箱货的钱啊!”
郭燕有点害怕,哭了。
马老板看着她掉眼泪的样子,觉得很中看,怒气消了不少。
郭燕哆哆嗦嗦地说:“……我……去全改过来,不耽误你出货……”
马老老突然从后面抱住了郭燕:“好啦,好啦,我逗你玩呢,我不会叫你赔……”
郭燕奋力挣扎,双手推他,射闪马老板色相毕露的脸。
“你用不着这样,用不着这样,”马老板喘着粗气说,“我不会伤害你,不会伤害你,我会保护你,保护你。”
郭燕终于挣脱了他的双臂,一甩胳膊,跨出几步,站在办公室门口。
“我不耽误你出!”说完,她扭身跑了出去。
在家里,她把那两箱退货端进客厅,拿出毛衣改了起来。
她想过不干,躲开那个色狠马老板,可是,刚搬的新公寓,什么开支都在一夜之间增大了,新的工作又不是说找就能找到的;再说,这事又不能让王起明知道,他是个火爆性子,准得找马老板去拼命,那么一来,还得了!想来想去,只剩下一个字:忍。
她拿出女儿宁宁的照片。那是活泼可爱的宁宁在北京中山公园金鱼缸前的照片。这照片不看还好,一看,郭燕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她伏在毛衣上哭出了声。
王起明歇了病假,在纽约易病假和在北京的区别就是在北京歇病假可以照常拿工资,而在纽约歇病假就是一个子儿没有。郭燕每天都细心地照料他,在他长吁短叹的时候给他解闷宽心。
“你别着急,”她劝王起明,“你这几天不挣那几个钱,我呢,在厂子里交了活儿,带点活计到家里做就补上了,不会有大亏空。美国这地方,挣钱还是容易的。”
“嗨!让老婆养活着,心里头不是个滋味!”“咱们是自己养活自己。既不是你养我,也不是我养你。”
“要是在北京,这点小伤我能怕?”
“也怕,怕伤了手,没法和拉琴。”
“拉琴?”王起明苦笑一声。
“哟,我差点忘了!”
郭燕猛然去拉开抽屉。
“什么?”王起明不解地问。
“信!”
“谁的信?”
“邓卫。邓卫的信,昨晚的。”
“快拿来!快!我看,这小子!”
“你念,念出声来,我听听。”
“你听,我念。哎哟,这小子的字也没有个长进。”
“离开北京才几天啊,字能有什么长劲!”郭燕笑着说。
“你快念吧!”
王起明念信:亲爱的起明、郭燕你们好……“嘿,这小子,还‘亲爱的’呢,牙碜,”王起明一弹信纸,笑笑,“没来美国,也来了洋派。”
“你念吧!”郭燕含着笑意低头做活儿,催着丈夫。
王起明接着读信。
……首先,让我祝贺你们在美国取得的成功。
你们身在高处,发达了也不忘朋友的精神,真让我感动。
现在——我们的地位不同了。你们富有、幸福、自由;至于我和小珍呢,怎么说呢,还是那个样子。
团里每天三饱一倒,早上排练,下午侃山,晚上睡觉,没劲。
不怕你们笑话,小珍上个礼拜又做人工流产了,现在在家躺着看琼瑶……
王起明象金圣叹一样地Сhā上一句点评:“邓卫这小子,除了让老婆怀孕,也干不成别的。”
“别糟践人。念。”
王起明接着往下念信:宁宁这孩子真可爱。我们每周都去看她。
听到“宁宁”两个字,郭燕立时放下手里的活儿,眼睛发亮!
她常常对人说,我的爸爸、妈妈在美国,用不了多久就来接我也去美国。她现在是个名副其实的小公主,邻居的孩子、学校里的同学都羡慕她。这孩子十分大方,总拿一些好吃的,好玩的分给大家。这一点使我想起了你们两个的为人,不自私,讲义气。
别忘了我们。在你们驾车出游的时候,在你们积累财富的时候,别忘了你们的哥儿们、姐儿们。 祝财源茂盛、步步高升!
羡慕你们的邓卫王起明读完了信,连声地苦笑了几声,象是对着邓卫,又象是自言自语:“羡慕?哥儿们,你可是真傻帽儿喽!”
郭燕没说话。她在想宁宁。
郭燕为了补足家里的收入,连轴转了几天,这天上班,腿都有点打软。马老板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了。
“郭小姐!”马老板十分关切的问,“你的脸色不看太好;来、先到办公室来用一点咖啡,提提精神!”
郭燕没有答话,只是摇了摇头。
“郭小姐,你是很辛苦;可是,今天又要出货,你可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我的生意可以说全在郭小姐身上喽!”
说着,他拍了拍郭燕的肩头。
郭燕躲了一下,说:“马老板,我会做好的。”
“那当然、那当然。”
郭燕头重脚轻地走进厂里。
熬夜熬得郭燕两眼直冒金星,头要裂开一样,可她忍着。她得忍着,要是她再砸了这个饭碗,他们两个就没有饭碗了。
下午三点了,货还没有包好出清。她请工友白秀梅代她去催,自己坚持检查,瞪大眼睛检查每一件衣服。可她越看越觉得那衣服如同罩上了一层去雾,越看越难以看清。突然,那衣服开始象施魔法一样开始旋转。它转啊,转啊,颠倒了天地,扭乱了南北。郭燕只觉得眼前一黑,倒在了地上。
眼前是一团混沌,难辨经纬。她能清楚地听见工友们的话,自己却说不出话来。
“她这是怎么了?”
“饿的?”
“累,肯定累坏了。”
“八成是怀孕了。”
“叫救护车。”
“快,快,打电话,911.”
郭燕不知道从哪儿来的气力,从嘴里拼命道出了一句话:“别,别去,医,院;我没,没有保险!”
说完这一句话,别人再说什么,她干脆听不见了。
当白秀梅等几个女工友把郭燕送回家的时候,王起明并不在家。他去了职业介绍所。他觉着总让老婆这么养着不算一回事,得自己养活自己,找一份比在湘院楼好一点的工作。
职业介绍所在纽约中国城里。说是介绍所,其实不过是个十米见方的小房间,一位姓陈的小姐主持这里的业务。陈小姐很忙的样子,桌上摊满了各类表格,三部电话机的铃专声此起彼伏。房间里拥挤着不少人,中国人,都是中国人,有的来自香港,有的来自台湾,还有新加坡、马来西亚和中国大陆,各种方言,在这里一通吵嚷,闹得象个蛤蟆坑。
“我要工作!”王起明挤到前面,对着陈小姐在声说。
“留下你的电话、地址,我会通知您”。陈小姐公事公办的口气。
“我今天就要!”王起明明确地说。
“要什么?”
“工作!”
“好,让我看看,”陈小姐低下头翻阅表格,“在长岛,有份洗碗工的工作,你去吗?”
“不行。还别的工作吗?”
“有一个,也是洗碗工,在Albang,去吗?”
“不。”
陈小姐合上薄子,看看王起明的脸,问他:“你有什么特殊的技能?英语,英语怎么样?”
王起明心说,英语要是好我还来找你干嘛?
陈小姐又问:“你有什么特殊的要求?”
“我的要求,我是说,有没有不用手的工作?”
陈小姐吃了一惊,极端美国化地耸耸肩膀;那些找工作的人听见王起明的话,一阵哄笑。
王起明受不了对他的这种哄笑,一甩手,走出了职业介绍所的大门。
他在大街上走着,忽然觉得湘院楼那累死人的工作其实是如此的可贵!他找到了一个街头电话,拨了湘院楼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恰巧是阿春。
“是王先生吗?您可以继续休息一阵子,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洗碗工,您不必着急来上班了。”
“什么?”王起明一听就急了,“我可没有说要辞工呀!”
“我知道。可是我的生意还要做呀!你也清楚,我这里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你该……早点告诉我。”
“太忙了,没有顾上。”
“可我还有钱在店里。”
“随时都可以来取。再会!”
阿春先挂断了电话。
王起明把电话狠狠地挂上:“真不是个东西!”
他愤愤地骂了几句,街上的行人并不理会他;他为自己如此骂街却没人理他感到加倍的气愤。他干脆大声地用北京话咒骂,解气地骂。
可是,行人还是没有人看他一眼,人们都在忙碌,没有人理他。
终于,他泄了气,踏着夕阳回家。
一进家门,他看见白秀梅正在床沿上坐着,面色苍白的郭燕头上敷着毛巾,睡得正沉。他慌了神,忙问:“郭燕怎么了?”
白秀梅向他摆手,示意他低声。
“她晕倒了。累的。”
王起明轻手轻脚走近郭燕的床边,一只手轻轻地摸向妻子的额头。他好象这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地端详一下妻子。
她瘦了。憔悴了,苍白的脸色,眼圈下一轮深深的黑晕。
王起明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朝屋外走去。白秀梅在他身后问他去哪里,他没有回答,可他心里明白:去湘院楼,就是掉了这只手,也得保住那份工作!
在前往湘院楼途中,王起明在心里制订了几种当面怒斥阿春的方案,或者责她不仁不义,或者结了帐目摔门就离开,或者……不论是哪种方案,想起来都很好,都很富有戏剧性,也都能出这口恶气。
这些心中的想法无形之中加快了他的脚步,因为他急于看到阿春在他的谴责之下受到良心的责备的样子。他加快了脚步,直奔湘院楼。
此时,已是万家灯火的时间,街上的店铺大都打烊了。
王起明远远地看见了湘院楼,那里门还没关,里面亮着灯。
他又站住脚步,在门外的街道上站了片刻,默想了一遍该怎样对待这个老板娘。
他走到了门前,刚要推门,却见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隔着玻璃窗,他看见阿春站在收银机旁,浑身发抖,正从收银机里外取钱;在她身旁,站着一个高大的黑人,一支乌黑的枪口对着她的头。
王起明当即明白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机警地一侧身,先把自己隐蔽起来。这场面以前只在电视剧中见到过,没想到今天让他碰上了,这使他有点激动也有点害怕。
也许该冲进去;可是,那枪口正对着阿春的头,自己又手无寸铁,进去,还不是去迎接一颗子弹吗?
也许该离开;可是,阿春那张由于恐惧而变形的脸庞使他挪不动脚步,无法离开。
他从窗口向里看,那黑人大个子还在催阿春给他装钱;阿春一切遵命。当然,她别无选择。
钱装好了。黑人又用不拿枪的手扭住阿春的手臂……王起明飞步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前,想要打电话,刚拨了两个号码,看见远处驶来一辆天蓝色的警车,赶忙又摔下电话听筒,迎着警车跑去。
“警官!强盗!强盗!在那儿!”
他用他那半吊子英语向警官喊,警官当然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敏捷地跳下车,逼近湘院楼餐馆。
王起明这是头一回见到纽约警察执行这样的公务。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并且极富经验,身经百战。他们手举手枪,枪口向天,几乎是无声地窜至门前,又如同春雷爆发一样地踹开了店门,双手持枪指着那个正在抢劫的黑大个。
“别动!警察!”
那盗贼一下子愣住了。
“举起手来!”
那黑大个好象听命要举手,可到了一半手突然去摸枪。
这是他找死。
警察的枪响了。是两个警察同时扣动了扳机,因此枪声特别的响,那个黑大个应声倒下。
王起明冲到阿春的面前。阿春尖叫一声,两腿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