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大街上走着,忽然觉得湘院楼那累死人的工作其实是如此的可贵!他找到了一个街头电话,拨了湘院楼的电话号码。接电话的恰巧是阿春。
“是王先生吗?您可以继续休息一阵子,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洗碗工,您不必着急来上班了。”
“什么?”王起明一听就急了,“我可没有说要辞工呀!”
“我知道。可是我的生意还要做呀!你也清楚,我这里可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你该……早点告诉我。”
“太忙了,没有顾上。”
“可我还有钱在店里。”
“随时都可以来取。再会!”
阿春先挂断了电话。
王起明把电话狠狠地挂上:“真不是个东西!”
他愤愤地骂了几句,街上的行人并不理会他;他为自己如此骂街却没人理他感到加倍的气愤。他干脆大声地用北京话咒骂,解气地骂。
可是,行人还是没有人看他一眼,人们都在忙碌,没有人理他。
终于,他泄了气,踏着夕阳回家。
一进家门,他看见白秀梅正在床沿上坐着,面色苍白的郭燕头上敷着毛巾,睡得正沉。他慌了神,忙问:“郭燕怎么了?”
白秀梅向他摆手,示意他低声。
“她晕倒了。累的。”
王起明轻手轻脚走近郭燕的床边,一只手轻轻地摸向妻子的额头。他好象这才有机会仔仔细细地端详一下妻子。
她瘦了。憔悴了,苍白的脸色,眼圈下一轮深深的黑晕。
王起明看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身,朝屋外走去。白秀梅在他身后问他去哪里,他没有回答,可他心里明白:去湘院楼,就是掉了这只手,也得保住那份工作!
在前往湘院楼途中,王起明在心里制订了几种当面怒斥阿春的方案,或者责她不仁不义,或者结了帐目摔门就离开,或者……不论是哪种方案,想起来都很好,都很富有戏剧性,也都能出这口恶气。
这些心中的想法无形之中加快了他的脚步,因为他急于看到阿春在他的谴责之下受到良心的责备的样子。他加快了脚步,直奔湘院楼。
此时,已是万家灯火的时间,街上的店铺大都打烊了。
王起明远远地看见了湘院楼,那里门还没关,里面亮着灯。
他又站住脚步,在门外的街道上站了片刻,默想了一遍该怎样对待这个老板娘。
他走到了门前,刚要推门,却见到了一幅可怕的景象。
隔着玻璃窗,他看见阿春站在收银机旁,浑身发抖,正从收银机里外取钱;在她身旁,站着一个高大的黑人,一支乌黑的枪口对着她的头。
王起明当即明白了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他机警地一侧身,先把自己隐蔽起来。这场面以前只在电视剧中见到过,没想到今天让他碰上了,这使他有点激动也有点害怕。
也许该冲进去;可是,那枪口正对着阿春的头,自己又手无寸铁,进去,还不是去迎接一颗子弹吗?
也许该离开;可是,阿春那张由于恐惧而变形的脸庞使他挪不动脚步,无法离开。
他从窗口向里看,那黑人大个子还在催阿春给他装钱;阿春一切遵命。当然,她别无选择。
钱装好了。黑人又用不拿枪的手扭住阿春的手臂……王起明飞步跑到一个公用电话亭前,想要打电话,刚拨了两个号码,看见远处驶来一辆天蓝色的警车,赶忙又摔下电话听筒,迎着警车跑去。
“警官!强盗!强盗!在那儿!”
他用他那半吊子英语向警官喊,警官当然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敏捷地跳下车,逼近湘院楼餐馆。
王起明这是头一回见到纽约警察执行这样的公务。他们显然训练有素并且极富经验,身经百战。他们手举手枪,枪口向天,几乎是无声地窜至门前,又如同春雷爆发一样地踹开了店门,双手持枪指着那个正在抢劫的黑大个。
“别动!警察!”
那盗贼一下子愣住了。
“举起手来!”
那黑大个好象听命要举手,可到了一半手突然去摸枪。
这是他找死。
警察的枪响了。是两个警察同时扣动了扳机,因此枪声特别的响,那个黑大个应声倒下。
王起明冲到阿春的面前。阿春尖叫一声,两腿一软,倒在了他的怀里。
警车一辆又一辆地赶到,一闪一闪的警车灯划乱了这条待巷的夜色。
王起明试图把阿春那两只勾住自己脖颈的胳膊拉开,可是没有成功。
她紧紧地抱住他,在他的怀中颤抖。
当警车一辆一辆地驶离之后,湘院楼里楼复了往日夜间的平静。
王起明为阿春收捡好了店堂,来到了她的房间。
“我要取走我的工资。”
“为什么?现在还没有到月底。”
“可是,”王起明望着恢复了镇静,正低头看着帐薄的阿春,头一回明白了女人是世界上最难解开的谜,刚才在你怀中畏惧的地颤抖,现在又是冷若冰霜的态度,“您,已经有了新的洗碗工了。”
“那有什么关系,明天他会离开这里。”
“为了谁?”
“为了你。”阿春把目光从帐薄上离开,诚恳地望着王起明。
王起明心头一震。他觉得自己要揭开这个女人的谜了。
“可是,是你,要辞退我。”
“我是让你,”阿春字斟句酌地说,“早点来。结果……你不了。”王起明点点头。
“幸亏你来了。”阿春说了这半句话之后,又恢复了一个女老板的尊严和冷淡,“你可以再休息一天,后天来上班。哦,对了,你的手……”
“好了,全好了!”王起明有点夸张地保证。
阿春向他点了点头,又去看她的帐目,好象这里头什么也没发生过。
王起明走出湘院楼,向着纽约的星空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当然没有注意到,老板娘一直在后面望着他。
一转眼,圣诞节快到了。
纽约落了大雪。这种雪是什么?鹅毛大雪?不够劲。你得说,大雪是象棉絮那样一层又一层从天上往下铺。
圣诞节前夕,纽约到处都是一片节日的气氛。人们的兴致并不因为大雪而减少。街上出现了不少穿红袍的圣诞老人,摇着金铃,向行人散发礼物。百货公司里,人们都在购买圣诞礼物,大包小包地塞进自己的汽车。天空中,飘荡着暖人心底的圣诞歌曲。无线电城的圣诞特别世目也搬上了大街,漂亮的姑娘们整齐地踢着她们漂亮的大腿。成千万、成亿万的彩灯,勾画出一个奇妙无比的纽约城。它的光艳点亮了半个天际。
郭燕一个在灯下赶工,无暇顾及街上非同寻常的热闹景色。马老板说了,这批货要在圣诞前夜出,赶不出来的就得自己吃掉。
纽约的中国餐馆,节日期间反而没有生意。精明的店主都借此机会装修店堂。王起明被阿春留下帖新壁纸,一直干了一整天。
“交通中断了,你回不了家了。阿春说。
“为什么中断交通?”
“为了圣诞节……别急,我会送你回去。不过我要先请你喝一杯。”
“你也喝酒?”
“不,咖啡。”
他们驾车了一家咖啡屋。这里装璜典雅,幽静,把圣诞的热闹隔在了门外。在一盏不停跳跃的蜡烛旁边,阿春和王起明面对而坐。阿春正在讲述自己的故事。
王起明双手转动着咖啡杯子,在阿春讲述自己的故事间隙中,问她:“后来,他怎么样?”
“后来,他整天泡在夜总会里,在女人堆里打转转。”
“他靠什么活?靠赌马?”王起明问,“那么有才气的人,为什么会沉湎于赌马呢?”
“意志薄弱。可怜虫。”
阿春拿出了一根烟,王起明为她打着了打火机,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下她的脸。她很美,不是夸张的妖艳,也不是大家闺秀的含蓄,而是一种迷人的、成熟的美。
“人有了钱,会变。”阿春说。
“真是这样吗?”
“对。尤其是你们男人。”
“不一定吧。我如果有了钱,我不会变。”
“你?这是规律,你也逃不掉。”
“你看出来了?”
“用不着特意去看,男人都是这个样子。”
“阿春,你为什么开这个餐馆呢?”
“我的名字可不是随便让人叫的。”
“对不起,老板。”
阿春冲他妩媚地笑了一下,轻轻地说:“你很听话。我为什么开这个餐馆?我当然不能让他把钱全部花光赌光。离婚后,我用我的私房钱,又变卖首饰,开了那片店。
“听说,你原来在美国的一家大公司里做事。”
“是的。那更是一段不如意的日子。我拼命去干,可是没有用。”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你是黄种人啊。黄种人在这里升迁的机会少得多——不管你有多么努力。”
王起明点头。
阿春接着说:“可开餐馆也很不容易。我一直在想,实在不行,关了店,干别的生意!”
王起明看见她愁容满面,转移了一个话题:“你有孩子吗?”
“我不想把我这个悲惨命运,再遗传给一个小小的生命。”
说到这里,阿春端起了杯子,挡住了自己要掉下泪来的眼睛。
王起明从来没有想珐,这个精明能干的老板娘,精神世界里又是这样空虚和悲惨,也从没有想于这样一个女强人式的女人,感情又是如此柔弱和细腻。他望着她,出了神。
“我们走吧,我送你回家。”
阿春忍过了那眼泪,先站起身来对王起明说。她的眼睛看着别处。
这是一辆红色的B.M.W高级轿车。车里被她装饰得别具一格:前反镜上,挂了一副典型的中国如意;方向盘上,包裹了一层粉色的天鹅绒,玻璃窗上,还巾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洋文:“No Radio”(没有收音机)、“i Iove NewYork”
(我爱纽约)、“Be woDog”(当心恶犬)……阿春坐在驾驶座上,先是伸了个懒腰,脱掉了那双高跟鞋,一扬手扔到后座上,换上了车上备好的中国绣花拖鞋。
王起明看到这个习惯动作,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她扭过头来问。
“没什么。”他忍住不笑。
“别笑话我。”阿春起动了车,上了马路,“真羡慕你呀,回家有人疼,有人爱,哪象我,累死了也没有管。”
雪还是跟棉絮一样地一层一层地没完没了地往地上铺。
几辆黄|色的铲雪车,慢吞吞地往返扫雪,路边的雪堆成了雪墙。车象在雪巷中行驶。
阿春驾着车,低速行驶。
“圣诞雪夜,真美啊!”阿春先打破了沉默。
王起明用眼角看了她一眼,觉得今夜她很美,比外边的雪景还要洁白,还要美。
单调的汽车马达声。
“你喜欢吗?”她突然问。
“我喜欢。啊,不,你是问什么?”
“我的B.M.W啊!”
“噢,喜欢,当然喜欢;这么名贵的车,我一辈子也开不上。”
“你能。”
“你说什么?”
“你能有这样的车。”
“你拿我取笑。”
“我是认真的。”
汽车开得很慢。阿春双手紧紧控制着方向盘。
她那袒露的前胸,时高时低地起伏着,显得有些紧张。
她伸出手,把空调器的温度调低了一些,又伸出手打开收音机。
汽车的高级音响里,传出了美国乡村歌曲。一边听,她一边随着那歌声小声地哼着。
“听得懂吗?”她问。
“不太懂。”
“我给你翻。”
喇叭里唱一句,她就低声为他翻译一句。她的声音低沉适度,不仅不影响那歌声,反而与歌声深沉哀怨融为和谐一体。
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
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真美,”王起明轻声地赞颂。
她看了他一眼,没有搭茬。她知道,他既是在说那歌,也是在说她自己。
汽车驶出了高速公路,驶进了小巷。
小巷的路,由于没有铲雪,路面没有。在转一个弯时,阿春要降低车速,踩了一下刹车,可没想到,车子一斜,横在了路中央。
两个人的身子同时猛地一晃。
“当心,”王起明说,一把抓住了阿春的胳膊。
阿春驾车十分老练,左右一推一挡,方向盘灵活地动了几动,车子在雪地上辗了几个圈,又上了路。
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笑笑说:“先生!我还打算要我的胳膊。”
王起明才意识到自己还抓着她的胳膊,马上松开,问:“疼吗?”
“象让两只老虎钳子钳着。没有你抓着我还好办点,有你这么一抓,我怎么打方向盘!真是傻蛋!”
王起明笑着为她揉胳膊。
她没有反对,只是甜甜地笑。
车子停下了,这里离王起明家不远。但是王起明没有下车。
外面是一片白色的世界,家家户户的圣诞灯一亮一灭地闪进车来,映着阿春的脸。
阿春的脸兴奋不已又犹豫不决。
她扬起脸来,凑向王起明的胸前。两只溢满泪花的眼睛,凝视着王起明的双眸。
她闭上双眼,那鲜红的双唇,美丽、性感,颤抖着向他的唇靠近。
王起明低下头,迎合着那潮湿、发烫、红红的两片。
可能是这些到来的太突然,他全无准备。
他在吻中并同有被融化掉,反而费力地摆脱阿春的双臂,移开了那滚烫的嘴唇,扶住她,颤抖地说:“对不起,阿春,是我不好。”
阿春没有继续去吻,两行呆呆的泪,眼眶中滚落下来。
他忍不住又抱住她。
可这一次,她推开了他的胸膛。
“好啦,快下车吧。”
他又想去截她的唇,可她闪开了头。
王起明沉思了片刻。然后推开车门,下了车,连晚安都没说。
阿春的车并没有立即起动。
当王起明走近自家大门时发现郭燕身披大衣站在门里向外张望。
见他回来,她马上跑来,抱住他。
“我真以为你今天晚上不回来呢!”她说,子。
王起明回过头,看了看远处阿春的车子。那车子还停在那儿,他的心“砰砰”直跳。
“老板娘怕你不放心,开车远我回来的。”他说。
“她真好!”郭燕说着打开了门。
王起明在进门的一瞬回过头来,见阿春的车正在雪地中转头离去。
他的心情真不知如何形容。
夜里,他和郭燕向在床上。王起明毫无睡意,睁着眼,望着窗外。
郭燕低声地对他说:“今天上午,我给宁宁买了一套衣服。”
“嗯。”
“还有圣诞卡,明早寄去。”
“好,”
“我还给家里准备了200美金,明天也寄去。”
“嗯。”
“这个月,除了付房租,日常开销,我还在银存了七百呢!”
“好。”
“你看给你累的,越来越瘦了。趁着大减价,我去给你买条小一号的牛仔裤吧!你的腰围,由大号变成中号,现在又得买小号了,你太辛苦了。”
王起明没有回答。
“睡着了?”
这时候王起明当然没有睡着。他在回味刚才汽车里与阿春的吻。
这是他结婚十二年来,第一次的外情。
他听着妻子的话,内心非常后悔。
郭燕,多好的女人。
他觉得自己太不应该了。
半晌,黑暗中的他睁开双眼,看着已睡去的妻子的身体,心中了一阵阵的内疚。他一把抱住了她。
郭燕睡意朦胧地问:“干什么?”
“郭燕。”
“什么。”
“我爱你。”
“半夜里弄醒我,就为说这个?”
“对。就为了告诉你:我爱你!”
湘院楼这些日子氯氛不怎么对头。原历就是阿春向所有人宣布:从今往后,王起明升任湘院楼的总经理。
厨房里头,难听的话可就多了去了。
“这娘儿们,怪点子,新花样还真多,想起一出是一出。”
“炒锅”一边摔着勺子一边说。
“她异想天开,给他好的他升经理,好哇,我倒看他行不行。”大厨气臌臌地说。
“想玩小白脸儿,把他放家里养着呀!怎么着,白天让他当牛马,晚上再陪她小床打更,这娘儿们真够毒的。”
“别小看大陆来的人,也他妈有一套。”
小李默不作声,闷头干他的份内活儿。
所有的话,王起明和阿春,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王起明跃跃欲势,想冲进厨房理论,被阿春拦住了,并冲着他摆了摆手。
整个餐馆顿时鸦雀无声,不知要发生什么事。
一会儿,大厨、“炒锅”脱下了白上衣,解下了白围裙,来到了老板娘面前,大厨说:“您别请高明吧,这种店,爷儿们不干了。”
“炒锅”也凑着热闹,“兄弟另有高就了,您给我结结帐吧。”
小李见势不妙,马上过来解围:“算啦,算啦,两位师傅又不是不知道老板娘的个性,看在这么多年的份上,坐下来,有事好好商量嘛。”
大厨,“炒锅”,根本不理小李,可又谁也没动地方。
聪明的阿春,非常了解,在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处理。
她仍然坐在收银机旁,把头斜向一边,不看着他们,点上了一支烟说:“干不下去了,说给我听哪,我还不想干了呢。
挺壮的爷儿们,大汉子,心眼儿就这么小。我就不信,你们就没跟你们家的太太拌过嘴,吵过架。顶撞了几句,就说不干了,亏你们也说得出口!“她很狡猾地给自己留着台阶。
她吸了口烟,于是又调转话锋:“对王先生的安排,是我太急了,是我的错,可你们也不为我想想,整天价,管里又管外,会计师、律师那面不去都不行,店里总得有个人撑着点呀。这么多年,我有什么对不起你们的,我有什么时候亏待了你们?可到了这节骨眼儿,你们甩手撂挑子,成心看我的笑话,我一个独身女人,有谁能心疼我呢。”说着她抽泣起来。
“平时,嘴上都像抹了糖,说最疼我,最爱我,赶情全是在骗人。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哇!”说着把香烟一丢,还真的大哭起来了。
大厨和“炒锅”,被她的这一席话说得似乎消了气儿,并对视着,偷偷地暗笑了一下,又拎着白上衣和白围裙,走回了厨房。
老板娘见形势差不多了,擦了擦眼泪,又拨了两个电话,就出门办事去了。
整个一个下午,王起明觉得全身不自在,听着厨房里的闲话和讥笑,几次想冲进去,但想了想阿春的话,又止住了脚步。
他心不在焉地扫着地,心想,来美国一年多了,难道非要在这里干,难道要在餐馆干一辈子,不行,这不是我的出路。他下定了决心——离开湘院楼。
阿春回来了,他走到收银机旁,犹豫一下正想开口“不想干啦!”阿春猜中了他的心思。
“嗯。”
“今后的打算呢?”
“不知道。”
阿春想了一下说:“也好,先出去闯一闯吧。”说着她打开了收银机,拿出了两袋钱:“这一袋,是你的工钱。”又用手指了指那比较厚的一袋:“找工,不是一下就找到的,你拿去,这个先用吧。”似乎她早已有所准备。
“不,我不要,”他把那一袋钱又推给了阿春。
阿春没说什么,就低头从皮夹子里拿出一张名片,交到了王起明的手里。
王起明头也没抬,接过了名片,抄起了那一小包钱,转身就走了。
王起明走到大门口时,又回转身,轻声说一句:“晚上,点帐的时候,别忘了锁上门。”
阿春点点头。
王起明走出了湘院楼。
阿春望着他的背景,两手揉搓着那包钱。她觉得他不会再出现了。可是,冥冥之中她又听到有声音告诉她,他会再来。
王起明坐在地铁车厢里,从口袋里拿出那张名片,闻了闻它的香味。
名片上印着阿春在长岛的住址和电话。
郭燕费劲地把一大包半成品毛衣拖进了屋,一回头正看见王起明躺在沙发里,就问:“哟,今儿怎么这么早就回来啦?”
她放下了东西,走进厨房,洗菜做饭去了。
“不干了。”王起明说着,呼的一声从沙发上站了起来。
“不是升你当经理了吗?”
“就是干不了经理!”
“那咱们就回去洗碗去呗。”
“要干你去干,我受不了啦。”
郭燕一见他发了这么大火,就劝他:“那急什么呀,这儿干不了,咱们再找个餐馆做。”
“餐馆儿餐馆儿,你就知道餐馆!一年多了,我算是受够了——受够了苦,受够了累,受够了那些浑蛋的气——我受够了餐馆了,不是人待的地方!”
“没关系,打明儿起,我多加点儿班,多拿些活儿回家作,照样可以存钱。”郭燕本想给他宽宽心。
“我恨就恨你这噗,就知道苦做,没个脑子,你看哪个有钱的人是苦做出来的,你看看我们老板娘,她有多能干,中文,英文,广东话,国语,样样都行,里里外外一把抓,会随机应变,能风风转舵。可你倒好,除了苦做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会。娶了你做老婆,一辈子甭再翻身,倒透了霉了。”
这下子,可触怒了郭燕:“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你想怎么样吧,我嫁给你,受这份苦,我才倒霉呢,你看谁好就娶谁去。”说着哭了起来,跑进了卧室。
郭燕,不仅是郭燕,所有的女人都一样,跟着丈夫吃苦,算不了什么,可眼睛里渗不进半粒沙子,听不进半句这类的话。
王起明深知,这句话说的太重了,悔恨自己说话口无遮挡,就灰溜溜地走进厨房,替郭燕洗菜做饭去了。
不一会,热腾腾的饭菜,摆上了餐桌。
“太太,开饭啰!”他向卧室里喊了一声。
不见动静,就走进卧室,一边拉她起床一边说:“挺大个人,没完啦。”
“去一边儿去,没心肝儿的东西。”她哭得更响了。“跟你逗着玩儿的。”
郭燕一翻身,面向着墙,哭的双臂都颤了起来。
王起明了解郭燕的个性,知道在这个时候,说什么好话也没有用了。
他无可奈何地走回了客厅,一头躺在沙发上。他想好好地想想,想想今后该怎么办。想到半夜,什么主意也没想出来。
餐桌上的饭,没人去动。
第二天,郭燕下班的时候,从身上拿出一个小本子抛给苦着脸躺在沙发上的王起明。
“什么呀?”王起明问。
“自己看!”
王起明打开本子,里面都是些人名、地址和电话号码。
王起明不解地问:“通讯录。你让我查谁的地址?”
郭燕忍不住地乐了:“傻死你算!这是我偷偷地从马老板那儿抄来的,客户的通讯地址!你不是要做生意吗?”
王起明一下子明白了,脸庞一下子变亮了,洋溢着光彩。
“真有你的,小燕子!”
“傻不傻呀,你!除了对我发脾气,还有别的本事没有!”
“哎哟,不行!”
“怎么了?”
“这要是让你们马老板知道了,他不得跟咱们拚命?”
“管他呢,生意呗,许他做,也许咱们做!”
“对!无毒不丈夫!”
“我看,别握,只要敢做,不比他差!”
“哎哟!”
“又怎么了?”
“我这英文……英国人,美国人都听不懂啊!”
“嗐,马老板的英文,也是热锅上的炒豆子,一个一个地往外蹦。你要认真学一阵子,怎么也比他强不是!再说,那天你跟我嚷嚷,不是也带出几句英文吗?这说明你的英文不坏。”
王起明红了脸:“那几句,都是骂人的话。”
“我说你学别的话了没这么顺溜。”郭燕又是一笑,“以后跟我学吧。”
“英文?”
“不是。毛衣,钩毛衣。”
“我得学设计。我设计出来,你做。让整个纽约的人都知道咱们北京人聪明!”
那以后,郭燕买了个旧熨斗。王起明在家学着熨衣服,把郭燕从厂里带来的活儿都干好,算是增加收入。
到了晚上,他就去个学费不高的夜校,在里学英语。
他学得很认真。只要有空,他就象学者似地抱起那本厚厚的字典和那本教材,在灯下昏天黑地的嘟嚷着,学得他是晕头转向,神神经经。
有一天晚上,他趴在床上,自言自语地说:“Y、ES,Y、E、S,他妈的,怎么查不着呢?”
郭燕在一边作着活儿,鼻子却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笑什么,Yes还查什么。”
“哟,操旦,真学糊涂了。”
说起王起明学英文,似乎他与众不同,他对主、谓、宾、时态、被动语态等语法,并不深究。着重练习口语,别人都是从写、读、听、说,这样的顺序来学。可由于他学习的目的不同,恰恰与别人相反,他先学说。也可能他从小就学习音乐的原故,具备一双敏锐的耳朵,对声音的辨别力特别强。
所以,几个月过后,虽然,他词量掌握的并不太多,可他敢于张口,昨儿学的,今儿就敢说。按他的话说是活学活用,一点了不糟践。
又由于他耳朵好的原故。他学的每个句型,和每一个单词的发音,都具有浓重的美国音和明显的纽约腔儿。
这种畸型的语言发展,以至后来,他竟变成了一个能说一口地地道道的纽约口音,和满口的骂人脏话,可就是不会写和读,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美国大文盲,这是后话。
郭燕从工友手里买了一架二手织毛衣机,花了150块。
这可乐坏了王起明。
“我从小就爱拆机器,”他说。
“拆呀?”郭燕说,“好容易好一百五买来的,怎么让你这个二百五拆了呀?”
“不是那意思。我是说我鼓捣机器最拿手。我看出来了,在这架织机身上,是咱们发财的源头。”
有了这架织机,王起明的生活算是有了伴。他不嫌枯燥,不畏劳累,每天都坐在那儿织,织,直到他熟练地操作,并得心应手地用那织机去创作新的式样和图案。我不觉得枯燥。以前练琴,难道不比这个枯燥?每天都是单调的音阶、爬音、和弦,一练就是一整天。几年,十几年,都是这么下来的。
聪明加上勤奋,努力加上创造,不到几个星期的工夫,王起明对织毛衣,有了很深的认识。
在美国,你只要能做别人没做过的事,你只要敢于独出心裁,你只敢于异想天开,就成功了一半。你要是跟在别人后头,入了别人的“辙”,在美国,就没有理你。
王起明明白这个道理了。
这一天,他用郭燕剩下的废线,织出了两件毛衣。他仔细欣赏了一遍,觉得不错,色彩搭配合理,很象个样子。
晚上,郭燕刚一进门,还没站稳,王起明就站了起来,急不可待地拿出那件毛衣。
“试试!你快试一试,我要成功了,我有这个预感!”
郭燕从心里高兴地接过毛衣。
王起明紧张地、激动地望着她。
她穿好了那件毛衣。王起明又让她赶紧穿上另一件。
那两件毛衣,在郭燕丰满又苗条的身上,曲线毕露,细细的腰,高耸的胸,配上长长的脖子,非常美。
“啊,你太美了!”他说。
“应该说,你的毛衣太美了!”
“应该说,都美!”
接着,两个人坐了下来。
他们平抑着自己内心的激动,努力让自己冷静想想自己手里有几张牌,该怎么样去推销,可么样找客商,怎么样在这场游戏中取胜。
他们一起制定了许多推销战略。无论是哪一种,第一步都是:王起明在次日走向时装大道。
早晨。
王起明穿着挺的西装,精神抖擞地走上了纽约第七大道。
第七大道是全球闻名的AEashionAve.(时装大道)。
上百层的大厦一座挨着一座。这些大厦的底层,都是时装店。
巨大的橱窗里,摆设阗各具姿态的模特,有些橱窗里还站着几个真人做模特。她们穿着各种款式的服装,五光十色,叫人目不暇接,眼花缭乱。
“我行吗?”
王起明看着这些耀眼目的时装,心里头开始有点打鼓。
他驻足观看,又按了按自己提包中的样品,心里有点发虚。
一辆又一辆的货柜卡车,把大街小巷堵个严实。
南美洲的搬运工人,推着一车又一车的成品服装,穿梭在车缝中间。
“别心虚!”
他在心里给自己鼓励。
“既然来了,就要挺直腰杆地干下去。没人笑话——其实,有人笑话又怕什么?谁的路不是闯出来的呢!”
人行道上,男男女女,各色人种,快步如飞。
身材高挑,穿着性感而入时的模特儿女郎,迈着修长的美腿,婀娜多姿地扭着。
一眼看上去便知是老板阶级的人物,嘴里叼着烟斗,迈着方步,趾高气扬,高谈阔论。
卖热狗的,卖甜点的,卖水果的,卖花生的小摊贩,一个接着一个,叫卖声此起彼伏。
只有那比真人还大上四五倍的铜像,默不作声,成年累月地在广场中央蹬着缝纫机,拿着剪刀和皮尺,望着路上的行人,像是要给第一个人量裁尺寸。
王起明鼓足勇气,向着那座大厦走了进去。
穿制服的警卫,礼貌地为他找开了大门。
他走进了明亮的电梯,用食指对准数字五十六,就一按。
“嗖”的一声,电梯起飞了,这种高层快速电梯,使得他头昏目弦,他立刻把嘴巴张大,以减轻对耳膜的压力。
电梯的门开了,他要找的ShowRoom(服装展销室)到了。
一位漂亮的小姐,打开了窗口,向他打招呼:“Hi”(你好哇)他也回了一声“Hi”。
“i hāve some samples want to show you.”(我有一些样品,想让你们看看)他把背好了的词儿,朗诵了一遍。
“OK,come with me pleasee.”(好,请跟我进来。)她跟着小姐进去了。
圆形办公桌的后面,露出了一位傲慢女人的脸。
那位小姐向她介绍了这位东方人的来意。
“Let's start.”(让我们开始吧!)桌后面的女人,仰起脸来说。
王起明马上从提包里,拿出那三件他自己设计自己打的毛衣,双手提着,展示给她看。
“Too simple and too eastern.I'm not interested”(太简单,太东方化了,我不感兴趣)。说完,她又伏在桌上,办她的事了。
王起明又走到另一家showroom,用双手举起了衣服,隔着窗子展示给里面人看,里面的人连窗子都没打开,就摇了摇头。
他又走进另一家,一个大块头的男人把他带了进去,看样子是个大老板。
他没有仔细看衣服,一边用手揉着毛衣,感觉着料子的质量,一边问:“All right,tell me,what's the price?”(好,告诉我,你的价钱好吗?)
“Seventyafive.”王起明把和郭燕已合算好了的介钱,报给了他。
他一下子,把衣服扔在了地上,“Are you crazy?no design cheap thing,seventyafive?It's ,out back to your home!”(我说你神经病啊!没有任何设计的便宜货,七十五元,太可笑了!走,回你的家去吧!)
王起明并没有灰心丧气。
如果说,在进那些服装展销室之前,他有点心虚胆颤的话,那么现在,他的心里已经没有一点顾虑了。他冷静地分析了自己首战失利的原因。
“太简单,太东方化了”,这两句评语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打转。
在时装大道上,他一个橱窗一个橱窗地观摩,体会,思索。
新的构思,新的设计,开始涌上他的心头。
回到了家,他伏在桌子上,追忆着刚才在时装大街上的新构想。
他从小学的是音乐,没有沾过美术的边儿,但是,他对美术有自己独到的认识。画画,既不能画得太实,太细致,太逼真;也不能太抽象,一个劲儿地玩现代派。时装设计跟美术,意思也真差不多。
他把衣领子往底深又下降了一寸半,把袖口又放宽了足足有4、5寸,看起来是《丝路花雨》的演出服。在颜色上,他大胆地用上了深紫色。
做好了设计,他就坐在机器旁,开始制做他的新作品。
他一会儿用机器织衣,一会儿又停下来,拿出小型电子计算机,在上面按上几下。
那张图纸,已被实线、虚线,数字,中文、英文,划得一个乱七八糟了。
他一天没有吃饭,连郭燕下班回家都没有发觉。
“真棒!”郭燕在他身后评价,吓了他一跳。
第二天,他又回到了那座大厦。
这次,他找了一间小小的、靠在角落里的小型服装展销室。
一位说话时带有浓重意大利口音的老人接待了他。
那老人看了王起明的作品,连连点头:“好!好!我非常喜欢!多少钱?”
“75元。”
“好。我要了。”
王起明一听这话,心头一喜。他尽量不使自己的喜悦过于外露。
那老人说:“你能做这个吗?”
说着,他拿出七八张草图给王起明看。
“我能。”王起明不加思索地回答。
“好,我下个礼拜要你完成。”
那老人口气坚定。
“一定完成!”
王起明心花怒放。一种被人肯定的喜悦,涌上他的心头。
他走在时装大道上,满心欢喜,不由自主地对着橱窗里的模特招手挤眼。
这是他来美后第一次得到承认。这小小的肯定,使他这条在大海里迷航的小船,看到了航标。
他明白自己在美国究竟该干什么了。
王起明家的客厅成了他的工作间。
整个七天,一个星期,他没有半步离开自己的工作间。就是上一趟厕所,他也得按上一会儿计算器。七张图张,七天完成。
也就是说,一天完成一件样品;一天织出一件以前谁也没有见过的新式毛衣。
苛刻吗?
是够苛刻的。不要说是个生手,就是一个从事这行有些年头的人,也不敢这么接活儿。
可是,王起明只能这么干。
他别无选择。
他知道,这七张图纸上面的不单是七件新毛衣的样子,它还画着他王起明日后在美国的生活。这七天,用北京话说,这就是一个“槛儿”呵,冲过去,地阔天宽;冲不过去,那就接着去洗碗,弄不好,连碗都洗不上呢!
有进无退。
硬着头皮,干吧!王起明下了这个决心。
按北京的标准,一天工作八小时,星期日休息。王起明不敢这么奢侈地用北京工作时间去干,且不说美国的工作时间了,那都跟大爷干活一样!
每天,王起明算好了,干16个小时的活儿,余下的8小时,吃喝拉撒睡;这么干,干七天,没有周末,没有星期日,满满当当下来,七天就是硬梆梆的七天。这样,就有112个小时是王起明的。
七天,改变一下计算方法,一下子就成了十四天。
了不起的计算方法!
就这么干吧!
算起来很好,王起明真干起来,又觉得不行。头16个小时,也就是第一天,他没有能够把一件样品做出来!
这吓得王起明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下子明白了,算工时没有用。那只是计划,只是个设想,只是个脑子里头的如意算盘。
应该是,七天,做出七件来;最简单的算法,一天一件。
干不完甭睡觉!
不能分什么昼夜早晚了,不能顾着睡觉啦,只有拼上一条命,连着轴跟这七件毛衣干上了!
白天晚上,他经常困得睁不开眼睛,两只胳膊又酸又疼,手指尖只要闲下来,只有一劲儿打颤的份儿啦!
那机器,“刷刷”地就从来没有停过。
那屋里的灯,无论黑天白天,就从来也没有熄过。
电费肯定是超了。
超就超吧,谁让美国有电呢!看电视、跳舞不都开着灯吗?哪能光干活儿时候省啊!
郭燕下班回来,看见王起明头也不理,脸也不刮,一副服刑的苦役犯的嘴脸,实在心疼。
她一进门,二话不说,先把他打下来的毛衣片接过来,马不停蹄地勾好。
她做的活儿,细致精美,一丝不苟。
“比给你们马老板干活儿,上心多啦!”他打趣地说。
“那当然了,”她抿着嘴,甜甜地一笑,“给自己干活儿再不卖力气,不成傻子啦!”
七天里,王起明大概一共睡了二十多个小时,洗了一回澡。
躺在澡盆里头,他睡着了,差一点没淹死在里头。
郭燕把迷迷糊糊的王起明从澡盆里搀出来,为他一把一把地擦干了身子。
“你可瘦多了。”她心疼地说。
“是呵。”
她帮他穿上那条小号的件仔裤,感慨地发现他的腰又细了半圈。
“这可怎么办,”她说,“连小号的穿上都挂不住腰了”
“赶明儿,你到儿童商店给我买条新的得了!”
就这么着,七件样品在第七天的头上算是做成了。
郭燕欣赏着这七件毛衣,心里头又是高兴又是辛酸。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
她扭头想叫丈夫,却见已经穿好衬衫,打着半结领带,准备出发送货的丈夫倒在沙发上睡熟了。
她不知该怎么办,蹲在他身前,看着他的睡态,少顷,摇醒了他。
他懵懵地起了身,让妻子打好领带,穿好西装,使劲儿地眨巴着眼睛。
“醒明白了吗?”她问。
“醒明白了吗?”他回答。
“去吧,把时装大道上都震喽!”她说,充满了鼓励和期望。
王起明信心十足地点点头:“燕儿,你就瞧好吧!”
这家服装展销室是由一名叫安东尼的意大利设计师开办的。安东尼,这名字听上去是个健壮潇洒的小伙子,其实,是个温文尔雅的小老头,就是上回接待王起明的那个小老头。
当然啦,眼前的小老头,也肯定在当年是个英俊小伙;眼前要是有个英俊小伙,将来也备不住得成个小老头。
这就是当安东尼一件一件地审看样品时,王起明审看安东尼,心里头冒出的想法。
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个想法挺好玩。
安东尼一件又一件地审看每件样品。他的目光很挑剔,很严厉,显然带有很高的专业水准。
王起明有些担心自己的手艺。可是,担心归担心,脸上可是一点点都不能挂出来。
在美国,让人看出不自信来,跟自己去跳河上吊也没什么两样。
安东尼终于抬起了头,用他那不大熟练老道的英语,轻轻地说:“很好。我很满意。”
王起明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安东尼又从柜里取出了十几张草图,摊在了办公桌上。
“这是十二张草图,”安东尼说,“你拿去,把它们完善一下,做出样品来。”
王起明伏下身去,一张一张地看那草图,“年轻人。”安东尼又叮嘱道,“八月二十日前,你要把样品做出来。我知道,这个期限是苛刻的。但是你我都没有办法,因为九月底在纽约有个世界级的时装表演。我不想失去这个机会——你也一样。”
“是的。”
王起明点头。到美国以后,他胆白了,“机会”这两个字意味着什么。
安东尼从抽屉拿出来支票本。
王起明注视着那个本子。
安东尼在上面迅速地写下了数目和自己的签名。
“年轻人,希望你能收下它。”安东尼把那张支票递在了王起明手里。
王起明用眼角扫了一眼那张支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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