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书网

9.9元支持站长用爱发电
繁体版 简体版
奇书网 > 余华中篇小说集 > 10

10

“你的感情异常丰富……你的事业和感情紧密相连。”

“生命呢?”她问。他仔细看了一会,抬起脸说:“那就更加紧密了。”近旁的四男三女在说些什么。“他只会说话。”一个男人的声音。

几个女人咯咯地笑。“那也不一定。”另一个­妇­人说,“他还会使用眼睛呢。”

男女混合的笑声在餐厅里轰然响起。

“他们都在看着我们呢。”一个女人轻轻说。

“没事。”男人的声音。

另一个男人压低嗓门:“喂,你们知道吗……”

震耳欲聋的笑声在厅里呼啸而起。他转过脸去,近旁的四男三女笑得前仰后合。什么事这么高兴。他想。然后转回脸去,此刻她正望着窗外。

“什么事?心不在焉的?”他说。

她转回了脸,说:“没什么。”

“菜怎么还没上来。”他嘟哝了一句,接着也将目光送到窗外,刚才那个男人仍然站在原处,仍然望着他或者她。

“那人是谁?”他指着窗外问她。

她眼睛移过去,看到陈河站在街对面的梧桐树下,他的顶上有几根电线通过,背后是一家商店。有一个人抱着一包物品从里面出来。站在门口犹豫着,是往左走去还是往右走去?陈河始终望着这里。“是我丈夫。”她说。

我九月十三日给你去了一封信如果不出意外你应该收到了,我天天在等着你的来信刚才邮递员来过了没有你的来信,你上次的信我始终放在桌子上我一遍一遍看,你的信真是写得太好了你的思想非常了不起。你信上说是警察的疏忽导致我们通信实在是太对了。如果没有警察的疏忽我就只能一人去想那起凶杀,我感到自己已经发现了一点什么了。我非常需要你的帮助你的思想太了不起了,我太想我们两人一起探讨那起凶杀这肯定比我一个人想要正确得多,我天天都在盼着你的信我坚信你会

位于城市西侧江飘的寓所窗帘紧闭。此刻是上午即将结束的时候,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走入了公寓,沿着楼梯往上走去,不久之后她的手已经敲响了江飘的门。敲门声处于谨慎之中。屋内出现拖沓的脚步声,声音向门的方向而来。

江飘把她让进屋内后,给予她的是大梦初醒的神­色­。她的到来显然是江飘意料之外的,或者说江飘很久以前就不再期待她了。“还在睡。”她说。江飘把她让进屋内,继续躺在床上,侧身看着她在沙发里坐下来。她似乎开始知道穿什么衣服能让男人喜欢了。她的头发还是披在肩上,头发的颜­色­更加接近黄|­色­了。

“你还没吃早饭吧?”她问。

江飘点点头。她穿着紧身裤,可她的腿并不长。她脚上的皮鞋一个月前在某家商店抢购过。她挤在一堆相貌平常的女人里,汗水正在毁灭她的­精­心化妆。她的细手里拿着钱,从女人们的头发上伸过去。——我买一双。她从沙发里站起来,说:“我去替你买早点。”

他没有丝毫反应,看着她转身向门走去。她比过去肥硕多了,而且学会了摇摆。她的臀部腿还没有长进,这是一个遗憾。她打开了屋门,随即重又关上,她消失了。这样的女人并非没有一点长处。她现在正下楼去,去为他买早点。

江飘从床上下来,走入厨房洗漱。不久之后她重又来到。那时候江飘已经坐在桌前等待早点了。她继续坐在沙发里,看着他嘴的咀嚼。“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他加强了咀嚼的动作。

“事实上我早就想来了。”

他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其实我是顺便走过这里。”她的语气有些沮丧,“所以就上来看看。”江飘将食物咽下,然后说:“我知道。”

“你什么都知道。”她叹息一声。

江飘露出满意的一笑。

“你不会知道的。”她又说。

她在期待反驳。他想。继续咀嚼下去。

“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顺路经过这里。”

她开场白总是没完没了。

她看了他一会,又说:“我确实是顺路经过这里。”

是否顺路经过这里并不重要。他站了起来,走向厨房。刚才已经洗过脸了,现在继续洗脸。待他走出厨房时,屋门再次被敲响。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姑娘飘然而入,她发现屋内坐着一个女人时微微有些惊讶。随后若无其事地在对面沙发上落座。她有些傲慢地看着她。表现出吃惊的倒是她。她无法掩饰内心的不满,她看着江飘。江飘给她们作介绍。“这位是我的女朋友。”

“这位是我的女朋友。”

两位女子互相看了看,没有任何表示,江飘坐到了床上,心想她们谁先离去。后来的那位显得落落大方,嘴角始终挂着一丝微笑,她顺手从茶几上拿过一本杂志翻了几页。然后问:“你后来去了没有?”江飘回答:“去了。”后来者年轻漂亮,她显然不把先来者放在眼里。她的问话向先来的暗示某种秘密。先来者脸­色­­阴­沉。

“昨天你写信了吗?”她又问。

江飘拍拍脑袋:“哎呀,忘了。”

她微微一笑,朝先来者望了一眼,又暗示了一个秘密。

“十一月份的计划不改变吧。”

“不会变。”江飘说。出现一个未来的秘密。先来的她的脸­色­开始愤怒。江飘这时转过脸去:“你后来去了青岛没有?”

先来者愤怒犹存:“没去。”

江飘点点头,然后转向后来的她。

“我前几天遇上戴平了。”

“在什么地方?”她问。

“街上。”此刻先来者站起来,她说:“我走了。”

江飘站立起来,将她送到屋外。在走道上她怒气冲冲地问:“她来­干­什么?”江飘笑而不答。“她来­干­什么?”她继续问。

这是明知故问?江飘依然没有回答。

她在前面愤怒地走着。江飘望着她的脖颈——那里没有丝毫光泽。他想起很久以前有一次她也是这样离去。

来到楼梯口时,她转过身来脸­色­铁青地说:我越来越觉得你的信是让邮递员弄丢掉的,给我们这儿送信的邮递员已经换了两个,年龄越换越小。现在的邮递员是一个喜欢叫叫嚷嚷而不喜欢多走几步的年轻人。刚才他离去了他一来到整个胡同就要紧张起来他骑着自行车横冲直撞。我一直站在楼上看着他他离去时手里还拿着好几封信。

我问他有没有我的信他头也不回根本不理睬我。你给我的信肯定是他丢掉的。所以我只能一个人冥思苦想怎么得不到你那了不起的思想的帮助。虽然我从一开始就感到那起凶杀与一个女人有关,但我并不很轻易地真正这样认为。我是经过反复思索以后才越来越觉得一个女人参与了那起凶杀。详细的情况我这里就不再罗列了那些东西太复杂写不清楚。

我现在的工作是逐步发现其间的一些细微得很的纠缠。基本的线索我已经找到那就是那个被杀的男人勾引了杀人者的妻子,杀人者一再警告被杀者可是一点作用也没有于是只能杀人了。我曾经小心翼翼地去问过我的两个邻居如果他们的妻子被别人勾引他们怎么办他们对我的问话表示了很不耐烦但他们还是回答了我对他们的回答使我吃惊他们说如果那样的话他们就离婚,他们一定将我的问话告诉了他们的妻子所以他们的妻子遇上我时让我感到她们仇恨满腔。我一直感到他们的回答太轻松只是离婚而已。他们的妻子被别人勾引他们怎么会不愤怒这一点使人难以相信,也许他们还没到那时候所以他们回答这个问题时很轻松。我不知道你遇到这种情况会怎么样,实在抱歉我不该问这样倒霉的问题,可我实在太想知道你的态度了,你不会很随便对待我这个问题的,我知道你是一个很有思想的人你的回你为我提供了一个掩饰自己的机会,即使我完全可以承认自己曾给你写过两封信,其中一封让邮递员弄丢了,但我并不想利用这样的机会,我倒不是为给邮递员平反昭雪,而是我重新读了你的所有来信,你的信使我感动。你是我遇上的最为认真的人。那起凶杀案我确实早已遗忘,但你的不断来信使我的遗忘死灰复燃。对那起凶杀案我现在也开始记忆犹新了。你在信尾向我提出一个颇有意思的问题,即我的妻子一旦被别人勾引我将怎么办?我的回答也许和你的邻居一样会令你失望。我没有妻子,我曾努力设想自己有一位妻子。而且被别人勾引了,从而将自己推到怎么办的处境里去。但是这样做使我感到是有意为之。你是一个严肃的人,所以我不能随便寻找一个答案对付你。我的回答只能是,我没有妻子。你的邻居的回答使你感到一种不负责任的轻松,他们的态度仅仅只是离婚,你就觉得他们怎么会不愤怒,这一点我很难同意。因为我觉得离婚也是一种愤怒。我理解你的意思。你显然认为只有杀死人是一种愤怒,而且是最为极端的愤怒。但同时你也应该看到还有一种较为温和的愤怒,即离婚。

另外还有一点,你认为一个男人杀死另一个男人,必定和一个女人有关。这似乎有些武断。男人有时因为口角就会杀人,况且还存在着多种可能,比如谋钱害命之类的。或者他们俩共同参与某桩事,后因意见不合也会杀人。总之峡谷咖啡馆的凶杀的背终于收到了你的来信你的信还是寄到106号没寄到107号但我还是收到了。我非常高兴终于有一个来和我讨论那起凶杀的人了,你的见解非常有意思你和我的邻居完全不一样,我没法和他们讨论什么但能和你讨论。你信上说离婚也是一种愤怒我想了很久以后还是不能同意。因为离婚是一种让人高兴的事总算能够扔掉什么了。这是一般说法上的离婚,特殊的情况也不是没有但那不是愤怒而是痛苦,离婚只有两种,即兴奋和痛苦两种而没有什么愤怒的离婚当然有时候会有一点气愤。你信上罗列了一个男人杀死另一个男人时的多种背景的可能我是同意的,你那两个词用得太好了就是背景与可能。这两个词我一看就能明白你用词非常准确,一个男人确实会因为口角或者谋财和共同参与某桩事有了意见而去杀死另一个男人。峡谷咖啡馆的那起凶杀却要比你想的严重得多那起凶杀一定和一个女人有关,你应该记得杀人者杀死人以后并不是匆忙逃跑而是去叫警察,他肯定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这种同归于尽的凶杀不可能只是因为口角或者谋财必定和一个女人有关。被杀者勾引了杀人者的妻子杀人者屡次警告都没有用杀人者绝望以后才决定同归于尽的。

你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时说你没有妻子,这个回答很好,我一点也没有失望。你的认真态度使我非常高兴。你没有妻子的回答让我知道了你为何不同意我的说法即一个男人杀死另一个男人必定和一个女人有关,没有妻子的男人与有妻子的男人在讨论一起凶杀时有点分歧很正常,不会影响我们继续讨论下去的,我这样想,我想你也会同意的。

你用杀人者同归于尽的做法仍然难以说明,即说明那起凶杀与一个女人有关。首先我准备提醒你的是同归于尽的做法是很常见的,并非一定与女人有关。我不知道你为何总是把凶杀与女人扯在一起,反正我不喜欢这样。男人和女人交往是为了寻求共同的快乐,可不是为了凶杀。我不喜欢你的推断是因为你把男女之间的美妙交往搞得过于鲜血淋淋了。我没有妻子的回答,与我不同意你将凶杀与女人扯在一起的推断毫无关系。你的话让我感到自己没有妻子就无法了解那起凶杀的真相似的,虽然我没有妻子,但我可以告诉你我有女人。你我都是拥有女人的男人,这一点我们是一样的。但是你我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分歧,你认为同归于尽的凶杀必定与女人有关,我则恰恰相反。一个男人因为自己的妻子被别人勾引,从而去与勾引者同归于尽。这种说法太简单了,像是小说。你应该认识这种勾引是需要一个过程的,不管这个过程是长是短,作为丈夫的有足够的时间来设计谋杀,从而将自己的杀人行为掩盖起来。他完全没有必要选择同归于尽的方法,这实在是愚蠢。事实上男人因为女人去杀人本身就愚蠢。其实你我两人永远也无法了解那起凶杀的真相,我们只能猜测,如果想使我们猜测更加符合事实真相,最好的办法是设计出多种杀人的可能­性­,而不只是情杀一种。这倒是一件挺有意思的事。也是消磨时光的另一种好办法。我乐意与你分析讨论下我非常高兴你的信总算寄到了107号而不是106号,我收到时非常高兴。你非常坦率你愿意和我分析与讨论下去的话使我激动不已虽然我们之间有分歧其实只有分歧才能讨论下去如果意见一致就没有必要讨论了。

你说你有女人但没有妻子使我吃了一惊我想你是有未婚妻吧,你什么时候结婚?结婚时别忘了告诉我。我要来祝贺,我现在非常想见到你。

你的信我反复阅读读得如饥似渴我承认你的话有道理有些地方很对,我反复想了很久还是觉得那起凶杀与女人有关我实在想不出更有说服力的凶杀了。请你原谅你信上的很多话都过于轻率了你认为那个男人有足够时间来设计谋杀“从而将自己的杀人行为掩盖起来”,这不是没有道理但是你疏忽了重要的一条,那就是同归于尽的凶杀的原因是因为杀人者彻底绝望。杀人者并非全都是歹徒都是杀人成­性­的也有被逼上绝路的杀人者。峡谷咖啡馆的杀人者何尝不想保护自己但是他彻底绝望了,他觉得活在世上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在他妻子被别人勾引时他是非常痛苦的,他曾想利用一种和平的方法来解决问题,他肯定时常一人在城市里到处乱走,他的妻子不在家里,正与一个男人幽会,而他则在街上孤零零走着心里想着和妻子初恋时的情景。他肯定希望过去的美好生活重新开始只要他的妻子能够回心转意或者那个勾引者良心发现。但是他努力的结果却并不是这样,他的妻子已经不可能回心转意而那个勾引者则拒绝停止勾引,妻子已经不可能再回到家中与他团聚生活了,希望已经破灭,这样就将他推到了绝望的处境里去了。他的愤怒就这样产生,他不愿意离婚,因为离婚以后他也不可能幸福。

他今后的生活注定要悲惨所以他就决定与勾引者同你有关那起凶杀的分析初看起来无懈可击,事实上只是你一厢情意的猜测,我发现你对别人的分析缺乏必要的客观,你似乎喜欢将你对自己的了解套到别人身上去。比如当你知道我有女人时你就断定这个女人是我的未婚妻。你关于未婚妻的说法只是猜测而已,就像你对那起凶杀的猜测一样,而事实则是我有女人,至于这个女人是否会成为我的妻子连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想这个女人没准是别人的妻子呢?不要把自己的­精­力只花在一种可能­性­上,这样只能使你离事实的真相越来越远。

事实上你对那起凶杀的分析并非无懈可击,我可以十分轻松地做出另一种分析。即使我同意峡谷咖啡馆的凶杀是情杀,也仍然可以推倒你的结论。首先一点,那个杀人者的妻子真的与人私通的话,那么你是否可以断定她只和一个男人私通呢?与许多男人私通的女人我见得多了,在城市的大街上到处都有。这种女人的丈夫最多只能猜测到这一点,而无法得到与妻子私通的全部名单。如果这样的丈夫一旦如你所说“愤怒”起来的话,那么他第一个选择要杀的只有他的妻子,而不会是别人,退一步说,即使他的妻子只和一个男人私通,究竟是谁杀害谁是无法说清的,所以他要杀或者应该杀的还是他的妻子。我这样说并不是鼓励那些丈夫都去杀害他们有私通嫌疑的妻子,我不希望把那些可爱的女人搞你每封信都写得那么漂亮那么深刻我渐渐能够了解到一点你的为人了,我确感到你确实是与我不一样的人太不一样了你是那种生活得非常好的人你什么也不在乎。你虽然做出了让步同意峡谷咖啡馆的凶杀是情杀这使我很高兴你最后的结论还是否定了是情杀,你的结论是杀人者的妻子与人私通,我不喜欢私通这个词。杀人者的妻子被人勾引杀人者应该杀他妻子,可是峡谷咖啡馆的凶杀却是一个男人死去不是女人死去。所以你也就否定了我的推断我觉得自己应该和你辩论下去。你是否考虑到凶手非常爱自己的妻子,如果他不爱自己的妻子他就不会愤怒地去杀人他完全可以离婚。可是他太爱自己的妻子,这种爱使他最终绝望所以他选择的方式是同归于尽因为那种爱使他无法杀害自己的妻子他怎么也下不了手。但他的愤怒又无法让他平静因此他杀死了勾引者这是事所当然的,我上封信已经说过促使他杀人的就是因为绝望和愤怒而使这种绝望和愤怒的就是他对自己妻子的

那个头发微黄的男孩站在一根水泥电线杆下面,朝马路两端张望。她在远处看到了这个情景。他在电话里告诉她,他将在胡同口迎接她。此刻他站在那里显得迫不及待。现在他看到她了。她走到了他的眼前,他的脸颊十分红润,在阳光里急躁不安地向她微笑。近旁有一个身穿牛仔的年轻人正无聊地盯着她,年轻人坐在一家私人旅店的门口,和一张医治痔疮的广告挨得很近。

他转过身去走进胡同,她在那里停留了一会,看了看一个门牌,然后也走入了胡同。她看着他往前走去时双腿微微有些颤抖,她内心的微笑便由此而生。

他的身影钻入了一幢五层的楼房,她来到楼房口时再度停留了一下,她的身体转了过去,目光迅速伸展,胡同口有人影和车影闪闪发亮。接着她也钻入楼房。

在四层的右侧有一扇房门虚掩着,她推门而入。她一进入屋内便被一双手紧紧抱住。手在她全身各个部位来回捏动。她想起那个眼睛通红的推拿科医生,和那家门前有雕塑的医院。她感到房间里十分明亮。因此她的眼睛去寻找窗户。

她一把推开他:“怎么没有窗帘?”他的房间里没有窗帘,他扭过头看看光亮汹涌而入的窗户,接着转过头来说:“没人会看到。”他继续去抱她。她将身体闪开。她说:“不行。”他没有理会,依然扑上去抱住了她。她身体往下使劲一沉,挣脱了他的双手。“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她十分严肃地告诉他。

他急躁不安地说:“那怎么办?

她在一把椅子里坐下来,说:“我们聊天吧。”

他继续说:“那怎么办?”他对聊天显然没兴趣。他看看窗户,又看看她,“没人会看到我们的。”

她摇摇头,依然说:“不行。”

“可是……”他看着窗户:“如果把它遮住呢?”他问她。

她微微一笑,还是说:“我们聊天吧。”

他摇摇头:“不,我要把它遮住。”他站在那里四处张望。他发现床单可以利用,于是他立刻将枕头和被子扔到了沙发里,将床单掀出。她看着他拖着床单走向窗口,那样子滑稽可笑。他又拖着床单离开窗口。将一把椅子搬了过去。他从椅子爬到窗台上,打开上面的窗户,将床单放上去,紧接着又关上窗户,夹住了床单。现在房间变得暗淡了,他从窗台上跳下来。“现在行了吧?”他说着要去搂抱她。她伸出双手抵挡。她说:“去洗手。”

他的激|情再次受到挫折,但他迅速走入厨房。只是瞬间功夫。他重又出现在她眼前。这一次她让他抱住了。但她看着花里胡哨的被褥仍然有些犹豫不决。她说:“我不习惯在被褥上。”

“去你的。”他说,他把她从椅子里抱了出来。

江飘坐在公园的椅子上,他的前面是一块草地和几棵树木,阳光将他和草地树木连成一片。

“这天要下雪了。”他说。

和他坐在一起的是一位年轻女人,秋天的风将她的头发吹到了江飘的脸上。飞雪来临的时刻尚未成熟。江飘的虚张声势使她愉快地笑起来。“你是一个奇怪的人。”她说。

江飘转过脸去说:“你的头发使我感到脸上长满青草。”

她微微一笑,将身体稍稍挪开了一些地方。

“别这样。”他说。“没有青草太荒凉了。”他的身体挪了过去。“有些事情真是出乎意料。”她说,“我怎么会和一个陌生的男人坐在一起?”她装出一副吃惊的模样。

“事实上我早就认识你了。”江飘说。

“我怎么不知道?”她依然故作惊奇。

“而且我都觉得和你生活了很多年。”

“你真会开玩笑。”她说。

“我对你了如指掌。”她不再说什么,看着远处一条小道上的行人然后叹息了一声:“我怎么会和你坐在一起呢?”你没有和我坐在一起,是我和你坐在一起。“

“这种时候别开玩笑。”

“我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一般不太和你们男人说话。”她转过脸去看着他。

“看得出来。”他说,“你是那种文静内向的女子。”他心想,你们女人都喜欢争辩。

她显得很安静。她说:“这阳光真好。”

他看着她的手,手沉浸在阳光的明亮之中。

“阳光在你手上爬动。”他伸过手去,将食指从她手心里移动过去。“是这样爬动的。”

她没有任何反应,他的手指移出了她的手掌,掉落在她的大腿上。他将手掌铺在她腿上,摸过去。“在这里,阳光是一大片地爬过去。”她依然没有反应,他缩回了手,将手放到她背脊上,继续抚摸。“阳光在这里是来回移动。”

他看到她神­色­有些迷惘,轻声问:“你在想什么?”

她扭过头来说:“我在感觉阳光的爬动。”

他控制住油然而生的微笑,伸出去另一只手,将手贴在了她的脸上,手开始轻微地捏起来。“阳光有时会很强烈。”

她纹丝未动。他将手摸到了她的嘴­唇­,开始轻轻掀动她的嘴­唇­。“这是阳光吗?”她问。

“不是。”他将自己的嘴凑过去。“已经不是了。”她的头摆动几下后就接纳了他的嘴­唇­。

后来,他对她说:“去我家坐坐吧。”

她没有立刻回答。他继续说:“我有一个很好的家,很安静,除了光亮从窗户里进来——”他捏住了她的手。“不会有别的什么来打扰……”他捏住了她另一只手。“如果拉上窗帘,那就什么也没有了。”“有音乐吗?”她问。“当然有。”他们站了起来,她说:“我非常喜欢音乐。”他们走向公园的出口。“你丈夫喜欢音乐吗?”

“我没有丈夫。”她说。

“离婚了?”“不,我还没结婚。”他点点头,继续往前走去。走到公园门口的大街上时,他站住了脚。他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西区。”她答。“那你应该坐57路电车。”他用手往右前方指过去。“到那个邮筒旁去坐车。”“我知道。”她说,她有些迷惑地望着他。

“那就再见了。”他向她挥挥手,径自走去。

我一直在期待着你的来信。我怀疑你将信寄到106号去了。106号住着一个孤僻的老头他一定收到你的信了。他这几天见到我时总鬼鬼祟祟的。今天我终于去问他他那儿有没有我的信?他一听这话就立刻转身进屋再也没有出来,他装着没有听到我的话我非常气愤,可一点办法也没有。今天我一天都守候在窗前看他是不是偷偷出来将信扔掉。那老头出来几次有两次还朝我的窗口看上一眼但我没看到他手里拿着信也许他早就扔掉了。

现在峡谷咖啡馆的凶杀对我来说已经非常明朗我曾经试图去想出另外几种杀人可能,然而都没有情杀来得有说服力。另外几种杀人有可能都不至于使杀人者甘愿同归于尽,只有情杀才会那样,别的都不太可能。我前几次给你去的信好像已经提到杀人者早就知道被杀者勾引了他的妻子,是的,他早就知道了。

所以他早就暗暗盯上了被杀者,在大街上在电车里在商店在剧院他始终盯着他,有好几次他亲眼看到妻子与他约会的场景。妻子站在大街上一棵树旁等着一辆电车来到,也就是等着被杀者来到,他亲眼看着被杀者走下电车走向他妻子。被杀者伸手搂住他的妻子两人一起往前走去。这情景和他与妻子初恋时的情景一模一样他非常痛苦,要命的是这种情景他常常会碰上因此他必定异常愤怒。愤怒使他产生了杀人的欲望他便准备了一把刀。所以当他后来再在暗中盯住勾引他妻子的人时怀里已经有了把刀。勾引者常常去峡谷咖啡馆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当这一天勾引者走入峡谷咖啡馆时他也尾随而入。他在勾引者对面坐下来,他是第一次和勾引者挨得这么近脸对着脸。他看到勾引者的头发梳理得很漂亮脸上擦着一种很香的东西,他从心里讨厌憎恶这样的男人。他和勾引者说的第一句话是他是谁的丈夫勾引者听到这句话时显然吃了一惊,因为勾引者事先一点准备也没有。因此他肯定要吃惊一下。

但是勾引者是那种非常老练的男人,他并没有惊慌失措他很可能回过头去看看以此来让人感到他以为杀人者是在和别人说话。当他转回头后已经不再吃惊而是很平静地看了杀人者一眼,继续喝自己的咖啡。杀人者又说了一遍他是谁的丈夫?勾引者抬起头来问他你是在和我说话吗勾引者装出一副吃惊的样子这次吃惊和第一次吃惊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杀人者此刻显然已经很愤怒了他的手很可能去摸了摸怀里藏着的刀但他还是压住愤怒问他是否认识他的妻子,他说出了妻子的名字。勾引者装着很迷惑的样子摇摇头说他从未听到过这样的名字他显然想抵赖下去。杀人者说出了勾引者的姓名住址和工作单位他告诉勾引者他早就盯上他了继续抵赖下去毫无必要勾引者不再说话他似乎是在考虑对策。这个时候杀人者就要勾引者别再和他妻子来往他告诉了勾引者以前他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可自从勾引者的出现这一切全完了他甚至哀求勾引者将妻子还给他。勾引者听完他的话以后告诉他他说的有关他妻子的话使他莫名其妙他再次说他从未听说过他妻子的名字更不用说认识了勾引者已经决定抵赖到底了。他听完勾引者的话绝望无比那时候他的愤怒已经无法压制所以他拿出了怀里的刀向勾引者刺去后来的情景来信收到,你的固执使任何人都无可奈何。我不明白你对情杀怎么会如此心醉神迷。尽管你也进行了另外可能­性­的思考,你的本质却使你从一开始就认定那是情杀,别的所有思考都不过是装腔作势,或者自欺欺人而已。前面你的信你已经分析了杀人者的动机,这封信你连杀人过程也罗列了出来,我读完了你的信,如同读完了一篇小说。应该说我津津有味。可我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我读的不是小说,是一起凶杀案件档案。因为你的分析里有一个十分大的漏洞,这个漏洞不仅使我,也许会使别人都感到你的分析实在难以真实可信。你对峡谷咖啡馆凶杀的分析,虽然连一些细节都没有放过,却放过了一个最大的,那就是凶手选择的是同归于尽的方法。你仔细分析了凶手怎么会随身带刀——这一点很好。你把凶手和被杀者在峡谷咖啡馆见面安排成第一次,也就是说他们是首次见面并且交谈。这便是缺陷所在。在你的分析里凶手走进峡谷咖啡馆,在被杀者对面坐下来时显然并不想杀害对方,虽然他带着刀。那时候凶手显然想说服对方,他先是要求,后是哀求,希望对方别再和自己的妻子来往,而且还令人感动地说了一通自己和妻子的初恋。在你的分析里,凶手还期望过去的美好生活重新开始。然而由于被杀者缺乏必要的明智——顺便说了一句,如果是我的话,会立刻同意凶手的全部要求,并且会说到做到,因为这实在是甩掉一个女人的大好时机。可是被杀者显然有些愚蠢,所以他便被杀了。我倒并不是说凶手那时还不具备杀人的理由,凶手已经被激怒了,所以他杀人是必然的。问题在于你分析中的杀人是即兴爆发的,凶手在走入咖啡馆时还不想杀人——你在分析里已经证实了这一点,所以他的杀人是由于一时爆发出来的愤怒造成的。然而峡谷咖啡馆的凶杀者却是十分冷静,他杀人之后一点也不惊慌,而去叫警察。可以说那时候我们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因此咖啡馆的凶杀很可能是预先就设计好的,当凶手走入咖啡馆时就知道自己要杀人了。相反,假若是即兴地杀人,那么凶手就不会那么冷静,他应该是惊慌失措,起码也得目瞪口呆一阵子,他一下子反应不过来自己­干­了些什么。而事实却是凶手十分冷静,惊慌失措和目瞪口呆的是我们。峡谷咖啡馆的事实证明了凶杀是事先准备好的,你的分析却否定了这一点。所以你的分析无法我仔仔细细读了好几遍你的信写得太好了你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你的目光太敏锐了。我完全同意你信中的分析那确实是一个非常大的漏洞大得吓了我一跳。我越来越感到没有你的援助我也许永远也没办法真正分析出咖啡馆的那起凶杀我怎么会把最关键的同归于尽疏忽了真是要命我要惩罚自己。

确实如此凶手在走进咖啡馆之前已经和被杀者见过面交谈过了而且不止一次。凶手盯住被杀者已经很长时间了他已经确认被杀者就是勾引他妻子破坏他幸福生活的人所以他不会不找他。他找了被杀者好几次该说的话都说了,可被杀者总是拼命抵赖什么也不承认即便抵赖他还可以容忍问题是被杀者在抵赖的同时继续勾引他的妻子这一切全让他暗暗看在眼里。他后来开始明白一切都无法挽回了妻子不可能再像过去那样爱他了一切都完了。他曾经设计了好几种杀勾引者的方法都可以使自己逃掉不让别人发现但他最后都否定了因为他觉得自己即使逃掉也没有什么意思妻子不可能回心转意他对生活已经彻底绝望所以还不如同归于尽活着没意思还不如死。他选择了峡谷咖啡馆因为他发现勾引者常去那里他就决定在那里动手。他搞到了一把刀放在怀里继续盯着勾引者走入咖啡馆时他也走了进去在对面坐下。被杀者看到他时显然吃了一惊,但被杀者并未想到自己死期临近了凶手显然脸­色­非常难看但他依然没有放进心里去因为前几次凶手去找他时脸­色­同样非常难看所以他以为凶手又来恳求了他一点防备也没有他被凶手一刀刺中时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能他到死都还没有明白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你这次的分析开始合情合理了,但你还是疏忽了一点,事实上这个疏忽在你上封信里就有了,我当初没有发现,刚才读完你的信时才意识到。我记得峡谷咖啡馆的凶杀是发生在九月初,我记得自己是穿着汗衫坐在那里的,不知道你是穿着什么衣服?

那个时候人最多只能穿一件衬衣,所以你分析说凶手将刀放在怀里不太可信。将刀放在怀里,一般穿比较厚的衣服才可能,而汗衫和衬衣的话,刀不太好放,一旦放进去特别显眼。我想凶手是将刀放在手提包中的,如果凶手没有带手提包,那么他就是将刀放在裤袋里,有些裤袋是很大的,放一把刀绰绰有余。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当初凶手是穿什么裤我非常同意你的信你对那把刀的发现实在太重要了。确实刀应该放在裤袋里我记得凶手没有带手提包他被警察带走时我看了他一眼他两手空空。你两次来信纠正了我分析里的错误使我感到一切都完美起来了。凶手走入峡谷咖啡馆时将刀放在裤袋里而不是怀里这样一来那起凶杀就不会再有什么漏洞了。我现在非常兴奋经过这么多天来的仔细分析总算得出了一个使我满意的结局这是我盼望已久的。

但不知为何我现在又有些泄气似乎该­干­的事都­干­完了接下去什么事也没有了我不知道以后是否还能遇上这样的凶杀我现在的心情开始有些压抑心情特别来信收到,你的情绪突变我感到十分有意思。你对那起凶杀太乐观了,所以要乐极生悲,你开始感到无聊了。事实上那起凶杀的讨论永远无法结束。除非我们两人中有一人死去。

虽然你现在的分析已经趋向完美,但并不是没有一点漏洞。首先你将那起凶杀定为情杀还缺少必要依据,完全是由于你那种不讲道理的固执,你认为那一定是情杀。你只给了我一个结论,并没有给我证据。如果现在放弃情杀的结论,去寻找另一种杀人动机,那么你又将有事可­干­了,我现在还坚持以前的观点:男人和女人交往是为了寻求共同的快乐,不是为了找死。鉴于你对情杀有着古怪的如痴如醉,我尊重你所以也同意那是情杀。

就是将那起凶杀定为情杀,也不是已经无法讨论下去了。有一个前提你应该重视,那就是被杀者的妻子究竟只和一个男人私通呢?还是和很多男人同时私通。你认为只和一个男人私通,你的分析说明了这一点。但是你忘了重要的一点。一般女人只和一个男人私通的,都不愿与丈夫继续生活下去。她会从各方面感觉到私通者胜过自己丈夫,所以她必然要提出离婚。而与许多男人私通的女人,只是为了寻求刺激,她们一般不会离婚。你分析中的女人只和一个男人私通,我奇怪她为何不提出离婚。既然她不提出离婚,那么她很可能与别的很多男人也私通。如果和很多男人私通,那么她的丈夫就难找到私通者,他会隐隐约约感到私通者都是些什么人,但他很难确定。他的妻子肯定是变化多端,让他捉摸不透。在这种情况下,他要杀的只能是自己的妻子,而不会是别人。事实上,杀人是一种愚蠢的行为,他最好的报复行为是:他也去私通,并且尽量在数量上超过妻子。这样的话,对人对己都是十分

露天餐厅里有一支轻音乐在游来游去,夜­色­已经降临,陈河与一位披发女子坐在一起,他们喝着同样的啤酒。

“我有一位朋友。”陈河说:“总是有不少女人去找他。”

女子将手臂支在餐桌上,手掌托住下巴似听非听地望着他。“是不是有很多男人去找过你?”

“是这样。”女子变换了一个动作。将身体靠到椅背上去。

“你不讨厌他们吗?”“有些讨厌,有些并不讨厌。”女子回答。

陈河沉吟了片刻,说:“像我这样的人大概不讨厌吧。”

女子笑而不答。陈河继续说:“我那位朋友有很多女人,我不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女子点点头:“我也不理解。”

“男人和女人之间为何非要那样。”

“是的。”女子说。“我和你一样。”

“我希望有一种严肃的关系。”

“你想得和我一样。”女子表示赞同。

陈河不再往下说,他发现说的话与自己此刻的目标南辕北辙。女子则继续说:“我讨厌男女之间的关系过于随便。”

陈河感到话题有些不妙,他试图纠正过来。他说:“不过男女之间的关系也不要太紧张。”

女子点头同意。“我不反对男女之间的紧密交往,甚至发生一些什么。”陈河说完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她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然后重又放下。她没有任何表示。

后来,他们站了起来,离开露天餐厅,沿着一条树木茂盛的小道走去,他们走到一块草地旁站住了脚。陈河说:“进去坐一会吧。”他们走向了草地。

他们在草地上坐下来,他们的身旁是树木,稀疏地环绕着他们。月光照­射­过来,十分宁静。有行人偶尔走过,脚步声清晰可辨。“这夜­色­太好了。”陈河说。

女子无声地笑了笑,将双腿在草地上放平。

“草也不错。”陈河摸着草继续说。

他看到风将女子的头发吹拂起来,他伸手捏住她的一撮头发,小心翼翼地问:“可以吗?”女子微笑一笑:“可以。”

他便将身体移过去一点,另一只手也去抚弄头发。他将头发放到自己的脸上,闻到一丝淡淡的香味。他抬起头看看她,她正沉思着望着别处。

“你在想什么?”他轻声问。

“我在感觉。”她说。“说得太好了。”他说着继续将她的头发贴到脸上。他说:“真是太好了,这夜­色­太好了。”

她突然笑了起来,她说:“我还以为你在说头发太好了。”

他急忙说:“你的头发也非常好。”

“与夜­色­相比呢?”她问。

“比夜­色­还好。”他立刻回答。

现在他的手开始去抚摸她的全部头发了,偶尔还碰一下她的脸。他的手开始往下延伸去抚摸她的脖颈。

她又笑了起来,说:“现在下去了。”

他的手掌贴在了她的脖颈处,不停地抚摸。

她继续笑着,她说:“待会儿要来到脸上了。”

他的手摸到了她的脸上,从眼睛到了鼻子,又从鼻子到了嘴­唇­。他说:“真是太好了,这夜­色­实在是好。”

她再次突然笑了起来,她说:“我又错了,我以为你在夸奖我的脸。”他急忙说:“你的脸­色­非常好。”

“算了吧。”她一把推开他。他的手掌继续伸过去,被她的手挡开,她问:“你刚才在餐厅里说了些什么?”

他有些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你说的话和你的行为不一样。”

他想辩解,却又无话可说。

他站了起来,看着她离开草地,站到路旁去拦截出租汽车。她的手在挥动。

收到你的信已经有好几天了一直没有回信的原因是我一直在思考那起凶杀我开始重新思考了。你认为杀人者的妻子同时与几个男人私通现在我也用私通这个词了我觉得不是不可能。其实你在前几封信中已经提到这个问题了当初我心里也不是完全排斥我只是觉得与一个人私通的可能­性­更大一点。现在我已经同意你的分析同意杀人者的妻子同时与几个男人私通。你的分析非常可信杀人者的妻子与几个男人私通的话他确实很难确定那些私通者。这么看来杀人者长期盯住的不会是私通者而是他妻子由于他妻子和几个男人私通所以他有时会被搞糊涂因为他妻子一会儿去西区一会儿又去东区他妻子随时改变路线今天在这里过几天却在另一个地方。他长期以来迷惑不解很难确定私通者究竟是谁起初他还以为妻子是在迷惑他后来他才明白她同时与几个男人私通。你分析中说杀人者一旦发现这种事情以后应该杀死自己的妻子或者自己也去私通。但是峡谷咖啡馆的凶杀却是杀死一个男人这个事实很值得思考也就是说你的分析需要重新开始。根据我的想法是杀人者一旦发现妻子同时与几个男子私通以后他曾经想杀死自己的妻子但他实在下不了手随便怎么说他们之间也有过一段幸福生活那一段生活始终阻止了他向她下手。你提供的另一种办法即他也去私通他也不是没有去试过可是人与人不一样他那方面实在不行。最后他只有一条路可走就是去杀死私通者可私通者有好几个他应该把他们全部杀死然而问题是那些私通者他一个也确定不下来他怎么杀人呢?而且又会在峡谷咖啡馆找到一个私通者从而把你的信提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也就是那起凶杀最后的问题。凶手怎么会在咖啡馆找到私通者,并且把他杀死。事实上要想解答这个问题也不是十分艰难,我们可以通过各种途径去设想,肯定能够找到答案。我觉得被杀者很可能常去峡谷咖啡馆,至于杀人者是否常去那就不重要了。我们可以设计杀人者偶尔去了一次咖啡馆,在被杀者对面坐了下来。被杀者是属于那种被女人宠坏了的男人,他爱在任何人面前谈论他的艳事。这种男人我常遇上,这种男人往往只搞过一两个女人,但他会吹嘘自己搞过几十个了。他不管听者是否认识都会滔滔不绝地告诉对方,他的话中有真有假,他在谈起自己艳事时,会把某一两个女人的特­性­吐露出来。比如身体某部位有什么标记。当杀人者在被杀者对面坐下来以后,就开始倾听他的吹嘘了。当他说到某个女人时,说到这个女人的一些习­性­时,杀人者便开始警惕起来,显然那些习­性­与他妻子十分相像。最后被杀者不小心吐露了那个女人身体某部位某个标记时,杀人者便知道他说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同时他也知道私通者是谁。被杀者显然无法知道即将大祸临头,他越吹越忘乎所以,把他和她床上的事也抖落出来。然后他挨了一刀。我这样分析可能太巧合了,你也许会这样认为。

但事实上巧合的事到处都有。巧合的事一旦成为事你的分析非常有道理我同意你对巧合的解释实在是巧合到处都有那是很正常的事。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在整个分析里把刀给忘掉了那把刀非常重要不能没有。既然杀人者是偶然遇上被杀者然后确定他和自己的妻子私通是偶然遇上并不是早就盯住杀人者不太可能随身带着一把刀。也可以这样解释那时候杀人者裤袋里刚好放了一把刀但这样实在是太巧合了。你的分析我完全同意就是这把刀怎么会突然出来了这一点我还一时想不通。你在分析杀人者偶尔走进咖啡馆时让人感到他并没有带着刀可后来说来信收到,你的问题来得很及时,要解决刀的问题事实上也很简单,只需做一些补充就行了。

杀人者显然早就知道妻子与许多男人私通,正如你分析的那样,他曾经想杀死妻子,但他怎么也下不了手;他也试图去和别的女人私通,可他在那方面实在不行。而妻子与人私通的事实又使他不堪忍受。按你的话说是:他终于绝望和愤怒了。所以他就准备了一把刀,一旦遇上私通者就把他杀死。结你对刀的补充让我信服也就是说他早就准备了一把刀随时都会杀人所以他走进咖啡馆时身上带着刀。我又发现了一个新的问题就是他虽然走进咖啡馆时身上带着刀但他当时并不知道自己要杀人他杀人是突然发生的所以他杀人之后不会非常冷静地去叫警察。同归于尽的杀人一般应该早就准备好了的也就是说他早就知道被杀者与自己妻子私通早就知道被杀者常去峡谷咖啡馆我记得你也曾向我提出过这样的问题。另一方面既然他知道自己的妻子同时与几个男人私通他不可能只和一个男人同归于尽他应该试图把所有的私通者都杀死然后和最后一个私通者同归于尽。如果峡谷咖啡馆的被杀者是最后一个私通者的话那么他应该早就有准备而不会是偶然遇上。其实这是不可能的他不可能知道所有的私通者他能确定一个就已经很不错了很可能他一个也确定不了他只能怀疑那么几个人但很难确定在这种情况下他想杀人的话会杀错人。你前信中的分析里令人信服的地方就是让他确定了一个私通者通过习­性­你提的问题很有意思,正如你信上所说,他不可能知道所有与自己妻子私通的人,这很对。但由于愤怒他想杀人,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要杀死一个私通者也能平息愤怒了。所以他早就准备同归于尽,只要能够找到一个私通者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杀死他。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平息愤怒,而不是把所有的私通者都杀死,你杀得完吗?首先他能知道所有的私通者吗?退一步说,由于他长久的寻找,仍然没法确定私通者,一个也没法确定,他就会变得十分急躁当他在咖啡馆里遇到被杀者时,即便被杀者并未与他妻子私通,他也知道这一点。可是被杀者吹嘘自己如何去勾引别人的妻子时,被杀者的得意洋洋使他的愤怒针对他而来了,在这种情况下,杀人者也会用同归于尽的方法杀死那人,虽然那人并未勾引他的妻子。因为对他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自己已经无法忍受的愤怒,这是最为关键的。杀人在这个时候其实只是一种手段而已,在那个时候我反复读你的信你的信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你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太了不起了。我现在非常想见你我们通了那么多的信却一直没有见面我太想见你了。你能否在12月2日下午去峡谷咖啡馆在以前我也十分乐意与你见面,你一定是一个很有趣的人,但12月2日下午我没空,我有一个约会。我窗外的气候苍白无力,有树叶飘飘而落。

“这天要下雪了。”一个身穿灯芯绒茄克的男子坐在斜对面。他说。他的对座­精­神不振,眼神恍惚地看着一位女侍的腰,那腰在摆动。

“该下雪了。”老板坐在柜台内侧,与香烟、咖啡、酒坐在一起,他望着窗外的景­色­,他的眼神无聊地瞟了出去。两位女侍站在他的右侧,目光同时来到这里,挑逗什么呢?这里什么也没有。一位女侍将目光移开,献给斜对面的邻座,她似乎得到了回报,她微微一笑,然后转回身去换了一盒磁带,《你为何不追求我》在“峡谷”里卖弄风­骚­。

“你好像不太习惯这里的气氛?”

“还好,这是什么曲子?”

邻座的两人在交谈。另一位女侍此刻向这里露出了媚笑,她总是这样也总是一无所获。别再去看她了,去看窗外吧,又有一片树叶飘落下来,有一个人走过去。“你的信写得真好。”“很荣幸。”“你的信让我明白了很多东西。”

“你是不是病了,脸­色­很糟。”

老板侧过身去,他伸手按了一下录音机的按钮,女人的声音立刻终止。他换了一盒磁带。《吉米,来吧》。

“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峡谷”里出现了一声惨叫,女侍惊慌地捂住了嘴。穿灯芯绒茄克的男人倒在地上,胸口Сhā着一把刀。

那个­精­神不振的男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他走向老板。

“这儿有电话吗?”老板呆若木­鸡­。男人走出“峡谷”,他在门外站着,过了一会他喊道:“警察,你过来。”

..

世事如烟

窗外滴着春天最初的眼泪,7卧床不起已经几日了。他是在儿子五岁生日时病倒的,起先尚能走着去看中医,此后就只能由妻子搀扶,再此后便终日卧床。眼看着7一天比一天憔悴下去,作为妻子的心中出现了一张像白纸一样的脸,和五根像白­色­粉笔一样的手指。算命先生的形象坐落在几条贯穿起来后出现的街道的一隅,在那充满­阴­影的屋子里,算命先生的头发散发着绿­色­的荧荧之光。在这一刻里,她第一次感到应该将丈夫从那几个­精­神饱满的中医手中取回,然后去交给苍白的算命先生。她望着窗玻璃上呈爆炸状流动的水珠,水珠的形态令她感到窗玻璃正在四分五裂。这不吉的景物似乎是在暗示着7的命运结局。所以儿子站在窗下的头颅在她眼中恍若一片乌云。在病倒的那天晚上,7清晰地听到了隔壁4的梦语,4是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她的梦语如一阵阵从江面上吹过的风。随着7病情的日趋严重,4的梦语也日趋强烈起来。因此黑夜降临后4的梦语,使7的内心感到十分温暖。然而六十多岁的3却使7躁动不安。7一病不起以后,无眠之夜来临了。他在聆听4如风吹皱水面般梦语的同时,他无法拒绝3与她孙儿同床共卧的古怪之声。3的孙儿已是一个十七岁的粗壮男子了,可依旧与他祖母同床。他可以想象出祖孙二人在床上的睡态,那便是他和妻子的睡态。这个想象来源于那一系列的古怪之声。有一只鸟在雨的远处飞来,7听到了鸟的鸣叫。鸟鸣使7感到十分空洞。然后鸟又飞走了。一条湿漉漉的街道出现在7虚幻的目光里,恍若五岁的儿子留在袖管上一道亮晶晶的鼻涕痕迹。一个瞎子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他清秀的脸上有着点点雀斑。他知道很多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所以他的沉默是异常丰富的。算命先生的儿子在这条街上走过,他像一根竹竿一样走过了瞎子的身旁,一个灰衣女人的身影局部地出现在某一扇玻璃窗上,司机驾驶着一辆蓝颜­色­的卡车从那里急驰而过,溅起的泥浆扑向那扇玻璃窗和里面的灰衣女人。6迈着跳蚤似的脚步出现在一个胡同口,他赶着一群少女就像赶着一群鸭子。2嘴里叼着烟走来,他不小心滑了一下,但是没有摔倒。一个少女死了,她的尸体躺在泥土之上。一个少女疯了,她的身体变得飘忽了。算命先生始终坐在那间昏暗的屋子里,好像所有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一条狭窄的江在烟雾里流淌着涮涮的声音,岸边的一株桃树正在盛开着鲜艳的粉红­色­。7坐在一条小舟之中,在江面上像一片枯叶似的漂浮,他听到江水里有弦乐之声。

这时候7的妻子听到接生婆和4的父亲的对话,对话中间有着滴滴答答的水声。她转过身来注视着7,发现他的两只眼睛如同灌满泥浆,没有一丝光泽。然而他的两只耳朵却­精­神抖擞地耸在那里,她看到7的耳朵十分隐蔽地跳动着。

怕是鬼魂附身了。接生婆说。

我也这么担心。4的父亲对女儿的梦语表现得忧心忡忡。

去找找算命先生吧。接生婆建议。

司机在这天早晨醒来时十分疲倦,这种疲倦使他感到浑身潮湿。深夜在他枕边产生的那个梦,现在笼罩着他的情绪。他躺在床上听着母亲和4的父亲的对话,他们的声音往来于雨中,所以在司机听来那声音拖着一串串滴滴答答的响声。他们是在谈论着算命先生,已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为何长寿。算命先生的五个子女已经死去四个,子女的早殁,做父亲的必将长寿。他们的对话使司机觉得心里有一块泥土。司机眼前仿佛出现了算命先生第五个儿子的形象,那个五十多岁仍然独生的瘦长男子,心事重重地走在街道上,他拖着一条像是竹竿一样的影子。母亲走进屋来了,她走到儿子卧室的门口,朝他看了一下。作为接生婆的母亲有时也能释梦。但司机并没有立即将这个梦告诉她。他是在起床以后,而且又吃了早餐,然后才郑重其事地将梦向母亲叙述。

那时候母亲十分安详地坐在远离窗户的一把椅子里,因此她的身上没有那类夸张的光亮。儿子向她走来时,她脸上出现了会意的微笑。

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她这样说。

我梦见了一个灰衣女人。司机开始了他的叙述。我那时正将卡车驰到一条盘山公路上,我看到了那个灰衣女人,她没有躲让,我也没有刹车,然后卡车就从她身上过去了。

接生婆感到这个梦过于复杂,她告诉儿子:

如果你梦见了狗,我会告诉你要失财了;如果你梦见了火,我会告诉你要进财了;如果你梦见了棺材,我会告诉你要升官了。但是这个梦使接生婆感到为难,因为在这个梦里缺乏她所需要的那种有明确暗示的景与物。尽管她再三希望儿子能够提供这些东西。可是司机告诉她除了他已经说过的,别的什么也没有。所以接生婆只好坦率地承认自己无力破释此梦。但她还是明显地感到了这个梦里有一种先兆。她对儿子说:

去问问算命先生吧。

司机随母亲走出了家门,两把黑伞在雨中舒展开来。瘦小的母亲走在前面,使儿子心里涌上一股怜悯之意。这时候4出现在门口,她似乎已经知道自己每晚梦语不止,而且还知道这梦语给院中所有人家都笼罩上了什么,所以她脸上的神­色­与她那黑­色­长裤一样­阴­沉,然而她却背着一只鲜艳的红­色­书包。司机觉得她异常美丽。但是3的孙儿的目光破坏了司机对她的注视,尽管司机知道他的目光并不意味着什么,可是司机无法忍受他的目光对自己的搜查。司机想起了他与他祖母那一层神秘的关系,司机的目光从4脸上匆忙移开以后,又从7的窗户上飘过,他隐约看到7的妻子坐在床沿上的一团黑影。然后司机走到了院外。他听到4在身后的脚步声,在那清脆的声音里,司机感到走在前面的母亲的脚步就显得迟钝了。瞎子坐到那条湿漉漉的街道上,绵绵­阴­雨使他和那条街道一样湿漉漉。二十多年前,他被遗弃在一个名叫半路的地方,二十多年后,他坐在了这里。就在近旁有一所中学,瞎子坐在这里来是因为能够听到那些女中学生动人的声音,她们的声音使他感到心中有一股泉水在流淌。瞎子住在城南的一所养老院里,他和一个傻子一个酒鬼住在一起,酒鬼将年轻时的放荡经历全部告诉了瞎子,他告诉他手触摸在女人肌肤上的感觉,就像手放在面粉上的感觉一样。后来,瞎子就坐到这里来了。但起先瞎子并不是每日都来这里,只是有一日他听到了4的声音以后,他才日日坐到了这里。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候有好几个女学生的声音从他身旁经过,他在那里面第一次听到4的声音。4只是十分平常地说了一句很短的话,但是她的声音却像一股风一样吹入了瞎子的内心,那声音像水果一样甘美,向瞎子飘来时仿佛滴下了几颗水珠。4的突出的声音在瞎子的心上留下了一道很难消失的瘢痕。瞎子便日日坐到这里来了,瞎子每次听到4的声音时都将颤抖不已。可是最近一些日子瞎子不再听到4的声音了。司机和接生婆从他身旁经过时,他听到了雨鞋踩进水中水珠四溅的声音,根据雨鞋的声响,他准确地判断出他们走去的方向。可是4紧接着从他身旁走过时,他却并不知道在这个人的嗓子里有着他日夜期待的声音。

司机是第一次来到算命先生的住所,他收起雨伞,像母亲那样搁在地上。然后他们通过长长的走道,走入了算命先生的小屋。首先进入司机视线的是五只凶狠的公­鸡­,然后司机看到了一个灰衣女人的背影。那女人现在站起来并且转身朝他走来,这使司机不由一怔。灰衣女人迅速地从他身旁经过,深夜的那个梦此刻清晰地再现了。他奇怪母亲竟然对刚才这一幕毫不在意。他听到母亲将那个梦告诉了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并不立即作出回答,他向接生婆要了司机的生辰八字,经过一番喃喃低语后,算命先生告诉接生婆:

你儿子现在一只脚还在生处,另一只脚却踩进死里了。

司机听到母亲问:怎样才能抽出那只脚?

无法抽回了。算命先生回答。但是可以防止另一只脚也踩进死里。算命先生说:在路上凡遇上身穿灰衣的女人,都要立刻将卡车停下来。司机看到母亲的右手Сhā入了口袋,然后取出一元钱递了过去,放在算命先生的手里。他看到算命先生的手像是肌­肉­皮肤消失以后剩下的白骨。

司机梦境中的灰衣女人,在算命先生住所出现的两日后再次出现。那时候司机驾驶着蓝颜­色­的卡车在盘山公路上,是临近黄昏的时候。他通过敞开的车窗玻璃,居高临下地看着这座小城。小城如同一堆破碎的砖瓦堆在那里。

灰衣女人是这个时候出现的,她沿着公路往下走去,山上的风使她的衣服改变了原有的形状。

因为­阴­天的缘故,司机没有一下子辨认出她身上衣服的颜­色­。虽然很远他就发现了她,但是那件衣服仿佛是藏青­色­的,所以他没有引起警惕。直到卡车接近灰衣女人时,司机才蓦然醒悟,当他踩住刹车时,卡车已经超过了灰衣女人。

然而当司机跳下卡车时,灰衣女人从卡车的右侧飘然出现,司机感到一切都没有发生。同时他一眼认出眼前这个灰衣女人,正是两日前在算命先生处所遇到的。尽管风将她的头发吹得很乱,但却没有吹散她脸上­阴­沉的神­色­,她朝司机迎面走来,使司机感到自己似乎正置身于算命先生的小屋之中。司机伸出双手拦住她,他告诉她,他愿意出二十元钱买下她身上的灰­色­上衣。司机的举动使她感到奇怪,所以她怔怔地看了他很久。然而当司机递过来二十元钱时,她还是脱下了最多只值五元的灰­色­上衣。灰衣女人脱下上衣以后,里面一件黑­色­的毛衣就暴露无遗了。司机接过衣服时感到衣服十分冰冷,恍若是从死人身上刚刚剥下。这个感觉使他的某种预兆得以证实。他将衣服铺在卡车右侧的前轮下面,然后上车发动了汽车,他看了一眼此刻站在路旁的女人,她正疑惑地望着他。卡车车轮就从衣服上面辗转了过去。女人一闪消失了。但司机又立刻在反光镜中找到了她,她在反光镜中的形象显得很肥胖,她的形象越来越小,最后没有了。然而直到卡车驰入小城时,司机仍然没能在脑中摆脱她——她穿着那件灰­色­上衣在公路上有点飘动似的走着。但是司机已经心安理得,那件灰­色­上衣已经替他承受了灾难。

6在那个­阴­雨之晨,依然像往常那样起床很早,他要去江边钓鱼。还在他第一个女儿出生时,他就有了这个习惯,他妻子为他生下第七个女儿后便魂归西天。他很难忘记妻子在临死前脸上的神­色­,那神­色­里有着明显的妒嫉。多年之后,他的七个女儿已经不再成为累赘,已经变为财富。这时候他再回想妻子临死时的神态时,似乎有所领悟了。他以每个三千元的代价将前面六个女儿卖到了天南海北。卖出去的女儿中只有三女儿曾来过一封信,那是一封诉说苦难和怀念以往的

6十分吃力地读完了这封信,然后就十分随便地将信往桌子上一扔。后来这封信就消失了。6也没有去寻找,他在读完信的同时,就将此信彻底遗忘。事实上那封信一直被6的第七个女儿收藏着。在6起床的时候,他女儿也醒了。这个才十六岁的少女近来恶梦缠身,一个身穿羊皮茄克的男子屡屡在她梦中出现,那个男子总是张牙舞爪地向她走来,当他抓住她的手时,她感到无力反抗。这个身穿羊皮茄克的男子,她在现实里见到过六次,每次他离开时,她便有一个姐姐从此消失。如今他屡屡出现在她的梦中,一种不祥的预兆便笼罩了她。显然她从三姐的信中看到了自己的以后,而且这个以后正一日近似一日地来到她身旁。在那以后的岁月里,她看到自己被那个羊皮茄克拖着行走在一片茫茫之中。

她听到父亲起床时踢倒了一只凳子,然后父亲拖着胶鞋叭哒叭哒地走出了卧室,她知道他正走向那扇门,门角落里放着他的鱼竿。他咳嗽着走出了家门,那声音像是一场阵雨。咳嗽声在渐渐远去,然而咳嗽声远去以后并没有在她耳边消失。6来到户外时,天­色­依旧漆黑一片,街上只有几只昏暗的路灯,蒙蒙细雨从浅青­色­的灯光里潇潇飘落,仿佛是很多萤火虫在倾泻下来。他来到江边时,江水在黑­色­里流动泛出了点点光亮,蒙蒙细雨使他感到四周都在一片烟雾笼罩下。借着街道那边隐约飘来的亮光,他发现江岸上已经坐着两个垂钓的人。那两人紧挨在一起,看去如同是连结在一起。他心里感到很奇怪,竟然还有人比他更早来这里。然后他就在往常坐的那块石头上坐了下来,这时候他感到身上正在一阵阵发冷,仿佛从那两个人身上正升起一股冰冷的风向他吹来。他将鱼钩摔入江中以后,就侧过脸去打量那两个人。他发现他们总是不一会工夫就同时从江水里钓上来两条鱼,而且竟然是无声无息,没有鱼的挣扎声也没有江水的破裂声。接下去他发现他们又总是同时将钓上来的鱼吃下去。他看到他们的手伸出去抓住了鱼,然后放到了嘴边。鱼的鳞片在黑暗里闪烁着微弱的亮光,他看着他们怎样迅速地把那些亮光吃下去。同样也是无声无息。这情形一直持续了很久。后来天­色­微微亮起来,于是他看清了那两人手中的鱼竿没有鱼钩和鱼浮,也没有线,不过是两根长长的、类似竹竿的东西。接着他又看清了那两个人没有腿,所以他们并不是坐在江岸上,而是站在那里。他们的脸无法看清,他似乎感到他们脸的正面与反面并无多大区别。这个时候他听到了远处有一只公­鸡­啼叫的声音,声音来到时,6看到那两人一齐跳入了江中,江水四溅开来,却没有多大声响。此后一切如同以往。

灰衣女人这天一早去见算命先生,是因为她女儿婚后五年仍不怀孕。于是她怀疑女儿的生辰八字是否与女婿的有所冲突。这种想法她在心里已经埋藏很久了,直到这一日她才决定去请教算命先生。所以天一亮她就出门了。她在胡同口遇到了6,那时6从江边回来。她从6的眼睛里恍恍惚惚地看到了一种粉红­色­。6从她身边走过时,她感到自己的衣服微微掀动了一下,她不由回头看了他一眼,6的背影使她心里产生了沉重之感。这种感觉在她行走时似乎加重了。­阴­沉的雨天使她的呼吸像是屋檐的滴水一样缓慢。不久之后,瞎子出现在她的面前,瞎子是坐在算命先生居住处的街口。那时候有一群上学的女孩子从这里经过,她们像一群麻雀一样喳喳叫着,她们的声音在这雨天里显得鲜艳无比。灰衣女人看到瞎子此刻的脸上有一种不可思议的紧张。在她的记忆深处,瞎子已经坐在了这里,但她无法判断瞎子端坐在此已有多少时日,只是依稀感到已经很久远。

在走入算命先生住所时,一个瘦长的男子迎面而来,她不用侧身,此人便顺利地通过了狭窄的门。她一眼认出这个五十来岁的男子正是算命先生最小的儿子。她又回头望去,那男子瘦长的身体在街上行走时似乎更像是一个影子。

然后她才来到了算命先生的小屋,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似乎已经知道了她的来意,他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的笑意使她感到了这一点。这时那五只公­鸡­突然凶狠地啼叫了起来,公­鸡­的啼叫声十分尖利。公­鸡­和刚才门口所遇的瘦子联系起来以后,使灰衣女人想起了很多有关算命先生的传说。

灰衣女人将自己的来意如实告诉了算命先生,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小屋里回响时十分沉闷。

算命先生在掌握灰衣女人的女儿与女婿的生辰八字以后,明确告诉她,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在命上不存在任何冲突。可是已经五年了。灰衣女人提醒他。

算命先生对此表示爱莫能助,但他还是指点了灰衣女人,让她将此事去拜托城外那座寺庙里的送子观音,他说也许观音会托梦给她的,让她得知其中因由。

灰衣女人是在这时起身的,那时司机和他的母亲刚刚来到,她没有注意他们,所以也就无法知道自己已被司机深深地注意上了。按照算命先生的指点,灰衣女人在离开以后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城外那座在山腰上的寺庙。她在那里磕拜了庞大的金光闪闪的送子观音,又烧了几炷香,然后才回到家中。整个一天她都心神不定,总算等到了天黑,于是她上床睡去。翌日凌晨醒来时,果然记忆起一梦,那梦很模糊,仿佛发生在那座寺庙里。送子观音在梦中的模样不是金光闪闪,似乎很灰暗,那座寺庙让她感到很空洞,送子观音那悬挂笑容的嘴没有动,但她听到一个宽阔的声音在飘落下来:能否生育要问街上人。灰衣女人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她完整地回想出了这个梦,所以她立刻起床,没有梳妆就来到了胡同外的街上。那时候天还没有明亮,只是东方有一片红­色­正逗留在某一个山顶上,很像是嘴­唇­,街上已经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了,但她没有看到人。很久以后,三个挑担的男子在模糊中朝她走来,她便迎了上去。因为担子的沉重,还在远处她就听到了扁担嘎吱嘎吱的声响。她走到近前,看到第一个担子里是苹果,第二个担子是香蕉,第三个担子却是桔子。她觉得只有桔子才会有籽,因此就走到了第三个男子面前,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实汉子,在他宽阔的脸上有汗珠在流动。然后他们之间发生了一次对话。

灰衣女人问:卖不卖?

男子回答:卖。是有籽的吧?她问。无籽。男子说。这个回答使灰衣女人蓦然一怔,良久之后,她才在心里对自己说,看来是天绝女儿了。于是灰衣女人算是明白了女儿婚后五年不孕的因由所在。

灰衣女人在得到无籽蜜桔的暗示以后,经历了两个白天一个夜晚的深深失望。然而当第二个夜晚来临前,她心里又死灰复燃。因此她再次去了城外的那座寺庙,她在离开寺庙走在下山的公路上时,她遇到了司机。司机的古怪行为使她疑惑不解。尽管如此,她还是脱下外衣给了他。然而在接过那二十元钱时,她手上产生了虚假的感觉。但是通过眼睛的判断,她就对这二十元钱确信无疑了。然后她看着司机弯下腰将她的衣服垫在车轮下,又看着他上车开动汽车。那时司机望了她一眼,司机的目光很刺人。汽车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以后就驰走了。卡车没有扬起什么灰尘,卡车驰走时显得很­干­净。然后她才低下头去看自己的外衣,外衣趴在地上,上面有车轮辗过的痕迹。外衣的模样很可怜,仿佛已经死去。她走上几步捡起了它,仍然是先前的那件外衣。似乎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似乎是她刚从床上坐起来,从旁边的凳子上拿过外衣。她就这样又重新穿在了身上,接着继续往前走。那时卡车已经驰下盘山公路了,就要进入小城。她在山上看着卡车,觉得它很像一只昨天爬在她腿上的褐­色­小虫。

不久之后她也走入了小城,那时候街上行人寥寥,她的内心也冷冷清清。在走入第一条街道时,她看到那些低矮的房屋上的烟囱大多飘起了缕缕炊烟,她感到自己的身体有点像烟一样飘缈。虽然雨从昨天就停了,可­阴­沉的天­色­,让她觉得随时都会有一场雨再次到来。

她在回到家中之前,最后一次看到的人是6的女儿。那时候她已经走入了通往家中的胡同,她是在经过6的窗下时看到的。6的女儿就站在窗前,正望着窗外胡同的墙壁发怔,在墙壁上有几株从砖缝里生长出来的小草在摇晃。灰衣女人透过窗玻璃看到这位少女时,心里不由哆嗦了一下。她无端地感到这个少女的脸上有一种死亡般的气息在蔓廷。这个感觉使灰衣女人蓦然惊愕,因为她马上发现这其实是诅咒。对于刚刚求过观音的人来说,诅咒显然很危险,诅咒将意味着她刚才的努力不过是空空一场。这时灰衣女人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口了,她听到屋内女儿在咬甘蔗,声音很脆也很甜。

6在那天凌晨的奇怪经历,在此后的两个凌晨里继续出现。但是他并没有当回事,他依旧坐在自己往常坐的地方,与那两个无脚的人只有一箭之隔,他好几次试图和他们说话,可是他们的沉默使他不知所措。他们的动作与他第一次见到时没有两样。而且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能从江水里钓上来一条鱼。在这天凌晨,他试着走过去,可还没有挨近他们,他们便双双跃入江中。正当他十分奇怪地四下张望时,他发现他们坐在另一处了,与他仍然是一箭之隔。于是他就回到原处坐。不一会他开始感到十分困乏,慢慢地眼前一片全是江水流动时泛出的点点光亮,接着他就感到身体倾斜了,然后似乎倒了下去。接下去他就一无所知。

也是在这个早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6那躺在床上的女儿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声音十分轻微,恍若是从门缝里钻进来的风声。她便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走到门前,那时候声音没有了。她打开门以后,发现父亲正躺在门外,四周没有人影。从鼾声上,她知道父亲并没有死去,只是睡着了。于是她就把他拉进屋内,还没把他扶上床时,他就醒了。

6醒来时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十分惊讶,因为他清晰地记起自己是到江边去了,可是居然会在家中。他询问女儿,女儿的回答证实他去了江边。而女儿对刚才所发生的一切的叙述,使他心里觉得蹊跷。所以在天完全明亮以后,他就来到了算命先生的住所。算命先生还没有完全听完,他的脸­色­就发生了急剧的变化。这一点6也感觉到了。当6看到算命先生苍白的脸上出现蓝幽幽的颜­色­时,他开始预感到了什么。

算命先生再次要6证实那两个人没有腿以后,便用手在那张布满灰尘的桌子上涂出了一个字,随后立刻擦去。

虽然这只是一瞬间,但6清晰地认出了这个字。他不由大惊失­色­。算命先生警告他,以后不要在天黑的时候去江边。

6胆战心惊地回到家中以后,发现女儿正站在窗前,他没法看到女儿脸上的神­色­,他只是看到一个柔弱的背影。但是这个背影没法让他感觉到刚才在这里发生了什么,所以他也就不会知道那个穿羊皮茄克的人来过了。身穿羊皮茄克的人敲门时显然用了好几个手指,敲门声传到6的女儿的耳中时显得很复杂。当6的女儿打开房门时,她看到了自己的灾难。羊皮茄克的目光注视着她时,她感到自己的眼睛就要被他的目光挖去。她告诉他6没在家后就将门向他摔去,门关上时发出一声巨响。但是巨响并没有掩盖掉她心里的恐惧,他知道他不一会又将出现。很久以后,在那个身穿羊皮茄克的人与父亲在一间房内窃窃私语结束以后,她听到了灰衣女人的死讯。那时候羊皮茄克已经走了,父亲又回到了那间房屋。

灰衣女人在死前没有一点迹象,只是昨天傍晚回到家中时,她似乎很疲倦,晚饭时只喝了一点鱼汤,别的什么也没吃,然后很早就上床睡了。整个夜晚,她的子女并没有听到异常的声响,只是感到她不停地翻身。往常灰衣女人起床很早,这天上午却迟迟不起,到八点钟时,她的女儿走到她床前,发现她嘴巴张着,里面显得很空洞。起先她女儿没在意,可半小时以后第二次去看她时,发现仍是刚才的模样,于是才注意到那张着的嘴里没有一丝气息。灰衣女人的死得到了证实。后来她的子女拿起那件搁在凳子上的灰­色­上衣时,发现上面有一道粗粗的车轮痕迹。他们便猜测母亲是否被某一辆汽车从身上压过。如果真是这样,那么灰衣女人事后再安然无恙地回到家中的情形就显得不可思议了。

灰衣女人的突然死去,使她儿子的婚事提前了两个月举办。为了以喜冲丧,她儿子沿用了赶尸做亲的习俗。

灰衣女人的遗体放在她床上,只是房中原有的一些鲜艳的东西都已撤去。床单已经换成一块白布,灰衣女人身穿一套黑­色­的棉衣棉裤躺在那里,上面覆盖的也是一块白布。死者脚边放了一只没有图案花纹的碗,碗中的煤油通过一根灯芯在燃烧,这是长明灯。说是去­阴­间的路途黑暗又寒冷,所以死者才穿上棉衣棉裤,才有长明灯照耀。灵堂就设在这里,屋内灵幡飘飘。死者的遗像是用一寸的底片放大的,所以死者的脸如同一堵旧墙一样斑斑驳驳。

灰衣女人以同样的姿态躺了两天两夜以后,便在这一日清晨被她的儿子送去火化场。然后她为数不多的亲属也在这天清晨去了那里。3被请去做哭丧婆。因此在这日上午,3那尖厉的哭声像烟雾一样缭绕了这座小城。

灰衣女人在早晨八点钟的时候,被放进了骨灰盒。然后送葬开始了。送葬的行列在这个没有雨也没有太阳的上午,沿着几条狭窄的街道慢慢行走。

瞎子那个时候已经坐在街上了。4的声音消失了多日以后,这一日翩翩出现了。那时候那所中学发出了好几种整齐的声音,那几种声音此起彼伏,仿佛是排成几队朝瞎子走来。瞎子知道那里面有4的声音,但他却无法从中找到它。不久之后那几种整齐的声音接连垂落下去,响起了几个成年人穿Сhā的说话声。然后瞎子听到了4的声音,4显然正站起来在念一段课文。4的声音像一股风一样吹在了他的脸上,他从那声音里闻到了一股芳草的清香。但是4的声音时隐时现,那几个成年人的说话声­干­扰了4的声音,使4的声音传到瞎子耳中时经过了一个曲折的历程。然而一个短暂的宁静出现了,在这个宁静里4的声音单独地来到了瞎子的耳中,那声音仿佛水珠一样滴入了他的听觉。4的声音一旦单独出现,使瞎子体味到了其间的忧伤,恍若在一片茫茫荒野之中,4的声音显得孤苦伶仃。此后又出现了几种整齐的声音,4的声音被淹没了。就像是一阵狂风淹没了一个少女坐在荒野孤坟旁的低语。随后3的哭声耀武扬威地来到了,那时他和送葬的行列还相隔着两条街道。3的哭声从无数房屋的间隙穿过,来到瞎子耳中时像是一头发情的猫在叫唤。这哭声越来越接近时,瞎子才从中体会到了无数杂乱的声响,3的哭声似乎包括了所有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那里面有一个孩子从楼上掉下来时的惊恐叫声,有很多窗玻璃同时破裂的粉碎声,有深夜狂风突然吹开屋门的巨响,有人临终时喘息般的呻吟。

灰衣女人的骨灰在城内几条主要街道转了一周,使某几个熟悉她的人仿佛看到她最后一次在城内走过。然后送葬的行列回到了她的家门。一入家门,她的儿女与亲属立刻换去丧服,穿上了新衣。丧礼在上午结束,而婚礼还要到傍晚才能开始。

司机也去参加了这个婚礼,他在走入这个家时没有嗅到上午遗留下来的丧事气息,新娘的红­色­长裙已经掩盖了上午的一切。司机一直看着新娘,因为灯光的缘故,他发现坐在另一端的新娘,一半很鲜艳,一半却很­阴­沉。因此像是胭脂一样涂在新娘脸上的笑容,一半使他心醉心迷,另一半却使他不寒而栗。因为始终注视着新娘,所以他毫不察觉四周正在发生些什么。四周的声响只是让他偶尔感到自己正置身于拥挤的街道上,他感到自己独自一人,谁也不曾相识。有时他将目光从新娘脸上移开,环顾四周时,各种人的各种表情瞬息万变,但那汇聚起来的声音却让他觉得是来自别处。然而他却真实地发现整个婚礼都掺和着鲜艳和­阴­沉。而且这鲜艳和­阴­沉正在这屋子里运动。那时候他发现一只酒瓶倒在了桌上,里面流出的紫红­色­液体在灯光下也是半明半暗。坐在司机身旁的2站了起来,2站起来时一大块­阴­沉从那液体上消失了,鲜艳瞬间扩张开来,但是靠近司机胸前的那小块­阴­沉依然存在,暗暗地闪烁着。2站起来是去寻找抹布,他找到了一件旧衣服。于是司机看到一件旧衣服盖住了紫红­色­的液体,衣服开始移动,衣服上有2的一只手,2的手也是半明半暗。然后司机看出了那是一件灰­色­上衣,而且还隐约看到了车轮的痕迹。司机这天没有出车,但他还是在往常起床的时候醒了。那时他母亲正在洗脸。他觉得水就像是一张没有丝毫皱纹的白纸,母亲正将这张白纸揉成一团。然后他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在走出去,接着一盆水倒在了院里。水与泥土碰撞后散成一片,它们向四周流去,使司机想起了公路延伸时的情景。隔壁的3这时也在院中出现,她将一口清水含在嘴里咕噜了很久,随后才唰地一声喷了出去。司机听到母亲在说话了,她的声音在询问3的举动。洗洗喉咙。3回答。谁家在服丧了?母亲问。

那时3嘴里又灌满了水,所以她的回答在司机听来像是一阵车轮的转动声。司机没法听清,但他知道是某一个人死了,3将被请去哭丧。3被水洗过的喉咙似乎比刚才通畅多了,于是司机听到母亲对3嗓子的赞叹,3回答说体力不如从前了。司机在床上躺了很久以后才起床,他走到院里时,看到7正坐在门前一把竹椅里,7用灰暗的目光望着他,7的呼吸让司机感到仿佛空气已经不多了。7五岁的儿子正蹲在地上玩泥土,他大脑袋上黄黄的头发显得很稀少。这时有人送来了一份请柬,他打开请柬一看,是很多年前柑识的某一位姑娘的结婚请柬。这份请柬的出现很突然,使司机勾起了许多混乱的回忆。

婚礼的Gao潮在司机和2之间开始。那时候厨师已经离开厨房很久了,厨师也已经吃饱喝足。几个醉汉摇摇晃晃地走到了楼梯口,还没有下楼就跃在楼梯上睡着了。2高声叫着要新娘给他们洗脸,于是所有的人都围了上去。司机并没有意识到什么将会发生,他此刻的眼睛里有一件灰­色­上衣时隐时现。然而当新娘端着一盆水走来时,那件灰­色­上衣便蓦然消失。这时候他才感到将会发生什么了,而且显然与自己有关,因此此刻坐着的只有他和2。新娘将洗脸盆放到桌子上时,两只红­色­的袖管美妙地撤退了,他看到两条纤细的手臂,手臂的肤­色­在灯光下闪烁着细腻滑润的­色­泽。然后十个细长的手指绞起了毛巾。司机的眼睛里没有毛巾,他只看到十个手指正在完成一系列迷人的舞蹈,水在漂亮地往下滴,水是这个舞蹈的一部分。

先给他擦。司机听到2这样说。他抬起眼睛,看到2正用食指指着他,2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得很锐利。

新娘的毛巾迎面而来,抹去了2的手指。在毛巾尚未贴到脸上时,司机先感觉到新娘的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的后脑,他体会到了五个手指的迷人入侵。接着他整个脸被毛巾遮住,毛巾在他脸上揉动起来。但是司机并没有感觉到毛巾的揉动,他感到的是很多手指在他脸上进行着温柔的抚摸,这抚摸使他觉得自己正在昏迷过去。可是这一切转瞬即逝,2的形象又出现了他眼中,他看到2正微笑地注视着自己。于是司机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元钱给新娘,新娘接过去放入了口袋。司机没有触到新娘的手指。然后司机看着新娘给2擦脸,他感到不可思议的是新娘给2擦脸的动作为何也如此温柔。擦完之后,他看到2拿出四十元钱放入新娘手中。接着2说:再给他擦。

这句话开始让司机感到面临的现实,因此当他再次看着新娘绞毛巾的手指时,刚才的美景没有重现。新娘的毛巾在他脸上移动时,也没有刚才令他激动的感受。擦完以后,他拿出了四十元。那时候他知道自己口袋里已经一片空空。他想也许2不会再逼他了,但他实在没有什么把握。

2这次给了八十元。2没有就此完结。他要新娘再为司机擦脸。司机这时才注意到四周聚满了人,这些人此刻都在为2欢呼。新娘的毛巾又在他脸上移动了,这时他悄悄从手上腕上取下了手表。擦完以后,他将手表递给了新娘。他听到一片哄笑声,但是2没有笑,2对他说:算你的手表值一百元吧。2说完拿出二百元放在桌上。新娘为他擦完之后,他就拿起二百元放入新娘长裙的口袋里,同时还在新娘ρi股上拍了一下。接着2指着司机对新娘说:再擦一次。

新娘这次的毛巾贴在司机脸上时,使他感到疼痛难忍,仿佛是用很硬的刷子在刷他的脸。而按住他脑后的五个手指像是生锈的铁钉。但是毛巾和手指消失之后,司机开始痛苦不堪。他清晰地感到了自己狼狈的处境,他听到四周响起一片乱糟糟的声音,那声音真像是一场战争的出现。他看到坐在对面的2脸上倾泻着得意的神采,2的脸一半鲜艳,一半­阴­沉。2拿出了一叠钱,对司机说:这四百元买你此刻身上的短裤。司机听到了一阵狂风在呼啸,他在呼啸声里坐了很久,然后才站起来离开座位朝厨房走去。走入厨房后他十分认真地将门关上,他感到那狂风的声音减轻了很多,因此他十分满意这间厨房。厨房里的炉子还没有完全熄灭,在惨白的煤球丛里还有几丝红­色­的火光。几只锅子堆在一起显得很疲倦,而一叠碗在水槽里高高隆起。接着他看到一把菜刀,他将菜刀拿在手中,试试刀锋,似乎很锋利。然后他走到窗前,他看到窗外的灯光斑斑驳驳,又看到了一条­阴­沟一样的街道,街上一个人在走去。随后他往对面一座平房望去,透过一扇窗户他看到了一个少女的形象。少女似乎穿着一件黑­色­上衣,少女正在洗碗,少女在洗碗时微微扭动着身体,她的嘴似乎也在扭动。他于是明白了她正在唱歌,虽然他听不到她的歌声,但他觉得她的歌声一定很优美。

2在司机走入厨房以后也投入了那一片狂风般的笑声中,笑声持续了很久,然后才像一场雨一样小了下去。2感到应该去厨房看看司机正在­干­些什么,于是他站起来朝厨房走去。他走去时感到所有人的目光在与他一同前往,他知道他们都想看看此刻司机的模样。他走到门前时,发现从门缝里正在流出来几条暗­色­的水流,他对这个发现产生了兴趣,所以他蹲下身去,那水流开始泛出一些红­色­来,但他觉得还是没有看清,于是就伸出手指在水流里沾了一下,再将手指伸回到眼前,这次他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站起来后感到自己不知所措,然后他转回身准备离开这里,可他发现他们正奇怪地望着他,他犹豫了。此后只好又转回身去,他有点紧张地去推厨房的门,他看到自己的手伸过去时像是风中的一根树枝。他只将门打开一条缝,根本没有看到司机就立刻将门关上。他再次转回身去,他想朝他们笑一下,可他的脸仿佛已经僵死过去没法动。他听到有人在问他:在­干­什么?他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回答,他感到自己正在走过去。他又听到有人在问:是不是在脱短裤?他不由点点头,于是他听到了一片像是飞机俯冲过来的笑声。他走到自己的椅子旁稍微站了一会,随后就朝楼梯走去。他听到有人在问他什么,但他没有听清。他已经走到楼梯口了,几个醉汉此刻横躺在楼梯上打呼噜。他小心翼翼地绕过他们,一步一步走下了楼梯,然后来到了街上。那时候街上寂静无人,只有路灯灰­色­的光线在地上漂浮,一股冷风吹来仿佛穿过了他的身体。这时他听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那声音像一颗颗小石子节奏分明地掉入某一口深井,显得­阴­森空洞,同时中间还有一段“咝”的声响。他知道是司机在追出来了。他不敢回头,只是尽量往亮处走。他感到自己每当走到路灯下时,身后的脚步声便会立刻消失,而一来到­阴­暗处时,那声音又在身后出现了,所以他一来到路灯下时便稍微站了一会,那时候他觉得身上的灯光很温暖。随即他又拚命地跑过一段­阴­暗,到另一盏路灯下。他在跑动时明显地感到身后的声音也加快了。他觉得他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没有拉长也没有缩短。

后来他看到自己的家了,那幢房屋看去如同一个很大的­阴­影,屋顶在目光里流淌着­阴­森可怖的光线。他走到近前,一扇门和几扇窗户清晰地出现在眼前,这时身后的声音蓦然消失。他不由微微舒了口气,可这时他眼前出现了一片闪闪烁烁的水,那条通往屋门的路消失了,被一片水代替。他知道司机就在这一片闪烁的水里。他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说:饶了我吧。那声音在空气里颤抖不已。他那么跪了很久,可眼前的一片闪烁并没有消失。于是他再次说:饶了我吧。随即便呜呜地哭了起来。他说:我不是有意要害你。但是那一片闪烁仍然存在。他便向这一片闪烁拚命地磕头,他对司机说:你在­阴­间有什么事,尽管托梦给我,我会尽力的。他磕了一阵头再抬起眼睛时,看到了那条通往屋门的小路。

在司机死后一个星期,接生婆在一个没有风但是月光灿烂的夜晚,睡在自己那张宽大的红木床上时,见到了自己的儿子。仿佛是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儿子心事重重地站在她的床前,她看到儿子右侧颈部有一道长长的创口,血在创口里流动却并不溢出。儿子告诉她他想娶媳­妇­了。她问他看准了没有。他摇摇头说没有。她说是不是要我替你看一个。他点点头说正是这样。接生婆是在这个时候听到外面叫门的声音的,她醒了过来。她听到门外有人在叫着她的名字,屋外的月光通过窗玻璃倾泻进来,她看到窗户上的月光里有一个人的影子在晃动。她觉得那叫门的声音有些古怪,那声音似乎十分遥远,可那个人却分明站在窗前。她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后走过去打开房门,一个她从未见过的人站在她面前,她感到这人的脸很模糊,似乎有点看不清眼睛、鼻子和嘴巴。她问他:你是谁?那人回答:我住在城西,我的邻居要生了,你快去吧。

她家的男人呢?接生婆问。一个女人要生孩子了,却是一个邻居来报信,她感到有些奇怪。

她家没有男人。那人说。

接生婆再次感到眼前这个人的说话声很遥远。但她没怎么在意,她答应一声后回到房内拿了一把剪刀,然后就跟着他走了。在路上时接生婆又一次感到很奇怪,她感到走在身旁这人的脚步声与众不同,那声音很飘忽。她不由朝他的脚看了一眼,可她没有看到。他好像没有腿,他的身体仿佛是凌空在走着。但是她觉得自己也许是眼花了。

不久之后,很多幢低矮的房屋在眼前出现了,房屋中间种满了松柏。接生婆走到近前时不知为何跌了一跤,但是她没感到自己爬起来,跌下去时仿佛又在走了。她跟着这人在房屋与松柏之间绕来绕去地走了一阵后,来到一幢房门敞开的屋子前,她看到一个女人躺在一张没有颜­色­的床上。她走进去后发现这个女人全身赤­祼­,女人的皮肤像是刮去鳞片后鱼的皮。她感到这个女人与站在身旁的男人有惊人的相似之处。她的脸也很模糊,而且同样也很难看到她的双腿。但是接生婆的手伸过去时仿佛摸到了她的腿。接生婆开始工作了,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困难的一次接生。但是那个女人竟然一声不吭,她十分平静地躺在那里。接生婆的手在触摸到女人皮肤时,没有通常那种感觉,而似乎是触摸到了水。那女人在接生婆手上的感觉恍若是一团水。接生婆感到自己的汗水从全身各处溢出时冰冷无比。很久之后,婴儿才被接生出来。奇怪的是整个过程竟然没让接生婆看到一滴血的出现。刚刚出生的婴儿没有啼哭,它像母亲一样平静。婴儿的皮肤也与它母亲一样,像是刮去鳞片后鱼的皮。而且接生婆捧在手里时,也仿佛是捧着一团水。她拿着剪刀去剪脐带,似乎什么也没剪到,但她看到脐带被剪断了。这时那个男人端上来一碗面条,上面浮着两个­鸡­蛋。接生婆确实饿了,她就将面条吃了下去,她感到面条鲜美无比。然后那个男人将她送出屋门,说声要回去照顾就转身进屋了。于是接生婆按照刚才走过的路,又绕来绕去地走了出去。她觉得出去的路比进来时长了很多。在这条路上,她遇到了算命先生的儿子。她看到他那细长的身体像一株树一样站在两幢房屋中间,他好像是在东张西望,接生婆走上去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在这里?他回答说他还是才来这里的。她感到他的声音也有些遥远。她问他在找什么?他说在找他住的那间屋子。然后他像是找到了似的往右边走去了。接生婆也就继续往前走,走到刚才跌跤的地方时,她又跌了一跤,但她同样没感到自己爬起来,她只感到自己在往前走。

接生婆回到家中后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疲倦,所以一躺在床上,她就觉得自己像是死去一般昏睡了过去。待她醒来时已是接近中午的时候了。她听到院里传来说话的声音,她就从床上爬起来,当她向门口走去时,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像棉花一样软绵绵。7那时候坐在自己家门口的一把竹椅里,他的妻子站在一旁。7的妻子正和4的父亲在说着关于4夜晚梦呓的事。7似乎是在听着他们说话,他那张灰暗的脸毫无表情,他的眼睛一直看着他的儿子,他儿子正兴冲冲地在院内走来走去,那大脑袋摇摇晃晃显得有些沉重。接生婆站在了门口。此刻4推开院门进来了,4的出现,使她父亲和7的妻子的对话戛然而止。4走进来时脸­色­十分­阴­沉,但他身上的红­色­书包却格外鲜艳。4低着头从父亲身旁走过,走入了敞开的屋门。3的孙儿这时也从屋内出来了,他似乎是听到了4进来时的声响,他站在院子里小心翼翼地望着4走入的屋门,接生婆问7是不是感到好一点了。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空中显得很迟纯。7听到了她的问话,就抬起混浊的眼睛看了她一眼,随即又低下头去。他没有回答她,但他的妻子回答了。他妻子说还是老样子。接生婆便建议7去看看算命先生。她说没准在命上遇到了什么麻烦的事。7的妻子早就有此打算,听了接生婆的话后,她不由朝丈夫看了看。7仿佛没有听到她们的话,他的脑袋耷拉着像是快要断了。倒是4的父亲点了点头,他说是应该去看看算命先生。他想起了自己每夜梦语不止的女儿。接生婆点了点头。她听到了有人在问她昨夜谁在叫唤,她才发现3也站在院子里来了。3的脸上近来出现了像蜡一样的黄|­色­。她在询问接生婆之后,立刻从嘴里发出了一阵令人恶心的空呕声,随后她眼泪汪汪地直起腰来。

接生婆告诉3:是城西一户人家的女人生孩子。

哪户人家?3问。接生婆微微一怔。她没法做出准确的回答,她只能将昨夜所遇的一男一女,以及那幢房屋告诉3。

3听后半晌没有说话,她想了好一阵才说城西好像没有那么一户人家。她问接生婆:在城西什么地方?

接生婆努力回想起来,依稀记得是走过那破旧的城墙门洞以后,才看到那无数低矮的房屋。

3十分惊愕,她告诉接生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房屋,而是一片空地。3的话使接生婆猛然惊醒过来,她才意识到自己昨夜去过的是什么地方。她发现7的妻子正吃惊地望着她。7却依旧垂着脑袋,4的父亲刚才进屋去了。7的妻子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接生婆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已经不合适,她想走回屋内,可是昨夜所遇使她无法能在屋中安静下来。因此她站了一会以后就朝院门外走去了。接生婆走在街上时,昨夜那个男人与她一起行走的情景复又出现。那模糊的脸和没有双腿的脚步声。于是接生婆已经预料到她一旦走过那破旧的城墙门洞以后,她将会看到什么。此后的事实果然证实了接生婆的预料。当她走到昨夜看到无数房屋的地方时,她看到了一片坟墓,坟墓中间种满了松柏。接生婆听到自己心里发出了几声像是青蛙叫唤的声响。她呆呆地站了一会,然后就像昨夜绕来绕去一样,走入坟墓之中。有些坟墓已经杂草丛生,而另一些却十分整齐。后来她在一座新坟前站住了脚,她觉得昨夜就是在这里走入那座房屋的。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座坟墓上没有一颗杂草,土是新加的。坟墓旁有一堆乱麻和几个麻团。坟顶上Сhā着一块木牌,她俯下身去看到了一个她听说过的名字,这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接生婆想起了在一个月以前,这个带着身孕的女人死了。

接生婆在走出坟场时,回想出了昨夜与算命先生儿子相遇的情景,她感到心里有一种想见到他的迫切愿望,所以她就向算命先生的家走去。在离算命先生的家越来越近时,昨夜的情景也就越来越生动了。她看到了瞎子。那时候近旁中学的­操­场上传来一片嘈杂响亮的声音,瞎子正十分仔细地将这一片声音分成几百块,试图从中找出属于4的那一块声音。瞎子脸上的神­色­让接生婆体会到了某种不安,这不安在她站到算命先生家门口时变成了现实。

算命先生的屋门敞开着,她看到里面蔓延着丧事气息。屋门的门框上垂下来两条白布,正随风微微掀动。她知道是算命先生的儿子死了,而不会是算命先生。

听到门口有响声,算命先生拄着一根拐杖出现了。他告诉接生婆这段日子他不接待来客。望着算命先生转身进屋的背影,接生婆发现他苍老到离死不远了。同时她想起了多种有关他的传闻,她想他的五个子女都替他死光了,眼下再没人替他而死,所以要轮到他自己了。算命先生刚才说话时的声音,回想起来也让接生婆感到有些遥远,那沙哑的声音仿佛被撕断似的一截一截掉落下来。

接生婆回到家中以后,再次回想自己昨夜的经历时,那一碗面条和面条上的两个­鸡­蛋出现了。这使她感到恶心难忍,接着就没命地呕吐起来,两侧腰部像是被人用手爪一把把挖去一般的疼痛。吐完以后,她眼泪汪汪地看到地上有一堆乱麻和两个麻团。

已年近九十的算命先生,一共曾有五个子女,前四个在前二十年里相继而死,只留下第五个儿子。前四个子女的相继死去,算命先生从中发现了生存的奥秘,他也找到了自己将会长生下去的因由。那四个子女与算命先生的生辰八字都有相克之处,但最终还是做父亲的命强些,他已将四个子女克去了­阴­间。因此那四个子女没有福份享受的年岁,都将增到算命先生的寿上。因此尽管年近九十,可算命先生这二十年来从未体察到身体里有苍老的迹象。这一点在算命先生采­阴­补阳时得到了充分的证实。采­阴­补阳是他的养生之道,那就是年老的男人能在年幼的女孩的体内吮吸生命之泉。而他屋中的那五只公­鸡­,则是他防死之法。尚若­阴­间的小鬼前来索命,五只公­鸡­凶狠的啼叫会使它们惊惶失措。

每月十五是算命先生的养生之日,这一日他便会走出家门,在某一条胡同里他会看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正无所事事地站在那里,他就将她带回家中。对付那些小女孩十分方便,只要给一些好吃的和好玩的。他找的都是一些很瘦的女孩,他不喜欢女孩赤­祼­以后躺在床上的形象是一堆肥­肉­。

算命先生的儿子是在这月十五的深夜,这一日即将过去时猝然死去的。但还是傍晚儿子回到家中,算命先生就从他脸上看到了奇怪的眼神。在此前一小时,一个十一岁的女孩刚刚离去。那是一个奇瘦无比的女孩,女孩赤­祼­以后躺在床上时还往嘴里送着­奶­糖。那两条瘦腿弯曲着,弯曲的形态十分迷人。女孩用眼睛看了看他,因为身体的瘦小,那双眼睛便显得很大。他的手触到她的皮肤时有一种隔世之感。每月十五的这个时候,坐在离此不远的街口的瞎子,便要听到从这里发出的一阵撕裂般的哭叫声,现在这种叫声再次出现了。那声音传到瞎子耳中时,已经变得断断续续十分轻微,尽管这样,瞎子还是分辨出了这不是自己正在寻找的那个声音。

女孩离去以后,算命先生便坐入一把竹椅之中。他为自己煮了一碗黄酒糖­鸡­蛋,坐在椅中喝得很慢。他感到自己仿佛是刚从澡堂出来,有些疲倦,但全身此刻都放松了,所以他十分舒畅。他喝着的时候,觉得有一股热流在体内回旋,然后又慢慢溢出体外。儿子回到家中时,算命先生正闭目养神,他是睁开眼睛后才发现儿子奇怪的眼神的,在前四个子女临终前,他也曾看到过类似的眼神。儿子吃过晚饭以后又出去了,回来时已是深夜。那时算命先生已经躺在床上了。他听着儿子从楼梯走上来的脚步声,脚步很沉重。然后借着月光他看到儿子瘦长的影子在脱衣服,接着那影子孤零零地躺了下去。

第五个儿子的死,使算命先生往日的修养开始面临着崩溃。他感到前四个子女增在他寿上的年岁已经用完,现在他是在用第五个儿子的年岁了,而此后便是寿终的时刻。他觉得第五个儿子只能让他活几年,因为这个儿子也活得够长久了,竟然活到了五十六岁。算命先生明显地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枯萎下去。这一日他发现那五只公­鸡­的啼叫,也不似从前那么凶狠。这个发现使他意识到公­鸡­也衰老了。

半个月以后的一个夜晚,开始有些恢复过来的算命先生,听到了敲门的声音。这声音使算命先生一时惊慌失措。随后他听到了有人在叫他的名字,听声音像是一个女人。能从声音里分辨出敲门者的­性­别,使算命先生略略有些心定。于是他小心翼翼地走到门旁,然后无声地蹲了下去,将右眼睛贴到一条门缝上,通过外面路灯的帮助,使他看到了两条粗腿。腿的出现使他确定敲门者是人,而不是他所担心的无腿之鬼。因此他打开了屋门。3出现在他眼前,他认识3。3的深夜来访,使算命先生感到不同寻常。3在一把椅子里坐下以后,朝算命先生颇为羞涩地一笑,然后告诉他她怀孕了。面对这个六十多岁的女人怀孕的事实,算命先生并不表现出吃惊,他只是带着明显的好奇询问播种者是谁?

于是3脸上出现了尴尬的红­色­。3尽管犹豫,可还是如实告诉算命先生,是她孙儿播下的种。

算命先生仍然没有吃惊,3却急切地向他表白她实在不愿意­干­那种事,她说她是没有办法,因为她不忍心看着孙儿失望的模样。3的夜晚来访,是要算命先生算算腹中婴儿是否该生下来。算命先生告诉她:要生下来。

但是3为婴儿生下以后,是她的儿女还是她的重孙而苦恼。算命先生说这无关紧要,因为他愿意抚养这个孩子,所以她的担忧也就不存在了。

算命先生儿子的死去,尽管瞎子没法知道,但是连续一月瞎子不再感到这个瘦长的人从他身旁走过了。这个人走过时,他会感到一股仿佛是门缝里吹来的风。这人与别的人明显不同,所以瞎子记住了他。这人的消失使瞎子的内心更加感到孤单。4的声音也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尽管附近那所中学依旧时刻发出先前那种声音,那种无数少男少女汇集起来的声音,那种有时十分整齐有时又混乱不堪的声音。但是他始终无法从中找出4的声音。在上学和放学的时候,瞎子听着那些声音三三两两从他身旁经过,他曾在那时候听到过4的笑声,可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4的笑声使瞎子黑暗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串微微闪烁的光环,他看着那串光环的出现与消失,这些都发生在瞬间。4的声音最初出现时仿佛滴着水珠,而最后出现时却孤苦伶仃,这中间似乎有一段漫长的历程,然而瞎子却感到这些都发生在瞬间。

这时候4正朝瞎子走来,她的父亲走在旁边。瞎子听到了有两个人走来的脚步声,一个粗鲁,一个却十分细腻,但是瞎子并不知道是4在走来。4走到瞎子近旁时,发现瞎子枯萎的眼眶里有潮湿的亮光,这情景使她对即将走到的地方产生了迷惑之感,她与父亲从瞎子身旁走过,不久就走入了算命先生总是敞开的屋门。

然后几辆板车从瞎子面前滚动了过去,一辆汽车驰过时瞎子耳边出现一阵混浊的响声。他听到街上有走动的声音和说话的声音,刚才汽车驰过时扬起的一片灰尘此刻纷纷扬扬地罩住了他。街上说话的是几个男子的声音,那声音使瞎子感到如同手中捏着一块坚硬粗糙的石头。有一个女人正在叫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另一个女人说话时带着笑声,她们的声音都很光滑,让瞎子想到自己捧碗时的感觉。4的声音是在此后再度出现的。

4出现在算命先生的眼前时,刚好站在一扇天窗下面,从天窗玻璃上倾泻下来的光线沐浴了她的全身,她用一双很深的眼睛木然地看着算命先生。

听完4的父亲的叙述,算命先生闭上眼睛喃喃低语起来,他的声音在小屋内回旋,犹如风吹在一张挂在墙上的旧纸沙沙作响。4的父亲感到他脸上的神­色­出现了某种运动。然后算命先生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睛令人感到没有目光。他告诉4的父亲:每夜梦语不止,是因为鬼已入了她的­阴­|­茓­。

算命先生的话使4的父亲吃了一惊,他望着算命先生莫测深浅的眼睛,问他有何救女儿的法术。

算命先生微微一笑,他的笑容使4的父亲感到是一把刀子割出来似的。他说有是有,但不知是否同意。

4听着他们的对话,4所听到的只是声音,而没有语言,算命先生的形象恍若是一具穿着衣服的白骨,而这间小屋则使她感到潮湿难忍。她看到有五只很大的公­鸡­在小屋之中显得耀武扬威。在确认4的父亲没有什么不答应的事以后,算命先生告诉他:从­阴­|­茓­里把鬼挖出来。

4的父亲惊骇无比,但不久之后他就默许了。

4在这突如其来的现实面前感到不知所措。她只能用惊恐的眼睛求助于她的父亲。但是父亲没有看她,父亲的身体移到了她的身后,她听到父亲说了一句什么话,她还未听清那句话,她的身体便被父亲的双手有力地掌握了,这使她感到一切都无力逃脱。算命先生俯下身撩开了4的衣角,他看到了一根天蓝­色­的皮带,皮带很窄,皮带使算命先生体内有一股热流在疲倦地涌起来。皮带下面是平坦的腹部。算命先生用手解了4的皮带,他感到自己的手指有些麻木。他的手指然后感受到了4的体温,4的体温像雾一样洋溢开来,使算命先生麻木的手指上出现了潮湿的感觉。算命先生的手剥开几层障碍后,便接触到了4的皮肤,皮肤很烫,但算命先生并没有立刻感受到。然后他的手往下一扯,4的身体便暴露无遗了。可是展现在算命先生眼中时,是一团抖动不已的棉花。

4的挣扎开始了,但是她的挣扎徒劳无益。她感到了自己身体暴露在两个男人目光中的无比羞耻。

那个时候瞎子听到了4的第一次叫声,那叫声似乎是冲破4的胸膛发出来的,里面似乎夹杂着裂开似的声响。叫声尖利无比,可一来到屋外空气里后就四分五裂。声音四分五裂以后才来到瞎子耳边。因此瞎子听到的不是声音的全部,只是某一碎片。4的声音的突然出现,使瞎子因为过久的期待而开始平静的内心顷刻一片混乱。与此同时,4的叫声再度传来。此时4的叫声已不能分辨出其中的间隔了,已经连成一片。传到瞎子耳中时,仿佛是无数灰尘纷纷扬扬掉入在瞎子的耳中。声音持续地出现,并不消去。这使瞎子感到自己走入了4的声音,就像走入自己那间小屋。但是瞎子开始听出这声音的异常之处,这声音不知为何让瞎子感到恐惧。在他黑暗的视野里,仿佛出现了这声音过来时的情景,声音并不是平静而来,也不是兴高采烈而来,声音过来时似乎正在忍受被抽打的折磨。瞎子站了起来,他迎着这使他害怕的声音,摸索着走了过去。他似乎感到了这迎面而来的声音如一场阵雨的雨点,扑打在他的脸上,使他的脸隐隐作痛。声音在他走去的时候越来越响亮,于是他慢慢感到这声音并不仅仅只是阵雨的雨点。他感到它似乎十分尖利,正刺入他的身体。随后他又感到一幢房屋开始倒塌了。无数砖瓦朝他砸来,他听出了中间短促的喘息声,这喘息声夹在其中显得温柔无比,仿佛在抚摸瞎子的耳朵,瞎子不由潸然泪下。

瞎子走到算命先生家门口时,那声音骤然降落下去。不再像刚才那样激烈,降落为一片轻微的呜呜声,这声音持续了很久,仿佛是一阵风在慢慢远去的声音。然后4的声音消失了。瞎子在那里站了很久,接着才听到从前面那扇门里响出来两个人的脚步,一个粗鲁,一个却显得十分沉重。

在4回到家中的第二天,7由他妻子搀扶着去了算命先生的家,他们是第一次来到算命先生的小屋,但是他们并不感到陌生。在此之前,一间类似的小屋已经在他们脑中出现过几次了。7在算命先生对面的椅子坐下后,算命先生那令人感到不安的形象却使7觉得内心十分踏实。灰白的7在苍白的算命先生面前,得到了某种安慰——

7的妻子站在他们之间,她明显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健康。但是这种感受让她产生了分离之感。

算命先生在得知他们的来意以后,立刻找到了7的病因。他告诉7的妻子:7与他儿子命里相克。

算命先生是在他们的生肖里找到7的病因的,他向她解释:因为7是属羊的,而他儿子却是属虎。眼下的情景是羊入虎口。7已经在劫难逃,他的灵魂正走在西去的路途上。

算命先生的话使7和他妻子一时语塞。7不再望着算命先生,他低下了头,他的眼中出现了一块潮湿的泥地,他感到自己的虚弱就在这块泥地的上面。7的妻子这时问算命先生:有何解救的办法?算命先生告诉她,唯一的解救办法就是除掉她的儿子。

她听后没有说话,算命先生的模样在她的视线里开始模糊起来,最后在她对面的似乎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石头。她听到丈夫在身旁呼吸的声音,7的呼吸声让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也曲折起来。算命先生说所谓除掉并非除命,只要她将五岁的儿子送给他人,从此断了亲属血缘,7的病情就会不治自好。

算命先生的模样此刻开始清晰起来,但她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看着低垂着头的7,然后又抬头看看从天窗上泄漏下来的光线,她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算命先生表示如果她将儿子交给别人不放心,可交他抚养。算命先生收养7的儿子,他觉得是一桩两全其美的好事。7可以康复,而他膝下有子便可延年益寿。虽然不是他亲生,但总比膝下无子强些。尽管7的儿子在命里与他也是相克,但算命先生感到自己阳火正旺,不会走上此刻7正走着的那条西去的路。他指着那五只正在走来走去的公­鸡­,对7的妻子说:如果不反对,你可从中挑选一只抱回家去,只要公­鸡­日日啼叫,7的病情就会好转。

4在那天回到家中以后,从此闭门不出。多日之后,4的父亲在一个傍晚站在院中时,蓦然感到难言的冷清。司机死后不久,接生婆也在某一日销声匿迹,没再出现。她家屋檐上的灰尘已在长长地挂落下来,望着垂落灰尘的梁条,他内心慢慢滋生了倒塌之感。3的离去也有多日,她临走时只是说一声去外地亲戚家,没有说归期。她的孙儿时时无­精­打采地坐在自家门槛上,丧魂落魄地看着4的屋门。7由他妻子搀扶着去过了算命先生的家。他没有向他们打听去算命先生那里的经过,就像他们也不打听4一样。他只是发现在那一日以后,再也不见那脑袋很大的孩子在院里走来走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公­鸡­,一只老态龙钟在院中走来走去的公­鸡­。

7的病似乎有些好转了,7有时会倚在门框上站一会,7看着公­鸡­的眼神有时让4的父亲感到吃惊,7的目光似乎混乱不堪。尽管7原先的病有些好转,可他感到有一种新的病正爬上7的身体,而且这种病他在7妻子身上同样也隐约看到。后来他在自己女儿身上也有类似的发现。女儿此后虽然夜晚不再梦语,但她白天的神态却是恍恍惚惚。她屡屡自言自语,但她白天的神态却是恍恍惚惚。她屡屡自言自语,脸上时时出现若即若离的笑容,这种笑不是鲜花盛开般的笑,而是鲜花凋谢似的笑。院中以往的景象已经一去不返,死一般的寂静在这里偷偷生长。从接生婆屋檐上垂落下来的灰尘,他似乎看到了这院子日后的状况。不知从哪一日开始,他感到这院里隐藏着一股腐烂的气息。几日以后,气息趋向明显。又过几日,他才能确定这气息飘来的方向,接生婆那门窗紧闭的屋子在这个方向正中。也是这几天里,他听到了一个少女死去的消息。他是在街上听到的,那少女死在江边一株桃树下面。她身上没有伤痕,衣服也是­干­的。对于她的死,街上议论纷纷。那少女是他女儿的同学,他认识少女的父亲6,6常去江边钓鱼。他记得她曾到他家来过,有一次她进来时显得羞羞答答,她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就在他现在站着的这个地方。

接生婆在那天呕吐出了一堆乱麻和两个麻团以后,感到自己的身体开始变得飘忽了。她向那张床走去时,竟然感受不到自己的身体,她的身体很像是一件大衣。而且当她在床上躺下来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如同一件扔到床上的衣服似的瘪了下去。然后她看到了一条江,江水凝固似的没有翻滚,江面上漂浮着一些人和一些车辆。她还看到了一条街,街道却在流动,几条船在街道上行驶,船上扬起的风帆像是破烂的羽毛Сhā在那里。司机经常在接生婆的梦中出现,但是那天晚上没有来到她的梦里。在夕阳西下炊烟四起的时候,接生婆的视野里出现了一片永久的黑暗。接生婆的死去,堵塞了司机回家的路。

但是那天晚上,2的梦里走来了司机。那时候2正站在那条小路上,就是曾经被一片闪烁掩盖过的小路。2看到司机心事重重地朝他走来。司机的手正Сhā在口袋里,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者只是СhāСhā而已。司机走到他面前,愁眉苦脸地告诉他:我想娶个媳­妇­。

2发现司机右边的脖子上有一道长长的创口,血在里面流动却并不溢出。2问他,是不是缺钱没法娶?

司机摇摇头,司机的头摇动时,2看到那创口里的血在荡来荡去。

司机告诉他:还没找到合适的人。

0 0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