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婆娘脸上横肉坟坟堆起,蹭开椅子,只一站立,乖乖,好大一团肉,一步一阵乱颤的走到何翠面前,血盆大口一掀一掀,黄金板牙闪闪发亮。
“若不是看在你一大把年纪的份上,我就……”
何翠冷笑道:“你就怎么样?”
一指突出,点向胖婆娘腰间“五枢”|茓。
胖婆娘惊咦道:“还是个不赖的角色嘛?”
粗如粪桶的腰肢居然比蛇还灵活,朝左一扭,早闪过对方突袭,西瓜大ρi股却不免把桌子撞了个四脚朝天。
铁蛋正伸筷子夹菜哩,菜可全撂到地上去了,不禁气得大叫:“扫把!扫把!”
那店家忙道:“有有有!”
抓起墙角扫把,却那有胆子挨过来扫地?
只见两个婆娘不但打得凶,而且嚷得厉害,尖叫声直有逼人尿□裤裆之威。
那汉子愈看愈气,连连击打桌面。
“堂堂‘后明’皇后,举止却跟泼妇一般,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何翠恍然大悟。
“原来是‘白莲’北宗那群疯子的头儿!”
“白莲”北宗本以“金光一道”高福兴为首,但自从他被朝廷擒杀之后,“四大天王”
何妙顺、陈二舍、仇占儿、金刚奴便推“千斤担”田九成为帝,僭号“后明”,出没无常,焚州掠县,骚扰陇西汉上。
朝廷屡次发兵往讨,反为所败,连耿炳文、郭英等开国名将都拿他们没辙儿。
胖婆娘傲然道:“不错,哀家正是‘后明’皇后‘母夜叉’金大脚,快快跪地求饶,还可兔你一死,否则等咱‘后明’一统天下,把你家九族统统杀个精光!”
何翠凄厉大笑。
“那可最好不过。我家那些老杀才、小杀才统统都让你杀,杀个百来千把遍也没关系!”
狂性反更大发,头撞嘴咬一齐都用上了。
“千面罗刹”年轻时的武功根基还颇扎实,但中年以后养尊处优,手脚便也变得跟黄金宝石一般僵硬,“母夜叉”金大脚的本领并不怎么样,但此刻却逼得她气喘如牛,满屋打转。
铁蛋在旁见那金大脚大手大脚、大开大阖,完全是硬碰硬的路数,心中忽然一动:“她也姓金,别是‘四天王’金刚奴的姐妹吧?”
但闻“千斤担”田九成喝声:“别打啦!”
身躯不动,右掌一挥,竟将一对罗刹夜叉各自震退三、四步。
铁蛋暗忖:“这家伙倒还满有两下子,不过比起北宗‘四大天王’可差得远,不知为何该他当皇帝?”
只见金大脚跳脚不迭。
“你胳膊是怎么弯的?”
田九成一颗大头摇来晃去,慢吞吞的道:“既然当上了皇后,就该母仪天下,或狐媚惑主,或威震大内,或鸩杀夫皇,或威逼少帝,给天下妇女一个好榜样,怎可动手动脚,把女人都教得跟男人一般?”
金大脚楞了楞。
“你说的这些都太难了嘛!”
田九成□道:“不难要你这皇后干啥?”
何翠乘机调息了一阵,兀自不服输,嚷嚷:“连我都打不过,还想什么母仪天下?笑死人了,哇哈哈呜!”
金大脚眼冒火星,怒道:“先宰了这个老太婆,再做妇女榜样不迟!”
双掌一错,又待进身。
忽闻门外车轮轧轧,骏马嘶鸣,一辆黑漆镶金的华贵马车竟在野店门口停下,前后簇拥著八名侍卫,鞍镫鲜明,一色锦衣,面容肃穆得如同阎王座前的小表。
只见车门一开,走下一个人来,既非威严气派的朝中大员,亦非列土封疆的王侯大将,却是一名三角眼、扁圆脸、阔嘴塌鼻、剌须满颏,有若一头病老虎的缁衣和尚。
无恶悄声道:“咱们这本家好大派头,总不会是从西天来的吧?”
何翠转目一望,脸庞立刻变成了一个调色盘,七颜八彩交替变换不停,想要开口说话,却又强自噎下,眼睛里竟透出一种少女般水晶透明的光芒。
“千斤担”田九成和“母夜叉”金大脚也霍然色变,咽著唾沫干笑道:“姚少师,幸会幸会!”
那老虎和尚满屋溜了一眼,谁也不理,迳自走到铁蛋等三人面前,笑道:“恒河数粒砂,有缘来相见,三位请了。”
三小忙起身见礼,口呼“老师父”不绝。
老虎和尚又道:“三位来自何方?”
无恶抢道:“我们是五台山‘清凉寺’的。”
老虎和尚“哦哦”点头。
“慧通师兄可好?”
三小于各方住持自然甚是熟悉,齐答:“托佛祖的福,长老好得很。”
老虎和尚哈哈一笑。
“就是没托佛祖的福,所以才这么长命,回去代我转告他一声:好死啦。”
三小暗自发噱,忙应“是”,只觉这和尚平易近人,心底直泛好感。
老虎和尚这才转向田九成,笑道:“这可是你自己撞上来的,怎么办?”
田九成脸色数变,大头一摆,哼道:“姚广孝,别以为我怕你,你只是个陪皇长孙读书的,我可是堂堂九五之尊的皇帝老子,谁大?”
这老虎和尚竟是当年密劝朱棣起兵“靖难”,事成功居第一,官拜资善大夫太子少师的姚广孝。
只见姚广孝眯了眯三角眼,笑道:“你土皇帝当得也够久了,其实说穿了,皇帝有什么好当呢?闷煞人也,不如换换滋味,到天牢坐坐去,包准你毕生难忘。”
田九成冷嘿一声。
“试过方知。”
虎地一推桌子,似要长身而起,却忽然矮了下去。
铁蛋忙定睛一看,原来这“千斤担”奇矮无比,坐著反而比站著还高,只见他短手短脚,一颗脑袋几乎占掉了身体的一半,真令人怀疑他的五脏六腑是否全生在头颅里面。
金大脚忙赶过来站在夫君身旁,腰际恰与田九成头顶齐高,活像是他的奶娘一般。
姚广孝又眯了眯眼,笑道:“只要中间对得准,管它两头齐不齐……”
金大脚气得又忘了皇后身分,提起□大拳头,劈面打来。
姚广孝动都不动,众人只觉眼前似乎闪过了什么东西,金大脚已没骨肉块也似的软倒在地。
姚广孝砸了咂嘴唇,笑吟吟的道:“大而无当,除了屠夫,谁都不会欢迎这种货色。”
伸出右手小指,勾住金大脚裤腰,轻轻提起,搁到一边。
铁蛋在旁看得暗自心惊:“这老小子比起师父也不遑多让,恐怕犹在‘南剑北刀’、‘三堡堡主’之上。”
心中忽然一动:“莫非师父所说的厉害角色就是此人?”
却见姚广孝转向田九成一抬下巴。
“你这短小精悍的大概难缠点。”
田九成早被他这一手惊呆了,强笑道:“那当然……咳咳……最起码,你用一根指头是解决不了我的……”
眼珠子直劲转,不晓得是在等救兵还是在寻找逃生之路。
姚广孝笑道:“这样好了,老衲眼中向无男女之别,我若同样能用一根指头把你挑起,你就乖乖跟我走,否则,便当我今天没碰著你们两个,随你们上那儿去。”
田九成不禁喜动颜色,忙不迭点头答应。
无恶失笑道:“你老婆那么重,都禁不起他一挑,你又能有几斤哪?”
田九成狠狠瞪了他一眼,喝道:“小⒆樱别讲话!”
姚广孝悠悠道:“这倒不可一概可论。每个人都有佛性,但悟性却不一样;每个人都有肉有骨,但重量却不一样……”
田九成忙道:“一样一样,这办法公平得紧,咱们有约在先,可不准反海。”
马步一蹲,宛若地面冒出了个小土堆,喝道:“来吧。”
他号称“千斤担”,自然以下盘功夫扎实闻名,寻常三十条大汉联手都推他不动,此刻更连心脏都稳如磐石,一边暗自庆幸死里逃生,一边暗骂姚广孝笨得像猪。[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
姚广孝淡淡一笑。
“准备好了?再蹲稳点。”
右手小指轻轻挑向对方腰际。
田九成蹲得愈矮,比桌面还低了好大一截,左掌一翻,切向姚广孝手腕。
“母夜叉”金大脚身子虽为无法动弹,耳目却仍清明,咋唬道:“咦,怪了,你怎么可以不守诺言?”
田九成哈哈大笑。
“他可有说不准我还手?”
边将双掌舞得风雨不透。
金大脚连连皱眉。
“没道理,没道理,将来你父仪天下,只怕天下人都非变成无赖不可。”
却见姚广孝小指去势不歇不变,竟然轻轻松松的穿透重重掌影,勾住田九成裤腰,嘴里笑道:“看你是不是真有千斤分量?”
小指微微一挑,毫不费力的把他整个人挑了起来。何翠拍手尖叫:“好功夫!帽玖欤
简直兴奋得像个小女孩儿。
田九成大惊之余,扭腰用力一挣,不料姚广孝一只小指竟如同一根铁柱相似,怎么撼也撼不动,当下把心一横,上身猛伏,笆斗大脑袋“砰”地撞在姚广孝小肮之上,只听一声“噗”,姚广孝竟放了个又大又长的臭屁,皱皱眉道:“好大个屁引子。”
伸手在他脑门顶上一摸,田九成便和他老婆并排躺下了。
姚广孝扭头喝道:“拿下!”
八名侍卫一涌而上,将这双帝后伺候得服服贴贴。
姚广孝又向铁蛋等人打个招呼,迳往店后行去。
田九成躺在地下兀自大嚷“救驾”,早被四名侍卫七手八脚的丢入马车之中,另外四名却去抬金大脚。
那婆娘急道:“莫要碰我!哀家乃金枝玉叶,怎能沾你们这些王八羔子的脏手?”
何翠乐得叽叽直笑。
“这下可有得你哀喽,慢慢在天牢里哀吧。”
众侍卫将“后明”帝后关好在马车厢内,留下四人看守,其余的则到后头照料少师去了。
何翠和三小再也无心吃饭,回返房间,吹熄灯火,各自就寝。
三小拖了床褥子铺在地下,冷倒是不冷,铁蛋却怎么也睡不著。
日间一连串血腥刺激,此刻在黑暗之中益发明晰凸显出来,他的脑海里充满了痉挛扭曲的人脸,耳中回荡著疯狂砍杀的嘶叫、鼻孔依然可以闻著熊熊大火与浓烟的气味。
“这些人到底是为了什么?”
在他看来根本不值一文的事物,竟引发了这么一场大屠杀,而且每个人都做得很理所当然似的。
他忽然感到一阵迷惘,陷入深深的绝望之中,暗于心底喟叹一声:“这些事情一了,还是回去永远呆在寺里不要出来了吧。”
但闻窗外飕风飕飕,雪打瓦檐,透出无限的凄凉,屋内却只有何翠狗哨骨头一般的磨牙之声,时疾时徐,奏得热闹,和著隔壁猪圈里忽高忽低的猪鼾,恍若一阕“叨叨令”。
无恶大翻个身,没好气的喃喃:“死老太婆?死猪?怎么会让我碰上这对绝配?”
一骨碌爬将起来,开门走了出去。
铁蛋正感奇怪,已见他抱著头七、八十斤重的小肥猪回转入房,往何翠身旁一摆,骂道:“红花绿叶,相得益彰。”
那猪咕噜了几声,显然很不满意这个新伙伴,扑□著耳朵就想朝床下跳,不料何翠猛个一翻,竟将它狠狠抱入怀中,边死命摇常边嘟囔著道:“姚郎……姚郎……”
铁蛋不禁暗自好笑。
“明明是在摇猪,却偏说什么摇狼?老太婆花样真多。”
那猪火大了,长鼻嘴儿向何翠胁下一拱,硬把她掀到一边,翘著短尾巴扬长而去。
无恶钻回铁蛋身边躺下,好笑不已,但闻何翠又摇了几下狼,忽然极其满足的“唔”了一声,醒转过来,在黑暗中坐了好一会儿,又是叹气,又是呓语,不时还抽抽鼻子。
无恶悄声道:“摇吧,可摇出毛病来了。”
却听何翠推开被子,穿好衣服,摸摸抠抠走出房外。
铁蛋怪道:“七黑八黑的,却上那儿去?”
无恶疑惑著道:“别是又去找那只猪吧?”
两人偷偷爬起,挨著门缝往外一看,只见何翠竟笔直走向姚广孝所住的那间房。
四名侍卫整夜不睡,硬挺挺的把守在门口,见这老太婆既不像鬼也不像人,当然不肯放她进去。
几人低声争论了一番,却闻姚广孝的声音在屋内道:“放她进来。”
何翠胜利的推开侍卫,一摇三晃走到门边,可又显得有些忸怩,匆匆低头整了整衣裙,才小媳妇似的没入门中。
铁蛋诧道:“他们两个好像早就认识了嘛?”
无恶大哼一声。
“看来那姓姚的也是个讨厌鬼。”
两人本想偷溜过去听听他俩到底在说些什么,却又忌惮姚广孝武功高强,耳目必定聪敏异常,只得强自忍下。
远远只听那屋中传出阵阵低语,偶尔掺杂著姚广孝毫不留情的责骂:“混蛋!笨蛋!只会坏事,什么都不会!笨死了!”
饼了好久,才见何翠垂头丧气的出来,活像一名刚被夫子申斥过的学生,嘟著嘴,不停绞扭著手指头,回房往炕上一躺,抽噎个不住。
铁蛋、无恶心中虽然纳闷,却因她不再磨牙,很快的就睡著了。
翌日起床,何翠老母鸡一般催促三小动身,竟以领导人自居起来,也不管别人反不反感。
三小不识路,没法儿,只好俯首听命。
几人出了野店店门,只见侍卫簇拥著姚广孝的马车,浩浩荡荡的走在前面,车内不时传出田九成大呼“救驾”之声。
何翠忽然低声道:“总算你们走运,巴结上了我,也就等于巴结上了姚少师,以后可有你们好日子过啦。”
三小不知她胡说些什么,只觉刺耳得很,便都翻起眼睛瞪她。
何翠兀自得意洋洋,续道:“也许你们还不晓得,姚少师跟我是旧识,几十年的交情了。昨晚我对他提起你们救了我的命,他当然也很感动,直说‘如今浊世,难得有这么古道热肠的好人,果然不愧咱佛家一脉’,一定要我把你们带到北京城去,好好报答你们一番。”
斜著眼睛看看他们是不是正在感激涕零,却只见著三副吃饱了的骆驼似的嘴脸。
她不禁老大没趣,生气道:“姚少师乃是当今圣上面前的第一红人,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只要能跟他沾上点边,包你们一辈子的荣华富贵……”
铁蛋忍不住唉道:“谁要什么荣华富贵?都是假的。”
何翠冷笑道:“你们和尚可是另一种迂腐做作,有时候真比穷酸秀才还讨厌……”
无恶听她竟把自己的口头禅偷去用,不由甚为愤慨,连声大叫:“你才讨厌,讨厌讨厌!”
何翠不理他,又道:“大家摸摸良心,谁不喜欢荣华富贵?你们那一套只好拿去骗鬼去,休在我面前唠叨。”
看了铁蛋一眼,笑道:“还不晓得你怎么称呼?”
铁蛋自昨晚便对这婆娘怀上了戒心,更生怕姚广孝和师父岳翎有什么关连,便不敢说出近来已甚响亮的“铁蛋”名号,却道:“我叫无欲。”
何翠立刻呸了一口。
“无欲?说得倒挺简单。你师父怎么给你取了这么个臭屁法名?何不干脆叫做木头算了?”
忽又瞟了瞟他,笑道:“光看你这样子,就晓得你满心都是欲望。你一定很爱吃,对不对?”
铁蛋一听“吃”字,忙不迭大点其头。
何翠又道:“也很爱喝吧?”
铁蛋却之不恭,又点了点头。
何翠咧开嘴巴。
“可有中意的姑娘?”
铁蛋一张黑脸顿时涨得通红,半天讲不出话。
何翠尖笑道:“是那家姑娘?我替你说去。我这种年纪的老太婆,最喜欢做媒啦。”
叽叽呱呱的直劲说,没一句不落在铁蛋的心眼里,趁两位师兄掩耳走到前头的当儿,一扯何翠袖子,嗫嚅著道:“她们……到底是……咳咳,怎么个想法?”
何翠可挤眉弄眼起来。
“不晓得她喜不喜欢你,对不对?你嘛,相貌虽不怎么样,身量也古怪得紧,不过看著倒还算顺眼。你放心,天底下的小泵娘都喜欢圆滚滚、胖嘟嘟的东西,像小肥猪呀小肥狗什么的,所以也都一定会喜欢你。”
铁蛋傻笑了一回,眉头却又一蹙,忧心仲仲的道:“可是……唉……喜欢她的人很多,而且,又有钱又有势,长得也比我好看一点……”
何翠笑道:“世间最最势利眼的生物就是女人,最糊涂、最不懂势利眼的生物就是小泵娘。为什么人说‘女大十八变’?并不是说她们相貌变得快,而是说她们的心变得快,一年比一年势利,到了我这么老的时候,可就变成势利鬼啦。”
铁蛋愈听愈开心,简直想把她抱在怀中大跳特跳。
无哀、无恶见他突然对那老太婆亲热万分,都摸不著头脑。
无恶抽冷子把铁蛋抓到一边,警告道:“我从小就知道你这个狗子贪心不足,抢吃的、抢喝的,跟强盗一样。你若把持不住,倒向那王八蛋少师那一边,看师父和咱们师兄弟怎么对付你。”
铁蛋失笑道:“你讲这话可像极了土匪头子,咱俩真不愧是一窝的。”
一路朝北,气候愈冷,风雪愈大,风中还夹带著无数砂粒,弄得几人眼睛部红肿得跟猴卵相似,好不容易随著马车行至北京,只见这城城墙乃是用夯土筑就,上覆芦苇草褥,寒伧得不得了,城内城外正乱作一团,牛车骡队自四方涌来,砖木瓦石堆得到处都是,成千上万的夫役穿梭其中,来往扛抬,监工的则站在一边大吆小龋彷佛力气出得比谁都多。
铁蛋笑道:“建大城哩,却建在这种昏天砂地的鬼地方,可惜了。”
何翠低声道:“莫乱嚷嚷,这儿是永乐爷爷的发迹之地,听说将来可能会把皇城迁过来呢。”
又咂巴著嘴唇道:“难怪姚少师要来,这样一个大工程,有多少油水可揩呀?”
撑起眼睛直瞅那些巨木巨石,好像面对一大堆黄金宝贝一般。
马车走走停停,姚广孝不时探出脑袋,似乎在查看工程进度,眼光却不断的飘向各处隐僻角落,嘴角微微挂著冷笑。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才来到城郊“庆寿寺”。
当初姚广孝出入“燕王府”密谋大事之时,便住持于“庆寿寺”,如今虽然权倾天下,但每到北京,却仍旧住在老地方。
铁蛋举眼只见这寺的规模并不大,寺中人口也不多,连人工道人算上总共不过十个左右,一股宁静幽雅之气轻轻笼罩著墙外古柏、寺后雪岭,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韵味。
姚广孝来至此地,老虎脸形也变得如同狸花猫了,先把铁蛋三人唤入一间静室,大大称赞了一顿,最后才道:“你们就住在这儿吧,慧通师兄那儿我自会派人捎个信去。”
三人满心忐忑的出来,却不见何翠踪影,也没见著田九成和金大脚,想必已被姚广孝个个安置妥当。
随著一名小沙弥踅至僧舍休息,铁蛋心忖:“臭老虎派人去五台山一问,可就穿帮了。
此地不宜久留,还是快找著师父再说。“
只稍坐了一会儿,胡乱和寺中僧人打了几个屁,便藉口遛达,拉著无哀、无恶出了寺门,重又走入城内。
沿街但见处处茶棚,本是专供夫役歇脚的处所,但久而久之,反被城内的一些闲人占据,镇日价磕牙斗舌,似模似样的争论将来皇城的大小、位置、形状、颜色,而每当工头在棚外探头探脑,这些人就一齐卷著舌头转向他吼道:“找谁呀您哪?还会有偷懒儿的吗?都快被你们整死啦!”
铁蛋三个走没几步,就见前头聚著一大堆人,正自喧闹不休。
一名白衣汉子站在一处茶棚顶上,耍把戏似的单手将两个金黄|色的大西瓜轮番掷上天空,但闻风声呼呼,两个西瓜显然极重,但到了那人手里,可变成了两枚鸡蛋,甩掷之间毫不费力,甚至愈丢愈高,直有擂破天庭之势,惹得棚下众人撕破了嗓子喝采。
铁蛋只觉那西瓜非常眼熟,挨过去待要瞧觑仔细,却听人群中一个粗大嗓门气急败坏的嚷道:“你有种就给我下来!你他奶奶的熊,算什么英雄好汉?”
铁蛋不由噗嗤一笑,原来此人竟是“小谛堋焙樟锤,也穿著一身白衣,愈显得脸膛跟乌鸦一般黑。
那白衣汉子笑道:“你这人恁地小气,借我玩玩也值得这么大惊小敝?”
嘴里说话,手上可没闲著,两柄八十八斤重的金瓜锤仍然不停的起起落落,映著日光,煞是好看。
铁蛋举眼只见这人四十左右,修眉凤目,颇为英俊,脸上挂著一股闲散懒意,但当眼珠转动的时候,却每每流泄出极其浓冽的强悍霸气。
又听一人打著酒嗝道:“你这人太爱卖弄啦!苞孔雀一样,却不知孔雀的尾毛如果脱光,可比鸡还难看哩。”
人随声起,一朵云似的飘上棚顶,右拳拳势流转,如同一个圆圈套向白衣汉子腰际,左手却去夺那两柄锤头,正是“李白怕”李黑。
白衣汉子剑眉微皱,讶声道:“太极……”
彷佛顾虑人多口杂,“拳”字便没出口,左掌诡异绝伦的逆向一封,李黑顿觉一股更大的缠力卷上手臂,赶紧“肘底看拳”,屈左肘,撤右手,身形疾转,右顺左逆,“高探马”
迳取对方胸口。
那汉子嘿然冷笑。
“你还不够火候。”
左掌倏地朝外一崩,旋风扶摇,□□袭滚,硬将李黑崩落地面,右手依旧一上一下的玩著两只锤子,棚底人众又叫好不迭。
赫连锤气得跳脚。
“你这酒鬼,把我的脸都丢光了。”
李黑可丝毫也不惭愧,笑道:“你个大锤子都被人家拿跑了,却不丢脸?你有办法,自己上去讨去。”
赫连锤怒道:“废话!我要是能高来高去,那还用得著你呀?那狗王八蛋若敢下来,看我不把他的头打掉!”
那汉子哈哈大笑。
“‘东宗’原来尽是些练嘴皮把式的窝囊废,今日大大领教了……”
话犹未了,众人忽觉眼睛一酸,紧接著“波波”两声轻响,人影乱晃,又见那两只大西瓜冲天飞起,重重跌下,恰正跌在赫连锤脚前,“咕咚”直没入地面,连寸柄儿都不露。
众人这才看清棚顶上已多了一名满面病容的年轻男子,都不由暗自咋舌:“好个厉害的病表!”
铁蛋低声向无哀、无恶道:“此人就是‘病猫’林三,‘白莲’东宗的第一把好手,连韩不群都及不上他。”
无恶哼道:“师父当年超群拔俗,致招韩不群之嫉,这林三若再留在东宗,将来必定没有好下场。”
铁蛋心里不由动了一下,却闻左首茶棚内采声如雷:“二师兄,高哇!”
铁蛋转目望去,只见帅芙蓉、唐赛儿、罗氏兄弟全都在场,忙把头一低,想先偷著看他们到底搞些什么勾当。
但见林三拱了拱手,道:“何天王,承让了。”
迳自飞身下地,走回棚中。
铁蛋又吃一惊。
“何天王?别是北宗‘四大天王’的何妙顺吧?”
他这一猜可猜得正著。
当年高福兴初起作乱之际,势力尚很薄弱,汉中卫发大军追捕,兵次平阳关,重重围里,眼看就要把高福兴擒住正法,何妙顺却只率领百余人,突出逆战,杀得官军大败亏输,北宗声成因而大震,何妙顺自然功居第一,名列“四大天王”之首。
赫连锤见林三和对方旗鼓相当,嗓门儿可更大了:“咱们嘴皮把式的滋味如何?来来来,咱们找个僻静处所,再让你多□□。”
赫连锤举腿要走,忽然想起自己的家伙还没在地皮下面,又回身来拔,怎奈这块地非比寻常,竟像地里长有牙齿,任他拔得脸红脖歪,只是不动分亳。
忽闻右首茶棚内一个奶娃娃般的声音笑道:“这块地也有嘴呢,跟你一样,就欠人家刷他耳刮子。”
接著就见棚底走出三条大汉,一个胖子,一个瘦子,另一个则弯低著上半身,走到天光底下方才把腰干一挺,直比站在棚顶上的何妙顺还高,正是“二天王”陈二舍、“三天王”
仇占儿和“四天王”金刚奴。
唐赛儿拍手笑道:“这些泥巴神像都没塑好,个个奇形怪状,塑像老师傅该打ρi股。”
陈二舍、仇占儿一齐狠狠瞪了她一眼,双双走到赫连锤面前。
“咱们帮你打这地皮的耳刮子。”
望著地面,骂道:“你还会坑人呢?若火了爷们,把你炒来吃。”
两人抬脚只一跺,两柄锤子立刻跳了出来,正砸在赫连锤的脚背上,做了个现成的红油熊掌。
金刚奴一挥手道:“这儿人多,不方便,咱们别处说话。”
当先往西行去。
东宗人马那肯示弱,立即起身跟在后面。
铁蛋三个也杂在闲人堆中,乱轰轰的出了城门,铁蛋正想赶上前去,忽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眼一望,却又是两名白衣人,一时之间未能认清,只在心中奇怪:“今天怎么这么多穿白衣服的?”
再细细一瞧,不由楞大了眼睛,原来这两人竟是“无影棒”邓佩和“小奉先”吕孤帆。
那日少林、武当大会上,他俩追随“白莲”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去后,江湖上就一直没有他俩的消息,不料现在却也来到了北京城内。
铁蛋上下打量他俩一番,笑道:“看来你们也入‘白莲教’了。”
吕孤帆一点头道:“不错。”
眉目间升起一抹自豪的神色。
“家祖本不允许咱们加入,但拗不过我们的诚意,只好答应了。”
铁蛋想起那日他听说自己的祖父乃是“白莲教”徒,还曾羞愤得想要自尽,如今却完全转变了态度,不由得暗自惊讶。
邓佩朝前一抬下巴,笑道:“你那两个徒弟怎么也变成东宗的人了?”
铁蛋唉道:“一言难尽……”
却见东、北宗诸人突然放足飞奔,显然彼此之间取得了默契,不想让这堆闲汉在旁观看两宗较量的过程。
铁蛋等人相对一笑,撒腿追了过去,那堆闲汉大呼小叫,也纷纷奔跑起来,却怎么跑得过这些身怀绝技的高手,只一霎眼,就被抛得没了影儿。
东宗、北宗两帮人马远远在前转过一个山坳,铁蛋生怕跟丢了,赶紧加快步伐追上,却才拐过弯儿,一缕劲风已当面射至,忙将身一闪,那物事犹自飞出老远,滴溜溜的掉在地下,却只是块小石头。
回过眼来,只见唐赛儿笑嘻嘻的站在一棵大树底下,几个月没见,出落得愈发标致,已隐约透出一些成熟姑娘的神采风韵,朝著铁蛋一挥手道:“早就看见你啦,还躲躲藏藏的呢,笨头笨脑怎能当狐狸?没得笑死人。”
爱聒噪的习惯还是没改。
铁蛋笑道:“你简直跟条疯狗一样,见了人就吠。”
唐赛儿啐道:“我吠你咧?我把你连蛋壳儿都啃了。”
铁蛋走到她面前,老气横秋的道:“你们跟北宗闹个什么劲儿?大人不做,却要做小⒆樱俊
唐赛儿笑道:“还不是你那个熊徒弟惹的祸?大嘴巴,乱讲话,听得人家不高兴………”
眼珠一转,指著他的鼻子道:“我们已经晓得啦,你师父就是本宗从前的副教主岳不党,哼,小偷,偷走了我们的镇派之宝……”
无哀等人也已来至眼前,听得她骂岳翎是小偷,无恶立刻翻起眼睛,叫道:“你说什么?别以为你是个讨厌娘儿们,我就不敢揍你!”
唐赛儿笑吟吟的双手叉腰,上前两步。
“你揍哇?给你揍,揍嘛!”
无恶咽口口水,连连后退,双手却仍不住比划,嘴里□□作声,无哀更被吓哭起来,告饶道:“这位妖怪施主,咱们向日无冤,近日无仇,姑且放我们一马则个。”
铁蛋笑道:“别把他们唬昏了。”
拉著唐赛儿,边往前走,边把师父的话叙说了一遍。
唐赛儿沉吟半晌,忽道:“如果真是这样,天书神剑对你师父而言,根本可有可无。”
一扯铁蛋胳膊,撒娇道:“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你去把那天书神剑要来,让我看上一看。”
铁蛋对这小泵娘一直很有好感,当下毫不犹豫的一点头。
“如果师父肯给,我一定把东西拿给你。”
却又道:“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的?我猜大概只不过记载著些专门骗人的法术罢了。”
唐赛儿□道:“既然身为‘白莲教’的一份子,总该见识一下‘白莲教’的真正本领。
你师父若把天书神剑还给了我师父,我这辈子可休想再看到它们一眼了。“
铁蛋寻思了一会儿,道:“西宗、北宗的人都来了,莫非也是在想这天书神剑?”
唐赛儿哼道:“那当然,还会是来替皇帝造官殿的呀?”
又往前拐个弯,只见山腹中一块空地,靠北一座小凉亭,两宗人马则分占东西,既没交上手,也未互相横眉竖目,嚷骂叫阵,却都面向凉亭,不知在看些什么玩意儿。
但闻亭内一个声音道:“你们这些人好生奇怪,明明是我先来的,怎么反要我让出地方给你们打架?未免太不合理。”
何妙顺皱眉道:“谁要你让来著?你们看你们的风景,我们打我们的架,互不相干。”
那人道:“怎地不相干?你们一打架,我们还看什么风景?万一你们杀了人,我们可不是杀风景了?不行,你们到别的地方打去,这儿的风景不能让你们杀。”
铁蛋正感好笑,却又听得一个温婉女音在亭内响起:“桑大哥,我们还是走吧,反正也已经看够了……”
铁蛋不由心头狂跳,胸口似甜似苦,窒胀得好不难过。
唐赛儿瞟了他一眼,笑道:“唉哟,豆豆又碰到蛋了,好会滚哪!”
只听“摘星玉鹰”桑梦资又嚷道:“先来是主,后来的走开,世间没有个‘理’字怎么行?”
“四天王”金刚奴按捺不住,嘴巴一张,宛若半空中打下个霹雳,险将凉亭盖儿掀得倒翻过来,喝道:“你这小子,那次在‘汝州’还没吃够教训?”
桑梦资紧拧眉毛,龇牙咧嘴,模样甚是恶劣,大跳著脚道:“你块头大,你欺负人,你了不起,是不是?我我我我他奶奶的跟你拚了,你这个王八生的混蛋……”
铁蛋从认识他到现在,还没听过他口出秽言,不禁楞了一下。
金刚奴勃然暴怒,叉开大手就想朝他嘴上劈去,秦琬琬连忙抢前两步,道个万福,细声好气的道:“这位金大叔,请原谅他则个,他最近心情不大好……”
铁蛋惊讶得直抓头皮,暗忖:“今天是怎么搞的,大家都变了样儿?”
照理说,依“龙仙子”的个性,定会对金刚奴冷脸相向,甚至与桑梦资联手对敌,不料她竟如此低声下气,委曲求全,难怪铁蛋要觉得不可思议,又忖:“她可真护著那个姓桑的,换了我,她那里肯改自己的性子?”
心中黯然,原本一腔看热闹的兴致也散得精光。
金刚奴恼起火来,一向天地不分,六亲不认,可就禁不住软,当即重重的哼了一声,收回手掌。
桑梦资兀自跳脚乱骂,一抡眼,偏又见到许多曾令他吃过瘪的人,愈发怒火高涨,一指吕孤帆、邓佩。
“上次没给你们好看,今天非打死你们不可!”
桑梦资又点手连指陈二舍、仇占儿、帅芙蓉、赫连锤,叠声叫“打”,忽一下又瞥著铁蛋也远远站在那儿,脑袋都险些爆裂开来,尖嘶一声:“你!吓,又是你!我就知道,我倒楣的时候一定有你在场!”
东、北两宗人马这才瞧见铁蛋等人,“四大天王”立在心中暗喊不妙,忖道:“看样子西宗也已倾巢出动,彭莹玉那老家伙若也来至此地,事情可更难办了。”
帅芙蓉、赫连锤、李黑则面色复杂,一齐张开嘴巴,然而互相瞅了瞅,又一齐阖上了。
秦琬琬却只淡淡朝铁蛋瞟了一下,面色一片平静,根本看不出她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铁蛋愈发没趣,那日因何翠一席话而燃起的一丝丝希望,重又被埋入万丈灰烬之中。
但见桑梦资狠命捶著胸口,喊道:“你们都来笑话我!你们都故意跑来笑话我!笑吧,笑吧,笑个够!炳哈哈……”
秦琬琬柔声道:“桑大哥,没有人会笑话你,而且他们根本都还不知道……”
桑梦资又发一声尖叫,瞳孔因著恐惧而放大了好几倍。
“他们要是知道了,还得了?他们总有一天会知道的,也许……唉哟我的天!”
竟然一ρi股坐在地下,抱头痛哭起来。
在场诸人都不由暗里皱眉。
“莫非变成疯子了?”
铁蛋尤其百思不解,心忖:“这才真是大大不合理之至哩。”
正乱个没完,忽见谷口烟尘滚翻,驰入七、八骑骏马,刹那间彩影闪亮,七色宝石一般映得大伙儿头晕眼花。
当先一人衣著银青,神采飞扬,正是“梳翎鹰”柳翦风,身后跟著其余六鹰,“美髯公”桑半亩却垂头丧气的吊在最后,颏下嘴上青碜碜的扎著胡子根,显然已有许久未加修饰。
铁蛋暗觉好笑。
“他不想再唱旦角啦?难道又想变回名副其实的‘美髯公’不成?”
无哀那日在人头大会上假扮“拿日太保”去疾鹏,曾被柳翦风狠狠追杀,至今余悸犹存,此刻一见他的面,又不由缩缩抖抖,抽泣个不住。
那边桑梦资也“唉哟”了一大声,面如灰泥,索性把整颗脑袋藏到两个膝盖中间。
柳翦风策马驰近,一勒□绳,单手撑鞍,飞身下马,向众人抱了个四方拳,笑道:“不想各路英雄聚会此地,真是难得。”
“三天王”仇占儿可看不惯这等花里叭哒、作张作致的公子哥儿,一翻白眼,冷冷道:
“你是谁呀?我可不认识你。”
柳翦风丝毫不以为忤,又抱个拳,道:“在下‘梳翎神鹰’柳翦风……”
铁蛋楞了楞。
“从前不是叫‘梳翎鹰’吗,什么时候多加了一个‘神’字?”
又听柳翦风续道:“在下曾为‘神鹰堡’‘中条七鹰’之一……”
身后“翘遥鹰”秋无痕立刻抢道:“现为敝堡新任堡主。”
大伙儿一听这话都傻住了,轮眼望向桑氏父子,想从他们的脸上得到证实,触目只见两张强作欢颜的尴尬面容,便都只得暗耸一下肩膀。
秋无痕淡淡一笑,又道:“此番更迭因于数日之前方才完成,故尚不及昭告江湖同道,失礼之处,还望各位多多包涵。”
原来“神鹰堡”于日前召集全体堡众,推举堡主,事前大家都只当乃是桑家父子对峙之局,不料却从斜刺里冒出个柳翦风,逮住“神鹰堡”精英差点在“人头大会”上全军覆没一事,大肆抨击桑半亩领导无方,糊里糊涂,成天只会唱戏,正经事儿一点不干。
那消三言两语,便获得全体堡众的拥戴,风风光光坐上了堡主之位,桑家父子则退而与“中条七鹰”中的其余六鹰并列,改称“中条八鹰”,“美髯公”变成了“美髯鹰”,“摘星玉鹰”也被削去了肚子,现在只能自称为“摘星鹰”。
仇占儿皱皱眉头,咕哝道:“搞啥子这是?‘神鹰堡’就爱搞些让人家看不懂的花样。”
柳翦风正色道:“三天王此言差矣,本堡体制举世无双,天下大小帮派全都应向本堡看齐才对。铁蛋暗道:”这举世无双的东西还不是师父一手创出来的?结果连他自己都感到失望,这群徒子徒孙却一天到晚要别人向他们看齐,真是好笑。“
金刚奴冷哼连声。
“你们这办法根本狗屁!堡主却要堡众来推举,那些堡众懂得什么?他们推个王八就王八当堡主,推个乌龟就乌龟当堡主,岂不天下大乱!共蝗绨诟隼尢ù蠹掖颍最后打嬴的为王。”
这番议论倒颇得在场镑路江湖汉子之心,纷纷拍手喝采。
“步虚鹰”云含烟哂道:“粗鄙无文,简直对牛弹琴。”
陈二舍笑道:“等到那一天所有人都不粗不鄙而且有文之后,你们再对他们去弹琴吧,咱们可是听不懂的。”
金刚奴一伸□大拳头。
“我只懂打擂台,柳堡主,咱们较量较量,打赢了你,让我当当‘神鹰堡’的堡主。”
柳翦风刚刚上台,当然不愿空惹事端,多树敌人,连忙干打几个哈哈,草草带过,朝桑梦资一挥手道:“桑老弟,咱们的好了要游北京八景,你怎么独个儿和秦大妹子跑到这里来了?走吧走吧。”
桑梦资没精打采的应了一声,慢吞吞站起身子,跟著伙伴往谷外走。
唐赛儿笑道:“别丧气,再等四年又等不死人?四年后,那些专推王八乌龟的堡众,说不定会回心转意,推你为主呢。”
桑梦资抱头闷哼不已,扯著秦琬琬快步出谷而去。
东、北两宗诸人被这么一搅闹,都失掉了一争雄长的兴致,纷纷摇著头,骂著“晦气”,就地作鸟兽散。
铁蛋乘兴而来,败兴而返,独个儿闷闷不乐的走在最前头,出得谷外,犹然可以望见“神鹰堡”众滚滚向甫驰去的烟尘,满心不是滋味。
“小豆豆怎么又跟姓桑的搞到一块儿去了?她若非真个喜欢他,那会这样?”
楞楞对著那方向叹了一阵气,心内忽地一惊,寻思道:“‘僧爱不关心,长伸两脚卧’,出家人那有像我这般成天想妖怪,想得迷迷糊糊的?呸呸呸,铁蛋,你真枉为十九年佛门子弟!”
只觉自己这番痴心妄想著实好笑,一咬牙,狠狠回转过身,走没两步,忽见远远行来三人,俱皆神色匆忙,却是东宗教主“万朵莲花”韩不群,大弟子王弘道与二弟子简金章。
铁蛋极不愿和他们面碰面,赶紧闪到树后。
韩不群满脸怒气,刚走到谷口,正撞著“四大天王”,双方都是一怔。
陈二舍用著妇人一般的声音笑道:“唉哟,是韩教主嘛?生怕徒弟撑不住场面,便自己赶来助阵?你这师父倒挺不赖。可惜,咱们今天不打啦,改天再领教你韩教主的高招。”
仇占儿奶娃娃似的语音更加刺耳:“这个师父不晓得是怎么当的,只有‘病猫’林三一个人管用。我看,定是平日传功的时候藏私闷底,徒弟才一个比一个草包。”
四人叽叽哇哇,你一言我一语的走远了。
韩不群气得浑身发抖,大步往谷内行去,又碰见邓佩、吕孤帆、无哀、无恶人做一路出来,却是不识,双方打个照面,就各自闪过。
铁蛋本想出声叫唤,又怕韩不群听到,只好强自忍住。
邓佩等四处张望了一会儿,不见铁蛋踪影,狐疑的回城去了。
铁蛋正想顺著树丛悄悄溜走,忽听韩不群喝道:“是那个惹出来的麻烦?”
铁蛋不由止住步子,探头望去,只见东宗诸人也已走到谷外,正战战兢兢的排在韩不群面前听训,大气儿都不敢吭一声。
韩不群面如烂柿,口喷涎沫,模样好不怕人。
“离开总坛之时,再三叮嘱你们不可随意泄露身分,不说朝廷正严加缉拿吾等,最怕岳翎那厮闻风逃逸,错失追回本宗镇派之宝的机会。你们这群猪脑袋,偏把我的命令当儿戏,竟然在市井大群闲人面前惹是生非,暴露行藏。说!到底是谁招惹出来的麻烦?”
众人互相瞅瞅,都不作答。
韩不群益加狂怒,叫道:“不说,我把你们统统都毙了!”
赫连锤摸了摸喉管,嗫嗫嚅嚅的道:“是我……”
韩不群抖手一记耳刮子,打得“小谛堋卑氡呙婕罩灼鹄细撸踉跄退开两步,牛眼中不禁闪出两道凶焰。
然而终究顾忌对方身手,立刻便换回了兔子嘴脸,涎笑道:“我不知道嘛……其实这那有什么?街上穿白衣服的人多得很……”
韩不群又是一记耳光,刷得更响更重,狺狺骂道:“我看你多半是在替少林寺或岳翎做内应,想用这个法子来通风报信。你这人看似憨浑,其实满肚子的鬼心思,还以为我不知道?”
众人懔然想起那日韩不群也是用类似话语丑诋铁蛋,使得大家对他生疑。
赫连锤、李黑、帅芙蓉互望一眼,都有点悔不当初:“看来咱们都错怪那小蜕辛恕!
想起铁蛋的种种好处,不由得大感愧疚。
至于东宗旧人虽然素知师父疑心病重,却不料他近来变本加厉,任何一点小事都惹得他大惊小敝,草木皆兵,也都在心中寻思:“万一有一天疑心到我头上,可吃不完兜著走了。”
韩不群又喝道:“本宗‘洗脑大法’所用的黄铜圆屋坚固无比,连大罗金仙都休想弄得破,铁蛋那小子又怎能逃脱出来?可见就是你们这几个小子在搞鬼!”
这回眼睛不再单望著赫连锤,还从李黑、帅芙蓉脸上扫过,三人止不住齐打一个寒噤。
韩不群嘿嘿冷笑。
“我姓韩的这辈子吃卑鄙小人的亏,吃得大多了,再不使些雷霆手段,天下人还当我韩不群是豆腐。”
起手一掌,又打得赫连锤七滚八翻,鲜血牙齿一齐掉出嘴来。
“小谛堋毙苄源蠓ⅲ再也按捺不下,拔出腰间大锤,吼道:“你老爷好歹也是一寨之主,却来受你这鸟气?老子这几个月可受够了,就算我来生会变成四脚蛇,也非宰了你不可!”
双锤并举,对准韩不群的脑袋猛夹而上。
帅芙蓉、唐赛儿忙喊:“小冢不可以!”
那还来得及?
只见韩不群屈起双手食指,在锤头上猛力一弹,赫连锤顿时虎口破裂,双锤掉落地面。
韩不群毫不缓手,右掌直进,拍向赫连锤脑门。
林三忙道:“师父,有话好说。”
探臂一隔,险险把韩不群这要命一击挡开。
赫连锤乘隙捡起大锤,跳到四、五丈外,戟指大骂:“你这老王八羔子,天雷打焦你生蛆的烂骨头!老爷再不受你愚弄、再不吃你的鸟气了!你莫走,我去叫我的师父铁蛋来打死你!”
骂归骂,脚底可没偷懒,又自跑出了七、八丈,怎当韩不群身如飘风,早至头顶,力穿指尖,凌空一点,赫连锤只觉腰际“带脉”|茓一麻,双足再也举之不动,扑地便倒。
韩不群沉身坠落,又待取他性命,林三抢前几步,再度架住他的杀招,这次出手仓卒,力用大了些,竟把韩不群震得晃了晃。
韩不群惮赫如狂。
“你翅膀硬了,就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不是?或者你想步岳不党的后尘?”
舞动双掌,没命攻去,须髯如同剌□一般贲张开来,面容极是狰狞枭恶。
林三暗叹口气,飘身退出丈许,背负双手,明白表示不敢再加过问。
韩不群倏然左掌回扫,却从“李白怕”李黑背上拂过。
那酒鬼兀自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儿,人已躺在地下,不禁叠声嚷嚷:“干我屁事?奇哉怪也!你这人的脑筋比我还迷糊……”
韩不群森然冷笑。
“你们两个分明是一路的,若不结伴黄泉道上行,怎显得出兄弟义气?”
眼角朝帅芙蓉一瞟,显然又没安好心,同时举掌向李黑头颅拍落。
东宗诸人只有眼睁睁的望著,谁也不敢出声劝阻。
但见韩不群手掌将至李黑顶门三寸之处,忽然石块也似生生僵住,一只黑黑胖胖、五指粗短的手掌已捏在他脉门之上。
赫连锤、李黑同时一怔,同声欢呼:“师父!我就知道你会赶来,我的好师父喂!”
韩不群犹然楞了老半天,方才认出来人是谁,却怎么也想不通,才只隔了几个月没见,功力之强竟判若两人。
东宗诸人也被铁蛋这一手惊得呆住了,面面相观,久久透不过气。
铁蛋本意只想救人,并没有打算要给韩不群下不了台,当即放开手掌,俯身拖起李黑,闪出几步。
赫连锤忙喳喳呼呼:“师父救我,他点了我的‘带脉’|茓……”
那知铁蛋根本不懂点|茓解|茓,一搔头皮笑道:“我怎么又是你师父啦?还没听说师父也有回锅的哩。”
韩不群面色数变,桀桀怪笑。
“我早就猜著你派他们来本宗卧底,现在还装什么装?”
欺身直进,袍袖风响,凌厉绝伦的击向铁蛋胸口。
铁蛋这次可学了乖,只一见他袍袖展动,立刻屏住粑,韩不群大袖之中果然洒出一片白粉,飘得铁蛋满头满脸。
韩不群指著他喝道:“倒!倒!倒!”
铁蛋却一摇脑袋,满头白粉焰火般炸射而起,双拳跟进,宛如两块天外陨石,仅是走在拳锋之前的“咻咻”锐气,就足令人心枯胆裂。
韩不群那敢硬接,拔身飞纵,满想在半空中兜个转儿,乘隙扑向铁蛋头顶空门。
不料铁蛋双臂一圈,少林绝技“引龙力”恍若两团漩涡,死死卷住他双脚,一团往左带,一团向右牵,顿时扯得他骨骼乱响,头上脚下的倒撞而落,总算底子不错,横身打个盘儿,稳足拿桩,没有当场摔个大跟头,却仍撒开胯骨,ρi股后坐,极尽难看的连退五步方才站定,不禁羞恼得一脸流红流白。
铁蛋心道:“唉哟糟了!他还教过我功夫哩,未免恩将仇报。”
他直到现在还搞不清楚韩不群禁闭他的真正原因,只当韩不群于已有“逼功”之恩,自然心觉歉疚,打躬道:“你教我的那套内功心法著实打用,近日功力大有进境,谢啦。”
东宗诸人听在耳里,可都不是滋味。
那日铁蛋突破圆屋之后,曾向东宗大师兄王弘道提起,韩不群教给了他“白莲教经”上的功夫,王弘道虽不尽信,但在师兄弟之间却颇有些流言耳语,今日大家又已知铁蛋不会说谎,自然更加相信此事属实,心内都不由暗犯嘀咕:“师父到底在搞什么?表面上似乎和小和尚势不两立,背地里却传他功夫?传功倒也罢了,为何却传给他一套咱们连听都没听说过的功夫?”
只觉韩不群行事乖谬,亲疏不分,丧气之余,自不免心生离异。
韩不群那知铁蛋在胡说什么,忖道:“好家伙,反而倒打我一耙,这小子挑拨离间的本领直不比他师父差多少,我韩不群今生就是坏在这种小人手里。”
想打,可打不过对方,想辩,又不知从何辩起,只气得浑身发抖。
铁蛋见他脸色不对,自觉没趣,道声“打扰”一手拖著李黑,一手拖著赫连锤,快步走离谷口,却似拖著两根扫把,一路惹烟撩尘,好不呛人。
两人身子无法动弹,吃铁蛋一番死拉活拽,下半身直冒金星,忙干笑道:“好师父,咱们知错了,放我们起来走嘛。”
铁蛋没好气的道:“我若能放,还有不放之理?”
火大起来,踢了赫连锤一脚。
“重得要命!又笨又重,还要作怪,真是拿你没办法。”
蹲下身去,舞开十指,乱找二人身上|茓道,搔得二人嘻嘻直笑。
铁蛋实在不懂解|茓,正没法可想,“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可也赶了过来,扑地便拜。
“弟子这辈子再也不回‘白莲教’,只愿终生伺候师父,到死为止。”
竟然说得诚诚恳恳,毫无虚假之意。
铁蛋笑道:“来得正好,先帮我解了他们的|茓道再说。”
帅芙蓉忙依言行事,二人翻个身,也是叩头如捣蒜,垂泪道:“今日方知师父大慈大悲、大仁大义、大愚大笨,全无害人之心,以后咱们若再听信旁人挑拨离间的鬼话,必定永堕阿鼻地狱……”
赫连锤更添道:“当初只想学会了功夫之后,就一锤子打杀师父,如今可没这个想头了。”
顿了顿,又补上句:“反正我也已经看穿了,就凭我这块料,一辈子也休想打杀得了师父。”
铁蛋拿这几个家伙真是一点辙儿都没有,只得道:“好啦好啦,我又没说你们怎么样,干嘛这么低声下气?”
帅芙蓉笑道:“师父有所不知,心虚胆弱是之谓也,师父从来不心虚,当然不晓得这等滋味有多难受。”
三人又拍又捧,弄得铁蛋心里好不受用,大剌剌的道:“我可不爱收偷懒的徒弟,我教你们的‘金刚一□功’修习得怎么样了?练给我看看。”
帅芙蓉恭谨应道:“弟子每日勤练,不敢或忘。师父一番教诲,胜过韩不群那厮二十年之无方教导。”
他这话却不是乱拍马屁,韩不群生怕徒弟胜过他,传功的时候决不倾囊相授,所以“东宗”诸人除了“病猫”林三天资颖悟,全凭自己摸门窥道,卓然有成之外,余人俱皆碌碌。
铁蛋哼道:“先别放大气,‘金刚一□’虽是本派入门功夫,但最基本的往往最难透彻……”
说到这里,眼睛忽然发起直来。
三人见他神色诡异,正自奇怪,却只觉后背蓦地冒起一阵鸡皮疙瘩,恍若正有一柄利剑从脊椎骨上划过。
三人霍然转身,立刻目突口裂,连退五步。
“快剑”关晓月。
第十五回 剑飞千芒龙斗鹰博 柔情万种郎呆妾恼
必晓月细长双目微阖,几乎完全掩盖住眼珠的眼皮底下,寒光熠熠,直透人心凉,朝铁蛋一抬下巴。
“你跟我来。”
又瞥了李黑一眼。
“你等著。”
转身向左首树林行去。
他话中似有一股使人不得不遵的力量,铁蛋当即著了魔一般,乖乖跟在他ρi股后面。
必晓月头也不回,走出数十丈,忽然悠悠的道:“那天被你跑了。”
语声很轻,语气也很平静,但铁蛋却猛个看见身周树木上的枯叶片片飘落下地,不由心头一紧,手掌直冒冷汗。
必晓月又道:“从来没有人能从我手中跑掉。那次算你运气。”
铁蛋心上虽打鼓不休,但听他如此托大,仍忍不住冒火,哼笑道:“我想跑就跑,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必晓月的肩头稍微向上耸了耸,枯叶便急剧向下落了一阵,满林乌鸦喧天噪起,关晓月的语声却依旧平和:“杀人偿命。世间任何帐都可以赖,唯独这种帐不能赖。”
铁蛋大声道:“那个‘摩云剑客’徐苍岩根本不是我杀的,我偿他个屁?不偿就不偿,半个屁也不偿!”
又觉如此言语未免太冲撞死鬼幽灵,有违佛祖大慈大悲的旨意,忙改口道:“我帮他念念经,做场法事也就是了。”
必晓月默然半晌,肩膀微微垂下。
“我也知道不是你杀的。”
铁蛋心弦才一松,几片枯叶却又落上他的头。
“但我既然找上了你,你还是得跟我走。”
铁蛋停下步子,气极大笑。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你以为你的剑快,就可以目中无人?”
必晓月也站定身形,与铁蛋相隔三丈远近。
此处已是密林中央,天色陡然暗了下来,无数根光秃枝桠,宛若无数柄剌穿天空的剑。
叶已不落,鸦已不噪,铁蛋耳中却彷佛听见一缕金铁振动的清音。
必晓月的双手仍垂在身侧,肩头剑柄不知怎地竟似在腾腾跳跃。
铁蛋抖了抖十指,尽量放松肌肉,一股强大无比的窒息之感兜头罩下,他眼中看到了两般景象,左眼是极乐净土,右眼是十八层地狱只就没有人间。
一刹那,铁蛋脑中闪过了很多东西,自己所熟悉仰慕的人脸、少林寺的屋宇、美味的食物、新鲜的山川河流空气树木,以及种种欢乐、喜悦、悲哀、痛苦。
这些东西交织错杂,只形成了一个意念,“没有人能够叫我死!”
每一滴血液都在呐喊澎湃,每一根筋肉部已贲张到极致,他的瞳孔如同豹子一般缩成了一条缝,将身周任何一丝细微举动都收入眼中。
“来吧。”
铁蛋轻轻告诉自己,胸中占满了磐石也似的信心。
必晓月彷佛感应到了什么,肩膀又微微一耸,轻喟一声:“英雄出少年。”
紧贴在这声叹息底下,一抹几乎觉察不出的颤音,恍若初夏微风掠过荷花他面那般轻柔,千树枯叶却宛如千万只蝴蝶离树飞起。
铁蛋耳中轰然作响,眼前更立刻黑了起来。
天光已被斩碎。
处于全然的浑沌之中,铁蛋无所凭峙,根本不知剑锋指向何方,然而落叶飘飘,却救了他一命。
叶片随著剑风舞荡,铁蛋全靠皮肤的触觉,探悉了那一寸没有落叶的空间。
没有落叶,即是剑锋。
铁蛋钵孟翻出,准准填向那空隙。
天光复燃。
剑尖在钵盂底部打了一转,好像迸碎了一串念珠。
漫天落叶倏然跌贴地面。
铁蛋依旧看不见东西。
无数颗小太阳,放射出无数道焰芒,天地之间从未有过如此绚烂的一瞬。
铁蛋迎著强光,奋力瞪大眼睛。
即使是太阳也有黑点。
铁蛋果然找到了那比针尖还细的黑点。
钵盂迎上。
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激光伞芒倏地拢聚成一道飞箭。
铁蛋生平第一次感到自己无能为力,也第一次见到如此奇美绝伦的光线,好像彩虹的七色混揉一处,又好像上百条流星尾巴缀成了一座星桥。
铁蛋没有举起钵盂,此刻,这只是个无用的动作。
他仰面躺倒在地,心中全无思虑,随任躯干的凹凸起伏,乱滚一气。
彷佛滚动了几百年之久,他依稀听见一声:“不要让我再看到你。”
轻轻一句话中包藏了无尽的惊奇、赞赏,以及些许沮丧。
铁蛋又过了好久,才清楚瞧见身周物事。
丑陋的光秃枝桠,暗银色的云层,和一条缓缓爬上手臂的毛毛虫。
“我还活著!”
对他而言,仅只这个念头便已足够。
一挺腰,鲤鱼般腾头扑尾的跳起,拍了拍身上尘土,关晓月早已不见踪影。
铁蛋暗犯嘀咕,犹自怔怔,酒鬼也似跌跌撞撞的出了树林,帅芙蓉等三人可也没了影儿。
铁蛋心中一凛:“莫非被关晓月抓走了?”
虾蟆般四处乱跳了一圈,忽见一处地下砂土翻得蹊跷,走近前去一看,立刻手舞足蹈,雀跃万分。
地上歪歪斜斜的写著几行字:“听左雷说,你这三个徒弟各具异禀,暂借一用,事后再完璧归还。”
正是师父岳翎的笔迹。
“师父已经在北京了!”
铁蛋乐了一回,又生气忖道:“刚才关晓月差点宰了我,他却连管都不管,这个师父不要也罢。”
又禁不住疑:“帅芙蓉他们有什么异禀?借去作啥用途?唉,师父,你真是愈来愈像个鬼了。”
满腹心思的一路走回城内,想要探探师父的行迹,便在路上来回遛达,只见城中老大一块地区的四周都派有军队把守,[奇`书`网`整。理提。供]显然就是将来皇城所在,遥遥望去,巨石累叠,土堆四落,大约正在打埋地基。
向北角落上,一撮“金龙堡”人马正自驻足细观,“独角金龙”秦璜大挥著手,口沫横飞,不知在诉说些什么,身旁仍作和尚打扮的建文太子则垂首默默,意兴索然。
铁蛋暗道:“这倒奇怪,‘金龙堡’人马既也来到北京,小豆豆怎地不和她爹在一块儿,却跑丢和‘神鹰堡’的人瞎揽和?难道她爹已把她许配给姓桑的不成?”
心头如同被毒蛇狠狠咬了一口,又痛又麻,赶紧制止自己再往下想,匆匆走离日后的九重龙凤阙,欲待觅路回返“庆寿寺”,可撞著“神鹰堡”众游罢归来,一路泼金洒银,惹人侧目,“梳翎神鹰”柳翦风高头大马,剌剌当先,“美髯公”桑半亩则仍旧垂头丧气,咕嘟低唱:“有德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更寿延……”
桑梦资却似开朗了许多,眉开眼笑的和秦琬琬絮絮低语,几乎把头贴上了她的腮帮子。
铁蛋脖儿一缩,野狗也似挨著路边墙根魂行鬼步,鼻管直喷冷气,明知这番妄念大大不该,正经事儿又迫在眉睫,可怎么也忍不住偷抛起眼珠,尽向秦琬琬脸上瞥去。
眼见那伙人转过街角,绝尘消失,兀自呆楞楞的回不过神,终于猛一咬牙,寻思:“今天非找著小豆豆说个明白不可。干脆叫我死了这条心,乖乖的当和尚去。”
转念又觉得这想头瘟神瘟气,忙一摇头,换过另一边脑筋:“叫她别用妖怪的法术来迷惑我啦,洒家不吃这一套。”
大步随著“神鹰堡”的马蹄烟尘,直直跟过了半座北京城,才见他们在一家颇为雅致的客栈之前下了马,乱烘烘的没入门内。
铁蛋滑动两只脚板,跑到那门首来回张望一阵,当不得客栈伙计的恶眉白眼朝自己乱打过来,憋著一肚子鸟气,转到附近一家小面馆里靠窗坐下,叫了碗阳春面,眼不离客栈大门,一边巴望天色快黑,另一边却又想不出到时候该讲些什么话,急得满头冒汗。
饼不一会儿,面店伙计送上面来,深压在帽子底下的眼睛向他瞟了瞟,愈发低垂著头,匆匆走开。
铁蛋略微觉得宥点奇怪,回眼一望,只见面店内只有一个师傅、一个伙计,身量都颇高大,臂粗胸阔,唯独颈项似乎都有点毛病,一迳把头垂在胸前。
铁蛋满腹心事,无暇再去打量他俩,又直勾勾的瞪著客栈那方向。
但听又一个客人慢吞吞的踱进店来,拉开张椅子坐下,轻咳一声,道:“老板,来碗面。”
话入铁蛋耳中,只觉这声音彷佛在那里听过,不由看了那人一眼,却见他头戴毡帽,也是压得低低的,使人瞧不清他的长相。
那师傅端坐在煮面的大锅旁不动,哑著嗓子问:“要什么面?”
那客人的嘴角彷佛微微撇了撇。
“我要一碗人肠面条,人血汤,人肝绍子,再配几碟人筋、人肚、人脚冻。”
铁蛋楞楞忖道:“那有这么稀奇古怪的菜?真会寻人家开心。”
却闻那师傅哈哈一笑。
“有有有,马上就来!”
霍然起身,右臂一挥,盛著滚烫热汤的大锅立刻照准那客人面门飞去,锅还未至,热汤先已暴雨般兜头洒落。
那客人长笑不绝。
“这就是贵店的待客之道?”
双手不知怎地一按,身前方桌早跳上头顶,恰恰挡住那阵滚汤,左手五指再托著桌底一转,桌沿飞旋,“呛”地把大锅子切得扁烂。
那伙计闷声不吭,蓦然欺近那客人身侧,银芒双滚,卷向对方上中二路,却是一对“风火轮”。
铁蛋这才认出这伙计原来竟是“银甲神”周坤,那煮面师傅自是曾任少林俗家三十六门盟主的“金甲神”周干了。
他俩自从那日愤然辞掉正副盟主之位,反出“聚义庄”后,便似平空消失了一般,任人百般打听,也得不著半点消息,万万想不到他俩居然在北京城里开了一间小小面店,过著隐姓埋名的日子。
只见那客人离座跃起,竟尔贴上了屋顶,边喝道:“就算你们今日逃得出我手掌,将来也逃不过武当派那些道士的追杀,我看你们还是乖乖认命了吧!”
“金甲神”周干嘿然冷笑。
“你这死了主子的狗腿鹰爪,即使逮住了咱兄弟俩,却又向谁邀功去?”
翻手从灶底取出“日月双轮”,左右一展,屋内顿时光华万丈,犹若两团火球,“噗”
地朝屋顶烧上。
周干既曾被少林俗家各门公推为盟主,手底功夫自非泛泛,较诸乃弟周坤高出了一大截,此番含愤出击,威势果然惊人,只一下焰芒吞吐,便将屋顶割开了一个大洞,逼得那客人存身不住,翻下地面,正好落在铁蛋身边。
铁蛋和周氏昆仲虽然没啥交情,但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目睹他俩重义轻名,豪气干云之态,心中早存敬重,暗付:“这可要帮他们一帮。何况那吃人面的家伙是个什么‘狗腿猪脚’,定非好东西。”
当即伸手抓住那人肩头,喝道:“别乱找人麻烦,滚远点!”
顺势一抛,把他从窗户中甩了出去。
那人全没料到竟会遭此突袭,幸亏身手不弱,又打一个筋斗,牢牢站住,头上毡帽棹在地下,露出一张青紫红肿,四分五裂的脸来。
铁蛋大惊失声:“是你?”
“嫉恶如仇”石擒峰也楞了楞,转而冷笑连连。
“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统统都是和彭和尚一路的。”
铁蛋因他曾救过自己一命,心中大感抱歉,嗫嚅道:“我……不晓得是你……”
石擒峰一张鬼脸撕扯得更加狰狞,嗔目喝道:“住嘴!早知你这小子恩将仇报,那天就把你一掌毙了!”
人随声进,袍底三尖两刃刀犹若地狱刀山崩颓裂碎,万千锋芒纵横流窜,将屋外雪气一古脑儿全倾贯到了屋中。
“金甲神”周干生怕铁蛋吃亏,日月双轮一升一坠,宛如两道射破浑沌的初世鸿光,直罩石擒峰侧面。
“嫉恶如仇”久闯江湖,深知周干的厉害,那敢大意,忙分出兵刀应付,却以为铁蛋易与,只用左掌击向他胸口虽是中途变招,速度仍如电闪,掌锋早至铁蛋“幽门”大|茓。
但听“啪啦”一声劈竹脆雷,铁蛋丝毫未动,石擒峰却整个飞了起来,周干双轮恰盟上他的三尖两刀刀,一扯一夺,兵刀立刻脱手,身子犹然带著门板摔到对街,半晌爬不起身。
铁蛋本是因为情急才出掌硬封,不想自己功力近日增强大多,竟叫对方闹了个灰头土脸,忙抢上两步,伸手去扶。
石擒峰还当他故作姿态,气得鬼脸乱抖,猛地甩开他手掌,恶笑道:“很好!彭和尚的手下果然不凡,今日领教了。”
站起身来,掸了掸尘土,仍然搞不懂铁蛋为何变得这么厉害,似想再说些什么,终而厉哼一声,举步欲行。
周干双目放光,喝道:“家祖虽是彭教主的徒弟,但咱们两个不成材的东西,可入不了彭教主他老人家的法眼。你这狗腿有事尽避冲著咱弟兄两个来,别把他老人家的名号吊在嘴上念。他老人家今天若在这里,定叫你半根骨头都剩不下!”
石擒峰耸耸肩膀,冷笑不绝。
“天道易过,法理难还,不管我姓石的今天是何职位,天涯海角也非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抓光不可!”
傲然挺直腰干,一拐一拐的走远了。
周氏兄弟忙上前和铁蛋见礼,口道:“小师父仗义相助,感激不尽。”
铁蛋心忖:“帮了他俩是‘义’,打了曾经救过我命的人,又是‘负义’,这个‘义’字可真难全!”
望著石擒峰颓然消逝在街角的背影,唯有苦笑而已,转又问道:“他跟你们结了什么仇?”
周干讶道:“小师父原来还不知他的来历?彭教主难道没跟你提起过?”
铁蛋一搔头皮。
“唉哟,又来了!为什么大家都以为我跟彭和尚有关系?”
周氏兄弟互望一眼,相对干咳几声,作出一副谅解他“天机不可泄漏”之态。
周干笑道:“这个姓石的,说来真是个大大的死心眼。他本是朱元璋手下‘锦衣卫’的头目,专门负责探查缉捕‘白莲教’徒,死在他手中的‘白莲’弟兄著实不少。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罢废锦衣卫之后,这家伙却仍不停止他的缉拿工作,四处和‘白莲教’作对。如今朱棣上台,虽又恢复了锦衣卫的设置,但再怎么样也没他的分儿,真不知他所为何来。”
铁蛋心想:“怪不得他要来北京。现在满城都是‘白莲教’徒,可有得他抓了。”
周干叹口气,又道:“那日在大会上,舍弟鲁莽出言,我就算准了必有今日之事。尤其可恨那些武当道士,一昧想替朝延作鹰作犬,受了胡滢的指使,到处追杀我俩……”
周坤一拍桌子,吼道:“那些狗屁道士,怕他们怎地?当初我就不赞成躲到这里来当缩头乌龟,一刀一枪拚光了那群杂毛老道,也落得个痛快。”
铁蛋又忖:“关晓月难道也是为了他们来的?这家伙看似闲云野鹤,不想名利之心竟也如此之重。”
直劲懊悔刚才没好好揍他一顿,但想起他的快剑,哆嗦可打得更厉害。
但见周干面色黯然,重重□道:“想我周氏一脉,忠义传家,当年反抗鞑子,闹得家破人亡,但好歹总留下了千秋美名,如今我兄弟俩抗拒王法已是大大不该,怎能……”
周坤气极笑道:“大哥,我看你的脑筋从头到尾就没扯清楚过。祖父反抗鞑子皇帝,跟咱们反抗这个皇帝,有何不同?祖父流芳百世,咱们为何却会遗臭万年?”
周干一睁双目,凛然道:“朱家虽苛,终是正统……”
周坤立刻截下话头:“朝廷不仁,咱们就可以不忠!依我之见,早该反上荆山,就算做一个彭教主马前的小卒,也比这样窝窝囊囊的过日子好得多。”
周干连连摆手。
“莫再提起!莫再提起!”
兄弟俩争论了大半日,铁蛋在旁只是听不懂半句,木楞睁睁的搅混到天黑,正想起身告辞,周干却朝他一拱手道:“小师父请便,咱兄弟在这里已存身不住,必得连夜离开,咱俩死不足惜,但在下还有一妻一子,总要保住周氐一脉香烟,才对得起列祖列宗。”
言毕,匆匆到店后去了。
铁蛋胡乱安慰了周坤几句,出得店门,只见夜色早落,一颗嘻皮笑脸的盘大月亮,蹦跳在万户屋脊之上。
铁蛋心中一阵紧张,提了提裤腰带,顺著客栈墙根绕到后面,越墙而入。
四面一望,正不知要上那儿去找,可远远听得一个声音含含糊糊的直唱过来:“真乃是能骑高价马,会著及时衣……”
铁蛋忙隐身暗处,等不多时,竟见桑梦资摇摇摆摆的走向后院,口中兀自哼哼不已,一个破喉咙唱得荒腔走板,比他老子桑半亩打喷嚏还要难听。
铁蛋暗笑:“既当不成堡主,何必还要学唱戏?”
悄悄跟在他身后。
只见他步子一歪一斜,大约喝了不少酒,舌头大得直和牙齿打架,呜鸣噜噜的只管乱唱:“高唐梦,苦难成,那里也爱卿爱卿却怎生无些灵圣。偏不许楚襄王枕上雨云情……”
踉跄走至一间客房门前,轻叩几下,呢声道:“琬琬……琬琬贤妹,睡也不曾?”
铁蛋嫉妒得牙痒痒。
“莫非又约好了去采花?”
屋内半晌不闻声息,桑梦资便又举手乱敲,好不容易才听见秦琬琬闷闷的道:“桑大哥,什么事?”
桑梦资干笑几声。
“愚兄睡不著,想和贤妹说几句话儿。”
秦琬琬道:“时候不早了,桑大哥还是回房歇著去吧。”
桑梦资涎笑道:“贤妹此言差矣,如此良宵美夜,岂可轻易放过,你我二人正该花前月下,互诉衷曲……”
秦琬琬立刻沉声喝道:“桑大哥,休在这儿胡言乱语,教别人听在耳内,将会作何想法?”
铁蛋暗哼:“倒好像晓得我在这里偷听一样。反正就要叫你们搞不成什么花呀月的。”
那桑梦资犹不识相,黏搭搭的道:“唉呀,贤妹女中豪杰,何必在意世俗礼数?又管那些凡夫俗子作何想法?像你二十八姨娘……”
秦琬琬冷笑连声,一串弹丸也似从门缝里□□锵锵的迸出来,显然动上了心火。
“原来你一直把我和苏玉琪当作是同样的人?”
桑梦资脑中满灌酒气,早已不知天南地北,居然一挑大拇指。
“当然啦!江湖上谁不知‘金龙双娇’出类拔萃,傲视娘侪……”
但见屋门一开,伸出一个大巴掌,在他脸上结结实实的刷了一记,打得“摘星鹰”满天找星,待回过神来,房门早“砰”地关上了。
铁蛋不由大乐,连忙顺著墙脚暗影偷偷挨近,直劲希望他俩大吵一顿。
桑梦资捂著面庞,叫冤不迭:“我又怎么啦?好好的怎么又动手打人?你……脾性未免有点不太合理!”
铁蛋暗笑:“这小子可也□过厉害。”
心中颇感安慰。
只听秦琬琬淡淡的道:“我就是这么不合理,桑大哥你也莫要生气,回房好好的睡上一觉,也就什么事都没啦。”
桑梦资前后摇摆一回,酒意又直翻上来,眯著眼儿,哄小⒆铀频娜嵘道:“想你我情投意合,不如趁著今晚……嘿嘿……”
秦琬琬的语声陡然变得冷峻无匹:“桑大哥,我一直敬你是个正人君子,所以才对你刚才的话不甚介意,小妹奉劝你一句,千万不要因为今晚多喝了几杯酒,而坏了你一世名节。”
桑梦资□了一口大气,险把胃中的东西都□出来。
“什么正人君子,愚兄这一生最不作兴搞这一套。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人生岂不快乐得多?”
愈说愈上劲儿,手脚跟著乱指乱舞:“贤妹呀,我劝你别再死心眼了,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当然愚兄算不上什么花,不过,嘿嘿……我说贤妹呀,你看今儿晚上的月亮多么的圆,本堡有一位专研生产之道的大夫,据他说,月圆之夜怀上的娃娃,将来一定最聪明、最漂亮……”
话还没说完,又见房门一开,一只拳头老大不客气的打在他胸口中央,直教他滚出三、四丈远,不等他起身,房门又恶狠狠的摔上了。
桑梦资哼哼唉唉的站直身子,好死不死,恰正一眼瞥见铁蛋躲在暗处偷笑,不禁暴跳如雷,嘶吼道:“你这贱货!”
十指如钩,狠命朝铁蛋脸上剜来。
铁蛋原本就比他强上一些,近日功力又大为增进,自将他这奋力一击视同儿戏,右掌随便一封,就杷他远远甩开,可正撞在秦琬琬的房间门板上,连人带门一齐滚入房内。
秦琬琬并没看见屋外情形,只当他出口骂自己“贱货”,又破门而入,想要霸王硬上弓,那还忍耐得住,飞起一脚,踢得桑梦资肚皮打鼓一般响,反手掣出宝剑,往他脖子上一勒,咬牙道:“你想来硬的?本姑娘就陪你硬一硬!”
桑梦资锋刃架颈,酒意自然减退了大半,但牛脾气却紧接著涌上心头,冷笑道:“原来如此,原来他一直躲在这儿,怪不得你不给我好脸色看。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你一直都在喜欢那个小蜕校对不对?人家愈骂你、愈损你,你就愈喜欢人家,我愈是敬重你、爱护你,你就愈讨厌我,犯贱!我看你才练过‘贱骨头神功’,而且火候比那个鬼和尚还要高出好几百倍!像模像样的人你不要,偏要去喜欢那种人鬼两不是的臭东西,犯贱!贱!贱!贱……”
秦琬琬气得三魂六魄都著起火来,伸脚在他脊梁上狠狠踩了一下,尖叫道:“我就是喜欢他,怎么样?我就是犯贱,就是要喜欢他那种奇形怪状的笨东西!你以为你英俊潇洒?我看见你这种小白脸就恶心,恶心得想吐!哦哦哦哦,吐死我了!”
正骂个不休,忽一转眼,却见铁蛋勾著脖子,畏畏缩缩的站在门边,两颗大鬼眼珠骨碌骨碌直劲乱滚,她不禁又羞又恼,狠狠一跺脚,跺得桑梦资的脊椎骨发出竹板片儿一样的声音,收回宝剑,狠命一头穿窗而出。
铁蛋被他一叠声的“喜欢”弄昏了脑袋,兀自迷糊了大半日,一迳在心底狂喊:“真的假的?我的观世音菩萨!”
好不容易收回心神,“哇”地大叫一声,手舞足蹈,一个后背空心大斛斗,翻上屋顶,紧紧蹑住秦琬琬逐渐在夜色中消逝的背影,拔足狂追而去,不消两三个起落,便已将距离缩至三丈左右,正想出声叫唤,却忽然胆怯起来,七思八想,只不知如何向她开口说话。
秦琬琬竟似不晓得身后缀著有人,一口气跑遍了大半个北京城,方才缓下步子。
铁蛋心中又一阵紧张,也忙放慢脚步,边搔头皮,边暗暗诅咒自己的胆量。
走没几步,却见秦琬琬突然转过身子,双手叉腰,冷笑道:“你跟著我干嘛?”
铁蛋猛吃一惊,嗫嚅道:“我以为……没有没有……我只是……咳……”
秦琬琬狠狠瞅著他,脸上彷佛有许多种色彩的云片在那儿飘来浮去,眼神一忽儿似水,一忽儿似火,一忽儿又似有氤氲笼罩,语声可像风过的柚子皮一般干涩:“你刚刚在门口听见了什么?”
铁蛋立刻血胀面庞。
“没有没有,我什么也没听见……”
只当这番答覆颇为得体,不料秦琬琬竟猛虎也似扑杀过来,粉拳绣腿只顾往铁蛋身上招呼,边尖叫连连:“你这个讨厌东西!讨厌东西!”
铁蛋虽不怕打、但见她愈打愈起劲,毫无罢手之意,也不禁火冒,一探右臂揪住她头发,一拉拉了个转儿,膝盖一拱,正拱在她ρi股上,扑地跌了个七荤八素。
秦琬琬似乎想要伸手拔剑,手还没摸上剑柄,却已忍不住放声痛哭起来。
“你就会欺负我!从第一次碰见你,你就一直欺负我!你还把你肚子里的脏东西吐了我一身,我永远都记得这个!我每天晚上眼睛一闭,就会看见你那副张嘴呕吐的丑怪嘴脸,我连做梦都会梦到它!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觉得身上黏搭搭的,我永远也洗不干净了,永远也洗不干净!我简直恨不得把我全身的皮肤都给扒掉!”
铁蛋万没想到她竟把这回事儿看得这么严重,心中大感歉疚,连忙蹲在她身边,搓著手,结结巴巴的道:“这……唉,这没有什么嘛,那会洗不掉嘛?那天你也吐了我一身,我根本不用洗就干净了嘛……你看我现在身上那有脏东西?”
秦琬琬一听,可哭得更厉害了。
“原来你根本没放在心上,你根本不当回事!你连想都没想!”
猛个翻坐起身,又用脚去蹬铁蛋的肚子。
“你不用洗就干净了!我脏!我脏!你还嫌我脏?”
铁蛋心想:“这些妖怪真难伺候。”
口中笑道:“脏倒是不脏,只是闻起来有点馊馊的。”
秦琬琬尖叫道:“你还说?”
爬起身来,掩面疾走。
铁蛋忙又跟在后面,陪笑道:“你再打我好啦,哪哪哪,给你多打几下。”
秦琬琬跌足道:“打你有什么用?你又不怕打。”
铁蛋笑道:“难怪你气消不掉,大概就是因为你打不动我。”
把秦琬琬恼得眼泪都流不出来,埋头东西乱走。
铁蛋却偏紧跟不放,可又不说话,只将一张臭头皮搔得沙沙响。
秦琬琬怒道:“你还跟著我干嘛?”
铁蛋下定决心似的,莽莽一扬头。
“反正我再不会让你跑了!”
话一出口,顿觉心上卸下了一副重担,却又忍不住偷眼望望天空,生怕立刻就有一个闷雷劈上自己的头顶。
秦琬琬见他这模样,不禁又羞又气,咬了咬下唇,冷冷道:“别忘了你是个出家人,胆敢不守戒律,叫你永世不得起生。”
铁蛋也咬了咬嘴唇,猛然一挺胸脯。
“我才不怕!只要能跟你在一起,就算永远住在地狱里面,也是快活得很!”
秦琬琬满脸飞红,又一跺脚,愈发向前乱跑。
铁蛋也觉自己莽撞,暗忖:“我凭什么把人家也拖下地狱?真是混蛋!而且她跟我在一起干嘛?我又没有半点好处。如果换了我是她,我才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咧,成天惹人厌!”
连头也懒得搔了,闷闷拖著脚板,几乎都快走不动路。
秦琬琬不知怎地,竟也放慢了步伐,还不时偷扭过头来向后看,忽然轻咳一声。
“少林寺收不收尼姑?”
铁蛋漫漫应道:“当然不收……”
蓦地一惊。
“你问这个干什么?”
秦琬琬摇摇头,叹了口气。
“活著没意思,还是出家算了。”
两人恰走到一堆巨石之前,没了路径,只得同时停住脚步。
月光懒懒洒下,好像一束射不伤人的箭,但四处积雪仍然不甘示弱,柔柔的向天空挥舞著光鞭,而在这中间,是一朵人世寻不著的雪莲。
铁蛋望著秦琬琬微微侧著的脸庞,几被那分绝世的美震惊得喘不过气。
棒了好久好久,方才逐渐唤回魂魄,脱口道:“天下那有你这么漂亮的尼姑?你如果真出了家,那才好笑哩,所有的佛像看到你,恐怕都会跑下莲花宝座乱叫一通。”
秦琬琬不想给他好脸色看,却再也忍不住,嗤地笑出声来,又在他脑袋上打了一下,骂道:“贫嘴!就有你这种没正没经的死和尚!”
两边面颊抹得通红,映著月光雪辉,益显娇艳夺目。
铁蛋笑道:“我劝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出家真闷得死人!我从前还不觉得,这半年多在外面闯荡惯了,可真不想回去。”
秦琬琬面色陡黯,眼中竟升起一层水雾,幽幽叹口气道:“你还不晓得人心的险恶,否则你一辈子都不会想溜出寺来。”
铁蛋老气横秋的道:“人嘛,任谁都有不对的地方。像弥勒佛那样,睁只眼闭只眼,肚子多装一点,天下还有啥事过不去?何况那姓桑的,我看他并无恶意,只是有点惹人讨厌……”
忽然发觉小豆豆若为此事烦恼若斯,心底必定十分喜欢桑梦资,当下酸味直冲,肚皮发胀,双目圆睁,无论如何也无法将此事轻易“过去”。
秦琬琬却一摇头。
“那会是为了那个姓桑的?”
秀眉微蹙,颇有点嫌他呆笨的样子。
铁蛋立觉一股说不出的舒畅轻松,笑问:“那是为了什么?”
秦琬琬又叹口气,半晌不语,眼中忽然掉下泪来,赶紧别过身去,坐在一块大石上,取出手绢不停拭泪。
铁蛋不料事体竟然如此严重,连忙闭上嘴巴,不敢多间。
秦琬琬狠狠抽泣了一顿,楞楞望著远处暗影里巨大无朋,有若一只残缺怪兽的皇官工程,怏悒的道:“近年来,爹是愈来愈失心疯了,除了皇帝宝座之外,啥也不想、啥也不顾……”
铁蛋诧道:“他不是想推建文太子为帝吗?”
秦琬琬摇摇头,益加凄怆。
“我起先也以为他只想利用我来笼络建文太子,自己当个国舅也就心满意足。后来才发觉他的算盘还要更深一层:起事之初,挟太子号召天下,事成之后,握兵权篡位自立。”
一咬牙,愤然道:“他这不是把我的一生全赔了进去?他把我当成什么东西?现在一迳逼我嫁给一个我根本不喜欢的人,将来又要我当寡妇……”
说著说著,又抱头抽泣起来。
铁蛋打个寒噤,寻思道:“这还不是跟‘飞镰堡’一样吗?看来世上这种怪人还真多,为了什么喔!”
又忖:“小豆豆当然不肯受她爹的摆布,难怪她跟‘神鹰堡’的人走在一块儿,大概已经反出家门了,不料又碰到桑梦资这个混蛋,真是倒楣至极。”
眼见秦琬琬哭得一枝梨花春带雨,平日的霸气简直荡然无存,不禁泛起一股怜惜之意,挨在她身旁坐下,细声细气的道:“其实你爹也不一定……唉,你怎么知道呢?人心是包在骨肉里面的嘛……”
秦琬琬心情本已恶劣万分,再听他这么噜哩叭苏,更加恼火,怒道:“你少在这儿废话!反正……”
又不由悲从中来,掩面痛哭。
“反正人世间的一切都是假的!虚伪!做作!谁和谁会有什么关系?没有!根本什么都没有!天底下有谁真心对我好过?没有!一个都没有!”
铁蛋止不住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大声道:“怎么没有?我就是一个!”
话出如风,可又觉得自己鲁莽,忐忑的缩了缩脖子,不料秦琬琬肩膀高高一耸,哭声竟然逐渐微弱下去,忽一抬头,举手就在他秃脑袋上刷了一记。
“你对我好什么?只会欺负我!”
眼中虽仍泛著泪光,一抹绵羊般的娇羞却从如水瞳翦中直透而出。
铁蛋何曾见过她这等模样,不由看得痴了,楞楞道:“我以后若再欺负你,我就……我就……天雷打死我!”
秦琬琬破涕一笑,直勾勾的望著他,嘴角微微上翘,好似一艘樱桃做成的小舟,蓦地又大哭一声,一头栽进铁蛋怀里,死命抠揉著他的胸腔。
“我真想嫁给你这种又笨又呆又怪样子的蠢家伙!你知不知道,只有你才能叫我安心,真的安心……”
铁蛋胸中的激动,无论以前或以后,都永远不会超过这一刹那,但这宛若星光般的一瞬,却已穿越了浩渺时空,一直照入那透明的国度,亮彻了永恒。
铁蛋手臂犹如一道铁箍,将秦琬琬本已极为纤细的腰肢勒得更细,嘴唇尤其痒得厉害,那管什么如来观音,狠狠在秦琬琬的面颊上栽了一记,栽完了才悚然心惊,脑中一片茫然。
“槽了,这可犯了色戒!”
十九年深印心头的长老训诲,猛个冲上耳边,震得他浑身发麻,眼前景象一片片龟裂崩塌,似乎就要变成纯然的黑暗,但他却手臂一紧,愈将秦琬琬拥近心口,愉悦的品尝著那丝未世的甜蜜。
“小豆豆没了家,我也没了家,这可好,一齐下地狱去!谁要什么极乐净士,滚……滚他奶奶的个蛋!”
秦琬琬更如同发疯了一样,把他胸前僧袍又撕又扯,弄得像片咸鱼干。
“你坏!你那天为什么要吐我一身?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把我弄成这样,除了你,我……”
铁蛋好生过意不去,嗫嚅道:“我以后一定帮你洗干净,我一定天天帮你洗,把你洗得又白又嫩,一点脏东西部没有……”
秦琬琬噗哧一笑,挣离铁蛋怀抱,又“啪”地给了他一个巴掌。
“谁要你帮我洗?不要脸!”
铁蛋见她似嗅还怒,若娇若羞,这回可不敢贸然上前,只好直劲舔舌头。
秦琬琬又凝望了他一会儿,眼中光焰猝然熄灭,缓缓站起身子,目注远方,淡淡道:
“唉,跟你扯什么?终究还是要回去当和尚的……”
铁蛋心头大震,也立刻跌回现实世界,更被她忽冷忽热的态度弄得摸不著头脑,久久无法撑直膝盖。
秦琬琬胡乱走了几步,四下一望,摸了摸腰间,又犹豫的停下来。
“你……在那儿歇脚?”
原来刚才匆匆离开客栈,连半个子儿都没带。
铁蛋强笑道:“我住‘庆寿寺’,那里都是和尚……”
秦琬琬一挥手。
“先带我看看去,能瞒则瞒,总不能整晚都待在雪地里。”
拔腿就走,竟不再看铁蛋一眼。
铁蛋心中一阵凄苦,“终究要回去当和尚”这句话,一直在他身边绕个不停。
“到底是谁把我送去当和尚的?真会乱送!”
又忖:“下地狱我倒不怕,只是寺里长老养了我十九年,岂能说不干就不干?”
左思右想,解不开这个难题,只希望自己的身体能够立刻剖成两片。
两人低著头,默然无语的穿城而过,将到“庆寿寺”门口,铁蛋才勉强低声道:“从侧门溜进去好了,万一……”
忽见门内大摇大摆走出一人,铁蛋、秦琬琬心里有鬼,忙闪入墙脚暗影之中。
直等到那人已去远了,铁蛋却仍不动作,秦琬琬轻咳一声,没话找话道:“这和尚的长相好生怪异,必非中土人氏。”
铁蛋依然没有半点声息。
秦琬琬忍不住偏过头,只见铁蛋两根浓眉绞得跟把剪刀相似,眼中射出凶霸霸的光,忽地一捶手掌。
“原来是那姓姚的搞的鬼!”
身躯一矮,胖猫般蹑足直向那人背后窜去。
秦琬琬见他一转脸竟就把自己丢下不管,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心底自然老大不是味儿,暗骂声“死男人”,偏要戳破他的行藏,吊起嗓门尖叫道:“铁蛋,你去那里?”
那人原本悠悠哉哉的走著哩,闻言猛吃一惊,赶紧回身,蓝青色的眼珠,顿时瞪得比虾蟆勾螅叽哩呱啦的叫了几声,匆匆奋臂振拳,转念一想,却又觉得不对,忙拆掉架式,掉头飞跑。
铁蛋离他尚有五、六丈远近,狠命一扑,仍未能够著,气得连连跌足,大骂“笨妖怪”,飞也似的追了下去。
秦琬琬暗暗好笑,反正寺里也去不得了,索性跟在后头,只见前面两人东一拐西一拐,蛇一样乱跑,铁蛋功夫本比那番僧高得多,但那番鬼毕竟跋涉过无数穷山恶水,练就了两脚滑溜步法,每在紧要关头躲开铁蛋的擒拿劈击。
铁蛋愈是抓他不著就愈发急,口中大呼小叫,乱骂自古以来从未有人骂过的粗话,眼见那番僧窜至一座偌大庭院的院墙底下,纵身就往里面跳,铁蛋止不住蛮牛性发,当下选择了最直捷的路径,一头向那院墙上撞去。
只闻“崩咚”一响,墙壁立即塌了一大截,紧接著又“咕咚”一声,夹杂著“唉呀”惨叫不绝,却是铁蛋的嗓音。
秦琬琬心下大急,忙赶过去一看,原来墙后竟是一个大池塘。
铁蛋载浮载沉的飘荡于荷花之间,活像一株营养丰足的布袋莲。
秦琬琬笑道:“怎么著,铁蛋变成汤滚蛋了?熟了没有?熟了就捞起来。”
铁蛋没好气的大叫:“好风凉!梅缌梗〔谎退酪捕乘览玻
秦琬琬抿嘴嫣然。
“你沉得下去?才是天大笑话呢。”
顺手折了根长树枝,七捞八捞,硬把铁蛋捞近岸边。
铁蛋拚命爬起,冷得直打哆嗦,抱著双臂不住跳脚。
秦琬琬却脱下肩上斗蓬,把他里了,又牵著他寻了处风吹不到的所在。
铁蛋紧紧围著斗蓬,猛嗅那股从里面透出来的香气,只觉通身温暖无比,手又被秦琬琬牵著,虽颇有点磨砂搓石之感,却是千万柔荑也不换。
秦琬琬笑道:“那个番僧是干什么的?看你那副凶相。”
铁蛋一被提醒,立刻横起眼珠乱扫院内,当然早没了半条鬼影,恨恨一咬牙道:“这家伙自称‘天竺’国师昙摩罗迦,是个顶坏的大坏蛋!”
将天竺番僧意图霸占少林寺的始末大略说了一遍。
秦琬琬拍手道:“这我可晓得了,原来少林和尚怕人家吹笛子!”
铁蛋哼道:“我才不怕他们吹哩,尽避吹,我照打不误。”
想了想,又好言好语的道:“这秘密你可别泄露出去,万一大家都跑到少林寺来吹笛子,寺里的人可惨了。”
秦琬琬一偏头,池水一样的眸子里奔跳出两道慧黠的光芒。
“如果我不怀好心,拿著根笛子去把少林寺挑了,你会怎么样?”
铁蛋还真有点怕这喜怒无常的妖怪,干出不可理喻的事儿来,忙陪笑道:“何必哩?人家又没犯著你?”
秦琬琬冷哼一声。
“我就知道,你还是站在和尚那一边。”
铁蛋抠抠顶门。
“其实我愈来愈不想出家,只不过……”
忽闻池塘那边一人道:“娘娘最近只对出家人有胃口,不知是何道理?”
铁蛋听这声音好生耳熟,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却见秦琬琬一张脸拉得比板凳还长,才猛然想起此人竟是“舞爪龙”狄升,紧接著便忆及苏玉琪逼自己念“往生神咒”的那个奇妙夜晚,心上顿时泛起一阵不自在,干咳道:“原来你也不晓得这儿就是你们堡里人的歇脚之处?”
秦琬琬撇著嘴角,冷冷道:“我早就离开他们了……”
又听“张牙龙”薛耸笑道:“任谁都会有怪癖,这其实还不算稀奇,我有个远房堂叔,偏喜欢缺了门牙的女人,据他说,亲起嘴来滋味分外不同。”
两人哈哈大笑。
秦琬琬玉脸红白青紫交替变换,咬牙迸道:“下流!”
伸手就想去拔背上宝剑。
铁蛋忙拦道:“等等,先弄个仔细再说。”
反过来牵住秦琬琬的手掌,悄悄穿越他塘背面的树林,向发声之处摸去。
但闻狄升兀自呱呱:“道士当然也算是出家人,娘娘总不会怪罪咱们吧?好在咱们已先抓了四个和尚,娘娘若吃不下,倒有可能放你一马。”
后半段话,却是对另外一个人说的。
铁蛋恰醚谥帘澈螅只见薛、狄二人中间押夹著一名身量修长的道士,铁蛋立刻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转念一忖,又低笑道:“你姨娘这回可有苦头吃了。”
秦琬琬见他神色错织著兴奋与悚惧,不禁暗感奇怪,正想开口询问,前头三人却已走至一间精舍之前,薛耸高声道:“启禀娘娘,又擒来了一个。”
立闻苏玉琪娇脆的声音在屋内笑道:“你俩真是愈来愈能干了,又弄来了什么好货色?”
薛、狄二人推开房门,将那道士拱了进去,苏玉琪马上大“哟”一声,见了宝似的叫道:“妙妙妙,和尚道士一齐来,恰米龈龇鸬篮弦凰陆大会!”
又道:“今晚到此为止,你俩好好歇著去吧,明天大大有赏。”
“张牙”、“舞爪”恭声应是,带上房门,喜孜孜的互相碰著肩膀走远了。
铁蛋一拉秦琬琬,溜到一扇窗户底下,伸指一戳,就著小洞望进去,什么都没看见,却只看见四个翘得高高的大光ρi股。
铁蛋暗暗吐舌。
“这在搞什么?”
再一转眼,才见苏玉琪俏生生、笑吟吟、水兮兮、红扑扑的坐在床沿,不消说,外披透明衣,里面赤条条,手中捏著根柳树枝,在一个最白最嫩的ρi股上抽了一下。
“你到底念不念咒?”
只见那ρi股扭动不已,发出一个嫩若幼笋的童音:“你为什么打我嘛?我又不是不念?
你一直打我,我怎么念嘛?“
这回该秦琬琬觉得耳熟,轻推铁蛋一把,就将眼睛凑上窗洞,铁蛋忙道:“看不得!看不得!”
秦琬琬却已看了个一清二楚,低呼一声,双手掩面,滚到墙根底下,不住蹬脚。
“不要脸!无耻!下贱!”
铁蛋可正兴起,赶紧捂住她嘴巴,一边吐著舌头向内偷看。
只听苏玉琪笑道:“好,我不打你,你念。”
那雪白ρi股又道:“你脱我裤子干什么?念咒的时候怎么能不穿裤子,羞死人了!”
苏玉琪面颊恍如春猫一般圆鼓起来。
“你这才算是个真材实料的和尚,嗯,又害羞又……”
树枝不停的在那块白肉上滑来滑去。
“长得可真嫩……你叫什么名字?”
那ρi股道:“我叫雪球。”
苏玉琪笑道:“这年头,已没有那座寺庙能教得出这么规规矩矩的和尚了。小雪球,你出身那里?”
雪球无爱大声道:“我是少林寺的!我师父……”
另一个黑瘦ρi股立刻抢道:“老五,别讲!”
苏玉琪柳枝一转,抽了过去,但显然没有什么兴头。
“你这个干瘪三,少噜苏!老娘只是用你帮衬帮衬,勉强凑个数儿,别不识相!”
另一个胖ρi股禁不住笑道:“干瘪三?老二,她叫你倒叫得好玩呢,干瘪三,哈哈哈……”
狐狸无怒冒火道:“亏你还笑得出来,你知不知道这婆娘要对咱们干什么?”
怕痒鬼无喜笑道:“那有什么嘛?打两下ρi股,值得这么鸡猫子嚷嚷?从前在寺里又不是没被打过?”
原来无喜仗著自己ρi股肉多,从不在乎这种阵仗。
最左边的那个硕大无匹的ρi股发抖道:“好像不大一样哦?长老打人从来不脱人裤子的……唉哟,我ρi股好凉,要伤风了啦……”
益发颤抖不已。
铁蛋在窗外笑得个要命,扯著秦琬琬绕到另外一边,戳洞望入,只见无喜、无怒、无惧、无爱四个师兄一字排开,被绑得趴在一个长木架上,头低ρi股高,模样甚是可笑。
苏玉琪轻哼连连。
“就凭你们这四个蹩脚货色,也会是少林寺的?别叫人笑掉牙了吧。你们是少林的,这位道长还是武当的呢!”
媚眼如丝,卷向刚刚进门的道士。
只听一个悠哉懒散的声音慢吞吞的道:“女施主好眼力,贫道正是武当门下。”
秦琬琬又忍不住,抢过窗洞往里一看,只见那道士双眼细长,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长剑仍挂在背后,大约“张牙”、“舞爪”手到擒来,全不把他放在心上,只点了他的|茓道而已。
铁蛋忙伸手一推。
“走开走开,我师兄的ρi股可不能让你看。”
秦琬琬玉脸飞红,强道:“我偏要看!”
却早把窗洞让了出来,边又哼道:“谁不晓得你安著什么心,还不是想看那贱人光溜溜的样子?”
铁蛋笑道:“那有什么好看?不过几团肉。”
心中却打了几下鼓,忙不迭凑上眼珠。
但闻“醉花娘子”苏玉琪笑得打嗝。
“哦哟,真难得,江湖的泰山北斗全都来了,小女子今夜受此荣宠,真是三生有幸。”
柳枝一抽,喝道:“呔!饼来!把裤子脱了!”
那道士毫不忸怩,“唏哩哗啦”一阵,把浑身衣裳脱得精光,却留下长剑仍挂在背后,一摇三晃的走到苏玉琪面前,懒懒道:“女施主,要施舍给贫道一些什么?”
苏玉琪反被他唬楞住了,傻笑道:“哟,你这人出的什么家?”
那道士冷冷道:“告诉过你,贫道出身武当门下。”
双眼微微一张,苏玉琪立刻打了个寒噤,不由得双手掩胸,目中流露出愈来愈浓重的恐惧神情。
只听“啪”地一响,那道士全身彷佛并无一处地方动作,苏玉琪却惨叫一声,捂著面颊倒在床上。
这一倒,可原形毕露,只见她大腹便便,竟已有了好几个月的身孕。
那道士脸上顿时现出尴尬之色,向后退了两步,颇有些手足无措。(奇书网 )
苏玉琪却也非易与之辈,马上翻身跳起,狂挥双拳向那道士打去,脸上一条三根指头粗细的红印子,竟使得她有点像个母夜叉。
那道士微一皱眉,左手中指突出,一缕疾风破空而过,苏玉琪便又仰面躺回床上,这次可再也动弹不得。
那道士慢条斯理的穿好衣服,一扬头道:“老的、小的都给我滚出来吧。”
铁蛋早知自己瞒不过这道人的耳目,但闻言之后仍不禁暗感奇怪:“什么老的小的?我跟小豆豆那个老,那个小?”
秦琬琬尚不知对方是谁,但听他叫阵,便有些火冒,一拢宝剑就要往里闯,却猛个想起屋内景象十分不堪,只得生生顿住。
铁蛋低声道:“你我加起来都不是他的对手。等下情形不对,你就先溜,别管我。”
硬了硬头皮,正想推窗入屋,忽闻身侧树林“刷”地一声轻响,恍若正有什么巨兽自林中窜出,紧接著满天星斗部暗了下来,一名灰袍僧人已站在一棵大树顶端,笑道:“关道兄,那日一会,胜负不分,未免有些遗憾。”
笑声冷硬,语音□锵,那像人在讲话,简直如同一柄磨刀石上的利刃。
秦琬琬虽没见过此人,却也猜著了七、八分,紧张的向铁蛋低声道:“‘杀生和尚’方戒?”
铁蛋一见这位师伯,心脏便七上八下,强笑道:“你还满识货嘛?”
秦琬琬更不再问屋内道人是谁,任她平日眼高于顶、也不由缩了缩肩膀。
只闻“快剑”关晓月在屋内淡淡道:“师父如有雅兴,贫道自当奉陪。”
一阵轻风拂面,人已在院墙之外,远远传过来的声音却连半个节儿都不含糊:“贫道有一处绝佳所在,天下也唯有这地方堪供你我一决雌雄。”
再抬头看时,树顶上的方戒早已不见踪影。
铁蛋松下口大气,正自犹豫该不该跟过去瞧瞧,却听石头无惧叩齿道:“两个人都走了呀?真要命,那道士浑身杀气,端的吓煞人也!”
雪球无爱嘀咕道:“方戒师伯真不够意思,也不进来帮我们穿好裤子……”
怕痒鬼无喜笑道:“那妖怪还在盯著你的ρi股看哩。”
惹得雪球尖嚷细叫。
狐狸无怒却沉吟著道:“这可怪!罢才那道士明明说‘老的、小的都滚出来’,却只滚出来了一个老的,小的怎么还没滚出来?”
石头哼了一声。
“那道士见了鬼喽!方戒师伯一向独来独往,那会带著个什么小的?除非是个小表……”
立刻打个哆嗦,发抖道:“糟糕!万一这里闹鬼,咱们可惨了!”
铁蛋虎地一拍窗棂。
“鬼在这里!先啃那个名叫无惧的头,再咬那个名叫无爱的ρi股!”
推开窗子,跳入屋内,只见那雪球一张白脸挣得通红,正歪歪扭扭的在木架子底下藏ρi股,再看那石头,早已吓昏过去了。
怕痒鬼无喜兀自笑道:“这鬼倒好玩……”
待看清楚原来是铁蛋,不禁大为扫兴。
狐狸无怒骂道:“我就晓得是你这个东西!快来把我们放开!”
铁蛋笑嘻嘻的一边解绳子,一边偷瞄躺在床上的苏玉琪。
秦琬琬在窗外可把他这副贼相看得一清二楚,真想乘机一剑把那婆娘杀了,终究强行按捺,喝道:“铁蛋,办完了事就快出来,还赖在里面干什么?”
那三个一听秦琬琬的声音,险些屁滚尿流,石头更被吓醒过来,连忙穿好裤子,雪球尤其懊丧,恨不得当场一头撞死。
秦琬琬又催促道:“快走快走,难道你们不想看看‘南剑北刀’的殊死决斗?”
铁蛋一跃出窗,笑道:“他们早走远了,到那儿看去!”
秦琬琬一点他额头。
“这么简单的事,还猜不出来?笨死了!”
当先向院外行去,铁蛋和四个师兄也忙跟在后头。
铁蛋问道:“你们是什么时候出寺来的?师父呢?”
那四个都一耸肩膀。
“师父三个多月以前把我们偷带出寺,嘱咐我们分头去干勾当,然后再赶来北京和他会合。如今他在那里,我们可是一点都不知道。”
铁蛋又问:“他叫你们干些什么勾当?”
无喜笑道:“他呀,叫我们到处去放风声、乱撒谎,说是什么有关‘第四个堡’的记载和白莲教‘东宗’的天书神剑,都被姚广孝拿走了,埋在将来皇宫的地基底下。”
铁蛋一拍巴掌。
“难怪‘三堡’、‘三宗’的人全都跑到北京来了。”
又一蹙眉。
“师父这么干,可也不太聪明,那么一大堆人,怎好应付?”
无怒骂道:“就凭你也能猜得中师父的心思?远古神话!”
石头愁眉苦脸的道:“师父说他一个人反正打不过那么多人,不如把他们弄到一起,叫他们去打烂仗。不过,依我看,这实在太危险了一点………”
铁蛋立把吃来的气吐到他脸上。
“依你看个屁?远古鬼话!”
只见秦琬琬婀娜的背影在月色之中飘摇飞纵,像极了一个刚刚步出广寒官的仙女,一路迳奔皇官所在。
铁蛋心下恍然。
“著哇!‘南剑北刀,并世双雄’,当然只有那地点才有资格做为他俩的比试之所,看来我还真是笨了点儿。”
雪球无爱悄悄挨近铁蛋身边,大眼睛一眨一眨,嘟著嘴巴,彷佛在跟谁生闷气。
“这些时,你都跟她在一起啊?”
掩不住一股酸味直呛人鼻。
铁蛋那会不晓得他的心思,笑道:“你没希望啦,还是乖乖的当和尚吧。”
装模作样的硬挤出一个酒涡,十几年来,首次觉得自己原比这五师兄俊俏好多倍。
但听无怒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经书戒律都可不顾,长老的养育之恩却不可忘!”
一记重锤,敲得铁蛋天昏地暗,满心怏怏,垂著头又不知走了多久,乱堆砖木瓦石的庞大地基忽而已在眼前。
一行人探头探脑,正自寻觅“南剑”、“北刀”的踪迹,却只听关晓月的声音在一片巨木后面道:“找什么?快过来!”
铁蛋等人齐吃一惊,赶紧煞住脚步,全神戒备,“杀生和尚”却从同一个地方放出声音:“叫你们快过来,没听见是不是?”
小家伙们不禁有点发傻,慢慢走过去一看,只见那对冤家竟然并肩伏在巨木之后。
铁蛋笑问:“你们两个已经打过了?”
必晓月望了方戒一眼,淡淡道:“这倒不急,先看看那些家伙在搞什么鬼?”
铁蛋等人就著木堆缝隙,凝目向前,果见憧憧黑影朝这边移动过来,当先二人衣衫破烂,神情狼狈,浑身伤痕□□,竟是“万事通”丁昭宁和“慧眼”王元叔,后头押解著他俩的则是“金龙堡”的一干精锐。
铁蛋心道:“怪不得那苏玉琪今晚如此胆大妄为,每次都是乘著‘独角金龙’有事,关在房里大唱多角戏。”
只闻秦璜喝道:“快把龙脉给我探出来,否则看老夫敲碎你们两个的狗头!”
丁昭宁、王元叔苦著脸蛋互望一眼,打躬陪笑不迭。
“秦堡主,堪舆之学奥妙高深,咱们实在是不懂……”
秦璜厉声道:“休在老夫面前耍花腔!今天下午你俩在茶棚里的高谈阔论,咱全都听见了。你俩既然号称‘万事通’、‘慧眼’,看风水这种小事,决无难倒你们之理。”
丁、王二人不禁暗自后悔。
原来他俩成天吹牛皮,刚才在大街茶棚相遇,又互相抬起杠来,大肆评论皇宫风水之优劣,不想全被“金龙堡”这批有心人听在耳中,立把他二人擒住,意图逼迫他俩指出皇城的龙脉所在,然后一举断掉朱家的气运。
丁昭宁心内叫苦。
“大嘴巴终于惹出是非来了,什么风水山水,我只懂得他娘的尿水!这姓秦的太不风趣,人家瞎扯著好玩,他却当真,世上就有这等混蛋,老天没眼!”
嘴上笑道:“启禀秦堡主,在下其实略知一二,但若要在下于一夜之间探得龙脉所在,却是万万不能不但在下不能,世上也决无半个风水先生能够办得到。”
眼见秦璜连连颔首,胆子可更大了,续道:“看风水当然不仅只看风看水而已,举凡峦头、理气、龙、|茓、砂、水、局、山、层、间、方位等等,都要仔细勘查、合计、推算,否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误把龙肾当龙头,岂不坏了秦堡主的大事?”
秦璜心道:“此人号称‘万事通’,果然名不虚传,‘龙肾’这词儿今生还是首次听见。”
神色顿时缓和了许多,拱手道:“老夫为天下苍生著想,适才对丁师傅多有冒犯,请勿见怪。”
语气倏又转冷:“反正咱们也不急在一时,慢慢搜,细细找,一晚探不出,两晚;两晚探不出,三晚;咱们有的是时间。”
“慧眼”王元叔忙道:“秦堡主说的极是。丁师傅反正闲著也是闲著,正好大展长才,拯救天下黎庶于水火。在下虽对风水一窍不通,但如有用得著在下之处,在下必定从旁协助,共襄盛举。”
王元叔老谋深算,纵然明知身在虎口,却不急于脱身,只先把责任全推到丁昭宁身上,自己便可在旁打混,过不几天,谅那秦璜见自己无用,非把自己轰走不可。
丁昭宁弄巧成拙,暗骂一声“老奸鬼”,赶紧笑道:“王师傅太谦虚了,江湖上谁不晓得您天生一对‘阴阳眼’,不但能相男相女,看神看鬼,尤擅观察天地理路,山川灵气,在下不才,若无您老的指引,决难成事。”
王元叔当下冷汗狂流,暗中诅咒:“我只看得出你娘是个万人骑的老表子。”
大叹口气,伸手乱揉眼睛。
“老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能看得见什么东西呢?再说,这等雕虫小技,在丁师傅面前简直一文不值,半文不值!”
边说边哈腰。
丁昭宁却更弯腰如虾米。
“值得多了!值得多了!”
他俩刚才在茶棚抬杠争论,都把对方贬得一文不值,此刻却完全倒反过来,唯恐没把对方捧上天去。
秦璜一摆手,不耐道:“少在我面前耍缓兵之计,在未探著龙脉之前,你们两个谁都不准走。”
脸孔一扯,厉声道:“给你们一个月的期限,若得不著结果,莫怪老夫叫你们项上人头搬家!”
丁、王二人万般无奈,恶狠狼的互瞪一眼,即刻搔著头皮在乱土千坑之间展开工作。
此时整个工程尚在筹备阶段,除了少数几处已经开挖之外,其余地方都只乱堆著各种建材,两个家伙东磕一下,西绊一跤,弄得满头是□。
“金龙堡”众则散成一个大圆,严密监视二人的行动。
丁昭宁高声道:“王师傅,可见著龙气没有?”
王元叔恨得咬牙,又不敢不应:“一条龙大抵只结一阳居,最精华的部分不过一栋之中的一、两间而已,龙气由此出,谓之正|茓;亦唯有月圆日耀之时,龙头方会探出,吸取日月精华,此时龙气最盛,肉眼得窥,其余任何时候,即连神仙都难觉察。丁师傅请看,今夜月黑风高,一片昏蒙,再勤快的龙也必在家里睡懒觉,那会探头出来吐气呢?丁师傅还是运用平常的堪舆之术,才能探得准确。”
丁昭宁一击不中,反被对方打了一巴掌,苦在心里,又见秦璜的眼睛在黑暗之中熠熠生光,一迳逼视自己,连忙大咳一声,道:“王师傅此言极是,显见高明,以后还须王师傅多多指点。”
癌身捡了根分叉树枝,朗声道:“在下于此道压根儿称不上高明,但从元代大部的官殿废墟,以及现在稍显雏形的地形安排,也许可以窥知一二。”
手握叉柄,往北一指,恰正指向铁蛋等人的藏身之处。
“各位请看,这面乃是正北,那堆巨木的背后,即是元代大都的官殿废墟。”
铁蛋早已看见自己身周尽是断垣残壁,本还以为是新盖的房子没盖成,不料竟乃忽必烈所建,朱元璋所拆毁的鞑子官阙。
丁昭宁续道:“各位再看,各处开挖出来的泥土都堆到了那里,却是为何?据我揣测,那里日后必将起一高山,一方面镇压元室的王气,一方面也可抵挡北方的黑暗与煞气。可见龙|茓必在那堆巨木之南,换言之,将来朱棣那龟儿子的宝座,必设在你我现在位置的附近。”
“金龙堡”众都唬一跳,纷纷后退,以免折了自己的阳寿,秦璜却睁大眼睛,乱瞅地面,一副立刻就想站上去的模样,建文太子则默然站在他背后,面色一片平和,彷佛全然与己无干。
丁昭宁愈说愈起劲,似已忘了身临险地,又露出一向口沫横飞的老德性:“元代鞑子可能不懂风水,因此宫殿都建得偏北,又或百年来地龙南移,游到了我们脚下这块地方。”
“金龙堡”众益发乱跳,生怕正站在那地龙背上,万一它又游动起来,说不定一口气游回东海,自己可不真成了乘龙快婿?
丁昭宁得意洋洋,嗓音大振,直有张翼德喝退江水之豪勇。
“正|茓所在之处,砂水必翕然从之,后有高峰,前有明堂、案山,左右两砂紧护,气势磅磺雄挥。”
边说边用树枝乱指,他一指,众人便一看,愈看愈觉此地具有龙|茓之象。
“大家再朝西瞧,那条泥巴沟子是什么东西?可能正是将来引水流经皇城的河道。依堪舆之说,水必自干方流入,巽方流出,干在西,巽在东南,大家看!这条泥巴沟子,是不是从西来,朝东南走?它往这边,好,又往那边,一点都不错!就是这样,可见龙|茓必在这条曲流的范围之内!”
丁昭宁一席滔滔宏论,说得血脉贲张,双目喷火,把王元叔都听得一楞一楞,只见他猛个将树枝倒翻,双手各握一根叉尖,却以叉柄指地,东划划,西比比,口中念念有词,身体更陀螺般左右乱滚。
不仅“金龙堡”众屏气凝神,不敢发出丝毫声响,连铁蛋等人都眼睁睁的望定那根叉柄,热切期盼地龙龙首的出现。
但见丁昭宁已快腐烂的肥胖面颊忽而鼓胀如球,忽而胡乱抖晃,齿关扣击,浑身发颤,手中叉柄旋风也似朝四下乱探,猝然“哈”地一声大叫,指定一块地点。
“就是这里!往下掘三尺,有一个小⑼仿般大的土球,即是地龙口中的龙珠……”
秦璜不等他说完,一挥双手,“金龙堡”众立刻全部奔上前来,锄铲齐下。
王元叔见他说得如此肯定,一方面暗暗欣喜自己马上就可以脱身,另一方面却又止不住酸意直冲,笑道:“丁师傅果然高明,今日立此大功,将来秦堡主掴取天下之后,即不封你做‘一字并肩王’,也必封你‘护国大法师’。”
却见丁昭宁双目无神,额上直冒冷汗,如同著了魔一样。
忽听“金龙堡”众发出一阵喊叫,争相后退,接著便见地里喷出一根大水柱,淋得大伙儿浑身透□。
丁昭宁打个寒噤,回过神来,更加冷汗狂流,跌足道:“唉呀糟了,挖到龙尿泡了!”
秦璜怒不可遏,两步欺近,抬手一掌,打得丁昭宁在龙尿中滚了一转,再一脚踏住他胸脯,喝道:“你胆敢开老夫的玩笑?想必是不耐烦再活下去了!”
丁昭宁掩面嚎啕,哭声直若杀猪。
“我实在不懂!是你逼我的!你活该!”
秦璜面泛黑气,本欲一掌击落,但转了好几下念头,却又忍住,冷笑道:“你少装了!
起来,再给我慢慢的探。“
丁昭宁又痛哭了一回,终究拗不过这“独角金龙”的顽固脑袋,重又捡起树枝,有气无力的朝地上乱戳,愈戳愈向北方走来。
王元叔笑道:“小心小心,别戳到龙鞭了……”
一语未毕,却闻那堆巨木后头“喀喇”了一大响,竟彷佛是地面裂开之声,丁昭宁一惊松手,树枝跌落,又引发了一声异乎寻常的“轰隆”。
大伙儿听这两响蹊跷得紧,俱皆面无人色,相顾愕然。
秦璜咦道:“莫非真是龙探头了?”
双掌护胸就往前走。
“金龙七将”忙叫:“堡主小心!”
叫归叫,只没人抢上前去。
丁昭宁楞得一楞,托地跳起半天高,拍手大笑。
“对了对了!这回可对了吧?咱‘万事通’就是万事通,还会有假的?地龙呀地龙,快把头伸给这位秦堡主瞧瞧,免得他又说我骗人!”
王元叔这次可不甘落人后,抢著嚷嚷:“我看见龙气了!就在那堆木头后面,一点也没错!”
泰璜益发小心,提起全身真力,绕著弯子,慢慢走到背面一看,那有半条鬼影?
丁昭宁、王元叔二人却仍在那儿大喳小簦“龙首”、“龙气”吼得喧天价响。
秦璜不由怒上心头,纵身跃出木堆,喝道:“什么‘万事通’?舌头割掉!”
“展翅龙”单飞、“蹑云龙”韦腾当即上前,不管丁昭宁死赖活求,撬开他嘴巴,将那根纵横人间数十年,制造了多少是非,颠倒了多少黑白的三寸不烂之舌,血淋淋的割了下来。
秦璜又道:“什么‘慧眼’?眼睛剜掉!”
“掉尾龙”李跃、“赤须龙”石隐便也把王元叔那双看歪了无数世事、瞧扁了无数同道的混浊不清之目,硬生生的剜了出来。
单、韦、李、石四将办完勾当,把这两样东西随手一丢,不料历经数十个寒暑之后,地上竟生出两株怪树,树干扭曲,枝桠乱伸,每至梅雨季节开花结果,其中一株果实淡红,长而多剌,另一株则果实深黑,形若龙眼,味赛榴连。
此二树恰生在紫禁城内“武英殿”的西北角上,历代皇帝嫌它们形状难看,屡次下令砍除,却是刀斧不能伤,水火不得侵,只索作罢,官中太监因呼之为“哼哈二将”。
直到冯玉祥麾下大将鹿钟麟驱逐满清逊帝宣统出官那晚,方才突然枯萎,此乃后话不提。
秦璜出了这口恶气,又有些懊悔,心忖:“这两人好歹懂一点风水,这么一来,更难寻得龙脉了。”
正自踟蹰,蓦闻身后一个声音凛冽的道:“秦堡主,好毒辣的手段嘛?”
秦璜耸然变色,飞快转身,只见三丈开外竟站著圆脸胖腮,只是面上不再挂有和气笑容的“公平大侠”马必施。
“金龙堡”众也齐吃一惊、但马上想起他已被儿子掀了老巢,又见他只孤身一人,便都胆气大壮,挺起胸脯,只用眼角去瞟对方。
秦璜自也立即镇定下来,冷笑道:“马堡…哦,不,马大侠,莫非你有什么意见不成?”
马必施面如遍地冰雪,并不答言,眸中之光却似两根冰柱,直洞人心。
秦璜被他这么定定一瞧,居然止不住心头发毛,干咳一声,正想找话再损他两句,又听身后一个声音唱道:“你顶著鬼名儿会使乖,到今日当天败……”
随著活跳依旧的唱腔,“美髯公”桑半亩悠悠然从一堆乱土之后转出,笑嘻嘻的一指秦璜,又自唱道:“认的真,觑的实,割你头,塞你嘴……”
“金龙堡”众才要把脖子往衣襟里缩,可又记起他现在已非“神鹰堡”主,又都振作精神,硬撑出一副骠悍之态。
秦璜神情虽已不若先前轻松,却依旧做出不屑的棋样,哂道:“又来一个退位堡主?你俩倒真是志同道合。”
桑半亩叹口气,又唱道:“怪我腹怀锦绣,剑挥星斗,胸卷江淮。”
一指秦璜,大力摇头。
“你这人凡事只看到表面,其实根本什么都不懂。你以为你这堡主有多大?你晓不晓得这些年来,你只是一颗任人操纵的棋子?”
秦璜忍不住炳哈大笑。
“你以为我秦某人这么好唬?成天受人摆布,我自己却毫不知情,天下岂有这等荒谬之事?”
马必施阴森一笑:“傀儡永远不知丝悬于别人之手,这其实倒是一种福气,最起码它还能够趾高气昂,得意洋洋,不像咱们两个……”
桑半亩立刻摇头叹道:“苦也苦也!人生在世,最怕明白。”
秦璜愈听愈气,喝道:“你们什么时候操纵过老夫?根本一派胡言!”
桑半亩苦笑道:“你还没听懂呢,咱们两个可也是别人手中的傀儡,差别只在咱们从头清楚,你却一直迷糊。”
这三人彼此作对十余年之久,自然十分熟悉对手的个性,此刻秦璜眼见二人神态认真,居然说出这等极端贬低自己的话语,心头也不禁发毛,强自冷哼道:“我就不信世上会有这么神通广大的人……”
但闻一个带笑的声音在寒夜里轻轻响起:“远超过你脑袋的事儿还多著咧,三岁孩儿!”
秦璜愤然转身,只见雪天冰地之间那道白茫茫的线上,站著一名背负双手,貌如病⒌幕遗凵人,阔嘴飘出不可捉摸的笑意,溶化在流幻万千的银焰之中,好似一团白色的谜。
秦璜喝道:“你是谁?”
老虎和尚姚广孝并不答言,似乎也并无动作,但每个人都觉得他的身形好像汽球一般愈来愈大。
秦璜栗然心惊,急挥双手,“上”字还未出口,姚广孝却早已越过了“金龙五将”的防守圈,一把将建文太子抓在手里。
秦璜暴吼一声:“何方狂徒?”
轻易不肯动用的阔背大剑,卷起满地雪花,恍如冰山峰顶崩颓迸裂,炸射出亿万尖锐冰角,只一瞬间便将宇宙切割成无数碎片。
姚广孝根本视若无睹,随意一抬手,竟把建文太子当作盾牌,迎了上去。
秦璜怎敢坏掉这个宝贝,连忙撤招收剑,却全落入姚广孝的算计,悠然向前迈出两步,右掌轻拂,顿教这位不可一世的“独角金龙”瘫平在地。
论真刀实枪,秦璜决不至于如此不堪一击,怪只能怪他自己头脑僵硬,所有思想行为全脱不了既成的轨迹,自然容易被对方纳入掌握,他却还不服气,怒瞪双眼,大叫大骂。
姚广孝一咧阔嘴,笑道:“武学贵在灵动机变,推陈创新,像你这等死板货色,顶多只能做个大学士之流,莫来江湖道上争强斗胜,更别提想当皇帝了。”
探手把他轻轻拎起,不再看余人一眼,迳向木堆后面行去。
“美髯公”桑半亩嘻嘻一笑,向“金龙堡”众作了个手势。
“各位,请吧。”
“金龙堡”全堡上下除了秦璜之外,决无半个人有主意,凡事都得听堡主号令,此刻既没了秦璜,自然变作一条无首之龙,寸步难行,况且还有桑半亩、马必施两大高手在旁虎视眈耽,更令他们不敢有丝毫轻举妄动,可怜兮兮的互相乱看了一回,各自低垂下头,乖乖跟在姚广孝后面。
马必施望了望眼嘴鲜血流个不住的王元叔、丁昭宁,轻轻冷笑一声。
“两位也请吧。”
王元叔血红眼眶内又淌出许多水来,哭骂道:“要是你刚才不跟我抬杠,不就什么事都没了?害得我好惨……”
丁昭宁有口难言之苦,尤胜肉体之痛,兀自“咿咿呀呀”一大串,假意伸手去扶王元叔,却抽冷子伸腿一□,把那瞎子绊了个大马趴。
马必施喝道:“还要作怪!受的罪还不够是不是?”
丁昭宁“呜哇”连声,赶紧扶起王元叔,颠踬而前。马必施却在丁昭宁适才用树枝所戳之处,举脚一跺,“轰隆”之声又自响起。
第十六回 小小斗室纳九洲 大大霸才盖四海
一行人绕过木堆,只见地面竟裂开一个大口,一道石级直通底下,黑麻麻的正不知有多深。
桑半亩快步抢到最前头,晃亮火摺,拾级而下,余人也都鱼贯走入。
一股阴森□气迎面扑来,赛胜幽禁了数百年的鬼手,毛里毛呼,直抠人心。
石级两旁的墙壁俱由尺许见方的大石砌成,凝重中透著诡秘肃杀之气,“金龙堡”众悚然寒噤之余,忽地惊忖:“莫非这里竟是元代大都的地牢?”
阶梯漫漫,恍若直达地狱,好不容易下到底层,桑半亩兔走鹰纵,刹那间便将Сhā在各处的火炬统统点燃,众人眼前立刻塞满了各种刑具,虽已腐锈不堪,仍然惨厉骇人。
“展翅龙”单飞只觉浑身僵硬,自度横竖是个死,当下再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拔出兵刃,嘶吼道:“想要我束手待毙,可没这么容易!弟兄们,并肩子上!”
一个大旋身,猛扑殿后的马必施。
其余四将以及十几名“金龙”精锐也都豁将出去,齐朝姚广孝、桑半亩乱攻而上。
秦璜命悬敌手,生怕对方一怒之下,先把自己宰了,连忙厉声喝阻:“你们干什么?退开!”
此时却还有谁会听他的,只顾“匡匡啷啷”打得热闹。
秦璜号令不行,今生还是第一次,气得险些晕厥,叠声大呼:“好哇好哇!你们胆敢抗命,走著瞧!等老夫脱困,把你们一个个发配边疆!”
单飞狠狠呸一口。
“咱们当你的奴才已经当够了!我现在真有点不懂,为何当你这个草包的奴才,竟当了这么久!”
“金龙堡”余众也都颇有同感,一边唾骂秦璜,一边与敌人动手,不知怎地,居然个个奇招百出,较诸以往稍胜二流,一流不入的身手,强过几倍不止。
秦璜在旁不禁看呆了,怪忖:“这些家伙平庸无奇了十几年,今天怎地大放异彩?”
又自寻思:“是了!平常都是装的,可见他们早就胸藏异心,伺机造反,好险好险,幸亏今晚有此遭遇,否则还真著了他们的道儿!”
满怀怨愤的东思西想,只是永远也不明白,人一旦开了窍儿,有了自己的主张之后,会产生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桑半亩也大为惊讶,摇头唱道:“咱几个都落不得完全尸首……”
浪潮涌五掌推出,掀翻了两名“金龙堡”徒,左掌半圈,将只剩一条手臂的“铁背龙”
杨潜带了个跟头,自己却也差点被“蹑云龙”韦腾刺中后心。
另一边,马必施独斗单飞、李跃二将,另加七、八名堡徒,同样甚惑吃力,飞镰弯刀在地室之中又挥洒不开,竟尔落得守多攻少。
但见姚广孝目中精芒闪动,一抖双手,撇下秦璜、建文,身形倏展,满室立起一阵怪风。
“小子们,都给我躺下!”
一字出口,对方阵中便躺下一人,一句话讲完,“金龙堡”的精英已躺下了一半。
余人心胆俱裂,欲待夺门而逃,却遭桑半亩、马必施左右夹击而来,一眨眼间,尽数就擒。
忽闻左首角落一个声音笑道:“那里跑来这么多酒囊饭袋,笑死朕也,笑死朕!”
“金龙堡”众怒目望去,只见角落上摆著个十字形大木架,上面并排绑著一男一女,女的身长八尺,腰大十围,男的身长四尺,头大十围,身穿明黄布衣,颇有点不伦不类。
姚广孝笑道:“你俩倒可以交上一交,一个当皇,一个当帝,各有归宿。”
“千斤担”田九成却大摇其头。
“那家伙连国号都没有,岂可和我‘后明’相提并论?”
又涎脸笑道:“你倒够格和朕平分天下,姚少师,绑了朕这许久,可以放朕下来了吧?”
姚广孝一咧阔嘴。
“等你能够下来,再和我平分天下不迟。”
田九成眼瞟右首角落,鼻中哼哼如放串屁。
“这有何难?别以为……”
身边“后明皇后”金大脚忙咳嗽连声,呸地一口浓痰吐到丈夫脸上,田九成这才不往下讲,却嘀咕起老婆来:“举止这么恶劣,小心朕把你打入冷官……”
姚广孝不再理会他俩,一转身,不知从那儿拖出了把太师椅,高跷著脚坐了,迳向马必施、桑半亩一抬下巴。
“你们两个过来。”
马、桑二人竟如同两名乖乖领罚的小娃儿,垂头走到他跟前,只敢望著自己的脚尖。
姚广孝板起老虎脸,沈声道:“当初我是怎么嘱咐你们的?这些年来,你们到底是怎么干的?”
马、桑二人简直连呼吸都快要停止,额头汗出如浆。
秦璜忍不住大声道:“他们说你一直在暗中操纵本堡,老夫就看不出……”
姚广孝悠然拦下话头:“‘魔佛’岳翎是个奇才,一手创建你们‘三堡’,立下旷古未见的典章体制,这一点,贫僧差他差得太远,可惜他却不会运用,到头来反被你们联手追杀。”
笑眯眯的瞅了瞅“金龙堡”众。
“其实你们这个堡,无论在岳翎的棋局之中,或在贫僧的棋局之中,都只是颗无关痛痒的棋子而已。”
面色一整,续道:“至于‘飞镰’、‘神鹰’二堡,可真是天才的杰作,令贫僧不得不五体投地。”
泰璜大感大受侮辱,抢道:“你别忘了,本堡主既为岳翎最后创建,自然最好……”
又觉这话实有佩服岳翎之意,赶紧住口不言。
姚广孝笑道:“当初岳翎因见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不忍百姓受苦,首创‘飞镰’,标榜公正平等,但他似乎不久就发现,人间根本没有完全平等这回事,于是他再创‘神鹰’,标榜自由,结果仍然不能今他满意,等到最后创建‘金龙’之时,已然身心俱疲,不自觉的走到千百年来的老路上去,简直乏善可陈。”
“展翅龙”单飞又大声道:“不错!‘三堡’之中最老朽腐败的就是本堡,害得咱们当了十几年的行尸走肉!”
单飞平常最得秦璜信任,名列八将之首,不想今日却带头发难,屡次三番痛骂堡主,把个“独角金龙”气成了白痴,喃喃道:“老夫上承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商鞅韩非,一心以圣贤之道立堡率众,为何会落得如此下场?”
姚广孝哈哈大笑。
“自古以来,大英雄大豪杰全都爱讲圣贤之道在吃饱了饭没事干的时候只没像你这种用法。”
目光往回马必施、桑半亩二人脸上,神色又凝肃起来。
“‘飞镰’、‘神鹰’虽为岳翎脑力极致之结晶,但他自己却始终未曾看出这两种体制所含有的强大而可怕的力量,以及这两者之间的微妙关系。这是他的遗憾,却是我的运气。”
姚广孝双眼之中彷佛伸出了两把刀,在众人脸上一刀一刀的劈过。
“没有人不爱自由,也没有人不爱平等,但这两者其实正是一柄利剪的双股,其中任何一股都足以导致任何一个民族于死地,两股合并,更加绝子绝孙。”
地室内一片死寂。
大多数人根本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然而猛袭上心头的恐怖之感却依旧森冷难当,隐隐觉得一种毁天灭地的阴谋,正在这地牢之中,这外貌诙谐平易的和尚身上,逐渐酝酿成形。
“一个人的自由,必建立在他人的不自由之上;一个种族的平等,必建立在大多数人的不平等之上。竞相夺取这两样东西,倾轧斗争势必旋踵而至,‘飞镰堡’的内讧便是活生生的例证。”
马必施思前想后,恍若被人用钳子在脑袋上夹了一下,半晌动弹不得。
姚广孝目光再次扫射马、桑二人,使他俩的魂魄都结成了坚冰。
“即使再聪明的人,也必在这两个毒饵之间游移摆荡,甚至想要一把全抓,下场可想而知。这就是我交付给你们两个的任务,‘飞镰’、‘神鹰’各执一端,而‘金龙堡’狂妄自大,蛮横霸道,不须我在幕后操纵,便自然扮演压逼其他弱小帮会的角色。等到所有帮会非得投靠‘飞镰’、‘神鹰’其中之一的时候,吾等再把它们各个击破,一举纳入掌握。”
阔嘴一咧,两颗大虎牙磷磷生辉。
“这套策略用在江湖道上行得通,用在天下各国之间也同样行得通。”
地室内人众乍听这番议论,只觉荒谬无比,然而细加深思,又觉得并非全无可能,其冠冕堂皇,不著痕迹之处,格外令人毛骨悚然。
“结果你们却干了些什么?明争暗合、坐收渔利的指令,竟被你们改成了明争暗斗!难道你们仅只守住那块小小地盘就已心满意足?真是井底之蛙,全无气魄!”
桑半亩陪笑道:“姚少师,在下这些年来,深觉本堡体制举世无双,实在应该好好珍惜才是……”
姚广孝面容沈冷,恍若四壁石块,彷佛还想继续往下讲,却忽朝入口处瞥了瞥,立闻一人朗声道:“姚少师宏论精辟,令在下好生折服!”
马必施面色霍然惨变,五官似乎都著起火来,只见“铁面无私”马功大步行入,并不朝余人多看一下,迳自走到姚广孝面前深深一揖。
“弟子马功,拜见姚少师。”
姚广孝却也不意外,点点头道:“你就是马必施的儿子?很好,很有枭雄之相,大概总比你老子强一点。”
马必施愤怒得浑身颤抖,咬牙道:“少师,让我毙了这个孽子……”
举掌就要朝马功击去。
姚广孝嗔目喝道:“退开!”
马必施暴怒之下,仍然不敢不遵,悻悻垂下手臂。
马功神态从容依旧,朗朗道:“家父早不听少师指示,致有今日之败。在下愿终身记取教训,辅助少师完成霸业。”
姚广孝哈哈大笑。
“你老子分明是败在你手里,嘴上却说得这么漂亮。好小子?好人才!”
马功毫不脸红,一抱拳道:“少师过奖,不敢当。”
姚广孝扭头笑道:“小翠,你这个儿子可比风儿精明多了。”
室内人众听他如此叫唤,只当立刻就会出现一位绝世美女,不料石室右侧墙壁忽地现出一个门洞,从中走出一名头顶和姚广孝一样光秃的丑怪老太婆,和马氏父子三面相对,三张脸上顿时流闪过千万种表情,久久无法控制。
何翠首先镇静下来,嗓音有若拉锯:“还不快杀了他?否则你将来也会被他整得惨兮兮。”
姚广孝笑道:“这种人才放著不用,除非我姓姚的瞎了眼。”
马功当即回神,大步上前叩拜如仪,口称“师父”不绝。
何翠虽然气得半死,却也不敢有丝毫违逆,只得站在一旁吐口水。
却听门洞内又一个声音道:“爹,此人狼子野心,须留他不得。”
姚广孝唉道:“别这么小家子气,快来见见你同母异父的兄弟。”
马必施眼望何翠,面色不禁由红转绿,挤了半天方才挤出几个字:“原来你…”
何翠尖声道:“老杀才,你总算晓得了吧?姚少师只叫你拿‘公正平等’当幌子,不料你居然认真搅弄起来,老娘便也对男人‘公正平等’一番给你瞧瞧!”
门内那声音又道:“娘,别说了。”
随著语尾,走出“神鹰堡”新任堡主“梳翎鹰”柳翦风。
这回该桑半亩傻了眼儿,万般不解的喃喃自语:“难道他之被推为堡主,竟是事先安排好的?这怎么可能?每一个堡众不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进行推举的吗?”
姚广孝哼哼笑道:“两个老的既然不听话,就换这两个小的干干,我姓姚的计画决无半途而废之理。”
柳翦风默然不语,站到何翠身边,一股怒气闷不住直从眼中射出,彷佛想把那个“兄弟”即时盯死一般。
马功却仍自在依旧,竟然改口连呼姚广孝“义父”,又道:“义父这般策略,定能将天下人尽数装入囊中,所可虑者,唯独岳翎一人而已。但若传闻属实,义父已把岳翎‘第四个堡’的计画弄到了手里,则那厮也已形同废物……”
姚广孝眼神稍一闪熠,悠悠笑道:“小子,想把‘第四个堡’骗去看看,是不是?别做梦了吧。”
马功永远镇定的脸上,也不由现出一丝尴尬,才想极口分辩,姚广孝却已接道:“因为这传闻根本是岳翎制造出来的,我手里根本没有这个东西,而且我还很怀疑,是否真有这什么‘第四堡’。”
笔意把话说得轻松,却反而显透出心中的忌惮之意。
但闻入口处一个奶娃娃也似的嗓门喝道:“‘第四个堡’不在你手里,本教的天书神剑总被你弄来了吧?”
紧接著,乱轰轰的走进一大堆人,有白莲教“北宗”的四大天王、“东宗”的韩不群师徒,最后则是银髯飘飘,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的“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以及邓佩、吕孤帆等人。
姚广孝毫不动容,笑道:“你们都来了?很好。”
被绑在木架上的“千斤担”田九成自是喜出望外,眉眼齐飞,引吭高呼:“救驾!救驾!我就知道你们一定会来救朕!”
“四大天王”却楞了老半天。
“你什么时候跑到北京来的?又怎地被人家抓了?”
田九成气道:“被人家抓了好久啦!刮驶刮剩朕都可要晏驾啦!”
“二天王”陈二舍忍不住骂道:“我看你还是趁早晏了算了,免得丢人现眼!”
“北宗”承袭彭和尚一手创出的体制,有“天王”、“地王”、“人王”之分,天王掌教,人王掌政,因此田九成虽是皇帝,有时却也得听“四大天王”的号令。
“三天王”仇占儿哼道:“笨死了!叫你老婆快生个太子,咱们也好把你换换。”
田九成吃一惊,赶紧陪笑。
“何必哩?刘邦当初也有萦阳之围,这种小场面算得了什么?”
“四天王”金刚奴心下暴躁,撒开象腿,只一步就已迈到木架前面,伸手向困绑“后明”帝后的绳索抓去。
马功喝道:“滚开!”
心知这金刚奴遍体刀枪不入,当即狸猫般一跃而起,指如利钩,迳取对方双目。
他一意要在姚广孝面前卖弄手段,振奋精神,将压箱底的本领都使了出来。
姚广孝点头道:“嗯,底子还不错。”
转向马必施笑道:“日后的成就决不逊于你。”
马必施、何翠两人这会儿却似有点夫妻连心,面皮一齐透出暗灰之色。
“大天王”何妙顺冷笑道:“些般末技,也好如此夸大?你这秃驴说话却像放屁。”
柳翦风正苦无机会一显身手,忙不迭纵身而出,左拳右掌,上下并击何妙顺,恰如丛花齐放,煞是好看。
何妙顺鼻管里“嗤”了一响,手臂倏伸,早将对方拳脚抖出的团团花球揉得粉碎,若非“神鹰堡”徒个个练有一身绝佳轻功,恐怕连命都没了。
“东宗”韩不群不耐尖喝:“莫瞎夹缠,先办正事要紧!”
姚广孝忍不住笑道:“什么正事?你们没头没脑的跑来这里胡搞一通,究竟是为了什么?”
仇占儿原本已够尖嫩的童音,几乎都快变作娃儿讨奶吃时的哭声。
“你老实说一句,天书神剑到底在不在你手上?”
姚广孝无奈摇头。
“你们未免太好骗了吧?岳翎的东西怎会在我手里?用ρi股想也应该想得出来。”
转又笑道:“不过我今天实在很欢迎各位,平常请都请不到呢。”
忽朝“白莲”诸人的缝隙之间作了一揖。
“多谢两位小师父替老袖带路。”
一直躲在大伙儿背后的“好哭鬼”无哀、“厌物”无恶不禁唬了一大跳。
原来他俩自到“庆寿寺”后,愈想愈觉得姚广孝蹊跷,就在暗中紧盯不放,刚才眼见他进入地牢,便忙把“三宗”人马全都引来此地。
姚广孝又笑道:“你们师父大概也快来了吧?‘魔佛’岳翎什么都强,就是有点鬼鬼祟祟的,不讨人喜欢。”
无哀、无恶面面相觑,作声不得,又听“千面罗利”何翠尖笑道:“你们这三个小秃驴,作张作致,以为瞒得过老娘?如果不是看在你们确实救过我一命的分上,早把你们给剁了!那个‘铁蛋’无欲呢?又去找小娘儿们撒野啦?”
两个小家伙不由骨髓结冰,无恶更连打哆嗦,暗忖:“幸好她还不知我假扮过她,杏则可真要涅盘大吉了。”
韩不群忽然阴恻恻的道:“你老兄贵为太子少师,本教的天书神剑自不在你眼里,但咱们今天既然来了,何不索性慷慨些,把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的‘如来神功’秘笈,借给咱们瞧瞧?”
姚广孝永不吃惊的面容,也止不住微微一震。
“你说什么?”
陈二舍咯咯笑道:“空法大师,该光棍的时候就别拖泥带水。当年你盗走秘笈,又杀光了出寺捉拿你的‘空’字辈师兄弟,如今你这一身绝顶本领,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姚广孝细眯著眼,瞅了对方好一会儿,最后落定在西宗“真空”、“无生”二使者身上。
“怎么,还不讲话?”
二老微微一笑,依旧紧闭嘴巴,一副只是前来看热闹的模样。
姚广孝的虎牙又露出来了,突然伸脚在一副已快腐烂的夹棍上踢了一下,身后墙壁便又现出一个大洞,正中木架上绑著一名鹰眉蓝眼的老和尚,竟是少林寺住持“空观”大师。
地室内所有人众顿时哗然不已。
姚广孝悠悠笑道:“空观师兄,‘空’字辈的老不死只剩下了咱们三个,这世上能认出咱们谁是谁的,恐怕也不多了。你倒是说句公平话儿,偷盗经书、杀害同门的‘空法’可是我?”
空观长老紧咬牙关,蓝眼暴突,极不愿在众目睽睽之下受此羞辱,拚命运气挣扎。
姚广孝唉道:“你说实话,我就放你下来……”
右首角落猝发一声如雷断喝:“狂徒无礼!”
大伙儿立觉两股杀气冰彻肺腑,满室火炬“滋”地一下,全部变成了豌豆大的火苗,就在即将沉入全然黑暗的瞬间,一刀一剑两柄利刃却似把日月引进了屋内,滚滚烧向姚广孝头颅。
老虎和尚哈哈大笑。
“‘南剑北刀,并世双雄’,果然有两把刷子!”
一语未毕,座下大师椅早化作无数碎块,姚广孝却像平空消失了一般,连根汗毛都没留下。
方戒、关晓月毫不停滞,钢刀练卷,砍倒了洞中木架,长剑千划万挑,已将困缚空观的绳索寸寸割断。
室内火炬复又熊熊燃亮,众人在惊悸之中,居然看见姚广孝依旧好整以暇的站在原地,彷佛刚才根本不曾移动过半分。
“铁面无私”马功、“梳翎鹰”柳翦风那肯放掉这个建功的机会,虽然明知自己决非双雄之敌,却又料定危急之时,姚广孝必会出手相助,便像吃了秤铊硬了心,撇下原来的对手金刚奴、何妙顺,彷佛勇猛的抢扑上前。
却见右首角落里又蹦出一条球形人影,恍若一颗圆星划空而过,紧接著“劈啪”两响,马功、柳翦风立刻如同两片鞭炮屑似的往旁飞散开去。
“千斤担”田九成乐得直打喷嚏。
“我不早说了吗?我要下来还不容易?”
当真把腰一拱,绳索、木架也发出快乐的声音,朝四下乱奔,一双“后明”帝后施施然走下地来,大模大样的向双雄以及铁蛋举了举手。
“孤家在此谢过。卿等今日救驾之功,虽还未到列土封疆、升王晋侯的地步,但‘免死铁券’决计少不了,卿等宽心。”
角落中又发出一串杂七杂八的笑声:“这家伙派头可大呢,救了他一命,他还要人五人六的,真个比老六还讨厌!”
随著话声,走出四个鼻青眼肿的小蜕校押阵的却是一名艳光四射的白衣姑娘。
原来,刚才铁蛋等人藏身之处,正在地牢入口上方,好死不死,“万事通”丁昭宁误触机关,使得一行人马全做了下锅汤圆,滚滚仆仆,撞得一头大□,然而此刻却也使得料事如神的姚广孝措手不及,大感意外。
无哀、无恶乍见师兄弟全部到斋,不由欢呼一声,颠著ρi股飞赶过来,打骂成一堆。
少林长老“空观”大师虽在众人面前丢了个大脸,但他终不愧为一代高僧,即刻便恢复了镇定,缓步走到建文太子面前,伸手搀起,口道:“敝寺保护未周,致使陛下受惊,老袖罪该万死。”
建文太子忙道:“长老言重了,弟子担当不起。”
空观又眼望躺在地下的“独角金龙”秦璜,彷佛想把“金龙堡”劫持太子,杀死方定、方慧两位门人,又嫁祸给“飞镰堡”的旧帐算一算,姚广孝却已先哼笑道:“空观师兄,方外之人怎也露出一副狗爪奴才相!”
铁蛋等七个小蜕辛⒖陶相咋唬起来:“你才是猪脚!你是朱棣那混蛋的臭脚!”
姚广孝喉管里咕噜了几响,终于忍不住纵声大笑。
“你们真把我姚某人看扁了!你们还以为我在替朱棣策画统一天下的霸业?老实告诉你们,在我眼中,朱棣也跟你们差不多,只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而已,至于‘靖难’这一步,只不过是‘卒三进一’或‘炮二平五’棋局才刚开始。今日我当他的狗头军师,明日他连我的头上大□都不如!”
蓦然转身,探手在背后墙上一按,立刻“刷”地垂下一大张羊皮纸,上面密密麻麻的绘著一大堆线条圆圈,竟彷佛是些山川、河流、陆地、海洋。
姚广孝收起一惯嘻皮笑脸的神情,面容一片沉肃,眼中透出星芒般灿烂的光彩,将满室火炬全部压了下去。
“你们可知道天下有多大?你们晓不晓得所谓的‘中土’,只是一块猫不拉屎、狗不撒尿,比个巴掌大不了几分的不毛之地?”
室内人众俱被他那超凡气魄震慑得耳朵贴到脑后,久久不敢吐出半口呼吸。
姚广孝话说得愈轻,每一个字儿却愈像一根根的钉子:“这里才是我的战场,才是值得我毕生用力的地方!什么大明皇帝,什么九州中原,根本只是小⒆拥陌严罚
眼望马必施,手朝地图最上面一指。
“这一大片土地,本是我分配给‘飞镰堡’的地盘,但现在你已无福消受了。”
马必施面现懊悔神情,心底却直感庆幸。
“原来他竟想把我流放塞外!我姓马的一腔热血,可不想去当雪人。”
马功脸上也透出一抹冰冻之色,万万想不到自己巴结谄媚,竟换得那么一块穷乡僻壤。
姚广孝又向西一指,却指在一块孤悬海外的大片陆地上。
“这里全都是‘神鹰堡’的地盘,据我所知,现在只有少数红皮肤的野人散居其间,鹰子鹰孙该当竭力垦殖,有朝一日独霸天下也未可知。”
“美髯公”桑半亩暗叫一声:“好险!想派我去陪野人打猎哩!”
口中干笑道:“这般大片Chu女之地,实非我能力可及,幸好柳世兄接任本堡堡主,磐磐大才,洋洋钜德,必能将此地发扬光大……”
姚广孝看了他一眼,摇头笑道:“老桑,其实你还满是个人才,因为你实在很会演戏。
你还记得我告诉过你的那套统治之术?“
桑半亩忙道:“当然记得。尽量给老百姓看、给老百姓听,就是别让他们用脑筋去想——所以我这几年,勤练唱戏,一心想把这套‘眼耳愚民’之术发挥到极致……”
姚广孝一拍前额,大叫:“我的娘!我是叫你让老百姓去迷演戏的,可没叫你自己迷上演戏,你这个笨蛋!”
桑半亩兀自不服。
“老百姓既然都迷上了演戏的,自然只有会演戏的才能出头……”
姚广孝气得个半死,抓耳挠腮没个是处,“千斤担”田九成却在一旁搭讪道:“姚少师,如果我也是你的属下,你要把我派到那里?”
姚广孝心火正大,眯著眼睛在地图上找了半天,终于一指福建布政使司外海一座形若番薯的蕞□小岛。
“你只配来这里。”
田九成笑道:“人总有偏心的时候,但你这样处置,未免偏心得大狠了一点。”
却闻一直不曾开口的“无生”使者悠悠道:“姚少师,恕我泼你一盆冷水,你这套策略听起来好像满不错,但依我看,恐怕很难行得通。你老兄虽然武功盖世,顶多也不过十人敌、百人敌。若想称雄天下,武术可说全无用处,总须有其他助力方能成事。”
姚广孝笑道:“‘西宗’二老果然有见识得多。今日贫僧之所以请各位来到此地,便是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开创新局。”
大伙儿不由相互瞅探,彷佛都有些怦然心动,却终究信不过这个莫测高深的老虎和尚,平日又都独占一方惯了,全无与他人合作的念头,均在心中暗忖:“雄视五洲、傲踞七海的想法固然不赖,但其他那些家伙都是鬼头鬼脑的混蛋,到时候不被他们抽后腿、射冷箭才怪!”
便都把心肠冷却下来,挂上硬梆梆的神情。
“真空”使者冷如钻石的眼中隐隐透出一丝讥诮之意。
“有几分筹码,说几分话。你除掉从岳翎手中捡来了‘飞镰’、‘神鹰’二堡之外,还能握有多少甲士?”
姚广孝打从鼻内“嗤”地一声轻笑。
“只有脑筋不太清楚的人,才会以为争胜的关键在于兵甲将士。有钱就有兵,当初朱元璋若无刘伯温、宋濂、叶琛、章溢等浙东富绅巨室的支持,根本连军饷都发不出来,最后非得走上流寇土匪野人的路子,以烧杀掳掠维生,那还至于有今日俨然以正统自居的稳固帝业?”
顿了顿,又道:“其实历代帝王都深知商贾的可怕,所以一向故意贬抑他们的地位,把他们列作‘四民’之末,彷佛只比乞丐、妓汝高出一点。但不管这些皇帝怎么弄,商人依旧有形无形、有意无意的操纵著大半个人间。能够成就大事业的英雄豪杰,都有一个共通之处,即是懂得善加运用商人的力量,推而广之,兼并他国根本毋须夺取领土、统治人民,只要抓住他们的荷包就够了。”
在场诸人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但他们俱是统率一方的江湖大豪,总觉得用这种方法未免龌龊,便都干脆露出不屑之色。
“无生”使者笑道:“原来姚少师的‘铁算盘神功’也是极精的,失敬失敬!”
“四大天王”更争相笑骂:“还以为你有多大出息,不过只想当个市侩头头!”
姚广孝毫不理会众人的冷嘲热讽,续道:“不瞒各位,‘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早已在我掌握之中,只要我一声令下,以钱滚钱,半年之内便可将南七北六的金银财富席卷一空。”
大伙儿不由听得一楞。
“钱多多,钱花花,王蔡吴洪手里抓,一半留给帝王家”,从这首流行当时的歌谣之中,便可约略窥知这四大家族的惊人财富,不想居然也已被姚广孝掐住了脖子。
“独角金龙”秦璜不住点头冷笑。
“原来‘神鹰堡’能够如此阔气,竟是靠些市侩撑腰,难怪我一直觉得‘神鹰堡’上上下下都有铜臭气。”
“美髯公”桑半亩依旧嘻皮笑脸。
“秦堡主,你这话可大错特错了,须知你我混迹江湖,争胜武林,即使打遍天下无敌手,也只不过是世问的三流人才而已,怎敢劳动‘王蔡吴洪’四大家族的衮衮诸公、一流人才替咱们撑腰?只能算是他们施舍‘神鹰堡’罢了。”
白莲教诸人不禁大呼“无耻”,“万朵莲花”韩不群却一转眼珠,森森道:“姚少师,你这样安排未免厚此薄彼;‘神鹰堡’徒个个锦衣美食,‘飞镰堡’徒却个个都像叫化子。”
姚广孝笑道:“岳翎当初创建‘飞镰’,本意就是要把商贾从人类之中完全剔除,这念头其实妙绝,贫僧才薄器浅,想不出更好的主意,只得一仍其旧。”
自顾自的大咧了半晌阔嘴,又道:“在岳翎自己看来,‘飞镰’、‘神鹰’正好相反,但到了贫僧眼中,这两者却正好相合有钱的上‘神鹰’,没钱的来‘飞镰’,管教天下人一个都跑不掉。”
一席议论说得口沫乱喷,却没注意一旁的“铁面无私”马功眼神闪烁,显有不平之意,“梳翎鹰”柳翦风则眉飞色舞,极为满意父亲的分配安排。
铁蛋把这一切全看在眼底,胸中再次泛起迷惘:“好像不管什么东西,都能引发这些人的争斗。金钱、权力、秘笈宝典、自由平等……到底有那一样是少不了的呢?”
回眼只见六个师兄全都在打呵欠,不耐的发出火鸡也似的闷哼。
铁蛋低问:“你们听得懂么?”
无喜笑道:“那会听不懂?不过,只比长老讲经好听一点点,再多听两卷,可就要睡著啦。”
铁蛋唉道:“我是说,你懂不懂他们在争些什么?”
无怒冷冷道:“他们当然要争,否则活著干啥?其实我最不懂的人就是你,人家最起码还争个什么东西,你一天到晚找人打架,却不知争些什么劲儿,简直无理可讲。”
铁蛋想想也对,笑道:“原来全都是为了高兴。下次长老再说‘苦海无边’,老大耳刮子刷他。”
只闻姚广孝仍在那儿放言高论,鼓吹大家同心戮力,一统天下,却忽听一人在入口处岔道:“姚少师,你的策略确实不错,但选用人才显然大有问题。这些家伙各搞各的,小鼻子小眼睛,怎能承担如此钜大的责任?再说,商贾可用而不可信,‘王蔡吴洪’各有恶癖,少师应该早已知晓,却仍旧放心让他们瞎搅,有朝一日败在他们手里,倒也理所必然。”
铁蛋听这话声竟乃“嫉恶如仇”石擒峰所发,不禁楞了一楞。
只见四名神色萎靡的老头儿,一串咸鱼干也似蹭将入来,头不敢抬,眼不敢瞟,面皮晦暗得好像阴沟里的老鼠,与身上绚丽光鲜的衣著两相衬托,显得煞是古怪。
姚广孝胸口彷佛被什么东西堵了一下,一时之间竟无法开腔。
“神鹰堡”新旧二任堡主桑半亩、柳翦风两个却急急趋前,打躬作揖,颇为恭谨。
众人均忖:“‘神鹰堡’向被‘王蔡吴洪’四大家族控制,不多拍马屁,想必坐不稳堡主之位,由此看来,这四个老头儿当是四大家族的家长无疑。”
姚广孝冷冷扫射四人一眼,转面朝向地牢入口。
“石统领,你闲事愈管愈多了。”
石擒峰随著这句话慢步走入,一张鬼脸不住抽搐牵扯,迳自作著人间最可怕的笑容。
“人虽易位,法理不变,在下这辈子只知道这一件事情而已,不比少师胸罗万象。”
东、西、北三宗人马顿时喧噪开来。
石擒峰二十多年来一直和“白莲教”作对,捕杀了不少教徒,今日狭路相逢,分外眼红,“四大天王”、田九成、金大脚和韩不群、简金章等人当下不约而同,团团把他围住,西宗二老却仍按兵不动,静作壁上观。
姚广孝一咂嘴唇,笑道:“却不知当今之世,乃是法随人转。”
又微微一哂,摇了摇头。
“真够笨,这下子岂不自投罗网?”
石擒峰桀桀出声,直若枭啼。
“一个人,一条命,没什么大不了。”
一指满室人众。
“天下所有的乱臣反徒尽聚于此,我姓石的今天拚掉一个算一个!”
不等他说完,七、八双手臂如蛇、如电、如巨石、如暴雨,已由四面八方猛袭而来。
这些人俱属当世一流高手,其中任何一个都与石擒峰在伯仲之间,眼看不出三招就非把“嫉恶如仇”碾成肉泥不可。
铁蛋因他有救命之恩,刚才在周氏昆仲的面店里又糊里糊涂的摔了他一家伙,心中直感歉疚,此刻岂有坐视之理,身形一蹦,竟朝人圈中央落下,左掌一记“大力金刚手”,把仇占儿震退两步,右手“伏虎罗汉”飘风腾滚,逼得韩不群拿桩不住,柳条儿般胡摆乱晃。
田九成也被风尾扫了个踉跄,气极大叫:“你这小蜕泻貌幌事,怎地帮这狗爪和咱们作对?”
铁蛋笑道:“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什么‘免死铁券’?我用不著,让给他总可以吧?”
田九成不禁一楞,喃喃道:“铁券也能让来让去?没听说那个皇帝这么干过……”
北宗陈二舍、金刚奴、仇占儿三人则惊骇万分,他们半年多前才与铁蛋在汝州客栈交过手,那时尚把铁蛋当作龟儿子一样的乱打,不料如今强弱之势却完全反转,直令他们忘了自己姓啥名谁。
姚广孝可在一旁抚掌大乐。
“这个小秃子不错!要得!要得!”
铁蛋不由醺醺洋洋,恍若乘船游海、却见石擒峰翻腕掣出三尖两刃刀,呼地一下朝自己头顶劈落,口里骂道:“谁要你来假惺惺?你这个小反贼!”
铁蛋仓卒之下,险险偏头避过,怒道:“怎地随便乱砍人家?”
唐赛儿咯咯笑道:“他以为你真是个蛋,大卤蛋。”
石擒峰抡刀如扇,只管乱劈,边自嚷嚷:“你祖父是个大反贼,你当然是个小反贼!那天我若知道你的身分,早把你大卸八块,头割下来当尿壶用!”
铁蛋从不知自己身世如何,一听此言,不由心头猛震,又差点被刀刃砍中,欲待开口询问,偏偏不晓得要怎样问起,眼见石擒峰一刀凶似一刀,只得节节后退。
石头无惧发抖道:“那位大叔恐怕弄错了吧?我们老七从小就在寺里,除了偶尔反反讲经长老之外,还没反过什么东西……”
石擒峰连环七刀俱被铁蛋闪过,最后一刀“砰”地斫在石壁之上,火星四溅,转身指著少林寺诸人喝道:“出身少林的没一个好东西!我石某人二十多年来明查暗访,早就发觉天下反徒尽出于少林寺!”
目注姚广孝,厉声道:“道衍大师,我说的对吧?或者该称你为‘空性’大师?”
姚广孝不理他,却朝韩不群等人一努嘴唇。
“听听,人家有没有把我当成‘空法’?真是一群猪脑袋!”
东宗人马只有猛翻白眼的份儿,直在心中把那乱放风声的岳翎反覆诅咒了上千遍不止。
石擒峰又喝道:“方外之人理当断绝尘俗之念,一心修持善果,你们少林寺却接二连三的训练出一些大反徒,致使天下扰攘不已,佛门蒙羞……”
姚广孝面色一整,露出前所未有的严肃神情。
“所谓‘方外’,乃不为教迹所拘之意,并非不涉世事,你口中的那种和尚,只是一些没勇气,没担当,躲进深山荒野混充高人的龟孙子罢了。咱佛家大乘一脉,一向讲究普渡众生,而且不仅只是把人渡往西天就够了,却是要在你我立足的混浊现世之中,创造出一片极乐净土。”
铁蛋等人当和尚当了十几年,可还没听过这种论调,不禁大眼瞪小眼,楞成了一堆雕像。
姚广孝阔嘴又咧,虎牙生光。
“当年皇觉寺不也造就出‘洪武爷’这个天字第一号大反徒?不但反蒙元,甚至把他的教主韩林儿也反到了河里去。老实说,这才是真正的佛门子弟,释迦之光。”
姚广孝声若洪钟,每一个字都在四壁石块之间回撞出无尽叠音:“法旨有虚有实,菩萨有真有假。退隐山林,不问世事之徒,虽具人形,实类木鱼;无畏无惧,不惊不怖,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方是真菩萨……”
铁蛋脑中锵然鸣响,再也无法听见下面的话。
“不厌生死苦,不欣涅盘乐”,这与寺中长老的素常教诲正好背道而驰,但此刻在铁蛋心底掀起的浪涛,却将表面上那层勉强碾压,竭力维持了十九年的平静,拍击得粉碎。
“佛祖宣说‘一切皆空’,难道只是为了丢开自我的烦恼执著,寻求自我的解脱而已?
难道不是为了破除个人的生死惊怖,而替芸芸众生广求现世净土?“
一种彷佛崭新,又似乎是由自己心底扩散出来的强烈意念,把他紧紧卷里于其中,铁蛋一时间竟怔立当场,思潮如涌。
只听三宗人马齐声叫好,纷道:“姚少师,你讨厌归讨厌,却仍不愧吾辈中人。”
“白莲教”本属弥勒净土一支,特重现世改造,故而自晋代以降,屡次与当政者发生冲突,历代帝王只得大力提倡标榜自渡的阿弥陀净“奇”书“网-Q'i's'u'u'.'C'o'm”土,期将僧侣全数变作姚广孝所说的“木鱼之徒”,但偏有不少人不上这个鬼当,竭力抗拒各种欺压哄骗,终于把积极度人,企求革新的弥勒思想传承至今。
石擒峰那曾听过这种谬论,不禁呆了呆。
空观大师急忙唱声“阿弥陀佛”,开言道:“这位石施主,休因‘空性’曾在本寺挂单过几年,便将本寺上下一竿子打成反徒……”
石擒峰“喳喳”恶笑不绝。
“你还要强辩!你还装好人?你和你们那个‘空法’搞些什么把戏,还怕我不晓得?
‘空法’当年根本没有……“
一句话只讲了一半,就再也讲不下去。
“真空”、“无生”二使者不动则已,一动龙腾,四道掌力好像四根石柱压上他头顶,石擒峰连哼都来不及哼一下,当即直挺挺的仆跌在地。
姚广孝脸上笑意虽然不减,却似笑得有点僵硬。
“强将手下无弱兵,二老身手如此,彭教主这些年来想必进境惊人。”
二老微微一笑,并不答言,负手退开。
韩不群冷冷道:“这姓石的杀害咱们多少弟兄,二老心胸宽大,不下杀手,大约近来也跟彭教主一般,只顾自己修心养性去了。我姓韩的可不怕当恶人,非把这笔帐算上一算。”
迈步上前,举掌就朝石擒峰脑门盖下。
铁蛋刚才心神不定,“西宗”二老出手又太快,故而营救不及,此时那容韩不群得手,震声喝道:“你敢?”
韩不群吃他的亏吃多了,立刻吓得倒退两、三步,想咬不敢咬,想叫又怕挨棍子,活像只威风扫地的野狗。
“四大天王”却还未到惧怕铁蛋的地步,呼哨一声,分由四角抢上,夹七夹八的乱打而来。
铁蛋笑道:“愈多愈好,愈吃愈饱。”
左拳右掌,施出浑身本领,竟把对方攻势尽数接下。
但见五人恍若五条盘龙,扭首纠尾,混作一处,直分不出那个是那个,只觉圈中真气黄河之水般汹汹外溢,功力稍差的早被逼到了墙边,“千斤担”田九成仗著自己人矮头大,伏低身子,穿山甲也似一头撞到石擒峰身旁,高叫:“朕赐你死个大妹子的!”
毛毛躁躁一手抓住石擒峰一条臂膀,就想来个野马分鬃。
铁蛋被四大天王缠定,眼见救之不及,才叫了声“糟”,已见师兄丛中一条干瘦人影扑空而起,“十八伽蓝神掌”如梦如幻,一记拍在田九成脑袋瓜子上的实招却是凶猛异常,打得“后明”皇帝抱头哇哇大叫,蹲在地下起不得身。
韩不群喝道:“你们这群小蜕械降自诟闶裁矗俊
狐狸无怒只不理会,定定瞧著躺在地下的石擒峰,眉目间几无半丝表情。
石擒峰眼内却似有些□润,轻叹口气,缓缓偏过头去。
无怒忽然走至空观长老面前,伏身拜倒。
“弟子不肖,十余年来奉家父之命,在少林寺卧底,探查众位前辈行迹,所幸弟子还知道一点好歹,并未透露半点消息……”
铁蛋猛个想起那日石擒峰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救出自己之后,曾经胡言乱语了一大套,又说什么“已经二十七了”。
“狐狸比我们大八岁,今年正好二十七。原来他那时心里正念著儿子呢。”
又忖:“咱们少林寺一向规矩,怎会是造就反徒的地方?”
愈是回忆寺中长老成天死谈经书,暮气沉沉的模样,就愈觉得和“反徒”二字搭不上任何关系,甚至还透出一丝滑稽意味。
想著想著,禁不住“噗哧”笑出声来,只一分神,立被“四大天王”逼得险象环生,赶紧沉心应战。
旁观诸人也都不由寻思:“这姓石的到底有什么毛病?早就已经干不成锦衣卫,主子也换过两次了,他即使有功,却向谁邀?即使有密,又向谁告?何必还要花费这么大的心思精神,到处搜捕反徒,甚至不惜把亲生儿子送去当和尚,真真古怪之至!”
但见石擒峰鬼脸扭曲,厉声道:“原来你不是不晓得,而是不肯讲!”
狐狸淡淡道:“反正我不讲,你还不是照样探查得一清二楚?”
解开他被“西宗”二老点上的|茓道,大步走回师兄弟身边。
石擒峰挺腰站起,望了望儿子翻眼向壁的神情,整个人似乎突然松软下来,呆呆立在石室中央,浑若一只空心大布袋。
“好哭鬼”无哀心下不忍,哽咽道:“石大叔,你今天根本不该来的,白送一条命,你儿子又……”
居然愈说愈伤心,掩面痛哭出声。
“千斤担”田九成被无怒打得晕了老半天,直到此时方才挣起身子,自觉龙颜无光,天威荡然,赶紧依循历代帝王惯例,胡乱寻出搪塞掩饰之词,指著石擒峰骂道:“你晓不晓得朕为何要打你?实因气你太笨之故。你想想看,你既已将‘王蔡吴洪’四大族长抓住,便该即刻就地正法,还把他们带来这儿干啥,可不又被姓姚的劫了回去,像你这种笨蛋,即使跪在地下求朕,朕也不会封你一官半职!”
石擒峰一听此言,却似陡然间活了过来,大笑道:“我正是要把这四个老废物还给姓姚的。他若还能在他们身上□出半文钱,石某人马上头撞死在这里!”
他这话说得蹊跷,使得所有人众俱皆一楞。
铁蛋和“四大天王”也都不约而同的住手罢战,地牢内顿时一片寂静。
姚广孝打从这四个老头儿刚刚进人地牢之际,便知事情不对,此刻眼中精芒突闪,宛若伸出了两只怪手,紧紧扼向他们的脖子。
“又捅出什么纰漏啦?”
四个老头儿的年龄加起来少说也有三百岁了,此时却都像三岁不到的小娃儿,畏畏缩缩的挤在角落之中,五百多条皱纹里溢出五百多股徨恐,嘴皮片子张呀张,只发不出半点声音。
姚广孝面颊微微一紧,两颗大虎牙彷佛渗下血红色的光。
“蔡成,你说说看。”
一名圆团脸的老头儿被人兜ρi股踹了一脚似的跳了跳,嗫嚅道:“咱们不是奉少师之命,前来北京商议大事吗?老汉……咳咳……”
三宗、三堡人众俱不禁暗忖:“这老家伙平日财大气粗,会自称为‘老汉’才怪。可见这回乱子出得不小。”
没来由,都觉得心花怒放,恍若吐出了老大一口鸟气。
但闻姚广孝不耐道:“你什么时候跟老桑学起唱戏来了,凡事都打从头开始讲?只讲最后的就好!”
蔡成顿时眉开眼笑。
“最后?最后就被那姓石的抓来这里了嘛……”
姚广孝震声暴喝:“你到底说不说?”
其余三老面色晦败,不住摇头。
“蔡老,事己至此,再赖也没用了,还是趁早实说了吧。姚少师大人大量,说不定不跟我们计较,也未可知……”
蔡成这才吞吞吐吐的道:“老汉今天下午才到北京,一进城门就碰到了一个小叫化子,模样倒长得不坏,不过,却只剩下了一条左臂……”
铁蛋心中猛个一动,愈发竖尖耳朵。
蔡成续道:“那小子拿了个破碗坐在路边,却不讨饭,碗里叮叮咚咚的尽响……”
姚广孝喝道:“你手又痒了,是不是?叫你别赌,你偏不听!”
蔡成陪笑道:“我别无嗜好,只这一样而已嘛……而且我一直遵照少师告诉我的‘必胜法’……”
众人都忖:“赌博那有什么必胜法?姓姚的真是乱讲一气!”
但其中也有几个暗暗寻思:“想个办法把这一手偷学过来,咱还跑什么江湖,光靠骰子牌九度日,岂不妙哉?”
姚广孝点点头道:“你若严守此法,当然不会输。”
蔡成一张脸说有多苦就有多苦。
“我一时兴起,就和那小叫化子对赌起来。吓,那小子,一条左手架势真足,六粒骰子简直就像六只小兔子,绕著海碗乱跑乱跳……”
大伙儿都暗暗好笑。
“这老头儿的舌头才真像兔子,绕著正题儿打转,就是不肯说进核心。”
蔡成兀自想要多绕几转,怎奈姚广孝面色臭不可言,只得道:“我看那小叫化子不会有多少钱,便掏出几个铜板来下注……”
众人又忖:“这老儿家财万贯,却还有兴致跟一个乞丐几文几文的对赌,天底下真是无奇不有。”
蔡成叹口气,又道:“不料那小子竟鸡猫子嚷嚷:‘整的整的,零的不来’……”
田九成笑道:“哟,这乞丐派头好大,咱‘后明’将来倒多要几个这种乞丐。”
蔡成道:“我一气之下,就把整锭银子掏出来,第一次下一两,输了;第二次下二两,又输了;第三次下四两,又输了……”
大伙儿不禁失笑。
“什么‘必胜法’,原来是这等无赖赌法,仗著钱多压人罢了。”
“真空”、“无生”二老却似一辈子不曾赌过,点头道:“这法子倒不错,十次之中总会赢上一次,本钱就都回来啦。”
蔡成呻吟一声。
“照理,自应如此,但很多事情根本无理可讲,赌博尤其……”
姚广孝面如寒冰,沉声道:“你连输了几把?”
蔡成昏头昏脑的本还想伸出手来比,却猛然发觉手指头根本不够用,悻幸垂下手臂,眼睛几乎变成了两个无底大洞,平板板地道:“三十把。”
众人大吃一惊:“输一次,加一倍赌往,连轮三十次,赌注可加成了多少?”
平日舞枪弄棒惯了,算帐都不灵光,扳手扳脚的只算不出个所以然。
姚广孝反而笑了起来。
“嗯,一共输了八亿五百三十万六千三百六十七两银子……老蔡,你是卖杂货出身的,对不对?很好,你再回老家去卖杂货吧。”
转眼望向另一名招风耳、三角眼,身体干瘦得后背紧贴前胸的老头儿:“王远,你又怎么啦?”
老头儿立刻面皮血肿,懊恼的道:“少师,别提了……”
姚广孝哼道:“你那种恶癖,总不至于叫你倾家荡产吧?”
王远叹口气,眼泪忽然扑簌簌的掉下来。
“我总以为自己是男人中的男人,直到今天方知自己连根捍面棍都不如……少师,某些幻想固然荒诞虚妄,却是支撑人生的根基,尤其男人……少师,哀莫大于心死,我实在不想再活下去了……”
姚广孝凛然一笑:“别人还以为你在讲佛经呢。”
顿了顿,又咧开嘴巴。
“对方这么厉害,倒真有点稀奇。”
王远尖叫道:“那小子根本不是人,根本是只大公鸡!你没看见那些娘儿们……唉哟我的妈!那小子是得斯斯文文、漂漂亮亮的,怎么这么凶……蔡老,你连输三十把,倒也还合情理,不像他……起初我根本不相信,我说:‘你少放牛屁了,你若真能如你所说,我把我所有的家当都赔给你。’我就拖了把椅子在旁边看,娘儿们一个一个的走进来,一个一个的走出去……说句实在话,我那时并不觉得心痛,一点都不心痛,我只一直在想:‘好,又一个,源盛钱庄没了;哪,又解决一个,吉发绸缎庄泡汤了……’哈哈!我一辈子辛辛苦苦攒聚下来的财富,就在那永不停歇的摇摆晃动之中,一滴一滴的流进了别人口袋……少师,我那时真想笑呐,哈哈,真想笑呐……”
大伙儿耳闻那阵凄厉的笑声突然转化成凄厉的哭声,都不禁为之鼻酸。姚广孝再不理他,转向其余二名肚腹圆胀、不住打嗝的老头儿,嗤笑道:一不消说,一个吃输了,一个喝输了,对不对?“
突然把头一扭,吼道:“你们那四个都给我滚进来吧!”
众人刚才被两个老头儿的一番怪话搅得目瞪口呆,竟都没发觉门外还藏著有人,忙转脸望去,只见当先走入一个独臂乞丐,眉目间英气勃勃,那有半分寒伧之相,只是一条左手似乎有些酸疼,不停的抖来抖去,正是“搏命三郎”左雷。
紧接在后的“玉面留香小将军”帅芙蓉倜傥依旧,双脚却有点不听指挥,大八字撒开著走路,彷佛正骑在一只大龟背上一般。
“小谛堋焙樟锤、“李白怕”李黑二人则大挺著肚子,一步一拖,一个饱嗝不断,一个酒隔连连。
四人鱼贯走到铁蛋面前,倒头便拜,齐声大叫:“师父,咱们发财啦!”
铁蛋喜不自胜,笑道:“你们这几个草包,想不到还能干大事哩。”
帅芙蓉恭声道:“师父有所不知,天生我材必有用,圣贤之言诚不虚谬。弟子浪荡半生,而今而后,无愧于天地鬼神。”
说时,双膝兀自颤抖不已。
众人不觉失笑。
唐赛儿俏面通红,狠狠啐了一口。
“不要脸!”
眼眶跟著红了起来。
铁蛋问道:“师父呢?”
那四个才把头一转,还未答言,姚广孝目光已先往“金龙堡”躺了满地的人堆里一扫,冷笑道:“岳翎,在旁边听了那么久,还不把头伸出来吗?”
满室人众俱皆一惊,都没想到这个令大家头疼的人物早已身在地牢之中。
铁蛋等七人欢喜雀跃之余,却又寻思:“怪不得人家把师父冠上个‘魔’字,真是有点鬼鬼祟祟的。”
只见“展翅龙”单飞哈哈一笑,挺腰站起。
“姚少师果然好眼力,佩服之至!”
倏地一个大旋身,已变回了原来模样,虎目熠熠有神,略一环视身周人群,嘴角上微微浮起既似奸诈又似天真的笑意。
“独角金龙”秦璜几乎气了个昏,恨恨道:“原来又是你在暗中使坏,煽动老夫的部属……”
岳翎淡淡笑道:“本来若无火,从何煽动起?你还以为真正的单飞对你忠心不贰?人家早就看出事不可为,远走单飞啦。”
这才朝著桑半亩、马必施二人大行一礼。
“两位堡主,别来无恙?”
马、桑二人木愣当场,眼珠子彷佛都僵住了。
铁蛋笑道:“你们不是一直在追杀我师父吗?现在机会可来了?看你们这三只吹大气蛤蟆,究竟有多大本领。”
猛个想起可把秦琬碗的父亲也骂了进去,连忙吐了吐舌头,望向立在自己旁边的“龙仙子”,却见她身处一团纷乱之中,面容居然平静异常。
铁蛋不由心道:“看来她还真有点当尼姑的根。”
又忖:“日后若与她并肩坐在一起听长老讲经,可不知有多无聊哩。”
刹那间心如菩提,暗唱佛祖名号不已。
岳翎笑容渐敛,慢慢由秦璜、马必施、桑半亩三人脸上一一瞥过,沉声道:“当初我心灰意冷,遁入空门,让你们去各搞各的,彼此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不料你们竟联手追杀我,怎么著,当我岳某人是豆腐做的不成?”
三人当初俱是被岳翎一手提拔出来,深知岳翎的厉害,事隔多年,畏惧之感不但丝毫耒减,反而日益加深,此刻眼见岳翎眼中杀气腾涌,都只剩下打寒噤的份儿。
姚广孝悠然笑道:“愈是怕你,就愈要杀你,他们三个的想法本是人之常情,没什么好说的,贫僧只想提醒你一句这决非我的主意。”
岳翎的眼光缓缓移了过来,当世两大奇人四目一触,地牢内顿时亮满了灿灿星芒。
笑意又爬回岳翎嘴角,微一点头道:“我晓得。”
姚广孝的瞳孔逐渐收缩,朝“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一抬下巴。
“那你为何刨我的根?”
岳翎轻叹口气。
“我刚才在旁边恭聆高见,实在汗颜无地,‘三堡’虽为我一手创建,我对它们的了解,却好像比你还少。但是”岳翎顿了顿,面上线条陡然刚硬肃穆起来。
“你的策略只会使人间更乱,不会更好。你不放天下苍生一马,我就只得将你一军,如此而已。”
姚广孝阔嘴突咧,笑声回荡久久不绝。
“岳翎,你也大小看我了,将我的军?还早得很!”
蓦然一整面容,重重的道:“你的锐气,你的雄心都跑到那里去了?如今竟变成了个冬烘老夫子,只想睁只眼闭只眼,得过且过,了此残生?你才五十,我已七十,但你却比我老得多!”
岳翎苦笑了笑。
“大概吧。”
姚广孝怪目圆睁,喝道:“老了就快去死,别来挡我的路!”
“万朵莲花”韩不群忽地阴恻恻的笑道:“姚少师,说了半天,你这个主意才最高明。”
岳翎的眼神在此刻似乎最为黯淡,轻叹口气道:“师兄,你我之间误会已深,我也不愿再对你解释什么,随你怎么去想……”
韩不群双目火喷,重重哼了一下,恶声道:“少给我假惺惺的装出这副嘴脸!本宗镇派之宝被你偷走,罪证确凿,还有什么好说的?今天你乖乖交出天书神剑便罢,否则……”
北宗的“四天王”金刚奴立刻冷笑道:“否则就怎么样?凭你也配出言威胁岳大侠,真是个不知死活的东西!”
韩不群并不知陈二舍、仇占儿、金刚奴三人曾受过岳翎的救命之恩,猛然听他竟帮岳翎说话,自不禁楞了个结实。
铁蛋暗里一拍脑壳。
“差点忘了金刚奴他们也是站在师父这一边!”
本还有点担心己方人少势孤,这会儿可胆气大壮,一扯秦琬琬悄声道:“等下一打起来,我们就先冲过去救你爹。”
秦琬琬微一点头。
“我知道。”
又白了他一眼。
“谁要你帮忙救我爹呀?黄鼠娘给鸡拜年,没安好心,难道你找他的麻烦还没找够?”
铁蛋吐吐舌头。
“大概还只剩下最后一个麻烦,找完了就没有了。”
秦琬琬转了半盏茶时的脑筋,方才省悟他在说些什么,不由玉脸飞红,狠狠在他脚背上跺了一下,骂道:“贫嘴!”
别过头去,再不理他。
只听“三天王”仇占儿也笑道:“东宗本可称雄半壁天下,都怪这姓韩的不能容人,搞到现在只有窝在一角孵蛋,可惜呀可惜?”
韩不群惮赫如狂,厉吼道:“咱们东宗的纠纷,要你们北宗在旁边Сhā什么嘴?”
面色倏地一沉,冷笑道:“不党老弟,原来你竟跟北宗搭上了线,你偷盗本宗宝物在先,勾搭本宗对头在后,我父亲当初真教出了你这个好徒弟!”
岳翎正色道:“白莲三宗源出一脉,本不该再分彼此。”
仇占儿拍手道:“咱们也是这么想。东宗若以岳大侠为教主,咱北宗定附骥尾。”
眼望西宗二老,似在徵询他俩的意见。
“无生”使者一耸肩膀,笑道:“岳大侠人中之龙,本宗彭教主一向仰慕得很,不过凡事还得请他老人家裁夺。”
陈二舍忽地冷笑道:“彭教主胸襟宏大,啥事都好商量,只是你们那个‘人王’难缠,白莲三宗至今无法合而为一,问题就出在他和姓韩的两个人身上。”
铁蛋心道:“西宗的‘人王’,大约就相当于‘北宗’的田九成了。”
转又想起帅芙蓉曾经提过此人,说他乃是徐寿辉之孙,器量狭窄,难以服众,如今看来果然大家对他的评价都不高。
铁蛋又忖:“这家伙直到现在还没露过面,不知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师父若莫当上了‘白莲教’的总教主,少林寺又不免要背上一件‘造就天下反徒’的恶名。”
忆及师父这十几年来在寺中嘻皮笑脸、偷鸡摸狗,没事就跟长老鬼扯卵蛋的惫懒模样,不由哑然失笑。
只见韩不群又惊又恐,急急喝道:“岳不党违反戒律,背叛本宗,早已由本宗之中除名,那有资格担任本宗之主?你们这些混蛋莫在那儿胡乱打屁,否则休怪本教主对你们不客气……”
岳翎轻轻一摇头,笑道:“大师兄这话说得不错,我十六年前就已脱离‘白莲教’,万无重回之理,何况大师兄还是韩门嫡系子孙。”
蓦然一翻手腕,左掌之中已多了一柄古色班斓的绿鲨皮鞘宝剑,和一本旧得发黄的书卷。
“此二物虽为本宗祖师爷韩山童传下的镇教之宝,但师父韩林儿曾经有言:书上所载各种法术,多为邪幻诡异之术,必得谨慎择人而传,所传之人亦不必定为本宗弟子……”
韩不群见天书神剑露相,早已眼红万分,又听岳翎噜哩叭苏,绕著弯子指称自己不配继承这两样宝物,当下怒火暴腾,叉开十指,拚命朝岳翎脸上剜去。
他和岳翎本是同门师兄弟,所得之传授殊无二致,但武学一道首重慧根悟性,半点强求不得。
两人从小一同习艺,武术火候相差却不啻天壤。
只见岳翎身不动手不举,韩不群一轮雨般攻势竟始终招呼不到他的身上。
韩不群益发急躁,朝众弟子挥手喝道:“都站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快上!”
不料叫了几声,东宗诸人竟无半个动弹。
大弟子王弘道、二弟子简金章齐声道:“师父,别打了嘛,岳师叔决不像你所想的那样……”
岳翎当年在“白莲”东宗内甚得人心,一干年长教徒至今心感其德,自然不愿和他动手。
韩不群不禁气得口吐白沫。
“你们这些吃里扒外的东西,统统都反了!菪墓贩巍⑼恩负义……”
一边破口大骂,手下仍不放松,胡乱向岳翎递出一连串全然无用的招数。
“病猫”林三轻轻叹息一声,幽灵也似越众而出。
“岳副教主,得罪了。”
双掌倏忽已至岳翎胁下。
林三入教之时,岳翎早已脱离“白莲”,二人今天还是第一次照面。
岳翎点头笑道:“你大概就是林三了,果然要得。”
斜肩退步,右掌半吐,一股大力顿将林三带歪到一边。
林三暗自心惊。
“向日常听年长师兄推崇岳翎,还道他们言过其辞,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原本对岳翎怀有的一种模模糊糊的崇拜之情,陡然间强烈凸显出来,彷佛伸手就能触摸得著一般。
韩不群见他仅只递了一招,便迳自站在一旁发楞,不由急声骂道:“还呆在那里干什么?快上!莫非你也想和本宗仇敌暗中勾搭?”
林三无奈,只得再度揉身上阵,却见人影一闪,“大天王”何妙顺已拦在面前。
“林兄,下午被人搅和了一顿,没能较量成功,咱俩现在再来比划比划。”
一记穿云手,拍向林三“太阳|茓”。
林三正巴不得他打岔,自己便可不与岳翎动手,当即淡淡笑道:“正要领教何天王高招。”
身形游移,和何妙顺缠斗作一处。
韩不群召不来帮手,益加恼怒,挥拳踢脚只顾乱打,简直跟个泼皮差不多,不剩半分武学宗师的风范。
岳翎苦笑道:“大师兄,我今日来此,正是要把天书神剑交还给你,不过,有句话非得说在前头……”
怎奈韩不群双眼血红,状若疯癫,根本听不进半句。
唐赛儿附在罗氏兄弟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一抖绸带,大叫:“师父,我来帮你!”
腾身而起,绸带兜出三个圈圈,套向岳翎持著天书神剑的左臂。
罗氏兄弟也四只脚同时一跳,跃至岳翎左侧,罗全向前,罗奎向后,四柄短剑分刺四处不同部位。
岳翎还没见过这两个连体孪生兄弟,一时间竟被搞得迷迷糊糊,无从招架,只得退了几步。
罗氏兄弟一个大翻身,四柄短剑便如同车轮滚动起来,时而罗全在前,时而罗奎在前,时而两兄弟俱是侧身,恰似一面魔镜,搅得人眼花撩乱。
岳翎好不容易才瞧觑清楚,自然颇为惊讶,两眼睁得大大的,直在两兄弟浑身上下瞅来梭去,右手却仍见招拆招,将四人攻势一一化解。
唐赛儿咯咯笑道:“岳师叔,您大概不认识我,我叫唐赛儿,入教才八年,不过打从我八岁第一步踏人白莲总坛的时候开始,您老人家的种种事迹就一直在我耳边响个不停,好多师伯、师叔、师兄都一直在想著你呢……”
韩不群大怒道:“胡说!放屁!”
岳翎同时摇头笑道:“小泵娘,少替我吹牛。”
唐赛儿不加理会,续道:“今天一见你,果然武功高强,依我看,放眼天下定数第一,连那个姓姚的大嘴巴也不是你的对手。”
韩不群、岳翎又同时道:“放狗屁!”“愈吹愈大了。”
这回还加上了姚广孝的声音:“小丫头片子,真该改行去唱单口相声。”
唐赛儿又道:“我刚才就在想啦,岳师叔既然天下无敌,还要天书神剑干嘛呢?难不成书中载有升仙之道,岳师叔才舍不得给人家看?”
嘴上说话,手中绸带仍不停的卷向岳翎手臂。
岳翎哈哈大笑。
“小泵娘莫要激我,即使书上载有升仙之道,我也不想把它留著。今天我本来就是要把这两件东西还给大师兄,只希望他能慎择传人。”
左手微微一振,天书卷著神剑,既平又稳的缓缓飞到韩不群面前。
韩不群反而一楞,一刹那间竟忘了伸手去接。
唐赛儿一直很想瞧瞧天书所记载的法术,却也明白天书一旦回到师父手中,自己若再想看上一遍,定比登天还难,因此总希望能抢在师父之前拿到天书,即使偷看一眼也是好的。
此刻一见岳翎掷书,不暇钿思,手中绸带也如影随形的跟了过去,直到绸带顶端已然触及经书之时,方才猛个警觉:“这可不变成跟师父抢东西了?”
跋紧缩手,却已稍嫌晚了一点,带端虽未卷住经书,却仍在经书底部掠过,把那本薄薄小书拂得飞了起来。
韩不群一楞回神,连忙伸手去抓,恰与唐赛儿拂飞经书赶在同时,一抓只抓住了宝剑,经书却从头顶飞过,直奔金刚奴等人立足之处。
韩不群气得理智全失,喝道:“小贱婢,竟敢抢我的东西?”
“呛啷”一声,神剑出鞘,一线冷银之中依稀透出点凝血之色的寒焰,划破满室火花,直奔唐赛儿咽喉。
岳翎忙道:“大师兄,不可以!”
单指突出,早中韩不群脉门,神剑在唐赛儿喉管前三寸之处掉落地下,仍吓得小泵娘面无人色,连连后退,一直靠上了石壁,方才蜷曲颤抖著细小身躯,掩嘴抽泣起来。
这时,天书已飞到二、三、四天王身边,仇占儿尖笑道:“哟!大教主送礼呢,这怎能不收?”
大剌剌伸手就抓。
铁蛋暗道:“师父本是要把东西还给韩不群,如果再被‘北宗’那几个浑头一搅和,真不知要搞到什么时候才罢休。何况我还答应过唐小泵娘,要把天书弄给她看看。”
跋紧大步抢上,右掌“擒龙手”切向仇占儿手腕,左掌一式“香象汲水”,一股大力硬把经书吸到掌中。
岳翎不禁大叫一声。
“好小子!想我当年十九岁的时候,真还及不上你一半咧!”
无恶哼道:“师父,你到现在饭量都还没有他的一半,提什么当年十九岁?除非你当年也是个大饭桶。”
陈二舍、仇占儿见铁蛋打横里抢走了经书,本还有点眼红,但一来因他是岳翎的徒弟,二来又未必胜得过他,只好故作大方,不再出手争夺。
韩不群捡起神剑,一步一步朝铁蛋走来,左手伸得老长,面露狞恶之相。
“小秃驴,还给我!”
铁蛋对他愈来愈没好感,哼道:“我偏不还给你,你要怎么样?”
韩不群起手一剑,剌向铁蛋胸口。
剑锋尚离得老远,铁蛋就觉得一缕森寒之意,直直钻入心脏,竟不敢取钵盂招架,生怕把吃饭的家伙弄坏了,脚下一溜,往后滑出两、三丈。
韩不群振剑追击,不断嘶吼:“还给我!菇嵛遥
铁蛋见他来得凶猛,索性绕室飞跑,边唱歌也似的嚷嚷:“不还不还,还你的王八蛋!”
一老一少满室追逐不休,旁观人众都不禁大摇其头。
姚广孝忽朝岳翎招了招手。
“岳兄,借一步说话。”
不知从何处捧出了两只比头还大的巨碗和一个比人还高的大酒葫芦,“砰”地放在一张石桌上,嘴塞一拔,醇香四溢,“李白怕”李黑立刻呻吟一声,托著肚皮大吐特吐。
岳翎吸了吸鼻子,赞道:“好汾酒!”
大步上前,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姚广孝也仰颈灌了一碗酒,笑道:“想引你出面可真不容易。”
岳翎点点头道:“所以你将计就计,不事先戳破我的计画。”
姚广孝一瞟满室人众,微微现出不屑之色。
“其实我真不懂你弄来这么多人干什么?这些人加起来也比不上你一个,又能奈我何?
刚才那番话,其实都是讲给你听的,你到底觉得怎么样?“
岳翎马上一摇头。
“没兴趣。”
姚广孝沉沉的“嗯”了一声。
“当年曹孟德煮酒论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岳翎又一摇头。
“不敢当。”
姚广孝目光如箭,气胜海涛。
“那么,唯广孝一人耳,何如?”
岳翎手一松,掷碗在地,凝视著对方哈哈一笑。
“只怕你搞不起来!”
姚广孝竟不动怒,悠悠转向其余各路人马。
“你们呢?”
大伙儿都信不过他,那敢跟他合作,自然摇头不迭。
姚广孝轻叹口气。
“非友即敌。你们嫌我碍眼,我还嫌你们搅七捻八的徒乱大事咧。”
又不解的摇了摇头。
“如此伟大的策略,你们为何不支持?”
略一沉思,皱眉喃喃:“敢是因为我用人不当?”
扭头向何翠、柳翦风、马功三人喝道:“站过来!”
三人吓了一跳,不敢不遵,畏畏缩缩的一齐站到石桌旁边。
“真空”、“无生”二使者深恐姚广孝捣鬼,自入石室便一直守住地牢入口,此刻眼见对方主要的四个人全都聚于一处,便也双双抢到石桌附近。
仇占儿咕咕笑道:“想借‘桌遁’哪?新鲜新鲜!”
干脆一ρi股坐在石桌上,一副发天火也赶不走的模样。
姚广孝目注马功,沉声道:“岳先生嫌你们没用,我看你们也真是没用!”
大手一伸,抓住马功后颈,凌空提起,左掌掌缘如刀锋一般从马功腰间划过,竟把他拦腰切成两段,鲜血顿时流了一地。
众人都没想到他突然来上这么一手,不禁都怔住了,铁蛋、韩不群、林三、何妙顺也各停下追逐争斗,地牢内又蒙上了一层死寂。
姚广孝左掌再翻,将石桌上硕大无朋的酒葫芦“啪”地切去了上半截,再一手抓起一段马功尸身,硬挤硬塞的装入了葫芦肚里。
众人均忖:“这‘铁面无私’作恶多端,死得倒也应该。”
却见姚广孝扭过身来,望著柳翦风喝道:“要你也是没用,咱姓姚的儿子没你这么笨!”
一把抓过,照样拦腰一切,溅得满身是血,尸体也没头没脑的丢到葫芦里去。
大伙儿这下可唬了个半死,万没料到他对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下此毒手。
姚广孝毫不停歇,又捏住未洳弊樱如法炮制了一番,血浆染遍整袭僧袍,滴滴答答下雨也似沿著衣□洒落地面,转眼盯住岳翎,面上一片怖厉之色,恶鬼一般迸道:“够不够?”
岳翎自始至终不改悠闲神态,摇了摇头道:“不够。”
姚广孝虎脸猝变。
“好的讲尽了,歹的也讲尽了,岳翎,我敬你是号人物,再给你一次机会!”
左手一探,抓住自己的头颅,右掌往自己腰间一切,居然把自己也切成了两段。
右掌揪住裤腰,一把提起,双脚犹然不住踢蹬,好像很不愿意进去,终究拗不过那只无身无躯的铁手强行按捺,“叽哩吱噜”的没入葫芦里面;左臂又一提,将兀自圆瞪双睛的上半截尸身也“唏哩哗啦”的塞进葫芦肚内。
众人这辈子何曾见过这等怪事,不禁把祖宗十八代都忘了个干净。
却见岳翎朝那葫芦上下打量几眼,忽向铁蛋拱了拱手。
“后事全看你的了。”
涌身一跳,八尺来长的身躯竟整个掉进了半截葫芦之中。
第十七回 贱骨头一朝大展神威 老牛皮终生输多赢少
“白莲”三宗诸人虽不会这种高明手段,却都是此道行家,齐声大叫:“只不过是障眼法嘛!”
“三天王”仇占儿反应最快,人又本就坐在桌子上,ρi股一扭,虾米般弹起,照准半截葫芦扑下。
只闻地震也似“轰隆”巨响不绝,地牢入口已被一块不知从那里滚来的千斤大石紧紧堵死,再看石桌面上,仇占儿正坐在一大堆葫芦碎片当中,身上酒汁淋漓,香得醉人。
“西宗”二老跌足道:“还是著了那厮的道儿!”
双双跃至门边,运足真力,四掌合并,猛然推向大石,但听“崩”地一声闷响,二老同时震退两步,大石却只摇了两摇,仍旧稳霸霸的将门洞堵得虫蚁难入。
大伙儿不禁暗叫“糟糕”。
“西宗”二老乃江湖上有数的几个拔尖高手,若连他俩都推不动巨石,其他人更不消说得。
一时之间,大家面面相觎,也没空再分谁是敌谁是友了。
田九成额冒冷汗,嚷嚷:“我就不相信这块蠢石头有多重,咱们几十个人一齐来推,好歹也能推出条缝儿……”
陈二舍没好气的骂道:“门洞只有那么大,顶多只容得下两个人一齐出力,几十人又有什么屁用?”
“无生”使者刚才一掌震得双臂兀自发麻,心知当世除了姚广孝、岳翎等寥寥三、四个绝顶高手之外,任谁也休想独力挪动那块巨石;若集合众人的力量,本倒是轻而易举之事,偏偏门洞狭窄,完全没有可供数十只手掌同时出力的空间。
当下稍一沉吟,摇头道:“这个门是没指望了,看看还有别的出路没有?”
仇占儿一拍巴掌。
“怎么老是‘西宗’的人比较有见识?”
虎地跳上桌面,指著刚才放置大酒葫芦之处。
“葫芦当然不会变戏法,那么他们为何一进葫芦就不见了?可见这桌子上一定有道暗门……”
陈二舍又骂:“为什么老是‘北宗’的人比较没见识?呆子都晓得这里有道暗门!问题是,总要找得出来,这道门才能算道门,找不出来算是什么门?”
“嫉恶如仇”石擒峰早把生死置之度外,哈哈笑道:“邪门。”
秦琬琬已趁乱救起父亲,“独角金龙”秦璜身躯一直,嗓门可又大了,吼道:“你们这群混球!共豢彀咽桌掀开?”
仇占儿大“哟”一声,跳下桌面,弯腰做个手势。
“秦大堡主刚才躺久了,骨头大概有点发硬,且让您老人家舒活一下筋骨。”
你一言我一语,正自嘈乱不休,忽闻姚广孝的声音自头顶传下:“姓岳的,我一生只喜动脑,不喜动手,今天看在你的分上,勉强陪你走上几招,总要叫你输得心服口服,休说我仗著‘飞镰’、‘神鹰’二堡人马以多胜少。”
地室内人众不由心忖:“看来姓姚的已把人手调齐在外面,咱们即使冲得出去,也兔不了一场血战。”
可都有点暗暗后悔:“本来与姓姚的并无深仇大恨,刚才虚应他一下,也不致落得这般下场……真没料到这家伙如此心肠歹毒,赶尽杀绝!”
又都怒气填膺,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把他碎尸万段。
但闻罡风呼呼,显是姚广孝已和岳翎交上了手。
仇占儿忽又一拍巴掌。
“外面的声音怎么传得到里面?可见这儿一定有通风口。”
陈二舍又骂:“当然有通风口,否则咱们早就闷死啦!”
仇占儿笑道:“‘北宗’的人果然没见识,声音进得来,人当然也出得去。”
不少人当即纷纷附和,争相抬头寻找发声之处。
帅芙蓉轻咳一声道:“三天王有所不知,通风口大抵窄细弯曲,偌大人体如何钻得进去?何况,唯有姚广孝这等功力深湛之人,话声才传得进来,显见通风管道极长极细,硬要钻爬,只有死路一条。”
众人倾耳细听,果然仅听得见姚、岳二人的呼叱,以及阵阵激烈的掌力撞击之声。
“飞镰”、“神鹰”偌多人马的声音,却连半丝也不得闻。
仇占儿唉道:“‘东宗’的人倒也不赖,可惜韩老儿竟不会用,糟糕之至!”
韩不群重重哼了哼,眼睛仍盯著铁蛋手中天书不放。
铁蛋心想:“老家伙死心眼,出都出不去了,还要这个东西干嘛!”
本欲把书掷还给他,可又寻思:“唐姑娘一直想看这本书,不如先给她瞧两眼。”
遂即走到唐赛儿身边,把书往她手里一塞,笑道:“喏,下午答应过你,快看吧。不过师父说,里头尽是邪幻之术,还是不看为妙,愈看愈邪门。”
唐赛儿刚才稍一举动,便被师父误会,差点送命,那还敢再碰这本书,赶紧连连摇头,然而铁蛋“邪门”二字入耳,心中又不禁一动:“天书为本教法术之大全,会不会载有姚广孝所施之遁术?果能寻得端倪,逃出地牢,岂非大功一件?”
毕竟小⒍心性,再也忍耐不住,急忙把书接过,才想翻阅,却见铁蛋兀自站在身边不走,心中又付:“师父若又误会我把天书翻给外人看,一定又要大发脾气了。”
立刻捧著书本,往旁走开。
铁蛋暗暗好笑。
“还以为我想偷看哩,到底是个小妖怪。”
耸耸肩膀,背过身来,反方向走了两步,蓦闻韩不群一声暴喝:“小贱婢!原来你也通敌?”
一道银电猝发突闪,直劈唐赛儿后背。
铁蛋暗喊不妙,待要出手阻截,却那还来得及?
脑中顿时掠过唐赛儿尸横当场的景象,双眼不由自主的闭了一下。
但觉火光晃动,疾风暴卷,一人斜剌里扑出,迎向韩不群脱手掷来的“白莲”神剑,正是随时都在暗中默默看顾小师妹的“病猫”林三,两只肉掌□若螃蟹钳子一般,一前一后奋勇夹上,怎当神剑剑锋锐利无比,韩不群又是全力掷出,势道劲疾,“噗哧”一声,直直贯穿林三双掌,刺入胸口之中。
刹那间,地室内乱成一团。
唐赛儿尖叫道:“三师哥!”
抢前扶住林三身子,轻轻放到地面,大颗眼泪滚滚落下,东宗弟子也忙赶过来探视师弟伤口。
西宗人众俱各摇头,北宗“四大天王”则怒目直视韩不群,喝道:“姓韩的,未免太不像个东西了吧?”
韩不群毗目大笑,“没有人能够背叛我!从岳不党反出本教那天开始,我就发下重誓,再不容许任何人背叛我?我姓韩的这辈子吃小人的亏,吃得大多了……”
铁蛋只觉一股无法遏抑的怒气,由胸腔直冲入脑袋,眼前顿时布满了狂乱的线条和光影,连自己喉管里发出的吼声都没听见,只隐约感到自己向前猛冲出去,两只拳头打在一团肉橐橐的东西上面。
待得逐渐冷静下来,才发现韩不群恼怒异常的站在三丈开外,一张脸已被自己打得臭肿,鼻血涔涔流下,顺著下巴滴到胸前,却突然混进了另一标鲜血之中。
只闻石擒峰的声音冷冷响起:“杀人者死!”
紧接著韩不群双眼一直,胸口中央“滋”地“响,平空多出了一截刀刃,他兀自搞不清楚,低头瞅了半日,方才露出怖惧之色,闷挣道:”这是什么……玩意……“
石擒峰回肘抽刀,顺势把韩不群一脚踢翻,凝望血刃,桀桀大笑。
他二十余年来一心追缉“白莲”教众,直到今天才杀了其中的一个大头,心情自是畅快无比。
铁蛋暗念声“阿弥陀佛”,又觉此举无谓之至,一抠头皮,转身走到东宗诸人身旁,只见林三面色蜡黄,只剩下了一丝气儿,无神双眼犹然盯住唐赛儿不放,嘴角微微泛著笑意,彷佛十分满意自己终能躺在小师妹的怀抱之中。
唐赛儿心如刀割,只紧紧抱著这个永远都在默默照顾自己,最后还为自己送上性命的师哥,简直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大师兄王弘道心知林三已撑不了多久,忙强忍悲痛问道:“老三,有没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需要交代的?大伙儿都在这里……”
林三费力的闭了一下眼睛,表示没有,却又张目在人群之中搜寻,终于瞅定师弟帅芙蓉,挤出几声不易辨认的字音:“好好照顾……交给你了……”
唐赛儿这才放声痛哭,尖叫道:“三师哥,不要……”
林三双掌被神剑钉在胸前,只能用肘拐子微微去拱唐赛儿。
“好好的跟著你四师哥……”
然而下一刻,双眼却突地暴睁开来,怨气沸滚,厉吼一声,双臂猛个朝外一崩,“白莲”神剑离体飞出,带著一长串血珠,钉在四、五丈外的石壁上。
林三胸口鲜血激溅,伸开双臂,紧拥唐赛儿入怀,夜枭一般嘶叫道:“今生今世,永为我妻!”
手臂将铁箍一样缩紧,双脚蹬了两蹬。
“跟我”“走”字未能出口,已然气绝身亡。
死寂顿时如同一张大网罩落下来。
地牢内每一个人的心脏,都被林三临终前的那声凄厉喊叫挤压得几乎无法跳动。
地面上,岳翎和姚广孝的掌力碰撞之声,依旧若断若续的传下,除此之外,便只有唐赛儿的嘤嘤啜位,和梦呓也似的“今生今世,永为你妻”。
四壁火炬渐渐微弱,暗影彷佛鬼爪,在充满戚恻的人脸上游移搔爬,空气中凝结著血液与松香的气味,一丝莫名的诡异,涟漪般扩散开来,石壁渗出水珠,此刻却似一滴滴沉积了数百万年的苦血。
铁蛋心惊半晌,忽然寻思:“如果换了我救了小豆豆一命,小豆豆不晓得会不会这样抱著我?”
竟无端有点羡慕起林三,转眼望向秦琬琬,只见她眼眶中满是泪珠,不住抽噎,益显凄艳动人。
铁蛋心想:“举凡妖怪临到这个当口,大约都是一样吧?”
既觉自己也可能有此福分,脑海里便立刻浮起秦琬琬抱著自己痛哭失声的情景,心中不禁大为酸楚,又彷佛见到自己浑身鲜血,咕咕咕哝哝的念著“今生今世,永为我妻”,更加泫然欲涕,只觉这句话儿比佛经上的句子好听大多,转念却忖:“‘妻’?‘妻’是个什么东西?”
又觉意义复杂深邃,比佛祖他老人家还要难懂得多。
正自颠三倒四,泪流满面,忽听秦琬琬的声音在耳边道:“你哭什么?”
忙一偏头,正迎著那双欲哭还笑,欲语还休的秋水瞳翦,竟立刻感到其中正透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温柔体贴,恍若柳丝春意,直沁人心脾,不由呆了呆。
秦琬琬一低头,抹去泪痕,忽然大步走到兀自躺在地下的“金龙堡”徒群中,一一解开他们被封住的|茓道。
秦璜立刻皱眉喝阻:“琬琬,你干什么?”
秦琬琬叹息一声。
“爹,算了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事到如今,难道还断不掉唯我独尊的妄念?”
秦璜彷佛就要大怒,但毕竟令晚吃了大亏,不再敢乱发脾气,拚命克制下心头暴火,沉声道:“你们那几个狗奴才给我听清楚了,刚才你们因为受到岳翎的煽惑,情尚可原,老夫今日破例网开一面,饶你们不死,下次再犯,决不宽贷!”
“蹑云龙”韦腾、“掉尾龙”李跃、“铁背龙”杨潜、“赤须龙”石隐和一干“金龙堡”精锐却个个鼻喷冷气,不发一言,站起身来之后,只朝秦琬琬深行一礼,便掉头走到一边,连看都不看秦璜一眼。
“独角金龙”不禁气得手脚冰冷,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半个人可以信任,转念想起今晚未能来到此处的三名部属“醉花娘子”苏王琪和薛耸、狄升,心上方才稍微有点宽慰:“只有这三人始终对我忠心不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有朝一日飞黄腾达,必得大大犒赏他们一番!”
但闻仇占儿重重咳嗽一声,道:“各位兄弟姐妹,乡亲父老,还有什么纠纷,且等大家同心协力,脱出这鬼地方以后再说。现在自相残杀,死一个少一分力量,恐怕到头来没人能活得了。”
大伙儿为了扫除地牢中的阴郁悲苦之气,当即哄然叫好,分头忙乱起来。
东宗诸人也暂且撇下抱著林三尸身痛哭不止的唐赛儿,四下搜寻暗门通道。
陈二舍却走至一直呆在一旁的马必施、桑半亩面前,哼笑道:“怎么著,你们两个人不想出去是不是?”
马、桑二人搓手尴尬笑道:“当然……只怕不见容于各位……”
金刚奴大声道:“你们虽然曾为那贼子的手下,但现在同样也被他害了,没有人会再算这笔旧帐。”
马、桑两个面容顿展,正要加入众人行列,“大天王”何妙顺突然喝道:“噤声!怎么会跑来了一头狮子?”
大家齐地一楞,竖耳听去,果然听见一阵低沉雄浑的啸吼,由远而近,虽是发于地面之上,传入地底众人耳中,却仍丰沛充足,震得耳膜隐隐发麻。
“真空”、“无生”二使者喜动颜色,叫道:“教主来了!”
大伙儿不禁哗然,有的忧,有的喜,有的暗自嘀咕,心头发毛,其中却数铁蛋最为激动,心想:“好多人以为我跟这个‘彭和尚’有关系,等下如能脱出地牢,倒要当面间他一问。”
但闻狮啸刹那间来到头顶,戛然而止,紧接著“劈啪”一声大震,呼呼风响兀自久久不绝。
又听姚广孝哈哈大笑。
“空法师兄,愈老愈健了嘛,可喜可贺!”
地底众人又不由一阵骚动,万没想到名震天下的“白莲”西宗教主,竟就是当年干出无数恶事,令人发指的“空法”大师。
大伙儿纷纷望向西宗二老,只见他俩面露微笑,再看少林住持“空观”,却是一脸阴寒之色,显见此言不虚。
石擒峰忽地冷笑一声。
“我早说过,少林寺专门造就反徒,这彭和尚难道不是当今天字第一号大反徒?”
众人均忖:“果然会反,连他的老巢‘少林寺’都被他反得胡说八道。”
铁蛋心上又是一凛:“我若真和这个大恶人牵扯上什么关系,可不惨了?”
一股强烈的恐惧之感顿时涨满胸臆,竟有点希望自己的身世永远都跟现在一样不明不白。
只闻一个音量宏大,彷佛由几百只唢呐合成的大嗓门,撼天裂地也似的道:“你就是岳翎?好条汉子!替我掠阵,让我斗斗这个如今大富大贵的小老弟!”
话还未说完,狂飙怒涛般的声响己先灌满于天地之间。
众人又不由心忖:“这个老家伙性子如此暴烈急躁,倒不像奸狡阴毒之人。”
但闻岳翎朗笑道:“彭大教主之命,不敢不遵!”
这两大奇人今天也是首次碰面,短短几句话中却都包含了既深且浓的惺惺相惜之意。
姚广孝的语声已不若先前那般轻松,厉吼道:“‘飞镰’、‘神鹰’二堡听令:即刻擒杀岳栩,不得有误!”
其实他此举的用意并非真个要取岳翎的性命,而是生怕他缓下手脚,乘机弄开堵住地牢入口的大石,放出众人,一场煺奖惚夭豢擅狻
地底人众但只听得一片模模糊糊的喊杀冲锋之声,混夹在另一股飓风声中,显然二堡人马已将岳翎重重包里起来。
铁蛋等七人不禁发急。
“师父武功虽高,但被这许多人围杀,恐怕还是凶多吉少。”
愈是忙著找寻暗门出口,却愈是摸不到半点头绪,反而互相轧挤成一团,险些大打出手。
忽又听地面上另一个苍劲浑厚的声音笑道:“唉呀呀,怎么这么多人在这儿打架?真是破坏风水,将来往在官殿里头的人,还会得安宁吗?”
叹口气又道:“这块地本可保住四百年以上的王气,被你们如此一揽,可只剩得两百多年了。”
言毕欷□不已,却是一代奇侠张三丰的口音。
彭莹玉呵呵大笑,直有狮王慑服万兽之威。
“邋遢老儿,你跑来干什么?”
众人都不由骇异。
“这彭和尚一面和姚广孝动手,一面尚有余力这样说话,内功之深,简直已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
只听张三丰咦了一声。
“你这和尚好生眼熟,倒像在那里看见过……”
彭莹玉怒道:“王八老坏货!连我也不认识了?你的尿布还晾在我山洞外没收哩!”
张三丰笑道:“哦哦哦,对对对,提起尿布就想到你,你是那个彭什么东西的……”
姚广孝突然岔道:“你们两个少攀关系!邋遢老儿!明人不说暗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居然也声不顿气不喘,只是音量不比彭和尚来得宏大震人。
张三丰嗫嚅道:“姚老弟,这么凶干嘛咧?我在找我的徒弟……”
大伙儿当下大喜过望。
“张三丰一动手,还有什么石头推不开?”
纷纷带笑望向“快剑”关晓月,恭贺他有这么个好师父。
又闻岳翎笑道:“你的宝贝徒弟就在你所站之处的地皮下面,只怕要你老人家费点力气才救得出来。”
张三丰哼道:“你又是谁?什么‘问天下英雄,面子几何?塑古令豪杰,一文一个’,诗不像诗,面子也做得狗屁至极!”
铁蛋想起那日师父在“飞镰堡”外假扮张三丰,卖人皮面具给自己,不觉喷笑出声。
“这老儿成天装糊涂,其实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眼睛。”
仇占儿忍耐不住,奶娃娃般尖叫道:“张大侠,快来推石头,尽唠叨个什么劲儿?”
他的功力本不够将话声传上地面,但姚、彭、岳、张四人俱乃当世绝顶高手,耳目何等聪敏,自然听得一清二楚。
张三丰原已寻著石级,碰碰蹭蹭的来至地牢门外,一听这话,吓了一跳,袋鼠般蹦跳回地面,嚷嚷:“这个地洞有鬼!我的徒弟竟变成三岁娃儿了,我的妈喔!老汉老得愉快,只等著当神仙,一点也不想返老还童,你们莫害我!”
仇占儿气道:“我不是你徒弟,我也不是三岁娃儿,你再不来搬石头,你的宝贝徒弟就真要成仙了!”
张三丰犹豫道:“我只想救我徒弟,又不想救你……咱们打个商量,我如果把石头搬开,请你不要出来,只让我徒弟出来,可不可以?”
众人都不禁暗骂:“这个老混蛋,分明是在找麻烦!”
却听姚广孝笑道:“那洞里的人可多著咧,到时候你不想让他们出来都不行。邋遢老儿,‘白莲’三宗的人,你救不救?”
张三丰立道:“没交情,不救。”
姚广孝又道:“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你救不救?”
张三丰道:“近十几年来太跋扈了,不救。”
姚广孝再道:“少林长老,你救不救?”
张三丰道:“佛道本一家”顿了顿,呸道:“不救。”
姚广孝笑道:“近来赫赫有名的‘铁蛋’恶僧,你救不救?”
张三丰哼道:“这家伙杀了我的师侄‘摩云剑客’徐苍岩,帐还没跟他算,救他个屁!”
姚广孝笑道:“那你就一旁坐著吧,别忙了。”
张三丰唔唔道:“我那徒弟素有仙骨,七日不饮不食,也不至于死。我就等其他人都死光了,再救他出来。”
说完再无声响,彷佛真的坐到一边去了。
大伙儿又是气恼又是失望,想求关晓月开口向张三丰求情,又都扯不下这个脸,急得众人抠脖子、咳浓痰,只没计较。
但闻岳翎笑道:“邋遢老儿,你拿什么□?别以为没人弄得动那块石头。”
张三丰悠悠道:“我刚才看过了,那大石少说也有五千多斤重,当今之世,只有四个人能弄得动它,可惜一个不肯,三个正忙……”
岳翎哈哈大笑。
“你真当天下没有第五个人能及得上咱们这些老不死?蔑视后生,顶顶要不得,没想到你也会犯这种毛病。”
张三丰笑道:“非我蔑视后生,而是如今后生太不长进。看看那个什么马功、柳翦风,竟被人目为年轻一代中的翘楚,简直跟块臭豆皮差不多,再瞧瞧那个桑大少爷,两三下就被人家摆平了,叫我老汉如何看得起?”
“美髯公”桑半亩闻言不禁大为徨急。
想是桑梦资因见父亲被坑,乃出手抗拒姚广孝等人,结果反被对方制服。
又听岳翎笑道:“这些小泼皮何足道哉?老实告诉你,当今第五人正在地牢之中,他不出来便罢,一出来管教天下人尽皆吓杀!”
地底人众不由大皱其眉,相互瞪眼,想不出这间石室内有谁会是“天下第五人”。
只见“怏剑”关晓月微微一笑,朝“杀生和尚”方戒努了努嘴巴。
“道兄,咱俩至今还未分出高低,与其硬拚,不如换种法子。”
方戒怔道:“换什么法子?”
必晓月身形猝闪,竟欺至铁蛋面前,起手一掌,结结实实的打在他胸口上。
铁蛋丝毫未加防范,“哇”地惨叫一声,仰面跌到方戒脚边。
“杀生和尚”顷时露出三十年也未必见得著一次的生硬笑容。
“好,咱们比比看,看谁打得凶!”
探手提起铁蛋,狠命一掌打得倒飞出去。
余人错愕未已,“四天王”金刚奴却猛地一拍巴掌,叫道:“对了!‘贱骨头神功’!”
刹那间,大伙儿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听说这小子愈揍愈厉害,大家如果同心协力,把他好好的揍上一顿,脱出地牢就有望了!”
当下摩拳擦掌,不分恩怨敌我,争相围拢。
铁蛋暗暗叫苦,抱著脑袋嚷嚷:“我不是贱骨头!莫来莫来!”
“小谛堋焙樟锤笑道:“师父,晚啦,忍著点,一下子就过去了嘛。”
帅芙蓉摇头晃脑的道:“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者,其谓师父也欤?”
铁蛋嚷道:“身都被杀了,还成个屁的人?”
怎奈众意已决,一个挨一个,围成一个大圆,将铁蛋圈在中央,齐声喝道:“别赖!痹乖站起来挨打?”
秦琬琬见这许多平日独霸一方的江湖大豪,今日竟捐弃前嫌,联手造就铁蛋,心中固然欣喜,却又怕铁蛋承受不住,做不成“当世第五人”,反做了“地狱第一鬼”,不由急声道:“各位大叔大伯,下手时先放轻一点,万一……”
金刚奴大笑道:“秦姑娘放心,这小子是个打不破的蛋。”
仇占儿眯眯眼睛,接道:“到时候,包准还你一个……”他本想说“完完整整的大卵蛋”,转念可觉这话当著大姑娘家未免不雅,赶紧改口道:“完完整整的好女婿。”
秦琬琬立刻王脸通红,下面的话再也不好意思出口。
“独角金龙”秦璜十余年来苦心培养女儿,只希望日后能替她找个有权有势的婆家,不料到头来她竟爱上了一个比只馊水桶强不了多少的癞头小蜕校心中之气苦,可想而知,现在却好有这么个机会,可以名正言顺的痛打铁蛋,况且他本不信什么“贱骨头神功”,暗自忖道:“两下子打死这秃驴,别人也没得话说,又可断掉琬儿的痴念,乖乖嫁给建文太子,真是一举两得。”
当即率先走到圈中,飞起一脚,把铁蛋踢了个跟头。
陈二舍笑道:“哟!老丈人打女婿,愈打愈开心。”
秦璜连连点头。
“不错,愈打愈开心,愈打愈开心。”
拳脚齐下,恰似擂鼓一般,使那只胖皮囊发出各种激励杀心的野蛮怪音。
铁蛋本还不愿平白吃上这么多苦头,但刚才一听秦琬琬满怀关注的替自己求情,不禁一阵激动,寻思:“人家林三为了唐姑娘,连命都肯送,我挨几下打又算得了什么?等下能得小豆豆一句称赞也是好的。”
陡然勇气倍增。
又想到师父跳入葫芦之前,对自己说“后事全交给你”时的神情,颇有器重与信任之意。
“总不能让师父失望吧?这么多人全靠我救命哩。”
只觉肩头沉重,不得不奋起承天下毒打于己身之心,挺了挺腰干,硬了硬头皮,苦笑道:“来吧来吧,想当‘天下第五人’,先得做做过街老鼠,真个是‘如要见佛,先历万劫’……”
本咕哝哝,说之未休,几十只拳头脚板已同时踢打到他身上。
地牢内几十个人,首推西宗“真空”、“无生”二老功力最深,自然当仁不让,站在最内圈;再来则是少林“空观”长老以及“南剑北刀”;北宗“四大天王”和“三堡”老堡主还只排在第三层。
其余诸人自度打也是白打,起不了什么作用,便只于最外围圈成一个大圆,拍手呐喊,同时为挨打及打人的双方助阵欢呼。
这一顿痛揍,即连江湖上有史以来最坏的坏蛋也不曾受过,不想今日铁蛋为了救众人之命,竟得捱上这么一场非人酷刑。
只闻皮鼓“咚咚”,不绝于耳,铁蛋浑身上下发出无尽声响,蛋般躯壳更四下乱滚。
铁蛋咬牙苦撑,只觉七窍之中塞满淤血,整个人憋闷得简直要爆裂开来,体内真气时而分作千万小鄙,到处流窜,犹如针刺火灼,痛痒难耐,时又汇成数道洪流,专往要|茓冲突,宛若毒龙翻波跳浪,搅得五脏六腑全离了位置。
“西宗”二老起初尚不大相信“贱骨头神功”真有传言所说的那么神妙,只用上了一半力道,各自打了铁蛋七、八下,便有点怕他承担不住,赶紧收手,不料往铁蛋面上一看,却见他眉目之间神光灿然,两颊微红,恰似酒鬼浅饮三杯,兴头才刚开始一般。
二老互望一眼,心下骇异不已。
“世上真有如此古怪的功夫!咱俩却像两只在井里待了八十年的老青蛙,直到今日才略知世界之大。”
忽然忆起彭和尚曾经讲过的一番话,又不由楞楞的盯住铁蛋,彷佛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东西似的。
金刚奴笑道:“二老恁地秀气,须像我这种打法,才能把铁蛋链成钢蛋。”
大步抢入内圈,□大拳头打铁一样只顾乱砸。
铁蛋脸色果然宛若火中铁块,愈来愈红润,甚且缓过气息,笑道:“你老小子怎么愈来愈没劲儿了?”
不知自己内劲愈来愈强,却以为人家愈来愈没力气。
仇占儿嚷嚷:“不得了!不得了!咱们已经不够看了,即便是长江决口,后浪也未必推得如此之急。空观长老,你们少林寺果然有一套,服了服了!”
空观蓝灰色的鹰眼熠熠闪烁,冷笑道:“这却不干少林的事。无欲从小受岳翎调教,更不知从那里学得这身古怪功夫,老纳忝为住持,一直都被蒙在鼓里。”
忽然一掌,拍向铁蛋胸前“期门”大|茓。
“期门”乃人身三十六大|茓之一,重击必死。
大伙儿刚才出手,俱都避开铁蛋周身要|茓,以免误了大事,不料这空观竟如此莽撞,不分青红皂白,猝下重手。
却见铁蛋就地打了一滚,昂声大叫:“好舒服!”
一骨碌跳起,活像匹蓄势待发,奋鬣扬蹄的野马。
大伙儿的精神也为之一振,不但卯足全力,且尽往铁蛋要害招呼,刹那间各种至刚至阳的动力,争相击上铁蛋前胸后背二十八处大|茓,撩得铁蛋直呼畅快,好似跌入了一个暖洋洋的漩涡之只觉自己的身体愈来愈胖,却愈来愈轻,简直像个充满了气的球,只想鼓腾,只想蹦跳,只想把跃动于四肢百骸里的无限精力向外放射,脑海中更是一片晕醉恍惚,完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也不知过了多久,铁蛋好不容易慢慢清醒过来,张眼只见痛揍自己的一二十名高手全部面色惨青,盘坐在地,浑身衣衫淋过雨一般透□,双手却死命捣著耳朵;再看外围一干人众,有的仰、有的仆、有的跪,身体蜷曲成各种形状,只求能将头颅包住。
铁蛋大感奇怪,翻身一跳,差点把头撞在石室顶上,嘴里笑道:“你们干什么?”
却没半个人听得见他的话。
铁蛋大脚跨入师兄、徒弟堆中,一把提起“石头”无惧,间道:“你们的耳朵怎么啦?”
石头回过神来,发抖道:“老七,求求你,别叫了,世上那有道么难听的声音?”
赫连锤松开捣耳双手,咕嘟低骂:“叫春!烂胯腿子的大野猫!”
余人也都小心翼翼的放下手掌,真个再没听见铁蛋的大嚷大叫,才重重吐出口气,冷汗却又无止无歇的冒出来。
地面上不知怎地,似也停下了争斗,四方一片怪异的宁静。
铁蛋正摸不著头脑,忽闻张三丰喃喃之声自顶传下:“这怎么可能?只不过眨了眨眼儿,就冒出来这么个高手,又不是蒸馒头?”
原来刚才铁蛋在心神恍惚之际,不住叫喊,内力强劲得将声音一直送上地面,顿令交战双方尽皆错愕,罢手住斗,地底众人更被他震得脑袋发炸,他自己却一点也不知情。
又听岳翎哈哈大笑。
“小鸡闷在蛋里要经过不少时候,破壳而出却只须一瞬,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不懂,枉吃了八十年难蛋。”
张三丰笑道:“我吃的蛋都没孵出过小鸡,我当然不晓得啦。”
铁蛋心忖:“功力到底增强了多少?”
暗一提气,只觉内息丰沛雄厚,竟似体内凭空多出了一个大海,无边无际更摸不著底,把自己都吓了一跳。
“三天王”仇占儿奋力爬起,拧了拧身上衣裳,“唏哩哗啦”弄了一地水,摇摇头道:
“打人也会打得这么累,以后再不打人了……小子,你还楞在那里干嘛?咱们打你可不是白打的,快去搬石头!”
余人也都叠声催促:“快去快去!叫他们看看厉害!”
铁蛋心中并无把握,勉力抖擞精神,往双掌上各吐了口口水,振臂、旋腰、扭头、拱ρi股,各种恶形恶状搬弄一回,“呀喳”一声大吼,自己却先退了两步。
仇占儿跌足道:“打铁趁热,快快快!”
铁蛋无可推搪,碎步上前,先伸右掌抵住大石,试了试劲道,只觉那石头并没有想像中重,当即信心大增,左手也跟著举起,运足力气,慢慢向外椎,大石发出闷哼,顿时颤巍巍的摇纹鹄础
大伙儿欢声雷动,又叫又跳。
这一刻,铁蛋在他们眼中,简直是天底下最可爱也最伟大的人物。
铁蛋今生从未觉得自己竟如此重要,更没想到自己会这么受欢迎,不禁喝醉了酒一般,原本已然丰沛无比的内劲,益加浪头也似鼓荡到最高峰。
金刚奴喝道:“不要细抠细摸,用力推它一家伙!”
随著这声暴雷震喝,铁蛋嘴中也发出一响霹雳,众人但觉一阵飓风寒气压面倒来,全部不由自主的跌出七、八尺,再定睛看时,只见那巨石急速向后退去,大伙儿惊叫不已,忙伸手堵耳,拿桩稳胯,却已是不及,“轰隆”一阵裂天绝响,地面彷佛马背似的猛一颠簸,把所有人都甩上了半空,跌下来又堆成一团七手八脚的人球。
只听铁蛋撕著喉咙嚷嚷:“门开喽,门开喽!”
众人不顾疼痛,拚命想要爬起,却怎么爬也爬不起来,最后才发觉原来是铁蛋高高坐在人堆之上,兀自手比脚画,乐得什么都忘了。
无恶气极大骂:“老七,你从前是个讨厌鬼,你现在还是个讨厌鬼,你永远都改不了你那副讨厌得要死的嘴脸!”
铁蛋这才觉醒,忙从人堆上跳下,仍然手舞足蹈,大叫“门开喽”。
众人纷纷爬起,见那大石竟深深嵌在对面石阶壁里,俱皆骇异。
秦琬琬刚才也被压在人堆之中,不知被那几只怪手白摸了好几把,心中羞恼万分,照准铁蛋踢了一脚,骂道:“你还发疯?”
铁蛋却对著她笑嚷道:“哇,我好大力气!么蠛么螅
边叫边率先冲出门外,每一级石阶便都回响起“好大好大”之声。
众人生恐这满布机关的地牢又变出什么花样,也争相蜂拥出门,一群土拨鼠也似抢上石阶,往地面直跳。
东宗弟子有的拔下神剑,有的搀起唐赛儿,有的抱起林三尸身,却连看都不看韩不群,默然出门而去。
“李白怕”李黑昏头搭脑的走在最后,忽见韩不群竟动了动,口中发出微弱的呻吟。
李黑心中不忍,挨过去笑道:“还没死呀?难道真个活不腻?”
韩不群挣了几下,彷佛知道自己没救了,脸上渐渐露出一抹狞恶之色。
“小子,帮我一个忙。”
李黑急急摇手。
“别找我,我可没钱包你白包。”
韩不群哼笑道:“我也不想那么麻烦,这里正是我上好的埋骨之所。”
费力从怀中掏出一帖符咒。
“用我的血,把我的生辰八字写在上面。”
李黑出身武当,对这些玩意儿自也稍知一二,迟疑著问:“你想害谁?”
韩不群面如厉鬼。
“咱韩氏‘白莲’最大的仇人朱元璋一家老小。”
李黑寻思:“姓朱的、姓韩的,反正一样坏,让他们去狗咬狗。”
当即依言写上韩不群的生辰八字,又遵照指示拿去地牢西北角上掩埋妥当,回转来时,韩不群已睁著眼睛死去,嘴角浮出娃娃般甜蜜的笑意,彷佛已然亲眼见到大仇得报一般。
李黑心忖:“这种邪术有个屁用?”
然而游目一扫空荡荡的地牢四周,竟只觉浑身阴寒,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哆嗦。
他那知后来朱棣为了要镇压元室的王气,将沈渣土和开凿筒子河挖出来的泥土,一古脑儿全堆到此处地面,即是日后俗称的“煤山”。
韩不群埋骨于此山之下,两百多年后,明朝最后一个皇帝明思宗被“闯王”李自成逼得自缢于此山之上,两姓恩怨至此作一了断,亦不可谓与姓李的浑头所埋下的符咒无关。
李黑愈瞧地牢里种种阴怖血腥之相,愈觉寄寒彻骨,被鬼掐住脖子似的闷嚎一声,连滚带爬冲上石阶,混入众人堆中,惹得大家都骂:“酒虫犯阙了是不是?”
须臾来到洞口,清冽空气迎面扑来,大伙儿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金刚奴卷起袖管,喝道:“咱们彼此之间的旧帐先还别算,先打散了那群猢狲王八蛋再说!”
众人哄然应是,箭射弩奔,纷纷跃上地面。
星空雪地之中,只见“魔佛”岳翎空手站在“飞镰”、“神鹰”二堡人马圈内,神态悠间,与脚边的成堆尸体极不相称;张三丰却离得老远,坐在一落石材上咧嘴傻笑。
老虎和尚姚广孝对面则立著一名身材魁梧异常,须发宛若狮子一般覆盖了整个上半身的白衣老人,眉展目瞬之间,透出十里外都闻得著的鞭炮气味。
众人心上立刻澎湃起一阵强烈波涛。
这个五十年前偷盗少林镇寺之宝“如来神功谱”,杀害了满门“空”字辈师兄弟的“空法”大师;却又首举义旗,反抗蒙元,四处传布弥勒思想,即连朱元璋亦受其教诲的彭和尚;继而拥立徐寿辉,创建“天完”国,席卷荆襄,称霸一方的“护国大法师”彭莹玉;如今又是声势最为庞大,最教朝廷头痛的“白莲”西宗彭教主,身上究竟负载著多少传奇,胸中究竟蕴藏著多少玄秘,恐怕连神通广大的观世音菩萨都未必搞得清楚。
大伙儿对他也只是闻名而已,从未见过面,此刻都不由暗暗嘀咕:“这个老家伙那里像个和尚?简直是头毛猩猩!”
彭莹玉的目光也正朝这边扫视过来,彷佛两道火焰,烫得众人眼睛生疼,赶紧低下头去。
铁蛋心脏也自狂跳不已,却硬是收不回视线,一迳瞪著那覆满毛发的狮子面庞发愣。
彭莹玉目芒映夺,终于落定在铁蛋身上,眼中立刻露出一抹极端怪异的神情,张了张嘴巴,又强行按捺住坝铮只轻叹一声,喃喃道:“还是没有破,可惜可惜,还差一点。”
张三丰嘟嚷道:“真要破了还得了?咱们都没得混啦。”
姚广孝面容凝肃,沉声道:“空法师兄的‘如来神功’终于找到传人了,真不简单,连心狠手辣的功夫都学得青出于蓝。”
铁蛋身上这种古里怪气的“贱骨头神功”,至今还没有人知道究竟算是那门子功夫,不过大家都自心忖:“本有人说是藏边‘七毒门’的‘吸功大法’,如今看来显然不对。‘吸功大法’不但能吸走对方的内力,且会令对方中毒死亡,咱们刚才打了他这半天,除了累,根本一点异状都没有,由此可见武当‘摩云剑客’徐二侠也决非‘铁蛋恶僧’所杀。”
心中本已很感激铁蛋,此刻更不由争相替他说话:“你才他奶奶的心狠手辣!就算他身负‘如来神功’又怎么样?经书不是他偷的,人也不是他杀的,少林弟子身怀少林绝技,本就天经地义,要你姓姚的放什么屁?”
彭莹玉哈哈大笑。
“你们别为这件事情伤脑筋啦,全都是胡猜乱想。‘如来神功’虽为少林七十二项绝技之首,但在那个小家伙面前,根本一文不值,何须费劲去学?”
众人都唬一跳。
“难道还有比‘如来神功’更厉害的功夫不成?”
只听金刚奴大吼道:“什么都别噜苏,先宰了那些龟儿子再说!”
大伙儿早已怒气填膺,纷纷掣出乓刃,就待一涌而上。
张三丰突地一响断铁大喝:“且慢!”
直将众人震退了好几步。
张三丰脸上现出难得一见的肃穆神情。
“凡事总有解决之道,用不著多伤人命。”
姚广孝眼珠转动,笑道:“依你之见,又当如何?”
口气已大不如先前霸道,颇有商量的余地,实因他盱衡局势,不得不然。
“飞镰堡”本仗著马必施与“飞镰五雄”,才得以横行江湖,在“三堡”之中势居首位,但自从那次激烈内讧之后,可谓菁英尽去,只余下一大堆专会拚命、全无功夫的堡众,此次又只来了两、三百名,战力十分有限:“神鹰堡”则因往常太爱卖弄花拳绣腿,一旦真刀实枪硬拚起来,只觉招多而用少,式倍而功半,不反挨人打便算不错。
罢才岳翎独斗二堡人马已然游刀有余,现在又放出这许多条大虫,显而易见,消灭二堡只在指顾之间。
姚广孝心念电闪,面容依旧一片轻松,悠悠道:“邋遢老儿的意思,可是一个对一个?
这我赞成。姚某人今日就凭这一双肉掌,会会天下英雄。“
这一下避重就轻,倒也耍得漂亮。
他眼见对方阵中高手虽多,但真能与自己抗衡的也只彭莹玉和岳翎二人而已,纵然战之不胜,起码也能全身而退,还可保住二堡人马,徐图再起,当即亳不考虑的开口搦战。
“四天王”金刚奴立刻大步上前,一派黑影团团滚动,好像在地下泼了一层墨。
“先让老子教训教训你这小子!”
巨掌叉开,遮星暗月,直如一张饺子皮,把姚广孝的脑袋当成饺子馅儿一样的兜头包落。
姚广孝喷口大笑。
“边区土匪也敢在老夫面前放刁?”
翻掌竖立胸前,“丝丝”刀风破空,只一砍剁,金刚奴立觉浑身都著起火来,忙不迭向后退避,头顶仍不免一凉,大把头发在银天雪芒之中根根散落地面。
这一手委实俐落至极,不论敌我双方都鼓掌喝采,连金刚奴也不禁一翘大拇指。
“姓姚的,我服了你,这辈子再跟你作对,我‘四天王’不是人!”
双掌一摸头皮,将满头头发尽皆削去,昂首退回阵中,照样也赢得了一片叫好之声。
“大天王”何妙顺一抱拳道:“在下领教少师高招。”
正待越众而出,忽听“魔佛”岳翎抢道:“何兄,稍等一会儿。”
他不管在“三堡”或“白莲”东、北二宗之间,都具有无上的威严,何妙顺当即止步,扭头露出疑惑的神情。
岳翎目注姚广孝,缓缓道:“咱们干脆一点,用不著拖泥带水,也免日后说咱们用车轮战法战你。”
抬手一指铁蛋。
“这个东西才只十九岁,我赌他接你五招不成问题。”
姚广孝阔嘴飘出微笑。
“如果接不下?”
岳翎目射寒光。
“岳某人终身供你驱策!”
众人胸中不禁齐打一下鼓。
“虽说小家伙已非昔可比,但姓姚的何等老辣高强,接他五招实在难说得很。这赌注下得太险了一些。”
铁蛋更是大吃一惊,连连向师父抛出求饶的眼光。
姚广孝虎目圆睁,两颗眼珠子水车般上下直滚,才想开口答话,彭莹玉却已先抢道:
“何止五招?接他十招都不碍事。空性,咱们就以十招为准,小家伙若接不住,咱‘白莲’西宗全听你号令,但如果他接下了,你却要怎么样?”
姚广孝仰天大笑。
“姓姚的十招之内拿不下那个小斓埃要这一身武功也是没用!”
彭莹玉击掌道:“好!一言为定。小家伙,上!”
须发飘飘,大步往旁移开,神色笃定得有若磐石。
岳翎笑道:“彭教主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倒显得我小气了。好吧,舍命陪铁蛋,我也赌十招。”
身子不知怎地一转,早脱出二堡包围,恰与姚广孝、彭莹玉鼎足而立,伸手一指三角形的中央。
“扬名立万正在今朝,快来快来!”
铁蛋叫苦不迭,只觉肩膀压上了两座小山,弄得腰干都有点挺不直,硬著头皮走到姚广孝对面七尺之处站定,脑中兀自发晕。
彭莹玉哼道:“见不得大场面?没出息!”
声若钟槌,狠狠敲入铁蛋脑袋,不由得清醒过来。
又听“搏命三郎”左雷一旁大叫道:“师父,你怕什么?反正输了也不赔你的本,就让那两个老鬼去当姓姚的奴才!”
大伙儿俱皆忍俊不住,喷笑出声。
铁蛋心中顿感一阵轻松,蛰伏在血管底层的那股永不服输的狠劲,便又如同溃闸洪水一般冲涌到全身每一处角落,他的瞳孔开始收缩,经脉开始跳动,肌肉开始膨胀,甚至连指甲都发出“必必剥剥”的炸响。
姚广孝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妙的兆头,一向懒倦的病⒚媾淤康芈冻鲂钍屏陨钡难相,只喝了声:“注意了!”
天地就陡然变起色来。
有一刹那,铁蛋几乎放弃了招架的念头。
铁蛋从小佩服观音菩萨,因为少林寺“大雄宝殿”内供著一座千手观音像,铁蛋每次望著他,就觉得天下没有人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
“只有一个人,我不敢跟他打。”
每当铁蛋把师兄弟打得落花流水之后,都会指著佛像,说上这么一句。
然而此刻,铁蛋眼中却似看见了一千尊千手观音,使他觉得自己仅有的这两条手臂根本派不上用场,但他瞧觑来势,彷佛全为硬手,便立即寻思:“我又不怕打,就给他打一下又怎么样?老家伙不用兵刃、又不用点|茓擒拿,算他倒楣。”
铁蛋只有两只手,两只手却正好护住一颗头。
只觉胸口一阵电触雷殛,躯体便随著狂风乱舞起来。
换在以前,铁蛋纵有神功护身,也禁不住姚广孝半掌的力量,但他现在身怀当世一四二名拔尖高手毒打之功,内息雄浑,实己与姚广孝相差不远,这一击虽打得他飞出七、八丈,却丝毫未伤著内腑,反而感到真力又增强了许多,半空中一个鱼跃,稳稳站落地面,脸皮宛如钻石一般放出异样光彩。
众人立爆一片欢呼:“一招啦!”
心中却都忖道:“姚广孝若一连打他十掌,小家伙不晓得要变得多厉害呢!”
回想起自己数十年来争胜逞强,心头不由蒙上一层惘然与颓丧。
姚广孝脸色更是变得怕人,时青时红,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正在想些什么。
“飞镰”、“神鹰”二堡人马尤其悚惧万分,他们刚才已被岳翎一阵狂飙杀得魂飞魄散,只因姚广孝尚能硬撑在那儿,方才稍微保持住一点胆气,不料现在竟又冒出个铁蛋,一副神勇难当的模样,眼看就要逼使姚广孝认输,更加上那许多条大虫在旁虎视眈眈,衡情度势,显然凶多吉少。
只听“翘遥鹰”秋无痕大声道:“柳堡主,这儿没我的事,我先走一步了。”
当真就要转身离去。
柳翦风怔了怔,急道:“秋兄,你这是什意思?”
秋无痕一翻白眼。
“一个人只有一条命,我可犯不著为‘神鹰堡’送上这条命。”
柳翦风气得满脸通红,结结巴巴的道:“‘神鹰堡’待你不薄,你怎能在最危急的时候一走了之?日后传扬出去,你姓秋的还能做人吗?”
秋无痕冷笑连连。
“你这话好生奇怪,我本来就是人,何须再做什么人?况且,我为‘神鹰堡’出了那么多年力,对‘神鹰堡’又何尝薄饼?你的想法未免太一厢情愿。若论你我之间的私交……”
语声稍顿,一指“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续道:“他们给我一万两黄金,叫我推你为堡主,我难道没有一切照办?我对你早已仁至义尽,再没什么好说的。”
一语方毕,“蹁跹鹰”燕衔翠立刻大声咋唬:“一万两?我才只拿五千两,更没理由为‘神鹰堡’买命了。”
柳翦风暴跳如雷。
“姓燕的,你说话莫味著良心,你明明也拿了一万两……”
燕衔翠笑道:“口说无凭,收据拿出来给大家瞧瞧。”
这种交易自然不会有收据,当下“步虚鹰”云含烟叫道:“我才只拿三千两,去他的去他的!”
“舞月鹰”花团簇嚷嚷…
“我更少了,欺负人嘛!”
大名鼎鼎的“神鹰堡”六大支柱果然轻功绝佳,就在论斤论两声中,一下子走得影儿都不见了。
其余“神鹰”堡众俱各心忖:“人家一万两、五千两的都走了,咱们这些三百两、一百两的还留著干什么?”
不管大鹰、小鹰,一齐走得精光。
柳翦风顿时气呆在当场,作声不得。
却听一人叫道:“喂喂喂,你们别走,你们跑光了,四年后谁来推我当堡主?”
原来是“摘星玉鹰”桑梦资刚刚被老子救醒,竟比谁都发急,放足尾随众鹰而去,只闻得“没了你们,谁来推我当堡主?”的悲凄叫喊,在黑夜之中久久不散。
金刚奴等人见状,都不觉失笑,唯独岳翎神色黯然,欷□不已:“当初创建‘神鹰’,本是想让每个人都能活得自由自在,不意如今居然落得这般收场。”
一瞬间,只觉得人世乏味至极。
忽闻“铁面无私”马功喝道:“‘飞镰堡’忍辱卧底,只为诛除这些奸贼,今日果然大功告成。弟兄们,上!”
抖出飞镰弯刀,没命向柳翦风扑去。
众人大大一楞之后,都摇头不迭,直想不出老天为何会造出这等卑鄙无耻的家伙。
“飞镰堡”徒更被这个新堡主的种种行径搅得目瞪口呆,再也不跟以往一样振臂响应,反而把双手都缩到了背后。
只见马功黧黑精悍的面庞上,挂满了正义凛然之气,纵刀直劈柳翦风头颅。
“梳翎神鹰”虽因变起肘腋,颇有点措手不及,但终非易与之辈,纯金双枪翻自腰间,左枪险险架开弯刀,右枪扎向对方胸口。
马功手腕倏转,“哗啦”一声铁链响亮,早缠住柳翦风右手短枪,弯刀由上而下划个弧形,眼看就要跌落地面,却又诡异绝伦的往上一跳,倒钓柳弟风下阴。
柳翦风忙横过左枪来拦,又吃弯刀刀刃咬住,抽拔不得,马功手腕再抖,铁链兜出一个大圈儿,套向对方颈项。
柳翦风狗急跳墙,索性撇下手中双枪,猛然往前一扑,抱住马功腰肢,双双滚倒在地,纠扭作一团。
马功手中的飞镰弯刀反而碍事,也忙甩开兵刃,伸手去掐柳翦风的脖子。
两人却似一对泼皮无赖,踢咬叫骂全用上了,打得满地生烟。
“千面罗刹”何翠尖叫道:“早就叫你把这个不肖狗种毙了,你偏不听,现在好了吧?”
姚广孝凛冽一笑,虎牙森森,似欲啮人。
“反正是些没有用的东西,多一个少一个根本无所谓。”
扭头朝向铁蛋,喝道:“小子,再来!”
铁蛋刚才硬挨第一掌,已知自己的功力不比他差多少,畏惧之心尽去,脑中早拟好对付他的策略,口里笑道:“这回可不让你了!”
虎跳上前,双拳撼岭碎山,直如一具攻城铁梃,没天没地的只管捣向对方身躯,去势迅若疾火,逼得姚广孝毫无回旋余地,只好举掌硬架,“砰”地裂石之声才起,铁蛋略退一步,第二拳却又紧接著击出。
铁蛋明白姚广孝著数之精奇远胜于己,因此一上手便采取硬拚之势,不让对方有任何取巧的机会,双拳收放有如闪电,已一连击出七拳。
姚广孝嘿嘿出声,也一连还了七招。
只见地面上的雪石砖瓦全蹦上天空,几将二人身形完全淹没,众人只能从那一串雷鸣声中,默计二人交手的次数:“五、六、七、八……八招了,小家伙真了不得!”
其实铁蛋攻到第六招上时,双臂已然酸不可耐,手骨更痛得似已根根折断,勉力支撑著攻出第七拳,浑身上下立刻剧烈抽搐起来,彷佛就要萎缩成一球极小的肉丸子。
铁语眼昏花,手脚发软,暗喊一声“完蛋”,实在没有力气攻出下一招,然而想到师父今后的命运全操纵在自己手上,不得不拚尽全力,像从豆渣里□出最后一滴油似的提起最后一口气,连同身体一齐推了出去。
这本是电光石火间事,旁观众人并不觉得有丝毫异状,还当铁蛋愈战愈勇,都不禁大声呐喊:“九招啦!”
铁蛋却只感苦不堪言,他的双拳正抵著姚广孝的双掌,脸庞正对著姚广孝的脸庞,他的眼睛看见一只冰冷惨酷,且正发出无尽嘲弄光芒的透明眼球,他的身体已无法动弹,几乎全靠姚广孝身体的支撑,才不至于倒下。
然后他的耳朵依稀听见姚广孝的声音:“小子,我一根指头就能叫你死,但这又怎么样?武术根本是个可笑的东西,你我周身也都是一些可笑的人。我改变主意了,小子,你来吧。”
铁蛋顿觉姚广孝双掌往后一收,自己的双拳便不由自主的打在对方胸口上。
大伙儿立爆一片叫嚣:“十招了!姓姚的,你输了!”
采声未落,就见姚广孝退开两步,阔嘴一咧,一连吐出几十块比拳头还大的血块,宽壮雄健的躯体竟一下子缩小了许多。
众人只道铁蛋一拳打得他功力尽废,又自叫好不已,唯独铁蛋心中明白,见他毫不犹豫的将数十年的功夫毁于一旦,不由惊得呆住了。
“空观”大师高唱一声佛号,蓝眼闪动,缓缓道:“空性师兄,但愿你从此断尽一切贪嗔痴妄,未始不是你的福气。”
却见姚广孝依旧神采奕奕,满脸挂著鄙夷不屑之色。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我的计画就决不中止。”
仇占儿尖笑道:“你还夸口?如今你已是废人一个……”
姚广孝咧嘴大笑。
“你们这群三流笨蛋,老以为武功就是一切。其实这等莽汉之技,根本不值个大屁!我这一身武功,要不要都无所谓,你们少在那儿洋洋得意。”
在场诸人俱将武功视作第二生命,乍听此言,都不禁楞了楞。
姚广孝望著仇占儿,悠悠续道:“你刚才说我没了武功,就是废人一个。好,我现在就站在这里让你杀!”
背负双手,摆出一副待宰羔羊之态。
大伙儿都被他搞得摸不著头脑,暗暗寻思:“难道他是故意输的?他为什么要故意输?
为什么要把一身武功废掉?难道他竟用这种方法向我们示威?“
满心觉得不可思议,自度己身决无胆量在强敌环伺的情形下废掉武功,便都不由望著对方脸庞发起怔来。
姚广孝冷笑道:“怎么著,连个废人也不敢杀?你们不是一向以武功自豪?就漂漂亮亮的杀我一次,给我看看。”
众人又都心忖:“姓姚的花样多,说不定武功根本没有废掉,还是别上他的当,反正他已经认输,咱们也用不著逼人太甚。”
东思西想,只没半个人敢贸然上前。
却听“铁面无私”马功叫道:“我来杀你!”
奋力摆脱柳翦风的纠缠,狠命扑向姚广孝。
老虎和尚连动都不动,嘴角兀自挂著微笑。
彭莹玉抢上一步,喝声:“凭你也配?”
大手一挥,把马功震得倒飞回去。
柳翦风恰恰翻起身来,顺手一掌打中马功后背。
马功口中鲜血狂喷,凶悍异常的将身一转,双手紧紧掐住柳翦风的脖子。
柳翦风掌不停击,打得马功胸口骨碎肉裂,马功却死也不放手,螃蟹钳子一般愈收愈紧。
“千面罗刹”何翠急叫:“风儿!”
冲上前去想要扳开马功的手掌,竟然扳之不动,急得嘶声哭喊:“姚郎,快来,那个来帮帮忙,求求你们……”
姚广孝视若无睹,转脸对著岳翎缓缓道:“当初你创建‘神鹰’、‘飞镰’,曾否想到有今天?我可是早就算准了有此下场。”
岳翎面色惨黯,摇头不语。
秦琬琬抽出背上宝剑,向何翠掷了过去。
何翠急急接剑在手,猛然斩去马功双臂,柳翦风却已舌尖微吐,气绝多时,尸体向前一倒,又和马功的尸体撞在一起,两人僵仆在地,仍然难解难分。
姚广孝毫不动容,冷笑道:“没有用的东西,都是些没有用的东西!”
目中涌出透骨寒光,续道:“我的错误在于一直把江湖人物估计得太高,还希望你们能助我成就一番大事业,岂知你们竟都是些眼光如豆、胸无大志的猪狗!老夫从今日开始另起炉灶,再也不跟你们这些上不了抬盘的小丑打交道!”
却向岳翎一抬下巴。(奇书网 )
“只有你,等你那天雄心再起、锐气复萌的时候,你来找我。”
言毕转身,大步而去。
何翠抹掉泪水,叫道:“姚郎,等等我!”
抛还秦琬琬的宝剑,匆匆赶到姚广孝身边,想要伸手去搀,却被姚广孝虎地摔开,只得低头尾随在后。
星光下,只见老虎和尚直挺身躯,愈走愈远,踏在雪地上的步履似乎有些颠踣,背影却依然庞大慑人,恍若一尊金刚神像,渐渐消失在银辉漫洒的元代宫殿废墟之中。
他来时像团白色的谜,去时仍旧像团白色的谜,更在众人心底种下永远也解不开的疑惑。
岳翎不知怎地蓦然一惊:“他这么做,难道竟是不想让我下不了台?难道他真要等我再像从前一样轰轰烈烈的大干一场?”
不觉背上冷汗狂流,脑中一片迷惘。
彭莹玉喃喃道:“他的计画若果实现,到底是大汉民族的幸还是不幸?”
皱眉半晌,“呸”地一口口水吐出老远,把头一甩,啐道:“十年不出山,一出山就碰见这种鸟事,真够闷气!邓老,吕老,回去啦!”
当先行出几步,忽又转过头来,冲著东、北二宗诸人道:“‘白莲’三宗各行其是数十年,实乃本教一大憾事。老夫来日无多,若不能亲眼见到此事圆满解决,死了也不甘心。”
东宗器量狭窄的韩不群已死,北宗也势力日蹙,这一句话,正正打中诸人心坎。
“大天王”何妙顺和东宗大弟子王弘道当下齐一躬身。
“近日内必赴荆山,听您老人家裁夺。”
彭莹玉一点头,又目注铁蛋,道:“这事跟你也有关系,你可一定要来。”
铁蛋正心绪杂乱,根本没听清楚他说些什么,只胡乱应了声“是”。
彭莹玉又点一下头,正想转身离去,忽一眼瞥见“王蔡吴洪”四个老头儿兀自站在一旁发呆,忍不住圆睁狮目,大吼一声:“你们这四只傻鸟,还不快滚回家啃窝窝头去?”
左足踢起一片雪花,洒得四个老儿蒙头遮脸,哇哇乱叫,拚老命拔足飞奔。
彭莹玉哈哈大笑,又一脚把雪花踢向“飞镰堡”众,喝道:“滚!宾得远远的,都是些鸟,死鸟!臭鸟!”
走一步,骂一步,踢一脚,满天银光乱闪,“悉沙”碎玉争鸣声中,数百名堡众四散遁逃在前,他老兄大嚷“打鸟”在后,眨眼就都没了影儿。
“西宗”二老和邓佩、吕孤帆等人也向众人匆匆一抱拳,快步而去。
“独角金龙”秦璜大咳一下,举起手,兀自想要召集堡众,风风光光的离开,扭头却只见所有部属早已走得精光,连死对头桑半亩、马必施二人都不见踪影,心中之窝囊简直难以言宣,又赶紧轻咳两声,连建文太子都不顾了,昂头背手,迈著游人观赏月色一般的步伐,慢吞吞的向城内走去。
秦琬琬叫道:“爹!”
她不叫还好,愈叫反而逼使秦璜走得愈怏,到了后头几乎是用跑的。
秦琬琬跟了两步,又不由住脚,怔怔望著父亲背影,大颗泪珠顺著面颊缓缓流下。
铁蛋此时方才回神,叹口气,抠抠脖子,走到岳翎面前,苦笑道:“我输啦。”
岳翎摇摇头,脸上露出比铁蛋更苦的笑意。
“是我轮了。”
一摸铁蛋脑袋。
“算你们倒楣,有我这么个几十年来一直都是输家的师父。”
忽然纵声一笑,星光陡暗,人已不知去向,只闻悠长的语音自空中传下:“别忘了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
铁蛋心忖:“师父说得不错,他一直都是输家。出身白莲,却不见容于白莲;一手创建三堡,却又被三堡追杀;跑到少林寺,长老可又觉得他讨厌,去年独力逐退天竺番僧,保全了本寺,结果不但没奖,反而被罚去菜园种菜;十几年费心调教咱们七个师兄弟,却一个一个都是笨蛋。唉,师父真够倒楣!”
冰风刮来,遍体寒凉,心上涌起一阵莫名的凄迷,铁蛋仰面向天,忽又想道:“什么是赢?什么是输?这世间又何尝有谁赢过?师父总是输,却总是输得漂亮,这其实也满不错。”
只觉夜空辽阔,天地忽荒,心中颓丧一扫而光。
左雷笑道:“师父,输的滋味不赖吧?”
铁蛋用力点头。
“不赖不赖,好得很。”
惹得无怒等六个师兄大呼“不要脸”。
却见建文太子低头走向“空观”大师,合掌为礼。
“弟子来迟,长老恕罪。”
空观点了点头,眼角余光直在铁蛋身上打转,终于未发一言,领著太子和“杀生和尚”
方戒默然而去。
张三丰轻叹一声,喃喃道:“同样是‘空’字辈的,差得真多……差得太多了……”
慢慢站起身子,向罗氏兄弟招招手。
“你们的师父也死了,还是跟我来吧,看我把你们一刀两半。”
罗全、罗奎怦然心动,仍不敢自作主张,面现哀求之色的望向东宗大弟子王弘道。
王弘道笑道:“想去就去,唐教主想必不会不答应。”
众人都听得一楞。
“那儿冒出来个‘唐教主’?”
却见王弘道将天书神剑恭恭敬敬的一并放在唐赛儿身边,肃然道:“小师妹,师父已死,老三也死了,老四已脱离‘白莲教’,往后东宗何去何从,就全看你的了。‘荆山’最好还是去走一趟,至于是否与其他二宗合并,或者大家散伙,也全由你做决定。”
唐赛儿匆匆抹干泪珠,仰面急道:“你和二师兄呢?”
王弘道黯然一摇头,辞别众人,领著简金章悄悄离开。
后来他回返老家滦州石佛口,继续传习“白莲”教义,并且另造经书,俨然自成一系,子孙族人世代相传不绝,影响及于关内各省,并[奇`书`网`整。理提。供]衍生出许多支派,诸如“天理教”、“义和门”、“大龙八卦教”、“白阳教”、“红阳教”、“青阳教”、“红莲教”、“青莲教”、“黄莲教”、“清茶门教”、“大乘教”、“西来教”、“静空教”、“烧香教”、“顺天教”、“先天教”、“摸摸教”、“衣法教”、“天香教”、“老佛门”、“一注香门”、“五荤道”、“悄悄会”、“龙华三会”……大大小小数百支,多半只是传宣教义,劝人为善而已。
迨至万历年间,族人王森自称“闻香教主”,聚众二百余万,飞竹筹报机事,一日数百里,徒众蔓延山东、山西、畿辅、河南、四川、陕西各地,后事发被捕,死于狱中。
其徒徐鸿儒乃率众作乱,僭号“中兴福烈帝”,以东宗的老标志红巾为帜,蹂躏山东全境,终被官军□减,石佛口王氏“白莲”一脉遂衰。
唐赛儿回顾身边寥寥数名东宗弟子,废然长叹,眼泪又落了下来,轻轻抱起林三尸身,就待举步。
铁蛋连忙赶上,捡起天书神剑,塞到她臂弯里。
唐赛儿凄凉一笑,不再多说什么,缓缓行去。
娇小的身影起初显得有些软弱乏力,却渐渐露出一种刚硬的样态,一直走往雪天线上。
铁蛋再回头看时,张三丰也己带著罗氏兄弟走远了。
老少三人数年内遍历名山大川,采集灵药,而后张三丰□刀一割,将两兄弟分开,终因当年韩不群不予治疗,拖延日久,两人都不长命。
但他俩自幼濡染弥勒净士思想,又经张三丰传授道教教义,两者融会贯通,竟尔自成一格。
扮哥罗全早死,遗有一子,由弟弟罗奎抚养长大,即是“罗教”始祖罗清。
“罗教”影响既深且广,上下数百年,后世赫赫有名的“青帮”及“一贯道”均脱胎于此,不在话下。
“快剑”关晓月忽然想起一事,高叫道:“师父,掌门人是不是也已来到北京?”
张三丰远远答道:“早就来啦,带著一堆人鬼鬼祟祟的在城东转来转去,不晓得想干什么……”
铁蛋闻言,蓦然惊悚,暗喊一声“糟糕”,连话都来不及说,撒开短腿就跑。
仇占儿尖笑道:“小家伙胆子真小,一听见武当道士就吓成这个样子,莫非‘摩云剑客’徐苍岩真是你杀的不成?”
第十八回 人死身不灭剑客出怪招 发削缘已尽泵娘有雄心
铁蛋无暇理会,一迳飞奔,那消三纵两跳,已来到“金甲神”周干、“银甲神”周坤两兄弟隐姓埋名所开的小面馆前。
此时天已微明,小面馆夹在两栋大屋中间,好像一个被押赴刑场的囚犯,屋顶闪著沉郁无奈的光。
铁蛋还未进屋,鼻子就闻到了一种味道。
“来迟了!”
铁蛋暗暗跌足,一脚踢开门板,冲入店内,立被一阵浓稠的血腥之气薰得胃翻肠挂,定睛只见“银甲神”周坤浑身稀烂的倒在中央,身周躺著十几名武当道士,两名妇女抱著包袱死在墙角,大约总是周氏昆仲的妻子。
“银甲神”周坤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公然出言揭挖朱元璋的疮疤,致被当时在座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滢听在耳里,会后即命武当追杀他俩。
周坤本想投靠祖父“八卦尊老”周子旺的师父如今“白莲”西宗教主彭莹玉,周干却执意不允,带著一家老小躲到北京来开面馆,却还是被武当缀上了,今日下午虽已从石擒峰口中得知武当道士即将来袭的消息,收拾细软准备连夜离开,终究晚了一步,尽遭毒手。
铁蛋又急又恼,眼泪直流,忽然发觉并没看见“金甲神”周干的尸体,便再往店后闯去。
厨房后面是个小小的院子,铁蛋推开木门,立刻不由自主的倒退两步。
“武当”掌门若虚真人手持长剑,站在对面五尺之处,脸上挂箸阴寒笑意。
周干则倚在右侧墙角,遍体血迹,不知是死是活。
铁蛋恶向胆边生,反手取出钵盂,骂道:“你这狗……”
话没说完就楞住了。
若虚真人兀自冷笑不已的嘴角,忽然淌出一溜血丝,接著身体向前一倒,现出Сhā在背心上的那柄极长极窄,宛如晾衣竿一般的长剑,同时也现出立在他背后的“猿臂神剑”高斌。
名列“武当四剑”之一,身高不满五尺的小矮子,脸上竟也泛著同样的冷笑。
铁蛋楞了半天,搞不清楚怎么回事,皱眉道:“你这猴……”
话没说完又再次楞住了。
斑斌嘴角竟也忽然淌出一溜血丝,向前倒了下来,背后却没Сhā著剑,只有一个小小的血窟窿。
铁蛋立刻就知道杀他的那柄剑正在什么地方。
剑,几乎就在自己的背心上。
铁蛋这半日间已经历过好几次生死关头,却还未□著死亡紧贴上背脊的滋味,彷佛一缕麻辣,旋钻入心底,使得四肢好像都快脱了节。
幸亏铁蛋功力大进,背心自然涌出一股大力,将剑尖挡了挡,身躯飞快往旁滑开,背后衣衫“嘶”地裂开一个大口,转眼一看,第三度结结棍棍的楞在当场。
“摩云剑客”徐苍岩。
铁蛋不禁五官贲张,七窍结冰,一步一步向后退去。
徐苍岩瘦削的脸庞上隐约浮动著幽灵一般的笑意。
“见到鬼了,是不是?”
铁蛋那天在“少林武当大会”亲眼看见他中毒死亡的惨状,至今记忆犹新,挥之不去,甚至经常成为他做梦的材料。
不想现在竟眼睁睁的看著他在那儿说话、走动、咧著嘴笑,心中之惊骇自然强烈到极点,边自后退,边自暗念“阿弥陀佛”,虽然当了十九年和尚,却还是首次真正希望佛祖的威力能大过魔鬼。
徐苍岩一步一步逼近。
“小子,你居然逃得过‘武当派’的追杀,可真不容易。”
铁蛋发抖道:“没有人追杀我,只除了关晓月……”
猛个强笑一声,却比猪嚎还要难听。
“师父,你别吓我……师父,拜托,要扮也扮个活人嘛……师父……死鬼……”
徐苍岩冷笑连连。
“别嚷嚷,没人救得了你。”
铁蛋背脊巳贴上院墙,退无可退,眼见对方妖魅也似一直倾压到自己面前,不由大叫出声:“我那天又没杀你,你现在为什么要杀我?”
徐苍岩一字一字的迸道:“看见我的,就得死。”
晨曦中,突然出现一颗未落的孤星,直奔铁蛋咽喉。
铁蛋见识过徐苍岩的身手,也见识过“太极剑法”,但这一剑却决非“太极剑法”,其中包含的剑意,也决非那时的徐苍岩所能达到。
“真个是碰见鬼了!”
铁蛋吓得几乎忘了举钵盂招架,但见墙后蓦然升起一道彩虹,紧接著一串极细极细,宛若风钤一般的“叮咚”脆响发自头顶,天空绽开一片银花,又似飞雪著起火焰,徐苍岩身形乍退,铁蛋面前已多出一个人来。
徐苍岩神色镇定,微微冷笑道:“关老三,果然好身手。”
“快剑”关晓月寒冰一样的语声中挟带著不少意外:“二师兄,你这是在干什么?”
徐苍岩一耸双肩。
“现在再说这些,已然多余。”
一指周干及身后小面馆,厉声续道:“我只知周家祖孙三代,一门忠义,如今却坏在你们‘武当派’手里。”
笔意把“你们”二字说得极重,好像自己全然不是武当门人。
必晓月哼道:“所以你就把掌门人杀了?”
徐苍岩轻轻笑了起来。
“关老三,我晓得你一直很不满意‘若虚’老狗头的作风,他死了,可不正称你的心?”
不等关晓月答话,又道:“不过他名义上好歹是我师父,我姓徐的再不是个东西,也不至于干出这等欺师减祖的勾当。”
忽然走到柴堆后面,提出一个缩成一团的人体,“砰”地摔在关晓月面前,正是那衔命出京,搜寻建文踪迹的“户科都给事中”胡滢。
徐苍岩冷笑道:“‘若虚’老狗头一心巴结此人,妄求荣华富贵,不料他却还嫌‘若虚’不够乖,另外捧出了个傀儡。”
必晓月望了望“猿臂神剑”高斌的尸身,只有默默而已。
徐苍岩又道:“二十天前,大师兄何不争已死在他手中,今天又是‘若虚’狗头,再下来本该轮到你,可惜……”关晓月微一点头。
“这么说,我倒应该感谢你喽?”
徐苍岩哈哈一笑。
“不敢当。该死的都已经死了武当第二剑‘摩云剑客’徐二侠亦不例外。如今你已是武当掌门,我只希望你别再率领‘武当’门人为朝廷做鹰做犬,尽徒湖同道作对。”
一指蜷伏在地,抖得不成模样的胡滢,续道:“这个东西交给你处置,从今以后,任何武当之事都与我无干。”
还剑入鞘,竟就待转身离去。
铁蛋打哆嗦似的浑身一震,回过心神,叫道:“喂,你别走,你你你……你那天假死是什么意思?”
想起自己平白无故背了好几个月的黑锅,不禁气得跳脚,嚷道:“你害我?你为什么要害我?”
徐苍岩上上下下瞟了他几眼,轻笑道:“怎么说呢?就算你是个倒楣鬼好啦。那天大会本没你的事,你偏要冒冒失失的闯进来。我本只想令武当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以及藏边‘七毒门’结怨,既有你这少林正宗弟子,当然就更好不过了。”
铁蛋兀自不懂其中关节,关晓月却道:“你串通‘一阳子’吴性谈,先把‘七毒门’的‘吸功大法’硬栽在铁蛋小师父身上,然后自己再假作死亡,如此一揽,武当全派自不肯和少林寺、七毒门善罢干休,武当对头既多,忙不过来,便再无暇和‘江湖同道’作对。”
铁蛋一摸脑壳,暗道:“这个法儿倒怪,可以唤做‘苦命计’。”
必晓月又道:“不过,少林寺、俗家三十六门和‘七毒门’难道不算江湖同道?你所谓的‘江湖同道’恐怕只是某一部分人吧?”
徐苍岩眼神愈冷,关晓月却一直说了下去:“还有一层,当初你来武当卧底,自然不可能只为了要耍上这么一手而已……”
徐苍岩冷峻的面容突然裂成碎片,眼中射出空洞的光芒,打从喉管“咿咿咿”的笑了起来。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我当初投身武当,只想有朝一日能登上掌门人之位,江湖上便可多出一分对抗朱家的力量,但后来”怪异的笑了笑,眼神却已近乎狂乱狠毒。
“有你关晓月在,我这企图便无异缘木求鱼。我本可偷偷杀了你,姓关的,但是……”
牙关狠啮,面颊痉扭,表情说不出的矛盾复杂。
铁蛋忽忖:“他本可随便害死一个师兄弟,而用不著自己假死,大概他尚顾念同门手足之情。比起马功、何翠、柳翦风那些争权夺位、不择手段的家伙,这个徐苍岩倒还算是好的。”
心头之火便消了许多。
徐苍岩吁出一口气,又回复了镇静的神色,悠悠道:“我在武当既没有再混下去的理由,只好退而求其次,想出这个不算计策的计策,好歹也可以让武当全派忙上一阵子……”
必晓月沉默半晌,忽道:“说了半天,你到底是那条路上的?你刚才出剑的手法……”
徐苍岩面色一冷,迅快的一瞥铁蛋,高声道:“这已不重要,说了也是多余。反正这结局还算不错,有你关晓月做武当掌门,不但是江湖之福,咱们‘这一路’的也不必再担心了。”
丙真神态庄肃的一抱拳道:“关掌门,就此别过。”
长身而起,向店外掠去。
却闻墙外一人大叫道:“这家伙害得师父好惨,快把他拦下!”
另一个带笑的声音却道:“左师弟有所不知,孙子兵法有云‘穷寇勿追’,能不慎乎?”
又一个粗大嗓门嚷嚷:“而且嘛,这个‘逢林莫入’……”
紧接著“砰砰澎澎”跳进一大堆人,有无喜等五个小蜕小⒊院孺味乃拇笸降芎汀岸天王”陈二舍、“三天王”仇占儿等人,只没看见“龙仙子”秦琬琬和五师兄“雪球”无爱。
铁蛋忍不住问道:“小豆豆呢?”
陈二舍笑道:“你这小秃驴好大架子!哦,你不去找人家,人家大姑娘还会颠著ρi股跑来找你不成?”
仇占儿皱眉道:“什么颠著ρi股?用词恶劣!”
却又嘻嘻一笑,唔唔呶呶的自言自语:“颠起来还得了?我的娘喔……”
帅芙蓉一努嘴巴。
“她跟我们一齐来到面馆前头就打住了,在门口晃来晃去的……”
李黑接道:“这可奇怪啦,门口又没绸缎庄,又没卖花钿的小贩……”
赫连锤立刻粗声唱道:“是什么牵住了大姑娘的脚步,咿咿哟哟喂!”
逗得深人都笑。
铁蛋心下狐疑。
“小豆豆又在搞什么名堂,干嘛不进来?”
拔腿就往外走,忽听“金甲神”周干在墙角突发一阵呻吟,吓了一跳,忙赶过去扶起他上半身,嘴里嚷道:“谁会疗疡?快来快来!有没有药?有没有布……”
周干费力一摇头,断断续续的道:“免了……小师父……一事相求……”
眼珠向下望著自己胸前。
铁蛋伸手进去一摸,竟是一团暖呼呼的物事,轻轻捧出,原来是个一岁不到的小奶娃儿,骤然见光,哇哇大哭。
周干浮起一抹惨笑。
“我周家……最后一点血脉……交给彭教主……”
眼神逐渐涣散,放心的咽了气。
大伙儿不由一阵心酸。
陈二舍走到兀自趴在地下的胡滢身边,一脚踢得他肚皮“崩”一响,骂道:“你这狗爪子,赶尽杀绝,心肝恁黑,让我看看到底是怎样个黑法?”
一把提起,竖掌如刀,作势就要往他胸口Сhā去。
胡滢猫也似的尖叫出声。
“小人再也不敢了!煤喝拿!”
仇占儿正正反反刷了他十几个耳刮子,冷哼道:“你作孽多端,留在世间恐怕又要害死不少人。”
赫连锤一旁笑道:“这可是为你好哇,到了阴曹地府,也可少受点苦,万一让你活到八十岁,八十个油锅都不够炸你咧!”
胡滢吓得纠扭成一团,痛哭道:“小人今后决不再害人……不害人……不害人……”
必晓月向众人使个眼色,冷冷道:“不杀你可以,只要答应我两件事。”
胡滢见事有转机,忙不迭大点其头。
“关大侠请说,小人一一照办便是。”
必晓月道:“胡大人回朝之后,细细禀明圣上,建文太子不愿天下扰攘,已出亡海外,再无争雄之心,圣上龙座安稳,毋须再劳师动众,四处探寻建文踪迹了。”
胡滢抢道:“是是是,我也早已听说建文渡海跑到西洋去啦!”
众人都不禁好笑。
“这家伙的舵转得真快。”
必晓月又道:“咱‘武当’全派为了此事,精英丧尽,往后再也无力涉足江湖纷争,希望圣上股念吾等一片出家之心,莫再支使咱们奔走于红尘之中。”
胡澧听这两件事儿好办,心头顿松,干笑道:“道家崇尚无为,道教本心清净,当然不应该困顿尘世……”
众人虽与武当素无瓜葛,但此刻眼见关晓月处事得体,不由心生好感,纷纷发话道:
“姓胡的,没这么便宜,武当派为你死了这许多好手,你可不能没有个交代。回去告诉朱棣那狗头,武当道士忠烈武勇,为国捐躯,理应拨出几十万两银子,重修殿宇,多建官观,大大褒奖一番才对。”
胡滢活命要紧,那敢不依,又忙点头答“是”,众人这才放他走路。
胡滢吓破了胆,回京之后,果然具言建文亡命海外,以及武当全派如何为朝廷尽心尽力等状,自不免加油添醋,天花乱舞。
朱棣龙心大悦,从此高枕无忧。
他自北方起兵“靖难”,屡于即将战败之际,凭赖种种天变,竟得以反败为胜,故而崇祀北方之神“玄武大帝”,曾立记云:“朕起义兵,靖内难,神辅相左右,风行霆击,其迹甚著。”
武当山即为玄武大帝出家、得道、飞升之地,此次“武当派”道士又立下大功,朱棣思前想后,感激无已,乃尊武当为“大岳太和山”,发军民夫匠二十余万人,于天柱峰极顶之上,冶铜为殿,饰以黄金,后人因以“金顶”呼之,又依四围绝崖峭壁,修筑“紫金城”,周长一百八十丈,俱用巨石砌就,险固异常。
另在各峰大建官观,多达三十三处,其中尤以太和、南□、紫霄、五龙、玉虚、遇真、净乐七官为最著,雕梁画栋,金碧辉煌,耗费何止千万,并拨均州、光化等邑佃地三万零三百余亩,供七宫祭祀及羽士口粮之用。
武当规模至此大备,竟与少林并驾齐驱,实为关晓月始料未及。
而胡滢受到这次教训之后,深自警惕,时时牢记“不害人”三个字,历事六朝,垂六十年,官至太子太师,善于承迎之脾性虽不见改,却仍以宽厚恭谦名于世,直活到八十九岁,果然未再多害一人。
必晓月辞别众人,飘然自去。
铁蛋等人出得店外,只见秦琬琬已从对面客栈牵出大白马,站在道旁,瞥著大伙儿出来,立刻别过头去东张西望:“雪球”无爱却红著脸、嘟著嘴,赖在她身边。
无恶骂道:“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从小就爱黏妖怪!人家妖怪喜欢老七,你再黏也黏不住啦!”
众人不禁哈哈大笑。
秦琬琬俏脸血胀,抖手一马鞭抽向无恶,无恶咕咕乱骂著跳开了,秦琬琬马鞭回甩,顺势给了无爱一家伙,翻身跳上马背,却又朝铁蛋秃头顶儿抽了一记,泼剌剌向前飞驰。
铁蛋龇牙咧嘴,嘟囔道:“又打我!真不好玩!”
终究放心不下,不顾众人讪笑戏谑,拔腿赶去,直跑出“北京”南门,才见她慢吞吞的走在前头。
铁蛋笑道:“小豆豆,又生气了呀?从前长老都说妖怪是用地狱里的泉水做的,我看你简直是用天火烧出来的哩。”
罗三皂四,只管乱讲。
秦琬琬气不过,扭头骂道:“你们那群小秃驴好没正经,什么喜欢不喜欢的,恶心死了!我会喜欢你?我……”
本想说“我到底喜欢你那一点”,话到唇边,强自咽下,眼眶不由得红了红,心上只觉一阵说不出的迷惘与困惑。
铁蛋那懂女孩儿家的心思,一面“沙沙沙”地抠头皮,一面笑道:“这其实没有什么嘛,我已经看穿了,喜欢就喜欢,没啥不敢讲的。等七月十五回到寺里,跟长老说‘我不干喽’,干什么和尚,天天被人骂秃驴……”
秦琬琬似笑非笑的望著他。
“你真个要还俗?”
铁蛋点头道:“想成佛,未必一定要当和尚,而且我现在连佛都有点不想成了。红尘虽苦,却苦得满有意思……”
秦琬琬哼道:“哦,喜欢我就是苦?”
铁蛋一本正经的道:“我正想说。真是苦得满有意思。”
秦琬琬狠狠啐了一口,忽又“嗤”地笑出声来。
“难怪你会有一身‘贱骨头神功’,别人想练还练不成呢。”
心念一转,又道:“那个彭和尚竟说你跟‘白莲’三宗有关系,莫非你天生就有邪术?”
铁蛋此时方有余裕细细回味彭莹玉刚才的话语,皱眉道:“好多人都说我的身世跟彭和尚有关系,看来还真不假。”
秦琬琬掩嘴笑道:“那个老虎和尚姚广孝既然能有儿子,彭莹玉有个儿子自也不稀奇。”
铁蛋从未见过父母,寺中上上下下也都是些无父无母无儿无女的光棍,铁蛋即使再聪明一百倍,也想像不出父母该是个什么样子,但只一念忖及自己若是那大恶人的儿子,仍不由毛骨耸然。
歪头寻思了老半天,怪道:“为什么每个人都有父母?”
秦琬琬失笑道:“笨蛋!没有父母,那会有你呀?”
铁蛋仍旧不懂。
“那么,人又是怎么生出来的呢?”
秦琬琬一拍肚子。
“当然是从这里生出来的嘛。生孩子的时候,肚子会破的也,一定很痛!”
铁蛋大蹙起眉头。
“那我可不要生,肚子破了怎么吃饭?”
秦琬琬笑得打跌。
“笨?笨!笨!只有我们才会生,你们会什么嘛?”
铁蛋放心笑道:“这倒好,那你就多帮我生几个吧。”
秦琬琬气得又想打他,却见赫连锤、仇占儿一行人乱糟槽的赶了上来,陈二舍大惊小敝的嚷嚷:“不得了!大事不好!娃娃撒尿了!”
把娃娃朝秦琬琬手中一递,避瘟似的逃开。
秦琬琬一个大姑娘家,怀里却抱著个婴儿,好不尴尬,正手足无措,那娃娃恰么罂奁鹄矗便忙摇摇头道:“他不喜欢我。”
胡乱塞给帅芙蓉。
帅芙蓉唬了一跳。
“秦姑娘有所不知,在下体热如火,婴孩不宜。”
顺势推给“怕痒鬼”无喜。
几个人让来让去,弄得那娃娃放声嚎啕。
仇占儿气道:“给我给我!”
接过娃儿又拍又哄,居然像模像样,很快就敉平了哭叫吵嚷。
铁蛋笑问:“大天王、四天王他们呢?”
陈二舍道:“他们有事要先回窝里一趟,怕你不识路,特地派咱们两个引你去‘荆山’。”
铁蛋想向他俩打听有关自己身世的消息,二人却也不知,仇占儿道:“江湖上乱七八糟的谣言多得很,听了是白听,说了也是白说,反正到时候面见彭和尚,事情自有分晓。”
铁蛋虽觉心头纷躁,也不再多罗皂,跟随他俩,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朝西南进发。
崩计东、北二宗人马总要三、四个月后才能抵达“荆山”,大伙儿便不急著赶路,沿途观景玩色,斗嘴磕牙,颇不寂寞。
午饭时分,在一处野店歇脚。
酒菜未上,呆坐无聊,陈二舍抓过一只海碗,向左雷笑道:“来,小子,咱们耍一耍。”
左雷应了一声,从怀里掏出骰子,不知怎地,竟全无以往的活跳劲儿,随便往碗中一撒,连点子都懒得看。
陈二舍怪道:“你怎么啦?”
左雷懒洋洋的支著下巴,叹口气道:“这还有什么意思?天底下还有谁能跟我一次赌五亿两银子?”
眼底闪过一抹萧索悲凉之色,彷佛觉得人世再无任何意义。
众人暗笑不已,店家恰从酒缸里打了一桶烧刀子送上来,酒香才刚入鼻,李黑立刻抱著肚子大吐特吐,边摇手大叫:“拿走拿走,我再也不要看见那个东西!”
吃饭时,又只见赫连锤皱眉歪嘴,西子捧心似的捧著饭碗,胡乱扒了两小口就放下了。
铁蛋惊道:“饱了?”
赫连锤打个嗝儿,露出恶心的表情,闷闷道:“撑了。”
帅芙蓉一直在旁冷笑不绝,此刻终于忍不住昂首傲然道:“我看你们这三个家伙也真是没用,只一次过量就腻翻了,算得上什么英雄好汉?像我……哼哼,蜡炬成灰泪始干。”
铁蛋那懂他说些什么,摇头道:“蜡烛很少烧得光的,都是断掉的多。”
秦琬琬笑道:“小时候我爹教我练剑,在我身周Сhā上一百零一根蜡烛,都点上火,第一剑‘回风摆柳’,要把烛火统统切熄,第二剑‘横扫千军’,一百零一根蜡烛统统切断,还不准断倒下来……”
帅芙蓉等人强抑爆笑,一齐喊了声:“唉哟,要命!”
秦琬琬愈发得意,挥手作势,还想往下讲,却突然也“唉哟”一声,原来是披仇占儿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
小泵娘虽不明就里,心思毕竟细密得多,眼见赫连锤、左雷、李黑、陈二舍都眼望他处,憋得脸红脖子粗,帅芙蓉更趴在桌上假作咳嗽,立知自己胡里胡涂的被人当成了笑柄,不由玉脸色变,气冲冲起身走出店外。
铁蛋等七个小蜕胸W阅名其妙,见她发火,先把脖子一缩,继而互相警告:“妖气又动,小心小心!”
铁蛋又扒下六碗饭,方才跟出门来。
秦琬琬坐在路旁,劈面就道:“那些人没一个正经。”
嘟著嘴儿,腮帮子像极了两朵盛开的桃花。
铁蛋陪笑道:“正经歪经都是一样,语言文字都是魔障,不理会也就算了。”
秦琬琬白了他一眼,沉默片刻,忽又笑道。
“我常想,如果你不从小就当和尚,现在会是个什么样子?”
铁蛋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不禁有点呆住了。
秦琬琬脆哼一声。
“我看你呀,一定会变成一个天下最大的大无赖!”
铁蛋想了半天,不得不同意道:“大概会吧。”
叹口气,在秦琬琬身边坐下,痴望前方,喃喃道:“其实,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很讨厌……反正,唉,好像每一个人都比我可爱……为什么有些人漂亮,有些人聪明,有些人……为什么我从里到外都不像话?”
秦琬琬忍不住笑倒在他身上,一拍他光头,嚷道:“但你有一颗最好玩的心!”
又把他光头搓了两搓,吻了一下,翻身跳上马背,逃命似的向前驰去。
铁蛋只觉一阵晕醉,险些从石上倒撞下来,伸手尽哀头皮上那块余香犹存的地方。
乐了半天,可又暗暗狐疑:“我的心最好玩?这是什么意思?”
东想西想,想不出个道理,迳自坐著生闷气。
只见无怒慢慢踱将出来,往他面前一站,冷冷道:“老七,想还俗了是不是?”
铁蛋知道他要讲什么,忙摇手道:“闭嘴!闭嘴!”
无怒笑道:“我只想告诉你,没那么容易。长老不把你吊起来痛打一顿才怪。”
铁蛋每一念及此事,就彷佛看见寺中几百个老和尚铁桶般围在自己面前,阴森森的怒目而视。
铁蛋明白自己无力突破这个包围,近来心上常感烦躁不堪,此刻又不禁抠头搔颈,没个是处。
无奈之余,只得暗忖:“离七月十五还早得很,现在尽想个什么劲儿?自找麻烦!”
说不想就不想,本是铁蛋顶顶过人的长处之一,当下一拍ρi股,站起身子,笑道:“你别吓我,活不活得过这个月都还是个问题,顾虑那么多干嘛?”
丙真一路行去,成天和秦琬琬有说有笑,全不去想将来如何。
两人每晚都要聊到星月皆昏,方才各自就寝,天还未亮,却又急急起床,好似偷儿一般在对方窗外忽忽哨哨,惹得猫狗俱厌;行路必远远缀在众人之后,牵扯拖拉,无所不用其极,吃饭必另拣僻静座头,你夹我喂,诸般怪状毕具,真个是乐赛神仙,羡煞鸳鸯。
陈二舍、仇占儿不忍催促他俩,只得随任他们愈走愈慢,不觉冬尽春来,却才只走到桐柏山附近,但见草木欣欣,万花齐放,两个小家伙更加忙碌,镇日惹枝拈花,弄得跟两只大绣□相似。
无喜等人早已烦倦万分,连架都懒得吵了,赫连锤、左雷、李黑的情况也丝毫未见好转,依旧百事无味,却只有仇占儿一人兴兴头头,从早到晚乱个不了,把那娃儿养得又白又胖,但有时也不免叹口气道:“再这样慢慢走下去,到得荆山,这小子都可以陪彭和尚去打鸟啦!”
好不容易渡沮水,过当阳,行入荆山山境。
这日上午,走至一个两峰对立的险峻隘口之前,仇、陈二人刚刚互望一眼,已听右首崖壁上一人高声念道:“真空家乡,无生父母,现在如来,弥勒我主。”
正是“白莲”西宗的口号。
大伙儿吁出一口长气。
“西宗的老巢终于到了。”
陈二舍正想开口答话,却闻东方山头上一个娇脆女子之声远远应道:“天上佛,地上佛,四面八方十字佛,有人学会护身法,水火三灾见时无。”
众人听得仔细,竟是东宗唐赛儿的口音。
左侧“四天王”金刚奴的粗大嗓门也紧随著隔山响起:“白莲一茎三花开,东支西支争长短,若要明月再当头,定须北支下凡来。”
但闻三宗口号此起彼落,每宗都渐渐变作多人合喊之声,音量雄浑,群峰轰鸣,两侧呼喝愈来愈近,三种声音击在一起,颇有万马奔腾的气势,两队白色人龙不旋踵间便已从两边岭头走下,遍山遍野,将满地翠录掩盖得半丝儿也不剩。
陈二舍、仇占儿三十多年“白莲”生涯,还从未见识过“白莲教”如此壮大的阵容排场,胸中不禁泛起一阵莫名激荡,寻思道:“三宗若果合并,当真是天下无敌!”
只见“无影棒”邓佩、“小奉先”吕孤帆率领数百名西宗教众迎下山来,大伙儿个个见礼已毕,邓佩便道:“敝宗房舍有限,只得委屈各位在谷内扎营,万勿见怪。”
众人都道:“那儿的话,都是一家人嘛。”
既有彭和尚一言在先,大家自然也就亲密了许多。
邓佩指挥部众在谷内搭起数百座巨大帐幕,又从山上运下饮食,款待二宗人马。
金刚奴性情躁急,拦住邓、吕二人道:“咱们是不是这就上山拜望彭教主,共商大计?”
邓佩面现踌躇之色,吞吞吐吐的道:“敝宗‘人王’交代,须等他和众位商议过之后,再将结果告诉教主他老人家……”
金刚奴心中虽觉这样安排未免有失待客之道,嘴上却也不便多说,回转营地,如此这般叙说一遍,北宗首脑也都颇有微词。
“大天王”何妙顺皱眉道:“就不商讨正事,也该先让咱们拜访一下彭和尚才对。这么主不主,客不客的,实在有点奇怪。”
“千斤担”田九成更加不悦,咋唬道:“想我堂堂‘后明’皇帝御驾来此,那个什么‘人王’不但不亲自出来迎接,还要横生出许多枝节,到底是何居心?”
正自议论不已,忽闻教众传报入来,说是东宗教主唐赛儿有事相商,人已在帐外等候。
北宗诸人其实都有点轻视这个新任教主的年轻女流之辈,但江湖礼数终不可缺,当即一齐走出帐外。
铁蛋等人也正在北宗大帐之中。
他们刚才在谷外只和唐赛儿匆匆打了个照面,并未多作交谈,此刻自也纷纷站起身子,欲待迎将出去。
帅芙蓉却不知怎地,显得有点紧张,低声向铁蛋道:“他们想必要商议‘白莲教’中之事,咱们在场多所不便,还是避开为妙。”
铁蛋见他面色怪异,正摸不著头脑,何妙顺等人已将唐赛儿迎了进来。
只见她竟披麻戴孝,身著缟素,一股淡淡的哀愁从她身上隐约流泄而出,眉目间却挂著一种坚毅镇静,几乎已可算得上是凛冽森严的神情。
铁蛋等人再也想不到,才只数月不见,她竟由一个爱聒噪、爱热闹、天真活泼的小女孩,变成目下这等神圣不可侵犯的模样,都不禁望著她发起楞来。
唐赛儿却落落大方的和众人一一见礼,寒暄叙旧。
行到赫连锤面前时,黑小子忍不住了,莽莽道:“唐姑娘,你师父那样一个大混蛋,当初还想杀你,你何必还要为他戴孝?”
唐赛儿一摇头道:“我是为亡夫林三戴孝。”
众人又都一呆,心忖:“她真把‘病猫’林三当成她丈夫了?”
帅芙蓉尤其错愕,双眼发直,久久无法从小师妹身上移开。
唐赛儿却不跟他打招呼,迳向四大天王道:“彭和尚邀咱们来此共商三宗合并之事,但刚才又听说西宗‘人王’好像不大愿意让咱们见彭和尚的面,依我揣测,这可能只是他想要巩固个人地位之计,不知各位大叔意见如何?”
北宗诸人见她谨执后辈之礼,态度又不早不亢,竟有大将风范,不由顿敛轻视之心,改容相敬。
何妙顺道:“我想大概也是这样。江湖上早有传言,西宗‘人王’器量狭窄,不能容物,如今三宗合并,自令他心中不安,生怕坐不稳‘人王’之位。”
金刚奴哼道:“咱们根本用不著跟他噜苏,直接去找彭和尚就是了,难道他还敢强行拦阻咱们不成?”
北宗首领多半是老粗,当然都大表赞同金刚奴的意见,田九成嚷道:“他是人王,我也是人王,一国岂有二王之理?先把那小子废了再说!”
仇占儿笑道:“我看顺便把你也废了,另外立个聪明一点的当王。”
众人议论纷纷,都不外撇开西宗“人王”不管,迳自去找彭和尚商量。
唐赛儿不发一言,直等他们吵够了,方才淡淡笑道:“我想他此举用意,无非是要在咱们谈判之时,利用三宗之间的矛盾,把我们各个击破,他却好从中得利。所以只要我们二宗先行共同拟好腹案,就不怕他捣鬼,先跟他谈个一百次也无妨。”
北宗诸人听她分析事理颇有独到之处,又不禁楞了楞。[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
何妙顺道:“唐教主想必已有良策,在下等洗耳恭听。”
言语神态愈来愈是客气。
唐赛儿笑而不答,眼角朝铁蛋等人溜了溜。
帅芙蓉又偷偷一扯铁蛋,道:“师父,外面好多花儿,咱们采花去。”
无喜、赫连锤等人自非笨蛋,一齐应道:“对,采花去,采花去。”
一群人乱糟糟的涌出帐来,左雷搔著头道:“小泵娘变得真快,那像十五、六岁呀?”
秦琬琬肃容道:“她肩上那么大副担子,当然逼得她非成熟不可。”
铁蛋笑道:“如果是你,你也会成熟吗?”
秦琬琬故作正经的寻思半晌,点头道:“应该会吧。”
铁蛋一吐舌尖,打个哆嗦。
“好可怕!那天你也变成那副样子,我可真不认识你了。”
在谷内□□到傍晚时分,方才返回北宗大帐用膳,何妙顺等人都对唐赛儿赞不绝口,小家伙们亦只默默而已。
帅芙蓉胡乱吃个半饱,便独自溜出帐外。
月隐星稀,篝火沉郁,北宗各处帐幕底下发出阵阵低语,偶尔掺杂著一声爆笑,但在寂寂群山之中,竟显得遥远而恍惚。
帅芙蓉举步向前,心脏却似被人一把提了起来,胀闷闷的憋在胸腔中间,他脚步愈迈愈慢,透著颇不寻常的畏缩,修眉紧蹙,在无奈胆怯里迸出几丝凶狠。
不多时,走入东宗营盘之内,但闻四下一片静谧,连声哈息都难听见,只有左近山狗时时哼出一两响畏光的咆哮。
帅芙蓉长吸一口大气,抖动肩头,强作轻松样态,又行几步,蓦然打住,彷佛很想回头,却不知受了什么东西的驱使,终于缓缓踱向东宗大帐。
黑暗里立刻传来一声低沉呼斥:“什么人?”
帅芙蓉咳了两下,笑道:“李泼是不是?”
暗中那人的声音松弛下来,叫了声“四师兄”,却仍带有几分戒备之意。
帅芙蓉走上前去,只见大帐前后直挺挺的立著八名教众,帐内微微露出灯光,侧映在守卫磐石般冷硬的脸上,有种极端的肃穆森严,凝结在帐幕四周的空气当中。
帅芙蓉一一点头招呼过后,就待举步进帐,那李泼却横移两步,挡住去路,面现为难之色,嗫嚅道:“教主有令,未经通报,任何人不得擅入。”
帅芙蓉不由暗忖:“师父当日都无这等严明气象。”
惊异之余,心上不免泛起一阵怪异滋味。
却听唐赛儿在帐内道:“四师哥吗?请进。”
李泼方才侧身让路,耸耸肩膀,努嘴掀鼻的做了个鬼脸,彷佛在说:“没法儿呀,四师哥,日子不像以前那么好过喽!”
帅芙蓉回报一个苦笑,慢慢踱入帐门,只见唐赛儿端坐案前,荧荧孤灯照著她略显白皙憔悴的面庞,轮廓异常分明,榇著一身孝服,烘托出一份凄艳脱尘之美。
帅芙蓉简直是看著她从小长大的,却从未觉出她的美艳,此刻眼前乍然一亮,几被这绝世景象震惊得喘不过气,心底不断喃喃:“姓帅的,你真是个睁眼瞎子!”
唐赛儿抬起头来,举手掠了掠鬓边发丝,淡淡一笑。
“四师哥,请坐。”
愈显得风姿绰约,楚楚动人,一股少妇风韵圆熟流转不已。
帅芙蓉脑中一阵晕眩,生平首次在女人面前窘红了脸孔,讪讪坐下,穷自慌乱了一回,才托故望著案上书本笑道:“师妹好用功,半夜三更还在参研天书?”
唐赛儿顺手阖上经书,叹口气道:“此书所载多为幻法窍门,用之以愚民尚可,若冀望从中获取冶民之术或成仙之道,却是枉费心神。”
帅芙蓉笑道:“咱们‘白莲教’本就以骗人起家,那还有什么正道可循?”
唐赛儿正容道:“四师哥此言差矣。想那朱元璋虽出身‘白莲’,却终能承继正统,可见事在人为。师父三十多年来也一心想将‘白莲’改头换面,毕竟见识有限。”
又叹口气,续道:“小妹本还想从这本失而复得的天书之中,寻求天人大道,不料……
唉,看来想要振兴‘白莲’,真是难之又难。“
接著便滔滔叙说教中事务,从组织、人力、财务,一直谈到军事战术与煽惑百姓的技巧,偶尔提及自己数月前接掌教主所遭遇的种种阻碍困难之时,却总是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帅芙蓉难以想像她这几个月来究竟吃了多少苦头,心里不禁充满了敬佩之情,但愈往下听,那些字音却逐渐在他耳中“轰隆隆”的响作一片,天籁、树涛、山狗吠叫,也都隔到了十万八千里外;他的眼睛甚至已看不见灯火、看不见帐幕,只有那张生平仅见的绝美脸庞,在他眼前彷佛涟漪般一直扩散,一直膨胀,最后终于占据了他整个脑海。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唐赛儿道:“四师哥,你怎么了?”
帅芙蓉一惊回神,几乎就想倾吐胸中的爱慕之意,但眼光触及那端庄严肃的面容,背脊顿时冷汗狂流,半个字儿也说不出口。
唐赛儿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四师哥,帮我。”
忽然抬手除去头饰绢帕,满头乌云秀发立刻轻灵灵流泻下来。
帅芙蓉正自错愕,唐赛儿却已将一件物事塞入他手中,垂眼一看,竟是一柄剃刀,不禁又楞住了。
唐赛儿肃然道:“‘白莲’本是佛教一支,我既身为教主,理应削发为尼。”
缓缓背过身去。
帅芙蓉浑身一颤,剃刀险些抓捏不住,勉强道:“师妹,你这是何苦?”
唐赛儿幽幽道:“三师哥已死,我再待在红尘之中也是无味,不如一了百了,免得日后平添烦扰。”
帅芙蓉心中狂喊:“你还有我?你不是一直喜欢我的么?你和林三又未真正结成夫妻,何必要为他守寡?”
反覆呐喊了千百遍,嘴里却发不出任何字音。
却听唐赛儿又道:“这本不合规矩,但……四师哥,我希望我最亲近的人,亲手为我落发。”
帅芙蓉望著她的背影,刹那间明白了她的心意,泪水马上充满眼眶。
“她终究还是喜欢我的。这也算是一种惩罚吧?”
他咬住嘴唇,努力不使自己哭出声音,抓紧剃刀,站起身子,却怎么也无法把刀递出去。
他闯荡江湖十余年,手下伤过多少英雄好汉;他被底征战几乎夜夜不虚,怀中横躺过上千个女人,但如今这把小小的剃刀,这个他一直不肯接纳的少女,却真正难倒了他。
他的手在颤抖,心也在颤抖,泪眼蒙胧之中,忽然看到唐赛儿的双肩似在微微颤动,他想把她拥入怀里,却就在同时,剃刀也伸了出去。
天地无声,一灯青荧,唐赛儿满头秀发一绺绺飘落地面。
帅芙蓉尽量稳住持刀手臂,泪水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一滴滴的落在她逐渐光溜的头皮上,他也看见唐赛儿的泪水一滴滴的落在她自己腿上,但两个人都不说话,只偶尔迸出一声类似挣扎的闷哼。
帅芙蓉刮完最后一刀,心神再也承受不住,虚脱般连连后退,全身涌出冷汗,手一软,剃刀“当”地掉在地下。
他胡乱抓起一把头发,跌跌撞撞的冲出帐门,耳边好像听见唐赛儿喊了声“四师哥”,但他脚下毫不停止,一直冲出东宗营盘,方才仆倒在山谷内的如茵草地当中。
他紧抓著那绺头发,这辈子第一次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痛楚。
饼往旧事交替浮现眼前,他彻夜躺在草地上辗转反侧,时时捶打自己的胸口,把嘴巴塞到草丛里乱啃乱咬。
这般折腾到天明,已然双眼红肿,疲累不堪,正想爬起身来,却见“小谛堋焙樟锤自不远处的北宗大帐走出,手中提著水桶,不知要上那儿,一眼瞥见他这副狼狈模样,吃惊道:“你整个晚上都干啥子去了?”
帅芙蓉摇摇头,盘腿坐在地下,眼睛有点见不得阳光,只好低垂著头,闷闷道:“师兄,人活著好没意思。”
赫连锤没精打采的揉著睡眼,摸了摸肚皮,道:“果然没意思。”
帅芙蓉抓了把小草,不住搓弄。
“十多年来追逐女色,到底是为了什么?”
赫连锤可听得有点楞了,笑道:“怎么著?那天还笑我们呢。你不是蜡炬成灰泪始干吗?”
帅芙蓉没好气的道:“断掉了。”
赫连锤笑道:“哟,恭喜你啦。”
表里鬼气的望了望东宗大帐,挤眉弄眼的道:“碰到克星了是不是?怪不得整夜不回来,师兄妹叙旧哩……。”
帅芙蓉怒道:“少胡说!人家大姑娘……我三师哥的妻子,你别破坏人家的名节!”
赫连锤兀自歪嘴笑道:“能把你弄断,可真不简单。我早就看出那个小娘儿们骚骚的……”
帅芙蓉暴怒如狂,起手一拳,打得赫连锤仰八叉儿跌出五、六丈远,又和身扑上,拳脚交加。
赫连锤嚷道:“杀人啦!妈喔!”
回手扭住帅芙蓉的脖子,龇出牙齿乱打。
铁蛋睡梦正酣,被这阵吵闹引出帐来,见那一黑一白、一胖一瘦、一丑一俊两条大虫,滚在地下分不清楚,不由大冒其火,正想开骂,忽见“无影棒”邓佩远远自山上走下,边向自己招著手,叫道:“小师父,彭教主有请!”
第十九回 白莲盛开煤煤何廾 少林凋残英雄不再
半个时辰之后,铁蛋一干人随著邓佩越岭而上,沿途只见白衣教众散在各处较为平缓的坡地上垦植耕作,房舍殊少,多掘山壁筑窑洞而居,纯然一副农村景致,竟无半丝“白莲教”老巢的气象。
赫连锤笑道:“这个土匪窝儿好奇怪!”
话没说完,就被身边同伴敲了七、八下。
邓佩笑道:“本教是为了在现世构筑极乐世界作准备,一切贪欲、嗔恚、愚痴,决计无法存留于本山之中。”
铁蛋又想向他打听自己的身世,邓佩转转眼珠,支吾道:“马上就可见到彭教主,一问便知。”
又翻过两个山头,来到一处三面环山的山坳子里,虽不甚大,木造厅堂倒有三、五间,向西一峰险峻峭拔,高Сhā入云,平添山谷几分雄阔壮伟。
邓佩领著众人走到一栋房舍前面,示意余人止步,只让铁蛋一个人进去。
铁蛋心头忐忑,尤其惧怕那恶名昭彰,传说中杀害了满门师兄弟的彭和尚,磨蹭了好一会,方才推门进去,只见满头须发,恍若狮子一般的彭莹玉正当门而坐,把铁蛋吓了一大跳,连退好几步。
彭莹玉微一皱眉。
“门关了。”
铁蛋不敢不遵,忙依言照办,一面暗暗提气于胸,以防不测。
彭莹玉又道:“衣服脱掉。”
铁蛋愣了愣,怪问:“这是干啥?”
彭莹玉盘大巴掌一拍身边木桌,不耐喝道:“叫你脱你就脱,尽问什么?”
铁蛋暗付:“衣服本乃身外之物,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也活不了他,死不了我。”
当即一阵“唏哩哗啦”把浑身衣裳脱得精光。
彭莹玉笑道:“傻小子倒干脆,连裤子都脱了?好,转过去。”
铁蛋暗吃一惊,以为他要打自己的ρi股,正自犹豫不决,彭莹玉却又焦躁起来,巨掌一伸,抓向他肩头。
铁蛋脱衣服可以,被人抓住可不行,“伏虎罗汉拳”应念施出,“砰”地击中彭和尚手心。
彭莹玉身形略阻,铁蛋却后退两步,靠上了身后门板。
彭莹玉嘿嘿笑道:“脾气满强,果然有点你祖父的味道。”
双掌一错,连续三招重重击出。
铁蛋奋起全力接了两招,只觉他手上劲道比姚广孝还要强霸,震得自己双臂酸麻,再也不敢硬接第三招,身子一矮一溜,朝旁边躲了开去。
彭莹玉不中即收,但掌力余劲仍撞在门板上面,“克啦”一响,木门四分五裂。
无喜、赫连锤、秦琬琬等人正聚在门外等候消息,被这阵木片大雨打得抱头鼠窜,待看清楚屋内铁蛋赤身祼体的怪模样时,又不禁笑得打跌。
铁蛋兀自不知羞窘,全不伸手遮拦,只把头皮搔得“汽擦”响。
秦琬琬玉脸通红,大啐一口,急急背转过身,却也忍不住掩嘴偷笑。
只听右侧内室中一个妇人尖叫道:“没有错!就是他!”
铁蛋一头雾水,才一转身,就见一个胖墩墩、年约五十左右的妇女掀开帘子,奔将出来,没头没脑一把搂住,又是眼泪,又是鼻涕的弄得他一身黏糊,口中不住嚷道:“鸥儿!
鸥儿!“
彭莹玉面上绽开笑意,走到旁边,往他后腰一瞅,点头道:“嗯,脱裤痣。”
铁蛋后背围腰一转天生一排七颗大痣,川、鄂人称“脱裤痣”,意即生有此痣之人,裤带永远系不紧。
铁蛋却从不知这些常被师兄弟取笑的圆黑玩意儿,竟还藏有如许玄机。
那妇人哭道:“你还认得我吗?你是吃我的奶长大的呀……”
铁蛋被她抱得难过,大叫:“我吃什么?我吃不消!”
努力挣脱,噘著嘴,唧唧咕咕的穿上衣服。
彭莹玉一把扯住他,按到一张椅子上,眼中露出慈祥神色,郑重言道:“你好好听著,你本姓徐,名字叫做瘦鸥……”
铁蛋忍不住“哧”地笑起来。
“哇,好瘦!”
门外众人尽皆捧腹。
彭莹玉恶狠狠的在他脑门上凿了一记,喝道:“别开玩笑!”
铁蛋叠声应“是”,依旧间歇发出咕咕之声。
那妇人渐渐止住啼哭,抹著眼睛道:“你小时候又干又瘦,不想长大了竟这么胖……”
铁蛋笑道:“吃得好嘛。”
被彭莹玉恶眼一瞪,忙缩缩脖子。
彭莹玉这才道:“你祖父是徐寿辉……徐寿辉这个人你听说过吧?”
铁蛋点点头,又摇摇头,心想:“那不是个大人物吗?”
开始有点笑不出来了。
彭莹玉在另一张椅上坐下,目注铁蛋,思绪却似已飘向远方,缓缓道:“当年鞑子荼毒中原,我第一个看不惯,率领徒弟周子旺起事于淮西,结果事泄被围,徒众数千尽遭屠戮,只有老夫一人突破重围,亡命四处传教……”
铁蛋岔道:“这我有听说。洪武爷爷当年也听过你传教,对不对?”
彭莹玉哼道:“岂止朱元璋而已,他手下那些后来封王拜将,大富大贵的,更不知有多少。”
顿了顿,续道:“覆灭蒙元绝非任何一个人的功劳,我自也不敢说我有多大功劳,但四处传布弥勒教义,数我最力,却是不争之事。”
脸上闪过一抹亮熠熠的骄做之色,刹那间眉腾目灿,须发皆动,看得铁蛋眼睛都直了,怪忖:“这个人狂傲起来,竟恁地好看!”
彭莹玉又道:“至正十一年,群雄并起,刘福通、布王三、芝麻李、孟海马,或大或小,各有斩获。那时我正在蕲黄一带,便与倪文俊、邹普胜共推你祖父即位于蕲水,建国‘天完’。”
铁蛋虽已听过这种种事迹,仍不免惊心动魄,寻思道:“原来我祖父还当过皇帝呢,要命!”
彭莹玉叹口气道:“刚开始,咱们还颇有一番作为,岂料你祖父……咳咳,长相虽然十分庄严威武,性子却是……”
摇摇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道:“倒跟你差不多。”
一抹面皮,又似乎有些疲倦。
“再加上小人弄权,愈发一塌糊涂。我眼看事不可为,便率领部属退入山中……”
铁蛋又忖:“他居然也有部属,不知打从那儿召募来的?”
口中自不便问。
彭莹玉道:“果然,你祖父皇帝只当了九年,就被陈友谅那狗贼所篡。我得讯之后,急急赶去救援,你祖父却已被弑于采石,只救得你爹一人。”
铁蛋听得无名火冒三丈高,就想追问陈友谅后来下场如何,是否仍在人世,但他毕竟和尚当久了,念头一转,想道:“数十年前的恩怨,还提它作啥?就算我现在能找到陈友谅,又如何?他已老得手无缚鸡之力,难道我还把他杀了不成?”
顿时恶气全消,心平气和。
彭莹玉又道:“我把你爹带回山中抚养长大,成|人后娶妻生子,二十五年前先生下你哥哥……”
铁蛋大吃一惊,脱口道:“我还有个哥哥?”
彭莹玉点点头道:“就是本宗现在的‘人王’。”
不等他发问,迳自接道:“六年后又生下了你。那时蒙元已灭,朱元璋一统天下,照理说,大家同出‘白莲’,他又受过我教诲,大家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但他一不承认自己曾是‘白莲’一员,二又始终对我心存畏惧,只要我活在世上,就今他寝食难安。”
顿了顿,续道:“虽然他登基之后即一力泯灭诸般证据,但事实俱在,岂容他一手遮天?”
炳哈一笑,飞扬狂态又爆竹似的炸裂开来。
“尤其老夫的声望在川、鄂、湘、淮等地一直不衰,至正二十五年的蓝丑儿、洪武十二年的彭普贵、洪武十九年的彭玉琳,皆诈称老夫之名起事,百姓翕然从之,搅得朱元璋那厮一闻‘彭和尚’三个字,立刻心惊胆战,乃派出大批锦衣卫四处缉捕我等。”
看了铁蛋一眼,又道:“那十余年间,咱们几乎在躲躲藏藏之中度过,你爹因你年纪太小,挈带避难多所不便,于是就把你送到少林寺。”
彭莹玉其实隐去一节未提。
当初因见铁蛋腰间天生一排“脱裤痣”,深恐此子长大放荡,才把他送去和尚庙严加管束,如今此话自不必再说。
铁蛋想了想,问道:“少林向不收容婴儿,又怎会收留我?”
他更不可思议的是,彭和尚这个少林“空法”大师,当年偷盗经书,杀害同门,乃是少林的大叛徒,经由他送去的小ⅲ少林又怎肯接纳?
彭莹玉却似没听见他问话,干咳一下,道:“你爹和你娘七、八年前俱染重病身亡。”
指了指刚才拥抱铁蛋的妇人。
“这是你奶娘,你幼时吃过她一、两年的奶,还不快补行大礼?”
那妇人便又抽泣起来。
铁蛋根本不懂什么是“奶娘”,但只听得一个“娘”字,不得不走去磕了几个头,见她又要来抱,赶紧跳开。
彭莹玉道:“先吃饭,等下再去见你哥哥。”
当即命人在屋内摆桌置椅,整治饭菜。
赫连锤等人抽空围拢,尽拍铁蛋马屁。
黑小子道:“皇太孙,下官这厢有礼了。”
“石头”无惧道:“老七,咱们从小就是一对儿,硬碰硬,碰出了不少交情,对不对?”
无恶也道:“你这讨厌鬼的命倒不坏,现在看起来也不那么讨厌了。”
铁蛋不理他们,眼睛直盯著秦琬琬的胸脯,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皱眉悄声问道:“你们的奶可以吃吗?”
气得秦琬琬刷了他老大一记。
铁蛋嚷嚷:“你不喂我吃奶,还要打我?”
屋内顿时一场大乱。
正哄闹不休,忽闻一人在门口道:“彭爷爷。”
铁蛋正被秦琬琬揪住耳朵,面向屋壁,只觉整座屋子突然沉静下来。
铁蛋再看身边同伴,神情却一个比一个怪异,忙甩脱秦琬琬手掌,回头一望,也楞住了。
来人面容瘦削,眼神冷峻,正是当初名列“武当四剑”的“摩云剑客”徐苍岩。
彭莹玉嗯了一声,道:“来见见你弟弟。”
徐苍岩乍见铁蛋,自也惊奇万分,却很快就恢复了镇定,趋前执住铁蛋双手,歉然道:
“我不晓得你就是我弟弟,真是大水冲翻了龙王庙。”
彭莹玉一旁冷冷道:“先吃饭,吃完了再说。”
铁蛋兀自迷糊了好一阵,直到三碗饭下肚,脑中才逐渐清明过来,暗暗寻思:“哥哥既为西宗‘人王’,又去武当卧底,当然是希望有朝一日接掌武当,将那批剑术高强的武当道士,统统纳入‘白莲教’之中。但后来若虚真人却向朝廷靠拢,有意和‘白莲教’作对,‘快剑’关晓月在派中又甚得人望,下任掌门非他莫属,哥哥眼见计画不成,便在‘少林武当大会’上施出那记怪招,一来可使武当多结怨仇,无暇再找‘白莲教’的麻烦;二来,自己更可不著痕迹的在武当派内除名,以便专心本宗教务……只怪我那天胡里胡涂的跑去参加那次大会,险些做了个黑锅鬼。”
口中笑道:“你这条计策倒真让人猜想不著。”
徐苍岩面有得色,滔滔言道:“其实我本可随便弄死一个师兄弟,让武当与天下门派结仇,但后来想一想,反正我待在武当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叫自己轰轰烈烈的死掉算了。可笑那张邋遢,自诩医术天下无双,却还是看不出我假死……”
彭莹玉本埋头吃饭,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重重的哼了一声。
“你真当邋遢老儿看不出来?他只是不想再过问武当之事罢了。总而言之,小计策、小聪明,连猴子都会耍,没有大谋略、大胆识,永远也成不了大气候。”
显然对徐苍岩没能在武当混出名堂,感到很不满意。
徐苍岩被这番重话训得面上一阵青、一阵白,再不言语,草草用过饭菜,便告退出屋。
铁蛋突然之间多了个哥哥,自然兴奋得很,也跟著他走出屋子。
徐苍岩拍拍他肩膀,道:“上我那儿坐坐去。”
徐苍岩居住之处,也在这山腹里头。
门一推开,只见屋内氤氲缭绕,白蒙蒙的几乎看不见东西,一股奇异香味若有若无的飘浮在空气当中,闻著竟令人有点醺醺然。
徐苍岩掩上门,领著铁蛋往里走,却见一人盘腿坐在一只小铜炉之前,炉下火青,炉内烟红,映著他原本清瞿岸然的面容,竟透出几丝诡异,正是“一阳子”吴性谈。
铁蛋早知他俩有关连,并不觉意外。
那日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若非吴性谈先把铁蛋身怀“七毒门吸功大法”的印象,植入众人脑海,铁蛋后来当然也就背不上那个黑锅。
吴性谈双眼一翻,却似翻起了两个没有眼球的大洞,朝铁蛋立身之处滚了两滚,根本没看见他似的,嘴里含含糊糊的道:“刚才下了一场大雪……呜吁吁……雪都落到了我的炉子里,你看,有雪火才旺,房子快烧著了,烧哇烧哇……”
铁蛋以为他竟疯了,傻在当地。
徐苍岩却笑道:“房子烧了,再换一间。”
走到炉边坐下,取出一支空心竹管,一端伸入炉内,另一端却放入自己嘴里,深深吸了一口,彷佛十分享受,眯著眼睛回了半天味,将竹管递给铁蛋,道:“尝一口试试。”
铁蛋接过,也大吸了一口,顿时七窍都冒出烟来,呛得个半死,忙推还回去,只觉天旋地转,身体飘飘,半晌说不出话。
徐苍岩叽叽而笑,又吸了几口,忽道:“弟弟,‘人王’给你当,将来教主也给你当……那个老不死的再活不了多久了……老不死的成天只会逼我,我简直被他弄得烦死了!
烦!烦!烦!他个奶奶的……“
挥舞双手乱砍乱劈,满屋白烟立如峰巅冷云一般翻涌流窜,徐苍岩两眼贲张,好像在和看不见的敌人作战,但过不一会儿,左右双手却互相揪打起来,一招一式,往复进退,“劈劈啪啪”的甚是热闹。
铁蛋吓一跳,不知他为何如此模样,脑中兀自昏昏沉沉,大著舌头道:“我不想当什么教主,一点都不好玩。”
徐苍岩倏地停住交战双手,看了看铁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笑意,却很快的别过头去,叹口气道:“唉,不当也好。你不晓得我有多烦,讨厌死了!谁叫我是徐家长孙?”
吴性谈一翻白眼,忽道:“烦,当然烦,想当年我在‘七毒门’还不是一样?‘七毒门’那些王八蛋,那个王八蛋门主……武当派怎么还不杀光他们?”
伸手扯住徐苍岩衣领。
“武当道士干什么吃的?‘七毒门’和少林寺联手杀死了你,武当怎么不替你报仇?
嗯?“
忽又指著他笑道:“可见你在武当毫无分量,多个你、少个你,根本无关紧要。你哟,不管你走到那里都成不了大器……”
徐苍岩反手一巴掌,打得他面颊肿起五道红印。
不料吴性谈毫不动怒,反而顺势倒进他怀中,扒住他胸前衣服,轻轻的道:“我也一样,我们两个都是人渣……哈哈,都是人渣……”
徐苍岩抱住他身体,纵情大笑。
“人渣就人渣,管他那么多?不管啦!”
深吸一口炉内红烟,又将竹管放进吴性谈嘴里。
吴性谈嘻嘻笑著猛吸了好几下,眯眯著眼,把铁蛋看了老半天,笑道:“嘿嘿,是你……你还没死?你是他弟弟嘛?你怎么还没死?你……”
铁蛋见他神智不清,暗忖:“跟他讲什么都是白讲。”
胡乱应了几句,脑袋实在晕得难过,便告辞出来,走到门口,回头一望,见他二人在蒙蒙白烟之中抱成一团,你一口我一口的轮流吸著竹管,心里又想:“他们两个的交情倒真不错,朋友交到这种地步可真少见。”
不禁有点羡慕。
跨出屋门,清风一吹,头脑立刻舒爽了许多,只见无恶刚吃饱饭,在门外草地上□来□去的消化。
铁蛋上前一把抱住,笑道:“我们也是好朋友,对不对?”
无恶唬了一跳,蛤蟆般往旁直躲,骂道:“别以为你是那个短命烂皇帝的孙子,就可以不三不四、不上不下的。搞毛了我,打扁你!”
气咻咻的转身走开。
铁蛋搔头不已,又见“无影棒”邓佩笑嘻嘻的走来,一指那座面东背西的孤耸绝峰,道:“彭教主在峰顶上的山洞等你。”
铁蛋心道:“老家伙又作怪,把我叫去山上作啥?”
向众位同伴打了声招呼,便独自从西面攀登而上。
山峰陡直峭拔,草木不生,颇似一柄由地底剌出的阔背大剑,山壁上每隔数尺便可看到一两处楔入石中的铁环或绳索,大约总是以利教众偶然上下。
铁蛋此时内力雄厚,自不需藉助这些东西,背著双手,三脚两脚便已走至中腰,俯眼向下,房舍屋宇小得不像是真的,谷内人众更一个不见。
心上不由浮起一片苍茫虚无之感。
再往上爬,竟逐渐走入云雾之中,铁蛋心情也随著流云起伏变化,连自己都说不上究竟是什么。
身世之谜虽已解开,铁蛋却觉不著多少欣喜,反而隐隐约约的感到一种恐惧,恰如此刻行走于绝崖峭壁之上,脚下正有个大洞,有个漩涡,专等著自己往下掉。
铁蛋从不怕高,但现在竟极端难以忍受这种高耸险□,他再不敢向下看,一只短腿好像哪吒的风火轮也似飞滚起来,眨眼便已登上将近峰顶的一处平台。
临上峰前,邓佩曾告诉他路径,当下游目一扫,果见不远处有个两人多高的山洞。
铁蛋心忖:“老狮子也跟达摩祖师一样在洞内面壁参禅呢?”
相传达摩当年在少林面壁九年,以至于把自己的影子都印入了对面的石壁之中。
这块“影石”如今珍藏于“藏经阁”,轻易不得一见,铁蛋尚未正式受戒,当然无缘亲睹,想起彭莹玉满头是毛的影子若也嵌在石头里,不由暗暗好笑:“人家还以为是妖怪哩。”
满脑胡思乱想,人已走入山洞,顿觉四周漆黑黝暗,森森寒意直沁骨髓。
铁蛋略定了定神,待得瞳孔逐渐放大,才见一粒针尖似的白点悬在眼前,伸手去抓,却只是个空。
铁蛋迷糊半日,方才发现那白点原是山洞那端的出口,只因距离实在太远,竟令人搞不清楚是什么东西。
铁蛋惊忖:“这个山洞好长,别是用人力开出来的吧?”
一步一步向前走去,冷风刺体,□意浸人,不时东踩一个坑,西踏一滩水,恍若走在通注地狱的黄泉路上一般。
铁蛋心头发毛,愈走愈快,忽觉两恻壁间黑忽忽的立著一个一个一尺来高的东西,吓得他差点惊叫出声,驻足看时,只见两长列这种玩意儿,沿著洞壁一直向前伸展开去,正不知有多少。
铁蛋寻思:“还好都只是小表,没有大的。”
壮起胆子,走到右边一瞅,原来竟是一个一个的神主。
铁蛋就著微弱光线凝神看去,但见当面一个神主上写“左军队长苏复汉之位”。
铁蛋心想:“是了,这些大概都是彭和尚手下当年战死沙场的部属。”
再看旁边一个,却不禁一楞。
“先锋正将空玄之位”八个字,好像锥子一样戳入他眼睛,忙伸手揉了揉。
“空玄”乃少林历代门人中有数的几个高手之一,铁蛋从小就常听寺中长辈提起他的名字,此刻心中不由怪忖:“这个‘空玄’莫非就是那个‘空玄’?‘空’字辈的师曾祖当年被彭莹玉杀得精光,又怎会在白莲军中当什么先锋?”
依序看去,只看得七、八十个,“空”字辈的和尚竟就占了二、三十,有的是统领,有的是指挥,显然昔年在军中都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铁蛋愈看,心头愈是震惊,也愈加迷糊,蓦闻彭莹玉在身后冷冷道:“傻小子,搞懂了没有?”
铁蛋回过头,楞楞望著他半隐在黑暗中的狮子脸庞,竟也像那些木刻神主一般冰冷僵硬。
彭莹玉忽然一晃火摺,闪起一道剑光也似的芒焰,点燃了左手抓著的一满把香,递给铁蛋。
“这里全是你的师曾祖,和少林俗家三十六门中的前辈。一一拜过。”
铁蛋虽仍迷惑不已,却也不忙多问,接过香把,依次而拜,每拜完一个,便在神主前Сhā上三支香。
彭莹玉跟在他身边,缓绥道:“五十多年来,江湖中人提起‘空法’,莫不咬牙切齿,你大概也一直以为我是个欺师灭祖的大恶人吧?”
铁蛋依旧一个一个的拜过去,边点点头道:“你不辩解,人家当然都以为就是这样。当初这谣言又是怎么传出去的呢?”
彭莹玉沉声道:“正是我自己传出去的。”
铁蛋又一呆,说不出话。
彭莹玉道:“我十三岁出家,拜在少林门下,长老赐名‘空法’,二十岁艺成出山,一心想要复我大汉天下,因怕事发牵连少林全寺,乃用本名彭莹玉行走四方,结交豪杰,传布教义。首次率领周子旺起事不成,潜返寺中,长老‘天净’大师对我言道:‘时机尚未成熟,仓卒起兵徒增伤亡,待天下风起云涌之时,本寺当倾全力助你。’……”
铁蛋暗道:“这彭和尚已不像个出家人,那知少林第二十三代的住持‘天净’大师却更不像个出家人。”
心中一动,又忖:“难道五十多年前的和尚竟和咱们现在的和尚不一样?”
不禁望著那一块块神主发起怔来。
但听彭莹玉低沉浑厚的嗓音在山洞内袅绕回荡:“于是我再度出寺,到处传教,十三年间,足迹遍布大江南北,诱导数以万计的大汉子孙起而反抗鞑子的统治。至正十一年,‘天净’长老眼见水已满盆,乃派遣全体五百多名‘空’字辈的师兄弟,以及俗家三十六门的精英,在蕲黄与我会合。为免连累门户,大家全都隐去姓名,我又派人四处散播谣言,说是‘空法’偷盗‘如来神功谱’,少林‘空’字辈门人出外搜寻,结果一一被‘空法’暗算致死。‘天净’长老也一直作此说法,即对当时年纪尚小的‘灵’字辈诸位师侄,都不透露实情。”
铁蛋终于恍然大悟,畏惧之心尽去,望著彭莹玉在黑暗中兀自闪出光泽的面容,油然兴起满腔亲切与崇敬,心道:“我背过几个月的黑锅,那滋味可真难受。不想他竟心甘情愿的背了五十多年的大黑锅,若无大勇气、大魄力,那里办得到?”
不由得双膝一屈,跪倒在彭莹玉面前,磕头如捣蒜,口呼“师曾祖”不绝,不知怎地,眼中竟落下几滴泪水。
彭莹玉哈哈笑著踢了他一脚。
“起来,快把香上完。”
铁蛋忙又爬起,对著那些神主一个一个的拜过去,神态更虔敬了许多。
彭莹玉又道:“俗家三十六门派出的八百多名好手,也都依样画葫芦,对外宣称某某人已死,连后代子孙也一并瞒住。”
铁蛋点头道:“难怪邓佩、吕孤帆一直以为祖父已死,那天在‘少林武当大会’上还道是见了鬼哩。”
心底却不禁暗暗咒骂邓、吕二人:“他们那日追踪祖父而去,得知实情,便也投身‘白莲教’下,后来在北京遇到我,却连屁也不放一个,真不够意思!”
转转念头,又想:“这也怪不得他们,我的‘脱裤痣’未露,谁知道我是谁哩?”
彭莹玉话语中逐渐透出一股激扬亢奋,宛如金铁交鸣的铿锵之声:“咱们这一千三百多人,个个本领高强,又都正值壮年,一上战阵简直如同一群豺娘,杀得元兵丢盔弃甲,四散败逃,那消几个月,便南入湘淮,北踞荆襄,此为我‘天完国’最盛时期。”
黑暗中,只见他双眼彪焕,流灿不已,彷佛昔年纵横沙场,肉搏拚敌的景象又涌现在他眼前。
但那光芒只燃得一瞬,便逐渐暗淡下去,叹口气,默然半晌,再开口时,竟掩不住无限悲怆:“然而经过几场恶战,一千三百多名兄弟已战死了五、六百个,朝中又小人弄权,上下不和,军粮不继,你祖父更志得意满,无心进取,弄得咱们士气大落。后来我率部退入山中,又和元军、明军以及陈友谅的汉军鏖战过无数次,又死了不少弟兄。”
“入明以后,朱元璋那龟儿子仍不放过咱们,搅得咱们有家不敢回,有寺不敢归,成天在荒山野地里窜来窜去。四十多年下来,众家弟兄一个一个的阵亡、衰老、病死,如今只剩下我和邓老、吕老尚在苟延残喘……”
喉中似乎堵上了一样东西,摇头不语。
此时铁蛋已将洞内神主全数拜完,只见万点香头排成两列,顺著洞壁蜿蜒伸展,山风灌入,摇曳生辉,恍若两条遍体红鳞,绥缓游动的灵蛇。
香烟结成一张轻柔的网,好像人的心思一样细密的将每件物事都包里起来。
铁蛋望著香火,望著神位,念及这些少林前辈,不知为了什么,竟不惜将鲜血头颅抛洒在中原黄土之上,心头不由一阵莫名激动。
彭莹玉忽然双眉一扬,眼睛又开始闪闪发光,伸手揽住铁蛋肩头,笑道:“孩子,咱们少林寺造就了这许多热血男儿,总算不愧千年古刹之名。”
铁蛋体内血液澎湃,大声道:“这些人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彭莹玉放怀大笑,把他脑袋摸了两摸,拖著他往山洞末端走去,边震声大喝:“少林好汉一千三,少林英雄死不光!”
无尽匾舨愕碰撞,万点香头簌簌摇危宛若这洞内的上千幽灵都在齐声应和一般。
铁蛋行走其间,思潮翻涌不已,忍不住道:“师曾祖,出家人这样,好像有点奇怪?”
彭莹玉愤怒的看了他一眼,厉声道:“出家并非出世,出家正为入世。破除一己一家之私,而为天下苍生求福,才是我辈出家本旨。”
铁蛋暗忖:“姚广孝那天也这么说过,莫非这真是佛祖本意?为何如今寺中长老却像一根一根的枯木头?”
边想边已走出洞外,只见这山峰向东一面也是一块平台,恰正对著鄂南膏腴沃野,放眼望去,无边无际,长江、汉水蒸腾出蒙蒙雾霭,朝东流向更广袤锦绣的山河大地。
彭莹玉伸手指了指。
“这是块肥肉,任何得到这块肥肉的人,都想永远保住它,不惜使出各种手段。你所谓的‘出家人’,就是这些手段扭曲捏这出来的一种看似僧侣的秃头阉鸡!”
铁蛋不禁有点想笑,偏头却见彭莹玉双眼喷火,狠狠盯著脚底大地,忙强自咽下。
只见彭莹玉在绝崖边上踱来踱去,面对万里山河,不断挥舞双手,好像在跟什么人叫阵似的口沫乱溅。
“朱元璋自己也做过和尚,他对咱们和尚的力量明白得很。当年唐太宗李世民想入中原征伐王世充,还先得跟咱们少林主教打声招呼,请咱们帮忙;千年下来,十个老百姓之中倒有八个听咱们的话。朱元璋怕我们和尚怕得要死,既得天下,就想尽办法要将所有的释迦子弟都变成阉鸡。”
愈说愈愤慨,几乎就在绝崖边上跳起脚来。
“可笑如今那些和尚,竟然一个个心甘情愿的去当阉鸡,动不动隐遁山林,以修来世,修他娘的来世!隐他娘的皮!”
半空云里忽然摔下一个霹雳,群山怒号,天色陡暗,豆大雨点随著山风斜射而至,彭莹玉却毫无所觉,依旧拍著胸脯大吼:“地藏菩萨‘地狱不空,誓不成佛’,那些阉鸡在现世全无作为,还妄想成什么佛?现世若不须咱们奋竦改造,咱们还留在这世上干什么?”
电光下,暴雨中,彭莹玉双手乱舞,大叫大跳,满头须发被狂风吹得倒竖如剌□,宽大白袍猎猎作响,整个人彷佛就要飞上天空。
吼声和雷声撞出火花,撕裂著浑沌暴乱的苍穹,向下掷往昏沉灰蒙,不见半样明确物事的莽莽大地。
铁蛋躲在洞内,望著他乱嚷乱蹦,心忖:“多少有点疯了吧?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也难怪他。”
彭莹玉又骂一回,忽然转身盯著铁蛋,喝道:“你跟乌龟一样躲著干什么?你怕雨不成?出来,给我站出来!”
铁蛋只得硬著头皮走入雨中,猛个想起一事,问道:“师曾祖,那你也没偷‘如来神功谱’喽?”
彭莹玉哼这:“我要那东西作什?别人把它当成个宝,我可没把它放在眼里。”
铁蛋笑这:“空观长老直到如今还一直在骗我们呢。其实,跟自家人把事情说明白,那有什么关系?”
彭莹玉摇摇头道:“当然不能说,万一泄露出去,朱家的人怎肯放过少林寺?”
雨愈下愈大,焦雷一个连著一个,电光划过的瞬间,两侧山头霍然耸现,恍若刚从地底拱出,且正向这边压逼过来一般,长江在远处烧起惨银色的光,好像一条做著临死前挣扎的长虫。
彭莹玉突地有些失神,喃喃道:“当今之世,除了我自己和‘真空’、‘无生’二老之外,便只有空字辈中年纪最小的姚广孝,和当时担任‘藏经阁’主的空观,熟知此事内情而已。这两人当年未随军外出,如今却都混得不错。”
重重哼了一声,言下显有未尽之意。
顿了顿,眼神一凝,又问:“空观经常跟你们提起此事?”
铁蛋点头这:“是啊,寺中小辈恨你恨得要死咧,尤其大家都没希望练那‘如来神功’了……空观长老还编了个谎,说你偷走了真的‘如来神功谱’,却换了本空白簿子放在‘藏经阁’里……”
彭莹玉哈哈大笑。
“这他倒没骗你们,‘如来神功谱’本就是册空白簿子。”
半空中又闪过一道电光,铁蛋脑中也紧跟著亮起一道灵机,不觉无限欢喜,拍手道:
“万法皆空嘛!”
彭莹玉脸上满是激赏之色,笑这:“迷人向文字中求,悟人向心而觉,‘如来神功谱’看不看都是一样,有没有也无差别。世人妙性本空,无有一法可得。可笑世人跋山涉水,上天入海,到处搜寻此经,却不知此经就在己心之中。”
一字一句直接锤进铁蛋体内,化作汪洋,变成空气,完完全全却又不可捉摸的溶入血脉经络,铁蛋只觉身体渐渐厚了起来,暗一提气,竟感不到以往丰沛雄浑、鼓荡汹涌的内劲,只有一股电流也似的热力,暖洋洋的浸遍四肢百骸。
铁蛋面对这种不可思议的变化,顿时一阵手足无措,讷讷这:“‘贱骨头神功’到底是不是‘如来神功’?”
彭莹玉哼这:“刚刚开了一点窍儿,马上又笨起来了。此功彼功何须讲究?如来即是贱骨头,亦非贱骨头;贱骨头是功,如来亦是功。孩子,内功正如佛性,人人具足,个个圆成,本来是佛,与佛无异。”
铁蛋又一次如遭电击,失声道:“你是说,每个人天生都有内功?”
猛然想起徒弟“搏命三郎”左雷,虽未曾修习过什么功夫,却全不惧一流高手的痛揍,当下迷雾渐开。
彭莹玉道:“愚人智人,佛性本无差别,只缘迷悟不同,迷则佛是众生,悟则众生是佛。但内功深浅,依我看却是天生人人不同,至于悟或不悟,其理则一。能悟之人,内力未必天生较不悟之人高强,但若终生不悟,再天赋多么高深的内力也是白费。”
铁蛋嘀咕道:“那我们平常练了十几年的功夫,难道都没个屁用?”
彭莹玉笑道:“一切众生本来是佛,不假修行。性即是佛,若不见性,念佛诵经,持斋持戒,亦无益处。武人练功,本为修习招武,于内力无所增损;□□练功,执著修行,充其量只得信解而已,见解名悟,闻解名信,信解非真,悟发信谢。若今日江湖中人讲招论式,囿于经典,强练外力,硬撑门面,率皆迷心外见,未悟自性;寻常人等不执外修,但于自心常起正见,内外不住,去来自由,能除执心,通达无碍,纵无招式外力,内力亦可拔尖。”
这番话,铁蛋倒很容易明白,心想:“原来修习内功也有顿渐之分。”
禅宗本重修行法门,讲究渐次觉悟,是为渐教,传至六祖慧能,携黄梅衣法,布化南方,阐扬单刀直入,直了见性,速疾顿悟而成佛果的顿教,禅宗至此分作南顿北渐两大流派。
但闻彭莹玉振嗓开声,直逼雷鸣:“人有两种,法无两般,迷悟有殊,见有迟疾;本来内功,无有顿惭,迷人渐修,悟人顿契,自见本性,天下无敌。”
铁蛋瞠目结舌,脑海好像此刻天空一样,时而昏暗,时而电闪,大雨倾盆落在他头顶上,却冲不走他胸中纠缠纷乱的迷丝线团,吃力想道:“照他这么说,我每被人家打一次,功力就增强几分,却又是怎么回事?”
彭莹玉突然手指远方,嗔目大喝:“你还不懂?那是什么?”
话语未了,天幕陡开,砸下一个猛雷,铁蛋扭头回望,不防胸口猝然一阵奇痛,人已飞出绝崖边缘。
铁蛋屡次挨打之前,都多少有些防备,唯独这次根本连想都没想到,彭莹玉拳劲又大,打得他前胸似已贴上后背,身体更随著狂风滚出几十丈远。
脚底深不可测,绝崖遥不可及,胸腔痛不可耐,铁蛋悬浮于旷荡虚空之中,自忖必死无疑,却只觉丹田升起一股说不出的麻痒,电芒也似疾速接散。[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
天晦地冥,雨骤风狂,一瞬间,整个世界都沉入黑暗,一串密集连珠的紧雷声里,突地透出一种极其古怪的声音,好像宇宙正在撕裂一般。
天空又闪过一道戟尖似的电光,钓勒著锐利的□角,辐辏聚合于一处,结成一个绚烂映夺的金色大圆,大圆正中,恰正飘悬著铁蛋圆滚的身形。
就在群雷即将再度轰鸣,电光炽燃最为耀眼的当儿,铁蛋整个身体忽然爆炸开来。
强光强风中,僧衣化作天池莲朵,千万只灰色蝴蝶鼓翼飞舞,四散航翔,铁蛋光溜溜的躯壳乍看已裂,却又倏然聚拢,浑身射出不可名状的彩华,顶门“百会”大|茓更彷佛冲起一根光柱,由浅绿而橙黄而深紫,最后竟至变成一道比电焰还要斐□的白光。
彭莹玉狒狒般大跳起脚来,暴声狂笑。
“试看破壳成器后,一声敲碎满天光!”
铁蛋距离崖边几有二十丈,若在以前,恐怕连一半都跳不过,然而此刻身处半空无所借力,却只轻轻一翻就已纵回绝崖平台,脚落实地,马上跪倒,嚷嚷:“多谢师曾祖成全。”
彭莹玉又踢了他一脚,笑道:“人家挨一记当头棒喝,就已足够觉悟成佛,你这小子挨了几百记,却仍旧执迷不悟。你师兄弟叫你‘铁蛋’可真没叫错,蛋壳厚得出奇。”
禅师为了促人觉悟,常用棒、喝,或棒喝交施,在对方不注意的时候,突然来上一记,往往能使人顿悟生命的玄奥。
铁蛋至此终于明白“贱骨头神功”之谜。
彭莹玉道:“你内力强劲,举世无双,只是悟性太差。换上别个天生内力薄弱之人,挨不得两下,早就死翘翘了。”
展眉一笑,又道:“不过话说回来,恐怕正是因为你内劲太强,所以蛋壳才这么厚吧?”
铁蛋又磕了几个头,方才爬起身子,只见雷去电远,风雨渐止,天际缓缓刷上一片银蓝色的光晕。
铁蛋挺起胸脯,深吸一口气,直有一口吸尽天地精华的气概。
彭莹玉笑道:“听说天竺僧七月十五又要来找少林寺的麻烦,如今冒出你这么一个,管教他们吃不完兜著走。”
铁蛋笑道:“本来以为师父已死,大家还真有点担心。七月十五那天,只要师父一出面,吓都把他们给吓死了。”
接著便要叙说天竺番僧的笛子如何古怪,一吹之下,全寺竟无几个人能够抗拒,当然希望这位见多识广的师曾祖能有圆满的解答,甚或应敌之道。
彭莹玉却有点不耐烦,皱眉岔道:“七十多年前,他们曾大败一场,自然会想尽办法来破解少林武功,这事我可不想管,有你师父和你两人,谅他们无法得逞。我只提醒你一句,近三、四十年来,少林寺内颇有蹊跷,你多加注意就是了。”
目注铁蛋,话锋一转:“你可知我把你找来干什么?”
铁蛋笑道:“打蛋。”
彭莹玉不理会他的Сhā科打诨,正色道:“我已八十九岁,再活不了多久,这十几年,百般造就你哥哥,总希望他能接下这副担子,岂料他才具有限,魄力不足,连耐性都差人一等,背地里直抱怨我逼得他受不了……”
铁蛋暗暗吃惊。
“好像什么都瞒他不住,这教主可真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当的,换了我,人家把我骂翻了身,我都还不知道哩。”
又听彭莹玉续道:“等我双脚一蹬,白莲西宗非坏在他手里不可。如今又有三宗合并之议,依我看,东、北二宗绝不服他,当今之世,除了你以外,任谁都无法使三宗复归一体。”
铁蛋那日推开地牢门口大石,救了众人一命,继而大奋神威,独斗姚广孝,早令三宗诸人钦服感激不已;又素知他平日为人昏头搭脑,全无城府机心,亦不党同伐异,挑拨离间;又曾夺还天书神剑,交与东宗唐赛儿,又是北宗“四大天王”的恩人“魔佛”岳翎的徒弟;种种因缘都可顺利将铁蛋推上“白莲”总教主之位。
铁蛋抠抠头皮,心上感到一阵为难与畏缩。
举眼只见彭莹玉紧紧逼视自己,那股热切的企盼和压力,固然让他不自在,但脑海里瞬间闪过的种种,尤令他踌躇不决三堡争权夺势,残杀不休,甚至父子反目,手足相煎的血腥惨状,历历如在眼前,恍惚中竟又看见自己身著锦袍,高踞在龙椅之上,时而颐指气使,拍案乱骂,时而脸带鬼笑,假作慈祥,时而袖藏尖刀,背地杀人,时而疑神疑鬼,躲在被窝里偷看是否有刺客潜入房来。
铁蛋背脊沁出冷汗,心底直冒寒战,不由大叫一声:“不要!我不要当教主!”
彭莹玉眼嘴顿呈鸭蛋形状,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倒吸一口大气,竟有点结结巴巴起来:“你你你为什么不……不想当教主?”
铁蛋也答不出个所以然,但只连连摇头。
彭莹玉气呆半晌,喉管“各各各”的发不出声音,忽然一跳半天高,怒骂道:“你怕了是不是?原来你也不是块大材料!你们徐家的人没一个东西!祖父没出息,孙子更没出息!”
铁蛋笑道:“连佛都不想当了,还要什么出息?”
彭莹玉气得想揍他,又猛个记起揍他根本没用,愈发怒不可遏,吼道:“既不想当教主,练成这盖世神功又有何用处?”
铁蛋□道:“练成了高兴,练不成也可以,什么有用没用?你这人未免太死脑筋。”
不管彭莹玉好说歹说,只是不允。
彭莹玉不禁槌胸大叫:“咱们孤军奋战四十年,为的是什么?难道是为了我们自己不成?这洞里的一千三百多条好汉,一生之中何尝有过半点私心?”
铁蛋心头一震,又出了一身冷汗,惭愧的低下头去。
彭莹玉厉声续道:“你却只想到教主事务繁杂,怕累、怕动脑筋、怕没时间玩,你可曾替天下苍生想过一丁点儿?人生而有责任,岂能容你轻易推搪退避?就算你不姓徐,就算你与‘白莲’完全无关,老夫今天既然看上了你,你就非给我当教主不可!”
铁蛋心绪纷乱,嗫嚅道:“我又不晓得‘白莲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能当教主嘛?”
彭莹玉脸色当即缓和了些,点点头道:“这却怪你不得。”
一摸他脑袋,笑问:“孩子,当今天下如何?”
铁蛋耸耸肩膀。
“很好哇?”
彭莹玉一双狮眉顿时绞紧起来,怒道:“什么很好?”
铁蛋唔唔道:“就是没什么不好嘛。”
彭莹玉仰天怪笑不绝。
“没什么不好,就是不够好!咱们‘白莲教’就是为了要造出一个好到不能再好的世界!”
铁蛋心忖:“好到不能再好?世上那有这种事?”
彭莹玉双眼烧灼痛恨怒火,切齿道:“自从释迦灭后,世界便一直陷在罪恶苦境当中,奸人掌权,胡作非为,枭雄视苍生为鱼肉,无赖以天下为私物,弄得人间一片乌烟瘴气。”
突然举起双臂,吼道:“不过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等到月光童子下凡为王,我佛弥勒下生说法之时,定叫那些混帐王八蛋一齐滚到地狱里去!”
铁蛋眼见他双目之中果真燃起两股彷佛阴间烈火的芒焰,不由直从胃里打了个哆嗦。
彭莹玉转身望向脚下万里山河,面上又泛起一种梦幻似的色彩。
“孩子,你可知那时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大阿罗汉难提蜜多罗所说法住记’中有云:
弥勒如来应正等觉出现世间时,瞻部洲广博严净,无诸荆棘,溪谷堆阜,平正润泽;金沙覆地,处处皆有清池茂林,名华瑞阜,及众宝采,更相辉映,甚可爱乐。人皆慈心,修行十善,以修善故,寿命长远,丰乐安稳……“
铁蛋听著听著,也不禁心向往之,暗忖:“这个世界这么好,难怪有如此之多的‘白莲教’徒,不惜为它送上性命了。”
彭莹玉脸容湛湛放光,五官松出前所未见的柔和线条,向著无边平原,宛如慈母一般喃喃续道:“‘佛说弥勒下生经’亦多所描叙:时间浮地极为平整,如镜清明,举阎浮地内,谷食丰贱,人民炽盛,多诸珍宝,诸村落相近,鸡鸣相接。是时弊华果树枯竭,秽恶亦自消灭,其余甘美果树,香气殊好者生于地。尔时时气和适,四时顺节,人身之中,无百八患,贪欲、嗔恚、愚痴、不大□勤,人心均平,皆同一意,相见欢悦,善言相向,言辞一类,无有差别……”
铁蛋正自陶醉不已,心头忽然一动,暗道:“讲了半天,却没讲这世界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造成,可不是有点痴人说梦?若只因当今天下不如经书所述,便一再举事起兵,这个反可造不完了。”
又忖:“难怪师父当初要脱离‘白莲教’,大概总有点失望吧?”
却听彭莹玉继续念道:“……人民大小皆同一向,无若干之差别也。彼时男女之类,意欲大小便时,地自然开,事讫之后,地便还合。尔时阎浮地内自然生粳米,亦无皮里,极为香美,食无患苦……”
铁蛋愈听愈不对,禁不往脱口叫道:“不可能嘛!”
彭莹玉倏然顿住坝铮又吹胡瞪眼起来。
“你说什么?”
铁蛋皱眉道:“这简直是……人间真能变得这么好,人都不用上西天去啦。”
彭莹玉严肃异常的一点头。
“正是要把现世改造成极乐净土。”
铁蛋唉道:“人嘛,都是有时好,有时坏,恐怕永远都改变不了。你可有法子叫每个人的心肠都跟菩萨一样?”
彭莹玉呆了呆,止不住一股怒火翻上头颅,喝道:“你……你这傻瓜,你懂什么?”
面色血胀,煞是怕人。
铁蛋却仍滔滔不绝。
“其实,师父创建的‘三堡’反而还比较行得通,最起码他们知道世人无可救药。‘白莲教’想得大好啦,又拿不出法子,怪不得会一直失败。”
彭莹玉气得结结巴巴:“想得太好有什么不对?难道不应该想得好么?”
铁蛋笑道:“想得好,做不到又有什么用?我倒怕‘白莲教’将来一统天下,会搅得每个人都活不下去。”
彭莹玉浑身颤抖,不住嘴大吼:“放屁!放狗屁!”
忽然后退两步,一脚踩到悬崖边上。
铁蛋却兀自不识好歹,抢道:“就说内功吧,悟的能有几个?若希望每个人都能悟,到头来不把你气死才怪。”
彭莹玉目呲欲裂,一口气憋在胸口,久久发不出来,好不容易扯裂喉管似的大叫一声:
“我当然晓得做不到,这还用你来讲?做不到也要做!”
腔调几乎整个变了样儿。
铁蛋这才发觉他面色不对,暗喊“糟糕”不迭,赶紧闭上嘴巴。
忽闻洞内隐隐传出一阵娇脆呼唤:“铁蛋,你在那儿?”
正是“龙仙子”秦琬琬的声音。
铁蛋皱皱眉头,想不搭理,彭莹玉却疲累的抬了抬下巴,铁蛋只得转身走入山洞。
行出十几丈远,才听彭莹玉茫茫然的低语之声又自响起:“做不到也要做,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
一声声“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孤独落寞的在洞壁间踯躅徘徊,洞内上千神主之前兀自未熄的万点香头又开始簌簌抖动,却是无法回答他的话。
铁蛋回目望去,只见他高大的白色身影嵌在洞口半圆形的光亮当中,虽仍挺得笔直,却不时露出一种摇摇欲坠的样态,铁蛋每走一步,他的身躯就缩小一分,终至缩至一点遥不可及,比针尖还小的白芒。
铁蛋暗暗嘀咕不休,人已走出山洞,还未见著秦琬琬的面,就先听她猝发一声尖叫:
“要死了,你呀?”
小泵娘玉脸飞红,背著身子站在不远处不停跳脚。
“你这人……裤带真是系不紧也!”
铁蛋方才醒悟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抠抠头皮,笑道:“我又没想脱,它们自己破掉了嘛。”
秦琬琬啐道:“你那七颗痣的本领可真大!”
不敢回头,一直向峰脚跑了下去,边道:“你快下来,你哥哥和东、北二宗的人打起来了。”
铁蛋大吃一惊,只一步窜到平台边缘,涌身便朝谷底纵落,疾如陨星,矫若扑鹰,掀掩之间便已赶过秦琬琬。
他自己倒还没觉著什么,但看在小泵娘眼里,却吓得呆住了,惊叫道:“你怎么搞的?”
铁蛋笑道:“我的壳儿破啦!”
一语未毕,早将秦琬琬远远甩在身后,心中又不禁暗暗好笑:“不披著壳子,还真无法跟妖怪面对面哩。”
眨眼落至谷底,马上就听见中午吃饭的那间木屋中传出各种热闹至极的声音,一大群西宗教众则将木屋团团围里,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
铁蛋蹑手蹑脚走到一名教众身后,不由分说,三下两下扒得精光,其余教众已知他是“瘦鸥少爷”,自无人拦阻。
铁蛋穿戴妥当,挤进门内,只见徐苍岩挥动长剑和“四天王”金刚奴斗作一处,东、北二宗主要首脑个个面有怒容,站在一边,西宗“真空”、“无生”二老却连连摇头,不住叹气。
铁蛋一时之间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楞眼相看而已,那知东、北二宗诸人竟大声咋唬起来:“徐二少爷,恭喜你啦!”
一个个眉开眼笑,显然都替他高兴。
铁蛋只有搔头□腆的分儿。
唐赛儿双目流转,高声道:“咱们既应彭教主之邀前来商议大事,自然怀著一片诚意,只希望三宗能够复归一体,使得咱们‘白莲教’日益茁壮,决无争夺名位的私心。”
她不疾不徐,侃侃道来,北宗诸人竟跟著一句一点头,彷佛这小泵娘是大伙儿的龙头一般。
铁蛋心中却已无余裕为她的领导魅力感到吃惊。
罢刚进得门来,还未觉著不对,此刻唐赛儿一开口,铁蛋才猛然发现她身著缁衣,头皮光秃,竟已变成了一个小尼姑,不由目瞪口呆,说不出话。
只听唐赛儿又道:“现在彭教主虽然还没露面,但本宗斗胆有个提议西宗若以铁……徐瘦鸥为王,咱们东宗决无二话,立刻俯首听命!”
丙然不出彭莹玉所料,北宗诸人马上大声附和。
“四天王”金刚奴铁臂一抡,“叮叮叮”隔开徐苍岩连环三剑,向后跳出战圈,咧嘴大笑。
“铁蛋小子,我可没想找你们西宗的麻烦,刚才只是气不过这王八……你哥哥出言狂妄,才跟他动起手来。现在既有唐姑娘的提议,我姓金的当然赞成,那个狗种敢不赞成,先吃吃我金某人的拳头……”
嘴里顾著说话,又以为自己既已表明拥护西宗,和徐苍岩的争斗自当告一段落,全没防著寒星乍起,倏忽已射至眼珠之前。
铁蛋见势危急,不暇细思,自然而然推出双掌,却没想到自己一身内力已然独步古今,罡风扬处,空气为之破碎,天地为之翻腾,徐苍岩长剑脱手飞出,人更跌撞在屋壁上,铁蛋掌劲犹未歇止,将整片屋壁击得稀烂,“摩云剑客”便连人带剑一齐摔了出去;金刚奴庞大身躯也稻草人似的飞起,恰正跌入围在屋外的西宗教众堆中,压出一大片叫苦之声。
金刚奴一跌即起,拍手大笑。
“今日方知世上有此神功,就被一掌打死也不虚了!”
其他人众惊骇之余,更大声喝采,喊得喉咙都哑了。
徐苍岩翻身爬起,面容似乎又裂成碎片,尖声一笑,道:“弟弟,你真有福气,尽得彭爷爷真传,可喜可贺!这当然没什么好说的,只要大家同意拥你为王,我做哥哥的只好附骥喽!”
拾起长剑,排开教众,头也不回的走入自己的木屋之中。
铁蛋懊恼不已,想跟过去解释一番,又不知该说些什么,竟楞在当场动弹不得。
唐赛儿眼珠闪动,飞快转过念头,立刻踏上两步,面对屋外西宗教众,高声道:“徐二少爷显然已得贵宗彭教主衣钵,咱们东、北二宗钦服至极,决计以他马首是瞻,却不知各位西宗本宗子弟意下如何?”
铁蛋当即悚然心惊。
这半年多来的阅历,尤其从三堡那儿得来的经验,使他洞悉不少群众的心理与反应,情知此刻只要有一个西宗教众高叫出“我赞成”,马上便能像黄河决口一般,引发无数附和,不但自己永远脱不了身,徐苍岩在西宗的地位更加荡然无存。
心念电闪,不等唐赛儿语尾落定,已先发一声斩钉截铁的大喝:“我不当!”
犹若一个暴雷,震得人人面色苍白。
唐赛儿眼见一招陈桥兵变,黄袍加身,硬赶鸭子上架的计策,竟被铁蛋当机立断的拨开,良机稍纵,便再难造成气势,小泵娘不由暗暗跌足,大呼可惜。
但她仍不死心,鼓起如簧之舌,百般劝说,铁蛋却横定了心肠,一百个不依,脑袋摇得像个货郎鼓,把所有人的热望全都摇冷了下去。
唐赛儿等人互望一眼,相对耸肩,无奈道:“只好再看彭教主意思如何,他老人家怎地还不露面?”
铁蛋心想:“他一来,我又完啦!”
可又不愿意撒谎,只得支支吾吾。
东、北二宗诸人还当彭莹玉不愿见大伙儿的面,不禁有点气愤。
“大天王”何妙顺沉声道:“彭教主既邀咱们来,却不跟咱们见面;咱们要推你们徐家的人当王,你们却又不肯,你们西宗可真够□扭!这样吧,我们再在谷口等候一个时辰,到时再无任何答覆或决定,咱们三宗合并之议就算作罢,大家各搞各的,谁也别管谁。”
手一挥,当先离去。
唐赛儿瞅了瞅铁蛋,彷佛想说什么,终于叹口气,摇摇头,跟著大家一齐走远了。
赫连锤等人忙争相围挤过来臭骂铁蛋不识抬举,铁蛋老气横秋的唉道:“你们懂什么?
少噜苏!要当你们自己去当。“
却抽空抓住秦琬琬,搔头道:“我不当教主,可以吧?”
秦琬琬忍不住一笑。
“我管你呀?奇怪!”
铁蛋打著结儿道:“我是说……如果我一直这样……嗯,这样没出息,你会怎么办?”
秦琬琬面上浮起一居红晕,眼中却闪著光,咬了半天嘴唇,忽然敲了他一下,叱道:
“你管我呀?奇怪!”
小鸟一样跑开了。
铁蛋不知怎地,却似吃下了一颗定心九,胸中舒畅无比,转念又忖:“好歹也该禀报师曾祖一声,他应该还有别的主意。总不能因为我,而使三宗合并不成。”
当即展开轻功,再度登上峰顶,穿过山洞,只见彭莹玉依旧面向无尽大地,叉开双脚,直挺挺的立在绝崖边缘,好像打从铁蛋刚才离去后,便不曾移动过半分。
铁蛋望著他孤独的背影,心头无限凄凉,只觉自己有点对不起人家,轻轻叫了声“师曾祖”,彭莹玉却连头都不回。
铁蛋又叫几声,仍然得不著回答,心忖:“莫非他不想理我了?”
绕到旁边一看,才发现他竟已气绝多时。
铁蛋急得大哭出声,双膝一软,“咕咚”跪倒在地。
“是被我气死的么?”
脑中一片昏沉混乱,久久无法自抑。
嚎啕了好一阵,终究不是办法,慢慢爬起身子,只见彭莹玉雄伟身躯傲然挺立于万丈绝崖之上,宛若一根撑住天篷的铁枪;山风凛冽,刮得他宽大白袍鼓胀飞荡,身体却硬是不动,双眼犹自烁烁有神,彷佛想把那与他作对的强风瞪碎一般。
这个胸怀狂热的老人一辈子都活在争斗之中,即令死亡也击不溃他的斗志。
铁蛋本还想把他放倒,双手才一触及他衣衫,却又立刻寻思道:“他天生是条硬背脊的好汉,如果一定要把他躺下来,恐怕他做鬼也会生气吧?”
顺著他不闭的双眼望去,他生前一心想要改造的锦绣大地平铺脚底,在艳阳下闪出宝石般的光彩,而此刻他无私无欲,只是紧紧守护著这个他曾经热爱的宝藏。
铁蛋又忖:“他应该永远站在道里的,总该有人永远站在这里。”
缩回手臂,转目一瞧,只见身后石壁上刻著十几个大字,显然是他刚刚临终之前,才用浑厚无比的指力镌刻上去。
“名曰空法,其实不空;心唯一念,不成也雄。”
蓦然间,铁蛋耳边又响起彭莹玉最后的话语:“做不到也要做,难道他们竟不明白么?”
萧索落寞的语声,一遍一遍摧击著铁蛋的心坎,铁蛋终于逐渐颌会,四十多年来,这些少林前辈所打的这场无人明白的战争之中,潜藏著多少刚强、悲壮与无奈。
热泪再度涌满铁蛋眼眶。
“他一直想找一个跟他一样的人,接下去打这场打不赢的仗,但如今世上,那还找得到这样的人呢?而我……”
胸腔里堵上了说不出的难过,心头忽又一震,忖道:“从一开始,大概就有不少人想要打破他的梦想,结果却是我……这才是他最不能忍受的吧?”
铁蛋痴立老人身边,面临今生最大的抉择,到底是违背自己的本心,接下这副不可思议的担子,还是依旧狠下心肠,撒手不顾?
两股相反的力道撕扯著铁蛋的脑筋和血管,使得他浑身沁出冷汗,远眺无涯无际的党莽河山,顿时浮起一阵□徨与恐惧。
“我成吗?”
铁蛋自问。
眼前天辽地阔,万象流转,实在是太大而且太复杂了,铁蛋垂头望向自己颤抖的手掌,只觉自己渺小得可怜。
“这一身盖世神功可有个屁用?我凭那一点统治天下,当主当王呢?”
铁蛋可以想像得到彭莹玉对这想法的评语“懦夫!”
然而,就在同时,另一种谦卑恭顺,几乎是膜拜圣物的情绪,却柔缓的将他浸泡其中,铁蛋逐渐明白那是宇宙间生机的感应,更是另一条不可抗拒的路径的召唤。
“我还没准备好,现在我只会把人间搞得更坏。”
铁蛋这度想著的时候,并不卑怯,亦无犹豫,命定的道路已然展开,像水一样轻悠绵长,却令任何人欲私心、暴权强势无法抵御的滚滚直指尽头。
铁蛋匍匐著身子,向彭莹玉磕了几十个头。
“师曾祖,对不起了。”
凝视他孤独的背影,心中仍不免愧疚。
踯躅著走过大半个山洞,又忍不住匮弁去、只见洞口又变作一粒极小极远,但却极亮的光点,彷佛一颗悬在冬夜天幕上的孤星。
“那是最后一个白莲教徒!”
铁蛋激动的想道。
身周烟气袅袅,万炷线香都已烧成了短短的一截,摇沃投射出暗淡的光影。
铁蛋一个眼错,上千座神主竟突然动弹起来,喃喃诉说著:“那也是最后一个少林英雄!”
铁蛋怅惘的走到洞外,正想下峰,将彭莹玉的死讯告知西宗教众,却突地暗忖:“师曾祖这么一死,西宗便算完了,邓、吕二老看样子也活不了多久,如今三宗又合并不成,死讯一出,难保西宗将来不被人欺负。”
望了望山洞,更又想道:“万一日后西宗守不住这块地盘,这洞里的秘密岂不就让朝廷知道了?”
当下打定主意,又朝洞口磕了几个头,双掌一分,凝气于胸,两股至刚至阳的劲力,顿把洞口周围的石壁震得粉屑四溅,块块松脱。
铁蛋缓缓阖拢双掌,宛若慈母拥抱婴儿,几十块磐硕大石不发半点声响,已将洞口完全封死。
铁蛋又痴立了一会儿,眼中忽然掉下几滴眼泪,轻叹口气,翻身纵下平台。
冷云横断峰腰,恰将峰上峰下隔成两个世界。
就在铁蛋穿透云层的那一瞬,身体猝然打个旋转,单脚脚尖找定一块略微突出的岩石边缘,宛若打桩一样,煞住了下坠之势。
遥望谷口,两队白色人龙正缓缓游出谷外。
束、北二宗足足等了一个时辰,眼见彭莹王仍不露面,不得不灰心离开。
铁蛋有点想追过去跟他们说几句话儿,却终于忍住没动,只一迳站立峰腰,目送他们消失在远方雾锁苍茫的地平线上,心中感喟不已:“那都是些好朋友。今日一别,再难相见,不知各人日后命运如何?”
虽无半分把握,但仍虔诚的向上天祝祷:“但愿大家都能活得好好的。”
两年后,也就是永乐七年,官军击破北宗,教众悉散,“后明帝国”土崩瓦解,“四天王”金刚奴、“大天王”何妙顺为官军所擒,械送京师,俱被斩首。
永乐十八年,唐赛儿起事山东,据益都,攻下莒县、即墨,进围安邱,为卫青所败,教众尽遭诛戮,无一幸免,唯独唐赛儿悄然遁去,朝廷乃诏捕山东、北京尼姑,及天下出家妇女,先后数万人。
唐赛儿不忍连累无辜,挺身自首,朝命捕下狱,加三木、铁拷,俟女尼女冠等既释,欲提唐赛儿问罪,打开牢门一瞧,只见刑具脱落一地,唐赛儿早已不知去向。
终明一代,白莲教作乱不绝,却始终成不了大气候,铁蛋今日推辞总教主之位实乃关键所在。
第二十回 错教错学齐遭暗算 阿猫阿狗同证佛果
铁蛋下得峰来,悄悄将彭莹玉的死讯告知“真空”、“无生”二老。
两个老人竟不流泪,只沉沉陷入一种破碎的静默当中。
铁蛋等人在荆山山谷内盘桓至七月上旬,方才离去。
在此期间,铁蛋兄弟俩虽天天见面,徐苍岩却一直挂著冷淡的神情,好像吸多了吴性谈炉里的怪烟,使得面容一迳罩著一层烟似的。
赫连锤摇头道:“那小子,愈来愈像条鬼魂了。”
铁蛋动身前往少林寺那日上午,晴空一碧如洗,徐苍岩的心情也似特别偷快,一路有说有笑的把众人送出谷外。
但当大伙儿取道朝北,偶尔转目回望之时,却见他站在谷口的身形半明半暗,蒙胧缥缈,彷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赫连锤又摇摇头道:“师父,你硬是不肯帮忙,西宗十年之内必定完蛋。”
帅芙蓉却忽然冷笑一声道:“师父若肯帮忙,他自己一年之内必定完蛋。”
铁蛋只是微笑沉默而已。
他那日从峰顶下来之后,整个人都起了极大的变化,余人但只觉得他内力深不可测,一走近他身旁,便不由酥酥麻麻,暖得心头冒泡;秦琬琬却不仅此,小姑娘细密的眼光早看出他发自内心的蜕变,那个呆里呆气的浑头小蜕芯乖僖惭安恢了,在她面前走动、说话、微笑的陌生人,处处散发出一种令她纳闷不解的气息。
小泵娘也爱得沉默了,也不再乱发脾气了,经常独个儿骑马走在前面,每当铁蛋和她说话,竟低垂著头,通红著脸儿,细声细气的应答,眼中偷偷闪出如波光一般灵动柔贴的流辉。
但愈接近少林寺,她就愈显得心事重重,一个人独处的时间也愈多了。
无喜等六个小蜕辛⒖叹筒炀跛的异样,互相挤著眼珠,窃窃道:“小心喔,妖怪不打人了,别是另有怪招吧?”
七月十四日下午,一行人来至登封县城附近,嵩山少室峰已然遥遥在望。
秦琬琬忽地心忖:“我跟著他们跑来这里干什么?笨东西就要回去当和尚了,难道还要我去求他不成?”
一团委屈绞满胸口,猛策马□,驰入道旁田野,却只见人影一晃,铁蛋已抢在马前,抠著头皮笑道:“你要跑到那儿去?”
秦琬琬正没好气,怒道:“你管?”
本还想顺带抽他一鞭,眼睛却先红了起来,偏过马头,又朝前奔去。
铁蛋忙撒腿跟在旁边,急道:“你在山下等我一下嘛!我回去办完事,禀明长老,要不了几天就可以下来了……”
秦琬琬扭头大叫:“不稀保
益加催马前冲,怎奈铁蛋一双短腿却似用云雾做成,紧紧跟定,甩之不脱。
秦琬琬气得大嚷:“你再不滚蛋,我可要打你了!”
铁蛋笑道:“那最好。就怕你闷闷的不打人,定是出了什么毛病。”
两人一追一跑,夹缠不清,乱奔到一间农舍前面,忽听左首猪圈顶上一人喝道:“狂徒找死?”
影长风疾,直扑铁蛋。
铁蛋略退一步,早闪过那人兜头一剑,定睛看时,竟是“金龙堡”的“舞爪龙”狄升。
铁蛋笑道:“你急什么?我又没欺负你们公主……”
话没说完,又著狄升挺剑剌来。
铁蛋再不退让,右掌轻翻,一股大力滚卷而出,好像如来佛戏耍孙悟空,顿令狄升车轮也似打了个筋斗,四脚朝天摔在地下。
秦琬琬一向痛恨“张牙”、“舞爪”二将,但此刻眼见狄升毕竟是为了自己而挨打,心中过意不去,勒转马头,冷冷道:“徐二少爷,好威风嘛?学会了‘如来神功’就到处欺负人?”
“舞爪龙”狄升本还未看清追逐本堡公主的野和尚到底是谁,灰头土脸的翘首一望,立刻呆若木鸡,心忖:“又是这个家伙!什么徐二少爷?又怎地被他学会了‘如来神功’?”
想破了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只闻“独角金龙”秦璜在农舍内道:“是琬儿么?”
木门咿呀而开,秦璜大步走了出来,但见他脸颊消瘦,胡须蓬乱,身上衣裳更绉得像只大布袋,昔日不可一世的雄霸气概几连半丝儿也不剩。
秦琬琬心下凄然,叫了一声“爹”,便再说不出话。
秦璜原本还满兴奋,忽一眼瞥见铁蛋站在旁边,面容顿时结成坚冰,冷笑道:“这些日子,你倒过得挺逍遥嘛?”
愈看铁蛋那副德行,愈觉恼怒,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待上前厮拚。
秦琬琬心知父亲决非铁蛋对手,忙纵马拦在二人中间,强笑道:“爹,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秦璜咬牙道:“‘魔佛’岳翎害得我堡破家散,我非跟他讨回这个公道不可!”
铁蛋心想:“都来凑七月十五的热闹,今年的鬼特别多。”
又忖:“天竺番僧和姚广孝、‘神鹰堡’都有勾搭,声势较往年更胜一筹,还好我功力大进,可助师父一臂之力。”
农舍内忽然传出一阵女子呻吟之声,秦琬琬不由秀眉微蹙,望向父亲,却见他面露喜色,搓著手道:“你姨娘就要临盆了,但愿她能生下一个小子,咱‘金龙堡’秦家便不愁后继无人,总有一天能再逐鹿天下,问鼎中原……”
边咕噜不休,踱来踱去,竟似面临生死关头一般。
铁蛋想起那日在北京,曾看见“醉花娘子”苏玉琪光溜溜的挺著大肚子,此刻耳闻呻吟不断,自己的肚皮也不禁跟著疼痛起来,寻思道:“等下撑破了肚皮,可不知要怎么缝?真个是惨极了!”
正痛不欲生,却听苏玉琪猛发一声惨叫,便突然沉寂下去,铁蛋暗喊:“糟糕,死掉了!”
一阵雄壮的婴儿嚎啕已紧接著自屋内传出。
泰璜欢喜跳脚不迭。
“是个男的?我秦家终于有后了!”
拔腿奔到窗外,叠声催促屋内使女快把孩儿抱出来瞧瞧,还不断慰劳似的嚷嚷:“娘子娘子,如今你可算是正宫皇后了,这些年真苦了你了,娘子……”
不料屋中之人却一迳磨蹭,急得秦璜开声大骂,好不容易才见一个妈子慢吞吞的捧出一团丝绸。
秦璜七手八脚的接过,揭开绸面一看,满脸喜色倏然分裂、阖拢了好几次,渐渐变作一种疑虑、焦躁、愁闷混杂的表情,最后竟至发起抖来。
铁蛋眼尖,早见那娃儿生得面皮黧黑,又胖又壮,心想:“这小子长相倒好,难怪‘独角金龙’高兴得抱不住哩。”
只见秦璜抖了好一会儿,突地喝道:“薛耸、狄升,过来!”
“舞爪龙”狄升已知不妙,吓得跟条毛毛虫相似:“张牙龙”薛耸本在农舍另一边守望,根本不晓得大祸临头,施施然跑来,一躬到地。
“堡主有何吩咐?”
早被秦璜一掌打了个满地滚,又抢上两步,一把揪住狄升衣领,切齿道:“老夫派你们两个伺候那贱人,你们却背地里勾搭起来给我搞什么把戏?”
狄升直劲求饶。
“那都是娘娘的指派,小人那敢不遵?堡主明□,实不干小人的事,何况这孩子的生父,此刻就在眼前……”
秦璜又猛发一阵抖,结巴道:“谁……是谁?”
狄升一指铁蛋。
“就是他!”
铁蛋全不知这种事儿有多严重,只觉他这话好玩,不禁咧嘴笑了起来。
不提秦璜面容惨变,一旁的“龙仙子”秦琬琬更如遭锤击,险些从马背上倒跌下地,指著狄升,颤声道:“你莫胡说!你……”
狄升抢道:“小人决不诬赖好人,刚才所言,句句实情。”
当下便把那日在“三堡联盟”之事,全盘托出:苏玉琪如何看上铁蛋生嫩猛辣,自己和薛耸如何擒住铁蛋,如何喂他海鲜、药酒,如何给他洗澡,如何把他和建文太子一齐送入苏玉琪房中,建文太子又如何与苏玉琪闹□扭,最后苏玉琪又如何吩咐二人把建文太子带走,只留铁蛋一人在房内。
狄升细细详述一遍,果真未掺半分虚假,至于他离去之后,帅芙蓉、赫连锤二人跑来搅局的情形,他却一点儿也不知道。
而他此刻眼见婴儿长得又黑又壮,活脱脱是个铁蛋二世,自然打从心底认定这个黑胚坏种必为铁蛋所播。
秦琬琬再也忍耐不住,翻身下马,母豹子一般抢到铁蛋面前,指著他鼻尖喝道:“你从实招来,你和那贱人在房里干了些什么?”
铁蛋见她凶恶成这副模样,不禁有点慌了,嗫嚅道:“她叫我念咒嘛,我就念了嘛。”
秦琬琬狠狠进逼。
“然后呢?”
铁蛋道:“然后……然后她就……她就把衣裳脱了,问我说‘这个你看过没有?’、‘那个你看过没有?’……”
秦琬琬一阵晕眩,眼冒金星,再问不下去,秦璜则听一句,骂一声“贱人”,身躯前仰后合,连站都无法站稳。
铁蛋那知他父女为何变得如此怪异,心中愈发著忙,扯直喉咙分辩道:“我不晓得嘛!
我怎么晓得被她抱抱,她就会生孩子嘛?“
但闻数响齐作,秦琬琬先裂帛也似一声尖叫,“呛”地找出宝剑,没命向铁蛋头顶劈来;秦璜发疯般怒吼连连,一掌击碎狄升头颅,又飞起一脚,踢中薛耸小肮,当即毙命,再单手举起婴儿,就想往地下摔。
只见巨影扑跃,一团硕大无比的黑色物事,笔直撞入秦璜怀里,厉叫道:“休伤我孩儿!”
却是“小谛堋焙樟锤及时赶到,拦腰抱住秦璜,伸掌朝他手肘上一托,那婴儿立刻高高飞起。
赫连锤欲待返身去接,却被秦璜回手击中后背,俯脸跌了个狗吃屎。
铁蛋一连避过秦琬琬七剑猛剌,眼看婴儿就要落地摔成肉酱,忙斜身掠出,一把抄住。
秦琬琬尖叫道:“你好疼你的儿子!”
又挥剑直指铁蛋心窝。
但觉风动光摇,帅芙蓉、李黑双骑并出,已拦在两人中间。
帅芙蓉伸扇压住秦琬琬长剑,晃头道:“秦姑娘有所不知……”
秦琬琬怒道:“你又要废话?”
帅芙蓉笑道:“实话实说,何废之有?子貌肖父,本乃天经地义,但秦姑娘别忘了,世间黑黑胖胖之人,满地都是,为何独把这婴儿硬栽在我师父头上?”
秦琬琬顿脚道:“他自己都承认了……”
帅芙蓉笑道:“他只承认被‘醉花娘子’抱了两抱,可没承认别的。”
一指兀自躺在地下哼哼唉唉的赫连锤,续道:“秦姑娘请看,这个东西的长相如何?”
当下便把那晚后半截的情形叙说了一遍。
秦琬琬却没想到这一层,不禁呆住了。
“独角金龙”秦璜俯眼望向赫连锤,只见他又粗又夯,比铁蛋更没个人样、脑中顿时一片狂乱。
“那贱人……那贱人的胃口居然这么低俗?”
但觉胸口紧扭,不知是嫉妒、愤懑还是不屑,想起自己多年来和她同床共枕,甜言蜜语,不由恶心得要命,简直比死了还难过,忽然大吼一声,转身奔向农舍。
“贱人!我宰了你!”
赫连锤急得大叫:“休伤我孩子的娘!”
忍痛爬起,紧紧追了过去。
帅芙蓉摇摇头,笑道:“秦姑娘这可相信我的话了吧?”
秦琬琬狠狠瞪著铁蛋。
“你说!这孩子到底是不是你的?”
铁蛋一手抱著婴儿,一手抱著自己的头,呻吟道:“我怎么晓得嘛?孩子是谁的,有什么关系?你们这些人真奇怪……”
秦琬琬又盯了他一会儿,反手还剑入鞘,腾身跃上马背,一指那婴儿。
“我等著看,看这孩子长大了像谁!”
放开马足,烟尘滚滚,眨眼就没了踪影。
铁蛋仍搞不清楚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楞在当场,半分动弹不得。
只听秦璜、赫连锤两人在农舍内摔门打窗、翻箱倒柜,一个大叫:“贱人,你给我出来!”
一个嚷嚷:“娘子,你在那里?”
饼不久,又见秦璜破房而出,一路向田野荒地中搜寻过去,凄厉的呼叱久久不歇:“你丢尽了我们秦家的脸?不管你跑到天涯海角,我都非宰了你不可!”
赫连锤也紧随跟出,没命狂追,帅芙蓉生怕他吃亏,忙带著众人赶来,费了好大劲儿,才猎熊一般将他截下,劝道:“唉,算了,找到了又怎么样?那种娘儿们……唉唉唉!”
赫连锤两眼通红,厉叫道:“我只要她一个!这辈子任何别的女人我都不要!”
居然倒入帅芙蓉怀中,大哭出声。
“求求你们,帮我把她找回来……她是我孩子的娘……”
众人吃缠不过,只得兵分七、八路,满山遍野乱搜一通,只望能找到苏玉琪的尸身也是好的,那知一直忙到翌日天明,仍然踪迹全无。
拖著疲惫的身子回到原处,却只见铁蛋坐在一块大石上,眼睛骨碌碌的瞅定怀中婴儿,不断喃喃:“你长得像谁呀?到底是你长得像我,还是我长得像你?就算我长得像你,又有什么不对?”
无恶眼见天己大亮,发急道:“快走快走,还有空理会谁像谁?”
在山脚下寻了户农家,将婴儿托付妥当,一行人便匆匆奔上少室峰曲折盘旋的山径。
铁蛋一路唉声叹气,想起秦琬琬临走前的话语,不禁万分烦恼。
“那孩子长大成|人,要多少年哪?小豆豆等到那个时候,恐怕都要变成大豆豆了。”
赫连锤更是满脸愁云惨雾,整个头颅就像一颗黑色的大泪珠,但当少林寺山门两旁“四大天王”塑像的头顶,霍然突出于岗峦线上之时,“小谛堋钡木神竟忽然一振,圆瞪凶睛,翻手找出大锤、喝道:“老爷杀光那些天竺败类!”
撒腿冲上前去。
铁蛋倏地回神。
“差点把正事忘了!”
欲待召唤弟兄冲锋陷阵,却发现大家早都已朝前跑出老远,连忙大步急追。
“盂兰盆会”本是佛家每年最重要的节日之一,大小寺庙莫不大做法事,以百种供物供奉三宝,施佛及僧以报亲恩,后又掺入道教中元习俗,更使得这天热闹非凡。
但此刻少林寺前竟冷冷清清,灯未挂,声亦无,连半个知客僧都看不到;山门内,原由五百僧兵把守的“木人巷”也空荡荡的,好像刚被饿鬼扫过一般。
无恶叫道:“番僧已经来啦!”
众人再加快脚步,恍若一大团龙卷风,呼啸著滚过前殿、天王殿,直到大雄宝殿之前方才停住。
只见两殿之间的偌大空地上,对峙著两队人马。
正殿这边,一千五百多名大小蜕校各依辈分、职司,排成七列,长老空观大师独自站在最前方,蓝中透灰的鹰眼被夏末炽旺的阳光一照,显得格外怪异。
以昙摩罗迦为首的天竺僧侣,则三三两两的聚于天王殿后,人数并不多,似乎还是去年来捣乱的那些个家伙。
铁蛋溜眼一转,见姚广孝和“美髯公”桑半亩都不在阵中,心头立即笃定如磐石,领著大伙儿静静退到一边。
寺中长辈不防他们七个师兄弟竟突然闯了回来,脸上都露出惊讶的神色,只是不便开口询问。
铁蛋暗忖:“师父又不知躲在那里了,一天到晚鬼头鬼脑的。”
但闻昙摩罗迦绷弹著舌头,吐出一串音节十分古怪的汉语:“你们快快不要抗拒,我们天竺和尚是爸爸,你们汉人和尚是儿子,爸爸要来住儿子的家,儿子就应该欢迎,不该阻挡……”
听得少林众僧又好气又好笑,喧哗鼓噪成一片。
空观双眸闪动,一只蓝、一只灰,嘴里冷笑道:“七十年前你们大输一场,去年卷土重来也未占著便宜,老纳还当你们今年找到了靠山,声势会壮盛”奇“书”网-Q'i's'u'u'.'C'o'm“一些,岂知……”再度扫视对方阵容,厉声道:“姚广孝已撒手不管,‘神鹰堡’已鹰飞人散,就凭你们这些人又能有何作为?不过重蹈去年覆辙罢了。”
昙摩罗迦哈哈一笑。
“咱们天竺大国不需人帮,照样能把你们中国小柄打得稀烂……”
空观忍不住喷出两股鼻风。
“你分明只是姚广孝手里的一颗棋子,‘神鹰堡’援助你们也分明是姚广孝的授意,你还在那儿胡吹什么大气?”
昙摩罗迦脸皮微红,好在天竺人面容如炭,看不怎么出来,强著舌头哼哼道:“闲话少说,我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
空观冷笑道:“说到真才实学,去年已经领教过诸位大师的厉害,这个真章不见也罢。”
天竺僧功夫平常,去年若无那古怪笛音捣鬼,任何一名少林子弟都不会输给对方功力最强的高手。
少林群僧忆起天竺人笨拙的身手,都不禁暗觉好笑。
昙摩罗迦悠悠道:“照你这么说,各位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喽?那么,我们吹吹笛子,你们却为何躺了一地?”
少林群僧又不由色变。
这一年来,大家无日无夜不在思索这个问题,然而直到如今依旧寻不出破解之道。
当初不惧笛音,独力逐退番僧,保全了本寺的“魔佛”岳翎,目下又不在阵中,虽说刚刚赶回来的铁蛋等七个小家伙,也不怕笛音作怪,但寺僧多半不知铁蛋功力大进,心中自仍不免忐忑难安。
却听空观仰天大笑一声。
“大师莫再故弄玄虚,你们那法宝的奥妙,老衲已经知道得一清二楚!”
天竺僧只有昙摩罗迦一人懂得汉语,除了他双眉紧蹙之外,余人依然嘻笑自若;少林群僧则个个眉飞色舞,高兴得不得了,寻思道:“长老毕竟是长老,真有他的!”
恨不能立刻冲上前去把他拥抱一番。
只见空观目迸精光,续道:“其实这道理再简单不过:击败少林弟子的,根本不是你们那根鬼笛子,而是少林寺本身的入门气功‘金刚一□’!”
少林阵中不禁一阵耸动。
铁蛋在旁也是一惊,心忖:“当初师父就曾这么说过,结果却被长老罚去菜园做工,如今长老自己也想通了,可见这‘金刚一□’确实大有蹊跷。”
那日岳翎逐退番僧之后,便当众指出“金刚一□”诸多运气法门不当,但这“金刚一□”相传为达摩老祖手创,八百多年来,一直都被列为少林弟子最重要的入门功夫,岳翎此说,大家自是不信。
“难道从古到今,所有少林前辈的运气法门都有缺失不成?”
人人心中都发出这种疑问,一边暗笑岳翎的脑袋未免太离谱。
长老空观更加大怒,斥责岳翎带艺投师,半路出家,满嘴胡说八道,蔑视先圣先贤,诋毁经书,刻意破坏少林千年传统,居心叵测,本应逐出门墙,但姑念他此次立下大功,乃罚他去菜园做工一个月,深自反省。
不料当晚岳翎便遭三堡联盟的人“杀”了,他那番议论,自也被大家抛诸脑后。
那知此刻重提这旧话的,竟是当初反对最力的空观长老,大伙儿惊诧之余,更都怀念起那个浑号“老牛皮”,成天没正没经,专好偷懒打盹的“方忏”和尚,也就是“魔佛”岳翎来。
但闻空观又道:“再说得明白一点,击败少林弟子的,甚至不是‘金刚一□’,而是大家依赖经书、依赖‘千年规矩’的态度。”
他这话其实是对少林僧众所发,眼睛虽仍望著面色愈来愈难看的昙摩罗迦,却似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
只听少林阵中一个高大和尚嘎声道:“长老……弟子不明白,‘金刚一□’乃达摩祖师手创,怎会……怎会不对?”[奇书网·电子书下载乐园—]
此人乃“监寺”灵识大师,性情刚急,那管三七二十一,脱口就问。
空观冷笑道:“达摩祖师也是人,不是神,当然也可能有不对的时候。”
少林群僧又都一呆。
他们从小便将达摩祖师奉若神明,丝毫不敢有亵渎之念,空观这话却如一根大针,狠狠刺穿每个人的心脏,虽令大家极不舒服,却又不禁同时忖道:“上天造物都会有缺陷,何况是人?”
头顶恍若开了一扇窗子,漏进一些从不曾闪耀过的光亮。
空观紧接著却又道:“‘金刚一□’究竟是否为达摩祖师所创,谁也不晓得,但这门功夫经过历代前辈不断的淬链改进,总不至于有太大的疏失。”
三言两语,又转了个大弯;弄得大家脑中之筋,根根错乱。
空观索性回转过身,面向全体僧众,厉声道:“但你们怎知,你们所学的‘金刚一□’,就是历代前辈所学的‘金刚一□’?你们怎知,如今那本经书上所载的‘金刚一□’,就是真正的‘金刚一□’?万一经书中途有了舛误,你们是不是也就跟著犯错?万一经书中途被人偷换成‘阿猫阿狗功’,你们是不是也就跟著学上了‘阿猫阿狗功’?”
众僧哗然不已,铁蛋脑海里也逐渐形成一个念头,只是还说不上来。
空观一指铁蛋等七个小蜕小
“他们的师父‘魔佛’岳翎乃是半路出家,可谓旁观者清,早就看出‘金刚一□谱’大有蹊跷,故而他传授徒弟,并未完全依照经书所载;不像你们的师父,傻呼呼的照本宣科,传给你们,你们也傻呼呼的照本传给你们的徒弟,一代错,全部错,错错相传,代代不绝,结果个个都成了天竺番僧的□中之鳖!”
其实少林众僧之中,本有不少人曾对“金刚一□”的若干部分发生过怀疑,但只一念想到此功乃千年神功、千年传统、千年规矩,便立刻打消了继续深究的意愿。
只见人影轻晃,“北刀”方戒已豹子一般无声无息的越众走出,墓碑面庞虽仍僵冷如昔,青磷磷的眼珠里却还是露出了震惊之色,凝视著空观,寒声问道:“长老莫非认为,如今放在‘藏经阁’中的那本‘金刚一□谱’,竟是假的?”
空观斩钉截铁的一点头。
“不错。”
方戒不等余人惊呼出口,又自抢道:“天竺人预先在那本假经中设下了陷阱,致令所有修习过‘金刚一□功’之人,都抗拒不了他们所吹出来的笛音?”
空观点头道:“‘金刚一□’乃是本寺所有内功的根基,根基既有瑕疵,后学的各种内功自然也都会跟著出毛病;平常不运气便罢,一运气就现出漏洞,堕入天竺人的算计之中。
那笛音其实并无古怪,只是尖锐得够教少林弟子心神涣散,从而破绽尽露罢了。“
方戒又道:“天竺人想必是七十年前大败之后,才处心积虑设计出这个陷阱?”
空观又一颔首,还未答言,方戒却已先摇头道:“不通。”
空观笑了笑。
“怎地不通?”
方戒道:“若说天竺人那次大败之后,在本寺伏下暗桩,伺机偷换经书,本非决无可能,但‘藏经阁’戒备何等森严,岂容他们轻易得手?”
铁蛋心想:“我长了那么大,也才只在‘藏经阁’的前厅中晃过一次哩。”
方戒续道:“何况,七十年前的少林前辈并未落入天竺人的圈套,理应可看出经书有假,更不会将错误心法传给徒弟。”
少林传功,向由一名上代弟子亲身传给数名下代弟子,根本无须经由图谱,因而上代若无差错,下代也不至于胡里胡涂的就中了别人的暗算。
却见空观微笑道:“这话本不错,但你别忘了,五十年前,本寺曾发生过一件大事,致令当时所有身负传功之责的‘空’字辈师兄弟离寺外出,至今仍无一人返回。”
他所指的正是当年全体“空”字辈追随彭莹玉反抗蒙元,创建“天完”一事,但大多数少林弟子并不明就里,还当他又要提起那根本未曾失窃的“如来神功谱”,唯独铁蛋心中大大一动,“呀”地叫出声来。
但闻空观续道:“当时的长老天净大师为了不使本寺传功中断,便在‘空’字辈中留下一人,负起全部传功之责,如今第二十五代‘灵’字辈众位师侄便都是由此人一手调教出来,此人当时在寺中的职务,也正是‘藏经阁’知藏!”
铁蛋托地蹦得老高,大叫道:“就是你!”
空观连理都不理他,又道:“万一此人就是天竺人七十年前大败之后所伏下的暗椿,一边偷换经书,一边将设有陷阱的心法传给‘灵’字辈,试问从此以后所有少林子弟,有谁能脱出天竺人的掌握?”
少林群僧个个汗流侠背,面面相觑,想起全寺数十年来竟一直都不知不觉的笼罩在天竺人的毒计之下,顿时一阵毛骨悚然,此刻又见果然一副天竺人长相的空观长老,悠悠哉哉、洋洋得意的和盘托出这绝大阴谋,想必还有更厉害的杀著紧接在后,又不由心弦猛抽,毛孔贲张。
但见空观仰天一笑,忽然拔身而起,直朝“天王殿”顶射去。
“杀生和尚”方戒喝道:“长老,得罪了!”
一溜赤青寒光,横扫空观腰际。
空观身在半空,竟不知怎地像跳虾般轻轻一弹,又拔起一丈多高,去势仍旧不歇,倏忽已跃至天竺众僧头顶。
少林诸人见他身法高妙无匹,简直已到了出神人化的境界,都止不住暗暗心惊。
“他卧底少林六、七十年,果然被他弄去了不少绝活。”
只觉眼前生花,寒芒再闪,方戒已猛鹘也似扑向狡兔后背,刀锋挂下飞瀑银河,照准空观后脑劈落。
却闻一声尖锐笛啸划破长空,恍若一根无形的钢丝弓绞,紧绷猛弹,竟将方戒一个偌大身躯凌空掀了个筋斗,败絮般摔落下地,幸亏他内力深湛,纵然气动心摇,面如泼血,仍能站住不倒。
但这一落,却正落在天竺阵前,立刻便有两名高大番僧抢将出来,伸出四只大手抓向方戒肩头。
少林众僧齐发一声惊喊,欲待冲前救援,却已怎么也赶不及。
万分危殆之中,猛然听得“啪啪”两响轻而脆的声音,两名番僧紧接著高高飞起,好像比赛一般,争先恐后的飞入“天王殿”中,不知得罪了几尊菩萨,咚咚当当响成一片。
众人这才看清铁蛋不知何时已来到方戒身边。
少林群僧俱是一流一的高手,眼界当然不低,却也不曾见过如此迅捷的身法,顿时惊得口呆目呆,暗忖:“这小家伙是怎么啦?师父怪,徒弟更怪!”
只见铁蛋毫不停滞,犹如行云流水,全不著力,却已在殿顶之前抢到空观身侧,右掌轻吐,彷佛要抚摸对方一样,滚滚大力顿将殿后古柏整棵折弯过来。
空观竟不闪避,扭腰回身,硬迎铁蛋掌势,“噗”地一声急而短的微响过后,空观咧嘴大笑:“好!”
顺势而起,盘旋落在殿顶之上。
铁蛋竟也大笑一声:“好!”
不再追击,飘飘坠下地面。
众人见他能胜不胜,正自错愕,却见空观俯身在殿脊后面一抓,提起一个人,抖手掷下殿来。
那人原先显然已被点中|茓道,但空观一抓一掷之间,却将他放开,只见他身手也自不弱,三两个旋转,直直站定,面色青白交错,眼神亦惊亦怒,竟又是一个少林长老空观大师!
无喜等人当即高兴得乱跳,对著殿顶上的空观大叫:“师父嘛!”
少林众僧精神都不由为之一振。
“监寺”灵识把手一挥,喝道:“拿下那个奸细!”
率先朝那站在地下的空观冲去,余人不动则已,一动便如怒涛排岸,汹汹压向天竺阵线。
昙摩罗迦怪嚷连连,三、四十名天竺僧人同时探手入怀,各都取出了一根笛子。
铁蛋见状,惊出一身冷汗。
“上次他们只用一根笛子,就搅得全寺落花流水,这回三、四十根一块儿吹,怎么受得了?”
大步抢入番僧阵中,左拳右掌,一口气撂翻了七、八名敌人,怎奈对方人数大多,又散据各角,实在招呼不过来,急得大叫:“你们还楞在那里干什么?”
无喜等人这才醒觉,连忙向前冲突。
却见东、西、北三面蓦然冲天飞起三条人影,对准殿顶上假扮成空观的“魔佛”岳翎,狠狠扑至。
纯金双枪迎光夺目,飞镰弯刀卷裂空气,青冥宝剑乘风激射,正是三堡堡主“美髯公”桑半亩、“公平大侠”马必施和衣衫破烂、乱发蓬松,跟个疯子一样的“独角金龙”秦璜。
岳翎纵声长笑。
“新帐旧帐一齐算!”
银蓝色光焰蒸腾如轮,鲜少动用的三尖两刃刀破天而出,宛若一幅号今鬼神的旗帜,冷锋翻斫,秦璜手中长剑首先拿捏不住,飞蛇一般没入云端,紧接著“当当”两响,马必施弯刀倒转回去,险些劈中自己头颅,桑半亩的左枪也同时砸上了自己的右枪。
火影倏灭,幽灵阴风却不知从何起自脚底,桑半亩大惊跃开,一缕寒锐之气已由肚腹倒划而上,胸前衣衫直裂至颈项。
马必施双眼暴突,厉啸不绝,再度纵刀扑来,不防一条蛋状人形大鹰也似横空飞到头顶,铁钵盂兜头罩落,弯刀立被一股大力吸引过去,滴溜溜的在钵底打了几滚,劲道全失,马必施更只觉臂膀逡麻,手掌不由松开。
铁蛋指尖轻旋,吃饭的家伙圆转如意,彷佛化缘一般,将镰刀、铁链一齐收入了钵盂之中。
这一串电光石大的动作,大出少林、天竺双方意料,都不禁稍稍止住了互相冲杀的脚步。
昙摩罗迦回神却快,又发一阵怪叫,天竺众僧便也叽叽咕咕的嚷著,将笛子送到嘴边。
铁蛋才叫了声“糟”,却见岳翎双臂一挥,“天王殿”右侧的钟楼和左侧的鼓楼,同时震天价响了起来。
少林寺大铁钟重达一万一千斤,为金代所铸;大鼓之声,更响彻三十里远近。
岳翎昨晚便潜回寺中,擒住空观,置于“天王殿”顶,又暗地吩咐香积厨的火工道人,分别躲进钟楼、鼓楼,听命行事。
那些人工道人从前最与岳翎投缘,没事就偷偷聚在一起喝酒、吃狗肉,眼见岳翎居然没死,已是喜出望外,又听有大功可立,更加争先恐后,此刻一瞧岳翎做出手势,个个卖弄精神,将那一对大钟大鼓敲打得好像死了爹娘一般,天竺笛音虽尖虽利,却怎敌得过这片巨大声浪,立被淹没得半丝儿也不闻,完全失却效用。
钟鼓齐鸣声中,只见殿顶上的岳翎蓦然转了个身,回复本来面目,随手一抖,僧袍灰云般飞走,里面是一袭半边火红,半边墨黑的衣衫,目迸寒电,声若劲箭,不但射裂了海潮也似的钟鸣鼓噪,甚且刺穿了每一个人的脑袋。
“亦魔亦佛,不魔不佛,今入此门,乃见真我。”
钟鼓回荡不绝,偈颂雳撼缭绕,双方人马俱遭统摄,木楞楞的呆立当场,魂魄竟似被声波冲上天空,悠然浮沉,只一瞬问,便已历遍大千万象、佛界魔界。
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三人不由想起数十年争斗拚战的生涯岁月,只觉一股说不出的萧索乏味据满心头。
“这些年来,我究竟做了些什么?我又在那里?”
六只眼睛不由得交会一处,都在对方眼中找著了无限空虚。
“当初若无岳翎,也没有三堡,更没有我们;如今又是因为岳翎,才弄得三堡烟消云散,世事果真都是如此荒唐可笑?”
一刹那,所有色相二界俱皆泯灭无形,却只感到一阵轻松平和缓缓降下,如春风,如暖雨,更有一番广阔景致浮现眼前,马、桑、秦三人脸上线条不禁一齐松软下来,“当当”两响,两柄纯金短枪掉落地面。
钟鼓兀自未歇,一波一波往复撞击,好像极力拓展著本已浩瀚无垠的宇宙,双方人马依旧呆立不动,随任那无尽之声,无穷之音,恣意纵横于方寸之间。
“小谛堋焙樟锤转目觑见空观木楞楞的就站在自己身边不远处,当即蹑手蹑脚的偷摸到他背后,双锤并举,奋力朝他顶门砸下,“咚”地一响,空观顿时跳起老高,亏得头骨甚硬,并未破裂,但七窍却已流出血来。
赫连锤哈哈大笑。
“总算杀了一个天竺大败类!杀人不须多,只杀一个大的就好!”
掷锤在地,大步走回人堆里。
空观抱头呻吟,陀螺般原地打了几转,双目突地爆出异样光彩,拍手大笑。
“荒唐!奶疲
好整以暇,盘腿趺坐而亡。
天竺僧众尽默然。
岳翎喝道:“冤冤相报何时休,争强斗胜为那般?各位大师远道而来,走了好长一段路,也该回头了。”
昙摩罗迦猛然想道:“回头?回到那里去?佛教在天竺早已式微,回去还有得混么?”
只觉天地茫茫,竟无容身之地,不禁冷汗直流。
岳翎笑道:“不来不去,随行随止,各位大师就留在本寺又有何妨?”
昙摩罗迦废然长叹,扭头嚷了几句,天竺群僧立刻一齐将手中短笛折断,默默退到一旁。
岳翎双手又一挥,钟鼓顿止,身躯也同时轻轻跃下,朝马、桑、秦三人一抬下巴。
“跟我来。”
当先走入大殿。
场中众人又楞了一会儿,议论纷纷。
“北刀”方戒调过气息,俯身抱起空观遗体,大步走向寺中“涅盘堂”,少林群僧有的跟了过去,有的则在大殿外探头探脑,窃窃揣测继任少林住持的会是谁。
铁蛋将近一年没回寺来,自然觉得事事新鲜,和著六个师兄、四个徒弟,到处乱走,却见昙摩罗迦满脸堆笑,眉眼皆动的挨近,哈哈道:“无欲师兄,今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凡事担待则个。”
铁蛋笑道:“你们天竺和尚是爸爸哩,咱们汉人儿子和尚那敢不供养?”
昙摩罗迦面红过耳,连道:“言重了!言重了!”
铁蛋忽然忆起那寄养在山下农家的“儿子”,立觉烦恼万分,撇下众人,懒懒坐在一棵树下发呆。
饼不久,忽见无喜等人手舞足蹈的跑来,嚷嚷:“老七,师父被全体‘灵’字辈师祖推举为住持,明天就要升座啦!”
“雪球”无爱更大跳著叫道:“咱们明天也要跟建文太子一齐受具足戒啦,以后就是比丘了!”
猛个想起从此再也不能随便偷溜出寺,更不能随便和妖怪搅七捻三,又不禁立刻搭拉下脸蛋,忖道:“我乐什么呀我?”
差点痛哭失声。
“怕痒鬼”无喜、“狐狸”无怒、“好哭鬼”无哀、“石头”无惧、“厌物”无恶也各自楞了一楞,强笑道:“对呀,咱们明天就是比丘了。”
面上现出狐疑纳闷,没情没趣的神气,搔著头皮,四下走散了。
铁蛋心上愈发沉重,暗道:“好哇,反正小豆豆也不理我了,以后就天天念经、打坐、吃饭、等死吧。”
迷迷糊糊想得胸口闷不可耐,斋堂钟声响过多时,居然丝毫也不觉肚□,再眨眨眼,竟就己到了傍晚时分,意兴阑珊的站起身子,四处瞎转几圈,只见“赫一帅二左三李四”四大徒弟当面走来,俱皆一脸严肃模样。
铁蛋寻思:“大的是来告辞的吧?”
心中大大不舍,又想缘份既尽,不可强求,重叹口气道:“你们何时下山?”
帅芙蓉摇头道:“师父有所不知,我们不走了。”
其余三个齐道:“咱们也要当和尚啦,师父!”
铁蛋吓了一跳,怪间:“天下恁大,偏要干和尚?”
四人垂泪者有之,嗟叹者有之,面如苦瓜、嘴脸索漠者有之,都道:“师父,世间唯有和尚最好干!”
铁蛋暗暗嘀咕不已,信步走到法堂前面,只见不少“无”字辈师兄弟里里外外的忙来忙去,显然正在准备明天庄严隆重的继任住持升座仪式。
“师父升完了座,就该咱们顶礼受戒,永列僧班了。”
铁蛋瞪起大眼,怔怔望进那微光摇危暗影幢幢的法堂,竟彷佛觑见了一窟了无生气的鬼洞,直从心底打了个寒战,急忙转身走开。
月光下,只见一人盘腿坐在旁边,正是法名“应文”的建文太子。
铁蛋本不想睬他,大步由他面前走过,忽又记起他明天也要受戒,忍不住扭头问道:
“你甘心吗?”
建文太子微笑著,连眼睛都不抬,脸色如同月光一样平和,轻泛出没有一丝波纹的光辉。
铁蛋益发烦躁,狠狠对他喷了两管大气,撇开短腿,绕到“大雄宝殿”正面,挺起肉橐橐的胸脯闯将进去,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指定那稳稳端坐于黑暗之中的阿弥陀佛像,跳脚大叫:“你说!我是谁?”
梁柱、殿角“嗡嗡”作响,数千个“我是谁”反问回来,倒把铁蛋搅得一楞,却听神龛底下一人呃呃笑道:“你问那家伙,他知道个屁?”
铁蛋险些魂飞天外,略一定神,壮起胆子趴下一瞧,竟是明日就要身为少林表率的师父岳翎,喝得个烂醉如泥,正躺在地下好睡。
身边歪歪倒倒的□著几团人球,俱皆酒味呛鼻,却是马必施、桑半亩、秦璜三人。
铁蛋惊呆半晌,笑道:“你们好逍遥嘛?”
桑半亩哼哼唱道:“纳衣,杖藜,念彼观音力。本来无树是菩提,六祖传真秘。礼拜当阳,皈依弥勒,诵华严,求忏悔,怎知,就里,忍事波罗蜜……”
依旧字正腔圆,功力十足。
铁蛋一拍岳翎肩膀。
“师父,我就知道你不想干,咱们趁夜走了吧?”
岳翎一翻醉眼。
“走?走到那儿去?我当初就是走投无路,才跑来少林寺;如今仍然走投无路,才当他奶奶的住持。你说得倒简单,全不知世间最难的就是一个‘走’字。”
铁蛋心头猛震,竟尔答不上话。
马必施打个酒嗝,冷笑道:“小子,你不想当和尚,你想干什么?你瞧瞧咱们,那个不是曾经叱吒风云的英雄好汉?你又有那点比得过咱们?不错啦,小子,我当你的师弟都还不嫌窝囊呢!”
铁蛋又吃一惊。
“你们也要做和尚?”
秦璜翻转过身,喝道:“这也值得大惊小敝?”
恼怒的看了他好几眼,终于认清他是谁,倍加冒火。
“小子,我警告你,你少打我女儿的主意!”
顿了顿,夹了夹眼,却又找补了句:“除非她也去当尼姑。”
四人一齐放声大笑,滚作一团。
铁蛋惹了满肚子气,掉头走出大殿,忽地暗忖:“有师父当住持,少林寺可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
愈愈觉好笑,心头轻松了许多,却终究无法释怀,回到僧寮,倒头就睡,诸般色相立刻缤纷鲜活的涌入梦里,其中当然有秦琬琬轻盈俏丽的身形,但更有许多说不上究竟是什么的东西,都挤在体内乱跳。
恍惚中,又见师父身披袈裟,木板也似正中而坐,十大证师分列左右,个个如丧考妣;师兄、徒弟、建文太子、三堡堡主,一一俯首受戒,引磬、木鱼、铛子、手鼓,声声频催,自己迟迟不进,冷汗滚滚而落。
“你想干什么?”
“你要知道,你不只是你自己而已”,种种责难纷至杳来,数千僧众突发一声大吼:
“还不快上前?”
铁蛋想说:“我还不懂这个世界,可惜了嘛!”
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只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嚎叫,蓦然醒转过来。
窗外透入蒙蒙光亮,少室峰正伸著懒腰。
铁蛋打了几个哈欠,又赖了一回床,忽然心想:“这是一个好天气。”
翻身下地,拿起钵盂,推门走入蕴育万物的晨曦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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