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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5 咸味

他拒绝了教士的送终祷告,只是在诗中,在这样一种念头中寻找安慰:“我卑微渺小,但我的痛苦却能不朽。”这位勇敢的行吟诗人昂首步上断头台,没有唱赞美诗,也没有祈祷文,而是大声朗诵他的朋友龙萨的名篇《致死神》:“死神呵,我等待你,好心的朋友\/使我摆脱不堪忍受的痛苦。”在砧板前,他又抬起头,喊了一声(叹息多于哀怨)——“忍心的女人呵!”然后,面不改­色­地把脖子伸出去挨刽子手的斧子。

作为一个浪漫主义者,他的死也带着抒情史诗的韵味。

随着资本主义时代的到来,这种韵味一去不复返了。

爱情成为一项买椟还珠的活动,在巴尔扎克的笔下,在司汤达的笔下,在莫泊桑的笔下,我看到了死气沉沉的客厅和卧室,死气沉沉的丈夫和妻子。

嫁妆比爱情重要,面子比爱情重要——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比爱情重要。

夏特利亚尔作为情场的堂吉珂德,隐没在历史的地表之下。

在他人头落地的瞬间,激越的爱情也无可奈何地死去。

人类的进步总得付出代价,包括牺牲爱情。

这是残酷的,却不以个人意志为转移。

我怀念夏特利亚尔,如同怀念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

他比歌德更懂得什么叫爱情。

三陈凯歌在拍《风月》时,反复说,爱情的激烈程度“那是可以拔出枪向你开枪的”。

是的,激越之爱多少是蛮不讲理的。

坡坡坎坎,要过去,也只能不讲理。

我想起了最不讲理、也最讲理的郁达夫。

郁达夫青衫红粉、走马江湖,蓦然回首见到了王映霞,中年的颓唐顿时化作少年的激越。

“知识我也不要,名誉我也不要,我只要一个能安慰我体贴我的心,一副白热的心肠,从这一副心肠里生出来的同情。”他的攻势是猛烈的,如同赤膊上阵的许褚。

郁达夫的朋友都没有想到,他居然这样专一地去追求一个女子。

达夫说:“我的爱是无条件的,是可以牺牲一切的,是如猛火电光,非烧尽社会、烧尽己身不可的。”他已隐隐感觉到激越背后的悲剧­性­。

岁月不是白过的,不是这里,便是那里,隐伏着暗礁,你能躲过吗?

在读达夫致王映霞的情书时,我感到人生最苦的便是爱情了。

“我们只要有坚强的爱,就是举世都哂笑,也可以不去顾忌。

映霞,我只怕你心要动摇,要看到那些世俗的礼节虚荣而动摇,所以我诚诚恳恳地求你,求你信赖我到死,把我当你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看,比你一切礼教、虚荣、金钱、名誉都要伟大。

因为我对你所抱的真诚之一,是超越一切的,我可以为你而死,而世俗的礼教、荣誉、金钱等,却不能为你而死。”斩钉截铁的语气,掩盖不了对未来的恐惧。

如陈凯歌所说,拔枪­射­击固然激越悲壮,但落实到日常生活之中,还有如此魅力吗?

达夫的长处正是他的短处,音­色­太好的琴弦总是易断,激越的爱情往往不易维持。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爱情到了举重若轻的阶段,总是掺入“怕”的因子。

甜蜜是理所当然的,可这是付出代价的甜蜜,包含着生命的痛苦。

达夫爱映霞自然毫无疑问,但映霞呢?

她承受不了达夫异于常人的、波浪形的情绪,达夫的紧张、达夫的敏感、达夫的颓唐,她无法理解,自然也无法用似水的柔情去化解。

两人结婚十年,日日厮混。

达夫在西子湖畔筑风雨茅庐,自以为“死后神魂如有验,何妨同死化鸳鸯”。

谁知一次远行、数月分离,乃有悲剧的诞生。

达夫托好友许君照顾映霞,两人因而苟合。

我无意对王氏和许君作道德上的指责。

在我看来,激越的爱情从本质上就是短暂的,达夫与映霞能维系十年,已是奇迹。

即使没有许君的介入,他们俩人也没有“天荒地老”的可能,冲突和裂缝早已在达夫离开前出现。

一九三八年一月,达夫动身返家,在福州王天君殿求得签诗:“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

不是有家归不得,鸣鸠已占凤凰巢。”诗句奇突,达夫一路心境低沉。

归家后果然闻变,晴天霹雳,之后心如死灰。

“映霞最佩服居官的人,她的倾倒于许君,也因为他是现任浙江最高教育行政长官之故。”此后,两人又有数年之分合纠缠,乃至在报纸上刊登决裂之启示。

昔日之情意被愤怒和厌倦所取代。

杭州沦陷之后,日军焚毁了达夫一生心血修筑的爱巢。

家事国事大变,在抗日的烽火中,达夫一瓶一钵走天涯,漂泊到苏门答腊。

狂夫忆家却无家,浪子无情情最深,最后在­鸡­鸣风雨中以身殉国。

没有激越之爱,也就没有郁达夫“这一个”人。

在横眉与俯首之间,这好男儿当永生。

没有激越之爱,也就没有持续的痛苦、没有难以抗拒的敬畏、没有临深渊的感受。

我们的存在是脆弱的,美丽的事物与情感也一样。

激越地爱过的人,站在象牙塔的顶端,默默地凝视着最久远的时间、最遥远的国度。

由于激越,由于激越中的悲剧­性­,由于激越的洗礼,一种新的生活于是开始。

四帕斯捷尔纳克在致情人奥尔佳•伊文斯卡娅的信中写道:“当我写信的时候,始终无法摆脱对你的感情。

要是能够亲吻你而不是以笔和纸来表达爱情,那该有多好!”年过六旬的诗人称奥尔佳•伊文斯卡娅为“那么亲爱的饱经痛苦的女人”。

一九四六年两人相识的时候,他是名满天下的大诗人,五十六岁,结过两次婚;她是文学编辑、诗人的崇拜者,三十四岁,正在寡居,有一个女儿。

一切都没有阻止爱情的发生,他们两人在一起时是幸福的,但给彼此带来更多的是痛苦。

一九四九年伊文斯卡娅被捕入狱,官方要求她交待帕氏的“罪证”。

但她在威迫下没有背叛爱情。

帕氏也深爱着她,由于集中营中只允许与近亲通信,他便以“妈妈”的名义给她寄去明信片。

“我写给你的信本当像柔情与忧伤的激流一般从心窝里径直向你奔涌。

但,这种最自然的表达方式不是任何时候都能做到的。”激越的爱在残酷的压制下,成为潺潺的潜流。

正是这样的爱,成为帕氏创作《日瓦格医生》的巨大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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