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1年1月于纽约
二月初的北京,天儿真冷。
天色还没有大亮,蓝灰蓝灰的晨空里,呼啸着西北风。
历来勤勉的北京人此时已经吃完了早饭,出了各自的家门去上班。
他们穿着厚厚的军大衣,或者蓝色的棉猴,或者式样说得上新式的风雪衣,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顶着寒风,走得匆匆忙忙。
自行车和行人汇在了一起,车铃声和脚步声汇在了一起,成了一股喧闹的河流。这河流平稳,却又漾着不小的响动朝前方流淌了去。它的骚动与嘈杂,象是在告诉人们,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又开始了新的一天。
在自行车的河流中,有一对青年男女并不引人注目。
男的叫王起明,35岁,北京一家交响乐团的大提琴演奏家;女的叫郭燕,是他的同行,也是他的妻子。
他们的穿着并不与众不同,他们骑的自行车更和众人的别无二致;淹没在这自行车的车流中,旁观者很难把他们从中择出来。
但是,如果细心地观察就会发现,他们骑车的速度比旁人稍微快一点,显然他们比别人蹬得卖劲。而且,骑在途中,他们还偶尔交换下下只有他俩之间才能读懂的颇带神秘的微笑。
其实,他们与众人最大的区别并不在外表,而在他们的内心。在这条大街上,多数人是去上班或者上学,走的是一条每天都走的平平常常的路;而王起明和郭燕走的却是一条他们平明没有走过的路,他们内心里觉得,路的尽头是一个从未见过的神秘的国度。
王起明单手扶把,另一只手推着郭燕的后背,助她一臂之力。
“你这么推着我,不累吗?”郭燕问丈夫。
王起明一笑:“不累。哥儿们能这么着一直给你推到美国去!”
郭燕眉宇间掠过一丝担忧。她说:“也不知道办得成办不成……”
王起明胸有成竹地说:“办得成,准办得成。我有预感。”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也没有太大的把握。
虽然是清晨,美国驻华使馆门前早已排起了长长队伍。
看见这么多人,王起明心里间有点泄气。
“你瞧瞧你瞧瞧,让你快点骑不是,这晚了吧?”他一边找地方放自行车一边埋怨郭燕。
“知道晚,”郭燕反唇相讥,“你倒是早起呀。”
“我早起也没用,”王起明锁上车,拉着郭燕去找队尾,“你不得伺候咱们宁宁吃了早饭去上学!”
一提起女儿,郭燕又添了件心烦事:“要不咱甭办了,真放女儿一人在家,行嘛?”
王起明站在了队尾,听见了妻的话,觉得十分好笑:“甭办了?都办到这份儿上了又甭办了?亏你说得出!宁宁?你得这么想,就是为了宁宁,咱们才死活得办成呢!”
“办什么的?”一个干瘦的小青年从队首那边蹓达过来,毫不见外地接过了王起明的话茬。
王起明不大喜欢眼前这位面菜色的小痞子,拉长了声音回答:“办美国啊!”
“我还不知道是办美国,真的,”那瘦子一脸鄙夷的神色,“要办黑龙江兵团也不在这儿排队呀!”
“那你问什么呀?”
“我是问你,是办探亲,还是办自费留学?”
“探亲。”
“探谁?”
“阿姨。”
瘦子一指王起明夫妇:“小两口一块?”
王起明点点头。
瘦子又问:“非一块去不可?”
王起明反问:“怎么了?办起来困难点,是不是?”
“困难?岂止困难呀!”瘦子的话斩钉截铁,“根本没门!”
一听这话,王起明心里一阵发紧。他觉出郭燕的手本来是扶着他的胳膊,一听那话,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捏了他一把,生疼。
“怎么就没门儿了呢?”王起明不甘心的问。
看来,瘦子对自己的话产生如此强烈的效果极为满意。他立刻露出了一副签证专家的面孔,其权威性不容置疑。
“跟您这么说得了,”他摆出一副细细道来的架式,“我爸我妈两口子,去探我大爷;俩人加起一百一二十岁了,美国人愣告诉说有移民倾向,办三回了,愣没办下来。您呢,我看,没什么戏,趁早回家,干点什么不好哇。”
王起明没说话。不是不想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堵,真堵心啊!
“甭听他的,”郭燕低声对王起明说,“他懂什么呀,他又不是美国大使。来都来啦,怎么也得试试呀!”
“那倒是!”那瘦子听见了郭燕的话尾,“既然到了这个地界,排上了这个队,好歹的也得试巴试巴。昨儿有个小妞妞怎么就签了呢,那是运气吧?不是!人家盘儿亮,条儿顺。老美看着这妞顺眼不是!签证这玩艺没谱,谁也说不好哪块云彩下雨!”
这时候,一辆飘着美国国旗的凯迪拉克轿车向使馆大门驶来。
警卫提醒着人们:“让开!让开!”
那瘦子弯着腰凑上车窗向里头瞅,然后回过头来悄悄地对王起明说:“今儿他好的有门儿。金丝猴来了,有戏;碰上胡子不行。”
王起明有点摸不着头脑,问旁边一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怎么这使馆里头还养猴啊?”
学生模样的人给他解释:“不是真猴。这是他们给领事们起的绰号。金丝猴是指的一头金发的女领事,据说,这位女士挺和气;胡子是说的另一个男领事,听说那男的不好说话,好象不会干别的,就会拒签。”
王起明问:“好象您对这儿挺熟悉。有内线?”
“没有。就是来的次数多了点。”“几回了?”
“算这次,四次了。”
王起明心里又是一紧。
大约又过了半个小时,使馆里出来人给大家一人发了一张表格。人们先是三五一伙的商量,然后就分头去填。王起明和郭燕一面自己商量一面“不耻下问”,费了不小的劲才填好表格,这时人家来收表格了。
“一号,张茂!”
这是工作人员在叫名字。
“OK了,您哪!”那个瘦子应声窜了出去。大家听“张茂”这个名字觉得有趣,随着乐了一阵子。“张茂!他好干吗给他起这么个名儿?”“张茂,这名儿不错,透着老实。”
西北风还在叫唤,签证的人们都在等,都不怎么说话,心里想着同一件事。
郭燕挽起王起明的手。她有点抖,可能是冷,也可能不是。
没过几分钟,门开了。张茂瘦瘦的身材从里面闪出来。
大伙问:“怎么样?”
“没戏。”张茂一脸的沮丧。
有人问:“今儿不是金丝猴吗?”
“是金丝猴,”张茂回答,“金丝猴今儿也不够意思,可能是让胡子给传染上了。”
大家伙一阵低低的哄笑声。
工作人员又叫了几个人进去。人们在外头焦急不安地看着里头,探着身子,伸长脖子,好象能看出点什么。
从门里头,不时走出一两个没精打采的人们,跟让霜打了一样地发蔫。
“王起明、郭燕!”
工作人员叫了他们俩的名字。
王起明低声地问妻子:“你看,有戏吗?”
郭燕回答:“准成!”
王起明这时候明白了:女人比男从坚强。
他们走进了使馆的大门。
对于外边的人来说,他们进去不过廿分钟;对于他们来说,他们进去了整整一辈子。
张茂对旁人说:“这俩是最没戏的。两口子一下都想办成,有这么美的事吗?美国梦也不是这么个做法呀,是不是?”
可是他的话产时刚落,使馆门开了,王起明和郭燕相拥着,脸颊上闪着泪花,从里面走了出来。
张茂走上前去:“签啦?”
王起明一个劲儿地点头。
张茂“哎呀”一声,不尽的遗憾:“今儿这事,可真邪门了,嘿!”
王起明低声问妻子:“给咱们签了?”
妻子说:“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