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切问题,都在你专心致志地垂蒲公英的一刹那间迎刃而解。
诺言“你相信诺言吗?
你会轻易许下诺言吗?”在信笺的最后一页,你写下了两个斜斜的问句,仿佛你写信时歪着头沉思的姿态,天真而惹人怜爱。
给我写信,你从来都是随随便便的,从来都不会正襟危坐。
而你提出的两个问题,都是不好回答的问题,它们考验着我回答时的真和伪。
我当然相信诺言,在这个不相信诺言的时代;我当然不会轻易许下诺言,在这个把诺言当作玩笑的时代。
但是许诺的信与不信,轻易与沉重,我们的理解上有多大程度的相同呢?
——你那小小的问号,如同一把利刃划过我不设防的心口。
我相信诺言,相信诺言是一枚钉子,将飘零的我们钉在大地的手掌上。
诺言是一个封闭性的圆,把两个漂泊者变成一个漂泊者,把两条河流汇集成一条河流,让我们如钥匙一样透彻地锲入对方。
我习惯于把自己当作一只外壳坚硬内里柔软的蚌,而诺言则是一粒在恒河里流转了亿万年的流沙,冥冥之中,既是偶然又是必然地进入我的身体之内。
沙粒利用了我的疏忽,瞄准我的缝隙,然后不可抗拒地向我的心脏部位深入。
我痛得彻夜不眠,用泪水狠狠地把沙粒包裹起来。
真的,在我第一次流泪的时候,我不知道泪是不是能将这粒有缘的沙粒凝结成一颗亮晶晶的珍珠。
流泪仅仅是因为我的疼痛,没有别的奢望。
到了后来,泪水结晶了,我才发现痛苦也有痛苦自己的收获,而且痛苦的收获比幸福还要大。
诺言就这样防不胜防地变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与我河流深处的生命同在;诺言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在黑暗里生长着。
我的泪越流越多,我的心却越来越疼痛。
假如有一个小精灵在心脏深处,谁能若无其事呢?
于是,一颗晶莹的珍珠诞生了。
这颗珍珠属于我,更属于你。
而处在另一个漩涡中的你一点一不知道这边发生的一切。
为什么要让你知道呢?
诺言并不是写在纸上的契约,必须庄重地印上我们的手印。
时间像泥土一样栽培着诺言,诺言像树一样一圈圈地伸展着年轮。
年轮代表着什么,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
我还用回答你的问题吗?
我只需要把你的问号改为省略号,就是最好的回答——你说是吗?
莲子做成的蜜饯尝过许多种蜜饯,梨的,桃的,枣的,苹果的,橄榄的,却第一次尝到莲子做的蜜饯。
以前的那些蜜饯产于晴空万里的京华,这一盒莲子做的蜜饯却产于行云流水的南国。
在我的印象里,莲心都是苦的,采莲的女孩子美丽却忧婉,清秀却哀伤。
在采莲的秋天,愁也能湿人衣。
还记得么,那首年少时我们都不喜欢的小令“问莲根,有丝多少?
莲心为谁苦?
双花脉脉相问,只是旧时儿女。”那时候,我们的笑声像蝌蚪一样在水面上蹦蹦跳跳。
以后,家在万里之外,记得的,却只有这首小令,莲子却是再也没有见过了。
在那些窗外飘雪的冬夜里,我常常念叨着这首小令,仿佛闻到了莲子的香味。
现在,是不是应该尝尝这莲子做的蜜饯?
脱离莲蓬以后,这些莲子经过一轮冬春夏秋的沉默、孤独、忍耐、等待、该以怎样的姿态来迎接它们旧时的友人?
香气弥漫开来,有一种细细的水声;甜味也弥漫开来,有一种浓浓的颜色。
在舌尖与莲子接触的一刹那,我终于获得顿悟:原来所有昨天的苦都是为了今日的甜,所有昨天的生离都是为了今日的邂逅。
如果当初我们深陷其中无法自拔,那么岸永远是岸,水永远是水,莲子永远是莲子,蜜饯永远是蜜饯。
人生的贫乏,只因为我们对那些降临在身边的戏剧性的机会总是浅尝辄止。
当我们责怪人生的贫乏时,我们首先要责怪自己的冷漠与健忘。
《西洲曲》已经唱了很多年了。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置莲怀袖中,莲心彻底红。”那样的心境,我们却久违了。
面对桌上的这盒蜜饯,从远方带来的、莲子做成的蜜饯,我黯然伤神。
当年,我坚持认为,既然莲子也能做成蜜饯,那么无论怎样疏淡的爱情,都有在星空中靠近并且闪烁的那一天。
而过程,是一种考验也是一种挖掘,是一种互谙也是一种缔结。
走过的每一步都有另一个脚印陪伴,在任何一条陌生的街道上,我们见到的都是一树荫凉的绿。
谁知道,莲心的深处竟然是这样苦?
比黄连还要苦。
不要皱眉头,尝一尝莲子做成的蜜饯。
莲心就是自己的心——尝莲心其实就是在尝自己的心。
而我的心很苦很苦。
水声里的桥很喜欢沈从文的一段自白:“我行过许多地方的桥,看过许多次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却只爱过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人生如此,夫复何求?
与沈从文一样,我平生只愿看一回满月,只愿爱一个正当最好年龄的人。
第一次离家北上,火车晚点,入夜时分才过宛平古城。
同行的一位老先生叫醒了昏睡的我,告诉我说,卢沟桥到了。
这是一个满月的夜晚,在冰冷的月光下,卢沟桥倔强地屹立在前方的视野之中。
然而,桥下的流水已经干涸,没有汩汩的水声,漫漫的历史在一瞬间变得如同一张剪纸般飘忽不定。
作为桥的意义,卢沟桥算是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