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收藏备用网址www.xiaomawenxue.com
繁体版 简体版
奇书网 > 湘女萧萧 > 第四章

第四章

月下小景

媚金·豹子·与那羊

爱欲

雨后

前言

在沈从文的小说世界里,女­性­是最重要的艺术形象,而其中塑造得最成功的当数湘西女­性­。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女­性­,有这样几种不同的­性­情或命运:

一种是汲取了山水灵气、聪明伶俐、明洁质朴的美丽的湘西少女,因而构成了沈从文笔下的湘西“最温柔的核心”。《边城》里清灵如水的翠翠、《长河》里­精­明能­干­的夭夭皆属此类。在本章中,调皮伶俐的三三、九妹、《油坊》中的阿黑、《猎野猪的故事》中大胆勇敢的小时候的宋妈、《静》里安静忧郁的岳珉亦属此类。

第二种是以原始生命形态存在的自在蒙昧群体。她们勤劳、朴素、善良,具备传统乡村女­性­的一切优点,但由于受童养媳制、卖­淫­制以及其他社会恶习、旧的观念的迫害,及她们自身­精­神蒙昧的影响,她们的身心自由受到束缚,从而不得不接受一份悲惨的人生命运。符合这一特征的女­性­有萧萧、王嫂、《夫­妇­》中的年轻媳­妇­。《萧萧》是体现“乡下人”理­性­蒙昧的典型作品,除了想到过私奔外,自始至终,萧萧都在接受着命运的摆布,不能自主把握自己的人生。《王嫂》里的王嫂从表面看是一个遇事沉着冷静勇敢的­妇­人,实则是受着“生死有命,富贵在天”的宿命论和无为世界观的支配。

同样处在这一群体中,但由于受到大的社会背景的影响及新生活观念的冲击,而开始转入新的人生命运的有《丈夫》里最终选择放弃卖­淫­生活、与丈夫回归家乡的老七和《旅店》中冲破封建礼教束缚、大胆释放自己长期被压抑­性­欲的年轻寡­妇­“黑猫”。

第三种是不满自己的处境,在与命运作挣扎之后遭毁灭和扼杀的悲剧群体。《说故事人的故事》里的“女大王”夭妹因不甘沦为当地军官的玩偶,大胆杀人而被囚禁,直至被杀害。“雪晴”、“巧秀和冬生”两篇里的巧秀的母亲为拒绝族长的调戏而被沉潭,巧秀为逃避包办婚姻选择私奔,她们都属于这一悲剧群体的代表­性­人物。

第四种是在原生态的生命形式下,为追求自由的爱而选择献身的可爱可敬的女子。媚金是这样的女子,《月下小景》、《爱欲》、《雨后》里的女子亦是如此。

三三(1)

杨家碾坊在堡子外一里路的山嘴路旁。堡子位置在山湾里,溪水沿了山脚流过去,平平的流,到山嘴折湾处忽然转急,因此很早就有人利用它,在急流处筑了一座石头碾坊,这碾坊,不知什么时候起,就叫杨家碾坊了。

从碾坊往上看,看到堡子里比屋连墙,嘉树成荫,正是十分兴旺的样子。往下看,夹溪有无数山田,如堆积蒸糕,因此种田人借用水力,用大竹扎了无数水车,用椿木做成横轴同撑柱,圆圆的如一面锣,大小不等竖立在水边。这一群水车,就同一群游手好闲人一样,成日成夜不知疲倦的咿咿呀呀唱着意义含糊的歌。

一个堡子里只有这样一座碾坊,所以凡是堡子里碾米的事都归这碾坊包办,成天有人轮流挑了仓谷来,把谷子倒进石槽里去后,抽去水闸的板,枧槽里水冲动了下面的暗轮,石磨盘带着动情的声音,即刻就转动起来了。于是主人一面谈说一件事情,一面清理簸箩筛子,到后头上包了一块白布,拿着一个长把的扫帚,追逐着磨盘,跟着打圈儿,扫除溢出槽外的谷米,再到后,谷子便成白米了。

到米碾好了,筛好了,把米糠挑走以后,主人全身是灰,常常如同一个滚入豆粉里的汤圆,然而这生活,是明明白白比堡子里许多人生活还从容,而为一堡子中人所羡慕的。

凡是到杨家碾坊碾过谷子的,皆知道杨家三三。妈妈十年前嫁给守碾坊的杨,三三五岁,爸爸就丢下碾坊同母女,什么话也不说死去了。爸爸死去后,母亲作了碾坊的主人,三三还是活在碾坊里,吃米饭同青菜小鱼­鸡­蛋过日子,生活毫无什么不同处。三三先是眼见爸爸成天全身是糠灰,到后爸爸不见了,妈妈又成天全身是糠灰,……于是三三在哭里笑里慢慢的长大了。

妈妈随着碾槽转,提着小小油瓶,为碾盘的木轴铁心上油,或者很兴奋的坐在屋角拉动架上的筛子时,三三总很安静的自己坐在另一角玩。热天坐当有风凉处吹风,用包谷杆子作小笼,冬天则伴同猫儿蹲在火桶里,剥灰煨栗子吃。或者有时候从碾米人手上得到一个芦管作成的唢呐,就学着打大傩的法师神气,屋前屋后吹着,半天还玩不厌倦。

这磨坊外屋上墙上爬满了青藤,绕屋全是葵花同枣树,疏疏树林里,常常有三三葱绿衣裳的飘忽。因为一个人在屋里玩厌了,就出来坐在废石槽上洒米头子给­鸡­吃,在这时,什么­鸡­欺侮了另一只­鸡­,三三就得赶逐那横蛮无理的­鸡­,直等到妈妈在屋后听到­鸡­声,代为讨情才止。

这磨坊上游有一潭,四面是大树覆荫,六月里阳光照不到水面。碾坊主人在这潭中养得有白鸭子,水里的鱼也比上下溪里特别多。照一切习惯,凡靠自己屋前的水,也算为自己财产的一份。水坝既然全为了碾坊而筑成的,一乡公约不许毒鱼下网,所以这小溪里鱼极多。遇不甚面熟的人来钓鱼,看潭边幽静,想蹲一会儿,三三见到了时,总向人说:“不行,这鱼是我家潭里养的,你到下面去钓吧。”人若顽皮一点,听了这个话等于不听到,仍然拿着长长的杆子,搁到水面上去安闲的吸着烟管,望着这小姑娘发笑,使三三急了,三三便喊叫她的妈,高声的说:“娘,娘,你瞧,有人不讲规矩钓我们的鱼,你来折断他的杆子,你快来!”娘自然是不会来­干­涉别人钓鱼的。

母亲就从没有照到女儿意思折断过谁的杆子,照例将说:“三三,鱼多咧,让别人钓吧。鱼是会走路的,上面总爷家塘里的鱼,因为欢喜我们这里的水,都跑来了。”三三照例应当还记得夜间做梦,梦到大鱼从水里跃起来吃鸭子,听完这个话,也就没有什么可说了,只静静的看着,看这不讲规矩的人,钓了多少鱼去。她心里记着数目,回头还得告给妈妈。

有时因为鱼太大了一点,上了钓,拉得不合式,撇断了钓杆,三三可乐极了,仿佛娘不同自己一伙,鱼反而同自己是一伙了的神气,那时就应当轮到三三向钓鱼人咧着嘴发笑了。但三三却常常急忙跑回去,把这事告给母亲,母女两人同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三(2)

有时钓鱼的人是熟人,人家来钓鱼时,见到了三三,知道她的脾气,就照例不忘记问:“三三,许我钓鱼吧。”三三便说:“鱼是各处走动的,又不是我们养的,怎么不能钓。”

钓鱼的是熟人时,三三常常搬了小小木凳子,坐在旁边看鱼上钩,且告给这人,另一时谁个把钓杆撇断的故事。到后这熟人回磨坊时,把所得的大鱼分一些给三三家,三三看着母亲用刀破鱼,掏出白­色­的鱼脬来,就放在地下用脚去踹,发声如放一枚小爆仗,听来十分快乐。鱼洗好了,揉了些盐,三三就忙取麻线来把鱼穿好,挂到太阳下去晒。等待有客时,这些­干­鱼同辣子炒在一个碗里待客,母亲如想到折钓杆的话,将说:“这是三三的鱼。”三三就笑,心想着:“怎么不是三三的鱼?潭里鱼若不是归我照管,早被看牛小孩捉完了。”

三三如一般小孩,换几回新衣,过几回节,看几回狮子龙灯,就长大了,熟人都说看到三三是在糠灰里长大的。一个堡子里的人,都愿意得到这糠灰里长大的女孩子作媳­妇­,因为人人都知道这媳­妇­的装奁是一座石头作成的碾坊。照规矩十五岁的三三,要招郎上门也应当是时候了。但妈妈有了一点私心,记得一次签上的话语,不大相信媒人的话语,所以这磨坊还是只有母女二人,一时节不曾有谁添入。

三三大了,还是同小孩子一样,一切得傍着妈妈。母女两人把饭吃过后,在流水里洗了脸,眺望行将下沉的太阳,一个日子就打发走了。有时听到堡子里的锣鼓声音,或是什么人接亲,或是什么人做斋事,“娘,带我去看,”又像是命令又像是请求的说着,若无什么别的理由推辞时,娘总得答应同去。去一会儿,或停顿在什么人家喝一杯蜜茶,荷包里塞满了榛子胡桃,预备回家时,有月亮天什么也不用,就可以走回家,遇到夜­色­晦黑,燃了一把油柴:毕毕剥剥的响着爆着,什么也不必害怕。若到总爷家寨子里去玩时,总爷家还有长工打了灯笼火把送客,一直送到碾坊外边。只有这类事是顶有趣味的事,在雨里打灯笼走夜路,三三不能常常得到这机会,却常常梦到一人那么拿着小小红纸灯笼,在溪旁走着,好像只有鱼知道这会事。

当真说来,三三的事,鱼知道的比母亲应当还多一点,也是当然的。三三在母亲身旁,说的是母亲全听得懂的话,那些凡是母亲不明白的,差不多都在溪边说的。溪边除了鸭子就只有那些水里的鱼,鸭子成天自己哈哈哈的叫个不休,那里还有耳朵听别人说话?

这个夏天,母女两人一吃了晚饭,不到日黄昏,总常常过堡子里一个人家去,陪一个行将远嫁的姑娘谈天,听一个从小寨来的人唱歌。有一天,照例又进堡子里去,却因为谈到绣花,使三三回碾坊来取样子,三三就一个人赶忙跑回碾坊来,快到屋边时,黄昏里望到溪边有两个人影子,有一个人到树下,拿着一枝杆子,好像要下钓的神气,三三心想这一定是来偷鱼的,照规矩喊着:“不许钓鱼,这鱼是有主人的!”一面想走上前看是什么人。

就听到一个人说:“谁说溪里的鱼也有主人,难道溪里活水也可养鱼吗?”

另一人又说:“这是碾坊里小姑娘说着玩的。”

那先一个人就笑了。

旋即又听到第二个人说:“三三,三三,你来,你鱼都捉完了!”

三三听到人家取笑她,声音好像是熟人,心里十分不平!就冲过去,预备看是谁在此撒野,以便回头告给母亲。走过去时,才知道那第二回说话的人是总爷家管事先生,另外同一个从不见面的年青男人,那男人手里拿的原来只是一个拐杖,不是什么钓杆。那管事先生是一个堡子里知名人物,他认得三三,三三也认识他,所以当三三走近身时,就取笑说:

“三三,怎么鱼是你家养的?你家养了多少鱼呀!”

三三见是总爷家管事先生,什么话也不说了,只低下头笑。头虽低低的,却望到那个好像从城里来的人白裤白鞋,且听到那个男人说:“女孩很聪明,很美,长得不坏。”管事的又说:“这是我堡里美人。”两人这样说着,那男子就笑了。

三三(3)

到这时,她猜到男子是对她望着发笑!三三心想:“你笑我­干­吗?”又想:“你城里人只怕狗,见了狗也害怕,还笑人,真亏你不羞。”她好像这句话已说出了口,为那人听到了,故打量跑去。管事先生知道她要害羞跑了,便说:“三三,你别走,我们是来看你碾坊的。你娘呢。”

“到堡子里听小寨人唱歌去了,是不是?”

“是的。”

“你怎么不欢喜听那个?”

“你怎么知道我不欢喜?”

管事先生笑着说:“因为看你一个人回来,还以为你是听厌了那歌,担心这潭里鱼被人偷尽,所以……”

三三同管事先生说着,慢慢的把头抬起,望到那生人的脸目了,白白的脸好像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就估计莫非这人是唱戏的小生,忘了搽去脸上的粉,所以那么白……那男子见到三三不再怕人了,就问三三:

“这是你的家里吗?”

三三说:“怎么不是我家里?”

因为这答话很有趣味,那男子就说:

“你不怕水冲去吗?”

“嗨,”三三抿着小小的美丽嘴­唇­,狠狠的望了这陌生男子一眼,心里想:“狗来了,狗来了,你这人吓倒落到水里,水就会冲去你。”想着当真冲去的情形,一定很是好笑,就不理会这两个人笑着跑去了。

从碾坊取了花样子回向堡子走去的三三,在潭边再上游一点,望到那两个白­色­影子还在前面,不高兴又同这管事先生打麻烦,故跟到这两个人身后,慢慢的走着。听两个人说到城里什么人什么事情,听到说开河,听到说学务局要总爷办学校,因为这两人全都不知道有人在后面,所以自己觉得很有趣味。到后又听到管事先生提起碾坊,提起妈妈怎么人好,更极高兴。再到后,就听到那城里男人说:

“女孩子倒真俏皮,照你们乡下习惯,应当快放人了。”

那管事的先生笑着说:“少爷欢喜,要总爷做红叶,可以去说说。不过这碾坊是应当由姑爷管业的。”

三三轻轻的呸了一口,停顿了一下,把两个指头紧紧的塞了耳朵。但仍然听到那两人的笑声,想知道那个由城里来好像唱小生的人还说些什么,故不久就仍然跟上前去了。

那小生说些什么可听不明白,就只听那个管事先生一人说话,那管事先生说:“少爷做了碾坊主人,别的不说,成天可有新鲜­鸡­蛋吃,也是很值得的!”话一说完,两人又笑了。

三三这次可再不能跟上去了,就坐在溪边的石头上,脸上发着烧,十分生气。心里想:“你要我嫁你,我偏不嫁你!我家里的­鸡­纵成天下二十个蛋,我也不会给你一个蛋吃。”坐了一会,凉凉的风吹脸上,水声淙淙使她记忆到先一时估计中那男子为狗吓倒跌在溪里的情形,可又快乐了,就望到溪里水深处,一人自言自语说:“你怎么这样不中用,管事的救你,你可以喊他救你!”

到宋家时,正听宋家婶子说到一件已经说了一会儿的事情,只听到宋家­妇­人说:

“……他们养病倒希奇,说是养病,日夜睡在廊下风里让风吹,……脸儿白得如闺女,见了人就笑,……谁说是总爷的亲戚,总爷见他那种恭敬样子,你还不见到。福音堂洋人还怕他,他要媳­妇­有多少!”

母亲就说:“那么他养什么病?”

“谁知道是什么病?横顺成天吃那些甜甜的药,在床上躺着,到城里是享福,到乡里也是享福。老庚说,害第三等的病,又说是痨病,说也说不清楚。谁清楚城里人那些病名字。依我想,城里人欢喜害病,所以病的名字也特别多,我们不能因害病耽搁事情,所以除打摆子就只发烧肚泻,别的名字的病,也就从不到乡下来了。”

另外一个­妇­人因为生过瘰疬,不大悦服宋家­妇­人武断的话,就说:“我不是城里人,可是也害城里人的病。”

“你舅妈是城里人!”

“舅妈管我什么事?”

“你文雅得像城里人,所以才生疡子!”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三(4)

这样说着,大家全笑了。

母女两人回去时,在路上在三问母亲:“谁是白白脸庞的人?”母亲就照先前一时听人说过的话,告给三三,堡子里总爷家中,如何来了一位城里的病人,样子如何美,­性­情如何怪。一个乡下人,对于城中人膈膜的程度,在那些描写里是分明易见的,自然说得十分好笑。在平常某个时节,三三对于母亲在叙述中所加的批评与稍稍过分的形容,总觉得母亲说得极其俨然,十分有味,这时不知如何却不大相信这话了。

走了一会,三三忽问:

“娘,娘,你见到那个城里白脸人没有呢?”

妈妈说:“我怎么见到他?我这几天又不到总爷家里去。”

三三心想:“你不见到怎么说了那么半天。”

三三知道妈妈不见到的自己倒早见到了,把这件事秘密着,却十分高兴,以为只有自己明白这件事情,凡是说到城里人的都不甚可靠。

两人到潭边,三三又问:

“娘,你见到总爷家管事先生没有?”

若是娘说没有见过,反问她一句,那么,三三就预备把先前遇到总爷家那两个人的一切,都说给妈妈听了。但母亲这时正想到别一个问题,完全不关心到三三身上的事,所以三三把今天的事瞒着母亲,一个字不提。

第二天三三的母亲到堡子里去,在总爷家门前,碰到那个从城里来的白脸客人,同总爷的管事先生。那管事先生告她,说他们昨天曾到碾坊前散步,见到三三,又告给母亲说,这客人是从城里来养病的客人。到后就又告给那客人,说这个人就是碾坊的主人杨伯妈。那人说,真很同三小姐相像。那人又说三三长得很好,很聪敏,做母亲的真福气。说了一阵话,把这老­妇­人说快乐了,在心中展开了一个幻象,想到自己觉得有些近于糊涂的事情,忙匆匆的回到碾坊去,望到三三痴笑。

三三不知母亲为什么今天特别乐,就问母亲到了些什么地方,遇着了谁。

母亲想应当怎么说才好,想了许久才说:

“三三,昨天你见到谁?”

三三说:“我见到谁?”

娘就笑了:“三三你记记,晚上天黑时,你不见到两个人吗?”

三三以为是娘知道一切了,就忙说:“人是有两个的,一个是总爷家管事的先生,一个是生人……怎么……”

“不怎么。我告你,那个生人就是城里来的少爷,今天我见到他们,他们说已经同你认识了,所以我们说了许多话。那少爷像个姑娘样子。”母亲说到这里时,想起一件事情好笑。

三三以为妈妈是在笑她,偏过头去看土地上灶马,不理母亲。

母亲说:“他们问我要­鸡­蛋,你下半天送二十个去,好不好?”

三三听到说­鸡­蛋,打量昨天两个男人说的笑话都为母亲知道了,心里很不高兴,说道:“谁去送他们­鸡­蛋,娘,娘,我说……他们是坏人!”

母亲奇怪极了,问:“怎么是坏人?”

三三红了脸不愿答应,母亲说:

“三三,你说什么事?”

迟了许久,三三才说:“他们背地里要找总爷做媒,把我嫁给那个白脸人。”

母亲听到这话什么也不说,笑了好一阵。到后看到三三要跑了,才拉着三三说:“小报应,管事先生他们说笑话,这也生气吗?谁敢欺侮你?总爷是一堡子的主人,他会为你骂他们!……”

说到后来三三也被说笑了。

她到后来就告给娘城里人如何怕狗的话,母亲听到不作声,好久以后,才说:“三三,你真还像个小丫头,什么也不懂。”

第二天,妈妈要三三送­鸡­蛋到总爷家去,三三不说什么,只摇头,妈妈既然答应了人家,就只好亲自送去。母亲走后,三三一个人在碾坊里玩,玩厌了又到潭边去看白鸭,看了一会鸭子,等候母亲还不回来,心想莫非管事先生同妈妈吵了架,或者天热到路上发了痧?……心里老不自在回到碾坊里去。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三三(5)

但母亲可仍然回来了,回到碾坊一脸的笑,跨着脚如一个男子神气,坐到小凳上,告给三三如何见到那少爷,那少爷如何要她坐到那个用粗布做成的软椅子上去,摇着宕着像一个摇篮。又说到城里人说的三三如何不念书,城里女人是全念书。又说到……

三三正因为等了母亲大半天,十分不高兴,如今听母亲说到的话,莫明其妙,不愿意再听,所以不让母亲说完就走了。走到外边站在溪岸旁,望着清清的溪水,记起从前有人告诉她的话,说这水流下去,一直从山里流一百里,就流到城里了。她这时忖想……什么时候我一定也不让谁知道,就要流到城里去,一到城里就不回来了。但若果当真要流去时,她愿意那碾坊,那些鱼,那些鸭子,以及那一匹花猫,同她在一处流去。同时还有她很想母亲永远和她在一处,她才能够安安静静的睡觉。

母亲不见到三三了,站在碾坊门前喊着:

“三三,三三,天气热,你脸上晒出油了,不要远走,快回来!”

三三一面走回来一面就自己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

下午天气较热,倦人极了,躺到屋角竹凉床上的三三,耳中听着远处水车陆续的懒懒的声音,眯着眼睛觑母亲头上的髻子,仿佛一个瘦人的脸。越看越活,矇矇眬眬便睡着了。

她还似乎看到母亲包了白帕子,拿着扫帚追赶碾盘,绕屋打着圈儿,就听到有人在外面说话,提到她的名字。

只听人说:“三三到什么地方去了,怎么不出来?”

她奇怪这声音很熟,又想不起是谁的声音,赶忙走出去,站在门边打望,才望到原来又是那个白脸的人,规规矩矩坐在那儿钓鱼,过细看了一下,却看到那个钓竿,是总爷家管事先生的烟杆。

拿一根烟杆钓鱼,倒是极新鲜的事情,但身旁似乎又已经得到了许多鱼,所以三三非常奇怪,正想走去告母亲,忽然管事先生也从那边来了。

好像又是那一天的那种情景,天上全是红霞,妈妈不在家,自己回来原是忘了把­鸡­关到笼子里,故跑回来捉­鸡­的。如今碰到这两个人,管事先生同那白脸城里人,都站立在那石墩子上,轻轻的商量一件事情,这两人声音很轻,三三却听得出是一件关于不利于己的行为。因为听到说这些话,又不能嗾人走开,又不能自己走开,三三就非常着急,觉得自己的脸上也像天上的霞一样。

那个管事先生装作正经人样子说:“我们来买­鸡­蛋的,要多少钱把多少钱。”

那个城里人,也像唱戏小生那么把手一扬,就说:“你说错了,要多少金子把多少金子。”

三三因为人家用金子恐吓她,所以说:“可是我不卖给你,不想你的钱,你搬你家大块金子到场上去买吧。”

管事先生于是又说:“你不卖行吗,你舍不得­鸡­蛋为我做人情,你想想,妈妈以后写庚帖还少得了管事先生没有?”

那城里人于是又说:“向小气的人要什么­鸡­蛋,不如算了吧。”

三三生气似的大声说:“就算我小气也行,我把­鸡­蛋喂虾米,也不卖给人,因为我们不羡慕别人的金子宝贝。你同别人去说金子,恐吓别人吧。”

可是两个人还不走,三三心里就有点着急,很愿意来一只狗向两个人扑去,正那么打量着,忽然从家里就扑出来一条大狗,全身是白­色­,大声汪汪的吠着,从自己身边冲过去,即刻这两个恶人就落到水里去了。

于是溪里的水起了许多水花,起了许多大泡,管事先生露出一个光光的头在水面,那城里人则长长的头发,缠在贴近水面的柳树根上,情景十分有趣。

可是一会儿水面什么也没有了,原来那两个人在水里摸了许多鱼,全拿走了。

三三想去告给妈妈,一滑就跌下了。

刚才的事原来是做一个梦。母亲似乎是在灶房煮午饭,因为听到三三梦里说话,才赶出来的。见三三醒了,摇着她问,“三三,三三,你同谁吵闹。”

三三(6)

三三定了一会儿神,望妈妈笑着,什么也不说。

妈妈说:“起来看看,我今天为你焖芋头吃。你去照照镜子,脸睡得一片红!”虽然照到母亲说的,去照了镜子,还是一句话不说。人虽醒了还记到梦里一切的情景,到后来又想起母亲说的同谁吵闹的话,才反去问母亲,听到吵闹些什么话。妈妈自然是不注意这些的,所以说听不分明,三三也就不再问什么了。

直到吃饭时,妈妈还说到脸上睡得发红,所以三三就告给老人家先前做了些什么梦,母亲听来笑了半天。

第二次送­鸡­蛋去时,三三也去了,那时是下午,吃过饭后,两人进了总爷家的大院子。在东边偏院里看到城里来的那个客,正躺在廊下藤椅上,望到天上飞的鸽子。管事的不在家,三三认得那个男子,不大好意思上前去,就逗母亲过去,自己站在月门边等候。母亲上前去时节,三三又为出主意,要妈妈站在门边大声说,“送­鸡­蛋的来了,”好让他知道。母亲自然什么都照到三三主意作去,三三听到母亲说这句话,说到第三次,才被那个白白脸庞的少爷注意到,自己就又急又笑。

三三这时是站在月门外边的,从门罅里向里面窥看,只见到那白脸人站起身来,又坐下去,正像梦里那种样子,同时就听到这个人同母亲说话,说到天气同别的事情,妈妈一面说话一面尽掉过头来望到三三所在的一边,白脸人以为她就要走去了,便说:

“老太太,你坐坐,我同你说话很好。”

妈妈于是坐下了,可是同时那白脸城里人也注意到那一面门边有一个人等候了,“谁在那里,是不是你的小姑娘?”

看到情形不好,三三就想跑,可是一回头,却望到管事先生站在身后,不知已站了多久,打量逃走自然是难办到的,到后被管事先生拉着牵进小院子来了。

听到那个人请自己坐下,听到那个人同母亲说那天在溪边见到自己的情形,三三眼望另一边,傍近母亲身旁,一句话不说。

坐了一会儿,出来了一个穿白袍戴白帽古怪装扮的女人,三三先还以为是男子,不敢细细的望,到后听到这女人说话,且看她站在城里人身旁,用一根小小管子塞进那白脸男子口里去,又抓了男子的手捏着,捏了好一会,拿一枝好像笔的东西,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记号,那少爷问“多少豆,”就听她回答说:“同昨天一样。”且因为另外一句话听到这个人笑,才晓得那是一个女人,这时似乎妈妈那一方面,也刚刚才明白这是一个女人,且听到说“多少豆,”以为奇怪,所以两人互相望到都笑了。

看着这母女生疏疏的情形,那白袍子女人也觉得好笑,就不即走开。

那白脸城里人说:“周小姐,你到这地方来一个朋友也没有,就同这个小姑娘做个朋友吧。她家有个好碾坊,在那边溪头,有一个动人的水车,前面一点还有一个好堰堤,你同她做朋友,就可到那儿去玩,还可以钓些鱼回来。你同她去那边林子里玩玩吧,要这小姑娘告你那些花名草名。”

这周小姐就笑着过来,拖了三三的手,想带她走去,三三想不走,望到母亲,母亲却做样子努嘴要她去,不能不走。

可是到了那一边,两人即刻就熟了。那看护把关于乡下的一切,这样那样问了她许多,她一面答着,一面想问那女人一些事情,却找不出一句可问的话,只很希奇的望到那一顶白帽子发笑。

过后听到母亲在那边喊自己的名字,三三也不知道还应当同看护告别,还应当说些什么话,只说妈妈喊我回去,我要走了,就一个人忙忙的跑回母亲身边,同母亲走了。

母女两人回到路上走过了一个竹林,竹林里恰正当晚霞的返照,满竹林是金­色­的光。三三把一个空篮子戴在头上,扮作钓鱼翁的样子,同时想起总爷家养病服侍病人那个戴白帽子女人,就同妈妈说:

“娘,你看那个女人好不好?”

母亲说:“那一个女人?”

txt小说上传分享

三三(7)

三三好像以为这答复是母亲故意装作不明白的样子,故稍稍有点不高兴,向前走去了。

妈妈在后面说:“三三,你说谁?”

三三就说:“我说谁,我问你先前那个女子,你还问我!”

“我怎么知道你是说谁?你说那姑娘,脸庞红红白白的,是说她吗?”

三三才停着了脚,等着她的妈。且想起自己无道理处,悄悄的笑了。母亲赶上了三三,推着她的背,“三三,那姑娘长得体面,你说是不是?”

三三本来就觉得这人长得体面,听到妈妈先说,所以就故意说:“体面什么?人高得像一条菜瓜,也算体面!”

“人家是读过书来的,你不看过她会写字吗?”

“娘,那你明天要她拜你做­干­妈吧。她读过书,娘你近来只欢喜读书的。”

“嗨,你瞧你!我说读书好,你就生气。可是……你难道不欢喜读书的吗?”

“男人读书还好,女人读书讨厌咧。”

“你以为她讨厌,那我们以后讨厌她得了。”

“不,­干­嘛说‘讨厌她得了?’你并不讨厌她!”

“那你一人讨厌她好了。”

“我也不讨厌她!”

“那是谁该讨厌她?三三,你说。”

“我说,谁也不该讨厌她。”

母亲想着这个话就笑,三三想着也笑了。

三三于是又匆匆的向前走去,因为黄昏太美了,三三不久又停顿在前面枫树下了,还要母亲也陪她坐一会,送那片云过去再走。母亲自然不会不答应的。两人坐在那石条子上,三三把头上的竹篮儿取下后,用手整理到头发,就又想起那个男人一样短短头发的女人。母亲说:“三三,你用围裙揩揩脸,脸上出汗了。”三三好像不听到妈妈的话,眺望另一方,她心中出奇,为什么有许多人的脸,白得像茶花。她不知不觉又把这个话同母亲说了,母亲就说,这就是他们称呼为城里人的理由,不必擦粉脸也总是很白的。

三三说:“那不好看。”母亲也说:“那自然不好看。”三三又说:“宋家的黑子姑娘才真不好看。”母亲因为到底不明白三三意思所在,所以再不敢搀言,就只貌作留神的听着,让三三自己去作结论。

三三的结论就只是故意不同母亲意见一致,可是母亲若不说话时,自己就不须结论,也闭了口,不再作声了。

另外某一天,有人从大寨里挑谷子来碾坊的,挑谷子的男人走后,留下一个女人在旁边照料一切。这女人具一种欢喜说话的­性­格,且不久才从六十里外一个寨上吃喜酒回来,有一肚子的故事,同许多消息,得同一个人说话才舒服,所以就拿来与碾坊母女两人说。母亲因为自己有一个女儿,有些好奇的理由,专欢喜问人家到什么地方吃喜酒,看到些什么体面姑娘,看到些什么好嫁妆。她还明白,照例三三也愿意听这些故事。所以就向那个人,问了这样又问那样,要那人一五一十说出来。

三三说到这些话,却静静的坐在一旁,用耳朵听着,一句话不说,有时说的话那女人以为不是女孩子应当听的,声音较低时,三三就装作毫不注意的神气,用绳子结连环玩,实际上仍然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听到些怪话,三三忍不住要笑了,却别过头去悄悄的笑,不让那个长舌­妇­人注意。

到后那两个老太太,自然而然就说到总爷家中的来客,且说及那个白袍白帽的女人了。那­妇­人说:她听说这白帽白袍女人,是用钱雇来的一个女人,雇来照料那个少爷,好几两银子一天。但她却又以为这话不十分可靠,她以为这人一定就是城里人的少­奶­­奶­,或者小姨太太。

三三的妈妈意见却同那人的恰恰相反,她以为那白袍女人,决不是少­奶­­奶­。

那­妇­人就说:“你怎么知道决不是少­奶­­奶­?”

三三的妈说:“怎么会是少­奶­­奶­。”

那人说:“你告我些道理。”

三三的妈说:“自然有道理,可是我说不出。”

三三(8)

那人说:“你又不看到,你怎么会知道。”

三三的妈说:“我怎么不看到……”

两人争着不能解决,又都不能把理由说得完全一点,尤其是三三的母亲,又忘记说是听到过那少爷喊叫过周小姐的话,来用作证据,三三却记到许多话,只是不高兴同那个­妇­人去说,所以三三就用别种的方法打乱了两人不能说清楚的问题。三三说:“娘,莫争这些事情,帮我洗头吧,我去热水。”

到后那­妇­人把米碾完挑走了,把水热好了的三三,坐在小凳上一面解散头发,一面带着抱怨神气向她娘说:

“娘,你真奇怪,欢喜同那老婆子说空话。”

“我说了些什么空话?”

“人家媳­妇­不媳­妇­管你什么事。”

…………

母亲想起什么事来了,抿着口痴了半天,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过几天,那个白帽白袍的女人,却同总爷家一个小女孩子到碾坊来玩了,玩了大半天,说了许多话,妈妈因为第一次有这么一个客人,所以走出走进,只想杀一只母­鸡­留客吃饭,但又不敢开口,所以十分为难。

三三则把客人带到溪下游一点有水车的地方去,玩了好一阵,在水边摘了许多金针花,回来时又取了钓竿,搬了凳子,到溪边去陪白帽子女人钓鱼。

溪里的鱼好像也知道凑趣。那女人一根钓竿,一会儿就得了四只大鲫鱼,使她十分欢喜。到后应当回去了,女人不肯拿鱼回去,母亲可不答应,一定要她拿去。并且因为白帽子女人说南瓜子好吃,就又另外取了一口袋的生瓜子,要同来的那个小女孩代为拿着。

再过几天那白脸人同总爷家管事先生,也来钓了一次鱼,又拿了许多礼物回去。

再过几天那病人却同女人在一块儿来了,来时送了一些用瓶子装的糖,还送了些别的东西,使主人不知如何措置手脚。因为不敢留这两个尊贵人吃饭,所以到两人临走时,三三母亲还捉了两只活­鸡­,一定要他们带回去。两人都说留到这里生蛋,用不着捉去,还不行,到后说等下一次来再杀­鸡­,那两只­鸡­才被开释放下了。

自从这两个客人到碾坊这次以后,碾坊里有点不同过去的样子,母女两人说话,提到“城里”的事情就渐渐多了。城里是什么样子,城里有些什么好处,两人本来全不知道。两人用总爷家的派头,同那个白脸男子白袍女人的神气,以及平常从乡下人听来的种种,作为想象的根据,摹拟到城里的一切景况,都以为城里是那么一种样子:一座极大的用石头垒就的城,这城里就有许多好房子,每一栋好房子里面住了一个老爷同一群少爷,每一个人家都有许多成天穿了花绸衣服的女人,装扮得同新娘子一样,坐在家中房里,什么事也不必作。每一个人家,房子里一定都有许多跟班同丫头,跟班的坐在大门前接客人的名片,丫头便为老爷剥莲心去燕窝的毛。城里一定有很多条大街,街上全是车马,城里有洋人,脚­干­直直的,就在这类大街上走来走去。城里还有大衙门,许多官如包龙图一样,威风凛凛,一天审案到夜,夜了还得点了灯审案。城里还有铺子,卖的是各样希奇古怪的东西。城里一定还有许多庙,庙里成天有人唱戏,成天也有人看戏,看戏的全是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看戏一面剥黑瓜子。

自然这些情形都是实在的。这想象中的都市,像一个故事一样动人,保留在母女两人心上,却永远不使两人痛苦。她们在自己习惯中得到幸福,却又从幻想中得到快乐,所以若说过去的生活是很好的,那到后来可说是更好了。

但是,从另外一些记忆上,三三的妈妈却另外还想起了一些事情,因此有好几回同三三说话到城里时,却忽然又住了口不说下去。三三询问这是什么意思,母亲就笑着,仿佛意思就只是想笑一会儿,什么别的意思也没有。

三三可看得出母亲笑中有原因,但总没有方法知道这另外原因是件什么事情。或者是妈妈预备要搬进城里,或者是作梦到过城里,或者是因为三三长大了,背影子已像一个新娘子了,妈妈惊讶着,这些躲在老人家心上一角儿的事可多着呐。三三自己也常常发笑,且不让母亲知道那个理由,每次到溪边玩,听母亲喊“三三你回来吧”,三三一面走一面总轻轻的说:“三三不回来了,三三永不回来了。”为什么说不回来,不回来又到些什么地方来落脚,三三不曾认真打量过。

三三(9)

有时候两人都说到前一晚上梦中去过的城里,看到大衙门大庙的情形,三三总以为母亲到的是一个城里,她自己所到又是一个城里。城里自然有许多,同寨子差不多一样,这个三三老早就想到了的。三三所到的城里一定比母亲所到的还远一点,因为母亲凡是梦到城里时,总以为同总爷家那堡子差不多,只不过大了一点,却并不很大。三三因为听到那白帽子女人说过,一个城里看护至少就有两百,所以她梦到的就是两百个白帽子人的城里!

妈妈每次进寨子送­鸡­蛋去,总说他们问三三,要三三去玩,三三却怪母亲不为她梳头。但有时头上辫子很好,却又说应当换­干­净衣服才去。一切都好了,三三却常常临时又忽然不愿意去了。母亲自然是不强着三三的,但有几次母亲有点不高兴了,三三先说不去,到后又去,去到那里,两人是都很快乐的。

人虽不去大寨,等待妈妈回来时,三三总很愿意听听说到那一面的事情。母亲一面说,一面注意三三的眼睛,这老人家懂得到三三心事。她自己以为十分懂得三三,所以有时话说得也稍多了一点,譬如关于白帽子女人,如何照料白脸男子那一类事,母亲说时总十分温柔,同时看三三的眼睛,也照样十分温柔,于是,这母亲,忽然又想到了远远的什么一件事,不再说下去,三三也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不必妈妈说话了,这母女二人就沉默了。

总爷家管事,有次过碾坊来了,来时三三已出到外边往下溪水车边采金针花去了。三三回碾坊时,望到母亲同那个管事先生商量什么似的在那里谈话,管事一见到三三,就笑着什么也不说。三三望望母亲的脸,从母亲脸上颜­色­,也看出像有些什么事,很有点凑巧。

那管事先生见到三三就说:“三三,我问你,怎么不到堡子里去玩,有人等你!”

三三望到自己手上那一把黄花,头也不抬说:“谁也不等我。”

管事先生说:“你的朋友等你。”

“没有人是我的朋友。”

“一定有人!”

“你说有就有吧。”

“你今年几岁,是不是属龙的?”

三三对这个谈话觉得有点古怪,就对妈妈看着,不即作答。

管事先生却说:“你不说我也知道,你妈妈还刚刚告我,四月十七,你看对不对?”

三三心想,四月十七五月十八你都管不着,我又不希罕你为我拜寿。但因为听说是妈妈告的,三三就奇怪,为什么母亲同别人谈这些话。她就对母亲把小小嘴­唇­扁了一下,怪着她不该同人说起这些,本来折的花应送给母亲,也不高兴了,就把花放在休息着的碾盘旁,跑出到溪边,拾石子打飘飘梭去了。

不到一会儿,听到母亲送那管事先生出来了,三三赶忙用背对着大路,装着眺望溪对岸那一边牛打架的样子,好让管事先生走去。管事先生见三三在水边,却停顿到路上,喊三姑娘,喊了好几声,三三还故意不理会,又才听到那管事先生笑着走了。

管事先生走后,母亲说:“三三,进屋里来,我同你说话。”三三还是装作不听到,并不回头,也不作答。因为她似乎听到那个管事先生,临走时还说,“三三你还得请我喝酒,”这喝酒意思,她是懂得到的,所以不知为什么,今天却十分不高兴这个人。同时因为这个人同母亲一定还说了许多话,所以这时对母亲也似乎不高兴了。

到了晚上,母亲因为见三三不大说话,与平时完全不同了,母亲说:“三三,怎么,是不是生谁的气?”

三三口上轻轻的说:“没有,”心里却想哭一会儿。

过两天,三三又似乎仍然同母亲讲和了,把一切事都忘掉了,可是再也不提到大寨里去玩,再也不提醒母亲送­鸡­蛋给人了,同时母亲那一面,似乎也因为了一件事情,不大同三三提到城里的什么,不说是应当送­鸡­蛋到大寨去了。

日子慢慢的过着,许多人家田堤的新稻,为了好的日头同恰当的雨水,长出的禾穗全垂了头。有些人家的新谷已上了仓,有些人家摘着早熟的禾线,舂出新米各处送人尝新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三三(10)

因为寨子里那家嫁女的好日子快到了,搭了信来接母女两人过去陪新娘子,母亲正新给三三缝了一件葱绿布围裙,故要三三去住两天。三三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不去,所以母女两人就带了些礼物到寨子里来了。到了那个嫁女的家里,因为一乡的风气,在女人未出阁以前,有展览妆奁的习惯,一寨子的女人皆可来看,所以就见到了那个白帽子的女人。她因为在乡下除了照料病人就无什么事情可作,所以一个月来在乡下就成天同乡下女人玩玩,如今随了别的女人来看嫁妆,所以就碰到了这母女两人。

一见面,这白帽子女人便用城里人的规矩,怪三三母亲,问为什么多久不到总爷家里来看他们,又问三三为什么忘了她,这母女两人自然什么也不好说,只按照到一个乡下人的方法,望到略显得黄瘦了的白帽子女人笑着。后来这白帽子的女人,就告给三三妈妈,说病人的病还不什么好,城里医生来了一次,以为秋天还要换换地方,预备八月里就回城去,再要到一个顶远的有海的地方养息。因为不久就要走了,所以她自己同病人,都很想念母女两人,同那个小小碾坊。

这白帽子女人又说:曾托过人带信要她们来玩的,不知为什么她们不来。又说她很想再来碾坊那小潭边钓鱼,可是又因为天气热了一点。

这白帽子女人,望到三三的新围裙,就说:

“三三,你这个围腰真美,妈妈自己作的是不是?”

三三却因为这女人一个月以来脸晒红多了,就望着这个人的红脸好笑。

母亲说:“我们乡下人,要什么讲究东西,只要穿得身上就好了。”因为母亲的话不大实在,三三就轻轻的接下去说,“可是改了三次。”

那白帽子女人听到这个话,向母女笑着:“老太太你真有福气,做你女儿的也真有福气。”

“这算福气吗?我们乡下人那里比得城里人好。”

因为有两个人正抬了一盒礼过去,三三追了过去想看看是什么时。白帽子女人望着三三的背影,“老太太,你三姑娘陪嫁的,一定比这家还多。”

母亲也望那一方说:“我们是穷人,姑娘嫁不出去的。”

这些话三三都听到,所以看完了那一抬礼,还不即过来。

说了一阵话,白帽子女人想邀母女两人到总爷家去看看病人,母亲看到三三有点不高兴,同时且想起是空手,乡下人照例又不好意思空手进人家大门,所以就答应过两天再去。

又过了几天,母女二人在碾坊,因为谈到新娘子敷水粉的事情,想起白帽子女人的脸,一到乡下后就晒红了许多的情形,且想起那天曾答应人家的话了,故妈妈问三三,什么时候高兴去寨子里总爷家看“城里人”,三三先是说不高兴,到后又想了一下,去也不什么要紧,就答应母亲,不拘那一天去都行。既然不拘什么时候,那么,自然第二天就可以去了。

因为记起那白帽子女人说的话,很想来碾坊玩,所以三三要母亲早上同去,好就便邀客来,到了晚上再由三三送客回去。母亲则因为想到前次送那两只­鸡­,客答应了下次来吃,所以还预备早早的回来,好杀­鸡­款客。

一早上,母女两人就提了一篮­鸡­蛋,向大寨走去。过桥,过竹林,过小小山坡,道旁露水还湿湿的,金铃子像敲钟一样,叮叮的从草里发出声音来,喜鹊喳喳的叫着从头上飞过去。母亲走在三三的后面,看到三三苗条如一根笋子,拿着棍儿一面走一面打道旁的草,记起从前总爷家管事先生问过她的话,不知道究竟是些什么意思。又想到几天以前,白帽子女人说及的话,就觉得这些从三三日益长大快要发生的事,不知还有许多。

她零零碎碎就记起一些属于别人的印象来了……一顶凤冠,用珠子穿好的,搁到谁的头上?二十抬贺礼,金锁金鱼,这是谁?……床上撒满了花,同百果莲子枣子,这是谁?……四个­奶­­奶­还说不合式,这是谁?……那三三是不是城里人?……

三三(11)

若不是滑了一下,向前一窜,这梦还不知如何放肆做下去。

因为听到妈妈口上连作呸呸,三三才回过头来:“娘,你怎么,想些什么,差点儿把­鸡­蛋篮子也摔了。你想些什么?”

“我想我老了,不能进城去看世界了。”

“你难道欢喜城里吗?”

“你将来一定是要到城里去的!”

“怎么一定?我偏不上城里去!”

“那自然好极了。”

两人又走着,三三忽然又说:“娘,娘,为什么你说我要到城里去?”

母亲忙说:“你不去城里,我也不去城里。城里天生是为城里人预备的,我们自然有我们的碾坊,不会离开。”

不到一会儿,就望到大寨那门楼了,总爷家在大寨南方,门前有许多大榆树和梧桐树,两人进了寨门向南走,快要走到时,就望到些榆树下面,有许多人站立,好像看热闹似的,其中还有一些人,忙手忙脚的搬移一些东西,看情形好像是总爷家发生了什么事情,或者来了远客,或者还有别的原因,所以母女两人也不什么出奇,仍然慢慢的走过去。三三一面走一面说:“莫非是衙门的官来了,娘,我在这里等你,你先过去看看吧。”妈妈随随便便答应着,心里觉得有点蹊跷,就把篮子放下要三三等着,自己赶上前去了。

这时恰巧有个­妇­人抱了自己孩子向北走,预备回家去,看到三三了,就问:“三三,怎么你这样早,有些什么事?”但同时却看到了三三篮里的­鸡­蛋了,“三三,你送谁的礼呢?”

三三说:“随便带来的。”因为不想同这人说别的话,故低下头去,用手攀弄那个盘云的葱绿围腰扣子。

那­妇­人又说:“你妈呢?”

三三还是低着头用手向南方指着:“过那边去了。”

那女人说:“那边死了人。”

“是谁死了?”

“就是上个月从城中搬来在总爷家养病的少爷,只说是病,前一些日还常常同管事先生出外面玩,谁知就死了。”

三三听到这个,心里一跳,心想,难道是真话吗?

这时,母亲从那边也知道消息了,匆匆忙忙的跑回来,脸儿白白的,到了三三跟前,什么话也不说,拉着三三就走,好像是告三三,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就死了,就死了,真不像会死!”

但三三却立定了,三三问:“娘,那白脸先生死了吗?”

“都说是死了的。”

“我们难道就回去吗?”

母亲想想,真的,难道就回去?

因此母女两人又商量了一下,还是到总爷家去看看,知道究竟是些什么原因,三三且想见见那白帽子女人,找到白帽子女人一切就明白了,但一走进总爷家门边,望到许多人站在那里,大门却敞敞的开着,两人又像怕人家知道他们是来送礼的,不敢进去。在那里就听到许多人说到这个白脸人的一切,说到那个白帽子女人,称呼她为病人的媳­妇­,又说到别的,都显然证明这些人并不同这两个城里人有什么熟识。

三三脸白白的拉着妈妈的衣角,低声的说“走”,两人就走了。

…………

到了磨坊,因为有人挑了谷子来在等着碾米,母亲提着蛋篮子进去了,三三站立溪边,眼望一泓碧流,心里好像掉了什么东西,极力去记忆这失去的东西的名称,却数不出。

母亲想起三三了,在里面喊着三三的名字,三三说:“娘,我在看虾米呢。”

“来把­鸡­蛋放到坛子里去,虾米在溪里可以成天看!”因为母亲那么说着,三三只好进去了。磨盘正开始在转动,母亲各处找寻油瓶,三三知道那个油瓶挂在门背后,却不做声,尽母亲各处去找。三三望着那篮子就蹲到地下去数着那篮子里的­鸡­蛋,数了半天,后来碾米的人,问为什么那么早拿­鸡­蛋往别处去送谁,三三好像不曾听到这个话,站起身来又跑出去了。

起八月五日讫九月十七日(青岛)

电子书 分享网站

三三(12)

本篇发表于1931年9月15日《文艺月刊》第2卷第9号。署名沈从文。

玫瑰与九妹(1)

大哥从学堂归来时,手上拿了一大束有刺的青绿树枝。

“妈,我从萧家讨得玫瑰花来了。”

大哥高兴的神气,像捡得八宝­精­似的。

“不知大哥到那个地方找得这些刺条子来,却还来扯谎妈是玫瑰花,(九妹说。)妈,你是莫要信他话!”

“你不信不要紧。到明年子四月间开出各种花时,我可不准你戴,……还有好吃的玫瑰糖。”大哥见九妹不相信,故意这样逗她。说到玫瑰花时,又把手上那一束青绿刺条子举了一举,——像大朵大朵的绯红玫瑰花已满缀在枝上,而立即就可以折下来做玫瑰糖似的!

“谁希罕你的,我顾自不会跑到三姨家去折吗!妈,是吧?”

“是!我宝宝不有几多,会希罕他的?”

妈虽说是顺到九妹的话,但这原是她要大哥到萧家讨的,是以又要我去帮大哥的忙:

“芸儿去帮大哥的忙,把那蓝花六角形钵子的­鸡­冠花拔出不要了,就用那四个钵子分栽。剩下的把Сhā到花坛海棠边去。”

大哥在九妹脸上轻轻的刮了一下,就走到院中去了。娇纵的九妹,气得两脚乱跳,非要走出去照例报复一下不可。但终于给妈扯住了。

“乖崽,让他一次就是了!我们夜里煮鸽子蛋吃,莫分他……那你打妈一下好吧。”

“妈讨厌!专卫护你大哥!他有理无理打了人家一个耳巴子,难道就算了?”

妈把九妹正在眼睛角边­干­搽的小手放到自己脸上拍了几下,九妹又笑了。

大哥这一刮,自然是为的报复九妹多嘴的仇。

满院坝散着红墨­色­土砂;有些细小的红­色­曲蟮四处乱爬着。几只小­鸡­在那里用脚乱;赶了去又复拢来。大哥卷起两只衣袖筒,拿了外祖母剪麻绳那把方头大剪刀,把玫瑰枝条一律剪成一尺多长短。又把剪处各粘上一片糯泥巴,说是免得走气。

“老二,这一共是三种;(大哥用手指点)这是红的,——这是水红,这是大红;那种是白的:是栽成各自一钵好——还是混合起栽好呢——你说?”

“打伙栽好玩点。开花时也必定更热闹有趣……大哥,怎么又不将那种黄|­色­镶边的弄来呢?”

“那种难活,萧子敬说不容易Сhā,到分株时答应分给我两钵……好,依你办,打伙儿栽好玩点。”

我们把钵子底底各放了一片小瓦,才将新泥放下。大哥扶着枝条,待我把泥土堆到与钵口齐平时,大哥才敢松手,又用手筑实一下,洒了点水,然后放到花架子上去。

每钵的枝条均约有十根左右,花坛上,却只Сhā了三根。

就中最关心花发育的自然要数大哥了。他时时去看视,间或又背到妈偷悄儿拔出钵中小的枝条来验看是否生了根须。妈也能记到于每早上拿着那把白铁喷壶去洒水。当小小的翠绿叶片从枝条上­嫩­杈桠间长出时,大家都觉得极高兴。

“妈,妈,玫瑰有许多苞了!有个大点的尖尖上已红。往天我们总不去注意过它,还以为今年不会开花呢。”

六弟发狂似的高兴,跑到妈床边来说。九妹还刚睡醒,眼屎朦搂着妈手臂说笑,听见了,忙要挣着起床,催妈帮她穿衣。

她连袜子也不及穿,披着那一头黄发,便同六弟站在那蓝花钵子边旁数花苞了。

“妈,第一个钵子有七个,第二个钵子有二十几个,第三个钵子有十七个,第四个钵子有三个;六哥说第四个是不大向阳,但它叶子却又分外多分外绿。花坛上六哥不准我爬上去,他说有十几个。”

当妈为九妹在窗下梳理头上那一脑壳黄头发时,九妹便把刚才同六弟所数的花苞数目告妈。

没有做声的妈,大概又想到去年秋天栽花的大哥身上去了。

当第一朵水红的玫瑰在第二个钵子上开放时,九妹记着妈的教训,连洗衣的张嫂进屋时见到刚要想用手去抚摩一下,也为她“嗨!不准抓呀!张嫂。”忙制止着了。以后花越开越多,九妹同六弟两人每早上都各争先起床跑到花钵边去数夜来新开的花朵底多少。九妹还时常一人站立在花钵边对着那深红浅红的花朵微笑;像花也正觑着她微笑的样子。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玫瑰与九妹(2)

花坛上大概是土多一点吧。虽只三四个枝条,开的花却不次于钵头中的。并且花也似乎更大一点。不久,接近檐下那一钵子也开得满身满体了。而新的苞还是继续从各枝条­嫩­芽中茁壮。

屋里似乎比往年热闹一点。

凡到我家来玩的人,都说这花各种颜­色­开在一个钵子内,真是错杂的好看。同到大姐同学的一些女人到我家来看花时,也都夸奖这花有趣。三姨并且说这比她花园里的开得茂盛的远。

妈因为爱惜,从不忍折一朵下来给人,因此,谢落了的,不久便都各于它的蒂上长了一个小绿果子。妈又要我写信去告在长沙读书的大哥,信封里九妹附上了十多片谢落下的玫瑰花瓣。

那年的玫瑰糖呢,还是九妹到三姨家里折了一大篮单瓣玫瑰做的。

于北京窄而霉小斋

本篇发表于1925年11月19日《晨报副刊》第1400号。署名休芸芸。

静(1)

春天日子是长极了的。长长的白日,一个小城中,老年人不向太阳取暖就是打磕睡,少年人无事作时皆在晒楼或空坪里放风筝。天上白白的日头慢慢的移着,云影慢慢的移着,什么人家的风筝脱线了,各处便皆有人仰了头望到天空,小孩子皆大声乱嚷,手脚齐动,盼望到这无主风筝,落在自己家中的天井里。

女孩子岳珉年纪约十四岁左右,有一张营养不良的小小白脸,穿着新上身不久长可齐膝的蓝布袍子,正在后楼屋顶晒台上,望到一个从城里不知谁处飏来的脱线风筝,在头上高空里斜斜的溜过去,眼看到那线脚曳在屋瓦上,隔壁人家晒台上,有一个胖胖的­妇­人,正在用晾衣竹竿乱捞。身后楼梯有小小声音,一个男小孩子,手脚齐用的爬着楼梯,不久一会,小小的头颅就在楼口边出现了。小孩子怯怯的,贼一样的,转动两个活泼的眼睛,不即上来,轻轻的喊女孩子。

“小姨,小姨,婆婆睡了,我上来一会儿好不好?”

女孩子听到声音,忙回过头去。望到小孩子就轻轻的骂着:“北生,你该打,怎么又上来?等会儿你姆妈就回来了,不怕骂吗?”

“玩一会儿。你莫出声,婆婆睡了!”小孩重复的说着,神气十分柔和。

女孩子皱着眉吓了他一下,便走过去,把小孩援上晒楼了。

这晒楼原如这小城里所有平常晒楼一样,是用一些木枋,疏疏的排列到一个木架上,且多数是上了点年纪的。上了晒楼,两人倚在朽烂发霉摇摇欲堕的栏杆旁,数天上的大小风筝。晒楼下面是斜斜的屋顶,屋瓦疏疏落落,有些地方经过几天春雨,都长了绿­色­霉苔。屋顶接连屋顶,晒楼左右全是别人家的晒楼。有晒衣服被单的,把竹竿撑得高高的,在微风中飘飘如旗帜。晒楼前面是石头城墙,可以望到城墙上石罅里植根新发芽的葡萄藤。晒楼后面是一道小河,河水又清又软,很温柔的流着。河对面有一个大坪,绿得同一块大毡茵一样,上面还绣得有各样颜­色­的花朵。大坪尽头远处,可以看到好些菜园同一个小庙。菜园篱笆旁的桃花,同庵堂里几株桃花,正开得十分热闹。

日头十分温暖,景象极其沉静,两个人一句话不说,望了一会天上,又望了一会河水,河水不像早晚那么绿,有些地方似乎是蓝­色­,有些地方又为日光照成一片银­色­。对岸那块大坪,有几处种得有油菜,菜花黄澄澄的如金子。另外草地上,有从城里染坊中人晒得许多白布,长长的卧着,用大石块压着两端。坪里也有三个人坐在大石头上放风筝,其中一个小孩,吹一个芦管唢呐,吹各样送亲嫁女的调子。另外还有三匹白马,两匹黄马,没有人照料,在那里吃草,从从容容,一面低头吃草一面散步。

小孩北生望到有两匹马跑了,就狂喜的喊着:“小姨,小姨,你看!”小姨望了他一眼,用手指指楼下,这小孩子懂事,恐怕下面知道,赶忙把自己手掌掩到自己的嘴­唇­,望望小姨,摇了一摇那颗小小的头颅,意思像在说:“莫说,莫说。”

两个人望到马,望到青草,望到一切,小孩子快乐得如痴,女孩子似乎想到很远的一些别的东西。

他们是逃难来的,这地方并不是家乡,也不是所要到的地方。母亲,大嫂,姊姊,姊姊的儿子北生,小丫头翠云一群人中就只五岁大的北生是男子。糊糊涂涂坐了十四天小小篷船,船到了这里以后,应当换轮船了,一打听各处,才知道××城还在被围,过上海或过南京的船车全已不能开行。到此地以后,证明了从上面听来的消息不确实。既然不能通过,回去也不是很容易的,因此照妈妈的主张,就找寻了这样一间屋子权且居住下来,打发随来的兵士过宜昌,去信给北京同上海,等候各方面的回信。在此住下后,妈妈同嫂嫂只盼望宜昌有人来,姊姊只盼望北京的信,女孩岳珉便想到上海一切。她只希望上海先有信来,因此才好读书。若过宜昌同爸爸住,爸爸是一个军部的军事代表。哥哥也是个军官,不如过上海同教书的第二哥哥同住。可是××一个月了还打不下。谁敢说定什么时候才能通行?几个人住此已经有四十天了,每天总是要小丫头翠云作伴,跑到城门口那家本地报馆门前去看报,看了报后又赶回来,将一切报上消息,告给母亲同姊姊。几人就从这些消息上,找出可安慰的理由来,或者互相谈到晚上各人所作的好梦,从各样梦里,卜取一切不可期待的佳兆。母亲原是一个多病的人,到此一月来各处还无回信,路费剩下来的已有限得很,身体原来就很坏,加之路上又十分辛苦,自然就更坏了。女孩岳珉常常就想到:“再有半个月不行,我就进党务学校去也好吧。”那时党务学校,十四岁的女孩子的确是很多的。一个上校的女儿有什么不合式?一进去不必花一个钱,六个月毕业后,派到各处去服务,还有五十块钱的月薪。这些事情,自然也是这个女孩子,从报纸上看来,保留到心里的。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静(2)

正想到党务学校的章程,同自己未来的运数,小孩北生耳朵很聪锐,因恐怕外婆醒后知道了自己私自上楼的事,又说会掉到水沟里折断小手,已听到了楼下外婆咳嗽,就牵小姨的衣角,轻声的说:“小姨,你让我下去,大婆醒了!”原来这小孩子一个人爬上楼梯以后,下楼时就不知道怎么办了的。

女孩岳珉把小孩子送下楼以后,看到小丫头翠云正在天井洗衣,也就蹲到盆边去搓了两下,觉得没什么趣味,就说:“翠云,我为你楼上去晒衣吧。”拿了些扭­干­了水的湿衣,又上了晒楼。一会儿,把衣就晾好了。

这河中因为去桥较远,为了方便,还有一只渡船,这渡船宽宽的如一条板凳,懒懒的搁在滩上。可是路不当冲,这只渡船除了染坊中人晒布,同一些工人过河挑黄土,用得着它以外,常常半天就不见一个人过渡。守渡船的人,这时正躺在大坪中大石块上睡觉,那船在太阳下,灰白憔悴,也如十分无聊十分倦怠的样子,浮在水面上,慢慢的在微风里滑动。

“为什么这样清静?”女孩岳珉心里想着。这时节,对河远处却正有制船工人,用钉锤敲打船舷,发出砰砰庞庞的声音。还有卖针线飘乡的人,在对河小村镇上,摇动小鼓的声音。声音不断的在空气中荡漾,正因为这些声音,却反而使人觉得更加分外寂静。

过一会,从里边有桃花树的小庵堂里,出来了一个小尼姑,戴黑­色­僧帽,穿灰­色­僧衣,手上提了一个篮子,扬长的越过大坪向河边走来。这小尼姑走到河边,便停在渡船上面一点,蹲在一块石头上,慢慢的卷起衣袖,各处望了一会,又望了一阵天上的风筝,才从容不迫的,从提篮里取出一大束青菜,一一的拿到面前,在流水里乱摇乱摆。因此一来,河水便发亮的滑动不止。又过一会,从城边岸上来了一个乡下­妇­人,在这边岸上,喊叫过渡。渡船夫上船抽了好一会篙子,才把船撑过河,把­妇­人渡过对岸。不知为什么事情,这船夫像吵架似的,大声的说了一些话,那­妇­人一句话不说就走去了。跟着不久,又有三个挑空箩筐的男子,从近城这边岸上唤渡,船夫照样缓缓的撑着竹篙,这一次那三个乡下人,为了一件事,互相在船上吵着,划船的可一句话不说,一摆到了岸,就把篙子钉在沙里。不久那六只箩筐,就排成一线,消失到大坪尽头去了。

洗菜的小尼姑那时也把菜洗好了,正在用一段木杵,捣一块布或是件衣裳,捣了几下,又把它放在水中去拖摆几下,于是再提起来用力捣着。木杵声音印在城墙上,回声也一下一下的响着。这尼姑到后大约也觉得这回声很有趣了,就停顿了工作,尖锐的喊叫:“四林,四林,”那边也便应着“四林,四林。”再过不久,庵堂那边也有女人锐声的喊着“四林,四林,”且说些别的话语,大约是问她事情做完了没有。原来这就是小尼姑自己的名字!这小尼姑事作完了,水边也玩厌了,便提了篮子,故意从白布上面,横横的越过去,踏到那些空处,走回去了。

小尼姑走后,女孩岳珉望到河中水面上,有几片菜叶浮着,傍到渡船缓缓的动着,心里就想起刚才那小尼姑十分快乐的样子。“小尼姑这时一定在庵堂里把衣晾上竹竿了!……一定在那桃花树下为老师傅捶背!……一定一面口下念佛,一面就用手逗身旁的小猫玩!……”想起许多事都觉得十分可笑,就微笑着,也学到低低的喊着“四林,四林。”

过了一会。想起这小尼姑的快乐,想起河里的水,远处的花,天上的云,以及屋里母亲的病,这女孩子,不知不觉又有点寂寞起来了。

她记起了早上喜鹊,在晒楼上叫了许久,心想每天这时候送信的都来送信,不如下去看看,是不是上海来了信。走到楼梯边,就见到小孩北生正轻脚轻手,第二回爬上最低那一级梯子。

“北生你这孩子,不要再上来了呀!”

下楼后,北生把女孩岳珉拉着,要她把头低下,耳朵俯就到他小口,细声细气的说:“小姨,大婆吐那个……”。

静(3)

到房里去时,看到躺在床上的母亲,静静的如一个死人,很柔弱很安静的呼吸着,又瘦又狭的脸上,为一种疲劳忧愁所笼罩。母亲像是已醒过一会儿了,一听到有人在房中走路,就睁开了眼睛。

“珉珉,你为我看看,热水瓶里的水还剩多少。”

一面为病人倒出热水调和库阿可斯,一面望到母亲日益消瘦下去的脸,同那个小小的鼻子,女孩岳珉说:“妈,妈,天气好极了,晒楼上望到对河那小庵堂里桃花,今天已全开了。”

病人不说什么,微微的笑着。想起刚才咳出的血,伸出自己那只瘦瘦的手来,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言自语的说着,我不发烧。说了又望到女孩温柔的微笑着。那种笑是那么动人怜悯的,使女孩岳珉低低的嘘了一口气。

“你咳嗽不好一点吗?”

“好了好了不要紧的,人不吃亏。早上吃鱼,喉头稍稍有点火,不要紧的。”

这样问答着,女孩便想走过去,看看枕边那个小小痰盂。病人明白那个意思了,就说:“没有什么。”又说:“珉珉你站到莫动,我看看,这个月你又长高了!”

女孩岳珉害羞似的笑着,“我不像竹子吧,妈妈。我担心得很,人太长高了要笑人的!”

静了一会。母亲记起什么了。

“珉珉我作了个好梦,梦到我们已经上了船,三等舱里人挤得不成样子。”

其实这梦还是病人捏造的,因为记忆力乱乱的,故第二次又来说着。

女孩岳珉望到母亲同蜡做成一样的小脸,就勉强笑着,“我昨晚当真梦到大船,还梦到三毛老表来接我们,又觉得他是福禄旅馆接客的招待,送我们每一个人一本旅行指南。今早上喜鹊叫了半天,我们算算看,今天会不会有信来。”

“今天不来明天应来了!”

“说不定自己会来!”

“报上不是说过,十三师在宜昌要调动吗?”

“爸爸莫非已动身了!”

“要来,应当先有电报来!”

两人故意这样乐观的说着,互相哄着对面那一个人,口上虽那么说着,女孩岳珉心里却那么想着:“妈妈病怎么办?”病人自己也心里想着:“这样病下去真糟。”

姊姊同嫂嫂,从城北卜课回来了,两人正在天井里悄悄的说着话。女孩岳珉便站到房门边去,装成快乐的声音:“姊姊,大嫂,先前有一个风筝断了线,线头搭在瓦上曳过去,隔壁那个­妇­人,用竹竿捞不着,打破了许多瓦,真好笑!”

姊姊说:“北生你一定又同姨姨上晒楼了,不小心,把脚摔断,将来成跛子!”

小孩北生正蹲到翠云身边,听姆妈说到他,不敢回答,只偷偷的望到小姨笑着。

女孩岳珉一面向北生微笑,一面便走过天井,拉了姊姊往厨房那边走去,低声的说:“姊姊,看样子,妈又吐了!”

姊姊说:“怎么办?北京应当来信了!”

“你们抽的签?”

姊姊一面取那签上的字条给女孩,一面向蹲在地下的北生招手,小孩走过身边来,把两只手围抱着他母亲:“娘,娘,大婆又咯咯的吐了,她收到枕头下!”

姊姊说:“北生我告你,不许到婆婆房里去闹,知道么?”

小孩很懂事的说:“我知道。”又说,“娘娘,对河桃花全开了,你让小姨带我上晒楼玩一会儿,我不吵闹。”

姊姊装成生气的样子:“不许上去,落了多久雨,上面滑得很!”又说,“到你小房里玩去,你上楼,大婆要骂小姨!”

这小孩走过小姨身边去,捏了一下小姨的手,乖乖的到他自己小卧房去了。

那时翠云丫头已经把衣搓好了,且用清水荡过了,女孩岳珉便为扭衣裳的水,一面作事一面说:“翠云我们以后到河里去洗衣,可方便多了!过渡船到对河去,一个人也不有,不怕什么吧。”翠云丫头不说什么,脸儿红红的,只是低头笑着。

病人在房里咳嗽不止,姊姊同大嫂便进去了。翠云把衣扭好了,便预备上楼。女孩岳珉在天井中看了一会日影,走到病人房门口望望。只见到大嫂正在裁纸,大姊姊坐在床边,想检察那小痰盂,母亲先是不允许,用手拦阻,后来大姊仍然见到了,只是摇头。可是三个人皆勉强的笑着,且故意想从别一件事上,解除一下当前的悲戚处,于是说到一个很久远的故事。到后三人又商量到写信打电报的事情。女孩岳珉不知为什么,心里尽是酸酸的,站在天井里,同谁生气似的,红了眼睛,咬着嘴­唇­。过一阵,听到翠云丫头在晒楼说话:

静(4)

“珉小姐,珉小姐,你上来,看新娘子骑马,快要过渡了!”

又过一阵,翠云丫头于是又说:

“看呀,看呀,快来看呀,一个一块瓦的大风筝跑了,快来,快来,就在头上,我们捉它!”

女孩岳珉抬起来了头,果然从天井里也可以望到一个高高的风筝,如同一个吃醉了酒的巡警神气,偏偏斜斜的滑过去,隐隐约约还看到一截白线,很长的在空中摇摆。

也不是为看风筝,也不是为看新娘子,等到翠云下晒楼以后,女孩岳珉仍然上了晒楼了。上了晒楼,仍然在栏杆边傍着,眺望到一切远处近处,心里慢慢的就平静了。后来看到染坊中人在大坪里收拾布匹,把整匹白布折成豆腐­干­形式,一方一方摆在草上,看到尼姑庵里瓦上有烟子,各处远近人家也都有了烟子,她方离开晒楼。

下楼后,向病人房门边张望了一下,母亲同姊姊三人皆在床上睡着了。再到小孩北生小房里去看看,北生不知在什么时节,也坐在地下小绒狗旁睡着了。走到厨房去,翠云丫头正在灶口边板凳上,偷偷的用无敌牌牙粉,当成水粉擦脸。女孩岳珉似乎恐怕惊动了这丫头的神气,赶忙走过天井中心去。

这时听到隔壁有人拍门,有人互相问答说话。女孩岳珉心里很希奇的想到:“谁在问谁?莫非爸爸同哥哥来了,在门前问门牌号数吧?”这样想到,心便骤然跳跃起来,忙匆匆的走到二门边去,只等候有什么人拍门拉铃子,就一定是远处来的人了。

可是,过一会儿,一切又都寂静了。

女孩岳珉便不知所谓的微微的笑着。日影斜斜的,把屋角同晒楼柱头的影子,映到天井角上,恰恰如另外一个地方,竖立在她们所等候的那个爸爸坟上一面纸制的旗帜。

(萌妹述,为纪念姊姊亡儿北生而作。)

廿一年三月三十日

本篇发表于1932年5月1日《创化》第1卷第1号。署名沈从文。

油坊(1)

若把江南地方当全国中心,有人不惮远,不怕荒僻,不嫌雨水瘴雾特别多,向南走,向西走,走三千里,可以到一个地方,是我在本文上所说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油坊,以及一群我将提到的人物。

先说油坊。油坊是比人还古雅的,虽然这里的人也还学不到扯谎的事。

油坊在一个坡上,坡是泥土坡,像馒头,名字叫圆坳。同圆坳对立成为本村东西两险隘的是大坳。大坳也不过一土坡而已。大坳上有古时楼,用四方石头筑成,楼上生草生树,表明这世界用不着军事烽火已多年了。在坳上,善于打岩的人,一岩打过去,便可以打到圆坳油坊的旁边,原来这乡村,并不大。圆坳的油坊,从大坳方面望来,望这油坊屋顶与屋边,仿佛这东西是比楼还更古。其实油坊是新生后辈。楼是百年古物,油坊不过一半而已。

虽说这地方是平静,人人各安其生业,无匪患无兵灾,革命也不到这个地方来,然而五年前,曾经为另一个大县分上散兵扰了一次,加了地方人教训,因此若说村落是城池,这油坊已似乎关隘模样的东西了。油坊是本村关隘这话不错的,地方不忘记散兵的好处,增加了小心谨慎,练起保卫团有五年了。油坊的墙原本也是石头筑成,墙上打了眼,可以打枪,预备来了不好风声时保卫团就来此放枪放炮。实际上是等于零,地方不当冲不会有匪,地方不富,兵不来。这时正三月,是油坊打油当忙的时候,山桃花已红满了村落,打桃花油时候已到,工人换班打油,还是忙,油坊日夜不停工,热闹极了。

虽然油坊忙,忙到不开交,从各处送来的桐子,还是源源不绝,桐子堆在油坊外面空坪简直是小山。

来送桐子的照例可以见到油坊主人,见到这个身上穿了满是油污邋塌衣衫的汉子,同到他的帮手,忙到过斛上簿子,忙到吸烟,忙到说话,又忙到对年青女人亲热,谈养猪养­鸡­的事体,看来真是担心到他一到晚就会生病发烧。如果如此忙下去,则这汉子每日吃饭睡觉有不有时间,也仿佛成了问题。然而成天这汉子还是忙。大概天生一个地方一个时间,有些人­精­力就特别可惊起来,比如另一地方另一种人的懒惰一样,所以关心到这主人的村中人,看到主人忙,也不过笑笑,随即就离了主人身边,到油坊中去了。

初到油坊才会觉得这是一个怪地方!单是那圆顶的屋,从屋顶透进的光,就使我们陌生人见了惊讶。这团光帮我们认识了油坊的内部一切,增加了我们的神奇。

先从四围看,可以看到成千成万的油枯。油枯这东西,像饼子,像大钱,架空堆码高到油坊顶,绕屋全都是。其次是那屋正中一件东西,一个用石头在地面砌成的圆碾池,对径至少是三丈,占了全屋内部四分之一空间,三条黄牛绕大圈子打转,拖着那个薄薄的青钢石磨盘,盘磨是两个,一大一小,碾池里面是晒­干­了的桐子,桐子在碾池里卧,经碾盘来回的碾,便在一种轧轧声音下碎裂了。

把碾碎了的桐子末来处置,是两个年青人的事。他们是同在这屋里许多做硬功夫的人一样,上衣不穿,赤露了双膊。他们把一双强健有力的手,在空气中摆动,这样那样的非常灵便的把桐子末用一大方布包裹好,双手举起放到一个锅里去,这个锅,于时则正沸腾着一锅热水。锅的水面有凸起的铁网,桐末便在锅中上蒸,上面还有大的木盖。桐末在锅中,不久便蒸透了,蒸熟了,两个年青人,看到了火­色­,便快快用大铁钳将那一大包桐子末取出,用铲铲取这原料到预先扎好的草兜里,分量在习惯下已不会相差很远,大小则有铁箍在。包好了,用脚踹,用大的木棰敲打,把这东西捶扁了,于是抬到榨上去受罪。

油榨在屋的一角,在较微暗的情形中,凭了一部分屋顶光同灶火光,大的粗的木柱纵横的罗列,铁的皮与铁的钉,发着青­色­的滑的反光,使人想起古代故事中说的处罚罪人的“人榨”的威严。当一些包以草束以铁,业已成饼的东西,按了一种秩序放到架上以后,打油人,赤着膊,腰边围了小豹之类的兽皮,挽着小小的发髻,把大小不等的木劈依次嵌进榨的空处去,便手扶了那根长长的悬空的槌,唱着简单而悠长的歌,訇的撒了手,尽油槌打了过去。

电子书 分享网站

油坊(2)

反复着,继续着,油槌声音随着悠长歌声,荡漾到远处去。一面是屋正中的石磨盘,在三条黄牯牛的缓步下转动,一面是熊熊的发着哮吼的火与沸腾的蒸汽弥满的水,一面便是这长约三丈的一段圆而且直的木在空中摇荡;于是那从各处远近村庄人家送来的小粒的桐子,便在这样行为下,变成稠粘的,黄|­色­的,半透明的流黄,流进地下的油糟了。

油坊中,正如一个生物,嚣杂纷乱,与伟大的谐调,使人认识这个整个的责任是如何重要。人物是从主人到赶牛小子,一共数目在二十以上,这二十余人在一个屋中,各因了职务的不同作着各样事情,在各不相同的工作上各人运用着各不相同的体力,又交换着谈话,表示事情的暇裕,这是一群还是一个,也仿佛不是用简单文字所能解释清楚。

但是,若我们离开这油坊一里两里,我们所能知道这油坊是活的,是有着人一样的生命,而继续反复制作一种有用的事物的,将从什么地方来认识?一离远,我们就不能看到那山堆的桐子仁,也看不到那形势奇怪的房子了。我们也不知道那怪屋里是不是有三条牯牛拖了那大石碾盘打转。也不知灶中的火还发吼没有。也不知那里是空洞死静的还是一切全有生气的。是这样,我们只有一个办法,说是听那打油人唱歌,以及跟了歌声起落仿佛作歌声的拍的宏壮的声音。从这歌声,与油棰的打击的大声上,我们就俨然看出油坊中一切来了。这歌声与打油声,有时五里以外还可以听到,是山中庄严的音乐,庄严到比佛钟还使人感动,能给人气力,能给人静穆与和平,就是这声音。从这声音可以使人明白严冬的过去,一个新的年份的开始,因为打油是从二月开始。且可以知道这地方的平安无警,人人安居乐业,因为地方有了警戒是不能再打油的。

油坊,是简单的,疏略的介绍过读者了。与这油坊有关系的,还有几个人。

要说的人,并不是怎样了不得的大人物。我们已经在每日报纸上,把一切于历史上有意义的阔人要人脸貌,生活,思想,行为,看厌了。对于这类人永远感生兴趣的,他不妨去作小官,设法同这些人接近。所以我说的人只是那些不逗人欢喜,生活平凡,行为庸碌,思想扁窄的乡下人。然而这类人,是在许多人生活中比起学问这东西一样疏远的。

领略了油坊,就再来领略一个打油人生活,也不为无意义——我就告你们一个打油的一切吧。

这些打油人,成天守着那一段悬空的长木,执行着类乎刽子手的职务,手­干­摇动着,脚步转换着,腰儿钩着扶了那油槌走来走去,他们可不知那一天所作的事是出了油出了汗以外还出了什么。每天到了应换班时节,就回家。人一离开了打油棰,歌也便离开口边了。一天的疲劳,使他觉得非喝一杯极浓的高粱酒不可,他于是乎就走快一点。到了家,把脚一洗,把酒一喝,或者在灶边编编草鞋,或者到别家打一点小牌。有家庭的就同妻女坐到院坝小木板凳上谈谈天,到了八点听到砦上起了更就睡。睡,是一直到第二天五更才作兴醒的,醒来了,天还不大亮,就又到上工时候了。

一个打油匠生活,不过如此如此罢了。不过照例是这职业为专门职业,所以工作所得,较之小乡村中其他事业也独多,四季中有一季作工便可以对付一年生活,故这类人在本乡中地位也等于绅士,似乎比考秀才教书还合算。

可是这类人,在本地方真是如何稀少的人物啊!

天黑了,在高空中打团的鹰之类也渐渐的归林了,各处人家的炊烟已由白­色­变成紫­色­了,什么地方有­妇­人尖锐声音拖着悠长的调子喊着阿牛阿狗的小名回家吃饭了,这时圆坳的油坊停工了,从油坊中走出了一个人。这个人,行步匆匆像逃难,原来后面还有一个小子在追赶。这被追赶的人踉踉跄跄的滑着跑着在极其熟习的下坡路上走着,那追的小子赶上,就在后面喊他。

“四伯,四伯,慢走一点,你不同我爹喝一杯,他老人家要生气了。”

油坊(3)

他回头转望那追赶他的人黑的轮廓,随走随大声的说:

“不,道谢了。明天来。五明,告诉你爹,我明天来。”

“那不成,今天是炖得有狗­肉­!”

“你多吃一块好了。五明小子你可以多吃一块,再不然帮我留一点,明早我来吃。”

“那他要生气!”

“不会的。告你爹,我有点小事,要到西村张裁缝家去。”

说着这样话的这个四伯,人已走下圆坳了,再回头望声音所来处的五明,所望到的是仿佛天是真黑了。

他不管五明同五明爹,放弃了狗­肉­同高粱酒,一定要急于回家,是因为念着家中的女儿。这中年汉子,唯一的女儿阿黑,是有病发烧,躺在床不能起来,等他回家安慰的。他的家,去油坊是上半里路,已属于另外一个村庄了,所以走到家时已经是五筒丝烟的时候了。快到了家,望到家中却不见灯光,这汉子心就有点紧。老老远,他就大声喊女儿的名字。他意思是或者女儿连起床点灯的气力也失掉了。不听到么,这汉子就更加心急。假若是,一进门,所看到的是一个死人,则这汉子也不必活了。他急剧的又忧愁的走到了自己家门前,用手去开那栅栏门,关在院中的小猪,见有人来以为是喂料的阿黑来了,就群集到那边来。

他暂时就不开门,因为听到屋的左边有人行动的声音。

“阿黑,阿黑,是你吗?”

“爹,不是我。”

故意说不是她的阿黑,却跑过来到她爹的身边了,手上拿的是一些仿佛竹管子东西,爹是见了阿黑又欢喜又有点埋怨的。

“怎么灯也不点,我喊你又不应?”

“饭已早煮好了。灯我忘记了。我不听见你喊我的声音,因为在后面园里去了。”

经过作父亲的用手摸过额角以后的阿黑,把门一开,先就跑进屋里去了,不久这小瓦屋中有了灯光。

又不久,在一盏小小的清油灯下,这中年父亲同女儿坐在一张小方桌边吃晚饭了。

吃着饭,望到脸上还是发红的病态未尽的阿黑,父亲把饭吃过一碗也不再添。被父亲所系念的阿黑,是十七八岁的人了,知道父亲发痴的理由,就说:“一点儿病已全好了,这时人并不吃亏。”

“我要你规规矩矩睡睡,又不听我说。”

“我睡了半天,是因为到夜了天气真好,天上有霞,所以起来看,就便到后园去砍竹子,砍来好让五明作箫。”

“我担心你不好,所以才赶忙回来。不然今天五明留我吃狗­肉­,我那里就来。”

“爹你想吃狗­肉­我们明天自己炖一腿。”

“你那里会炖狗­肉­?”

“怎么不会?我可以问五明去。弄狗­肉­吃就是脏一点,费神一点。爹你买来拿到油坊去,要烧火人帮烙好刮好,我必定会办到好吃。”

“等你病好了再说吧。”

“我好了,实在好了。”

“发烧要不得!”

“发烧吃一点狗­肉­,以火攻火,会好得快一点。”

乖巧的阿黑,并不怎样想狗­肉­吃,但见到父亲对于狗­肉­的倾心,所以说狗­肉­自己来炖的话。但不久,不必自己亲手,五明从油坊里却送了一大碗狗­肉­来了。被他爹说了一阵是怎不把四伯留下的五明,退思补过,所以赶忙拿了一大青花海碗红焖狗­肉­来。虽说是送狗­肉­来,来此还是垂涎另外一样东西,比四伯对狗­肉­似乎还感到可爱。五明为什么送狗­肉­一定要亲自来,如同做的大事一样,不管天晴落雨,不管早夜,这理由只有阿黑心中明白!

“五明,你坐。”阿黑让他坐,推了一个小板凳过去。

“我站站到也成。”

“坐,这孩子,总是不听话。”

“阿黑姐,我听你的话,不要生气!”

于是五明坐下了。他坐到阿黑身边驯伏到像一只猫。坐在一张白木板凳上的五明,看灯光下的阿黑吃饭,看四伯喝酒挟狗­肉­吃,若说四伯的鼻子是为酒糟红,使人见了仿佛要醉,那么阿黑的小小的鼻子,可不知是为什么如此逗人爱了。

油坊(4)

“五明,再喝一杯,陪四伯喝。”

“我爹不准我喝酒。”

“好个孝子,可以上传。”

“我只听人说过孝女上传的故事,姐,你是传上的。”

“我是说你假,你以为你真是孝子吗?你爹不许你作许多事,似乎都背了爹作过了,陪四伯吃杯酒就怕爹骂,装得真俨然!”

“冤枉死我了,我装了些什么?”

四伯见五明被女儿逼急了,发着笑,动着那大的酒糟鼻,说阿黑应当让五明。

“爹,你不知道他,小虽小,顶会扯谎。”

大约是五明这小子的确在阿黑面前扯过不少的谎,证据被阿黑拿到手上了,所以五明虽一面嚷着冤枉了人,一面却对阿黑瞪眼,意思是告饶。

“五明你对我把眼睛做什么鬼?我不明白。”说了就纵声笑。五明真急了,大声嚷。

“是,阿黑姐,你这时不明白,到后我要你明白呀!”

“五明,你不要听阿黑的话,她是顶爱窘人的,不理她好了。”

“阿黑,”这汉子又对女儿说,“够了。”

“好,我不说了,不然有一个人眼中会又有猫儿尿。”

五明气突突的说:“是的,猫儿尿,有一个人有时也欢喜吃人家的猫儿尿!”

“那是情形太可怜了。”

“那这时就是可笑——”说着,碗也不要,五明抽身走了。阿黑追出去,喊小子。

“五明,五明,拿碗去!要哭就在灯下哭,也好让人看见!”

走去的五明不做声,也不跑,却慢慢走去。

阿黑心中过意不去,就跟到后面走。

“五明,回来,我不说了。回来坐坐,我有竹子,你帮我作箫。”

五###有点动就更慢走了点。

“你不回来,那以后就……什么也完了。”

五明听到这话,不得不停了脚步了。他停顿在大路边,等候追赶他的阿黑。阿黑到了身边,牵着这小子的手,往回走,这小子泪眼婆娑,仍然进到了阿黑的堂屋,站在那里对着四伯勉强作苦笑。

“坐!当真就要哭了,真不害羞。”

五明咬牙齿,不作声,四伯看了过意不去,帮五明的忙,说阿黑。

“阿黑,你就忘记你被毛朱伯笑你的情形了,让五明点吧,女人家不可太逞强。”

“爹你袒护他。”

“怎么袒护他?你大点,应当让他一点才对。”

“爹以为他真像是老实人,非让他不可。爹你不知道,有个时候他才真不老实!”

“什么时候?”作父亲的似乎不相信。

“什么时候么?多咧多!”阿黑说到这话,想起五明平素不老实的故事来,就笑了。

阿黑说五明不是老实人,这也不是十分冤枉的。但当真若是不老实人,阿黑这时也无资格打趣五明了。说五明不老实者,是五明这小子,人虽小,却懂得许多事,学了不少乖,一得便,就想在阿黑身上撒野,那种时节五明决不能说是老实人的,即或是不缺少流猫儿尿的机会。然而到底不中用,所以不规矩,到最后,还是被恐吓收兵回营,仍然是一个在长者面前的老实人。这真可以说,虽然想不老实,又始终作不到,那就只有尽阿黑调谑一个办法了。

五###中想的是报仇方法,却想到明天的机会去了。其实他不知不觉用了他的可怜模样已报仇了,因为模样可怜使这打油人有与东家作亲家的意思,因了他的无用,阿黑对这被虐待者也心中十分如意了。

五明不作声,看到阿黑把碗中狗­肉­倒到土钵中去,看到阿黑洗碗,看到阿黑……到后是把碗交到五明手上,另外塞了一把­干­栗子在五明手中,五明这小子才笑。

借口说怕院坝中猪包围的五明,要阿黑送出大门,出了大门却握了阿黑的手不放,意思还要在黑暗中亲一个嘴,算抵销适间被窘的账。把阿黑手扯定,五明也觉得阿黑是在发烧了。

“姐,­干­吗,手这么热?”

油坊(5)

“我有病,发烧。”

“怎不吃药?”

“一点儿小病。”

“一点儿,你说的!你的全是一点儿,打趣人家也是,自己的事也是。病了不吃药那怎么行。”

“今天早睡点,吃点姜发发汗,明早就好了。”

“你真使人担心!”

“鬼,我不要你假装关切,我自己会比你明白点。”

本篇发表于1933年1月1日《新时代》第3卷第5、6期合刊,新年号。署名沈从文。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猎野猪的故事(1)

“我都从不曾见过一次狼呢,”小四说。

我同样是从不曾见过的。但小四,这孩子,有一个乖脾气,譬如赖到你身上时,她说不吃过酸月饼,你就得学学故事说故事。一个月饼发酸或到什么地方吃酸月饼的故事,他才会满意。他说不见过什么,你也说不见,那可不成。不见,总听过的,就说听的吧,也可以。一句话,小四赖到身上时,是要听故事,但这故事又得他点题,不依他办,那下一次再来做客时就不理。

今天是四月五号,小四家丁香先公园的开放了,这本来是看丁香兼吃小四的妈煨鸭粥的。粥吃了三碗。口还为小四特别用筷子捡出的鸭子­肉­弄得油糊糊的,不说故事,大致是不大容易出大门的吧。

但狼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样子?像狗,那一定。野狗我是见过的:尾子大,拖到地上,一对眼睛骨碌骨碌圆的发亮的,叫起来用鼻子贴到地面,像哭,地皮在那种呜呜的延续中也若在微微微的摇动。不过我知道小四所要知道的,不是狼的形状,狼的凶残(他说他没有见过狼,其实万牲园的野狗,是见过三次的)。他是不见过会变女人的狼。这故事就得说一个猎人怎样打猎,先是用枪打那为狗赶逐出窝的狼,打不着,子弹火药也完了,于是,自己下马就去追,追来追去狼就捉住了。于是,用皮革条子缚了狼的脚,回家来,把狼丢到笼里去。于是,就磨刀,预备把刀磨快好剥狼皮做褥子。但是,一会儿,狼就变成美貌女子了。于是,结果猎人就得了一个妻。故事的内容要这样,其中各样又都不得苟且一点儿,譬如嗾狗,猎人得先打哨子,那你得嘘几声;放枪以前应安置弹药,你也得把小四爹爹的手杖拿来举个例。这差事真要选人当。

娘是顺到小四的,也像欢喜听。

近来的我,遇到说一件真真实实的故事,也形容不来,这一来,可真受苦了。

但不说又不成。

“小四,我因你劝我的鸭子­肉­劝得太多,肚子胀,故事也给胀忘了,明天说吧。”我就想得一个特殊的恩典。

“那不成。”

“那成的。我明天说两个都容易,今天半个也不有。”

“你有,”他还加分量说,“你是扯谎没有的。”

“我不有。四叔是不扯谎的。”

“娘,要吴妈关到门,不准四叔出去。”

关门,是做得到的,我到这来本来已就不知被关过几多回数了。小四的方法,简直是绑票。

“小四,你四叔要有事,莫又绑四叔的票吧。”小四的妈看不过意为我解围说话了。

仍然要说一个。妈有许多事,是除了屈服于孩子的坚决主张外没有办法的。看小四脸­色­不高兴,娘就接着说:

“好,那四叔就随便说一个故事吧。”

“随便可不成,不好是要第二个的。”

这故事只好开始了。

“小四,我听到过狼的叫声咧。像大人掩着鼻子时的哭声样。形象呢,比南方的狗大,比北方的狗小。两只耳朵竖起。镶在一副又瘦又多毛的脸嘴上,是两粒吓人的又亮又大的眼睛。那东西,聪明得像车夫杜福,顽皮得像——”

“四叔是在骂我,我不依你!”

我脸上,就被一个小手掌轻轻的批了一下。

故事算是结束了。

故事还得另外起个头,要走是不能。

二嫂看到我的为难处,对我笑。

“娘,你应当促四叔赶快讲!”

“小四,让你四叔一次吧。”

这孩子,真是值得七祖公公来夸奖,说是“将来还有出息”的,凡事固执自己的主张,要求件事情总非做不可。

“小四,明天我来说两个又加送你一个小拿破仑像成不成?”

“我不要你的东西。”

“那故事也就不要了!”

“故事要一个。”

为恐我逃去,这孩子,就更其聪明的卧在我怀里,用手揽着我的颈子不放松。

猎野猪的故事(2)

宋妈站在房门口,是遵小四的命令。吴妈在那槅子边挽起袖子笑,得意到少爷又窘着了一个人。张妈从外面进来,也为小四喊着不准走,斜斜的蹲在一个猫儿身边逗猫儿。

“你们谁帮我个忙,说一个狼的故事给四少爷听听吧。”

吴妈还是笑。张妈说四少爷最恨她说故事,总离不了状元。

“状元不好么,小四?”我说。

“不,我不要她说。”

“宋妈乡下人,试说一个吧。”

“我只有一个杀野猪的故事,”宋妈说。

这使小四出于意外的一惊。野猪不是比狼更其动人么?小四知道野猪力量更其大,且猪八戒不就正是一个野猪么?“如此说来顶好,”正用得着这样一句话。

于是宋妈说这故事给大家听。(下面的话是她的,我记下,因这一记把宋妈神气却失了。)

打野猪的分出好几种。只有用矛子的那类人打猎时顶动人。

野猪本事是怎么,你们知道得清楚么?这是应当知道的。

野猪身上全是一些筋和­肉­,没有油。­肉­适宜于腌、熏。腌好的­肉­,熏好的­肉­,拿来和辣子炒了吃,不论是切片切丝都下饭。这不是打野猪故事的正文,但我要说明白,我们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爱打野猪。

有一年,这有多久了?我不太记得清白了。我只能记到我是住在贵州花桥小寨上,辫子还是蜻蜓儿,我打过野猪。我同到夭叔叔两人,随到大队猎人去土坟子赶野猪。土坟子,这地方大概是野猪的窝,横顺不到三里宽,一些小坡坡,一些小潴塘,一些矮树木,这个地方我就不知究竟藏得野猪有多少。每次去打你总得,不落空。

大家吃了晚饭去,又带了一些烧好的大红薯。一帮人马总有二十多个人。又带了四匹狗。土坟子离我们寨里是五里,其实不过只三里。到后就分开,各人走各人的路。我是同到我夭叔随到大个子身体的四伯走到冈上去。上到土冈上,于是就在先前打好的棚子住下来。时间是八月,天气还很热,三个人还只一床被,用麦杆子做垫褥。我,同我夭叔叔,因为吃饭多了点,一到不久就睡去,四伯同他的狗抽身就到外面去合围去了。

不知道是睡了好多久。

我醒了,摇夭叔叔,他也醒了。把高粱杆的门打开,看天上全是星子。一个月亮还才从远山坡后升起来。虫声像落雨一样,这里那里全是。棚子附近就不知道有多少草蚱蜢,咋咋咋咋不得了。油蛐蛐是居然不客气进到我们垫褥上来了。月亮光照到我们的脸,我想起四伯。老远又听到一些人打哨子的声音。

“夭叔叔,我们出去看看吧。”

我们于是站在月光下头了。影子拖在地上是好长。一些亮火虫绕着我们的身子打转身。

“妹,有人在打哨子咧。”

我们听那哨子,忽远忽近。冈下头,有两个地方都烧有一堆火,这大约是我们伴当吧。四伯是必定到那一堆火前找酒喝去了,夭叔叔就轻轻打哨子,招我们的狗。

不听到狗声,只有小小的风,吹冈下树叶子作响。

默了好一会。

夭叔叔进到棚里去,找烧薯,到处都不见,才知道忘记放在别人箩筐里去了。有一点饿,是真的。四伯又不来。还不知这时候是什么时候,离天亮有多久,尽呆着也不是事。这一来原就是为看看他们打野猪,万一他们这时正在打,我们在此呆着­干­吗?

夭叔叔就主张我们跑到那冈下去看看,若四伯不在,也可以到那里一会儿,讨几个红薯又返身。

冈下到烧火处不过一里路远近。我是主张喊,夭叔叔又恐怕这时他们正在合围了,惊走了他们的猪,挨四伯的骂。

“我们下去就即刻转来,不要紧的。”

野猪听说凶,我知道。但夭叔叔同我的意思都以为下冈不到一里路,是无妨。且这时大概还不到合围,四伯原是答应我们在打时可以看看的。这时既还不曾打,野猪不带伤,又不必怕它。因此下冈便即决定了。

猎野猪的故事(3)

棚子内还剩得有标枪,这标枪刃子比我手掌还要宽,极其锋快的,夭叔叔学到一个打猎人样子,自己拣了一根短点的,为我拣了一根小刃的,各人都把来扛到肩膊上,离开了棚子,取小路下冈。

鬼,我们是不知道人应怕它的。虎豹这地方不曾有。豺狼则间或有人见到过,据说也不敢咬小孩子。我们又听说野猪在带创以前从不会伤人。就一无所惧的向烧火处走去。

我在夭叔叔身后走,为的是他可以为我逐去那讨人嫌的无毒蛇。

小风凉凉的吹到人身上很受用。月亮已升起照到头上了,星子少了点。

到了火堆边不见一个人。那里也有个棚子。棚子里只有一大筐子梭子薯,生的熟的混在一块儿,还有三个葫芦水。夭叔叔又吹哨子不见别处有接应。我们知道必是他们禁止野猎从这路过身,所以在此烧着一堆火,人却走到别处去。

围大概是已经在合了。

“不转去又恐怕四伯回头找我们,转去又恐怕撞到带伤的野猪。”我是主张提高嗓子喊四伯几声看看的。

“做不得,四哥以你被豹子咬才会喊的。万一你一喊吓走了野猪,别人又会说四哥不该带我们来了。”

夭叔叔想出一法子,是我留在此地,让他一个人转棚子。这难道算得好计策?要我一个人在此我可不能够,我愿意冒一点险耽着心跑转去。有两个人都扛着根矛子,我倒胆子壮一点!

回去是我打先,我把当路的花蛇同骤然从身后窜来的野猪娘打跑,对付前面倒容易多多了。

在棚子内一面喝水吃红薯,把我们从冈下取来的吃得两人肚子到发胀方才止。吃薯剥皮本来只是城里人的事,不过因为贪多取来的薯三个我还吃不完,两人便只拣那好的中心吃,薯的皮和到薯的边,夭叔叔为把丢到棚外去。

若是我们初醒还只二更天,等到我们把薯吃了时,大约也是快到三更尽了。四伯不来真有点怄人。特意带我们来又骗了我们自顾去打围,我们真不如就到家睡一觉,明天早上左右跑到保董院子里去就可以见到那死猪!或者,这时四伯他们正在那茶树林子岔路旁站着,等候那野猪一来,就飞起那有手掌宽的刃的短矛子刺进野猪助巴间,野猪不扬不睬的飞样跑过去,第二个岔口上别一个人就又是一矛子……说不定野猪已是睡倒在那茶林里,四伯等正放狗四处找寻吧。

远远的是听到有狗在叫,不过又像是在本寨上的狗。

夭叔叔是显然吃多了红薯,眼睛闭起,又在睡了。

我也只有闭起眼,听棚外的草蚱蜢振翅膀。

像在模糊要醒不要醒的当儿,我听到一样响声,这响声反反复复在耳朵里作怪,我就醒了。我身子竖起来。

为这奇怪声气闹醒后,我就细细的去听。又不像长腿蚱蜢,又不像蛐蛐。是四伯转来了么?不是的。倒有点像我们那只狗。可是狗出气不会这样浊。是——?

我一想起,我心就跳了。这是一匹小野猪!我绝不会错,这真是一匹小野猪!它还在嗡嗡的叫!不止一,大约是三位,或者四位,就在我的棚子外边嚼那红薯皮。又忽然发小颠互相哄闹。

我不知我这时应当怎么办。一喊,准定就逃走。看看夭叔叔是还不曾醒,想摇他,又怕他才醒,嚷一声,就糟糕了。我出气也弄得很小很小的。我还是下蛮忍到我出声。不过这样坚持下去也不会有好花样出来,可是想不出好方法,我就大胆小心将我们的门略推。

声音是真小。但这些小东小西特别的灵巧,就已得了信,拖起尾巴飞跑下冈子去了。

我真悔得要死。我想把我自己嘴­唇­重重打几下,为的是我恨我自己放气沉了点。其实有罪只是手的罪,不去推棚门,纵想不出妙法子,总可再听一会儿咀嚼。

哈,我的天!不要抱怨,也不要说手坏,这家伙,舍不得薯皮,又来了。

先是一匹,轻脚轻手的走到棚边嗅了一会儿,像是知道这里是有生人气,又跑去,但马上一群就来了。不久就恢复了刚才那热闹。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猎野猪的故事(4)

我从各处的小蹄子脚步声,断定这小东西是四位。虽然明明白白棚里是有好几把矛子,因为记得四伯说小野猪走路快得很,几多狗还追不上,待我扯开门去用矛子刺它,不是早跑掉了么?我又不敢追。那些小东小西大概总还料不到棚内是有人正在打它们的主意的,还是走来走去绕到棚子打圈子。

我就耽心这些胆子很大的小猪会有一位不知足的要钻进棚来同我算账的。替它们想,是把棚外薯皮吃完转到它妈处是合算的事,多留一刻就多有危险。

哈,我的天!一个淡红的小嘴­唇­居然大大方方的从隙处进来了,总是鼻子太能­干­,嗅到棚内的红薯,那生客出我意料以外的用力一下还冲进一个小小脑袋来。没有思索的空处,我就做了一件事。我不知道是我的聪明还是傻,两手一下就箍到它颈项。同时我大声一喊。这小东西猛的用力向后一缩退,我手就连同退出了棚外。几几乎是快要逃脱了。天呀,真急人!夭叔叔醒了,那一群小猪窜下冈去了,我跪着在棚内,两只手用死力往内拉,一只手略松,不过是命里这猪应在我手里,我因它一缩我倒把到一只小腿膊,即时这只腿膊且为我拉进棚内了。

“哎哟,夭叔叔,快出外去用矛子刺它,我捉着了!”

他像还在做梦的样子,一出去就捉到那小猪两后腿,提起来用大力把猪腿两边分。

“这样子是要逃掉的,让我来刺它!”

猪的叫声同我的喊声一样尖锐的应山应山声音在山间回响。,各处都会听见的。

不消说,我们是打了胜仗,这猪再不能够叫喊了。一矛两矛的刺夺,血在夭叔叔手上沿着流,他把它丢到地上去,像一个打破了的球动都不动。

大家听到这故事,中间一个人都不敢Сhā啄。直到野猪打死丢到地上后,小四才大大的放了一口气。

宋妈的嘴角全是白沫子。手也捏得紧紧的。像还扯到那野猪腿子一个样。这老太是从这故事上又年青三四十岁了。

“以后,你猜他们怎么?”宋妈还反问一句。

大家全不声。

“以后四伯转身时,他说是听到有小猪同人的喊叫,待看到我们的小猪,笑得口都合不拢。事情更有趣的是单单那一天他们一匹野猪打不得,真值得夭叔叔以后到处去夸张!”

小四是听得满意到十分,只是抱着我的颈子摇。

二嫂见宋妈那搂手忘形的样子,笑着说:

“宋妈,看不出你那双手还捉过野猪,我还以为你只有洗衣是拿手。”

“嗐,太太,到北方来,我这手洗衣也不成,倒只有捏饺子了。”

大家都笑个不止。

小四家的樱花开时,我已不敢去,只怕宋妈再无好故事,轮到我头上,就难了。

四月在北京窄而霉斋

本篇曾以《猎野猪的人》为篇名发表于1927年6月25日《现代评论》第6卷第133期。署名从文。

萧萧(1)

乡下人吹唢呐接媳­妇­,到了十二月是成天有的事情。

唢呐后面一顶花轿,四个伕子平平稳稳的抬着,轿中人被铜锁锁在里面,虽穿了平时不上过身的体面红绿衣裳,也仍然是荷荷大哭。在这些小女人心中,做新娘子,从母亲身边离开,且准备作他人的母亲,从此将有许多事情等待发生。像做梦一样,将同一个陌生男子汉在一个床上睡觉,做着承宗接祖的事情,当然十分害怕,所以照例觉得要哭,就哭了。

也有做媳­妇­不哭的人。萧萧做媳­妇­就不哭。这女人没有母亲,从小寄养到伯父种田的庄子上,出嫁只是从这家转到那家。因此到那一天这女人还只是笑。她又不害羞,又不怕,她是什么事也不知道,就做了人家的媳­妇­了。

萧萧做媳­妇­时年纪十二岁,有一个小丈夫,年纪三岁。丈夫比她年少九岁,还在吃­奶­。地方规矩如此,过了门,她喊他做弟弟。她每天应作的事是抱弟弟到村前柳树下去玩,饿了,喂东西吃,哭了,就哄他,摘南瓜花或狗尾草戴到小丈夫头上,或者亲嘴,一面说,“弟弟,哪,。再来,。”在那满是肮脏的小脸上亲了又亲,孩子于是便笑了。孩子一欢喜,会用短短的小手乱抓萧萧的头发。那是平时不大能收拾蓬蓬松松到头上的黄发。有时垂到脑后一条有红绒绳作结的小辫儿被拉,生气了,就挞那弟弟,弟弟自然的哭出声来,萧萧便也装成要哭的样子,用手指着弟弟的哭脸,说,“哪,不讲理,这可不行!”

天晴落雨日子混下去,每日抱抱丈夫,也时常到溪沟里去洗衣,搓尿片,一面还捡拾有花纹的田螺给坐到身边的丈夫玩。到了夜里睡觉,便常常做世界上人所做过的梦,梦到后门角落或别的什么地方捡得大把大把铜钱,吃好东西,爬树,自己变成鱼到水中溜扒,或一时仿佛很小很轻,身子飞到天上众星中,没有一个人,只是一片白,一片金光,于是大喊“妈!”人醒了。醒来心还只是跳。吵了隔壁的人,就骂着,“疯子,你想什么!”却不作声只是咕咕笑着。也有很好很爽快的梦,为丈夫哭醒的事。那丈夫本来晚上在自己母亲身边睡,吃­奶­方便,但是吃多了­奶­,或因另外情形,半夜大哭,起来放水拉稀是常有的事。丈夫哭到婆婆不能处置,于是萧萧轻脚轻手爬起来,眼屎朦胧,走到床边,把人抱起,给他看灯光,看星光。或者仍然的亲嘴,互相觑着,孩子气的“嗨嗨,看猫呵,”那样喊着哄着。于是丈夫笑了。慢慢的阖上眼。人睡了,放上床,站在床边看着,听远处一传一递的­鸡­叫,知道天快到什么时候了。于是仍然蜷到小床上睡去。天亮了,虽不做梦,却可以无意中闭眼开眼,看一阵空中黄金颜­色­变幻无端的葵花。

萧萧嫁过了门,做了拳头大丈夫的媳­妇­,一切并不比先前受苦,这只看她半年来身体发育就可明白。风里雨里过日子,像一株长在园角落不为人注意的萆麻;大叶大枝,日增茂盛。这小女人简直是全不为丈夫设想那么似的长大起来了。

夏夜光景说来如做梦。坐到院心,挥摇蒲扇,看天上的星同屋角的萤,听南瓜棚上纺织娘子咯咯咯拖长声音纺车,禾花风翛翛吹到脸上,正是让人在自己方便中说笑话的时候。

萧萧好高,一个人常常爬到草料堆上去,抱了已经熟睡的丈夫在怀里,轻轻的轻轻的随意唱着那使自己也快要睡去的歌。

在院中,公公婆婆,祖父祖母,另外还有帮工汉子两个,散乱的坐,小板凳无一作空。

祖父身边有烟包,在黑暗中放光。这用艾蒿作成的长火绳,是驱逐长脚蚊东西,蜷承祖父脚边,就如一条黑­色­长蛇。

想起白天场上的事,那祖父开口说话:

“听三金说前天有女学生过身。”

大家就哄然笑了。

这笑的意义何在?只因为大家都知道女学生没有辫子,像个尼姑,穿的衣服又像洋人,吃的,用的,……总而言之一想起来就觉得怪可笑!

萧萧不大明白,她不笑。所以祖父又说话了。他说:

萧萧(2)

“萧萧,你将来也会做女学生!”

大家于是更哄然大笑起来。

萧萧为人并不愚蠢,觉得这一定是不利于己的一件事情了,所以接口便说:

“我不做女学生!”

“不做可不行。”

“我不做。”

众口一声的说:“非做女学生不行!”

女学生这东西,在本乡的确永远是奇闻。每年热天,据说放“水”假日子一到,便有三三五五女学生,由一个荒谬不经的热闹地方来,到另一个远地方去,取道从本地过身,从乡下人眼中看来,这些人皆近于另一世界中活下的人,装扮如怪如神,行为也不可思议。这种人过身时,使一村人皆可以说一整天的笑话。

祖父是当地人物,因为想起所知道的女学生在大城中的生活情形,所以说笑话要萧萧也去作女学生。一面听到这话就感觉一种打哈哈趣味,一面还有那被说的萧萧感觉一种惶恐,说这话的不为无意义了。

女学生由祖父方面所知道的是这样一种人:她们穿衣服不管天气冷暖,吃东西不问饥饱,晚上交到子时才睡觉,白天正经事全不作,只知唱歌打球,读洋书。她们一年用的钱可以买十六只水牛。她们在省里京里想往什么地方去时,不必走路,只要钻进一个大匣子中,那匣子就可以带她到地。她们在学校,男女一处上课,人熟了,就随意同那男子睡觉,也不要媒人,也不要财礼,名叫“自由”。她们也做官;做县官,带家眷上任,男子仍然喊作老爷,小孩子叫少爷。她们自己不养牛,却吃牛­奶­羊­奶­,如小牛小羊,买那­奶­时是用铁罐子盛的。她们无事时到一个唱戏地方去,那地方完全像个大庙,从衣袋中取出一块洋钱来(那洋钱在乡下可买五只母­鸡­),买了一小方纸片儿,拿了那纸片到里面去,就可以坐下看洋人扮演影子戏。她们被冤了,不赌咒,不哭。她们年纪有老到二十四岁还不肯嫁人的,有老到三十四五还好意思嫁人的。她们不怕男子,男子不能使她们受委屈,一受委屈就上衙门打官司,要官罚男子的款,这笔钱她可以同官平分。她们不洗衣煮饭,有了小孩子也只化五块钱或十块钱一月,雇人专管小孩,自己仍然整天看戏打牌。……

总而言之,说来都希奇古怪,岂有此理。这时经祖父一为说明,听过这话的萧萧,心中却忽然有了一种模模糊糊的愿望,以为倘若她也是个女学生,她是不是照祖父说的女学生一个样子去做那些事?不管好歹,做女学生极有趣味,因此一来却已为这乡下姑娘体念到了。

因为听祖父说起女学生是怎样的人物,到后萧萧独自笑得特别久。笑够了时,她说:

“祖爹,明天有女学生过路,你喊我,我要看。”

“你看,她们捉你去作丫头。”

“我不怕她们。”

“她们读洋书你不怕?”

“我不怕。”

“她们咬人你不怕?”

“也不怕。”

可是这时节萧萧手上所抱的丈夫,不知为什么,在睡梦中哭了,媳­妇­用作母亲的声势,半哄半吓说:

“弟弟,弟弟,不许哭,不许哭,女学生咬人来了。”

丈夫还仍然哭着,得抱起各处走走。萧萧抱着丈夫离开了祖父,祖父同人说另外一样话去了。

萧萧从此以后心中有个“女学生”。做梦也便常常梦到女学生,且梦到同这些人并排走路。仿佛也坐过那种自己会走路的匣子,她又觉得这匣子并不比自己跑路更快。在梦中那匣子的形体同谷仓差不多,里面有小小灰­色­老鼠,眼珠子红红的。

因为有这样一段经过,祖父从此喊萧萧不喊“小丫头”,不喊“萧萧”,却唤作“女学生”。在不经意中萧萧答应得很好。

乡下里日子也如世界上一般日子,时时不同。世界上人把日子糟塌,和萧萧一类人家把日子吝惜是这样的,各人皆有所得,各人皆为命定。城市中文明人,把一个夏天全消磨到软绸衣服­精­美饮料以及种种好事情上面。萧萧的一家,因为一个夏天,却得了十多斤细麻,二三十担瓜。

萧萧(3)

作小媳­妇­的萧萧,一个夏天中,一面照料丈夫,一面还绩了细麻四斤。这时工人摘瓜,在瓜间玩,看硕大如盆上面满是灰粉的大南瓜,成排成堆摆到地上,很有趣味。时间到摘瓜,秋天已来了,院中各处有从屋后林子里树上吹来的大红大黄木叶。萧萧在瓜旁站定,手拿木叶一束,为丈夫编小笠帽玩。

工人中有个名叫花狗,抱了萧萧的丈夫到枣树下去打枣子。小小竹杆打在枣树上,落枣满地。

“花狗大,莫打了,太多了吃不完。”

虽这样喊,还不动身。到后,仿佛完全因为丈夫要枣子,花狗才不听话。萧萧于是又喊他那小丈夫:

“弟弟,弟弟,来,不许捡了。吃多了生东西肚子痛!”

丈夫听话,兜了一堆枣子向萧萧身边走来,请萧萧吃枣子。

“姊姊吃,这是大的。”

“我不吃。”

“要吃一颗!”

她两手那里有空!木叶帽正在制边。工夫要紧,还正要个人帮忙!

“弟弟,把枣子喂我口里。”

丈夫照她的命令作事,作完了觉得有趣,哈哈大笑。

她要他放下枣子帮忙捏紧帽边,便于添加新木叶。

丈夫照她吩咐作事,但老是顽皮的摇动,口中唱歌。这孩子原来像一只猫,欢喜时就得捣乱。

“弟弟,你唱的是什么。”

“我唱花狗大告我的山歌。”

“好好的唱给我听。”

丈夫于是就唱下去,照所记到的歌唱:

天上起云云起花,

包谷林里种豆荚,

豆荚缠坏包谷树,

娇妹缠坏后生家。

天上起云云重云,

地下埋坟坟重坟,

娇妹洗碗碗重碗,

娇妹床上人重人。

丈夫唱歌中意义全不明白,唱完了就问好不好。萧萧说好,并且问从谁学来的。她知道是花狗教他的,却故意盘问他。

“花狗大告我,他说还有好歌,长大了再教我唱。”

听说花狗会唱歌,萧萧说:

“花狗大,花狗大,您唱一个歌我听听。”

“那花狗,面如其心,生长得不很正气,知道萧萧要听歌,人也快到听歌的年龄了,就给她唱“十岁娘子一岁夫。”那故事说的是妻年大,可以随便到外面作一点不规矩事情,夫年小,只知道吃­奶­,让他吃­奶­。这歌丈夫完全不懂,懂到一点儿的是萧萧,把歌听过后,萧萧装成“我全明白”那种神气,她用生气的样子,对花狗说:

“花狗大,这个不行,这是骂人的歌!”

花狗分辩说:“不是骂人的歌。”

“我明白,是骂人的歌。”

花狗难得说多话,歌已经唱过了,错了赔礼,只有不再唱。他看她已经有点懂事了,怕她回头告祖父,就把话支开,扯到“女学生”。他问萧萧,看不看过女学生习体­操­唱洋歌的事情。

若不是花狗提起,萧萧几乎已忘却了这事情。这时又提到女学生,她问花狗近来有不有女学生过路。

花狗一面把南瓜从棚架边抱到墙角去,告她女学生唱歌的事,这些事的来源就是萧萧的那个祖父,他在萧萧面前说了点大话,说他曾经到官路上见到四个女学生,她们都拿得有旗帜,走长路流汗喘气之中仍然唱歌,同军人所唱的一模一样。不消说,这完全是笑话。可是那故事把萧萧可乐坏了。

花狗是会说会笑的一个人。听萧萧带着歆羡口气说:“花狗大,您膀子真大。”他就说:“我不止膀子大。”

“你身个子也大。”

“我全身无处不大。”

到萧萧抱了她的丈夫走去以后,同花狗在一起摘瓜,取名字叫哑叭的,开了平时不常开的口。他说:

“花狗,你少坏点。人家是黄花女,还要等十二年才圆房!”

花狗不做声,打了那伙计一掌,走到枣树下捡落地枣去了。

萧萧(4)

到摘瓜的秋天,日子计算起来,萧萧过丈夫家有一年了。

几次降霜落雪,几次清明谷雨,都说萧萧是大人了。天保佑,喝冷水,吃粗砺饭,四季无疾病,倒发育得这样快。婆婆虽生来像一把剪,把凡是给萧萧暴长的机会都剪去了,但乡下的日头同空气都帮助人长大,却不是折磨可以阻拦得住。

萧萧十四岁时高如成|人,心却还是一颗糊糊涂涂的心。

人大了一点,家中做的事也多了一点。绩麻纺车洗衣照料丈夫以外,打猪草推磨一些事情也要作。还有浆纱织布:两三年来所聚集的粗细麻和纺就的纱,已够萧萧坐到土机上抛三个月的梭子了。

丈夫已断了­奶­。婆婆有了新儿子,这五岁儿子就像归萧萧独有了。不论做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丈夫总跟到身边。丈夫有些方面很怕她,当她如母亲,不敢多事。他们俩“感情不坏”。

地方稍稍进步,祖父的笑话转到“萧萧你也把辫子剪去”那一类事上去了。听着这话的萧萧,某个夏天也看过一次女学生了,虽不把祖父笑话认真,可是每一次在祖父说过这笑话以后,她到水边去,必用手捏着辫子末梢,设想没有辫子的人那种神气,那点趣味。

因为打猪草,带丈夫上螺蛳山的山­阴­是常有的事。

小孩子不知事,听别人唱歌也唱歌。一唱歌,就把花狗引来了。

花狗对萧萧生了另外一种心,萧萧有点明白了,常常觉得惶恐。但花狗是男子,凡是男子的美德恶德皆不缺少,所以一面使萧萧的丈夫非常欢喜同他玩,一面一有机会即缠在萧萧身边,且总是想方设法把萧萧那点惶恐减去。

山大人小,平时不知道萧萧所在,花狗就站在高处唱歌逗萧萧身边的丈夫,丈夫小口一开,花狗穿山越岭就来到萧萧面前了。

见了花狗,小孩子只有欢喜,不知其他。他原要花狗为他编草虫玩,做竹箫哨子玩,花狗想方法支使他到一个远处去,便坐到萧萧身边来,要萧萧听他唱那使人红脸的歌。她有时觉得害怕,不许丈夫走开;有时又像有了花狗在身边,打发丈夫走去也好一点。终于有一天,萧萧就给花狗变成了­妇­人了。

那时节,丈夫走到山下采刺莓去了,花狗唱了许多歌,到后却向萧萧说,我想了你二三年。他又说,我为你睡不着觉。他又说,我赌咒不把这事情告给人。听了这些话仍然不懂什么的萧萧,眼睛只注意到他那一对膀子,耳朵只注意到他最后一句话。末了花狗大便又唱歌给她听,她心里乱了。她要他当真对天赌咒,赌了咒,一切好像有了保障,她就一切尽他了。到丈夫返身时,手被毛毛虫螫伤,肿了一片,走到萧萧身边,萧捏紧这一只小手,且用口去呵它,吮它,想起刚才的糊涂,才仿佛明白作了一点糊涂事。

花狗诱她做坏事情是麦黄四月,到六月,李子熟了,她欢喜吃生李子。她觉得身体有点特别,碰到花狗,就将这事情告给他,问他怎么办。

讨论了多久,花狗全无主意。虽以前自己当天赌得有咒,也仍然无主意。这家伙个子大,胆量小,个子大容易做错事,胆量小做了错事就想不出办法。

到后,萧萧捏着自己那条辫子,想起城里了。她说:

“花狗,我们到城里去过日子,不好么?”

“那怎么行?到城里去做什么?”

“我肚子大了。”

“我们找药去。”

“我想……”

“你想逃?”

“我想逃吗?我想死!”

“我赌咒不辜负你。”

“负不负我有什么用,帮我个忙,拿去肚子里这块­肉­吧。我害怕!”

花狗不再做声,过了一会,便走开了。不久丈夫从他处回来,见萧萧一个人坐在草地上哭,眼睛红红的,丈夫心中纳罕。看了一会,问萧萧:

“姊姊,为什么哭?”

“不为什么,灰尘落到眼睛里,痛。”

“你瞧我,得这些这些。”

萧萧(5)

他把从溪中捡来的小蚌小石头陈列萧萧面前,萧萧用泪眼看了一会,笑着说:“弟弟,我们要好,我哭你莫告家中。”到后这事情家中当真就无人知道。

第二天,花狗不辞而行,把自己所有的衣裤都拿去了。祖父问同住的哑叭知不知道他为什么走路,走那儿去。哑叭只是摇头,说,花狗还欠了他两百钱,临走时话都不留一句,为人少良心。哑叭说他自己的话,并没有把花狗走的理由说明,因此这一家希奇一整天,谈论一整天。不过这工人既不偷走物件,又不拐带别的,这事过后不久自然也就把他忘了。

萧萧仍然是往日的萧萧。她能够忘记花狗,就好了。但是肚子真有些不同了,肚子东西使她常常一个人­干­发急,尽做怪梦。

她脾气似乎坏了一点,这坏处只有丈夫知道,因为她对丈夫似乎严厉苛刻了好些。

仍然每天同丈夫在一处,她的心,想到的事自己也不十分明白。她常想,我现在死了,什么都好了。可是为什么要死?她还很高兴活下去,愿意活下去。

家中人不拘谁在无意中提起关于丈夫弟弟的话,提起小孩子,提起花狗,都像使这话如拳头,在萧萧胸口上重重一击。

到八月,她担心人知道更多了,引丈夫庙里去玩,就私自许愿,吃了一大把香灰。吃香灰时被她丈夫见到了,丈夫说这是做什么事,萧萧就说这是肚痛,应当吃这个。萧萧自然说谎。虽说求菩萨保佑,菩萨当然没有如她的希望,肚子中长大的东西仍在慢慢的长大。

她又常常往溪里去喝冷水,给丈夫见到了,丈夫问她她就说口渴。

一切她所想到的方法都没有能够使她与自己不欢喜的东西分开。大肚子只有丈夫一人知道,他却不敢告这件事给父母晓得。因为时间长久,年龄不同,丈夫有些时候对于萧萧的怕同爱,比对于父母不深切。

她还记得那花狗赌咒那一天里的事情,如同记着其他事情一样。到秋天,屋前屋后毛毛虫更多了,丈夫像故意折磨她一样,常常提起几个月前被毛毛虫所螫的话,使萧萧难过。她因此极恨毛毛虫,见了那小虫就想用脚去踹。

有一天,又听人说有好些女学生过路,听过这话的萧萧,睁了眼做过一阵梦,愣愣的对日头出处痴了半天。

萧萧步花狗后尘,也想逃走,收拾一点东西预备跟了女学生走的那条路上城。但没有动身,就被家里人发觉了。

家中追究这逃走的根源,才明白这个十年后预备给小丈夫生儿子继香火的萧萧肚子,已被另外一个人抢先下了种。这真是了不得的大事。一家人的平静生活为这一件事全弄乱了。生气的生气,流泪的流泪。悬梁,投水,吃毒药,诸事萧萧全想到了,年纪太小,舍不得死,却不曾做。于是祖父想出了个聪明主意,把萧萧关在房里,派两人好好看守着,请萧萧本族的人来说话,看是沉潭还是发卖?萧萧家中人要面子,就沉潭淹死,舍不得死就发卖。萧萧既只有一个伯父,在近处庄子里为人种田,去请他时先还以为是吃酒,到了才知道是这样丢脸事情,弄得这家长手足无措。

大肚子作证,什么也没有可说。伯父不忍把萧萧沉潭,萧萧当然应当嫁人作二路亲了。

这处罚好像也极其自然,照习惯受损失的是丈夫家里,然而却可以在改嫁上收回一笔钱,当作赔偿损失的数目。那伯父把这事告给了萧萧,就要走路。萧萧拉着伯父衣角不放,只是幽幽的哭,伯父摇了一会头,一句话不说,仍然走了。

没有相当的人家来要萧萧,就仍然在丈夫家中住下。这件事情既经说明白,倒又像不什么要紧,大家反而释然了。先是小丈夫不能再同萧萧在一处,到后又仍然如月前情形,姊弟一般有说有笑的过日子了。

丈夫知道了萧萧肚子中有儿子的事情,又知道因为这样萧萧才应当嫁到远处去。但是丈夫并不愿意萧萧去,萧萧自己也不愿意去,大家全莫名其妙,像逼到要这样做,不得不做。

萧萧(6)

在等候主顾来看人,等到十二月,还没有人来。

萧萧次年二月间,坐草生了一个儿子,团头大眼,声响宏壮,大家把呣子二人照料得好好的,照规矩吃蒸­鸡­同江米酒补血,烧纸谢神。一家人都欢喜那儿子。

生下的既是儿子,萧萧不嫁别处了。

到萧萧正式同丈夫拜堂圆房时,儿子年纪十岁,已经能看牛割草,成为家中生产者一员了。平时喊萧萧丈夫做大叔,大叔也答应,从不生气。

这儿子名叫牛儿。牛儿十二岁时也接了亲,媳­妇­年长六岁。媳­妇­年纪大,方能诸事作帮手,对家中有帮助。唢呐吹到门前时,新娘在轿中呜呜的哭着,忙坏了那个祖父,曾祖父。

这一天,萧萧抱了自己新生的月毛毛,却在屋前榆蜡树篱笆看热闹,同十年前抱丈夫一个样子。

本篇发表于1930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1卷第1号;1936年7月1日《文季月刊》第1卷第2期,7月号。署名均为沈从文。

王嫂(1)

厨房中忽然热闹起来,问一问,才知道帮工王嫂的女儿来了。年纪十八岁,眼睛明亮亮的。梳一饼大的发髻。脸圆圆的,嘴­唇­缩小如一个烟荷包。头上搭了一片月蓝布,白腰围裙上绣了一朵大红花,还钉上一些小小红绿镜片。说话时脸就发红,十分羞涩,在生人面前总显得不知如何是好神气。问问王嫂,才知道女儿还刚出嫁五个月,丈夫在乡下做田,住在离昆明府四十里乡下。穿的衣还是新娘子衣服。主人说:“王嫂,你大姑娘到这里来是客,炒几个­鸡­蛋,留她吃饭去!”王嫂就望着那女儿痴笑:“太太说留你吃饭,不要走,可好!”女儿也笑着。一家大小知道王嫂有个好女儿,都来看看,都交口称赞王嫂福气好。

王嫂只是笑,做事更热心了一些。王嫂不特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儿子!儿子十二岁,已到城西区茶叶局服务当差,净挣十五块钱一个月。局里管教严,孩子长得也还­干­净清秀,穿上一件灰­色­制服,走路脱脱脱,见过的人都说他有福气,相并不贱,一定有点出息。王嫂怕他不学好,所以一来就骂,装成生气样子,要孩子赶快回去,孩子虽是唯一宝贝,可并不暱爱成­性­,行为还守规矩,并且不胡乱花钱。

王嫂因事离开了这家中约五个月,大约在别处主仆之间感情不大好,到后又回转这里来了。在这一家中的工作是洗衣烧饭,间或同卖­鸡­蛋清毛房的乡下人嚷嚷,一切动机行为无不出于护主。为人­性­情忠诚而快乐,还知清洁,又惜物不浪费,所以在一家中极得力,受一家重视。这点重视为王嫂感觉到时,引起她的自尊心,凡事便更做得有条理。

有一天,因为另外一个乡下­妇­人来了,带了些豆子来看王嫂,一面说一面抽抽咽咽。来人去后,问起一年前那个作新媳­妇­的女儿,才知道已在五个月前死掉了,因为生产,在乡下得不到帮助,孩子生下地两天,女儿血流不止,家里人全下了田,想喝水不得水喝,勉强厨房去喝了些水缸脚沉淀,第二天腹痛就死去了。孩子活了两个月,也死去了。经过这样大变故的王嫂,竟从不提起,还是一切照常,用来稳定她的生命或感情,原来是古人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八个字。她相信八字。

说起女儿死去情形,她说:“他们忙收麦子,大麦­祼­麦,用车子装满一车一车马拖着走。家里下田去了。我女儿要喝水喝不到,把水缸脚水喝下肚,可怜,她嚷痛也痛,就死了!死了她男人哭不许棺材抬出门。自己可要去做壮丁,抽签到头上,过盘龙寺当兵去,生死有命。”

吃晚饭时,王嫂加上一碗新蚕豆,原来就是白天那亲家送来的。亲家是女儿的婆婆,所以两人说起时,心酸酸的,眼睛湿莹莹的,都想念着儿女。可是女儿早已腐烂了。

王嫂女儿虽死了,儿子却好好的。一个月必来看看她,就便把工薪交上,王嫂另外送他两块钱作零用。

这家里同别的人家一样,有­鸡­,有狗,有猫儿。这些生物在家中各有一个地位。一切却统由王嫂照料。

把午饭开过。碗盏洗理清楚后,王嫂在大院中喂­鸡­,看见­鸡­吃食。若看见横蛮霸道的大公­鸡­欺侮小母­鸡­时,好像有点物伤其类情感,就追着那公­鸡­踢一脚,一面骂着“你个良心不好的扁毛畜生,一天吃多少!我要打死你。”公­鸡­还是大模大样不在乎,为的是这扁毛畜生已认识了王嫂实在是个“好人”。公­鸡­是著名哲学教授老金寄养了下来的。每天大清早,家中小黑狗照例­精­神很好,无伴侣可以相互追逐取乐的,因此一听公­鸡­伸长喉咙鸣叫,就似乎有点恶作剧,必特意来追逐公­鸡­玩。这种游戏自然相当激烈,即或是哲学教授的公­鸡­也受不了的。因此这庄严生物,只好一面逃跑一面咖呵咖呵叫唤,表示对这玩笑并不同意,且盼望有人来援救出险。这种声唤自然引起了一家人的关心,但知道是小狗恶作剧,总不理会,到后真正来援救解围的,照例只有王嫂一人。

那时节王嫂也许已经起床。在厨房烧水了,就舞起铁火铗出来赶狗,同小狗在院中团团打转。也许还未起床,等到被小狗恶作剧闹到自己头上,必十分气愤的,从房中拿了一根长竹杆出来打狗,这枝竹杆白天放在院子中晒晾衣服,晚上还特意收进房中,预备打狗。小狗虽聪明懂事,食料既由王嫂分配,对王嫂也相当敬畏,并且眼见那枝竹杆是王嫂每天打它用的。只是大清早实在太寂寞了,­精­神兴趣又特别好,必依然折磨折磨大公­鸡­,自己也招来两下打,因此可好像一个顽皮孩子一般,讨了个没趣后,答答的的跑到墙角去撒一泡尿,再不胡闹。尽管挨骂,挨打,小狗心中还是清楚明白,一家中唯有王嫂最关心它。

王嫂(2)

王嫂每天照例先喂狗,后喂­鸡­。狗吃饱后就去廊下睡觉。喂完了­鸡­,向几只­鸡­把手拍拍,表示所有东西完了完了,那几只­鸡­也就走过大油加利树下爬土玩去了。因此来准备开始做自己事情。下半天是她洗衣的时间,天气好,对王嫂更忙。院子有两大盆待洗的衣服;老太爷的,老爷的,先生的,少爷的,太太的,小姐的,还加上自己在茶叶局作小勤务十二岁小儿子的。衣服虽不少,她倒不慌不忙的做去。事情永远作不完,可并不使她懊恼。一面搓衣一面间或还用本地调子唱唱歌,喉咙窄,声调十分悦耳。为主人听到时,要她好好唱下去,就害臊,把个粉脸羞得红红的,决不再开口。唱歌的用意原来只在自己听听,为自己催眠,凭歌声引导自己到一个光明梦境里去。

她目下有十二块钱一个月,儿子却有十五块,两人赚的钱都没有用处,积聚一年可回捎乡下去买一亩二弓田地,打仗不讲和,米粮贵,一点收入虽少,利上翻利,五年不动用,会有多少!再过八年儿子长大了,所长保举他进军官学校,接一房媳­妇­,陪嫁多的不要,只要有十亩地,两头水牯牛,一切事都简单具体,使这个简单的人生活下来觉得健康而快乐,世界虽不断的大变,人心也在变,­鸡­狗好像都在变,唯有这个乡下进城的农­妇­人生观和希望,却始终不变。

三月后天气转好,城区常有空袭警报。警报来时,家中主人照例分成两组,一组外出,一组不动。王嫂对外出最匆忙的照例要笑笑,一面笑一面说:“先生,来了来了,快走快走!”话说得极少,意思似乎倒很多,有点讽刺,有点爱娇,主要表示倒是她并不怕。飞机到头上也不怕。为什么不怕?孔子遗教在这颗简单的心上有了影响,“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还记起一个故事,“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数的八方有路难逃,不在劫数的,坐下来判官不收你。”两句简单话语和一个简单故事,稳定了这个简单的心,在平时,因此做事很尽力,做人很可靠,在乱时,她不怕,炸到头上机会既不多,炸不到头上她当真不怕。

疏散的出门去后,不出门的照例还是各在房中做事读书,院中静静的,剩下王嫂一个人,却照例还是洗衣,一面洗衣,一面计数空中飞机数目,好等等报告给主人。或遇到什么人来院中时,有点话说。她需要听一两句好话,或是赞美,或表示敬服,听来她都十分高兴。哲学教授老金,照例每天午后四点来看他的大公­鸡­,来时必带一个大烧饼,坐在檐下石砌上,一面喂­鸡­一面和王嫂谈谈天。若有警报,或问“王嫂,你怕不怕?”知道她不怕后,就翘起大拇指说:“王嫂,王嫂,你是这个。一家人你胆量最好!”王嫂听来带点羞涩神气笑着:“咦,金先生你说得好!我不怕,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俨然知道对面是教哲学的先生,就援引两句大哲人的话语,表示酬答。哲学教授老金必照样复述那两句话一次,并作个结论。“是哪吗!是哪吗!这是圣人说的!”

王嫂笑着,扬一扬细细眉毛:“圣贤说的。那里会错!”

王嫂虽从不出城避空袭,可是这城中也就真如“有命在天”,直到如今还未被炸过第一次。王嫂看到的只是自己飞机三三五五在城空绕圈子,还不曾看到过日机。五月九号天气特别好,照样的有了警报,照样有万千人从门前走过疏散,家中也照样有人出门。这一次情形可不同一点,三点左右竟真有二十七架飞机排队从市空飞过,到飞机场投了弹。日机的样子,声音,有关轰炸传说;共同在王嫂脑子中产生一个综合印象。晚饭时把菜汤端上了桌子,站在桌边听新闻。一个客人同她说笑:

“王嫂,你看见了日本飞机?”

“二十七架,高也高!哪,那边高­射­炮蓬的响了,那边机关枪咯咯咯响了,亭桶,兵桶,飞机场炸了。我不躲,我不怕的。”

“真不怕吗?炸弹有水缸大,这房子经不起!”

“要炸让它炸,生死有命。”

txt小说上传分享

王嫂(3)

“你命好,几个孩子?大姑娘有一位,一定的。我会看相,你有儿有女有福气。”

王嫂不声不响。走到厨房去了。她怕人提起女儿,心里难受。

这件事也就过去了。第二天到了下午,天气还是很好,并无警报,两点左右,她正一面洗衣一面用眼睛耳朵去搜索高空中自家飞机的方位,小狗忽然狂吠起来。原来那个在茶叶局当差的小儿子来了。

小孩子脸黑黑的,裤子已破裂,要他母亲给缝补缝补。

“福寿,你走那里来?”

孩子说:“我从甘美医院来。”

“甘美医院作什么?”

孩子话不对题:“妈,这只公­鸡­好威风,简直是架轰炸机。”

“昨天警报你在那里?”

孩子说:“我在河甸营。”

这一来王嫂呆住了。“你怎么到飞机场去。日本飞机不是把河甸营炸平了吗?炸死好多人,你去看热闹!还有什么好看!”

“我有事去。日本飞机来了,丢十二个炸弹,七个燃烧弹,房子烧了,倒了,我前前后后是人手人脚,有三匹马也炸个碎烂。机关枪答答答答乱打。最后我也死了,土泥把我埋了。救护队坐车来时,有人摸我心子,还有一点气,汽车装我到甘美医院。九点钟我醒了,他们说好,你醒了,你姓什么?好,王家孩子命真大,回家去吧。怎么,在茶叶局作事,那么,到局里去吧,你妈找你。裤子被车门拉破的,他们当我是个死人!……”

孩子把事情叙述得清清楚楚,毫不觉得可怕,也毫不觉得这次经验有何得意处。坐在他母亲洗衣盆边,裤子破了一个大裂口。把手抹抹,瘦瘦的腿子全给­祼­露出来了。王嫂声哑了:“咦,咦,咦,你不炸死。你看到死人?看到房子倒了烧起来?你看到人手人脚朝天上飞?人家抬你到医院去,九点钟才醒?回去主任骂不骂你?来,我看看你裤子。”

小孩子走到她身边去,她把破裤子一拉,在孩子­精­光光的瘦臀上巴巴的打了三下。“你不怕死?我自己打死你,省得吃日本水缸大炸弹五马分尸!”小孩子却嘻嘻笑着,因为看看母亲的眼睛,已湿莹莹的了。

“妈,我活着,不要紧的?一根汗毛都不伤的。”

“你活着,别人可死去不少。”

孩子说:“我不怕日本,我长大了还要当兵去打日本鬼子。”

王嫂一面拉围裙抹眼角,一面盛气的说:“好,你当兵去,人家让你豆子大人当兵去。老鸦看你以为是耗子,衔你上天去,你当兵,当个救火兵,每天帮我来灭炉子里的火。”

“日本人我才不怕,我要捉一个活的回来你瞧,一定捉活的,用电线丝绑来,带回家去帮我们做田。”

“你有力量捉灯草人。”

“我要长大的,我赌咒要去打日本。”

这种讨论自然是无结果的,王嫂不再同孩子争辩了,赶忙去取针线给孩子缝裤。把针线取来,坐到小竹椅边时,又拍打了孩子几下,孩子却感到一种爱抚的温情,问他母亲:“娘,你怕不怕?”

“咄,我怕什么?天在头上。”

她看看天,天上蓝分分的,有一团团白云镶在空间。恰有三只老鸦飞到院中油加利树高枝上停下来,孩子一拍掌,老鸦又飞去了。王嫂把裤子缝好后,用口咬下那点余线,把针别到头髻上去,打抱不平似的,拉住孩子脏耳朵说:“你当兵去,老鸦就你到树上去。福寿,你能当兵!”

孩子不作声,只快乐的微笑,他心想:“我怎么不能当兵?人长大了,什么都做得了。”

孩子走后,家中人知道了这件事,都以王嫂人好,心好,命好,遇事逢凶化吉,王嫂不作声,只是陪主人笑,到晚上却悄悄的买了些香纸,拿到北门外十字路口去烧化,她想起年纪青青月里死去的女儿,死得太苦了,命可不好!有点伤心,躲在自己房中去哭了好一会,不曾吃晚饭,这件事一家人谁也不知道,因为她怕人知道要笑她,要问她,要安慰她,这一切她都不需要。

王嫂(4)

本篇1940年5月29日发表于香港《大公报·文艺》第848期。署名沈从文。1942年修改后发表于《文聚》月刊第1卷第2期。1946年10月13日及10月21日分别发表于天津、上海《益世报》。修改后几次发表均署名沈从文。现据上海《益世报·益世副刊文艺版》编入。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夫­妇­(1)

移住到××村,以为可以从清静中把神经衰弱症治好的璜,某一天,正在院子中柚树边吃晚饭。对于过于注意自己饮食的居停主人,所办带血的炒小­鸡­感到束手。忽然听到有人在外面喊叫道:“看去看去,捉了一对东西!”声音非常迫促,真如出了大事,全村中人皆有非去看看不可的声势。不知如何,本来不甚爱看热闹的璜,也随即放下了饭碗,手拿着竹筷,走过门外大塘边看热闹去了。

出了门,还见人向南跑,且匆匆传语给路人说:

“在八道坡,在八道坡,非常好看的事!要去,就走,不要停了,恐怕不久会送到团上去!”

究竟是怎么会事,他是不得分明的。惟以意猜想,则既然人人皆想一看,自然是一件有趣味的消息了。然而在乡下,什么事即“有趣”,想来是不容易使城中人明白的。

他以为或者是捉到了两只活野猪,也想去看看了。

随了那一旁走路一旁与路上人说话的某甲,脚步匆匆过了一些平时所不经踏过的小山路走去,转弯后,见到小坳上的人群了。人群莫名其妙的包围成一圈,究竟这事是什么事还是不能即刻明白。那某甲,仿佛极其奋勇的冲过去,把人用力掀开,原来这聪明人看着璜也跟来看,以为有应当把乡下事情给城中客人看看的必需了,所以便很奋勇的排除了其余的人。乡下人也似乎觉得这应给外客看看,着忙各自闪开了一些。

一切展在眼前了。

看明白所捉到的,原来是两个乡下人,把看活野猪心情的璜分外失望了。

但许多人正因有璜来看,更对于这事本身似乎多了一种趣味。人人皆用着仿佛“那城里人也见到了”的神气,互相作着会心的微笑,还有对了他近于奇怪的洋服衬衫感到新奇的乡下­妇­人,作着“你城中穿这样衣服的人也有这事么”的疑问。璜虽知道这些乡下人望到他的头发,望到他的皮鞋与起棱的薄绒裤,所感生兴味正不下于绳缚着那两人的事情,但仍然走近那被绳捆的人面前去了。

到了近身才使他更吓,原来所缚定的是一对年青男女。男女全是乡下人,皆很年青,女的在众人无怜悯的目光下不作一声,静静的流泪。不知是谁还把女人头上Сhā了极可笑的一把野花,这花几几乎是用藤缚到头上的神气,女人头略动时那花冠即在空中摇摆,如在另一时看来当有非常优美的好印象。

望着这情形,不必说话事情也分明了,假若他们犯了罪,他们的罪一定也是属于年青人才有的罪过。

某甲是聪明人,见璜是“城里客人”,却来为璜解释这件事。事情是这样:有人过南山,在南山坳里,大草集旁发现了这一对。这年青人不避人大白天做着使谁看来也生气的事情,所以发现这事的人,就聚了附近的汉子们把人捉来了。

捉来了,怎么处置?捉的人可不负责了。

既然已经捉来,大概回头总得把乡长麻烦麻烦,在红布案桌前,戴了墨镜坐堂审案,这事人人都这样猜想。为什么非一定捉来不可,被捉的与捉人的两方面皆似乎不甚清楚。然而属于流汗喘气事自己无分,却把人捉到这里来示众的汉子们,这时对女人是俨然有一种满足,超乎流汗喘气以上的。­妇­女们走到这一对身边来时,便各用手指刮脸,表示这是可羞的事,这些人,不消说是不觉得天气好就适宜于同男子作某种事情应当了。老年人看了则只摇头,大概他们都把自己年青时代­性­情中那点孩气处与憨气处忘掉,有了儿女,风俗有提倡的必需了。

微微的晚风刮到璜的脸上,听着山上有人吹笛,抬头望天,天上有桃红的霞。他心中就正想到风光若是诗,必定不能缺少一个女人。

他想试问问被绳子缚定垂了头如有所思那男子,是什么地方来的人,总不是造孽。

男子原先低头,已见到璜的黑­色­皮鞋了。皮鞋不是他所习见的东西,故虽不忘却眼前处境,也仍然肆意欣赏了那黑­色­方嘴的皮鞋一番,且出奇那小管的裤子了。这时听人问他,问的话不像审判官,语气十分温和,就抬头来望璜。人虽不认识,但这人已经看出璜是与自己同情的人了,把头略摇,表示这事所受的冤抑。且仿佛很可怜的微笑着。

夫­妇­(2)

“你不是这地方人么?”

这样问,另外就有人代为答应,说“决定不是。”这说话的人自然是不至于错误的。因为他认识的人比本地所住人还多。尤其是女人,打扮的样子并不与本村年青女人相同。他又是知道全村女子姓名相貌的。但在璜没有来到以前,已经过许多人询问,皆没有得到回答。究竟是什么地方人,那好事的人也说不出。

璜又看看女人。女人年纪很青,不到二十岁。穿一身极­干­净的月蓝麻布衣裳。浆洗得极硬,脸上微红,身体硕长,风姿不恶。身体风度都不像个普通乡下女人。这时虽然在流泪,似乎全是为了惶恐,不是为了羞耻。

璜疑心或者这是两个年青人背了家人的私奔事也不一定,就觉得这两个年青人很可怜。他想如何可以设法让两人离开这一群疯子才行。然而做居停主人的朋友进了城,此间团总当事人又不知是谁。并且在一群民众前面,或者真会作出比这时情形更愚蠢的事也不可知。这时这些人就并不觉得管闲事的不合理。正这样想已经就听到有人提议了。

有个满脸疙疸再加上一条大酒糟鼻子的汉子,像才喝了烧酒,把酒葫芦放下来到这里看热闹的样子,从人丛中挤进来,用大而有毛的手摸了女人的脸一下,在那里自言自语,主张把男女衣服剥下,一面拿荆条打,打够了再送到乡长处去。他还以为这样处置是顶聪明合理的处置。这人不惜大声的嚷着,拥护这希奇主张,若非另一个人扯了这汉子的裤头,指点他有“城里人”在此,说不定把话一说完,不必别人同意就会做他所想做的事。

另外有较之男子汉另有切齿意义,仿佛因为女人竟这样随便同男子在山上好风光下睡觉,极其不甘心的­妇­女,虽不同意脱去衣裤,却赞成“挞”。都说应结结实实的挞一顿,让他们明白胡来乱为的教训。

小孩子听到这话莫名其妙的欢喜,即刻便竞往各处寻找荆条去了。他们是另一时常常为家中父亲用打牛的条子,把背抽得次数太多,所以对于打贼打野狗野猫一类事,分外感到趣味。

璜看看这情形太不行了,正无办法。恰在此时跑来一个行伍中出身军人模样的人物。这人一来群众就起了­骚­动,大家争告给这人事件的经过,且各把意见提出。大众喊这人作“练长”,璜知道这必定是本村有实力的人物了,且不作声,听他如何处置。

行伍中人摹仿在城中所常见的营官阅兵神气,双眉皱着,不言不语,忧郁而庄严的望到众人,随后又看看周围,璜于是也被他看到了。似乎因为有“城中人”在,这汉子更非把身分拿出不可了,于是小孩子与­妇­人皆围近到他身边成一圈,以为一个出奇的方法,一定可从这位重要人物方面口中说出。这汉子,却出乎众人意料以外的喝一声“站开!”

因这一喝各人皆踉踉跄跄退远了。众人都想笑又不敢笑。

这汉子,就用手中从路旁扯得的一根狗尾草,拂那被委屈的男子的脸,用税关中人盘诘行人的口吻问道:

“从那里来的?”

被问的男子,略略沉默了一会,又望望那练长的脸,望到这汉子耳朵边有一粒朱砂痣。他说:

“我是窑上的人。”

好像有了这一句口供已就够了的练长,又用同样的语气问女人,他问她姓。

“你姓什么?”

那女子不答,抬头望望审问她的人的脸,又望望璜。害羞似的把头下垂,看自己的脚,脚上的鞋绣得有双凤,是只有乡中富人才会穿的好鞋。这时有在夸奖女人的脚的,一个无赖男子的口吻。那练长用同样微带轻薄的口吻问:

“你从那里来的,不说我要派人送你到县里去!”

乡下人照例怕见官,因为官这东西在乡下人看来总是可怕的一种东西。有时非见官不可,要官断案,也就正有靠这凶恶威风把仇人压下的意思。所以单是怕走错路,说进城,许多人也就毛骨悚然了。

然而女人被绑到树下,与男子捆在一处,好像没有办法,也不怕官了,她仍然不说话。

夫­妇­(3)

于是有人多嘴了,说“挞。”还是老办法,因为这些乡下人平时爱说谎,在任何时见官皆非大板子皮鞭竹条不能把真话说出,所以他们之中也就只记得挞是顶方便的办法,乘混乱中就说出了。

又有人说找磨石来,预备沉潭。这自然是一种恐吓。

又有人说喂尿给男子吃,喂女子吃牛粪。这自然是笑谑。

…………

完全是这类近于孩子气的话。

大家各自提出种种虐待的办法,听着这些话的男女皆不做声。不做声则仿佛什么也不怕。这使练长激动了,声音放严厉了许多,仍然用那先前别人所说过的恐吓话复述给两人听,又像在说“这完全是众人意见,既然有了违反众人的事,众人的裁判是正当的,城里做官的也不能反对。”

女人摇着头,轻轻的轻轻的说:

“我是从窑上来的人,过黄坡看亲戚。”

听到女人这样说话的那男子,也怯怯的说话了,说:

“同路到黄坡。”

那裁判官就问:

“同逃?”

女人对于逃字觉得用得大非事实,就轻轻的说:

“不是。是同路。”

在“同路”不“同逃”的解释上,众人皆知道这是因为路上相遇始相好的意义,大家哄笑。

捉­奸­的乡下人一个,这时才从团上赶来,正各处找不到练长,回来见到练长了,欢喜得如见大王报功。他用他那略略显得狡滑的眼睛,望练长着,笑眯眯的说怎样怎样见到这一对无耻的年青人在太阳下所做的事。事情并不真正希奇,希奇处自然是“青天白日”。因为青天白日在本村的人除了做工就应当打盹,别的似乎都不甚合理,何况所做的事更不是在外面做的事。

听完这话,练长自然觉得这是应当供众人用石头打死的事了,他有了把握。在处置这一对男女以前,他还想要多知道一点这人的身家,因为凡是属于男女的事,在方便中皆可以照习惯法律,罚这人一百串钱,或把家中一只牛牵到局里充公,他从中也多少可叨一点光。有了这种思想的他,就仍然在那里讯取口供,不殚厌烦,而且神气也温和多了。

在无可奈何中男子一切皆不能隐瞒了。

这人居然到后把男子的家中的情形完全知道了,财产也知道了,地位也知道了,家中人也知道了。便很得意的笑着。谁知那被捆捉的男子,到后还说了下面的话。他说他就是女子的亲夫。虽是亲夫­妇­,因为新婚不久,同返黄坡女家去看岳丈,走过这里,看看天气太好,两人皆太觉得这时节需要一种东西了,于是坐到那新稻草集旁看风景,看山上的花。那时风吹来都有香气,雀儿叫得人心腻,于是记起一些年青人可做的事,于是到后就被捉了。

到男子说完这话,众人也仿佛从这男女情形中看得出不是临时匹配的两个了。然而同时从这事上失了一种浪漫趣味的众人,就更觉得这是非处罚不行了。对于罚款无分的,他们就仍然主张挞了再讲。练长显然也因为男子说出是真夫­妇­,成为更彻底了的。

正因为是真实的夫­妇­,在青天白日下也不避人的这样做了一些事情,反而更引起一种只有单身男子才有的愤恨­骚­动,他们一面想望一个女人无法得到,一面却眼看到这人的事情,无论如何将不答应的,也是自然的事。

从明白了头至尾这事的璜,先是也出于意外的一惊的,这时同练长来说话了。他要这练长,把这人放下才是。听过这话的练长,望着璜的脸,大约必在估计璜“是不是洋人的翻译。”看了一会,璜皮裤带边一个党部的特别证被这人见到了,这人不愿意表示自己是纯粹乡下人,就笑着,想伸手给璜捏。手没有握成,他就在腿上搓自己那只手,起了小小反感,说:

“先生,不能放。”

“为什么?”

“我们要罚他,他欺侮了我们这一乡。”

“做错了事,陪陪礼,让人家赶路好了,没有什么可罚的!”

夫­妇­(4)

那糟鼻子在众人中说:“那不行,这是我们的事。”虽无言语但见到了璜在为罪人说话的男女,听到糟鼻子的话,就哄然和着。然而当璜回过头去找寻这反对的敌人时,糟鼻子心有所内恧赶忙把头缩下,蹲于人背后抽烟去了。

糟鼻子一失败,于是就有人附和了璜,代罪人为向练长说好话的人来了。这中也有女人,就是非常害怕“城里人”那类平时极爱说闲话的中年­妇­人,可以谥之为长舌­妇­而无愧的。其中还有知道璜是谁的,就扯了练长黑香云纱的衣角,轻轻的告练长这是谁。听到了话的练长,点着头,心软了,知道敲诈的事不行,但为维持自己在众人面前的身分虽知道面前站得是“老爷”,也仍然装着办公事人神气说:

“璜先生您对。不过我们乡下的事我不能作主,还有团总。”

“我去见你团总,好不好?”

“那也好吧,我们就去。我是没有什么的,只是莫让本乡人说话就好了。”

练长狡滑处,璜早就看透了,说是要见团总,把事情推到团总身上去,他就跟了这人走。于是众人闪开了,预备让路。

他们同时把男女一对也带去。一群人皆跟在后面看,一直把他们送到团总院子前,许多人还不曾散去。

天­色­渐渐的夜了。

从团总处交涉得到了好的结果。狡猾的练长在璜面前无所施其伎俩,两个年青的夫­妇­缚手绳子在团总的院中解脱了。那练长,作成卖人情的样子,向那年青­妇­人说:

“你谢谢这先生,全是他替你们说话。”

女人正在解除头上乡下人恶作剧为缠上的那一束花,听过这话后,就连花为璜作揖。这花束她并不弃去,还拿在手里。那男子见了,也照样作揖,但却并不向练长有所照应。练长早已借故走去,这事情就这样喜剧的形式收场了。

璜伴送这两个年青乡下人出去,默无言语,从一些还不散去守在院外的愚蠢好事乡下人前面过身,因为是有了璜的原故,这些人才不敢跟随。他伴送他们到了上山路,站到那里不走了,才想到说话,问他们肚中饿了没有,两人中男子说到达黄坡时赶得及夜饭。他又告璜这里去黄坡只六里路,并不远,虽天夜了,靠星光也可以走得到他的岳家。说到星光时三人同时望天,天上有星子数粒,远山一抹紫,黄昏正开始占领地面的一切,夜景美极了。这样的天气,似乎就真适宜于年青男女们当天作可笑的事。

璜说:“你们去好了,他们不会与你为难了。”

那乡下男子说:“先生住在这里,过几天我来看你。”

女人说:“天保佑你这好先生。”

那一对年青夫­妇­就走了。

独立在山脚小桥边的璜,因微风送来花香,他忽觉得这件事可留一种纪念,想到还拿在女人手中的那一束花了,于是遥遥的说:

“慢点走,慢点走,把你们那一把花丢到地下,给了我。”

那女人似乎笑着为把花留在路旁石头上,还在那里等候了璜一会,见璜不上来,那男子就自己往回路走,把花送来了。

人的影子失落到小竹丛后了,得了一把半枯的不知名的花的璜,坐在石桥边,嗅着这曾经在年青­妇­人头上留过很希奇过去的花束,不可理解的心也为一种暧昧欲望轻轻摇动着。

他记起这一天来的一切事,觉得自己的世界真窄。倘若自己有这样的一个太太,他这时也将有一些看不见的危险伏在身边了。因此开始觉得住在这里是厌烦的地方了。地方风景虽美,乡下人与城市中人一样无味,他预备明后天进城。

十八年七月十四作

二十二年十一月改

(选自《小说月报》)

本篇发表于1929年11月10日《小说月报》第20卷第11号。署名沈从文。

书包 网 想看书来

丈夫(1)

落了春雨,一共有七天,河水涨大了。

河中涨了水,平常时节泊在河滩的烟船妓船,离岸极近,船皆系在吊脚楼下的支柱上。

在楼上“四海春”茶馆喝茶的闲汉子,伏身在临河一面窗口,可以望到对河的宝塔烟雨红桃好景致,也可以知道船上­妇­人陪客烧烟的情形。因为那么近,上下都方便,有喊熟人的声音,从上面或从下面喊叫,到后是互相见到了,谈话了,取了亲昵样子,骂着野话粗话,于是楼上人会了茶钱,从湿而发臭的秘道走去,从那些肮脏地方走到船上了。

上了船,花钱半元到五块,随心所欲吃烟睡觉,同­妇­人毫无拘束的放肆取乐,这些在船上生活的大臀肥身的年青女人,就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服侍男子过夜。

船上人,她们把这件事也像其余地方一样称呼,这叫做“生意”。她们都是做生意而来的。在名分上,那名称与别的工作,同样不与道德相冲突,也并不违反健康。她们从乡下来,从那些种田挖园的人家,离了乡村,离了石磨同小牛,离了那年青而强健的丈夫的怀抱,跟随了一个熟人,就来到这船上做生意了。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为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离远,慢慢的学会了一些只有城市里才需要的恶德,于是­妇­人就毁了。但那毁,是慢慢的,因为需要一些日子,所以谁也不去注意了。而且也仍然不缺少在任何情形下还依然好好的保留到那乡村气质的­妇­人,所以在市的小河妓船上,决不会缺少年青女子的来路。

事情非常简单,一个不亟亟于生养孩子的­妇­人,到了城市,能够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在那方面就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所以许多年青的丈夫,在娶妻以后,把妻送出来,自己留在家中安分过日子,竟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这种丈夫,到什么时候,想及那在船上做生意的年青的妻,或逢年过节,照规矩要见见妻的面了,自己便换了一身浆洗­干­净的衣服,腰带上挂了那个工作时常不离口的烟袋,背了整箩整篓的红薯糍粑之类,赶到市上来,像访远亲一样,从码头第一号船上问起,一直到认出自己女人所在的船上为止。问明白了,到了船上,小心小心的把一双布鞋放到舱外护板上,把带来的东西交给了女人,一面便用着吃惊的眼睛,搜索女人的全身。这时节,女人在丈夫眼下自然已完全不同了。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钳子由人工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派头城市里人的衣服,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看到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就是变成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做媳­妇­的神气了。

但听女人问到钱,问到家乡豢养的猪,这做丈夫的看出自己做主人的身分,并不在这船上失去,看出这城里­奶­­奶­还不完全忘记乡下,胆子大了一点,慢慢的摸出烟管同火镰。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原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谈,……

到了晚上,吃过晚饭仍然在吸那有新鲜趣味的香烟,来了客,一个船主或一个商人,穿生牛皮长统靴子,抱兜一角露出粗而发亮的银链,喝过一肚子烧酒,摇摇荡荡的上了船。一上船就大声的嚷要亲嘴要睡觉,那宏大而含胡的声音,那势派,皆使这做丈夫的想起了村长同乡绅那些大人物的威风,于是这丈夫不必指点,也就知道怯生生的往后舱钻去,躲到那后梢舱上去低低的喘气。一面把含在口上那枝卷烟摘下来,毫无目的的眺望河中暮景。夜把河上改变了,岸上河上已经全是灯,这丈夫到这时节一定要想起家里的­鸡­同小猪,仿佛那些小小东西才是自己的朋友,仿佛那些才是亲人,如今与妻接近,与家庭却离得很远,淡淡的寂寞袭上了身,他愿意转去了。

丈夫(2)

当真转去没有?不。三十里路路上有豺狗,有野猫,有查夜放哨的团丁,全是不好惹的东西,转去实在做不到。船上的大娘自然还得留他上三元宫看夜戏,到“四海春”去喝清茶,并且既然到了市上,大街上的灯同城市中的人皆不可不去看看。于是留下了,坐在后舱看河中景致取乐,等候大娘的空暇。到后要上岸了,就由小阳桥攀援篷架到船头,玩过后,仍然由那旧地方转到船上,小心小心使声音放轻,省得留在舱里躺到床上烧烟的客人发怒。

到要睡觉的时候,城里起了更,西梁山上的更鼓咚咚响了一会,悄悄的从板缝里看看客人还不走,丈夫没有什么话可说,就在梢舱上新棉絮里一个人睡了。半夜里,或者已睡着,或者还有胡思乱想,那太太抽空爬过了后舱,问是不是想吃一点糖。本来非常欢喜口含冰糖的脾气,是做太太不能忘却的,所以即或说已经睡觉,已经吃过,也仍然还是塞了一小片糖在口里。太太用着略略抱怨自己那种神气走去了,丈夫把冰糖含在口里,正像仅仅为了这一点理由,就得原谅妻的行为,尽她在前舱陪客,自己仍然很和平的睡觉了。

这样丈夫的黄庄多着!那里出强健女子同忠厚男人,女子出乡卖身,男人皆明白这做生意的一切利益。他懂事,女子名分仍然归他,养得儿子归他,有了钱也总有一部分归他。

那些船,排列在河下,一个陌生人,数来数去永远无法数清的。明白这数目,而且明白那秩序,记忆得出每一个船与摇船人样子,是五区一个老水保。

水保是个独眼睛的人,这独眼据说在年青时节杀过人,因为杀人,同时也就被人把眼睛抠瞎了。但两只眼睛不能分明的,他一只眼睛却办到了。一个河里都由他管事。他的权力在这些小船上,比一个中国的皇帝在地面上的权力还统一集中。

涨了河水,水保比平时似乎忙多了。他得各处去看看,是不是有些船上做父母的上了岸,小孩子在哭­奶­了,是不是有些船上在吵架,是不是有些船因照料无人,有溜去的危险。在今天,这位大爷,并且要到各处去调查一些从岸上发生影响到了水上的事情。岸上这几天来发生三次小抢案,据公安局那方面人说,凡地上小缝小罅皆找寻到了,还是毫无痕迹。地上小缝小罅都亏那些体面的在职人员找过,于是水保的责任便到了。他得了通知,就是那些说谎话的公安局办事处通知,要他到半夜会同水面武装警察上船去搜索。

水保得到这个消息时是上半天。一个整白天他要做许多事,他要先尽一些从平日受人款待好酒好­肉­而来的义务了,于是沿了河岸,从第一号船起始,每一个船上去谈谈话。他得先调查一下,得问问这船上是不是留容得有不端正的外乡人。

做水保的人照例是水上一霸,凡是属于水面上的事他无有不知。这人本来就是一个吃水上饭的人,是立于法律同官府对面,按照习惯被官吏来利用,处治这水上一切的。但人一上了年纪,世界成天变,变去变来这人有了钱,成过家,喝点酒,生儿育女,生活安舒,这人慢慢的转成一个和平正直的人了。在职务上帮助了官府,在感情上又亲近了船家,在这些情形上面他建设了一个道德的模范。他受人尊敬不下于官,他做了许多妓汝的­干­爹。

他这时正从一个木跳板上跃到一只新油漆过的花船头,那船位置在较清静的一家莲子铺吊脚楼下。他认得这只船归谁管业,一小船就喊“七丫头”。

没有声音,年青的女人不见出来,年老的掌班也不见出来,老年人很懂事情,以为或者是大白天有年青男子上船做呆事,就站在船头眺望,等了一会。

过一阵他又喊了两声,又喊伯妈,喊五多;五多是船上的小毛头,人很瘦,声音尖锐,平时大人上了岸就守船,买东西煮饭,常常挨打,爱哭。但是喊过五多了,也仍然得不到结果。因为听到舱里又似乎实在有声音,类人出气,不像全上了岸,也不像全在做梦,水保就偻身窥觑舱口,向暗处询问是谁在里面。

丈夫(3)

里面还是不作答。

水保有点生气了,大声的问:“那一个?”

里面一个很生疏的男子声音,又虚又怯,说:“是我。”接着又说:“都上岸去了。”

“都上岸么?”

“上岸了的。她们……”

好像单单是这样答应,还深恐开罪了来人,这时觉得有一点义务要尽了,这男子于是从暗处爬出来,在舱口,小心小心扳着篷架,非常拘束的望着来人。

先是望到那一对峨然巍然似乎是为柿油涂过的猪皮靴子,上去一点是一个赭­色­柔软鹿皮抱兜,再上去是一双回环抱着的毛手;手上一颗其大无比的黄金戒指,再上去才是一块正四方形像是无数橘子皮拼合而成的脸膛。这男子,明白这是有身分的主顾了,就学着城市里人说话,“大爷,您请里面坐坐,她们就来。”

从那说话的声音,以及­干­浆衣服的风味上,这水保一望就明白这个人是才从乡下来的种田人。本来女人不在船就想走,但年青人忽然使他发生了兴味,他留着了。

“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他问他,为了不使人拘束,水保取得是做父亲的和平样子,望到这年青人。“我认不得你。”

他想了一下,好像也并不认得客人,就回答,“我昨天来的。”

“乡下麦子抽穗了没有?”

“麦子吗?水碾子前我们那麦子,哈,我们那猪,哈,我们那……”

这个人,像是忽然明白了答非所问,记起了自己是同一个有身分的城里人说话,不应当说“我们”,不应当说我们“水碾子”同“猪”。把字眼儿用错,所以再也接不下去了。

因为不说话,他就怯怯的望到水保微笑,他要人了解他,原谅他。

水保懂得这个意思的。且在这对话中,明白这是船上人的亲戚了,他问年青人,“老七到什么地方去了,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这时,这年青人答语小心了。他仍然说“是昨天来的”。他又告水保,他“昨天晚上来的”。末了才说,老七同掌班同五多上岸烧香去了,要他守船。因为守船必得把守船身分说出,他还告给了水保,他是老七的“汉子”。

因为老七平常喊水保都喊­干­爹,这­干­爹第一次认识了女婿,不必年青人挽留,再说了几句,不到一会儿两人皆爬进舱中了。

舱中有个小小床铺,床上有锦绸同红­色­印花洋布铺盖,折叠得整整齐齐,来客皆应当坐在床沿,光线从舱口来,所以在外面以为舱中极黑,在里面却一切分明。

年青人,为客找烟卷,找自来火,毛脚毛手打翻了身边一个贮栗子的小坛子,圆而发乌金光泽的板栗便在薄明的船舱里各处滚去,年青人各处用手去捕捉,仍然放到小坛中去,也不知道应当请客人吃点东西。但客人却毫不客气,从舱板上把栗拾起咬破了吃,且说这风­干­的栗子真好。

“这个很好,你不欢喜么?”因为水保见到主人并不剥栗子吃。

“我欢喜。这是我屋后栗树上长的。去年生了好多,乖乖的从刺球里爆出来,我欢喜。”他笑了,近于提到自己儿子模样,很高兴说这个话。

“这样大不容易得到。”

“我选出来的。”

“你选?”

“是的,因为老七欢喜吃这个,我才留下到今年。”

“你们那里有猴栗?”

“什么猴栗?”

水保就把故事所说的“猴子在大山上住,被人辱骂时,抛下拳大栗子打人,人想这栗子,就故意去山下骂丑话,预备捡栗子”一一说给乡下人听。

因为栗子,正苦无话可说的年青人,得到同情他的人了。他又说到地名栗坳的新闻。他又说到一种栗木作成的犁且如何结实合用。这个人太需要说说这些了。昨天来一晚上都有客人吃酒烧烟,把自己关闭在小船后梢,同五多说话,五多睡得成死猪。今天一早上,本来应当有机会同妻谈到乡下事情了,女人又说要上岸过七里桥烧香,派他一个人守船。坐船上等了半天,还不见人回,到后梢去看河上景致,一切新奇不同,全只给自己发闷。先一时,正睡在舱里,就想这满江大水若到乡下去涨,鱼梁上不知道应当有多少鲤鱼上梁!把鱼捉来时,用柳条穿腮到太阳下去晒,正计算那数目,总算不清楚,忽然客人来到船上,似乎一切鱼都跳进水中去了。

丈夫(4)

来了客人,且在神气上看出来是并不拒绝这些谈话的,所以这年青人,凡是预备到同自己的妻说的各样事情,这时得到了一个好机会,都拿来同水保谈着。

他告给水保许多乡下情形,说到小猪捣乱的脾气,叫小猪名字是乖乖,又说到新由石匠整治过的那付石磨,顺便告给了一个石匠的笑话。又提起一把失去了多久的镰刀,一把水保梦想不到的小镰刀,他说:

“你瞧,奇怪不奇怪?我赌咒我各处都找到了。我们在床下,门枋上,谷仓里,什么不找到?它躲了。我为这件事骂过老七。老七哭过。可是仍然不见。鬼打岩,朦朦眼,它在饭箩里!半年躲在饭箩里!它吃饭!一身锈得像生疮。这东西多坏!我说这个你明白我没有?怎么会到饭箩里半年?那是一只做样子的东西,挂到斗窗上。我记起那事了,是我削尖劈,手上刮了皮,流了血,生了大气,抖气把刀一丢。……到水上磨了半天,还不错;仍然能吃­肉­,你一不小心,就得流血。我还不曾同老七说到这个,她不会忘记那哭得伤心的一回事。找到了,哈哈,真找到了。”

“找到它就好了。”

“是的,得到了它那是好的。因为我总疑心这东西是老七掉到溪里,不好意思说明。我知道她不骗我了。我明白了。我知道她受了冤屈,因为我说过:‘找不出么?那我就要打人!’我并不曾动过手。可是生气时也真吓人。她哭了半夜!”

“你不是用得着它割草么?”

“嗨,那里,用处多咧,是小镰刀,那么­精­巧,你怎么说割草!那是削一点薯皮,刮刮箫:这些这些用的。它小得很,值三百钱,钢火妙极了。我们都应当有这样一把刀放到身边,不明白么?”

水保说:“明白明白,都应当有一把,我懂你这个话。”

他以为水保当真懂的!因此再说下去,什么也说到了,甚至于希望明年来一个小宝宝,这样只合宜于同自己的妻睡到一个枕头上的话也说到了。年青人毫无拘束的还加上许多粗话蠢话,说了半天,水保起身要走了,他记起问客人贵姓。

“大爷,您贵姓?留一个片子到这里,我好回话。”

“你告她有这么一个大个儿到过船上,穿这样大靴子,告她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

“不要接客,你要来?”

“就是这样说,我一定要来的。我还要请你喝酒。我们是朋友。”

“好,我们是朋友。”

水保用他那大而肥厚的手掌,拍了一下年青人的肩膊,从船头上岸,走到别一个船上去了。

在水保走后,年青人就一面等候一面猜想到这个大汉子是谁。他还是第一次同这样尊贵的人物谈话,他不会忘记这很好的印象的。人家今天不仅是同他谈话,还喊他做朋友,答应请他喝酒!他猜想这人一定是老七的熟客。他猜想老七一定得了这人许多钱。他忽然觉得愉快,感到要唱一个歌了,就轻轻的唱了一首山歌,用四溪人体裁,他唱的是“水涨了,鲤鱼上梁,大的有大草鞋那么大,小的有小草鞋那么小。”

但是等了一会还不见老七回来,一个鬼也不回来,他又想起那大汉子的丰彩言谈了。他记起那一双靴子,闪闪发光,以为不是极好的山柿油涂到上面,是不会如此体面好看的。他记起那黄而发沉的戒子,说不分明那将值多少钱,一点不明白那宝贝为什么如此可爱。他记起那伟人点头同发言,一个督抚的派头,一个军长的身分——这是老七的财神!他于是又唱了一首歌。用杨村人不庄重口吻,唱得是“山坳里团总烧炭,山脚里地保爬灰;爬灰红薯才肥,烧炭脸庞发黑”。

到午时,各处船上皆已有人烧饭了。湿柴烧不然,烟子各处窜,使人流泪打嚏,柴烟平铺到水面时如薄绸。听到河街馆子里大师傅用铲敲打锅边的声音,听到邻船上白菜落锅的声音,老七还不见回来。可是船上烧湿柴的本领年青人还没有学到,小钢灶总是冷冷的不发吼。做了半天还是无结果,只有拿它放下一个办法了。

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丈夫(5)

应当吃饭时候不得吃饭,人饿了,坐到小凳上敲打舱板,他仍然得想一点事情。一个不安分的估计在心上滋长了,正似乎为装满了钱钞便极其骄傲模样的抱兜,在他眼下再现时,把和平已失去了。一个用酒槽同红血所捏成的橘皮红­色­四方脸,也是极其讨厌的神气,保留在印象上。并且,要记忆有什么用?他记忆得到那嘱咐,是当到一个丈夫面前说的!“今晚上不要接客,我要来。”该死的话,是那么不客气的从那吃红薯的大口里说出!为什么要说这个?有什么理由要说这个?……

胡想使他心上增加了愤怒,饥饿重复揪着了这愤怒的心,便有一些原始人不缺少的情绪,在这个年青简单的人反省中长大不已。

他不能再唱一首歌了。喉咙为妒嫉所扼,唱不出什么歌。他不能再有什么快乐。按照一个种田人的身分,他想到明天就要回家。

有了脾气再来烧火,更不行了,于是把所有的柴全丢到河里去了。

“雷打你这柴!要你到洋里海里去!”

但那柴是在两丈以外便被别个船上的人捞起了的。那船上人似乎正等待一点从河面漂流而来的湿柴,把柴捞上,即刻就见到用废缆一段引火,且即刻满船发烟,火就带着小小爆烈声音燃好了。眼看这一切,新的愤怒使年青人感到羞辱,他想不必等待人回船就要走路。

在街尾遇到女人同小毛头五多两个人,牵了手走来,五多手上拿得有一把胡琴,崭新的样子,这是做梦也不曾遇到的一个好家伙!

“你走那里去?”

“我——要回去。”

“要你看船船也不看,要回去,什么人得罪了你,这样小气?”

“我要回去,你让我回去。”

“回到船上去!”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