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是的。”“那时候我正躺在上海那家医院的手术台上,和你女儿死去的同一家医院。”我这样告诉他。我希望他的平静能够再保持五分钟,那么我就可以从车祸说起,说到他女儿临终前献出眼球,以及我那次成功的角膜移植手术。
然而他却没有让我说下去,他说,“我女儿没有去过上海,她一生十七年里,一次都没有去过上海。”
我无法掩盖此刻的迷惑,我知道自己望着他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他仍然平静地看着我,接着说:“但她确实是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的。”
那个炎热的中午使我难以忘记,他和杨柳坐在天井里吃完了午饭。杨柳告诉他:“我很疲倦。”他看到女儿的脸色有些苍白,便让她去睡一会。
女儿神思恍惚地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向卧室。事实上她神思恍惚已经由来已久,所以当初女儿摇晃走去时他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内心有些疼爱。
杨柳走入卧室以后,隔着窗户对他说:
“三点半叫醒我。”他答应了一声,接着似乎听到女儿自言自语道:“我怕睡下去以后会醒不过来。”他没有重视这句话。直到后来,他重新想起女儿一生里与他说的最后这句话时,才开始感到此话暗示了什么。女儿的声音在当初的时候就已经显得虚无缥缈。
那个中午他没有午睡,他一直坐在天井里看报纸。在三点半来到的时候,他进入了她的卧室,那时她刚刚死去不久。
他用手指着我对面的一个房间,说:“杨柳就死在这间卧室里。”我无法不相信这一点。一个丧失女儿的父亲不会在这一点上随便与人开玩笑。我这样认为。
他沉默了良久后问我:“你想去看看杨柳的卧室吗?”
他这话使我吃了一惊,但我还是表示自己有这样的愿望。
然后我们一起走入了杨柳的卧室。她的卧室很灰暗,我看到那种青草颜色的窗帘紧闭着。他拉亮了电灯。
我看到床前有两只镜框。一只里面是一张彩色像片,一个少女的头像。另一只里是一个年轻男子的铅笔画。我走到彩色像片旁,我蓦然发现这个少女就是多年前五月八日来到我内心的少女。我长久地注视着这位彩色的少女。多年前我在寓所里她显露自己形象的情景,和此刻的情景重叠在一起。于是我再次感到自己的往事十分真实。
这时候他问:“你看到我女儿的目光吗?”
我点了点头。我看到了自己死去妻子的眼睛。
他又问:“你不感到她的目光和你的很像?”
我没有听清这句话。于是他似乎有些歉意地说:“像片上的目光可能是模糊了一些。”然后他似乎是为了弥补一下,便指着那张铅笔画像告诉我:“很久以前了,那时候杨柳还活着。有一天她突然想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男子,这个男子她以前从未见过。可是在后来,他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她的想象里,她就用铅笔画下了他的像。”他有关铅笔画的讲述,使我感到与自己的往事十分接近。因此我的目光立刻离开彩色的少女,停留在铅笔画上。可我看到的并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男人。
他在送我出门时,告诉我:“事实上,我早就注意你了,你住在一间临河的平房里。你的目光和我女儿的目光完全一样。”
离开曲尺胡同26号以后,我突然感到自己刚才的经历似乎是一桩遥远的往事。那个五十多岁男人的声音在此刻回想起来也恍若隔世。因此在我离开彩色少女时,并没有表现出激动不已。刚才的一切好像是一桩往事的重复,如同我坐在寓所的窗前,回忆五月八日夜晚的情景一样。不同的是增加了一扇黑漆斑驳的大门,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两只镜框。我的妻子在一九八八年八月十四日死去了,我心里重复着这句陈旧的话语往前走去。我走上河边的街道时,注意到一个迎面走来的年轻男子。他穿着的黑色夹克,在阳光里有一种古怪鲜艳。我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关注他。我看着他走入了一间临河的平房,不久之后又走了出来。他手里拿着一支铅笔和一叠白纸,沿着河岸的石阶走下去,走入了桥洞。
由于某种我自己都无法解释的理由,我也走下了河岸。那时候他已经坐在桥洞里了。他看着我走去,他没有表示丝毫的反对,因此我就走入了桥洞。他拿开几张放在地上的白纸。我就在那地方坐下。我看到那几张白纸上都画满了错综复杂的线条。我们的交谈是一分钟以后开始的。那时他也许知道我能够安静地听完他冗长的讲述,所以他就说了。
“一九四九年初,一个名叫谭良的国民党军官,用一种变化多端的几何图形,在小城烟埋下了十颗定时炸弹。”
他的讲述从一九四九年起一直延伸到现在。其间有九颗炸弹先后爆炸。他告诉我:
“还有最后一颗炸弹没有爆炸。”
他拿起那几张白纸,继续说:“这颗炸弹此刻埋在十个地方。”第一个地方是现在影剧院九排三座下面。他说:“那个座位有些破了,里面的弹簧已经显露出来。”下面九个地方分别是:银行大门的中央、通往住宅区的十字路口、货运码头的吊车旁、医院太平间(他认为这颗炸弹最没有意思)、百货商店门口第二棵梧桐树、机械厂宿舍楼102室的厨房里、汽车站外十六米处的公路下、曲尺胡同57号门前、工会俱乐部舞厅右侧第五扇窗下。在他冗长的讲述完成以后,我问他:
“这么说在小城里有十颗炸弹?”
“是的。”他点点头。“而且它们随时都会爆炸。”
现在我终于明白自己刚才为何会如此关注他,由于那种关注才使我此刻坐在了这里。因他使我想起杨柳卧室里的铅笔画,画像上的人现在就坐在我对面。
一九八九年二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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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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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在老邮政弄的么四婆婆,在这一天下午将要过去、傍晚就要来临的时候发现自己养的一群鹅不知去向。她是准备去给鹅喂食时发现的。那关得很严实的篱笆门,此刻像是夏天的窗户一样敞开了。她心想它们准是到河边去了。于是她就锁上房门,向河边走去。走时顺手从门后拿了一根竹竿。
那是初秋时节,户外的空气流动时很欢畅,秋风吹动着街道两旁的树叶,发出“沙沙”那种下雨似的声音。落日尚没西沉,天空像火烧般通红。
么四婆婆远远就看到了那一群鹅,鹅在清静的河面上像船一样浮来浮去,另一些鹅在河岸草丛里或卧或缓缓走动。么四婆婆走到它们近旁时,它们毫无反应,一如刚才。本来她是准备将它们赶回去的,可这时又改变了主意。她便在它们中间站住,双手支撑着那根竹竿,像支撑着一根拐杖,她眯起眼睛如看孩子似地看起了这些白色的鹅。
看了一会,么四婆婆觉得时候不早了,该将它们赶到篱笆里去。于是她上前了几步,站在河边。嘴里“哦哦”地呼唤起来。在她的呼唤下,草丛中的鹅都纷纷一挪一挪地朝她跑来,而河里的鹅则开始慢慢地游向岸边,然后一只一只地爬到岸上,纷纷张开翅膀抖了起来。接着有一只鹅向么四婆婆跑了过去,于是所有的鹅都张开翅膀跑了起来。
么四婆婆嘴里仍然“哦哦”地叫着,因为有一只鹅仍在河里。那是一只小鹅,它仿佛没有听到她的呼唤,依旧在水面上静悄悄地移动着,而且时时突然一个猛扎,扎后又没事一般继续游着,远远望去,优美无比,似乎那不是鹅,而是天空里一只飘动的风筝在河里的倒影。
么四婆婆的呼唤尽管十分亲切,可显然已经徒劳了,于是她开始“嘘嘘”地叫了起来,同时手里的竹竿也挥动了,聚集在她身旁的那些鹅立刻散了开去。她慢慢移动脚步,将鹅群重又赶入河中。当看到那群被赶下去的鹅已将那只调皮的小鹅围在中间后,她重又“哦哦”地呼唤起来。听到了么四婆婆的呼唤,河里所有的鹅立刻都朝岸边游来。那情景真像是雪花纷纷朝窗口飘来似的。这时么四婆婆感到身后有脚步走来的声音。当她感觉到声音时,那人其实已经站在她身后了,于是她回过头来张望……他觉得前面那个人的背影有些熟悉,但一时又想不起究竟是谁。于是他就心里猜想着那人是谁而慢慢地沿着小河走。他知道这人肯定不是他最熟悉的人,但这人他似乎又常常见到。因为在这个只有几千人的小镇里,没有不似曾相识的脸。这时他看到前面那人回头望了他一下,随即又快速地扭了回去。接着他感到那人越走越快,并且似乎跑了起来。然后他看不到那人了。他是在这个时候看到那一群鹅的,于是他就兴致勃勃地走了过去。但是当他走到鹅中间时,不由大惊失色……
初秋时节依然是日长夜短。此刻落日已经西沉,但天色尚未灰暗。她在河边走着。她很远就看到了那一群卧在草丛里的鹅,但她没看到往常常见到的么四婆婆。她漫不经心地走了过去。走到近旁时那群鹅纷纷朝她奔来,有几只鹅伸着长长的脖颈,围上去像是要啄她似的,她慌忙转过身准备跑。
当她转过身去时不由发出了一声惊叫,同时呆呆地站了好一会,然后她没命地奔跑了起来。没跑出多远她就摔在地上,于是她惊慌地哭了起来。哭了一阵后,她才朝四周望去,四周空无一人。她就爬起来继续跑。她感到两腿发软,怎么跑也跑不快,当跑到街上时,她又摔倒了。
这时一个刚与她擦身而过的年轻人停下脚步,惊诧地望着她,她坐在地上爬不起来,只能惊恐地望着他。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才走上去将她扶起来。同时问:“你怎么啦?”她站起来后用手推开了他,嘴巴张了张,没有声音,便用手指了指小河那个方向。年轻人惊讶地朝她指的那个方向看去,什么也没有看到。而当他重新回过头来时,她已经慢慢地走了。他朝她的背影看了一下,才莫名其妙地笑笑,继续走自己的路。
那孩子窝囊地在街上走来走去,刚才他也到河边去了。当他一路不停地跑到家中将看到的那些告诉父亲时,父亲却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怒喝道:“不许胡说。”那时父亲正在打麻将,他看到父亲的朋友都朝着他嘻嘻地笑。于是他就走到角落里,搬了一把椅子在暗处坐了下来。这时母亲提着水壶走来,他忙伸出手去拉住她的衣角,母亲回头望了他一下,他就告诉她了。不料她脸色一沉,说道:“别乱说。”孩子不由悲伤起来。他独自一人坐了好一会后,便来到了外面。
这时天已经黑了,弄里的路灯闪闪烁烁,静无一人。只有孩子在走来走去,因为心里有事,可又没人来听他叙述,他急躁万分,似乎快要流下眼泪了。
就在这个时候,他看到有几个年轻人走了过来。他立刻跑上去,大声告诉了他们。他看到他们先是一怔,随即都哈哈大笑起来。有一个人还拍拍他的脑袋说:“你真会开玩笑。”然后他们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孩子望着他们的背影,心想,他们谁也不相信我。
孩子慢慢地走到了大街上,大街上有很多人在来来往往。商店里的灯光从门窗涌出,铺在街上十分明亮。孩子在人行道上的一棵梧桐树旁站了下来。他看到很多人从他面前走过,他很想告诉他们,但他很犹豫。他觉得他们不会相信他的。因为他是个孩子。他为自己是个孩子而忧伤了起来。
后来他看到有几个比他稍大一点的孩子正站在街对面时,他才兴奋起来,立刻走了过去。他对他们说:“河边有颗人头。”他看到他们都呆住了,便又补充了一句:“真的,河边有颗人头。”他们互相望着,然后才有人问:“在什么地方?”“在河边。”他说。随即他们中间就有人说:“你领我们去看看。”
他认真地点点头,因为他的话被别人相信了,所以他显得很激动。
刑警队长马哲是在凌晨两点零六分的时候,被在刑警队值班的小李叫醒的。他的妻子也惊醒过来,睁着眼睛看丈夫穿好衣服,然后又听到丈夫出去时关门的声音。她那么呆呆地躺了一会后,才熄了电灯。
马哲来到局里时,局长刚到。然后他们一行六人坐着局里的小汽艇往案发地点驶去。从县城到那个小镇还没有公路,只有一条河流将它们贯穿起来。
他们来到作案现场时,东方开始微微有些发白,河面闪烁出了点点弱光,两旁的树木隐隐约约。
有几个人拿着手电在那里走来走去,手电的光芒在河面上一道一道地挥舞着。看到有人走来,他们几个人全迎了上去。马哲他们走到近旁,看到不远处有一个刚刚用土堆成的坟堆。坟堆上有一颗人头。因为天未亮,那人头看上去十分模糊,像是一块毛糙的石头。
马哲伸手拿过身旁那人手中的手电,向那颗人头照去。那是一颗女人的人头,头发披落下来几乎遮住了整个脸部,只有眼睛和嘴若隐若现。现场保护得很好。马哲拿着手电在附近仔细照了起来。他发现附近的青草被很多双脚踩倒了,于是他马上想象出曾有一大群人来此围观时的情景,各种姿态和各种声音。
这当儿小李拿着照相机从几个不同的角度拍下了现场。然后法医和另两个人走了上去,他们将人头取下,接着去挖坟堆,没一会一具无头女尸便显露了出来。
马哲依旧地在近旁转悠。他的脚突然踩住了一种软绵绵的东西。他还没定睛观瞧,就听到脚下响起了几声鹅的叫声,紧接着一大群鹅纷纷叫唤了起来。然后乱哄哄地挤成一团,又四散开去,这时天色开始明亮起来了。
局长走来,于是两人便朝河边慢慢地走过去。
“罪犯作案后竟会如此布置现场。”马哲感到不可思议。
局长望着潺潺流动的河水,说:“你们就留下来吧。”
马哲扭过头去看那群鹅,此刻它们安静下来了,在草丛里走来走去。“有什么要求吗?”局长问。
马哲皱一下眉,然后说:“暂时没有。”
“那就这样,我们每天联系一次。”
法医的验尸报告是在这天下午出来的。罪犯是用柴刀突然劈向受害者颈后部。从创口看,罪犯将受害者劈倒在地后,又用柴刀劈了三十来下,才将死者的头劈下来。死者是住在老邮政弄的么四婆婆。小李在一旁Сhā嘴:“这镇上几乎每户人家都有那种柴刀。”现场没有留下罪犯任何作案时的痕迹。在某种意义上,现场已被那众多的脚印所破坏。
马哲是在这天上午见到那个孩子的。“所有的人都不相信我。”那孩子得意洋洋地对马哲说。“父亲还打了我一个耳光,说‘不许胡说。’”
“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马哲问。
“所有的大人都不相信我。”孩子继续在说。“因此我只能告诉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了,他们相信我。”孩子说到这里还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本来我是想先告诉大人的。”
“你是在什么时候发现的?”马哲问。
这时孩子才认真对待马哲的问话了。他装出一副回忆的样子,装了很久才说:“我没有手表。”
马哲不禁微笑了。“大致上是什么时候?比如说天是不是黑了,或者天还亮着?”“天没有黑。”孩子立刻喊了起来。
“那么天还亮着?”“不,天也不是亮着。”孩子摇了摇头。
马哲又笑了,他问:“是不是天快黑的时候?”
孩子想了想后,才慎重地点点头。
于是马哲便站了起来,可孩子依旧坐着。他似乎非常高兴能和大人交谈。马哲问他:“你到河边去干什么呢?”
“玩呀。”孩子响亮地回答。
“你常去河边?”“也不是,我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孩子临走时十分认真地对马哲说:“你抓住那个家伙后,让我来看看。”么四婆婆离家去河边的时候,老邮政弄有四个人看到她。从他们回忆的时间来看,么四婆婆是下午四点到四点半的时候去河边的。而孩子发现那颗人头的时候是七点左右。因此罪犯作案是在这三个小时左右的时间里。据查,埋掉么四婆婆死尸的地方有一个坑,而现在这个坑没有了,因此那坑是现成的。所以估计罪犯作案时间很可能是在一个小时以内完成的。下午局长打电话来询问时,马哲将上述情况做了汇报。
么四婆婆的家是在老邮政弄的弄底。那是一间不大的平房。屋内十分整洁,尽管没有什么摆设,可能让人心情舒畅。屋内一些家具是很平常的。引起马哲注意的是放在房梁上的一堆麻绳,麻绳很粗,并且编得很结实。但马哲只是看了一会,也没更多地去关注。吃过晚饭后,马哲独自一人来到了河边。河两旁悄无声息,只有那一群鹅在河里游来游去。
昨天这时,罪犯也许就在这里。他心里这样想着而慢慢走过去。而现在竟然如此静,竟然没人来此。他知道此案已经传遍小镇,他也知道他们是很想来看看的,现在他们没有人敢来,那是他们怕被当成嫌疑犯。
他听到了河水的声音。那声音不像是鹅游动时的声音,倒像是洗衣服的声音,小河在这里转了个弯,他走上前去时,果然看到有人背对着他蹲在河边洗衣服。
他惊讶不已,便故意踏着很响的步子走到这人背后,这人没回过头来,依然洗衣服。他好像不会洗衣服似的,他更像是在河水里玩衣服。他在这人身后站了一会,然后说话了:“你常到这儿来洗衣服?”他知道镇里几年前就装上自来水了,可竟然还会有人到河边来洗衣服。这时那人扭回头来朝他一笑,这一笑使他大吃一惊。那人又将头转了回去,把被许多小石头压在河里的衣服提出来,在水面上摊平,然后又将小石头一块一块压上去,衣服慢慢沉到了水底。他仔细回味刚才那一笑,心里觉得古怪。此刻那人开始讲话了,自言自语说得很快。一会儿轻声细语,一会儿又大叫大喊。马哲一句也没听懂,但他已经明白了,这人是个疯子。难怪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到这里来。
于是马哲继续往前走。河边柳树的枝长长地倒挂下来,几乎着地。他每走几步都要用手拨开前面的柳枝。当他走出一百来米的时候,他看到草丛里有一样红色的东西。那是一枚蝴蝶形状的发夹。他弯腰捡了起来用手帕包好放进了口袋。接着仔细察看发夹的四周。在靠近河边处青草全都倒地,看来那地方人是经常走的。但发夹刚才搁着的地方却不然,青草没有倒下。可是中间有一块地方青草却明显地斜了下去。大概有人在这里摔倒过,而这发夹大概也是这个人的。“是个女的?”他心想。“死者叫么四婆婆。老邮政弄所有的人都这样叫她,不管是老人还是孩子。谁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知道的那个人已经死了,那人是她的丈夫,她是十六岁嫁到老邮政弄来的,十八岁时她丈夫死了,现在她六十五岁。这四十八年来她都是独自一人生活过来的。她每月从镇政府领取生活费同时自己养了二十多年鹅了。每年都养一大群,因此她积下了一大笔钱。据说她把钱藏在胸口,从不离身。这是去年她去镇政府要求不要再给她生活费时才让人知道的。为了让他们相信她,她从胸口掏出了一叠钱来。她的钱从来不存银行,因为她不相信别人。但是我们没有发现她的尸体上有一分钱,在她家中也仔细搜寻过,只在褥子下找到了一些零钱加起来还不到十元。所以我想很可能是一桩抢劫杀人案……”小李说到这里朝马哲看看,但马哲没有反应,于是他继续说:“镇里和居委会几次劝她去敬老院,但她好像很害怕那个地方,每次有人对她这么一提起,她就会眼泪汪汪。她独自一人,没有孩子,也从不和街坊邻居往来,她的闲暇时间是消磨在编麻绳上,就是她屋内梁上的那一堆麻绳。但是从前年开始,她突然照顾起了一个三十五岁的疯子,疯子也住在老邮政弄。她像对待自己儿子似地对待那个疯子……”这时小李突然停止说话,眼睛惊奇地望着放在马哲身旁桌子上的红色发夹。“这是什么?”他问。“在离出事地点一百米处捡的,那地方还有人摔倒的痕迹。”马哲说。“是个女的!”小李惊愕不已。
马哲没有回答,而是说:“继续说下去。”
么四婆婆牵着疯子的手去买菜的情节,尽管已经时隔两年,可镇上的人都记忆犹新。就是当初人们一拥而上围观的情景,也是历历在目。他们仿佛碰上了百年不遇的高兴事,他们的脸都笑烂了,然而么四婆婆居然若无其事,只是脸色微微有些泛红,那是她无法压制不断洋溢出来的幸福神色。而疯子则始终是嬉嬉傻笑着。篮子挎在疯子手中,疯子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出于与他们同样的兴奋,他总把篮子往人群里扔去。么四婆婆便一次一次地去将篮子捡回来。疯子一次比一次扔得远。起先么四婆婆还装着若无其事,然而不久她也像他们一样嬉嬉乱笑了。当初么四婆婆这一举止,让老邮政弄的人吃了一惊。因为在此之前他们一点没有看出她照顾过疯子的种种迹象。所以当她在这一天突然牵着疯子的手出现时他们自然惊愕不已。况且几年来么四婆婆给他们的印象是讨厌和别人往,甚至连说句话都很不愿意。尽管如此,他们还是觉得她这不过是一时的异常举动。这种心血来潮的事在别人身上恐怕也会发生。可是后来的事实却让他们百思不解。有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甚至怀疑么四婆婆是不是也疯了,直到一年之后,他们才渐渐习以为常。
此后,他们眼中的疯子已不再如从前一样邋遢,他像一个孩子一样干净了,而且他的脖子上居然出现了红领巾。但是他早晨穿了干净的衣服而到了傍晚已经脏的不能不换。于是么四婆婆屋前的晾衣杆上每天都挂满了疯子的衣服,像是一排尿布似地迎风飘扬。当吃饭的时候来到时,老邮政弄的人便能常常听到她呼唤疯子的声音。那声音像是一个生气的母亲在呼喊着贪玩不归的孩子。而且在每一个夏天的傍晚,疯子总像死人似地躺在竹榻里,么四婆婆坐在一旁用扇子为他拍打蚊虫。
从那时起,么四婆婆不再那么讨厌和别人说话。尽管她很少说话,可她也开始和街坊邻居一些老太太说些什么了。
她自然是说疯子。她说疯子的口气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儿子。她常常抱怨疯子不体谅她,早晨换了衣服傍晚又得换。
“他总有一天要把我累死的。”她总是愁眉苦脸地这么说。“他现在还不懂事,还不知道我死后他就要苦了,所以他一点也不体谅我。”这话让那老太太十分高兴,于是她继续数落:“我对他说吃饭时不要乱走,可我一转身他人就没影了。害得我到处去找他。早晚他要把我累死。”说到这里,么四婆婆便叹息起来。
“你们不知道,他吃饭时多么难侍候。怎么教他也不用筷子,总是用手抓,我多说他几句,他就把碗往我身上砸。他太淘气了,他还不懂事。”
她还说:“他这么大了,还要吃奶。我不愿意他就打我,后来没办法就让他吸几下,可他把我的奶头咬了下来。”说起这些,她脸上居然没有痛苦之色。
在那些日子里,他们总是看到么四婆婆把疯子领到屋内,然后关严屋门,半天不出来。他们非常好奇,便悄悄走到窗前。玻璃窗上糊着报纸,没法看进去。他们便蹲在窗下听里面的声音。有声音,但很轻微。只能分辨出么四婆婆的低声唠叨和疯子的自言自语。有时也寂然无声。当屋内疯子突然大喊大叫时,总要吓他们一跳。
慢慢地他们听到了一种奇特的声音。而且每当这种声音响起来时,又总能同时听到疯子的喊叫声。而且还夹杂着人在屋内跑动的声音,还有人摔倒在地,绊倒椅子的声响。起先他们还以为么四婆婆是在屋内与疯子玩捉迷藏,心里觉得十分滑稽。可是后来他们却听到了么四婆婆呻吟的声音。尽管很轻,可却很清晰。于是他们才有些明白,疯子是在揍么四婆婆。么四婆婆的呻吟声与日俱增,越来越响亮,甚至她哭泣求饶的声音也传了出来,而疯子打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剧烈。然而当他们实在忍不住,去敲她屋门时,却因为她紧闭房门不开而无可奈何。后来么四婆婆告诉他们:“他打我时,与我那死去的丈夫一模一样,真狠毒呵。”那时她脸上竟洋溢着幸福的神色。
小李用手一指,告诉马哲:“就是这个疯子。”
此刻那疯子正站在马路中间来回走着正步,脸上得意洋洋。马哲看到的正是昨天傍晚在河边的那个疯子。
那女孩子坐在马哲的对面,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
“……后来我就拼命地跑了起来。”她说。
马哲点点头。“而且你还摔了一跤。”
她蓦然怔住了,然后眼泪簌簌而下。“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马哲没有答理,而是问:“你为什么要去河边?”
她立刻止住眼泪,疑惑地望着马哲,想了很久才喃喃地说:“你刚才好像问过了。”马哲不动声色地看着她。
“难道没有问过?”她既像是问马哲,又像是问自己。随后又自言自语起来:“好像是没有问过。”
“你为什么去河边?”马哲这时又问。
“为什么?”她开始回想起来,很久后才答:“去找一支发夹。”“是吗?”马哲的口气使她一呆,她怀疑地望着马哲,嘴里轻声说:“难道不是?”“你是什么时候丢失的?”马哲随便地问了一句。
“昨天。”她说。“昨天什么时候?”“六点半。’“那你是什么时候去找的?”“六点半。”她脱口而出,随即她被自己的回答吓呆了。
“你是在同一个时间里既丢了发夹又在找。”马哲嘲笑地说,接着又补充道:“这可能吗?”
她怔怔地望着马哲,然后眼泪又流了下来。“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你看到过别的什么人吗?”
“看到过。”她似乎有些振奋。
“什么样子?”“是个男的。”“个子高吗?”“不高。”马哲轻轻笑了起来,说:“可你刚才说是一个高个子。”
她刚刚变得振奋起来的脸立刻又痴呆了。“我刚才真是这样说吗?”她可怜巴巴地问马哲。
“是的。”马哲坚定地说。
“我怎么会这么说呢?”她悲哀地望着马哲。
“你为什么到今天才来?”马哲又问。
“我害怕。”她颤抖着说。
“今天就不害怕了?”“今天?”她不知该如何回答。她低下了头,然后抽泣起来。“我知道你们会怀疑我的。因为我的发夹丢在那里了,你们肯定要怀疑我了。”马哲心想,她不知道,使用这种发夹的女孩子非常多,根本无法查出是谁的,“所以你今天来说了。”他说。
她边哭边点着头。“如果发夹不丢,你就不会来说这些了?”马哲说。
“是这样。”“你真的看到过别的人吗?”马哲突然严肃地问。
“没有。”她哭的更伤心了。
马哲将目光投向窗外,他觉得有点累了。他看到窗外有棵榆树,榆树上有灿烂的阳光在跳跃。那女孩子还在伤心地哭着。马哲对她说:“你回去吧,把你的发夹也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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