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派六批人马去找,但没有发现此人踪迹,也无任何线索。看样子,怕是离开河西府了。”童修年少持重,轻声禀来,条理清楚。
裴洵一袭便装,眉头微皱,边听边往郡守府外走。听罢,思忖片刻,道:“继续找,附近有什么钓鱼的好去处,一个都别放过。”
他纵身上马,童修忙拉住马缰:“小王爷,都天黑了,您去哪?”
“去个地方走一走。”
“那让安思他们跟着―――”
裴洵摆摆手:“不必。”
童修还待再说,见裴洵略带威肃的目光扫来,便将话咽了回去。
回雁关前,芳草萋萋,树木参天。当年的军营,已找不到一丝痕迹,遍地都是深可及腰的野草。
下弦月如银钩挂在夜空,繁星相簇,夜风也带着夏天的气息。裴洵下马慢慢走着,寻找着记忆中零碎的片段。
二十年前的华桓之战,父王说起时虽然都只是淡淡带过,但他的神情总会带着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惆怅,甚至有隐约的伤感。
这些年来,父王也曾多次带着自己来河西府,来到这回雁关前。他总是默默地在回雁关前走着,或在某处长久伫足,或在某处抚树叹息。
只有在这些时候,裴洵才觉父王目光中有着难见的柔和,或者,那不是柔和,而是―――
军营旧址往西,山路蜿蜒,山腰处有棵大树。父王某次曾在里坐了大半夜,裴洵抚上树下的大石,慢慢坐了下来。
夜风吹动着山间松涛,夹揉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箫音。裴洵猛然站起,细心倾听,循着箫音往西而行。
箫音悠悠扬扬,宛如风暴过后的大海,曲调中透着一丝悲凉,却又有着历经风波之后的平静。
前方是一处小山坡,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身影,淡淡的星月光辉投在他的身上,白衫轻寒。
裴洵有些不敢提步,生怕被夜色笼罩着的是一个虚幻的影子,怕自己一发出声响,他就会和箫声一起,消失不见。
待箫声稍歇,裴洵轻轻取出腰间竹笛。这曲调他似乎听过,却不是很熟悉,他只得依着旋律吹出简洁的曲调相和,只是在数处未免有些停滞。
白衣人静静地听着,每当裴洵有所停滞时,他便起箫音,引着裴洵将曲子吹下去。裴洵越吹越是流畅,宛如流水,从高山处奔腾而下,不管途中遇到巨石还是沟壑,都欢快向前,激起白浪,最终流入平湖,归于寂静。
白衣人慢慢转过身来,寒星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惊讶。裴洵怕他再度离去,忙端端正正地长身一揖:“昨日在下鲁莽,坏了兄台钓鱼的兴致,这厢给兄台赔罪,兄台莫怪。”
白衣人的声音淡漠而优雅:“你是什么人?”
裴洵稍稍犹豫了一下,却还是抬头微笑:“在下姓裴,表字世诚。”
白衣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中却似有什么东西一掠而过。许久,他终于慢慢地开了口:“怎么会这首曲子?”
裴洵细细想想,道:“幼时曾听父亲吹过,有些印象。只是记不齐全了。”
白衣人的嘴角慢慢上翘,绝美的笑容在夜色中绽放。裴洵不禁敛住呼吸,他甚至有些怀疑,眼前站着的,是天上的星月,而不是尘世中人。
白衣人却忽然将竹箫揣于腰间,攀上了面前的那棵大树,不一会,他坐在树上,低头望着裴洵,笑道:“上来吧。”
裴洵暗喜,足尖在树干上点了两下,便坐在白衣人身边。
山间的夜晚是这般安静,夜雾如波浪般轻涌。裴洵自幼在裴琰和董涓严格的训育下长大,每日忙于学文练武,身边又时刻有长风卫护拥着,何曾样单独出行,这样和一个陌生人坐于树上,静静地欣赏夜色。
他很想知道身边这人姓甚名谁、从何而来,却又不敢开口,不敢破坏这份宁静。
白衣人却忽然象变戏法似的,手往身后一探,取出一个酒壶来。他望着裴洵笑:“可能饮酒?”
裴洵一笑,接过酒壶,拔开壶塞,酒似银箭,直入咽喉。他大口喝下,正待说话,浓烈的酒气呛得他一阵急咳,喉间、肚中似有利刃在搅。
白衣人哈哈大笑,慢悠悠取过酒壶,慢悠悠地喝了一口,又斜睨着有些狼狈的裴洵,笑道:“你还没满十八岁。”
裴洵不明他怎知自己尚差一个月才满十八,白衣人唇边笑意更深:“这酒名‘十八春’,必得满了十八岁的男子汉才饮得,小子今晚可没有口福了。”
裴洵哪信,劈手便来夺酒壶,白衣人闪躲数下,知武功不及他,便由他夺去酒壶。裴洵回却学了乖,只慢慢小口喝着。
可白衣人又象变戏法似的,从身后取出一样东西。他将包着的蒲叶打开,香气四溢,竟是一只“叫化鸡”。
裴洵撕下一块,塞入口中,不禁赞道:“真是好手艺,比我王―――王伯父家的做得还要好。”
他想起父王最爱吃叫化鸡,又想起昨日那套钓具,便放下酒壶,直视白衣人,语出至诚:“兄台,你那钓具,不知可否送给我?”
白衣人靠在树干上,淡笑:“你昨日愿出高价钱购买,怎么今日却要求我相送了?”
“此等巧夺工之物,非铜臭之物所能购得,昨日是我将此物看轻了。想来兄台只愿将这心爱之物赠给意气相投之人,在下不才,愿与兄台结交。”
白衣人看着裴洵面上诚挚神色,如阳光般的笑意慢慢从双眸中散开,良久,他仰头喝口酒,道:“我姓萧,名遥。”
裴洵大喜,拱手道:“萧兄。”
白衣人微微欠身还礼:“世诚。”
裴洵心情畅快,连饮数口,又念了一遍:“萧遥?”再想起他昨日在河西渠边钓鱼喂猫的洒略姿态,叹道:“兄台倒真当得起这二字。”
萧遥斜靠在树干上,看了裴洵一眼:“你父亲,经常吹这首曲子吗?”
“吹得不多,父亲在京城,只有到河西来的时候,才偶尔吹起,我随侍左右,听过两三次。”
萧遥笑笑:“你记性不错。我学这曲子,阿妈教了两天。”
裴洵听他口呼“阿妈”,便问:“萧兄可是华朝人氏?”
萧遥望着深袤的夜空,良久方答:“我阿爸是月落人,阿妈是华朝人。”
“难怪。”裴洵忍不住叹了声。月落男子姿容出众,冠绝天下,这些年来,月落藩王木风派出的使节屡有来京,他也曾见过数回。只是那些使节再俊美,也及不上眼前这人三分。
萧遥侧头望着他:“月落人,是不是真的都生得很美?”
“啊?”
“我虽是月落人,却从没去过月落。”
裴洵这才知他是在华朝长大,便头道:“是,月落山清水秀,男子俊美,女子秀丽,天下闻名。唉,所以才会多有劫难,才―――”
他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萧遥却微微一笑:“那是以前的事情了,以后,月落一族不可能再受欺凌。”
“倒是。月落现在在藩王木风的治理下,日渐强盛,朝廷虽想收回治权,可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何止不易?”萧遥冷笑,“依我看,裴琰现在根本就不敢动月落一根毫毛。”
裴洵心头一跳,装作闲聊样子,淡淡问:“忠孝王现今声威赫赫,为何不敢收服一个区区月落?”
萧遥伸出三个手指:“三个原因。”
“三个原因。”
裴洵心头剧跳。
慎园的书阁内,父王神情严肃,推窗遥望南方,淡淡道:“三个原因。”
他缓缓问道:“哪三个原因?还望萧兄赐教。”
萧遥浅笑,话间不慌不忙:“其一,月落这些年励精图治,兵力渐强,且月落地形复杂,裴琰若想用兵收服,比当年的桓国还不好打。
“其二,桓国威帝,有滕瑞辅佐,国力也并不比华朝弱。裴琰在南方未彻底稳定之前,并不敢和桓国打一场生死之战。如果他要收服月落,桓国定会趁虚而入。若是让桓国和月落联手,裴琰必败无疑。”
裴洵放慢呼吸,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那第三个原因呢?”
萧遥慢条斯理地饮了几口酒,见裴洵还是眼神灼灼地望着自己,便笑了笑,抬手指向南方。
裴洵借低头撕鸡肉掩去眼中的惊讶,再抬头时微笑道:“不说这些时事了,平白浪费这等美酒。”
萧遥大笑:“是啊,说这些真是扫兴,咱们还是喝酒罢!”
夜色,星月,佳酿,叫化鸡。
一人说着京城的繁华富庶、风流逸事,一人说着自南方一路向北的所见所闻,不多时,二人便如同多年未见面的好友。
裴洵倚上身旁的树枝,笑道:“萧兄―――”
萧遥却忽竖起手指“嘘”了一声,裴洵忙止住话语。萧遥听了一会,叹了口气,甚是烦恼。再过一会,“喵”声渐渐清晰,数只野猫窜上大树,围着二人转圈,其中一只还跳到萧遥怀中,拱来拱去。
萧遥将大黑猫揽住,摇了摇头:“今天真没得鱼吃,你们怎么老缠着我?”
裴洵听得呆了,半晌方问:“它们是你养的?”
“不是。”萧遥懒懒道:“我只不过喂它们吃了几天的鱼,就都跟着我了。唉,难怪阿妈经常说我是属猫的,天生就和猫合得来。我家附近的野猫,后来全成家养的了。也不知我前世是不是一只大懒猫。”
裴洵也想学他的样子,便去抱身边的野猫,野猫却跳开,“喵喵”叫了数声,貌似极为愤怒。
裴洵有些尴尬,萧遥大笑:“看来你前世定和猫有仇,所以它们不待见你,哈哈!”
裴洵右手握拳,蹭了蹭鼻子,只觉自己似是有些醉了,说不出话来。
萧遥笑罢,拍拍怀中野猫的头:“玩去吧,自己去找东西吃,我若走了,你们怎么办?”
裴洵心跳,便问出来:“兄台要去何处?”
萧遥将野猫放开,懒懒道:“月落。”
“哦,萧兄在月落还有亲人?”
萧遥微笑道:“有,这次回去,要拜见师叔祖,还有师叔和师姑。”
裴洵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萧兄,你可还会回到河西府?”
萧遥微微侧头,似是自言自语:“我还得去一趟桓国上京,说不定还要去月戎走走。”
“游历?”裴洵话语中带上几分艳羡,母妃房中,山水笔记甚多,他自幼也爱翻看些书籍,但他也知以自己的身份,要想象萧遥般走遍天下,特别是去桓国,于他来说,实在是个遥远而不可及的梦想。
“也算游历吧。顺便探探亲,我的姨妈在月戎,我要代阿妈去看看她。我还有一个师叔祖在上京,我得去劝他几句话,请他别做某件事情。”
裴洵笑道:“你的师叔祖真多,遍及天下。”
萧遥也笑起来:“是啊,京城还有一个师叔祖,我从桓国回来后,估计快到年底,正好去给这个师叔祖拜年。”
裴洵大喜,忙道:“那萧兄可一定得来找我,我要尽地主之谊,陪萧兄在京城好好玩一玩。”
萧遥却将手一摊,裴洵微愣,只得从怀中取出人皮面具。萧遥接过,笑道:“看在你还了东西的份上,下次到京城时,我找你喝酒。”
裴洵连连头:“好,我府中多是美酒,就怕萧兄不来。”
“放心吧,一定会来的。”
酒壶干,美食尽,弦月也渐向西移。
裴洵终觉自己快要醉了,他从未喝过样烈性的酒,朦胧间见萧遥取出竹箫,依稀听到他再吹响那首曲子,幽幽沉沉。他阖上眼睛,靠住树干,陷入了一场幽远的梦中。
梦里,父王象对念慈妹妹一样,对着他和悦地笑;父王和母妃也不再那般疏冷客气―――
可梦,终究是要醒的。
淡淡的晨霭中,裴洵跃下大树,揉着醉酒后疼痛的太阳|茓,望着茫茫山野,已不见那个白色的身影。
树下,只有那钓鱼用的小竹凳和钓杆,静静地提醒着他,昨夜,并不是一场梦。
“一定会来的!”
裴洵望着窗外的第一场冬雪,恨恨地念了句。
童修觉有些奇怪,这位小主子自入冬以来,便暗中将长风卫的小子们都派出去盯着入京的各条道路,还有城中月落人出没的各个地方,是寻找一名长相俊美的白衣人。
每日回禀说未找到,裴洵脸上便会闪过一丝失望之色,转而又象有些被戏弄了的恼怒。
安思进来,躬腰道:“小王爷,王爷说,明日他有要事,抽不开身,让您代他去参加今年的皇陵冬至祭典。”
裴洵极烦些典礼,却也无可奈何。次日清晨,整了衣冠,在长风卫的簇拥下往皇陵驰去。
安帝年幼,居于深宫,皇室凋零,这皇陵大祭历年由裴琰主持。今年裴琰没有出席,便只能由小王爷裴洵主持大典。
裴洵虽然年轻,但主持祭典丝毫不乱,神情肃穆,举止庄重,百官们在皇陵前磕下头去,均在心中赞这裴洵大有其父之风,有些想得更远的,只能为眼前的谢氏列祖列宗暗暗捏一把冷汗。
祭礼过后,百官回城,裴洵却再在皇陵中转一圈,方才上马。刚出皇陵正弘门,他便“吁”地一声勒住座骑。
长风卫们也纷纷勒马,裴洵似是听到了什么,命众人留在原地,劲喝一声,喝声中带着丝欢喜,往皇陵西侧驰去。
箫声渐渐清晰,裴洵越发欢喜,跃身下马,大步奔上山峦。
青松下,萧遥仍是一袭白衫,遥望着皇陵方向,吹着那首带着淡淡忧伤的曲子。见他面上隐带悲戚的神色,裴洵心中一动,收回就要出口的呼声,默立在他身后数步之处。
一曲终了,萧遥慢慢放下竹箫,拜伏于地。
他长久的伏在地上,直至裴洵终忍不住轻咳一声,他才直起身来。他再看一眼皇陵,长叹口气,回过身,盯着裴洵看了片刻,微笑道:“世诚别来无恙?”
裴洵看了看身上的王服,见他明白自己身份之后,并不唤自己“小王爷”,心中更是欢喜,抱拳拱手:“萧兄。”
萧遥将竹箫拨得在手中转了数个圈,凤眸微微眯起,带着些如阳光般温暖的笑意:“我是来讨酒喝的。”
“美酒早已备下,就等萧兄前来。”
萧遥大步走过来,拉着裴洵的手往山下走去,口中道:“那就好,今天我是一定要喝醉的。”
“萧兄有此雅兴,裴洵一定奉陪。”
月落藩王木风来京,顾命首辅裴琰忙了数日,这日才略得空闲,想起几日未见长子裴洵,便唤来童敏。
童敏忙将儿子童修叫来,童修哪敢在王爷面前说谎,只得将裴洵陪着一位朋友,数日来笙歌美酒、冶游京城之事,一五一十地说出来。
裴琰眼中闪过一丝不悦,道:“可知这人是何来历?”
“回王爷,不知道。只知此人姓萧,小王爷叫他萧兄,他们在屋里喝酒,也不许我们进去。一出来,姓萧的便戴着人皮面具,看不到他本来面目。”
“现在何处?”
童修有些犹豫,童敏瞪他一眼,他只能老实答道:“小王爷带着他游‘揽月楼’去了。”
裴琰哼了一声,童敏、童修齐齐低头,心中暗惊。裴琰冷冷道:“他回来后,让他带那人来西园见我。”
西园仍是二十年前的旧模样,裴琰坐于西厢房的灯下,批阅着奏折,想起日间木风绵里藏针的话,甚感头疼,叹了口气。
桌上,有一方玉镇,是崔亮当年绘制《天下堪舆图》时曾用过的。裴琰慢慢拿起玉镇,轻轻摩挲着,目光投向窗外深沉的夜色。
子明,今日的月落,已不再是当年积弱的月落。木风在华桓两国间进退自如,纵没有你手上的那些东西,我也不能再动月落,你应当比谁都看得明白,为何就是不愿来见我一面呢?
什么诏书,什么天下堪舆图,我现在都不求。我所求的,只不过想和你再大醉一场罢了。
冬夜的寒风吹得窗户“咯嗒”轻响,裴琰站起,走到窗前,看见院门打开,裴洵似是犹豫着走了进来,便又走回桌前坐下。
裴洵轻步进屋,见父王正低头批阅奏折,只得束手而立,大气都不敢出。
裴琰将所有奏折批罢,方淡淡道:“你越大越出息了。”
“孩儿不敢。”裴洵平定心神,答道:“孩儿新交了位朋友,堪称当世奇才,孩儿想着要招揽他,所以便用些心思,结交于他。”
“当世奇才?”裴琰笑了笑,“小小年纪,你知道什么人才当得起四个字?便是西园的旧主,只有他,才是当世奇才!”
裴洵纵是听过那崔军师的名头,却仍有些不服气,道:“父王,您若是见过萧兄,便知孩儿所说之话绝无虚假。”
“哦?”裴琰慢慢喝了口茶,淡淡道:“既是如此,就让我看看你识人的眼力如何,请你的这位萧兄进来吧。”
裴洵暗喜,应了声,转身便奔。裴琰摇摇头,又低头饮茶。不过片刻,脚步声响,裴洵笑着大步进来,话语中也带着一丝骄傲:“父王,这位就是我新交的至友!”
裴琰慢慢抬起头,只见灯影下,一名白衣人步履轻松,踏入房中。
他正有些恍惚,觉得这白色身影似乎有些眼熟,那白衣人已轻轻撕下脸上的人皮面具,向着他微微而笑,长身施礼。
“侄儿萧遥,拜见裴伯父!”
番外、华稗.齐稗.桓稗
【稗官野史】泛指记载轶闻琐事的文学作品。稗官:古代小官。专给帝王述说街谈巷议、风俗故事。后来称小说为稗官。野史:不是官家编撰的史书。
泱泱九州,千载风流,无数史实淹没在历史的尘埃中。严肃而冷静的史书,有时很难还原历史事件的真相,如同华朝末年那段风起云涌的岁月,谁也不知究竟发生了一些什么。其后华灭齐兴,桓国衰落,也是波谲云诡、惊心步步。
华朝灭亡后,齐国太祖命“天玄阁”掌门崔逸会同史学家编撰了《华史》。但崔逸有感于史笔的局限性,另将搜集到的有关华末齐初两朝的文献、笔记、传奇乃至民间谚俗等悉心整理,辑为《华稗》、《齐稗》。
崔逸又北上桓国,遇上在桓“南子之乱”中幸存下来的一些文士,志同道合,又合力编写了《桓稗》。从而让我辈得以从这些被史学家嗤之以鼻的野史稗末中,一窥那段令人心潮澎湃的岁月。
稗者,非正史也,或有胡言乱语、怪力乱神之言,诸位看官可一笑之。
一、华稗
安帝之死
华末,安帝以七岁稚龄登基,幸得顾命首辅、忠孝王裴琰一力扶持,才安然度过数次宫变谋逆。
可惜安帝身子较弱,一直居于深宫,不好文史武功,独好研究香料。
南方的乌琉国盛产香料,尤以“沉香榍”闻名于世。世有传言:在月圆之夜,若“沉香榍”盛开,其所散发的香气千载不消,若能吸其香魂,将月夜飞升。
这仅是民间传闻,但安帝信之不疑,可惜“沉香榍”极难栽活,乌琉国上千年来仅有一株成活,“沉香榍”的种子也不过八颗。
但乌琉国当时与岳藩连年激战,自也与华朝交恶。安帝求“沉香榍”不得,郁郁寡欢,后来甚至不早朝、不见臣子,也不纳嫔妃。
忠孝王裴琰为解帝忧,同时也为了平定南方局势,于天命之年再度披甲,领南安府、玉间府八万人马驰援岳藩。
两载征战,岳藩世子战死沙场,藩王岳景阳死于流箭,裴琰也旧伤复发,终将乌琉国大军击败,华朝大军以风卷残云之势扫过乌琉大地。
裴琰收服乌琉,带回八颗“沉香榍”的种子,安帝狂喜。当场下旨:因其要一心培植“沉香榍”,不胜帝位,欲禅位于忠孝王裴琰。裴琰惊骇,伏地痛哭,吐血不已,安帝无奈,才收回圣命。
只是自此以后,安帝再未出现在朝臣面前,而是自闭于后宫禁苑,一心培植“沉香榍”。
悠悠八载时光,忠孝王裴琰操劳过度,旧伤复发,撒手人寰。其长子裴洵继任忠孝王位,兼任顾命首辅。
安帝得知裴琰去世,于后宫痛哭三日,却仍一心培植“沉香榍”。
他精神渐渐陷入痴狂,三次下旨,要将帝位禅让给忠孝王裴洵。裴洵惶恐不安,不敢上朝,政事无人主理,朝廷渐陷入纷乱之中。
安帝培植“沉香榍”不成,性情大变,屡诛身边宫女内侍,宫中人人自危。
仅剩最后一粒“沉香榍”种子时,安帝日夜蹲守于幼苗旁,任何人一旦接近,必诛之。一名姓许的内侍不小心入了禁苑,安帝命人将其乱棍打死,许内侍收有两名义子,心伤义父之死,愤而谋逆。
他们纠集不轨之徒,冲入内廷。幸得忠孝王裴洵得到消息,及时赶来,在禁苑门口与逆贼发生激战。
一番血战,裴洵击毙全部谋乱者。正要向安帝请罪问安,谋逆者流出的鲜血汇成血溪,缓缓渗入泥土之中。
当日正是月圆之夜,禁苑门口的上千人,目睹了奇异的一幕:
鲜血渗入“沉香榍”幼苗的周围,幼苗迅速抽芽生长。安帝大喜,终于明白了“沉香榍”要以人血养之,眼见幼苗生长速度越来越慢,安帝拔出长剑,便欲砍杀众人,众人齐齐回避,裴洵跪地泣呼。
安帝无奈,站于“沉香榍”旁,引剑自刎。
安帝的鲜血喷在“沉香榍”上,“沉香榍”终于生出花蕾,安帝跪于花蕾前,抱住花蕾,颈中之血不停地流在花蕾上,月华笼罩在他身上,发出一种凄冷的光。在这片凄冷的光华中,“沉香榍”终于盛开,清香溢满整个皇宫。
安帝临终前望着盛开的“沉香榍”,状极欣慰,他用尽最后力气,将玉玺抛给跪于一旁的裴洵。
香雾四溢,渐渐淹没了安帝及“沉香榍”。
等香雾渐渐散去,已不见了安帝身影,地上仅余一株枯萎了的“沉香榍”。
裴洵及众臣伏地痛哭,但因事涉怪力乱神,裴洵下严令,当夜之事不得外泄,违者诛九族。
安帝无子,谢氏皇族凋零。众臣无奈,只得拜请忠孝王裴洵救国于危难之中,即帝位,改国号为“齐”。
裴洵是为齐太祖,尊亡父裴琰为高祖圣光孝皇帝,尊母亲董氏为圣光孝太后。立崔氏为皇后。
二、寒月剑
“寒月剑”为千年名剑,也曾为华朝开朝圣祖所用佩剑。华圣祖用“寒月剑”纵横天下,开辟了华朝江山。
但立国以后,圣祖叹“寒月剑杀气过重,饮血过多,现当以礼治国,宜封之”,遂将“寒月剑”封于皇陵地底。
华承熹五年冬至,成帝死于庄王及卫昭谋逆,皇陵方城在大火中烧为灰烬。二十年后,方城重修,工匠于某夜挖地基时,寒光迸现,笼罩整个皇陵,“寒月剑”重现于世。
忠孝王裴琰得知“寒月剑”重现于世,欣喜不已,持剑弹刃,叹道:“寒月出世,天下可定。”
“寒月剑”重现于世的当月,裴琰便收了一名义子。义子姓萧名遥,俊美无双,风华绝代。裴琰遂将“寒月剑”赐给义子萧遥,并亲授其长风剑法。
第二年,桓威帝再度以十五万大军南下,裴琰率长子裴洵、义子萧遥再度领军北征,与桓军决战于成郡。
萧遥为左军将军,其长相太过俊美,桓军骂阵时屡屡嘲笑之。萧遥遂以银色面具遮住真容,并在阵前割血立誓:一日不将桓军击败,一日不以真容示人。
萧遥英勇善战,并屡有智谋,其统率的左军所向披靡,风头超过裴洵率领的右军。两军将士皆对其钦服不已,因其持“寒月剑”纵横沙场,都呼其为“寒月将军”。
麒麟谷一役,桓相滕瑞使诈,引萧遥入深谷。萧遥阵前临危不乱,率五百死士力守谷口,及时等到主力大军前来。但萧遥却中箭跌入急流之中,不知去向。
裴琰得知,大惊失色,下严命寻找。一个月后,萧遥无恙归来,只是身边多了一名女子。该女子一直以纱蒙面,身有异香。萧遥要娶此女子为妻,裴琰以其来历不明,不允。萧遥当众割去一绺乌发,奉给裴琰,谢其授艺之恩,遂携那名女子的手,飘然而去。
裴洵急追义兄,萧遥却将“寒月剑”向后抛出,“寒月剑”直入松树树干。待裴洵抽出“寒月剑”,萧遥与那女子已不见了踪影。
自此,“寒月将军”绝迹于人世。
裴琰率长风骑将桓军赶回黑水河以北,抚剑长叹,将“寒月剑”投于黑水河。绝世名剑,自此长眠于两国交界处的深河之中。
裴洵登基为帝后,命人在凌烟阁绘了三十二功臣的画像,东首第一位,风神俊秀,轩然若举,便是“寒月将军”萧遥。
齐稗
一、长乐之盟与天玄阁
关于齐国与月落国如何结为“长乐之盟”,是齐史上四大疑案之一。
齐太祖裴洵登基,三年后有姜氏遗孤在苍平府起兵谋乱。太祖命镇北侯宁思明领兵平定叛乱。
当时,桓国元帝废顺帝,引发“南子之乱”,月戎也发生叛乱,桓国陷入内乱之中。
月落藩王木风见华桓两国皆忙于平定内乱,便宣布脱离齐国藩治,自立为月落国。
齐国内乱很快被平定,齐太祖裴洵三度下旨,令木风重归齐国,木风仅回一字:战。
太祖大怒,领十二万大军亲征。到达长乐城后,太祖裴洵却出人意料地没有发起进攻,大军在长乐城驻扎了半个月后,便又撤回了河西。
其间原因,并没有一个公开的说法。但据贴身随侍太祖的侍卫透露:太祖抵达长乐城后的当夜,一名姓崔的神秘人求见太祖,出示了一支竹箫为信物。这名侍卫在后来曾见过此人,即是后来修撰《华史》的“天玄阁”阁主崔逸。
太祖与崔逸一番长谈后,深夜出城。在城外某处庄园呆了大半夜,将近黎明时才出庄。
太祖回到长乐后,即下令撤兵。回京后太祖颁发诏令:齐国承认月落自立,并与月落国结为“兄弟之邦”,世代友好。
不久,月落国王木风修书齐国太祖皇帝:恳请齐国归还月落圣教主萧无瑕之遗物,并将其反抗前朝暴政之英烈事迹,昭告天下。
齐太祖裴洵下令,将卫昭遗物悉数送返月落。木风主持圣典,月落数万人于星月峰祭奠英灵,并立下“凤凰碑”,世代祭祀。
桓国元帝将国内叛乱平定后,在五大贵族部落的怂恿下,本欲再度南征。听闻齐月两国结为“兄弟之邦”,于宫中哀叹“木风欺朕也!”遂打消了南下的念头,自此齐、桓、月三国鼎立,天下有数十年的短暂安定。
由于“天玄阁”阁主崔逸本身为《齐史》的编撰者,故对此段史实的真象隐晦不言。
只是民间多有传闻:太祖裴洵当夜在那神秘庄园之中,先是见了一名白衣男子,据随行侍卫辩认,此人风华无双,依稀象当年叱咤沙场的“寒月将军”萧遥。
还据月落方面的传言:当夜,月落国王木风似乎也带着一些人马偷偷出了国境,去向不明,直至天明方才返回国境。
其间真相究竟如何,无人得知。只是自此夜后,隐迹百余年的“天玄阁”重出江湖,由崔逸执掌门户。太祖请崔逸为“国师”,礼遇甚隆。
曾有人怀疑崔逸是崔皇后的亲人,太祖是看在崔皇后的面子上,才盛待崔逸,但朝廷始终没有承认此事,崔逸也始终没有入仕为官。故此说法,也只是民间的揣测而已。
二、慧贞长公主
高祖圣光孝皇帝裴琰共有二子一女,长子裴洵即后来的齐太祖,为圣光孝太后董氏所出。
次子裴洛和独女裴念慈皆为侧室漱云夫人所出。
据史书记载:裴念慈少聪慧、性娇憨,深得裴琰宠爱。裴琰年少时谈笑风流,成家后日渐威严。二子皆严格训育,唯独对此女十分娇纵,每当二子触犯家规,面临严惩时,只要幼女求情,裴琰必网开一面、手下留情。
裴洵和裴洛,得幼妹求情之恩甚多。故裴洵登基为帝后,即封裴念慈为慧贞长公主,允其车驾入宫无需下车、素面朝圣无需宫服。
裴念慈十四岁时,裴琰尝想将其许配给义子“寒月将军”萧遥,萧遥以“念慈妹妹年纪尚幼”为由谢辞。
萧遥在成郡携美隐迹,消息传回京城,裴念慈正与安帝之姐对弈。听闻后淡然一笑,落下一子,曰:“君既无心我便休,子不我思,岂无他人!”
待父兄得胜回京,裴念慈即提出比武招亲。裴琰也居然同意了女儿这个惊世骇俗的要求。
惜乎当时武林少年英雄凋零,擂台三日,竟无一人能胜过裴念慈。裴念慈震断长剑,叹:“我若为男儿身,必执掌武林牛耳,睥睨天下豪杰!”
此话传回王府,裴琰大笑。
倒是裴洵对这话念念不忘,他登基为帝后,不但封了幼妹为慧贞长公主,还封其为武林盟主,真正是“执掌武林牛耳,睥睨天下豪杰”,传为一时佳话。
但更令人称奇的是,裴念慈最后竟然看上了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孔秀才。孔秀才不喜武力,裴念慈便将宝剑束之于阁,洗手亲做羹汤,布衣服侍公婆。
有民间传言:新婚之夜,孔秀才逼裴念慈立誓,不得以娘家之力助其考取功名,方才踏入洞房。
后孔秀才果然高中探花,至于其两位大舅子有没有在中间出一把力,不得而知。
只是裴洵登基后,孔探花死活不愿意入朝为官,遂在翰林院编史,终老一生。
桓稗
一、滕皇后与“南子之乱”
桓国由于元帝废顺帝,又经历“南子之乱”,威帝宇文景伦执政期间诸事在后来的史书中多隐晦不明。但对滕皇后之记载却十分详尽。
传言说是元帝虽废了顺帝,但对顺帝之母,当年的滕皇后却十分敬重。私下也曾常叹“滕皇后虽是南人,却实当得起‘母仪天下’四字。”
滕皇后乃华朝人,眉目清华、温婉端凝。威帝宇文景伦借其父滕瑞之智谋,登基为帝,即立其为皇后。
滕皇后好读书、通礼仪,生性节俭、殷勤恭顺。其深明大义,屡有明谏。威帝在滕瑞等南人士子的支持下对桓国军政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屡遇阻力,每遇烦燥不安之时必到滕皇后宫中小坐,经皇后悉心劝慰,便会心情转好,威帝也因此对滕皇后十分敬爱。
但宫中屡有传言,威帝宇文景伦最爱的并不是滕皇后,而是一名月戎国女子。该女子还与威帝生下了一个儿子,即威帝未登基前从月戎国带回来的一个男婴。但威帝始终没有承认此事,只是收这名男婴跋野风为义子,后封为郑王。
滕皇后却对此类传言一笑置之。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威帝侧妃所生诸子以及义子跋野风皆一视同仁,亲自教育。
元帝自幼丧母,也是滕皇后将其收于膝下,悉心抚养成|人。所以元帝后来虽废顺帝,却始终对滕皇后满怀敬意。
光宅四年,滕皇后病重,临终前拉着威帝的手,嘱其不要妄动干戈,道:“华朝军力强盛,桓国十余年变革,部落贵族人心不稳,不宜南征,切记切记!”又流泪叮嘱其父左相滕瑞放弃执念,不要再劝威帝南征。
可惜威帝及滕瑞不听其言,仍于次年发兵南下,仍旧败于裴琰手下。
滕瑞旧伤复发,死在回上京的路途之中。
威帝先失滕皇后,再经战败之痛,又失滕瑞,伤心不已,回上京后,在滕皇后陵前坐了三天三夜,痛哭流涕,抚碑泣道:“朕愧未听皇后之言,今时今日,朕才知朕之所爱竟是皇后!”
威帝自此郁郁寡欢,朝政也多有懈怠。其执政前期所进行的改革也因滕瑞之死而渐有搁置。
威帝死后,滕皇后所生之子登基,是为顺帝。
但桓国五大部落贵族对威帝的汉化政策积怨已深,遂于大业四年召开了废弃多年的五部联盟会议,指故皇后滕氏所生长子桓顺帝有南人血统,废顺帝,赫兰王登基为元帝。
元帝登基后,即废止了威帝期间颁布的各项改革条令。
滕瑞门生及桓国士子不服,与桓贵族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士子们静坐于皇宫前,并公布檄文,声讨元帝谋逆。
元帝命五部入京,镇压士子,八月十五,上京血流成河,士子死伤无数。废顺帝也被逼在皇宫门前饮鸠身亡。
此次骚乱,史书称为“南子之乱”。
元帝血腥镇压,最终平定大局,桓国重新由各部落贵族执掌大权。但元帝为平定民心,威帝时期的一些法令也逐步有所恢复。
二、跋野风
郑王跋野风,乃桓威帝自月戎带回的养子。民间多有传言说,此子乃威帝与一月戎女子所生。
跋野风后为滕皇后抚育成|人,滕皇后对威帝诸子皆视同己出,亲自教育。唯独跋野风生性好武,于诗文一道深觉头疼。威帝闻之,大笑道:“野驹子野性未驯,也罢,且由他去。”滕皇后一哂,此后亦不勉强。威帝于是亲授武功,跋野风在武学一途天赋甚高,加之勤奋好学,年方弱冠,便跻身桓国一流高手之列。
郑王成年后,相貌堂堂,气宇轩昂,性情沉稳刚毅,骑术武功俱精。威帝尝抚其背曰:“此子肖我。”唯对滕皇后始终执礼甚恭,视如已母。并与滕皇后所生子女关系甚好,尤与幽兰公主宇文蕙感情最笃,兄妹二人或策马草原,或刀剑互搏,形影不离。宫中曾有传言,威帝有意将幽兰公主许配郑王。
滕皇后去世后,郑王悲伤不已,于皇后灵前发誓,愿倾一生之力护佑弟妹。幽兰公主于南征途中失踪后,郑王伤心难抑,始终坚信公主尚在人间,决意南下寻找公主。自此跋野风踏遍华朝山山水水,寻找幽兰公主。
其后威帝薨逝,顺帝继位不久,即遇桓国五大部落作乱。顺帝被废,赫兰王登基称帝,是为元帝。待跋野风闻讯赶回,顺帝已死于南子之乱中。
跋野风驰援不及,后悔莫及,深感愧对先帝与皇后,愤而入宫刺杀元帝。岂料元帝恐遭人暗算,宫中早有高手埋伏,跋野风以一人之力,力敌宫中上百高手,击伤格毙数十人,终以威帝所传白鹿刀刺伤元帝右胸,而跋野风亦因寡不敌众,伤重难支,不得不远遁而去,自此之后下落不明。威帝之白鹿刀亦一同失踪。元帝亦由此落下气胸之疾。
数年后,在月戎国和桓国交界的草原上,出现了一伙来如风去如电的马贼,神出鬼没,屡屡作案,劫掠桓国官军粮草,唯独对过往客商秋毫无犯,桓国官兵数次围剿皆大败而回。这伙马贼为首之人是一蒙面首领,手持一柄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当地的百姓说那就是桓威帝的白鹿刀。
三、幽兰公主
滕皇后生有一子一女,子为后来的桓顺帝,死于“南子之乱”。但其所生的女儿,史书记载却仅一句:幽兰公主,年十七,卒。
关于这个幽兰公主,桓国民间多有传言,道其出生时,宫廷溢满清香,故威帝封其为“幽兰公主”。
幽兰公主性好习武,性情豁达。自幼拜在一品堂堂主易寒门下,练得一手好剑法,而其骑术尤精,胜过几位兄长,与郑王跋野风也不相上下。
滕皇后死后,桓威帝率大军南征,幽兰公主也随军南下。她原意似是长长见识,看一看母后心心念之的南方。但据贴身服侍其的侍女后来回忆:南征途中,幽兰公主屡见战争惨象,数度劝谏威帝止息干戈,威帝及滕瑞仍未改初衷。
成郡一役,郑王中“寒月将军”萧遥之计,被困野猪林。幽兰公主率部前去救援,与萧遥激战数百回合,被萧遥引入丛林之中,所幸她熟悉星象,安然脱险,孤身回到军中。
麒麟谷一役,滕瑞施奇谋,引萧遥入谷。幽兰公主奉滕瑞之命,扼守跃马涧。萧遥逃至跃马涧,被幽兰公主一箭射中,跌落激流。但幽兰公主亦被萧遥抛出的绳索卷中,随之跌落深涧。
萧遥后脱险回到长风骑,幽兰公主却芳踪渺渺,再未现于人世。
威帝得知爱女罹难,痛哭不已,滕瑞也老泪纵横,引发旧患,最终病逝于回国途中。
桓军战败回国后,威帝尝试图与华朝和好,修书一封,恳请华朝忠孝王裴琰代为寻找爱女遗骨,裴琰也曾派人在跃马涧一带寻找,却均无所获。
一代幽兰,自此长眠于异国他乡。
ˇ一二三、生死一线ˇ
裴子放想法子摆脱董方的纠缠,急急出宫,却见一人入了乾清门,忙停住脚步,笑道:“姜世侄。”
肃海侯姜遥三十五六岁,五官方正,目光清朗,微笑道:“裴侯爷,在下要入宫觐见皇上,改日再叙。”
裴子放拱了拱手,心知形势不妙:肃海侯死忠于皇帝,他的三万人定是随时待命,京畿那几个营只怕也是早有准备。他匆匆上马,也顾不了太多,直奔相府。
裴夫人早得讯息,见他进园,摒退众人,眉头微蹙,道:“怎么会这样?不是―――”
裴子放却一直在思索,口中道:“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什么人?”
“皇上身边的神秘人,看不到真面目,但身手绝不在琰儿之下,皇上此番苏醒定与他有关。只是从哪儿冒出来这么一个人?”
裴夫人吸了口凉气,道:“只怕皇上是上个月就醒过来了。”将姜远那夜的话复述,裴子放失色道:“只怕要糟,咱们太过大意了。”
裴夫人逐渐镇定,冷冷一笑:“不怕。他醒来又怎样?北面还掌控在咱们手中,他也不敢对琰儿怎么样!宁剑瑜和长风骑可不是吃素的。”
“他可真是阴险,居然封了琰儿为忠孝王。哼,又忠又孝,琰儿若是反,便是不忠不孝之人,没人会支持他,这一手真是毒辣啊。”
“琰儿呢?”
“被拖在了弘泰殿,出不来。”
裴夫人道:“不等琰儿回来,即刻让人由地道出城,传信给宁剑瑜,让他兵压河西府。”
裴子放摇了摇头,道:“谢澈现在还不想担一个诛杀功臣的名声,再说他也不想逼反长风骑,琰儿暂时没有危险。我们若贸贸然调兵,只会授人口实。这样吧,让宁剑瑜暗中压兵至河西府,但表面上维持原状。”
卫昭尽力让自己面上的笑容透着抑制不住的喜悦,他出了乾清门,见易五率着一群光明司由东而来,稍稍放心。
易五牵过马来,卫昭冷声传音:“快去同盛堂看看,小心有人跟踪!”
他打马回了卫府,直奔桃园。他踉跄着走到枯枝满目的桃林,见身边再无他人,方剧烈喘气,跪于泥土之中,吐出一口血来。
先前在太庙内,为不引皇帝怀疑,他强行震伤心脉,引发因服食“冰魄丹”而带来的吐血之症,这才避过皇帝身边灰袍人的试探,逃过一劫。但这一来,也让他心脉受损,此刻实是支撑不住,摇摇欲坠。
他眼前一阵阵黑晕,却是精力殆尽,移动不了分毫。朦胧中,她似仍站在桃树下,轻柔而笑。她似仍在耳边说着:“不许你丢下我。”
怎能丢下她呢?这是他渴盼已久的温暖啊。可是,与生俱来的责任,这满身的仇恨,又岂是轻易能够弃之而去的呢?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微风吹起他的鬓发,他剧烈喘息着,提起最后的一丝真气护住似就要断裂的心脉,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弘泰殿,裴琰终于不胜酒力,倒于静王身上。众臣才罢休,静王忙道:“快送忠孝王回去。”
姜远带人入殿,裴琰已走不动路。姜远无奈,只得亲自负着他出了乾清门。童敏等人早奉命等候,接过裴琰,疾驰回了相府。
裴琰在车上便运内力将酒吐得一干二净,待眼神恢复清明,仍然让童敏负着进了相府。童敏自是明他心意,直接将他背到蝶园。
裴夫人一身闲适,正站于廊下喂鸟,面上神情淡定,不时调弄一下八哥,裴琰望着她的面容,脚步放缓,走近了,单膝跪下,笑道:“给母亲大人请安。”
裴夫人一笑:“你现在是忠孝王,快起来吧。”
呣子二人会心一笑,裴夫人将手中装着鸟食的瓷罐递给裴琰,道:“这八哥最近有些不听话,死活不开口,又总是想飞出去,你看怎么办?”
裴琰也不喂食,逗弄几下,八哥仍是不开口。他将鸟笼毡围放下,笑道:“他总有一天要开口。”
“可旦让它飞出去,就再也抓不回。”
“它不会飞,外面天寒地冻的,这里又有围毡挡风,又有水食,它怎舍得飞?只等着它开口便是。”
裴夫人微笑着在他的虚扶下走入东阁,道:“皇上打的就是个主意,料定你现在不会飞,他也不会让你飞。你打算怎么办?”
裴琰道:“两条路,要么老实呆着,等春暖花开他不提防时咱再飞;要么就使劲折腾,把笼子撞破了再飞出去。”
裴夫人微微点头,道:“该做的,我和你叔父刚才都已经替你做了。你只记着,你身系无数人的安危,说话行事需慎而又慎,但如果真到万不得已之时,不必顾忌太多。”
裴琰束手道:“是。”
他退出蝶园,思忖片刻,对童敏道:“马上让暗卫的人去调查‘揽月楼’叶楼主,把他的一切给调查得清清楚楚,不能放过蛛丝马迹!”
“是。”
“还有,即刻加派人手,保护子明,但必须是暗中保护,特别注意有没有其他的人在暗中盯着他。”
“是,军师这几天除了偶尔去东市逛逛,便待在西园,未去别处。”
“卫昭那里,跟得怎么样?”
童敏隐有一丝苦笑:“卫大人身手太强,弟兄们跟到夜间,便被他甩脱。”
裴琰心头一酸,转瞬恢复正常,沉吟道:“继续跟吧,如果发现、发现了江姑娘的行踪,派些人暗中保护她。”
当御辇沿戒卫森严的太庙大道及皇城大街入宫,许多百姓亲眼目睹了圣驾经过。于是,昏迷数月的皇帝突然间苏醒、并出现在太庙祭告大典上的消息,迅速在整个京城内传散开来。到午时,宫内又有旨意传出,为庆贺皇帝龙体康复,京城三日欢庆,举行夜市灯会,并放烟火庆祝。
江慈怕连累卫昭,知道自己不宜露面,反正家中粮米也足,便整日呆在房中细读医书,倒也不觉寂寞。偶尔想起他昨夜情到浓处的话语,心中便是一甜,但有时莫名其妙,却又有种想落泪的冲动,她觉这几天自己有些不对劲,但也未细想。
入夜后,京城却放起烟火,火树银花,绚丽灿烂。江慈站在院中,望着团团烟火爆上半空,不由笑了笑。以往若是有这等热闹景象,她必定是要冲出去一探究竟的,可今日,她只愿在小院之中,静静地等待他的到来。
烟火渐散,夜渐深,他仍未归来。
冬日的夜这般寒冷,桌上的饭菜已冷得结成一团,他仍未归来。
烛火渐灭,她趴在桌上昏昏欲睡,忽然听到院中传来轻响声。她猛然跃起,拉门而出。但寒夜寂寂,夜雾沉沉,院中只有风刮得梧桐树枝瑟瑟轻摇的声音。
这一夜,京城烟火绚美,平常百姓欢声笑语,享受着这太平时光;
这一夜,有人在苦苦等待,有人在无边的黑暗中沉浮,有人步步为营,有人独对孤灯,夜不能寐;
还有更多的人,因为皇帝的突然苏醒,在暗夜中四处奔走,更换门庭:
这一夜,各方势力悄然重新组合;
同样在这一夜,岳藩请求重为华朝藩属的表章随着骏马正越过南诏山。而由玉间府往京城的道路上,也多了数匹身负重任、急速赶路的千里良驹。
卫昭似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飘浮,他试着挣扎,带来的却是全身刺痛,身躯内外,只有胸口尚有一团余热,护着他的心脏不在黑暗中冻僵暴裂。
他竭力让胸口那团余热向经脉内扩散,他仿佛再度见到师傅的利剑穿过姐姐的身躯,似乎仍听到落凤滩畔带血的凤凰之歌,还有,石屋内那铭刻入骨的缠绵与温柔。这些,都让他努力护住心口的那团余热,让它丝丝渗入经脉之中。
当手脚终于能够动弹,他也慢慢睁开双眼。周遭,桃林已笼罩在浓浓的晨雾中,而他躺着的泥土,也都蒙上了一层惨淡的白霜。
卫昭知自己在桃林昏迷了一整夜,他挣扎着坐起,靠住一棵桃树调运真气,长出了一口气,庆幸自己终在鬼门关前捡回一条性命。
一阵微风拂过,卫昭挪动有些僵硬的身躯,站了起来,侧头间正见桃林小溪里,她为捕捞鱼虾而用过的簸箕还在那处。他踉跄着走过去,提起簸箕,里面却空空如也。
他低下头,掬起一捧溪水,洗去唇边血渍,出了桃园。
易五等了整夜,却碍于卫昭严命,不敢入园,见他出来,抹了把汗过来,卫昭道:“怎样?!”
“同盛堂没事,京中一切正常。”
卫昭轻吁了一口气,想想,又道:“你暗中盯着同盛堂,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回了正园,换过干净的素袍,披着皇帝御赐的狐裘,漫天晨雾中,悠悠然入宫。
一二四、歧路不归
延晖殿内阁,皇帝正在陶内侍的服侍下喝药,见他进来,微笑道:“怎么这么早?”待喝完药,众内侍替他将衣物穿好,他转身牵住卫昭的手:“三郎,你随朕走走。”
此时尚是晨雾满天,宫中重檐高殿,都隐在一片白茫茫的雾气中。皇帝牵着卫昭缓步走着,冬风寒瑟,卫昭解下身上的狐裘,披在皇帝肩头。
皇帝低头看了看,叹道:“这还是你十八岁生日时,朕赐给你的。”
“是。”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微微而笑,卫昭也笑出声来。
皇帝笑骂道:“你那天给朕惹那么大的祸,害朕给你收拾烂摊子,乌琉国的二王子听说至今未能有后嗣。”
卫昭得意一笑:“他乌琉国王子多,也不在乎他这个有没有后裔。”转而又恨恨道:“谁让他出言不逊,辱我倒也罢了,可他暗地里骂的是―――”说着眼圈便红了一红。
皇帝拍了拍他的手,卫昭情绪渐渐平静,二人在宫中慢悠悠走着,竟走到了延禧宫。
卫昭望着延禧宫的宫门,愣了片刻。这里,便是当初他刚入宫时居住过的地方,因位于皇宫前城的西面,又被称为西宫。
西宫多年前曾经失火,失火后卫昭长久失眠惊悸,皇帝便将他接到延晖殿居住,直到他十八岁才另赐外宅。宫中盛传西宫内有鬼魅出没,皇帝也未再命工部整修,西宫便一直荒了下来。
西宫内,落叶满地,梧桐尽枯。皇帝步下石阶,在院中慢慢走着,他脚下踩上厚厚枯叶发出的“唦唦”声,听在卫昭耳中,只觉得无比刺耳。
皇帝走至院中,仰头望着梧桐树,一时有些恍惚。
三十多岁的成宗陛下,在经历了“逆王之乱”和十余年的朝堂倾轧之后,已由昔日意气勃发的邺王谢澈,渐渐变成了一个深沉难测的帝王。
日日想着制约臣子、平衡各方势力,天天面对的是谎言骗局、勾心斗角,就连后宫的嫔妃,也是虚情假意,无一人有发自内心的笑容。仅余从内心敬重的皇后还能说上几句话,可为了保护她,他也只能故作冷漠。
于是,他去后宫的次数越来越少,只夜夜传几个伶俐些的少年服侍,倒也清爽。
那日是盛夏,天气炎热。他从高贵妃宫中出来,憋了一肚子的火,换了箭服在西边箭场射箭,纵是射中全靶,犹觉怒火中烧。忽听到箭场旁的西宫内传出喧闹声,遥见西宫中最高的梧桐树上似是有人,盛怒下便大步入了西宫。
他着的是箭服,又走得极快,西宫内诸人并未发觉,仍围在梧桐树下,威逼恐吓。
他走到吴总管身后,正要说话,抬头间看清树上之人,不由暗中吸了口凉气,觉仿有雪莲在眼前盛开,瞬间神清气爽。
树上,一个清丽绝美的少年紧抱着树干,面上神情倔强而凶狠,将爬上树捉他的内侍一一踢落,但他那眼神,又透着几分胆怯,如同一只受伤的幼兽。
多年以前,十多岁的谢澈,幼年丧母、被交给景王生母抚养的谢澈,在被景王追打得遍体鳞伤之时,是不是也是这等神色?
他拍了拍吴总管的肩,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吴总管十分机灵,在他耳边轻声禀了几句话,他再嘱咐几句,吴总管便带着所有人退了出去。
他走到树下,仰头微笑:“你下来吧。”
少年紧抿着嘴唇,眸中仍有着惊惧和浓浓的不信任,半晌方冷冷道:“你是谁?”
他看了看身上的箭服,笑道:“我是这宫中的光明司指挥使。”又和声道:“你不可能在树上呆一辈子,你自己下来,便算投案自首,罪责会轻些。”
少年犹豫再三,爬下树来。他忍不住再笑了笑,果然,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孩子。
少年手负身后,冷声道:“刑部在哪里,我自己去。”
他大笑,少年冷眼望着他,怒道:“你笑什么?!我杀了人,当然得送到刑部。”
“你杀了人?”
“是我杀的,一人做事一人当,我随你去刑部便是。”
他更觉有趣:“你杀了何人?”
“龚、龚总管。”
他点头叹道:“杀得好,朕―――真是杀得好。”
“为什么?”少年的眼睛瞬间睁大,他这才发觉少年的眼睫修长而浓密,更显得那双眼睛如黑宝石般闪亮。
他在石阶上坐下,招了招手。少年犹豫片刻,在他身边坐下,追问道:“你为什么说杀得好?”
这般不守宫中的规矩,只怕没少挨负责训育新人的龚总管的鞭笞,所以才会反抗,失手将龚总管砸晕吧?他右手疾探,将少年衣袖卷起,果然,青痕斑斑。
“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迟疑片刻,道:“卫昭。”
“哪里人?”
“玉间府卫氏。”
“什么时候进宫的?”
“三月十六。”
“为什么要杀龚总管?”
少年眼圈红了红,倔强地咬着下唇,默不作声。他面容一肃:“你是在宫中犯的事,便由我光明司执行刑罚,你随我来。”
少年不动,他淡淡道:“你受罚了,你的同伴便可免于责罚。”
少年大喜,跟在他身后进了延晖殿。吴总管早得吩咐,殿内空无一人。他指了指软榻:“趴下。”
少年愣愣道:“在这里行刑吗?”
他板着脸道:“当然。”他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年没有这般作弄过人,好不容易才忍住嘴角的笑意。
少年美瞳中露出一丝绝望,他的手在颤栗,却仍神情凛然,装着很从容的样子走到榻上伏下身躯。
他慢慢走近,脚步声故意放得有点重。侧脸伏着的少年,似是有些害怕,紧闭双眸,但那长而密的睫毛却在微微颤抖。那紧咬着的下唇,也变得鲜红欲滴。
他忽觉有些口干,轻手将少年的衣衫拉下,少年的身躯很柔美,皮肤如玉般白晳,只是有着几道鞭痕。他取过“碧玉膏”,勾出一团。少年觉背上一凉,猛然回头。不及起身,他又将少年按下,和声道:“上点药,将来不会留下疤痕。”
少年回头惊疑道:“你到底是谁?”
少年回头间身形微撑,白晳的背勾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让他心中微荡,有种想重重咬下去的欲望。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欲望,一边替少年搽着伤药,一边微笑道:“我是谁,有那么重要吗?”
少年重新趴下,享受着背后的清凉,向他绽开璀然笑颜:“也对,我不管你是谁,反正你是个好人。”
他大笑,夏日的午后,三十多岁的成宗陛下,终于得以开怀大笑―――
“唦唦”脚步声响起,皇帝回头看着卫昭,微笑道:“时间过得真快,你入宫,一晃十一年了。”
卫昭微仰起头,望着梧桐树,轻轻地叹了口气。
皇帝语带惆怅:“三郎,这么多年,你陪着朕,想过家人吗?”
“不想。”
“哦?”
“皇上待三郎这般好,三郎早就将皇上看成亲人了。”
皇帝大笑,道:“也是,这些年你陪着朕,朕也只在你面前才能放松地笑一笑,倒比那几个儿子还要亲几分。”
卫昭轻笑,皇帝也知自己失言,便转回石阶上坐下。卫昭忙过来道:“皇上,您身子刚好些―――”
皇帝不语,卫昭只得在他身边坐下。皇帝凝望着院中的梧桐树,良久方叹道:“朕以前,每日听着万岁万岁,虽然不会以为自己真可以活上一万年,但也没料到竟会突患重病,卧床不起。”
卫昭轻声道:“过了这一劫,皇上必定可以龙体永康,真的活上一万岁。三郎也好沾点福气,再服侍皇上七八十年就心满意足了。”
皇帝大笑,笑罢摇头道:“生老病死,纵是帝王,也过不了这一关,你也是从沙场回来的人,怎么还说孩子话?”
卫昭微笑:“皇上龙体康复,三郎心中欢喜得很,忍不住想说孩子话。”
皇帝似是想起了什么,握上了卫昭的左手,转而眉头微皱:“怎么这么冷?”
卫昭低头,道:“三郎一贯怕冷,皇上知道的。”
“是啊。”皇帝回想着往事,道:“你那时又怕冷,又怕黑,偏生性子又倔,若不是朕将你接到延晖殿去住,不定瘦成什么样。”
卫昭望着脚下灰麻麻的条石,低声道:“这世上,只有皇上才疼三郎。若是皇上不疼三郎了,三郎也无法再活下去。皇上有所不知,您病重期间,三郎没少受人家的欺负。”
皇帝笑道:“少君欺负你了?”
“他倒不敢。”卫昭冷哼一声:“我就看不惯宁剑瑜这小子,仗着少君,目中无人。”
皇帝眉头一蹙:“你和他闹得很僵吗?”
“皇上放心,三郎不是不识大体之人。不过实在咽不下这口恶气,回京前,我摸到他的军营,放了几把火,杀了几个人。”
皇帝想了下,笑道:“原来是你干的,少君昨晚将军情上报,朕还在忧虑桓军回攻,正要下旨,让许隽在河西的兵力北调驰援成郡。”
卫昭笑得有些得意,道:“皇上要如何赏三郎?”
皇帝再一想,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嗯,你这一招深合朕意。裴琰以为宇文景伦随时有可能回攻,自然怕腹背受敌。”
卫昭浅笑不语,皇帝笑着站起:“你这次立功颇殊,朕正要赏你,你要什么赏赐?”
卫昭忙道:“臣要什么,皇上都会答应?”
“你说说。”
二人出了西宫,卫昭轻笑:“臣还是想要西直大街那所宅子。”
皇帝瞪了他一眼:“胡闹,那是将来要给静淑公主和驸马住的,你要来做什么?”
卫昭笑道:“还不是为了赢承辉他们。三郎可是出征前就夸下海口,要立下战功,让皇上将那宅子赐给三郎的。若是皇上不允,今年腊月二十八的大戏,三郎便得上台扮龟公。”
皇帝摇头道:“胡闹!”又压低声音问道:“你若能要到那宅子,承辉他们输什么?”
卫昭得意笑道:“那承辉就得涂花了脸,画成王八,在城中走一圈。”
郑承辉是靖成公的公子,靖成公乃开国功臣后裔,有圣祖铁牌,世袭罔替,便颇有些臭脾气,喜欢顶撞皇帝,皇帝也拿他没办法。此刻听到可以令靖成公变成王八他令尊,不禁大笑。笑罢,皇帝和声道:“朕未完全康复,要三日后才上朝,你就和承辉他们去玩,等会朕便下旨,如了你的愿。”
卫昭喜滋滋磕头,道:“臣谢主隆恩。”
皇帝低头,盯着卫昭散披在肩头的乌发看了一阵,终未再说话,在陶内侍的搀扶下走入内阁。
一二五、波谲云诡
相府内紧外松,裴琰晚上作了周密的安排,直到诸事妥当,已是晨曦初现。他正在漱云的服侍下换上朝服,下人匆匆来禀,皇帝有圣旨到。
相府中门大开,摆下香案,裴琰朝服而出,面北而跪。宣旨太监满面春风,却无圣旨,只传皇帝口谕,赐下皇帝亲书的“忠孝王府”牌匾,并体恤裴琰征战辛劳,着其在府中歇息三日后,再重新上朝。
裴琰叩谢圣恩,便亲捧牌匾,下人搭梯,将相府大门上原来的牌匾摘下,将“忠孝王府”的牌匾挂上,自此,左相府正式改为忠孝王府。
鞭炮阵阵,引来百姓堵街围观,裴琰笑容满面,又命下人取来铜钱,散给众百姓邻里,忠孝王府门前,热闹喧哗。
牌匾挂好后,裴琰转身入府。安潞过来禀道:“皇上刚有圣旨颁下,封卫大人为一等忠勇子爵,并将西直大街原来为静淑公主出嫁准备的宅子赐给卫大人,此时百官们正纷纷前往新的卫爵爷府祝贺。”
裴琰思忖片刻,笑道:“既是如此,咱们也去给卫爵爷庆贺庆贺。”
西直大街,一等忠勇子爵府。 郑承辉等人拥着卫昭在府内看了一圈,齐声称赞,不愧是皇帝为静淑公主备下的宅子,雕梁画栋,楼台华丽,奢华富贵到极致,比原来的卫府毫不逊色。
听得忠孝王裴琰亲来祝贺,卫昭忙迎出府门,二人寒暄客套一番。卫昭拱手道:“王爷亲来祝贺,卫昭愧不敢当。”
裴琰负手入府,边走边笑道:“三郎得封侯爵,咱们又有沙场之谊,裴琰当然要来祝贺。”又传音道:“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卫昭笑道:“说起来,卫昭倒真是怀念和少君沙场征战的日子。”说话间隙,传音道:“暂时没有,少君不要轻举妄动。”
“那是自然。”裴琰朗声笑道:“说起来,我回到京城还真有些不习惯。”
卫昭传声道:“等过几天,咱们再商议下一步如何行事。”
裴琰微微点头。二人踏入花厅,与众人笑闹一番。当日,卫爵爷府摆下大宴,丝竹声声,喧笑阵阵,也自是一派富贵风流景象。
当夜,京城仍放起烟火,东市也举行灯会,行人如织。
裴琰从忠勇子爵府出来,已是入夜时分,回到忠孝王府,正见崔亮由西园出来,他忙停住脚步,笑道:“子明去哪?”
崔亮微笑道:“去东市灯会转转,难得这么热闹。”
裴琰想起当初与他正是在东市相识,便也来了兴致,又正好想在皇帝派来暗中监视自己的人面前做做样子,于是便道:“我也正想去逛逛,一起吧。”
“好啊,不过王爷得换过常服才行。”
裴琰换过一袭淡蓝色长袍,腰间一方玉佩,脚下黑缎靴,目若朗星,笑如春风,和崔亮边说边行。长风卫则暗中跟随。
二人到了东市,随着人流缓缓前行,当经过一处摊档,二人不禁微笑起来。
裴琰道:“子明,当日你在这处手书一幅《闲适赋》,才有咱们今日之缘份。”
崔亮望着自己曾摆摊卖字的地方,心中忽然掠过一抹惆怅。当日盘缠用尽,又无钱买药箱,才被迫摆摊卖字,却未料巧遇裴琰,从而卷入权力中心的漩涡,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如闲云野鹤,游迹天下?
满街的灯火,让人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他仿若再看到那穿着鹅黄|色长裙、有着卷曲长发的少女在浅浅微笑:“我也想着走遍天下,可惜难以如愿。崔公子若是有日能达成心愿,还请写成游记,借我一观,也好心愿。”
“子明。”裴琰在前方数步处回头相唤。
崔亮惊醒,自嘲似地笑笑,提起脚步,走上前与裴琰并肩而行。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在前方人群中若隐若现,崔亮心中一动,忙向前方挤去,但灯市人头涌涌,溺接蹱,待他挤到那处,已不见那个身影。
他环顾四周,佳人渺茫,不由怅然若失。裴琰挤过来,道:“子明看见熟人了吗?”
崔亮回过神,笑了笑,道:“想是认错了。”
江慈这日却有些不舒服,浑身无力,睡到午时末才起床。外屋桌上,昨夜未动的饭菜已结出一层油霜。望着那层油霜,胃中一阵翻腾,她努力压住,才没有呕吐出来。
不知卫昭何时归来,她也不敢轻易出门,只得草草吃了饭,便仍然回内屋看书。直看到入夜时分,渐感困倦,不知不觉又倚在椅中睡过去。
天色漆黑,弯月若隐若现,京城也重归平静。
院中,水井里,忽然钻出一个人影。他从水井中钻出,却不急着进屋,只是愣愣地坐在井边,直到月上中天,方才暗叹了口气,将脚步声放得极轻,走入内屋。
她正歪在椅中,酣酣沉睡,如云秀发垂落下来,遮住她的小半边脸。她似是梦到了什么,嘴角轻勾。卫昭凝望着她如甘泉般纯净的笑容,心灵的深渊中传出一阵尖啸,从未有哪一刻,他是这般痛恨厌恶这个污垢满身的自己。
见她歪着脖子,他叹了口气,俯身将她抱起。江慈惊醒,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看清他的面容,心头一松,笑着搂上他的脖子:“你回来了。”转而觉得自己的脖颈酸痛,揉了揉,轻哼道:“惨了,我扭脖子了。”
卫昭将她抱到床上,正要替她盖上被子,江慈却不放手,搂着他脖子的手用力一带,卫昭扑上她的身躯。
他心中一酸,转而象疯了一般,用力吻着她。他什么也不去想,只将自己投入到无边无际的温暖之中,只求这份温暖,能在自己身边多停留一刻―――
“无瑕。”她无力依在他怀中。
“京城是不是有什么喜事?外面每晚放烟火,旁边那所大宅今天也是奏了整日丝乐。”
他面色苍白,良久方艰难开口:“没什么,京城在庆祝圣上龙体康复,旁边那所宅子,现在是一等忠勇子爵、卫昭卫大人府。”
她慢慢转头望向他。他却忽然将她抱住,将头埋在她的胸前,带着浓烈的愧疚低声唤道:“小慈。”
他的乌发散落在她洁白的胸前,他的低唤声如同一头受伤的野兽。江慈张开双臂,紧紧地抱住他,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终只轻声说了一句:“我等你。”
裴琰得封忠孝王,卫昭封一等忠勇子爵,皇帝又明诏三日后再上朝,二人便连日在府中宴请宾客。文武百官们一时到忠孝王府走走,一时又到忠勇子爵府坐坐,加上郑承辉等一帮浪荡公子凑热闹,还请素烟的戏班子两府唱戏,三日时间一晃就过了。
这日破晓时分,卫昭从老柳巷小院水井壁中的秘道潜回西直大街的忠勇子爵府。
自这只手搅动风云,他便做好终有一日要亡命天涯的准备。可原来的卫府后面靠着的是小山丘,倒不如人流密集的街巷中逃生方便,他便在城中秘密购了老柳巷一处宅子。看过宅子四周环境,发现竟是在皇帝为静淑公主出嫁准备的大宅后面,两宅仅隔了一条小巷。卫昭灵机一动,便想法子在老柳巷宅子的水井与前面大宅的柴房间挖了条秘道,秘道十分隐蔽,又有机关,倒也不怕人发觉。
他又在公开场合与郑承辉等人打赌,夸下海口,要夺静淑公主一处宅院,此次借出征大胜之机终让皇帝将这处宅院赐给了他,万事一急,也多了条临时逃生的退路。
他白日与百官应酬,还得时刻关注京中一切动态,疲倦不堪。只有夜深人静,悄悄潜去与江慈相会,才能让这颗时刻在烈火中炙烤、在黑暗中沉浮的心稍得宁静。
江慈这三日仍是安静地呆在家中,深夜卫昭乘着夜雾潜来,什么也不问,只是扑入他怀中。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帮他,只能尽量让欢愉点亮幽深的黑夜,让他不再觉得孤单。
卫昭在漫冬雾中入宫,甫到乾清门,便见到了庄王。自皇帝醒来后,庄王便又病了,由于高贵妃薨逝后他便时病时好,而他现在又势微,百官只忙着到忠孝王与忠勇子爵府庆贺,庄王府门庭冷落,倒也没有人在意他的病何时方能痊愈。
卫昭与庄王目光一触即分,二人都知现在不是说话的时机,一人仍如昔日般冷傲,前往延晖殿,一人则满面春风与百官交谈,前往弘泰殿。
皇帝刚着上明黄衮服,见卫昭进来,微笑道:“朕已命姜远将宫中防务交回给你,你也玩够了,今日起,重新管回光明司吧。”
卫昭过来替他将朝冠的束带系好,笑道:“我正想管管这些猴崽子,姜远只顾着他的禁卫军,可有些疏忽了光明司。”
皇帝呵呵笑着出了延晖殿,往弘泰殿而去。
这是皇帝醒来后第一次上朝,纵是事先已阅过各部几个月的折子,仍觉事务繁杂,一时有些疲倦,打了个呵欠,靠在龙椅扶手上。
众臣看得清楚,俱皆安静。董学士上前,小心翼翼道:“皇上,要不要先退朝?”
皇帝望着案头摞的折子,苦笑道:“朕这病,耽误了几个月的政事,眼下大战初定,百废待兴,怎能懈怠?”
百官一阵称颂后,董学士道:“可皇上龙体要紧,得有人为主分忧,臣斗胆有个提议。”
“董卿但说无妨。”
“以前各部各司的折子都是先递给二位丞相,由他们初阅后再报给皇上定夺。可自忠孝王领兵出征,皇上龙体染恙,太子监国,陶相人难以览阅全部奏折,臣等便想了个折衷的办法,倒很有效。”
“哦?!”皇帝来了兴致。
裴琰和裴子放心呼不妙,自是知道皇帝在和董方一唱一和,可二人此时也无法Сhā话,只在心中暗自盘算。
董方躬腰续道:“这几个月,各部各州府的折子都是先送入内阁,由二位王爷、陶相、裴侯爷、内阁各大学士和臣等览阅后,再提交太子定夺。臣等各有分工,人手多,折子回复起来便颇顺畅,太子也觉轻松。”
皇帝赞道:“嗯,不错,倒是个好法子。”见銮台下的裴琰似欲张口,皇帝的话拦在前面:“眼下裴卿得封王爷,也不便再担任左相职,朕也早想对丞相之职进行改革。这样吧,将原先的由二位丞相总揽各部及各州府政务,改为由内阁负责,内阁人多,分配起来,各人也不觉得累,有这么多人为朕分忧,朕也能轻松些。”
太子带头伏在地上,道:“父皇英明!”
众内阁大学士自是欣喜万分,内阁以往只为皇帝决策提供意见,却不能如丞相般处理政务,皇帝此言一出,便是将原先丞相的职权分给了各位大学士。他们趁裴琰和陶行德尚未说话,跪地大呼:“皇上英明,臣等必鞠躬尽瘁,为圣上分忧,死而后已!”
百官心知肚明,便皆跪下颂圣,裴琰与陶行德无奈,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自此,华朝丞相制正式废除,由内阁正式接管朝政。
一二六、兵在其颈
接下来便是对各部和各州府政务进行分工,兵部、户部、刑部等部门和河西、南安府、洪州等富庶地区成了各方势力争夺的焦点。臣工们你来我往,引经论据,谁也不肯相让,殿内一时哄闹到极致。
皇帝冷眼看着,也不说话,待争执白热化,他猛然抓起案上玉镇,掷下銮台,众臣见他暴怒,吓得齐齐住嘴,匍伏于地。
太子跪落,泣道:“父皇息怒,龙体要紧!”
皇帝似气得全身发抖,董方忙道:“皇上息怒,臣有个提议。”
“各部各司及各州府政务分工,臣觉得不急在一时,皇上可根据几个月各臣工的表现,圣躬定夺。只是眼下有两件大事较为急迫,皇上可先将两件大事的分工给定了,其余的慢慢再定。”
“何事?”
“一件是冬闱,今年因薄贼逆乱、桓贼入侵,春秋两闱都未举行。眼下百废待兴,更需大量提拔人才。臣等前两个月就议定要加开冬闱,给各地士子一个入仕的机会。还有一件也近在眼前,是冬至日的皇陵大祭,乃年底头等大事,马虎不得。”
皇帝沉吟片刻,视线扫过殿内诸臣,在裴琰身上停留片刻,靠上龙椅,疲倦道:“这样吧,忠孝王办事,朕一贯放心,冬闱和皇陵大祭,就交由裴卿负责,国子监和礼部官员,应听其差遣。”
不待众臣答话,皇帝颤巍巍站起:“朕乏了,改日再议,先退朝吧。”
他尚未提步,卫昭匆匆入殿,禀道:“皇上,岳藩派藩吏在宫门外伏地请罪,并上表请求,重为藩臣。”
殿内顿时炸开了锅,岳藩已经自立为岳国,眼下竟愿重为藩臣,实是令人瞠目结舌。皇帝也似有些不敢相信,陶内侍急忙接过卫昭手中的奏折,奉给皇帝。皇帝阅罢,激动不已,连声道:“好,好,好!岳景阳深明大义,朕要重重地赏他!”
丞相一职被废,又被皇帝架空权力,派去管理国子监和礼部,裴琰纵是早有思想准备,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压住心中狂澜,驰回王府,大步走进慎园,憋了半日的怒火终悉数爆发。他握起廊下兵器架上的长枪,枪风似烈焰般激得满园树木在劲风中急摇。他越舞越快,身形急旋,如腾龙出水,冲天煞气自手中掷出,轰然之声响起,长枪深深没入银杏树干之中。
院中漱云及众侍早被劲风压得喘不过气来,待枪尖轰然没入树干,更是后退不迭,还有几名侍女跌倒在地。
裴琰发泄完心中怒火,回头看看众人狼狈情形,倒笑了起来。他悠然走入东阁,漱云进来替他解下朝服王冠,换上常服。
裴琰低头望着漱云,眼前忽然浮现另一个面容,他一时恍惚,猛然将漱云抱入怀中。漱云“啊”地一声,裴琰清醒,又慢慢将她推开。
漱云正有些不知所措,阁外响起童敏急促的声音:“王爷,急报!”
裴琰出阁接过童敏手中加急密报,展开看罢,“啪”地合上,快步走向蝶园。
裴子放正在蝶园与裴夫人讲起岳藩之事,二人看过密报,互望一眼,俱各惊悚无言。
见裴琰反倒是一脸平静,裴子放道:“琰儿,依你看,该怎么办?”
“岳景阳弑父杀兄,显然是和小庆德王串通好的,而小庆德王除了程郑二妃,谈妃也未流产,显见也是事先进行周密的筹划。这一切,都与皇上脱不了干系。只怕两位,眼下都投靠了皇上。”
裴夫人冷笑:“岳藩一定,小庆德王的兵力便可抽调北上。”
裴子放叹道:“咱们在南安府、香州的人马,无法和小庆德王的八万兵力抗衡。”
“他倒不会明着来。”裴夫人道:“若是明着控制南安府、香州,便是要对咱们下手,他现在可不想逼反琰儿,也不想担诛杀功臣的名声。但小庆德王的兵力定会北上对南安府保持威慑之态,让咱们不敢轻举妄动。”
裴琰却从密报中看出些端倪,他望向窗外廊下用厚厚布毡围着的鸟笼,面上渐露一丝微笑。
裴夫人望着儿子脸上俊雅无双的笑容,忽有些神游物外。多年以前,他牵着自己的手钻出雪洞,望着山脚那两人渐行渐近的身影,也是这般要将一切操控于手心的微笑。
“玉蝶,我赢了。从今天起,邺王也罢,子放也罢,都不许再想他们。”
她暗叹了口气,语气便柔和几分:“少君。”
“母亲有何吩咐?”
裴琰仍望着廊下的鸟笼,淡淡道:“一只鸟力量小些,得等另一只鸟走投无路,主动来找,我们合力,才能将鸟笼撞破。”
卫昭虽得封子爵,却仍不能上朝参政,便带着众光明司卫巡视皇宫各处,岳藩藩吏到达乾清门伏地请罪、并上呈奏表时,他正在乾清门交代防务。
纵是觉得万般不对劲,不明岳藩为何发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仍克制着自己,将表折递入弘泰殿,只在出殿时与庄王交换了一个眼色。
岳藩以往在朝中与各方势力都保持着联系,岳景隆尤与庄王走得近,当初高霸王“不慎”放岳景隆逃走,实际上是双方演的一场戏。岳藩立国后,双方也一直暗中有联系,庄王欲夺权上位,还一直指望着岳藩的支持。可眼下岳景隆身死、岳景阳上位,后面,到底是谁在操纵呢?
卫昭越想越不对劲,只觉眼下步步惊心,丝毫都疏忽不得。正烦忧间,瞥见众臣下朝,便退在一边。庄王系的官员自是与他说笑寒暄,而清流派仍是颇为高傲地自他面前走过。
卫昭也不恼,面上淡淡,眼见众官员皆出了乾清门,转身欲去延晖殿,却见内阁大学士殷士林迎面而来。
殷士林为河西人氏,出身贫寒,于二十二岁那年高中探花,一举成名。其人死板迂腐,但学问上极严谨,多年来历任国子监祭酒、翰林院翰林、龙图阁大学士,深得董方及谈铉等人赏识,是清流派的中坚人物。
他性子古板,恪守礼教,尤其看不起卫昭等内宠,数次上书泣求皇帝将宫中娈童遣散,劝谏皇帝修身养德。皇帝知他性情,也未动怒,只是将奏折给卫昭看过后,一笑了之。
他劝谏不成,便将矛头指向卫昭,公开场合经常给卫昭难堪,卫昭与他数次交锋,互有胜负。前几日相府庆宴,卫昭带着蟠龙宝剑出席,逼得殷士林当众磕头,更是狠狠出了口恶气。
见殷士林迎面走来,卫昭冷哼一声,欲待避开,却见殷士林脚步有些踉跄,面色也极苍白,再走几步,他身子一软,倒在卫昭足前。
卫昭纵是与他不和,可眼下是在乾清门前,不得不俯身将他扶起,唤道:“殷学士!”
殷士林闭目不醒,卫昭回头道:“快,将殷学士扶到居养阁,请太医过来看看。”
宗晟带着人过来,卫昭正要将殷士林交给宗晟,却忽觉殷士林的手在自己腰间掐了下。他心中一动,面上不动声色,道:“还是我来吧。”负起殷士林往乾清门旁的居养阁走去。
他走得极快,将宗晟等人甩在身后很远,待到四周再无旁人,殷士林在他耳边用极轻的声音吐出两个字:“奎参。”
卫昭再想保持镇定,脚下也不禁踉跄了下,但他瞬即清醒,将殷士林负到居养阁放下,看也不看他一眼,便拂袖而去。
殷士林的宅子在内城东直大街最南边,只有两进的小院,黑门小户,倒也颇合他自居清流的身份。他素喜清静,又从不受贿收礼,仅靠俸禄度日,自然也养不起太多仆人,家眷留在河西,宅中便只有两名仆女、一名厨房的老妈子。
这日殷士林自朝中回来,怒气冲天,咒骂间,下人知他因在乾清门晕倒,被内宠卫昭负了一段路,引为奇耻大辱,谁也不敢触他的霉头,便都躲在外院,不敢进来。
夜深人静,殷士林犹在灯下看书,一阵微风自窗户的缝隙透入,吹得烛火轻晃。
殷士林放下书,打开房门,到茅房转一圈回来,再将房门关上,走到里屋,向一个人影缓缓下跪,沉声道:“木适拜见教主。”
黑暗中,卫昭如遭雷殛,“蹬蹬”退后两步,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殷士林站起,将烛火点燃,看了戴着人皮面具的卫昭一眼,从靴中拔出一把匕首,奉至卫昭面前。
卫昭看清匕首,身形晃了晃,双膝一软,跪在殷士林面前:“五师叔!”
殷士林将卫昭挽起,慢慢取下他的人皮面具,凝望着他俊美的面容,又慢慢将他抱住,轻声道:“无瑕,这些年,你受苦了。”
卫昭瞬间眼眶湿润,他只知,师父多年之前便安排一个人潜入华朝,这个人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这些年以来,他也曾收过此人的几次情报,但从不知究竟是朝中的哪位官员。他也知道,自己还有位五师叔木适,多年前便不知去向,他只是自平叔口中得知,当年那位五师叔武功并不高,是个沉默寡言、性格内向的少年。
他万万没有想到,多年以来一直与自己势同水火、清流派的中坚人物,迂腐古板的大学士殷士林,便是自己的五师叔木适。
想来,这些年他故意与自己为难,其实是在掩护自己吧?
他尚未说话,殷士林已扼住他的肩,急速道:“教主,快回月落,皇上已经知道你的身份!”
ˇ一二七、风刀霜剑ˇ
卫昭数日来的担忧变成事实,却反而不再慌乱,冷冷一笑,轻声道:“他知道了?”
“是。”殷士林道:“皇上似是早就醒来,他知道咱们出兵相助裴琰,便觉事情不对,因为当日是裴琰主持调查教主。他再将薄云山谋逆前后诸事想了一遍,对教主动了疑心,让人暗查教主来历。今日在董方处看到密报,确认玉间府卫三郎的家人都死得极为蹊跷,余下的族人也只知有个卫三郎从小离家,却都未见过卫三郎的真实面目。董方收到密报后和皇上私语,我正退出内阁,听得清楚,是一句‘看来可以确定,他就是萧无瑕’。”
卫昭忽想起那日早晨,皇帝在西宫与自己说过的话,他由心底发出冷笑,咬牙道:“原来他一直在试探我。看来,他是要将我们在京中的人一网打尽,所以才封我爵位,赐我宅第。”
殷士林道:“教主,你还是快回月落吧,皇上绝不会放过你的。”
“逃是逃得成,但这里怎么办?咱们辛苦经营这么多年,已经走到这一步,难道要放弃不成?”
殷士林沉默片刻,有些沮丧:“是啊。”他又急道:“教主,皇上和董方这几日一直在商议,要对月落用兵!”
卫昭面色一白,喃喃道:“对月落用兵?他哪有兵可调?北面可都是裴琰的人。”
“他们商议时防着人,但对我倒不是很提防,我偷听到一些。只怕是要调小庆德王的部分人马自玉间府直Сhā平州,攻打月落,这边京城只要将裴琰一控制住,皇上就会调肃海侯的人马去与小庆德王会合,攻打月落。”
“小庆德王?!”卫昭突然觉得一阵彻骨的寒冷,全身仿佛堕入冰海。
耳边,殷士林的声音好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咱们帮裴琰赶走桓军,却犯了皇上的大忌。他恐我们与裴琰联手造反,又恨多年来受教主蒙骗,想先下手为强。所以现在控制住裴琰,架空他的权力之后,肯定会对咱们用兵―――”
殷士林忽然觉卫昭有些不对劲,将身形摇晃的他扶住,唤道:“无瑕。”
卫昭面色苍白,猛然吐出一口鲜血,低声道:“五师叔,盈盈,只怕没了。”
这夜寒风忽盛,“呼呼”地刮过京城每个角落。
卫昭负手立于子爵府后园的竹亭内,任寒风肆虐,如同冰人般呆呆望着一池枯荷。
今冬的第一场大雪,很快就要落下来,一池枯荷就要湮于积雪之中,只是明年,自己还能看到满池白莲盛开吗?
易五入园,寒冬之日,他竟满头大汗,卫昭的心彻底下沉。
“盛爷刚收到消息,小庆德王传出口谕,说、说郑妃谋害怀有身孕的程妃,郑妃被处死,程妃被以侧妃礼仪殓葬。咱们在玉间府的人也都莫名失踪。”
这句话宛如最后一把利刃,将卫昭的心割得血肉模糊。
“无瑕,看清楚了,他们四个都是师父留给你的人,将来要做大用的。”她和潇潇才六岁,粉雕玉琢般的一对人儿,怯怯地躲在苏俊身后。
“无瑕哥哥,你将来会杀王朗,帮我报仇的,是吗?”她刚到玉迦山庄,喜欢跟在他身后,也不理会他对她的淡漠。
“无瑕哥哥,教主说你就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你还会回来看我们吗?”离开玉迦山庄的前夜,她和潇潇在窗户外和他说话,他心中却只有对未知命运的恐惧,重重地将窗户关上。
纵是她主动要求去玉间府,主动要求嫁给小庆德王,可他知道,若是他不应允,她又怎会赔上这条性命?
可是,姐姐的性命已经赔上,那么多族人的性命已经赔上,自己又怎有退路?!
卫昭缓缓低头,凝视着自己白晳修长的双手。这双手,究竟,还要染上多少血腥呢?
凛冽的寒风似从衣袍每个空隙处钻入,刺进灵魂深处,他抵挡不住这阵寒风,急忙将手笼入袖中。易五知他素来怕冷,忙解下身上的鹤氅替他披上,卫昭面上慢慢有了血色,低声道:“小五。”
“在。”
“你方才是直接去见的盛爷,还是到客栈取的消息?”
“我是去洪福客栈取的,未与盛爷见面。”
卫昭稍稍放心,道:“从现在起,你不要再去同盛堂,专心做你的光明司卫。”
易五醒悟过来,吓了一跳:“主子,形势这么危急吗?”
卫昭不答,半晌,闭上双眼,音调极低:“回去歇着吧。”
望着易五的身影消失在月洞门,卫昭胸口刺痛,剧烈咳嗽,抬袖去拭,白袍上一团殷红。
风将他的乌发吹得翩飞翻卷,他定定看着这团殷红,再望向宅子后方,想寻找那团微弱的光芒,可满目皆是黑暗,这一刻,只有无边无际的寒冷将他淹没。
风刀霜剑,苦苦相逼,真的只有用尽全部生命,才能洗刷掉满身的罪孽与耻辱吗?才能摆脱纠结在灵魂之中十余年的恶魔吗?
延晖殿内阁,皇帝换上团龙衮服,董学士进来,众内侍悄悄退出去。
董学士将起草好的圣旨奉给皇帝,皇帝看了看,点头道:“殷士林的文采,还真是只有谈铉堪有一比,只是人太死板。”
董学士道:“皇上,是不是太急些?眼下高成那两万人还在朝阳庄,万一――”
皇帝见叶楼主负手立于门口,不虞有人偷听,叹道:“董卿,朕的日子不多,朕得替炽儿留个稳固的江山。”
董方素来持重,此时也涕泣道:“皇上,您——”
“咱们要想将星月教一网打尽,便只有引三郎作乱。可煜儿这些年和三郎走得近,不定后面弄多少事。若不将他弄走,三郎一旦生事,他便没有活路。唉,只盼他能体会朕的一片苦心,安安分份去封地。这是朕给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他若再不悔悟,朕也保不住他。”皇帝长叹道。
“那静王爷?”
“他先缓缓,等把裴氏两叔侄压得动不得了,再收拾宁剑瑜,才能把他挪出京城。董卿,朕也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年关,若是真有个不测,炽儿就全拜托给你。”
董方伏地痛哭,怕殿外有人听见,强自压抑,低沉的哭声让皇帝也为之心酸,他俯身将董方扶起,道:“炽儿虽懦弱些,但所幸天性纯良,只要有董卿和谈卿等一干忠臣扶持,他会是个好皇帝。”
他望着殿外阴沉的天空,缓缓道:“江山,还是我谢氏的江山,我要将它完完整整地交给炽儿,绝不容他们作乱!”
董方抬头,这一刻,他仿佛又见到当年那个意气勃发、杀伐决断的邺王殿下。
朝会伊始,议的是梁州的紧急折子。因为梁州一直缺水,前年朝廷就同意梁州组织民力,掘渠引水。好不容易今年朝廷拨些河工银子,梁州百姓又自发筹批款银,召得丁夫开掘,未料下面的县官凶狠暴厉,贪河工银子不说,还打死十多名河工。
河工愤而暴乱,将衙役打伤,扣押县官,梁州郡守连夜赶去,也未能令河工放人。河工领头之人声称,要朝廷派出二品以上官员亲至梁州,他们要当面陈述案情,为亲人申冤,才肯放人并重新开工。
皇帝和内阁一番商议,由于梁州郡守多年前曾为震北侯裴子放的部属,便议定派裴子放前往梁州,调停并督复河工。
裴子放也未多说什么,面上淡淡,跪领皇命。
可接下来的一道圣旨,就让殿内众臣傻眼了。皇帝诏命,庄王谢煜,因过分思念亡母,积郁成疾,唯有常年浸泡于高山上的温泉中方能治愈,皇帝怜恤其纯孝,将海州赐给庄王为封地,着庄王在三日后前往海州封地,治疗疾病。
陶内侍扯着嗓子将圣旨宣读完毕,庄王便面色惨白跌坐于地。昨日岳景阳愿重为藩臣的表折上,他便知大事不妙,彻夜难眠。他与岳景隆之间的那事自是万万不能让皇帝知道的,眼下岳景隆身死,自己与他的密信会不会落在岳景阳手中呢?还有,岳藩出了这么大的事,背后会不会有人在操纵?
他坐立不安了一夜,战战兢兢上朝,皇帝果然颁下这样一道圣旨,将他心中最后一丝希望彻底毁灭了。
他抬眼望了望宝座上的皇帝,那是他至亲之人,可这一刻,他觉得世上距他最遥远的也是宝座上的人。他的目光与皇帝锐利的眼神相交,猛然打了个寒战,只得匍伏于地,颤声道:“儿臣谢父皇隆恩!但儿臣有个请求,伏祈父皇恩准。”
“说吧。”
“母妃葬于皇陵,儿臣此去海州,不知何时方能再拜祭母妃,儿臣恳求父皇,允儿臣在冬至皇陵大祭后再启行,儿臣要于大祭时向母妃告别。”
皇帝盯着他看了片刻,道:“准。”
庄王泣道:“谢父皇隆恩。
皇帝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终没有开口。
裴琰淡然地看着这一幕,也未多言,散朝后,又认真和董学士、殷士林等人商议冬闱和皇陵大祭事宜,待到午时才出宫。
走至乾清门,卫昭正带着易五从东边过来,见到裴琰,立住脚步,笑道:“少君,你还欠我一顿东道,可别忘了。”
裴琰笑道:“今晚不行,静王爷约了我喝酒,改天吧。”
“少君记得就好。”
二人一笑而别,裴琰打马离了乾清门。
ˇ一二八、孤注一掷ˇ
这日厚重的云层压得极低,风也越刮越大,到了黄昏时分,今年的第一场雪终于飘落下来。一个多时辰后,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便将京城笼在了一片洁白之中。
卫昭翻入庄王府后墙,这王府他极为熟悉,片刻工夫便潜到庄王居住的“来仪院”。庄王正手握酒壶,呆呆坐于窗下,屋内也无仆从。卫昭轻叩了一下窗棂,庄王抬头,惊喜下穿窗而出,握住卫昭的手,半晌说不出话来。
二人进屋,庄王将门窗关紧,转身道:“三郎,你总算来了,我夜夜等着你,也不敢让人进这院子。”
卫昭单膝跪下,哽咽道:“王爷,卫昭对不住您,大事不妙。”
庄王身形晃了晃,喃喃道:“何事?”
“小庆德王,只怕是已经投靠太子了。”
庄王痛苦地合上双眼,却听卫昭又道:“还有一事,王爷得挺住。”
庄王冷冷笑:“挺住?都到这个地步,我还有什么挺不住的?大不就是一死,你说吧。”
卫昭犹豫,见庄王目光凶狠地盯着自己,无奈道:“王爷和岳景隆的信,落在了岳景阳的手中,昨天随表折一起送到了延晖殿。”
庄王额头冷汗涔涔而下,全身如同浸在结冰的寒潭之中,卫昭忙过来扶住他:“王爷。”
庄王慢慢在椅中坐下,呆望着烛火,良久,低声道:“三郎。”
“在,王爷。”
“我恨他!”庄王咬牙切齿。
他也不等卫昭答话,便自言自语地说开了,话语中充满切齿的痛恨:“我恨他!他娶母妃本就不怀好意,只是为了拉拢高氏,他也从来没有把我当成他的亲生儿子。无论我怎么努力,他正眼也不瞧我一下!眼下高氏覆亡,母妃尸骨未寒,他就要对我下手,海州那么穷的地方,什么养病?!分明就是流放!”
他仰头大笑,笑声中透着怨毒:“三郎,你知道吗?我华朝一百多年来,凡是流放的王爷,没有一个有好下场!不是意外身亡就是急病而死。海州,只怕就是我谢煜丧命之处!”
卫昭“扑嗵”跪下,紧攥住庄王的手,仰头道:“王爷,您千万不能这么说,您若去海州,卫昭怎么办?”
庄王盯着他看片刻,轻声道:“三郎,你又何必要跟着我这个没出息的王爷,有父皇在,你还怕什么?”
卫昭摇头:“不,王爷,您有所不知,皇上只怕撑不太久了。”
庄王一愣,卫昭泣道:“皇上这次病得重,虽然醒来了,但恐怕寿不久矣。皇上若不在了,谁来护着卫昭?太子若是登基,只怕第一个要杀的便是我,清流派,早就要将我除之而后快。殷士林那些人对我的态度,王爷您看得比谁都清楚。”
庄王长叹,将卫昭拉起,他面色严峻,长久在室内徘徊。
屋外,北风呼啸,吹得窗户隐隐作响。庄王将窗户拉开一条小缝,寒风卷着雪花扑了进来,庄王一个激凌,回头望着卫昭,冷声道:“三郎,横竖是一死,咱们只有一条路可走!”
卫昭面带迟疑,瑟瑟缩了下,庄王怒道:“怎么?三郎,你不敢?!”
卫昭忙道:“王爷,我不是不敢,可眼下咱们只高成那两万人,只怕——”
庄王头:“是,单凭高成这两万人是成不什么气候。”他再思忖片刻,抬头道:“三郎,只怕还要麻烦你。”
“请王爷吩咐,卫昭但死不辞!”
庄王握住卫昭的手,轻声道:“咱们眼下,只有与裴琰联手,才有一线希望。”
卫昭眉头皱皱:“少君?”
“是,父皇现在怎么对少君,你也看到了。他取消丞相一职,命少君去管冬闱和大祭,今又将裴子放派去梁州管河工,分明是在逐步架空他叔侄的权力。少君现在只怕是在父皇的严密监控之中,他现在比咱们更不安。”
“可是,裴琰一直扶持静王爷的。”
庄王冷笑一声:“裴琰心中才没有那个‘忠’字,谁能给他最大的好处,他就会投靠谁。”
他在室内急促地踱了几个来回,终下定决心,将心一横,沉声道:“三郎,你与他有沙场之谊,你帮我去和他谈,只要他助我成事,我愿和他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雪,越下越大,扯絮撕棉一般,到了子时,慎园已是冰晶素裹。
东阁内,裴琰将炭火挑旺了一些,将酒壶置到炭火上加热,又悠然自得地自弈,待窗外传来一声轻响,他微微一笑,道:“三郎,可等你多时了。”
卫昭由窗外跃入,取下人皮面具,又拂了拂夜行衣上的雪花,大喇喇坐下,道:“今夜王府的长风卫,可是一个都不见了。”
裴琰摸摸酒壶,道:“正好。”他替卫昭将酒杯斟满,笑道:“长风卫此刻自然是在静王府外恭候,我此刻呢,正在静王爷府中吟诗作画。”
卫昭眸中满是笑意,和裴琰碰了下酒盏,一饮而尽,叹道:“不错,是好酒。”
“可惜没有下酒菜。”
二人同时愣了一下,裴琰终忍不住问道:“小慈可好?”
卫昭沉默片刻,低声道:“很好。”
室内空气有一瞬的凝滞,还是裴琰先笑道:“三郎,我不能在静王府待上整夜,咱们合作这么多次,也不用再说客套话。”
卫昭再仰头,喝口酒,低声道:“少君,皇上他,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琰俊眉一挑,既震惊又意外:“皇上知道了?”
“是。”
裴琰皱眉道:“这可有些不妙,三郎危险!”
“少君放心,他现在想将我的人一网打尽,没摸清楚前不会下手。他虽派了人暗中盯着,但我自有办法摆脱跟踪,今夜前来,并无人知晓,不会连累少君的。”
裴琰摆摆手:“三郎还和我说这种话,眼下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我一直以为,皇上只是忌惮月落和我联手,才将我暗控,并准备对月落用兵,未料他竟知晓了三郎的真实身份。”
卫昭身子稍稍前倾,道:“少君,我刚从庄王府出来。”
“哦?庄王怎么说?”
卫昭微笑,炭火通红,他的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散发着锐利的光芒。他缓缓道:“庄王说,只要少君肯助他,他愿在事成之后,与少君以‘回雁关’为界,划关而治!”
裴琰默然不语,只是慢慢抿着酒,卫昭也不再说,低头看了看棋局,揽过棋子,续着裴琰先前的棋局下了起来。
裴琰起身,负手走到窗下,凝望着窗外漫天飞舞的雪花,叹了口气,道:“庄王爷打的是什么主意?”
卫昭端起酒杯,清冽酒光映着他闪亮的双眸,他沉声道:“他已经没有退路了,想让少君和他以‘诛奸臣,除君侧’之名,联合起事!”
裴琰微微摇摇头,良久,叹道:“三郎你想想,现在不是起事的时机啊。”
卫昭抬头:“少君,眼下非反不可。我大不了逃回月落,可是少君身系这么多人的安危,皇上又对你步步紧逼,过不了多久,终会对少君下毒手啊!”
裴琰踱回椅中坐下,直视着卫昭,道:“三郎,先不说小庆德王和岳藩都站在皇上那边,南北势力相当。这次征战,民心向背的作用,你也看得清楚,不用我多说。咱们凭什么造反?皇上虽然狠毒,尚不算无道昏君,华朝也未到千疮百孔的时候。如果得不到百姓和百官的支持,就凭长风骑和高成区区两万人,能名正言顺地打下并坐稳江山吗?”
卫昭有些激动,道:“可他谢澈不也是阴谋作乱才登上皇位的?他的那个宝座,同样来得名不正言不顺!”
裴琰一愣,转而笑道:“三郎这话,我倒想知道是从何而来的。”
卫昭踌躇了一会,从怀中取出数封书信,信函似是年代已久,已经透着枯黄。裴琰接过一一细看,眸光微闪,他将书信仍旧折好,叹道:“原来薄公最后是死在三郎手中。”
“少君见谅,当初在牛鼻山,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裴琰将书信放下,欠欠身,道:“三郎,你稍等片刻。”
裴琰出屋,卫昭将身躯放松些,斜靠在椅中,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望着炉内通红的炭火,听着窗外寒风呼啸,目光有些游离。
脚步声轻响,卫昭醒觉,裴琰握着个铁盒走进来,他将铁盒在卫昭面前打开,卫昭低头,面色微变。
他拿起铁盒中的黄绫卷轴,缓缓展开。待看完了卷轴上的文字,他猛然抬头,讶道:“原来先皇遗诏竟是在少君手中,为何——”
裴琰苦笑,坐下道:“三郎,我有先皇遗诏,你有当初谢澈给薄公和庆德王的秘信,都能说明当初先皇属意继承大统的人是景王,而非邺王。是他谢澈联合董方、薄云山、庆德王及我叔父,又命先父潜入皇宫,换走遗诏,才得以谋夺了皇位。”
“正是如此。”卫昭有些兴奋,道:“少君,只要你我联手,将这几份东西昭告世人,再起兵讨伐,不愁大事不成!”
裴琰还是苦笑,道:“三郎,我当初也以为这东西能作大用,可眼下看来,毫无用处。”
卫昭陷入沉思之中,裴琰叹道:“当初我为夺回兵权,控制北面江山,才领兵出征,去打薄云山。在人前我一直说的就是薄贼逆乱,他所奉的那个‘肃帝’是假的,皇上当初皇位来得光明正大,景王才是逆王。如果现在我起兵,又改口皇上才是谋逆,景王才是名正言顺的皇位继承人,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出尔反尔吗?谁还会相信我们手中的遗诏是真的?大家肯定都会认为书信是伪造出来的。”
卫昭默然无语,裴琰又道:“薄云山为何不得人心?因为他本身就是四大功臣之一!当初是他扶皇上登基,现在又说皇上的皇位来得不清不楚,这就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他一个逆贼,指另一个逆贼为贼,百姓们会相信吗?裴氏也参与了当年的事情,眼下如果跳出来说皇上是逆贼,文武百官、天下百姓,同样不会相信的。”
卫昭也想明白了这一层,他自嘲似地笑笑,拿起那几封信函,轻吁了口气,将信函投入炭火之中。
望着火苗腾起,将信函卷没,他呆呆道:“少君,依你所见,现在该如何行事?”
裴琰将先皇遗诏再展开看了看,眉间闪过一抹伤痛,何为真?何为假?怕是连自己都说不清——他不敢再想,将遗诏也投入炭火之中。
室内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二人愣愣地望着信函与遗诏化为灰烬,待青烟袅袅,徐徐散去,裴琰方低声道:“三郎,说实话,回京前,你是不是想扶庄王上位?”
卫昭心念急转,终知庄王保不住,索性坦然道:“不瞒少君,正是。”
“可眼下,咱们要想活命并达成目的,庄王不可保。”
卫昭不语,裴琰道:“眼下既不能公开起事,静王手中又无兵,就只有借庄王之手来除掉皇上和太子。要想不引起下人的怀疑,便定得由庄王来背个黑锅!”
见卫昭仍不语,裴琰给他斟了杯酒,续道:“庄王既有谋逆的动机,又有谋逆的兵力。若是皇陵大祭,高成带兵冲入,咱们在一片混乱之中,除掉皇上、太子和庄王。到时只需说是庄王谋逆,皇上和太子与其同归于尽,咱们再扶静王上台,自是顺理成章,不会引人怀疑。静王势孤,又是咱们扶他上的台,自然会乖乖听话,你我何愁大业不成?!”
卫昭轻转着手中酒杯,沉默许久,终仰头一饮而尽。他靠上椅背,斜睨着裴琰,悠然笑道:“看来,我还得重回庄王府演一场戏。”
裴琰起身,向卫昭长身礼,肃容道:“三郎,咱们这次做的,是比以往更艰险百倍的事情,裴琰在这里先谢过三郎。”
卫昭忙起身还礼,二人相视一笑,裴琰忽然有些特别的感慨,语气诚挚地道:“三郎,到了今日,我才觉得你我不是对手,而是知己和朋友!”
卫昭大笑,笑声中,他穿窗而出,室内只余他悠长的声音:“少君,等这件事办成,咱们才是真正的朋友!”
一二九、生死相托ˇ
江慈趴在窗前,望着院中银絮乱飘,又回头看了看沙漏,无奈地撅了撅嘴,吹灭了烛火。
正睡得朦胧之时,隐约听到房门被推开,她心中欢喜,却将呼吸声放得平缓悠长,似是熟睡过去。
黑暗中,他轻轻走到床前,他在床边坐下,他轻抚上她的额头。
他的手指冰冷如雪,让她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只得坐起,嗔道:“你明知道人家装睡,还故意这样。”
又将卫昭冰冷的手握住,捂在胸口,寒意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噤,胃中一阵翻腾,伏在床边干呕起来。
卫昭忙拍上她的背心,急道:“怎么了?”
江慈喘气道:“兴许是着凉了。”
卫昭不欲让她看见自己的夜行衣,摸黑端来茶杯。江慈喝茶漱净了口,仍旧躺下。卫昭悄然除下夜行衣,钻入被中将她抱住。二人静静地依偎,屋外雪花飘舞,屋内,冰冷的身躯渐转温热。
“无瑕。”
“嗯。”
“你,是不是要去做很危险的事情?”她终于将盘桓在心头数日的话语问出。
他一惊,良久方道:“你放心,我是在做一些事情,可并不危险。”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不骗你。”
“骗我你是小狗。”
他将她抱紧了些,低声道:“你怎么不长记性,我们不做小狗,要做两只猫。”
她笑了起来,得意道:“我现在觉得,两只猫也不好玩,得生一群小猫,满屋子乱跑,那才好玩。”
会有这一天吗?他怔然,忽然涌上一阵极度的恐惧:从来以命搏险、从来渴求死亡,今日却有了牵挂,若是——她该怎么办?月落又该怎么办?
她觉察到他的异样,痴缠上他的身躯。他暗叹一声,任微弱的火苗,在这大雪之夜,将自己带入无边无际的温暖之中。
这场大雪,连绵下了三日。
十一月初十起,裴琰与董方等大学士在内阁,整日筹备着冬闱与冬至日皇陵大祭。
十一月初十,裴子放起程离京,前往梁州调停督复河工。
这日夜间,大雪终于慢慢止住,但京城已是积雪及膝,冷旷的街道上空无一人。
大学士殷士林正在灯下撰编今年冬闱的试题,当写到“死丧之威,兄弟孔怀”时,慢慢放下了手中之笔。
他推开窗户,望向西北黑沉的天空。这一生,可还能登上星月谷的后山,与情同手足之人并肩静看无边秋色?
他回转桌前,视线落在案头一方玉印上——殷士林,不由摇头苦笑。真正的殷士林,二十年前进京赶考之时,便被他杀死在野猪林中,现在的这个殷士林,谁能知道他本不过是个沉默寡言、只爱读书的月落少年木适呢?
窗外,从檐上悄然落下一个身影,穿窗而入,殷士林忙将窗户关上,转身行礼道:“教主。”
卫昭除下面具,看了看桌上,道:“今年冬闱的试题?”
“是。”
卫昭道:“今年冬闱是赶不上,以后,还得劳烦五师叔,想法子多录咱们月落的子弟。”
殷士林一愣,讶道:“教主的意思是——”
卫昭在椅中坐下,道:“五师叔请坐。”
殷士林撩襟坐下,身形笔直,自有一番读书人的端方与严肃。卫昭心中欣慰,将与裴琰之间诸事一一讲述。
这一年多来,风起云涌,惊心动魄,卫昭却讲得云淡风清,殷士林默默听着,待卫昭讲罢,他才发现自己竟出了一身大汗。
他想向面前之人下跪,匍伏于他的身前,行月落最重的大礼,可卫昭却抢先一步,在他面前缓缓跪下。
殷士林终忍不住流下两行泪水,伸出手轻抚着卫昭的头顶。卫昭感受着这份亲人的疼抚,忽起孺慕之心,低声道:“师叔,这些年来,我夜夜都做噩梦,不知自己能否活到明天。”
殷士林一声长叹,卫昭喉头哽咽,道:“师叔,此次若是事成,自然最好,无瑕还能继续为我族人尽心尽力。可若是事败,或是不得不以命相搏,无瑕便可能再也不能回来。”
殷士林自是知道皇帝的厉害,无言以对。
“师叔,四师叔有治国之才,将月落交给他,我很放心。可华朝这边就只有拜托您。”
殷士林将卫昭拉起:“无瑕,你起来说话。”
卫昭肃容道:“师叔,如果此番事败,将来仍是太子登基,您作为清流一派,请力谏太子,不要再强迫我族强献姬童。若是事成,而我又不在了,您得看住裴琰。”
殷士林对裴琰知之甚深,点头道:“自当如此。”
“我们现在能做的,便是尽力为月落争取几十年的时间,这几十年,绝不能让裴琰登上那个宝座,但也不能让他失去现有的权力。”
“嗯,他若为帝王,只怕会翻脸不认人,不肯兑现诺言;他若没有权力,自然也无法为我月落谋利。”
“是,静王虽然势孤,但也不是省油的灯。师叔您要做的便是在他和裴琰之间周旋,尽量保持让他们互为制肘,让裴琰落在我们手中的东西能起到作用。废除我族奴役,允月落立藩,这些,都要让裴琰一一办到!”
卫昭的声音沉肃而威严,殷士林不由单膝跪下,沉声道:“木适谨遵教主吩咐,死而后已!”
卫昭将他扶起,道:“师叔,还有一事托付于您。”
“教主请说。”
卫昭从怀中取出一本册子,递给殷士林:“这些年来,我利用皇上赏赐的财产和受贿所得,在全国各地办了多家商行,现在是由同盛堂的盛掌柜在主理。我若不在,这些人和商行便交给师叔。师叔是读书人,可也应当明白,若无雄厚的钱财做后盾,咱们将一事无成。”
“是,木适明白。”
“还有,这些年我抓到很多官员的把柄,也在一些官员家中安Сhā眼线,都记在册子中,师叔您见机行事吧。”
殷士林将册子展开,从头至尾看了两遍,再闭目一刻,将册子投入炭盆之中。
卫昭曾听师父过位五师叔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不惊讶,微笑道:“师叔行事谨慎,无瑕实是欣慰。”
殷士林却似有些犹豫,卫昭道:“师叔有话请说。”
“教主,裴琰的那些罪证和他亲书的诏令呢?”
卫昭为这件事想了数日,心中有了决断,便道:“师叔,您在华朝,与虎狼周旋,那些东西放在您里,有风险。”
殷士林也知自己宦海沉浮,平时为在清流一派中维持声名,得罪了不少人,保不准哪就有事败或是被削职抄家的危险,放在自己处确实是有极大风险。而自己显然也无法亲回月落,把东西交到四师兄手上。但他仍忍不住问道:“教主打算将东西交给何人?眼下送回月落也来不及了。”
卫昭起身,道:“我想把些东西托付给一个人,如果我回不来,就请他带去月落,交给四师叔。”
“哦?何人?”
“他是一个君子,一个当今世上,最解裴琰、也最有能力保护些东西的人!”
京城大雪,位于京城以北二百余里处的朝阳庄更是覆于积雪之下。
黑夜,雪地散发着一种幽幽的冷芒,亥时末,一队运送军粮的推车进了河西军军营。
高成得禀,便亲至粮仓查看,他持刀横割,“唰”的一声轻响,白米自缝隙处哗哗而下,高成用手接一捧细看,冷冷一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了营房。
刚进屋,他面色一变,但马上又若无其事地将门关上,吹熄烛火,带着一点怒意大声道:“都散了,不要杵在外面。”值守的亲兵知他最近心情不好,恐成被殃及之池鱼,忙都远远躲开。
高成跪下,低声道:“王爷怎么亲自来了?天寒地冻的。”
庄王坐于黑暗中,眼眸幽幽闪闪:“我不亲自来和你交待怎么行事,我放心不下。准备得怎么样了?”
高成压低声音道:“我昨晚沿裴琰提供的地形图走了一遍,由马蹄坡至皇陵,确实有一条隐蔽的山道,可以绕过锦石口京畿大营。只是需穿过一处山洞,山洞内有巨石壅堵,只可容一人匍伏通过,估计这处得耽误一点时间。”
“如果太早动兵,怕会引起怀疑。”庄王沉吟道。
高成道:“也不能用火药炸石,我倒有个主意。”
“说。”
“还有十天的时间,可以找些石匠来,将那巨石凿开些,事毕将他们杀了灭口便是。”
“只有这样了。”庄王点点头:“大祭是巳时准时开始,我和裴琰、三郎会将父皇还有太子拖在方城上,让他们不能下方城发号施令。三郎会让光明司卫控制皇陵内其他地方。你一听到钟响,便在这个时候迅速拿下皇陵外姜远的禁卫军,然后换了禁卫军的衣服,开进皇陵,只静王在京城谋逆,你们奉旨进陵保护皇上。你让一部分人控制文武百官,其余的人上方城除掉父皇和太子,控制住裴琰。”
高成讶然:“静王不去皇陵吗?”
庄王冷冷笑:“哼,裴琰要利用我,我就反利用他,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我借三郎之口,允他划关而治,让他以为我真的是走投无路才找他。他反过来劝我不要起兵,要咱们借皇陵大祭,向父皇和太子下手,然后栽赃给静王,他再扶我上台。我估计,到时静王肯定会装病不去皇陵。”
高成也想明白,高氏倾覆的仇恨滔而来,咬牙道:“这是他惯用的伎俩,借刀杀人,过河拆桥!”
“不错,他想借我们的手除去父皇和太子,然后把罪名推我们身上,说咱们谋逆,他就可扶静王上台。嘿嘿,他打的如意算盘!不过,三郎早就想到了这层,他让我假装上当。只要我们一起事,陶行德就会带人在城内将静王杀掉。静王一死,裴琰又被我们控制住,那时就由不得他了。”
“王爷为何不趁机除了裴琰,说他和静王联合谋逆?”
庄王叹了口气:“宁剑瑜重兵屯于河西,谁敢动他?眼下还要借他的力量来牵制小庆德王和岳藩。等我坐稳了皇位,把小庆德王和岳藩边摆平了,再慢慢处置他。”
ˇ一三零、风雨如磐ˇ
弘泰殿,通臂巨烛下,殷士林将撰录好的冬闱试题分给内阁众臣。裴琰认真看罢,赞道:“殷学士的题真是出得端方严谨,面面俱到。”
董方也赞声,转向陶行德道:“陶相,啊,不,陶学士,您看怎么样?”
陶行德不再任右相后,便入内阁为大学士,他此时似是有些神不守舍,听言“啊”声,又慌不迭地头:“好,好。”
董方道:“既然大家都没有什么意见,那就将试题上奏圣上,恭请圣裁。”
静王起身,笑道:“既然定了,那本王就先走一步,李探花还在‘畅音阁’等本王呢。”
众人都知他素来风雅,也爱结交众文人墨客,李探花才名甚著,是他近来着重结交的文人。便都道:“王爷请便,我等也要回去了。”
众大臣出殿,董方将折子再整理了下,正待去延晖殿,却见陶行德仍坐在椅中,神色怔怔,便走近拍拍陶行德的左肩:“陶学士!”
陶行德猛然跳起,脸色还有些苍白,董方讶道:“陶学士, 你是不是病了?脸色这么难看?”
这夜却出了件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事。静王与李探花等一干文人墨客在潇水河边的“畅音阁”对炉酌饮,联诗作画,一干才子又叫了数名歌姬相陪,弹琴唱曲,好不风流。
“畅音阁”的歌姬中有一位叫“小水仙”的,长得甚是美艳,又弹得一手好琵琶,颇受客人的青睐。
哪知当夜肃海侯军中管带潘辉,带着帮弟兄趁休假也来“畅音阁”游玩,这帮军爷自是横惯的,指名要“小水仙”相陪,听到“小水仙”被一帮酸秀才叫去,二话不说,便直登“畅音阁”三楼。
一干才子恃着有静王在内,当然不肯相让,双方开骂,一方骂得粗鄙无比,一方则骂得拐弯抹角。静王素喜微服出行,当日也只带了几名随从,等骂战他自是不便出面,也未及时表明自己的身份。
潘辉性子暴燥,骂得一阵,心头火起,便动上了手。“畅音阁”三楼被砸得一片狼籍,数名才子受了伤,而静王更是在混战中被人掀到窗外,一直落入“畅音阁”外的潇水河中。
所幸严冬,河面已结薄冰,静王捡得一命,但已摔断一条左腿。
第二日早朝,便有监察御史参肃海侯治军不严,放纵部属流连烟花之地,还将静王打伤。皇帝震怒,肃海侯也上朝伏地请罪。但因战乱刚刚结束,皇帝和内阁商议后,命其将三万人马撤至锦石口京畿大营,待年关过后,再撤回苍平府。
只是静王腿伤严重,不能下床,皇帝便命他在府中静养,不必再上朝,也不必再准备冬至皇陵大祭事宜。
这边静王刚刚受伤,宫里又有内侍出起水痘。皇帝命太医院急配良方,并将患痘人群隔离。可千防万防,某日太子还是发起高烧,身上出现水泡。
皇帝也着了急,亲往太子府探望,想是皇恩浩荡,太子的水痘在数日后渐渐出破。为防破相,太医院张医正叮嘱太子在未完全好前,千万不能见风。于是太子精神稍好些可以上朝之后,便罩上厚厚的斗篷和面纱,倒成朝堂中异样的一道风景。
京城变故迭出,岷州也传来震北侯裴子放坠涧受伤的消息。
裴子放领圣命去梁州,在经过岷州莲池涧时,突遇暴雪,马失前蹄,落下深涧。所幸裴子放身手高强,不断攀住崖边结冰的巨石,滑落数丈后才没有坠下深涧,后被随从救起,但已受伤较重,不能行走,在正源县休养两日,才重新上路,但裴子放腿脚不便,只能坐轿而行,自然行程便慢了几分。
裴子放受伤的消息传入王府,裴琰正从宫中回来,依旧直入蝶园。裴夫人笑着将密报递给裴琰,裴琰看罢笑道:“叔父那边不成问题,我这边也都安排好了。”
“嗯,那就好。”裴夫人悠悠转回案后,不急不慢地执笔写着,写罢,道:“少君,来看看。”
裴琰走至案前细看,淡声吟道:“飞花舞剑向啸,如化云龙冲九霄。”又赞道:“母亲的字,孩儿望尘莫及。”
呣子二人相视一笑,裴夫人放下笔,道:“放心去吧,京城有母亲坐镇。万一形势危急,不必顾着母亲。”
裴琰唤道:“母亲!”
裴夫人望向窗外阴沉的天空,缓缓道:“自古成大事者,总要付出牺牲,只是要切记,当机立断,随机应变,一旦下手,需当狠辣无情,不可有丝毫犹豫!”
“是。”裴琰束手,沉声道:“孩儿谨遵母亲教诲。”
裴夫人微微一笑,又取过案头一封书函,裴琰展开细阅,讶道:“叶楼主竟是清流一派的人?”
“是,清流派从来就是本朝支不可忽视的势力,但他们与武林没什么瓜葛。可四十年前,当时的清流砥柱,内阁大学士华襄得到‘音阁’的支持。清流与‘音阁’约定,‘音阁’每十年派出二十名武功出众的弟子,暗中为清流派作守护之职。只是这事十分隐秘,我也是觉得叶楼主来历不明,依稀想起这事,传信给你师叔,请他秘查,才查出来的。”
裴琰笑道:“师叔祖可好?”
裴夫人瞪他一眼:“南叟退隐江湖,本来过得好好的,去年被你拉出来主持武林大会,今年又被拉出来查‘揽月楼’,怎么会好?”
裴琰却突然想起事,讶道:“原来是他们!”
“去年使臣馆案,带子明去查验尸身,曾有武林高手向们袭击,身手很强,我还一直在想京城何时有一派势力,武功这么高强,现在想来,定是叶楼主手下的人。看来“揽月楼”一直是故皇后一派用来作为刺探消息所用。”
“嗯,他们奉‘天音阁’之命辅助清流派,自然保的是故皇后所生的太子。你若与叶楼主对决,可万万不能大意。”
“是,孩儿明白。”
下了数日的雪,前次买的菜已吃尽,江慈只得换上男装,再走到灶下,用灶灰将脸涂黑。刚起身,胃中又是一阵不舒服,干呕一阵后,猛然抬头,震惊之后涌上心头的是极度的喜悦。
她替自己把了把脉,可仍无法确定,便换回女装,在脸上贴上一粒黑痣,再罩上斗篷,拎着竹篮,出了小院。
大雪后的街道,极为难行,江慈小心翼翼走着,转入一家医馆。
“恭喜,是滑脉。”
江慈走出医馆,仰头望着素冷的天空,抑制不住地微笑。终于,不再是孤单的两只猫。
可是,这一夜,卫昭没有来,此后的数夜,他也没有来。
江慈的反应越来越明显,她渴望见到他,告诉他这个能让他惊喜的消息,可一连数日,他都没有来小院。
她数次上街买菜,溜到茶馆坊间,听着百姓的闲谈,知京城一切安静如初,而忠孝王和一等忠勇子爵都依然圣眷恩隆,才放下心来。
夜灯初上,崔亮在积雪的东市慢慢走着,纵是知道希望渺茫,却仍下意识地东张西望。
三年多了,本以为自己可以淡忘,可是当那夜再见那抹鹅黄,他才发觉,有些东西终究无法放下。
可放不下又怎样?自己终要离开京城,去云游四海、游历天下,自己不是也曾答应过她,要写成游记,借她一观吗?
从她的衣着和谈吐来看,显是世家贵族家的大小姐,端庄而淡静,但又有着普通少女的俏皮与灵秀。那卷曲的长发总是能吸引他的视线,让他在写诗时有些心猿意马,她也便会用淡淡的话语委婉地指出那因心猿意马而生的瑕疵。
当她神情淡静,很优雅地说出不能再来东市,他终知道,他与她,便如同天空中偶尔相会的两朵云,淡淡地相遇,又淡淡地分离。
有人自身边奔过,崔亮被撞得踉跄了一下,不由苦笑,同时将那人塞入自己手心的纸团悄悄笼入袖中。
崔亮在东市上逛了一阵,步入街边的一座茶楼。小二热情地将他引上二楼间雅座,很快他悠然自得的身影便出现在临街的窗上。
不多时,崔亮起身,消失在窗前。街下几名大汉一愣,正待入茶楼,见他的背影又出现在窗前,便又蹲回原处。
崔亮与易五换过装束,让他坐到窗前,自己迅速由茶楼后门闪出。那处,早有一辆马车在等候,崔亮闪上马车。车夫轻喝,马车在城内转数圈,停在一处深巷内。
崔亮下车,车夫将马车赶走。崔亮徐顾四周,不知身在何处,忽觉腰间一紧,一根绳索凌空飞来,卷上他的腰间,将他带上半空。一人将他接住,在黑夜中沿屋脊疾奔,东闪西晃,终轻轻落在一处院落之中。
被人扛在肩头疾奔,崔亮不由有些头晕,见他落地,忙道:“萧兄,快放我下来吧。”
卫昭笑着将他放下,拱手道:“子明,得罪。”
崔亮拂拂衣襟,四顾看看,道:“这是哪里?”
一三一、死生契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