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成了“伟大”的知识和知识者中间的一个异类。
以前所有的满足都成了不满足。
真正的放逐是自我的放逐,真正的靠近是心灵的靠近。
真正的飞升其实是降落,真正的骄傲其实是谦卑。
于是,我欣喜地感觉到,我与那对自尽的夫妻和那个惨死的女孩更加亲近。
我以我的疼痛感受着他们的疼痛,我以我的爱体验着他们的爱。
我为那对夫妇和那个女孩而写作,这也是为我自己而写作。
我愿意为之而付出任何代价。
实际上,我已经付出了相当的代价——那些“自尊”被伤害的高等人士自会有他们对付“步调不一致者”的明枪和暗箭。
不过,相对于疼痛、相对于爱来说,我所付出的这些代价轻如鸿毛。
既然生活在这样的时代、生活在这样的国度已经不可改变,那么写作对于我来说,首要的意义便是凸现真实。
什么是真实?
真实就是那对夫妇临死前的悲苦——他们是父母,割舍不下对孩子的爱,可是他们已然无法承担痛苦;真实就是那个女孩临死前的悲苦——她是一朵灿烂的花儿,凋谢的时刻提前到来,美的毁灭是悲剧的极致。
他们是“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被遮盖着、淹埋着。
就在我面对真实的时候,我的许多同龄人们却在从事着“拔苗助长”的事业,最终的目的是让自己脱离于“沉默的大多数”。
他们的“拔苗助长”并非徒劳。
他们拼命背诵着英语单词,通宵排队等签证,为了到异国他乡去过富裕的和有尊严的生活;他们钻营着加入党团,踩着别人的肩往上爬,为了能够在本土有限的资源里让自己占有充足的一份。
我无意谴责或者鄙视他们的选择,但我真切地知道,这绝不是我的选择。
我的自由、尊严和富裕产生于、并且只能产生于我的写作。
只有在对我和我身边的每个同胞的尊严的捍卫中,我才会感受到享有尊严的快乐;只有在对我和我身边的每个同胞的自由的争取中,我才会感受到享有自由的幸福。
我常常念叨着武芳,那个被凶狠的恶霸毁容了的农村妇女;我常常念叨着曹海鑫,那个被邪恶的官僚残杀的农村青年;我常常念叨着那对夫妇和那个女孩,以及更多更多不知名的生命个体。
我对那些宏大的词语从来就没有什么感觉,如“国家”、“民族”、“集体”等,我的痛、我的爱和我的写作,只是针对每个鲜活的个体生命。
我将用我毕生的精力来呈现这个世界的真实,这条道路我不会回头。
与“拯救”相比,“呈现”更加适用于我们这个世纪——与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处的那个世纪相比,我们已经作出了怎样巨大的退却啊!
于是,我让我的文字如同火山熔岩一样喷涌而出。
我知道有人在等待着它们。
多与少,与数量无关;快与慢,与速度无关。
许多师长和朋友劝告我要少写一点、放慢一点。
我当然明白他们的好意,但在面对日益恶化的外部生态的时候,我别无选择。
我没有时间也没有理由将自己打磨成一件完美的工业品,然后保存在历史博物馆里;我更愿意做一把粗陋的匕首,只要它刀刃上的光芒能够让黑暗产生一丝的畏惧。
年轻,无论如何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年轻的时候有充沛的创造力,更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情。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台湾诗人痖弦为年轻散文家林耀德的文集写的序言。
林耀德是我最喜欢的台湾散文家之一。
他在十六岁的时候发表第一首诗歌,短短九年的时间里,他就成长为一棵让人瞩目的新星,有近百万字的诗歌、小说、散文和文学评论问世。
痖弦写道,因为文学生命成长异乎寻常的快速,“林耀德变成了一个传说,一个话题,甚至一个‘问题’,有人开始对他的‘超速’发展大表‘紧张’,有人批评他‘心急’、‘躁进’。
这些反映是可以理解的,的确,林耀德的出现不寻常,难免会引起疑虑。
打一个不恰当的比喻,这情形就仿佛完美看到一棵植物日夜不停地猛长,穿房过户,好像违反了‘自然常态’。”对于这样一些批评,痖弦是不同意的,他反问说:什么是“自然常态”?
他认为,“我们尽可以把林耀德的写作比作一个生命力特强的植物,他的快速、锐利、凌厉,可不可以解释成一个新芽刚刚冒出地壳那一刻的生猛?
根据自然规律,它不可能一直生猛下去,其呈现升弧、降弧的抛物线定律也是必然的。
西谚说,上帝造一棵南瓜藤,三个月就够了,但要长成一株参天的红桧,要百年千年的岁月!
‘小松犹百尺,少鹤已千年’,世界上任何稀罕珍奇的存在都需要长期的孕育,聪颖智慧如林耀德,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因此,痖弦诚挚地对他钟爱的后辈说:“老年人的沉默是韬光养晦,中年人的沉默是蓄势待发,今年才二十五岁的林耀德,我深信他有沉得住气、耐得住寂寞、大器晚成的沉潜功力,但我们也没有理由要林燿德一开始就老成持重地慢下来,沉下来,我们应该说:年轻的,你冲刺吧,你跃动吧,你尽量向上生长吧!
一个广大的世界正在等你,蓝天、阳光、朝露、甘霖在等你,天灾、地变、暴雨、狂风也在等你,爱的呵护在等你,无情的砍伐也在等你。
你的旅途正长,你的故事刚刚开始。”痖弦的这篇序言写于一九八六年。
十年以后,林耀德又写下了无数的华章。
正在这时,三十四岁的作家因心脏病猝死。
痖弦的$$$$$序言不幸成为谶语。
生命就是这样的奇特,造物主就是这样的奇特。
林耀德像一颗流星划破天际,虽然陨落了,但那一刻的光芒,却让无数的人仰望。
每当想起英年早逝的林耀德,我就有了相当的紧迫感。
生命的有限性是任何人也无法克服的。
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决定生命的价值的,是生命的密度而不是其长度。
我疯狂地观察、思考和写作,如同一个不会游泳的人在水中挣扎。
呐喊有没有回音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呐喊本身;燃烧会不会终结黑暗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燃烧本身。
现在是午夜时分,我最后整理完新书的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