牐牐犐音飘散在黑夜的洞窟中,仿佛激起了微微空荡的回声。然而,黑暗中华清师姐默默伫立,却没有应。
牐牐牰际谴厦鞯呐子,很多事情,说到一半便能知道。
牐牐牎笆Ω怠…师傅她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么?好可怜……她、她什么都忘了么?”华璎的感慨却越发的深,想起往日师傅的行迹,忽然觉得平日她那样严厉冷酷的态度、反而更让人觉得感触万千。
牐牐牷清的声音这时才响起来,轻轻叹息着:“是啊,她不记得了——师祖后来一直很严厉的管束她,渐渐师傅也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这十五年来她一直恪守着无尘师祖的训导,将风神会当作了死对头……你看,她不是死死守着青鸾花,不肯给风神会么?”
牐牐牷璎生生打了个冷颤,想起这次冲突的主要原因,脱口轻呼:“天……十五年后,师傅、师傅还要看着他死么?”
牐牐牶诎抵兄惶簌簌的声响,然后微微的红光一闪,原来是华清从袖中拿出了另一个火折,点了起来。持着火折,她再次照了照洞壁,微微叹息:“师祖……说真的,虽然无尘师祖号称中兴白云宫的一代宗师,我却自小起就有些恨她。”
牐牐牎澳鞘焙蛭移咚辏风老大和师傅都不过是双十年华的青年,多么相配的一对璧人啊——他们两的第一封书信,还是我偷偷转交的呢。”华清的眼光忽然又变得辽远,轻轻出了一口气,“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那时候我因为年纪小,所以师祖并不把我放在心上,看管的也松了一些——如今,可算是隔了蓬山一万重了。”
牐牐牷璎恍然:原来,在望湖楼上,大师姐临走时扔下来的那句诗是这样的缘故,看来,风涧月的确也是喜读义山诗的吧?……然而,看着他那样茫然的神色,大约十五年这么长的岁月后,他也忘了当年那个小小的女道童了。
牐牐牎八以,二师妹,我带你来这里,给你讲这个故事——希望你不要再蹈这样的覆辙。”火折子的映照下,华清素净的瓜子脸上有凝重的表情,看着她,眼里闪烁着叹息,“太像了啊……在望湖楼我看见你和卫二公子那样的神情,心里就紧了一下。”
牐牐
牐牐牷璎默不作声的低下头去,火光幽幽映着她侧脸,她的手指在石壁上来回移动着,许久许久,才问了一声:“师姐……那么,为什么,你不和师傅说你知道的事情?”
牐牐牷清冷冷笑了一声,声音有些锐利起来:“师傅如今的性子,可以说和师祖一摸一样了。你以为她会听得进去?一开口,早就被当作污言秽语打出去了……”
牐牐犓的声音顿了顿,有些无奈的轻叹了一声:“而且,就我一个人是口说无凭的,没有什么能证明那些事情发生过。师祖当年把一切痕迹都抹去了……连师傅拼了命在肩上刻下的字,都被师祖用烙铁烫平了!很惨……很惨……”
牐牐牷璎又是冷冷一惊,下意识的抬起手捂住肩膀,仿佛那炽热的烙铁烫上的是自己的肌肤——那样不择手段的压制啊…夜风吹来,她仿佛听到低低的哭声。
牐牐犇鞘悄歉瞿昵崤冠被禁闭在这个石洞里面时的哭声,一边哭喊,一边在记忆消失前拼命刻下恋人的名字。在石壁上,在血肉之躯上。
牐牐犓要记住!她要记住!她要记住他的名字,记住她曾经……那样的爱过他。
然而,一切终究被无情的抹去,仿佛砂粒回归于大海,平整的海滩上一望无际,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她的身子在宽大的道服下不自禁的微微颤抖起来,用力咬住咀唇。
牐牐牎捌涫担我记得这个石台底下,本来有个地方刻着的字没有被师祖看见,还残留着……”华清有些疑虑的低下头去,用火折子照照那个青石台子,细细看了一眼,“我两年前来看的时候还有‘风涧’两个字在,奇怪……后来再过来看,居然不知被谁抹掉了。”
牐牐牷璎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见石台底下的凿痕——和石壁上比起来,已经是比较新的了。不知道门中还有谁,居然仍然在力图掩盖这样的过去。
牐牐犗氲秸庖怀”剧牵连的人,和延绵已久的岁月,华璎心里一点点的冷得透凉。
牐牐牷清在黑夜中默默站了一会儿,看着手中的火折烧了大半,终于清冷冷的问:“二师妹……如今,你心里的打算是怎样?”
牐牐犓的声音并不大,但是不知为何华璎却惊得机伶伶打了个冷颤,咬咬牙,终于挣出了两个字:“我走。”
牐牐牎—是的,她要走。她要离开。无论此后去向何处,断断不会再留在这个地方,将这个已经淡漠的悲剧再重新的临摹一遍。
牐牐犉吣昵埃为了脱离牢笼,她选择了束发出家;然而没有想到,七年后,为了挣脱另一个更可怖的牢笼,她还要费如此大的心力。
牐牐犝馓斓刂间,莫非到处都是躲不开的罗网?
牐牐牷清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说什么。火折又快燃尽了,她点点头:“的确还是走的好……趁着师傅还没有炼出那洗尘缘来,过几天轮到华嫦值夜,我去她提点她一下。”
牐牐犓轻轻笑了笑,眼色冷冷:“师妹们或许还会说:大师姐毕竟有本事,借着这件事,就轻轻松松逼走了师傅最宠爱的弟子,坐稳了掌门师姐的位置……”
牐牐牎笆姐。”她颤声打断华清的话,却又不知说什么才好——人和人之间啊,究竟要费上多长的岁月、多深的用心,才能够真正了解彼此?
牐牐牷清也就住了口,看着她笑了笑,抖抖手中又快要燃尽的火折:“二师妹,我们回去罢——夜很深了,明日还要早起念经。”
牐牐犠叱鋈サ氖焙颍她们看见碧城山上点点碧色的鬼火——那是满山的磷火。这是阴气很重的山,层层叠叠的坟冈,一到夜来便是漫山飘飘渺渺的碧色鬼火。想想,“碧城”两个字,还倒是贴切的很。
牐牐牎岸师妹,我一直想问——”走在山道上,掌门师姐忽然看看星空,轻轻叹了口气,问,“七年前,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要离开卫二公子呢?”
牐牐牷璎怔了怔,忽然间有一丝苦涩的笑意。
牐牐犖什么?七年前,她以为自己已经想的够清楚了。因为身上千丝万缕的束缚,因为不想伤害到父母家人,她自以为是的选择了目前的路——她以为这样,自己忍着一点委屈,便是顾及了各方的颜面,将其余人受到的伤害降低到最小。
牐牐犎欢,结果又如何?
牐牐犇盖谆故怯巧说乃廊ィ父亲依然衔恨这个不争气的女儿——甚至怀冰……七年后重见怀冰,他眉宇间的悒郁竟然不曾如她所想那样、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淡去。
牐牐犎缃瘢听到师姐问出这个问题,一直心境清明的她居然微微愕了一下。
牐牐犖什么?为什么当年……她居然有那般决断的决定,甚至不让怀冰有置喙的余地。
牐牐牎盎蛐怼…那时候我太小。”走到了半路,一直无语的她蓦然间轻轻回答了一句,语音里无喜也无嗔,平静如水,“我才十六岁。我以为传奇就是该那样结束的——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和他不可能在一起——那些传奇里,不都是以离别后天涯永忆来结尾的么?”
牐牐犇昵岬呐冠抬起头,看着漫山的碧火微微笑了笑,七年后,她眉宇间稚气尽去,淡淡的愁绪和洞彻飘散在她秀丽的眉间:“那时候,我看了太多的传奇和诗词……以为就该是这样的结尾——”
牐牐牷清有些愕然的回头看着师妹,眉间有疑惑——的确,从她看来,这些话的意思实在是晦涩的。虽然是多年的同门,她,也并不了解她的二师妹。
牐牐牎澳阋晕自己是戏里的人么?所以要照着戏文里面的套路唱下去?”半晌,终于有些明白过来,不可思议的,华清问。看见师妹含笑点头,不禁喃喃叹息:“天,难道你们这些大家小姐、书读的多了,便会生出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心思来?”
牐牐犜来,虽然和师傅的故事情节相同,故事里面女子的心,却是另一番天地。
牐牐牎八凳祷埃我是没有信心——我不了解离开我以后的他。”华璎低首,看着手中的凝碧剑,话语倒转为明了易懂了,“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大门都不出的我,只能想象他的世界、他的想法,但是他内心究竟如何,我却是半点把握都没有的。”
牐牐牎拔也欢他。所以我害怕。”
牐牐犓的最后一句话,依旧是奇怪的。然而华清已经来不及细细问下去——已经到了起居所在的小院门口。
牐牐犇敲矗现在同样涉足江湖的你——懂了么?
牐牐牐牐牗D―――牐牐牎盎璎,今夜子时,你到天心阁来见我。”三清殿上,檀香袅袅。华璎刚刚将那一卷悟真篇阖起,和一众师姐师妹站起来准备退下,却听见师傅在殿上对着她淡淡说了一句。
牐牐牷璎的脸色一白,看见旁边华清大师姐的眼光横过来,带着忧悯。她只是默不作声的点点头,拿着黄卷低下头去。
牐牐牎昂茫你们都退下吧……“静冥师傅有些疲倦的挥挥手,等得弟子们开始退出,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华光,对了,你留一下。”
牐牐牷璎眼角的肌肉微微跳了一下,但是没有得到师傅的允许,也不敢停留——退出关门之前,有些惴惴的看了里面的三师妹华光一眼。这个平日和大家接触最少的师妹,脸色出奇的苍白,或许和每日里留在丹房炼丹、不见天日有关吧?
牐牐牷璎跟着众人退开,但是不知如何,心里有些猜疑和不安,只是随着大师姐她们走着。
牐牐牎案我来。”待得师妹们都鱼贯回房,华璎正准备推开自己小房间的门入内,却蓦地听到了大师姐在廊上低低说了一声。她一惊回头,看见师姐继续往前走去,从院子的后门穿出,绕到了殿后。
牐牐牎笆Ω担已经将解忧花添入药炉,弟子昼夜看守着,大约今夜便能炼成金丹了。”隔着窗子,听见里面三师妹的声音恭恭敬敬的响起来。
牐牐牎昂谩…到了子夜时分,给我送到天心阁来。”师傅的声音依然透出说不出的倦意,和平日的冷厉大不相同,她顿了顿,忽然低低道,“华光,你一向为人小心,这一次炼制洗尘缘的事情,莫要同宫中任何人说起。”
牐牐牎笆恰!比师妹的声音平静,过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有些担忧的开口,“但是洗尘缘药力太绝,师傅你真的要——”
牐牐牎盎光,你可以退下了。”没有等她说完,静冥的声音毫无感情的响起,截断了她的话。
牐牐牨坛巧缴锨锢吹脑纾已经是遍山黄叶萧萧,一阵风吹过来,如惊起了一山的枯蝶。
牐牐犝驹诤笊缴希偷听完对话的华璎有些怔怔,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本来是个安静而淡淡的人儿,随遇而安——可如今,事情似乎将她逼到了不得不尽快做出选择的时候——就如七年前那个秋潮桂香的晚上。
牐牐牎翱蠢淳褪墙褚沽恕…”华清眉间的忧虑反而更深,看着漫山黄叶,在萧瑟的风中忽然转头看她,“你要带走的东西,都收拾好了么?晚上是华嫦值夜,你赶紧下山。”
牐牐牎耙裁挥惺裁匆收拾的——就是一卷唐诗,几件随身衣服。”华璎有些茫然的看着山下,那里层层白云缥缈,遮住了山下繁华世界——她本来自那个地方,可如今一想起要重新回到那里,却是一阵无依的茫然。回去了,她能做什么呢?
牐牐牴试拔咭哑剑旧好隔良缘——在这个世上,她已经如飘萍一般了。
牐牐牎跋铝松剑就往北走——师傅会亲自来追你也未可知,自己留心形迹。白云宫的武功也不要随便传了出去……”看着她那样茫然的神色,华清师姐叹了口气,细心叮咛,“对了,凝碧剑你要留下。不然师傅绝对不甘罢休。”
牐牐牎班牛这个自然。”华璎轻轻点头,虽然爱极了这把佩剑,但是知道此乃白云宫重宝,断断无私自带走的道理。她看着山下分了又合的白云,仿佛在思考着什么,许久不说话。
牐牐牷清也看着下山的路,道:“那么,我们先回去罢。养足了精神晚上才好赶路。”
牐牐牷璎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居然仿佛没有听见她说话,只是站着一动也不动。忽然间,她好似下了什么决心,蓦地抬头:“——师姐,今天晚上我要先去天心阁盗取青鸾花!”
牐牐牷清一震,难以置信的抬头看着师妹,一向安静低着头的华璎却静静地抬头,和她对视着,眼中的光芒坚定而纯净。华清忽然叹了口气,转开了头去,不知怎地,感觉脸因为惭愧而有些发烫:“你、你要带下山去,给风神会的龙头老大么?”
牐牐牷璎点点头,慢慢握紧手中的剑,半晌,轻轻道:“是啊……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我…我没有法子让自己什么都不做、自顾自的下山去。”
牐牐牎班拧…”不置可否的,华清应了一声,忽然觉得心里面从深处都慢慢震了起来。
牐牐牷璎看见师姐这般,忽然间感觉有些对不起华清——大师姐这样的帮自己,自己不知道好好配合,还一而再、再而三的添麻烦,真是不应该啊。
牐牐牎笆姐,凝碧剑再让我用一晚吧……不要用到是最好,但是先得带着进天心阁。”华璎低下了头去,有些不好意思的说,“我如果能顺利出来,下山前一定交给你……如果、如果我出不来……那么也就当交回给师傅好了。”
牐牐犓档胶罄矗她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还准备说什么,蓦然间,听见华清的声音毫不迟疑的截断了她:“二师妹,晚上我和你一起去。”
牐牐牷璎诧异的抬头,看着平日里声色不动的掌门师姐。忽然间,仿佛是错觉,她看见有什么晶亮的东西从师姐眼中坠落。
牐牐牎拔蚁肓耸五年都没有胆量去做的事情,如今有师妹和我一起做……”华清蓦地从道袍中伸出手来,紧紧握住师妹的手,眼圈蓦的一红,“——华璎,多谢你。”
牐牐牷璎感觉心里有波涛层层推来,直觉胸中翻腾如海,然而硬生生的咬住了唇,许久,才微微一笑,对着师姐微微一躬身:“师姐,华璎也多谢你了。”
――牐牐犎更。碧城山还是一如平日的寂静,天公也作美,今夜没有月亮,黯淡一片。唯有漫山的磷火飘飘荡荡,诡异而瑰丽。
牐牐牎笆姐,你在这里替我望风,如果师傅过来了,就想办法延一下……我进去拿了青鸾花,便立即出来。”将收拾好的小小包袱递给师姐,华璎握紧了手中的凝碧剑,轻轻道。她换了一身束腰窄袖的衣服,头发也紧紧束起,显然已经做好了所有准备。。
牐牐犞道自己武学修为不够,进去了恐怕也是个负累,华清并没说什么,只是接过包袱,利索的点点头:“好,你快去快回。师傅此时应该是入定的时候,一柱香内该不会发觉。”
牐牐牎昂谩H绻一柱香内不见我出来,那么师姐赶快回自己房间去,免得被师傅知道了今晚的事情。”华璎仰头看着夜色中的天心阁,轻轻吐了一口气,眼神渐渐凝聚。
牐牐牷清笑了笑,却没有答话,只是催促:“师妹,快去快回。”
牐牐牎昂茫师姐,我进去了。”不再迟疑,手指轻轻扣住檐下的垂莲,微微一使力,华璎的身子如同白鹤般瞬忽掠去,半空中足尖连点瓦当滴水,毫无声息的一层层掠上去,转眼消失在天心阁最高层的窗口。
牐牐犌囵交ū环旁谔煨母笞罡卟悖种在一个蓝田玉的盆子里。每日清早,由师傅亲自收集了承露上的露水,灌溉仙草——其实并不知道青鸾花的药力究竟有多神奇,但是江湖传言中,白云宫这株灵草,却几有起死回生之能。
牐牐牰师妹已经掠入了三层,然而里面依然没有什么声响。华清仰头看着天心阁三层上那扇窗子,那扇半阖的窗子如同人半开半掩的眼睛,忧郁的俯视着她。
牐牐牷清眉间有些忧虑,不知为何、总觉得今晚会有大事发生。
牐牐
牐牐牶鋈唬“乒”的一声清脆响声,似乎什么东西落地破碎,打破了道观夜里的宁静。
牐牐牷清心里一惊,陡然间看见那个黑沉沉的窗口里,有雪亮的光芒一闪——是剑光!
牐牐犇训馈…还是被师傅发觉了?这样快的就动起手来了么?
牐牐牷清手心里沁满了冷汗,正在思虑之间,已经看到有人从天心阁那扇窗中先后跃出,身形如同疾风闪电,落下的途中仍闻得“叮叮”几声金铁交击之声,剑光纵横之间轻轻落在地上。先前落地那人,显然不愿意纠缠再战,匍遗落地便点足奔出。
牐牐牎笆γ茫被清见得后面落地的是华璎,然而却空着左手,心下不禁一惊。
牐牐牎笆姐,那人先取去了青鸾花,快截住他!”华璎足未落地,便唤了一声,手中长剑指向那人背心——显然是急了,平日温文的她出手便是狠招。
牐牐牷清眼见惊动了旁人,又凭空出来一个抢先下手之人,已经知道今夜的事情不能善罢甘休,将心一横,也抽出长剑来——只求能在惊动师傅以前将青鸾花夺到手,再让二师妹下山去——至于师傅要动多大的火气,全由她来承担便是。
牐牐犇歉鋈送山门方向奔来——那却是她站的位置。华清将包袱扔在地上,她和华璎一先一后,拔剑夹击那个盗取了青鸾花的神秘来客,牐牐犛质橇缴冷锐的金铁交击,华清虎口一麻,感觉自己手中的长剑直似要脱手飞去。但是,便是她这样一阻,华璎已经追了上来,凝碧剑带出雪亮的流光,直刺对方后心。
牐牐犝飧鋈说慕U小…好熟悉。仿佛几天前刚刚见过?华清心里暗自一惊,瞬地抬头看去——
牐牐牻枳帕谆鹞⑷醯牧凉猓她认出了来人的脸,脱口惊呼:“师妹,住手!”
牐牐犎欢,因为凭空有人出现、完全打乱了今夜的计划,一向沉静从容的华璎心中又急又惊,希望在惊动师傅之前将事情了结,出手竟是反常的迅速毒辣,起手便是一招“空山灵雨”,听得师姐如此喝止,却已经来不及收手,“噗”的一声刺入对方后背。
牐牐牎白∈郑∈撬!”华清脸色因为震惊而苍白,也忘了要压低声音免得让师傅听见,厉声喝止,声音尖锐,“是他!”
牐牐牷璎迅速止住剑势,然而终究慢了半拍,虽然华清急切之间没有说“他”是谁,然而听得师姐的惊喝,华璎脸色也是刷的一下苍白,手一颤,叮的一声,凝碧剑掉落在地。
牐牐牎靶″……你、你当真出息了。”来人止住了脚步,有些苦笑的,缓缓转过身来,左手里,还拿着那朵摘下来的青鸾花,那花朵在暗夜中,居然散发出奇异的青色磷光。
牐牐牴庥匙潘的脸,紫衣人的眼神却是无奈的,甚至带着几分赞许:“好狠好快的出手啊——是、是空山灵雨?”
牐牐牷璎怔怔的看着他回过头来,怔怔的看着他笑着说话,一时间,头脑里居然是一片空白——不错,她怎么没想到怀冰也会来?他为了救大哥,该是比自己更急切的想拿到青鸾花吧?……可是,为什么,偏偏也要在今夜这个时候?
牐牐犎欢,想起方才刺入他背心的那一剑,她忽然间没有力气再想任何东西。
牐牐牽丈搅橛辍…依然是这招空山灵雨,依然是这把凝碧剑!那是诅咒…是那个生生被压制下去的女弟子挣扎着的诅咒!
牐牐犓、她竟然就这样…就这样亲手杀了怀冰!当日,她以为为了所有人好,而选择了束发出家,没想,束发修道却是换了今日亲手杀了怀冰!
牐牐牽醋坯龅光线下他越来越苍白的脸,华璎瞬间脑子里面一片空白——什么千丝万缕的尘世纠缠、计算的得失与荣辱,进退间的筹划都已经不在考虑之内,她只是想着:怀冰要死了……怀冰要死了!
牐牐犓看着他因为站立不稳,而抽剑驻地。忽然间哭出声来,飞奔过去抱住了他。
牐牐牎盎潮!怀冰!”她用力抱着他,踮起脚来箍住他的肩膀,仿佛生怕他会一下子倒地死去,她忽然间就失去控制的痛哭起来,“你不要死!千万不要死了……千万不要!”
牐牐犖雷反而愣住了:从认识小妍到如今,记忆中,几乎从来没有看见她这样的哭过。她一直都是很有教养的候门千金,一举一动有自小养成的分寸,连哭泣都是优雅的低头垂泪——如今这般爆发似的恸哭,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举止啊。
牐牐犉吣旰螅他再度拥抱了她。惊惧交加,她默默揽住了他的手臂。
牐牐犇歉鏊布洌仿佛所有凡尘俗世的羁绊都已经消失远去,不论记得的什么恩怨,什么彼此地过往,那些空白的、还是紊乱的人生岁月都已经不再重要——天地间,他只剩了一个她,她身边也只留了一个他。他们如果再不相守,那么便是注定孤寂的人生了。
牐牐犗嘤档纳材牵是彻底了解、彻底原谅彼此的刹那。只是一刹那的光辉,却可以照亮他们以后整个人生。
牐牐犘木炒永疵挥腥绱说那迕骱桶蚕辏他反手轻轻拍着她的肩,连声轻轻道:“小妍,别哭,别哭……没、没事的……”然而,不知不觉,他说话的声音也渐渐低了下去,感觉手慢慢冰冷无力,“呛”的一声,流光剑跌落地面。
牐牐牎靶″,记住帮我…把青鸾花送去、送去给大哥。”他目光留恋的停在她脸上,然而感到了意识的渐渐模糊,只来得及费力说了一句。
牐牐牎盎潮!怀冰!”华璎有些绝望的抱住他,感觉他的身子越来越沉的靠在自己肩上,她急切间扶住他的腰,却触到了满手的温热——血,他的血!
牐牐牎笆姐,师姐,过来帮帮我!”感觉已经扶不动他,华璎有些不知所措的叫了起来,呼唤身边的华清师姐,然而,却没有听到华清的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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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牐牷璎不得不扶着卫庄倚着台阶坐下来,回头看大师姐那边时,却蓦然倒抽了一口冷气——黯淡的天宇下,天心阁的大门无声无息打开,师傅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内,后面跟着五师妹华光。
牐牐犓坪趸还了衣服,居然穿着女弟子才穿的鹤氅羽衣,白玉拂尘飘飘,宛然仙人。然而,修道之人的眼睛却是雪亮的可怕!
牐牐犛Ω檬歉账土肆冻龅南闯驹到去,还在阁内的华光跟了师傅闻声开门出来,不知为何却只是低着头,不停用袖子擦着眼角。然而放下袖子,一眼看到台阶上坐着的两人和站着的华清师姐,华光的眼睛惊讶的睁大了,一瞬间居然不知道怎么回事。
牐牐牳檬潜环讲呕ㄅ璧钠屏焉惊动才出来,静冥师傅的表情反而平静的出奇。她的眼神有些琢磨不透的游移着,视线先落在相依而坐的两人身上,在那朵被折断的青鸾花上微微一顿,然后转到了地上扔着的那个包袱上,却始终一眼都不看华清。
牐牐犑姐仿佛被定住了身,站在一边看着师傅,不知为何,眼神竟然有些恍惚。
牐牐牎盎璎,你是要盗了青鸾花和这人私奔?”师傅忽然开口了,冷冷的,然而居然没有动怒——眼色飘忽莫测的,看着重伤垂危的男子和抱着他的年轻女冠。
牐牐牷璎一怔:今夜本来没有料到怀冰会来,私奔一事,又如何说起?
牐牐犎欢,不等她出言,已经渐渐昏迷的卫庄看见大门洞开、素衣女冠走出天心阁,蓦的,眼睛里面也出现了华清师姐一样的奇异的光芒。
牐牐牪恢哪里来的力气,他用手撑住地面,忽然间撑起了身子,直盯着静冥,大笑起来:“不错,小妍就是要和我一起走!怎么样?林芷,十五年以后,你的徒弟可比你有心肝呢!”
牐牐牭谝淮翁见有人敢对师傅如此说话,华璎大惊,然而心里却闪电般的雪亮。
牐牐犃周啤…林芷。望湖楼里,和风涧月争执之间,怀冰便提到过这个名字——看来,那便是静冥师傅的俗家姓名了。
牐牐牎鞍。克是什么样的人呢?”
牐牐牎班拧…是个,怎么说呢?很温柔、很漂亮的女子,一笑两个酒窝,武功也很好。”
牐牐犚老≈校昔日怀冰所说过的话响起在耳边——然而,师傅温柔么?漂亮么?甚至,这么多年来,在她清冷如严霜般的脸上,连一丝的笑意都没有看到过啊。
牐牐牷璎看着师傅冷如冰雪的脸,忽然间感慨万千……什么都遗忘了的人、活着的,难道只是这么一个空壳而已了吗?如果换了是自己,这样活着不如死了罢? 或许师傅会觉得这样遗忘了也过得平静——然而,即使是遗忘,也要是她心甘情愿的遗忘!除了自己,没有人能够……逼她将过往遗忘。 牐牐牎盎璎,你怎么说?”正在恍惚间,却见师傅根本不理会卫庄的话,径自转过头,冷冷问她,语气中肃杀之意更重。
牐牐牷潮的血流了她满手,她虽然用力为他捂着背后的伤口,却依旧阻止不了。华璎不禁苦笑起来:她是他的命中魔星罢?不然为何每次遇见她,怀冰总要受伤?
牐牐牎笆堑模师傅。我要和怀冰带着青鸾花下山去!”陡然间,她抬起了头,直视着平日威严的师傅,一字一字的回答。
牐牐犔到徒弟那样的回答,静冥蓦然笑了起来——华璎看着师傅多少年来第一次展眉的笑,看着她枯槁靥边露出的浅浅酒窝,仿佛忽然镇住了。旁边的华清师姐也是这般表情——似乎,从师傅一开门出来,大师姐便是这般震惊了。
牐牐牗D――牐牐牼糙なΩ档拿寄考洌不知是什么样复杂而恍惚的神色,定定看着她,缓缓点头:“好!说得好!——我真是教出了个好徒弟!”
牐牐牷坝镂绰洌剑光如同游龙般从羽衣中腾起,直取台阶上的两人!
牐牐牎靶″!”卫庄大惊,然而伤重垂危,从地上捡起长剑已经来不及,他身子一侧,便要挡在华璎身前——然而,却未想华璎早料到了他会如此,左手同时便将受伤的人用力推开,右袖一拂,展袖卷起地上跌落的凝碧剑,迅速斜斜反削过去。
牐牐犑ν搅饺嗽谒布涫钩龅摹⒕尤煌样都是那一招“空山灵雨”!
牐牐牎笆Ω担薄笆γ茫北淦鹨钢猓华光看的呆了,此刻才反应过来。然而不知为何,华清那样干练聪明的人,却仿佛呆了一下,也才惊呼着扑过来。
牐牐犚谎的出剑,一样的走势,迅速而灵动的,两柄剑在空中流转出清光万千,凌厉准确的刺向对方。
牐牐犎欢,终究是师傅、而且又是先发制人,静冥的剑更加空灵的不带一丝烟火气,迅疾的破空刺到,在华璎的剑没有达到前,刺破了她眉心的肌肤,然后凝如江海清光般停了下来。剑气从华璎眉间投入,她只感觉手足一软,剑势便是无力的一偏——只划破了师傅左肩的道袍。
牐牐牎靶″!”卫庄勉力从地上抓起了剑,然而因为失血,感觉流光剑拿在手里几有千斤之重。他看着命悬一线的年轻女子,脸色苍白却不敢稍动。
牐牐牎笆Ω担被清蓦然不顾一切的奔过来,“你不能杀二师妹!不能杀!”
牐牐牼糙なΩ等捶路鹈挥刑到她的厉声大呼,只是有些疲惫的晃了晃头,似乎额角又开始痛——她手中的长剑刺破华璎的眉心,血一滴滴沿着秀挺的鼻梁流了下来。华璎闭上了眼睛,然而闭眼前却忍不住看了旁边的怀冰一眼。
牐牐牎—真的是命么?今晚,如果不是被她误伤,怀冰和她,又怎么会无法离开?
牐牐牪恢为何,静冥没有立刻痛下杀手,眼神飘忽地有些不可捉摸,定定看着在剑下却神色丝毫不变得女弟子,许久,忽然缓缓地、一字一字的问:“华璎,你悔否?”
牐牐牎百魇Ω担徒儿不悔。”华璎面色沉静,安安静静地回答,浑不以生死为意。忽然间她眼睛蓦的睁开,沿着雪亮的剑锋看上去,看到师傅肩头破碎的衣衫处,那里,疤痕赫然,触目惊心——那是被烙铁生生烫平的、深深压制下去的灵魂。
牐牐牷璎嘴角抽搐了一下,忽地反问:“师傅,你悔否?十五年前——”
牐牐牎白】冢倍溉患洌一直平静冷漠的师傅厉声喝止,忽然长长出了一口气,看看夜沉沉不见星月的天,大笑,“好,好,好个不悔!你好,你好!——”
牐牐牰溉患洌她翻转手腕。
牐牐牎笆Ω担被清和华光再度惊呼,大师姐拼了命似的奔上去想挡在华璎面前,然而眼见得已经是来不及。刹那间,旁边的卫庄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撑起身去一把揽过了华璎的肩头,将她护在怀里。
牐牐牎笆Ω担∈Ω担∧慊挂做这般灭绝人性的事情么?将心比心,你于心何忍——”华清看着剑光再度腾空,脸色苍白,撕心裂肺的大喊着,扑过去。
牐牐牎盎清,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静冥师傅微微带了一丝冷漠的笑意,曼声轻应,,“我不知道。”
牐牐牻7缌枥鞯南来,在刹那间华清眸中闪过绝望的神色,侧过头去不想再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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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牐牎岸#狈路鸾鹛交击,刺耳的声音从剑身上响起,静冥手中的长剑猛然一震,剑势偏了出去——“谁?!”惊怒交集的,师傅瞬地抬头看向山门的方向。
牐牐牭昧四且簧驳目盏担华清顾不得别的,立刻扑上去死死抱住了师傅的腿,生怕她再度出剑,一边回头对着华璎急喊:“快走!”
牐牐犎欢,卫庄和华璎看着山门方向,却居然一动不动。华清心下大急,顺着所有人的目光看过去——暗夜里,居然有一行火把烈烈的燃烧过来,沿着山路蜿蜒奔近,声势惊人。
牐牐牰游樽叩煤芸欤几乎是一路奔来,先头已经到了山门附近。一顶软轿正轻轻放下地来,轿帘掀起,一个人欠身步出软轿。那一道凌厉的指风,便是从中而来。
牐牐牎胺缟窕幔俊被清震惊的脱口而出,神色也是一变,手却更紧的拥住了师傅的双足,感觉师傅的身子刹那间微微颤抖。
牐牐犎斫卫镒叱龅哪侨耍也不见如何举步,却瞬间便到了天心阁阶下。仿佛是方才一阵急促的赶路让身子有些不适,微微咳嗽了起来。也不说话,只是来到台阶下,站到了那一对情侣和静冥之间。
牐牐牎按蟆大哥?”心下一宽,卫庄感觉神志随着血液的流逝慢慢模糊。他今夜本是瞒了大哥孤身潜入白云宫,本以为盗取了青鸾花便可迅速返回——却不料,刚刚从钱塘动身返回淮北的大哥竟得知了他的动向,连夜带人追了过来。
牐牐牱缃г旅挥写鸹埃甚至没有看兄弟一眼,脚尖只是一挑,地上的流光剑倏地跃起,落入他枯竹一般的手中。
牐牐牎鞍④疲这些年我一味让着你,但凡事总有个限度。”脸色枯槁的男子振眉,神色复杂的看着鹤氅羽衣的女冠,隐隐的有些爱怜交加,却又带着掩不住的孤愤,“你如何待我我都不怨你——只是,你若要害二弟他们,我却不会答应!”
牐牐牷清方才急切间抱住了师傅,生怕她又要加害师妹——然而,回头看着风神会大当家对师傅拔剑说的那番话,她心中一阵翻涌,感觉无数复杂的悲欢情仇就涌上心头。
牐牐牼糙なΩ等凑咀乓欢不动,眼看着风神会的弟子们涌入山门,火把照耀的碧城山上荧荧的磷火都黯淡了不少——十五年了,还是第一次看见有风神会大举进入白云宫!
牐牐牷清感觉师傅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却转瞬平定如初。静冥手持长剑,看着台阶上相依而坐的一对人,眉间似乎有什么动了动,然而,却只是漠然的回答:“风大当家,你二弟勾引我门下女弟子,私自窃取重宝青鸾花意图逃下山去——我清理门户,理所当然。”
牐牐牎昂恰…”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冠,风涧月忽然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没想到,阿芷居然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直是不近人情!
牐牐牎昂茫事到如今,万难善罢甘休——静冥宫主,冒犯!”风涧月脸色肃穆,缓缓抬手——十五年了。他忍了十五年,躲了十五年,想不到,终究还是要来一个你死我活才能罢休!
牐牐牎胺缋洗螅∈Ω担庇行┚惧的,华清脸色苍白,有些求助似的望向一边的二师妹。然而,华璎的一颗心此刻全系在了卫庄身上,见他伤重昏迷,身外的一切根本入不了她心头半点,自然也没有看见十五年前的悲剧即将再度上演。
牐牐牎盎清,你放开手。”静冥的声音依然缓缓响起,平定,不带一丝起伏,“替我把凝碧剑捡起来给我。然后,回去,把师妹们都叫起来——今晚白云宫有生死之劫。”
牐牐牷清抬头,定定的看着师傅,又回头看看风神会的龙头老大——十五年了……这两个人,都变了那么多。然而,依然如同昨日般,在天心阁前拔剑相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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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牐牎胺缋洗螅∧悴荒芄质Ω担∷、她不是有心要这样对你……十五年前——”没有一丝星光的夜里,华清忽然横了一条心,将十五年起前那个深埋在洞中的秘密喊了出来。
牐牐牎盎清!给我放手!滚一边去!”陡然间,静冥脸色苍白,身子晃了晃,用手扶住额角,怒道,顺势抬起足一脚想将死死拦着她的大弟子踢开。
牐牐牷清当胸受了一记,然而却不肯松开手,眼里含着泪,对着风涧月大喊:“十五年前,师祖逼着她喝了洗尘缘啊!师祖逼着她!她不记得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牐牐牎肮隹!”静冥平静如冰的脸色终于变了,一把推开华清,“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牐牐牷清被师傅毫不留情的一击,顺着台阶一路滚落下来,风涧月一个箭步上前,将她的去势拦住,扶她起来。仿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病弱的人剧烈咳嗽起来,气息平甫。
牐牐牷清的嘴角被打出了血丝,她却倔强的抹去了,定定看着师傅:“没有!我没有胡说!我说得都是真话!——师傅,你自己心里是不肯相信的,是不是?我本来也想,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就埋了也罢——可是,师傅!你却要二师妹也喝洗尘缘!她不能给你陪葬,所以,我要说出来,我一定要说出来!”
牐牐牎笆Ω担我一直很敬爱你。”眼里有盈盈的泪光,华清转头,急切的拉着风涧月:“看到今晚师傅穿着以前做女弟子时候穿的衣服,忽然间就想起所有以前的事情——求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难道非要你死我活才肯罢休么?”
牐牐牱缃г轮皇窃椒⒓ち业目人云鹄矗身子都佝偻了下去,转瞬间,华清看见他鬓角的几丝白发在她眼前晃动——十五年前那个英武俊杰,如今居然如此的憔悴了啊……
牐牐牎翱瓤取…不行。”好容易喘上了气,风涧月直起身子,感激的看看身侧的白云宫女弟子,然而话音却是坚决的,“我做大哥的,怎能、怎能眼睁睁看着……这事情,咳咳,在兄弟身上重演!”
牐牐犓推开华清,重新提起了剑,一步步走上去:“所以,阿芷……今日我非杀你不可。”
牐牐牎按笱圆徊选!本糙さ氖种父崭沾佣罱欠畔拢脸色不知为何有些苍白恍惚,然而,她的声音依旧事平静冷漠的,“十五年前的剑下败走之徒,今日还敢言胜?”
牐牐牎笆五年前是我让你。”风涧月眉间有一丝凄凉,说起往日,他便有忍不住的缕缕心酸,然而他的手依然坚定的握着流光剑,“今日,我必不会再让。”
牐牐牼糙ふ驹谠地,看着这个高而瘦峭的男子提剑一步步行来,不知为何没有立刻拔剑,眼睛里有隐秘的笑意:“好!今日你我再分一个高下如何?胜了,你便拿了青鸾花,带着华璎他们走——胜者生,负者死!”
牐牐牎罢庖淮挝蘼凼じ海我们……都不必活了。”风涧月瘦骨嶙峋的手指握着剑,忽然间回答。然后,剑动,招出。
――――――牐牐牎笆Ω怠…可是、可是你刚喝了洗尘缘,药力马上就要发作了呀!”瞬间,一个声音响起在极度紧张的空气中, “师傅你不能和人比试了——得赶快回天心阁去静坐呀!” 牐牐犝饩浠埃如针般刺入每个人的心脏。连刚把卫庄扶入风神会那边软轿歇息,怔怔守在他身侧的华璎,都被针刺一般的跳了起来。
牐牐犓说什么!她说什么?——师傅、师傅喝了洗尘缘?
牐牐牷璎、华清和风涧月蓦然回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天心阁打开的门背后,一向胆小听话的华光脸色苍白的抓着门扇,右手还捧着那个空了的药瓶——她方才只是躲着,听着看着一切,几乎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
牐牐犎欢,看见师傅这样慨然迎战,心知在药性发作的过程中与人动手,直无异于自杀,胆小的五弟子也终于忍不住叫了起来。
牐牐牎盎光,闭嘴,没有你的事。给我退下。”静冥的脸色也是微微一变,心底不知是什么样的波澜泛过,却依然厉声对着急得几乎哭出来五弟子道。
牐牐犎欢,尽管语气平定如往日,静冥却蹙起了眉头,仿佛无法忍受额角脑中的剧痛,再度抬起手来,用力揉着太阳|茓,脸上的神色更加恍惚莫测:“好了——风大当家的,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了!”
牐牐牎笆Ω怠!焙鋈患洌一个声音清冷冷的响起来。华璎排开众人,一直走到天心阁台阶下。
牐牐牼糙ぱ劬看着她,看着这个自己最钟爱的、却又背叛了自己和白云宫的女弟子,不知为何,她眼睛里却没有愤怒,反而有一种令人看不透的莫测笑意:“华璎,你挑的好郎君!——不必再叫我师傅,白云宫没有你这样的弟子了!”
牐牐牷璎脸色白了白,贝齿紧咬着下唇,许久,才幽幽叹了口气:“我方才还在奇怪——我回答‘不悔’后,师傅那一剑,剑势竟是往回收的……师傅,原来并没有真正要杀我的念头啊!……”
牐牐牎昂说,如果不是风神会赶来阻挠,我一定清理门户!”静冥师傅冷冷道,然而说话间头痛似乎加剧了,她再度抬起手抵着额头,眉间神色越发恍惚。
牐牐牽醋攀Ω嫡庋的神色,华璎忽然间哭出声来:“师傅…你不要难为自己了好不好?我明白过来了!我都明白了——你配药不是为了对付我,你是留着给自己喝的……师傅,近些日子来,你已经慢慢的想起以前的事了,对不对?!”
牐牐牎昂说…胡说……”静冥烦乱的压着自己的太阳|茓,仿佛那里有什么要冲破头颅而出,“以前…以前有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
牐牐犕瓶风涧月的阻拦,华璎大胆的走到师傅面前去,缓缓跪下:“其实,弟子在听师傅说‘义山诗里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时,就有些疑虑了……师傅怎么还会记得以前的诗呢?后来想想,十五年了,药性再霸道,也有退减的一天啊!”
牐牐牷清在一边听得怔住,心里面,也渐渐清明起来。
牐牐牼糙せ勾否认,华璎却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头含泪看着师傅一口气说了下去:“师傅是个聪明人,知道师姐为我所救必然感怀于心,为何却还将玉豀诗集交给师姐处置?——师傅、师傅并没有真的要处置弟子的意思啊……”
牐牐牎敖褚故Ω狄弟子子夜来天心阁,我本也错以为师傅要逼弟子断绝尘缘——原来,师傅是怕自己喝了药之后会将所有都忘记:包括本门代代单传的秘诀,所以才要弟子过来传承口诀……是不是?”
牐牐牷璎仰头看着师傅,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脸,忽然间,不知因为什么感触,她眼里的泪水直流下来:“悟真洞里面……那残留的‘风涧’两字,宫中除了大师姐没人会知道——既然被人铲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师傅自己动手抹去的。”
牐牐牻ソサ模静冥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语塞,还是因为药力的发作。
牐牐牎笆Ω怠…你、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抹去仅剩的痕迹?你怕什么?你是怕面对十五年前你做过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那时候,杀风大当家的你,并不是你自己!”华璎用力拉住师傅的手,感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牐牐牎盎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聪明。”忽然间,在所有人震惊的屏息中,她听见师傅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只手不再颤抖,而是转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女子若太聪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头,知道么?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记得最好。”
牐牐牎笆Ω怠!被璎的泪水蓦然再度滑落——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脱离开那个黄金牢笼的家,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只有师傅……比起那个懦弱哀婉的母亲,静冥师傅教会她、给予她的更多,让她得到足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一切变故的力量。
牐牐牎爸豢上А…很快我就要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徒弟了。”那只抚摩着自己头发的手,是渐渐冰冷的,师傅的语气里带着越来越恍惚的笑意,“你说‘不悔’的时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时候的我。试了这么一试,你的怀冰也是好样的,他配你,也算当的起了——青鸾花你拿去罢……凝碧剑也拿去。”
牐牐牎笆Ω担被璎蓦的抱住师傅,语气中有从来没有的急切与坚决,“徒儿不会扔下你的!”
牐牐牎吧笛就贰…”抚摩着她头顶的那只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师傅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辽远平静,“世事一场大梦,梦醒后无师亦无徒,无我亦无他。”
牐牐牎笆Ω担∈Ω担笨醇师傅摇摇欲坠的身形,华清和华光双双抢身过来,扶住了静冥,静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边两个徒弟,对华清道:“我白云宫交给你,可以么?如果你不愿意,关了道观解散师妹们也可以……”
牐牐牷清哽咽:“师傅,弟子领命。以后、以后也会好好侍奉您的。”
牐牐牎昂谩!…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再告诉我,关于以前的事情。”静冥的脸上,有着即将超脱一切的平静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再记得——这一次,是我自己决定的。”
牐牐犓孀乓┝Φ姆⒆鳎感觉身子越来越不稳,华清华光抱着师傅,渐渐跪倒了地上,华璎俯过身去拉着师傅的手,含泪看着师傅越来越辽远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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牐牐牎鞍④啤!焙鋈患洌人墙外一个声音轻轻的唤起。
牐牐牼糙ぐ脬氐难劬Σ了一下,缓缓睁开——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而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却比星辰更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牐牐犑五年前在记忆潮水般褪去的刹那,她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十五年的清修后,再度擦肩而过、永隔如参商时,她却是看着他,将他遗忘。
牐牐牻г拢涧月……其实自从四年前记得过往开始,每一日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灵药,却换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远无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这样看着你、将你遗忘。
牐牐牷璎默不作声的站起,退到一边,看着风涧月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陷入半昏迷状态中的静冥师傅。然而师傅却阖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脸色平静一如沉睡。
牐牐牱缃г旅挥性偎凳裁矗也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宁静。
牐牐犜谟谰髡庖豢痰嚼吹氖焙蛉粗皇钦庋沉默的告别——华璎看着这一对历尽沧桑的情侣,心中忽然有难言的悒郁和无奈——如果换了怀冰,他或许会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紧紧追问为什么选择忘记他,会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东西吧?
牐牐犎欢,是否曾经沧海的人就是这样的从容和淡然,或者说是因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选择——或许,只是时间磨去了他们心中的勇气和锐气?
牐牐牭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们自己出于本心的选择,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
牐牐牭诙年秋来的时候,风神会大当家久治不愈的病终于完全康复,为了感谢白云宫的灵药,风神会的卫二公子和新婚夫人一起上碧城山焚香还愿,还带去了大批的香烛供品。
牐牐犚廊皇锹山的黄叶,风一过犹如枯蝶般翩翩起舞。
牐牐牎—那是多少死亡造就的美丽祭典?
碧城山上纷飞的黄叶,还有入夜后漫山荧荧的磷火。
牐牐牽萑俸蜕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牐牐犔ぴ诙盖偷氖阶一步步往上走时,薛楚妍挽紧了丈夫的手臂。不知道为何,虽然已经脱离了白云宫,一回到这里,她心中依旧有抹不开的浓厚阴影。仿佛,她今日获得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是不实在的、触手即碎。
牐牐牎霸趺矗走累了么?小妍?”卫庄敏锐的感觉到手臂上力量的变化,回头看着妻子,“要不要在前边坐一下?”他指着前方路边一个小小的水池。那是借着天然泉脉挖的池子,池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石,黄叶纷飞而下,清幽可喜。
牐牐犙Τ妍只是微微笑着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牐牐牶鋈患洌听到“唰唰”几声轻响,地上黄叶飞起,被扫做一堆。一个道装束发的女冠从旁边小径上,一路将落叶扫作一堆,慢慢行过来。
牐牐牎笆Α—”看见那个低着头扫落叶的中年女冠,她几乎脱口唤出那个熟悉的称呼,然而手指抓紧了怀冰的胳膊,终究硬生生的忍了下去。
牐牐牷潮的手也是震了一下,然而不知道如今静冥换了什么道号,犹豫了一下,却只是轻轻招呼了一声:“道长好。”
牐牐犇歉鏊匾屡冠停住了手,抬头看着两人,目光清亮而悠远,忽然目光停留在薛楚妍身上,定了定,才缓缓笑道:“——今日山上有素斋宴,两位早点赶上去罢。”
牐牐犙Τ妍迟疑了一下,还想再和师傅说几句什么,然而静冥已经自顾自的转头扫起了枯叶,不再理会两人。
牐牐犇切┮蹲釉谒的云帚下、在风中纷乱的飞着,撞击着,旋转着,漫山漫野,发出萧萧的声音——似乎是抗议着秋风、不想离开枝头,却终归敌不过造化枯荣的力量,终于飘荡着落地化为泥土。
牐牐牽醋攀Ω档谋秤埃薛楚妍陡然感觉眼睛有些热,不想再站下去,连忙拉了丈夫的手继续拾级而上。
牐牐牎扒锍夭蛔岳洌风叶共成喧。”蓦然间,她听到背后有人吟了这么一句。她一惊回首,从石阶上看下去,看见师傅正拄着云帚,望着漫山的黄叶沉吟。然后,轻轻叹息一声,继续将那些枯叶扫做一堆,扫进挖好的土坑中去——原来,师傅竟然是在埋葬那些叶子。
牐牐犎欢,这漫山的枯叶,每一阵风过后都是无尽的摇落,这样一个茕茕弱女子独自在空山中,又能埋葬得了多少?
牐牐牼糙ぴ谧头拿花锄时,看见站在台阶上看着她的两人,微微笑了一下,仿佛解释似的说:“这些叶子埋到地下后化成了土,来年在上面种上新的花树,便能长得更繁茂呢!”
牐牐牎霸来如此。”薛楚妍也是微微笑了一下,答了一句,心下恍惚疏朗了一些,“不打搅道长了。”她拉着有些莫名奇妙的卫庄,继续沿着长长的石阶往前走,远处山门上“白云宫”三个字已经遥遥在望了。
牐牐犓不想告诉丈夫,也不想告诉风大当家,刚才听到的那一句,依然是李义山的诗——原来,至少师傅心里还有一点前程往事不灭。但是,既然师傅想拥有这样的收梢,那末,所有爱她的人便不应该再去打扰她。
牐牐犎欢,在这个世间,终究有一些事情是不会死去的,即使在代代流转中,也能不灭。
牐牐犚丫看见成了白云宫宫主的华清师姐站在门口迎接他们,华璎轻轻笑了笑,抬头看看卫庄,挽紧了他的手臂,将脑袋轻轻靠在了上面——不去想将来会如何,至少在这一刻,怀冰是切切实实在她身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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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船吹笛雨潇潇
前言:
牐犝庖黄的起因,是因为和小椴在聊天中说起皇甫松那一首小词《忆江南》:兰烬落,屏上暗红蕉。闲梦江南梅熟日,夜船吹笛雨潇潇。人语驿边桥。
牐犎缓笠皇毙似穑决定邀几个写手,学红楼诗社的做法,一人一句的将这首词写完。小椴先挑了最后一句“人语驿边桥”去,我就勾了这个“夜船吹笛雨潇潇”。
牐犗衷谠は鹊陌才湃缦拢
牐犂冀落————————某人,男,小椴约来的。
牐犉辽习岛旖丁—————沈璎璎
牐犗忻谓南梅熟日————凤歌
牐犚勾吹笛雨潇潇————沧月
牐犎擞镦浔咔拧—————小椴
◎沧月
一、夜航
十月深秋,风紧一阵疏一阵的吹着,带起细雨、淅淅沥沥的打在乌篷船上。
算起来,离开祯城已经一个半时辰了。
航船夜雨,船头站着的男子白衣长剑,剑眉微蹙,横笛而吹,衣裾在风中如翻涌不息的云。夜已经深了,脚下河水翻涌,船已经沿着运河出了城,四方寂静无声,唯有带着几分悲怆愤激的笛声、合着艄公摇橹的欸乃声响在风声雨气中。
“颜公子,落雨了,进舱里歇歇吧。”老艄公换上了斗笠蓑衣,对着船头的人喊。然而白衣男子却没有听从,犹自在雨中横笛,笛音中激越之气更盛。
老艄公微微叹了口气——这位小哥儿怕是在祯城里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罢?几天前,这个颜公子在商州租了他的船,沿江直下,说是要去祯城办一件急事。到了金沙港,吩咐船家系舟等他几天,便登岸而去。
然而,这一停顿便是将近半个月,在第十七日上,颜公子才返回了,带着一箱东西,原先满脸风尘焦急之色缓解了许多,想来是办完了事情。
可是,不知为何,从一上船起,便始终带了七分烦闷。
船家也不敢问,只是依着他的吩咐,连夜急忙摇船出了祯城,溯江北上回商州。
船在夜中破浪而行,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听着颜公子吹笛,听了半晌,忽然问:“公子原来是离国人。”
笛声转瞬歇止,白衣公子目光雪亮,看了双鬓斑白的老艄公一眼。老艄公脸色不变,摇着橹,轻叹:“公子吹的可是《铁衣寒》?”
顿了顿,老人眼望暗夜深处,淡淡道:“当年离国开国皇帝颜飞铮,是如何文武双全、功勋盖世,却不料传承不过三代,一手创下的帝国已内乱大作,接近分崩离析了。”
“你是——”有些警惕的,白衣公子扣紧了手中的长笛。一路上,船家极少开言,然而此刻甫一开口,不由人不刮目相看。
老艄公淡然一笑:“老汉曾暂居离国数载,八年前内战起时,才流离至钖国。”
白衣公子眼神一黯,负手轻轻叹息:“八年……是啊,离国大乱已经八年了。”
八年前,离曦帝驾崩,四皇叔永麟王拥兵作乱,揭开离国乱世之幕。此后离国另外几位皇亲相继叛乱,政局更是动荡纷乱之至。后来逐渐有邻邦窥探,借着支持内乱中各方,势力渗入离国。
白骨没荒野,烽火遍四疆。转瞬八年过去,不知有多少人丧生在这场战乱中。
“七皇子陛下此次来钖国,有无达到预期的目的呢?”看着白衣公子蹙眉沉吟,艄公冷不丁的问,然后如预料中那般,看见白衣公子震惊的抬头。夜雨中只见白衣一动,船头那人瞬忽移动到船尾,冷冷的利刃逼近老人的咽喉。
“你是四皇叔派来的?”长笛中暗藏的短剑弹出,压在艄公松散的皮肤上。
老艄公花白的眉毛一扬,脸色却不变,呵呵冷笑了起来。笑了一阵,才颇感慨地开口:“人言七皇子雪崖是诸王子中翘楚,多年来因其竭力辅助承德太子,颜氏正宗才在乱世中保存至今——可惜…今日看来不过如此,颜氏正宗看来真的是气数已尽。”
雨水濡湿了颜姓皇子的鬓发,雪崖皇子清冽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这个莫测高深的老人,许久,终于垂下了手,退开,恭恭敬敬的作揖:“在下的确是离曦帝七子,封白王,字雪崖——敢问这位前辈如何称呼、又由何得知?”
老艄公见贵公子进退有度,先微微颔首,却继续摇橹,许久,才沉沉道:“老夫的名讳,已不足为外人所知……至于七皇子的身份——也不能说你不谨慎…你衣物上存留的香气,可是离国秘制的桫椤香?”
颜白再次震惊:桫椤香,本为离国皇宫秘制,连赐予近臣都是极少之事,由此可见,眼前这个平凡的老人过往身份必然显赫。
“太子军如今受到各路叛军围剿,已经在龙首原上的晔城被困了将近一年了吧?”然而,不等他开口进一步询问,老艄公却淡然摇橹,开始闲谈起天下大势,“晔城如果一失,龙首原无险可守,必将一溃千里。晔城被困百日,财力物力枯竭,而且严冬转眼将至,再守下去非常艰难——如无外助,承德太子军已是输定了。”
白衣皇子神色恭谨,再次行礼,问:“雪崖固陋,还请前辈示下。”
艄公却不答,过了一会儿,反问:“七皇子此次改装潜入钖国,钖国做何姿态?”
颜白欲言又止,脸色有些黯然,许久,才叹息:“前辈心中定然已知答案,何必非要在下亲口承认。”
“钖国并无人赞同再给承德太子援助,是么?”老艄公淡然问。
七皇子点头:“雪中送炭者向来少。”
老艄公点点头,并不说话,许久,再问:“然而老夫看七皇子此次归来,神色中喜忧参半,携回之物贵不可言——何者?”
颜白一怔,再三的惊于老人目光的锐利,然而他英气的脸上却因为这句问话而腾起了淡淡的尴尬无奈,亮如朗星的目光黯淡了一下,手指有些用力的握着长笛,讷讷道:“我、我……我已入赘玉堂金家。”
老艄公从斗笠下抬起头来,冒雨看了白衣如雪的贵公子一眼——离国七皇子丰神俊秀,谋略武功俱为天下称道。如果不是他弱冠以来一直竭力辅佐一母同胞的承德太子,太子军根本无法在群雄逐鹿中支撑到如今——
然而,事到如今,居然连雪崖皇子也已计穷,不得不出此下策么?
正在老人沉吟之间,雪崖皇子脸色却变了,望着上游,不自禁的脱口:“呀,她追来了?”
老艄公有些诧异的顺着七皇子的眼光看去,看见漆黑一片的河面上,驶来了一艘灯火通明的快船,显然是使足了力气划桨,来的飞快。
最奇的是,站在船头上的一个女子居然还满身嫁衣,旁边小婢为她撑伞,却被一个踉跄推了开去,那女子身形高挑,一把抹去了珠冠,站在船头指着前面的船怒喝:“颜白!你给我站住!你这是想逃么?”
老艄公那看尽了世态人心的眼里、也掩不住惊诧之意:钖国礼法向来严格得近乎苛酷,妇女及笈之后便不能见父兄以外的男子、足不出户直至出嫁。然而这个女子身形尚远,泼辣飞扬之气已经迎面而来,毫无顾忌。
“我天!她这是——”老艄公喃喃问了一句,旁边白衣公子自知无法脱身,只是不住苦笑,脸色复杂,低声道:“那便是在下的新婚妻子,金家的独生女碧辉。”
老艄公蓦然也是苦笑了起来,脱口道:“差点就是金壁辉煌了……原来、公子娶的这位便是钖国有名的‘女金吾’?”
―――――――二、金碧辉
钖国最有权势的,除了皇族,便是是居于碧落海边上的玉堂金家。
“金”本为“鲸”,玉堂两字也是后来皇帝所封——二十年前,没有金家,没有玉堂,有的,只是天下逐鹿之时,纵横于碧落海上的海王蓝鲸。
他是王,海上的无冕之王,拥有战船无数,疆域一眼望不到尽头,甚至过往的各国船队都必须向蓝鲸纳贡才可平安到岸。
那时候,钖国尚在王位更替的动荡中,太子煌弱冠即位、内外无助,又闻知庶弟箐于离国私下结盟,准备借兵于海上抵达钖国。太子煌惊恐,无奈之下求助于海王蓝鲸,蓝鲸却是所谋长远之人,慨然允诺倾力辅佐太子,然而,海王有他的条件——
太子煌即位为钖昶帝,如前言废太子妃为庶人,立海王之妹为后,赐姓“金”。
裂土封疆,铸玉堂金马为海王府。
做惯了海上霸王的蓝鲸或许厌倦了海上漂泊的生涯,在拥有几可与大内国库媲美的财富后,改名为“金蓝”,将海上事业托付给四个儿子,携家眷安居于钖国都城祯,开始作起了朝中大员的角色。
虽然他为人不居功自傲,韬光养晦,似乎一直只是关注商贾之途胜于国政。但虽如此,钖国国政仍然在很大程度上置于他个人的影响之下。朝野上下对也其无不敬畏,呼为“金国舅”。
金国舅唯一的女儿,就叫做金碧辉。
钖国的女子,在二十岁以后尚未出嫁是罕见的,如金家小姐那样二十有五尚待字闺中更是不可思议——这个天性泼辣的女子,自小就不耐烦帝都的生活,在父亲的船队中厮混到了及笈之年,才被父亲强制带回京城。
朝中大臣凡是见过那个金枝玉叶的,无不惊讶:那是完全没有丝毫礼教的女子,一双如男子般的天足就显示出了她本来不甚光彩的出身,说话声音干脆,用语泼辣,更奇的是那些随身侍女居然都拿刀佩剑,个个如夜叉般凶恶。
还有人传言,说在海盗群中长大的金家小姐,根本是目不识丁。
种种附会的传说让那些本来跃跃欲试的王孙公子望而却步——后来,也有一些钖国的落没贵族横了一条心想入赘,但是最后都是慑于金家小姐性格令人吃不消而踉跄告退。
最令京城人当作笑料的,是有一次金大小姐竟亲自拿了一条藤条,将入府中喝茶的准新郎沿路打出相府来,边打边骂,泼悍之气闻于内外。昶帝听说此事,私下对静水皇后、也就是金碧辉的姑母笑道:“侄女骁勇,绝类朕殿上金吾。”
于是不知怎地,“女金吾”这个称呼就流传了出去,成为钖国内父母教训大家闺秀小家碧玉的反面教材:“你看你那举止,活生生一个‘女金吾’!”
因此,即使富可敌国,权势冲天,然而海盗本色的金碧辉小姐,却一直蹉跎到了二十五还没有出阁。金小姐本身大大咧咧的毫不在意也罢了,奇怪的是金国舅居然也听之任之,并无催促之意。
――――――
小船在风雨中颠簸的甚是厉害,然而风浪中船头站着的女子却立足稳定丝毫不晃,一眼看出便是水上一把好手。
“金国舅沉住气搁了这么多年,看来最终还是为女儿挑了一个天下俊杰做夫婿。”看着雪崖皇子苦笑的表情,老艄公脸上居然也有一丝笑意,叹息。
话音未落,船身却是猛地一个摇晃,只见后面船上那名红衣女子挽袖扬手,雪亮飞索如同闪电划过雨夜,生铁铸成的鬼手黑沉沉的扒住了他们的船舷。
“颜白,你这算什么?拜了堂、洞房也不进,便拿了我的嫁奁逃之夭夭——你以为我金碧辉是好欺负的么?”手臂一收,牢牢拉直了那条飞索,穿着大红嫁衣的女子叱道,一手指着船上的白衣贵公子,“本来想,爹爹这次这般看重你、说不定还真是个人才——嘁,偏生也是财迷心窍的小白脸!别以为爹爹作主、拜了堂我就怕你了!我如果看你不合意,照样可以休了你!”
雪崖皇子脸色微微一变。离国七皇子,文操武略,英名播于诸国之间,或许因为眼界太高,弱冠后一直不曾娶妻——此时为大势所逼,他几乎是毫无选择余地的入赘了金家。
此刻听得新婚妻子的叱骂,心怀复杂的他涵养再好也忍不住脸上色变。
收了长笛,他暗自叹息了一声,不得不朗声做足表面文章:“夫人息怒——我和泰山大人有约在先,故国情势危如累卵,一旦礼成便先携陪嫁之物返回晔城救急,岂能为儿女之事羁绊?夫人出身将门,自然明理。还望……”
然而,话音未落,耳边却听得俏生生一声冷笑:“分明是骗人钱物的小白脸,说得还这般冠冕堂皇。这种男人,我见了一个打一个!”
艄公和雪崖皇子齐齐一惊,只见转瞬间红影闪动,原来金碧辉足踏索绳,竟然如御风般顺流而下、一掠上了小舟。更不答话,甫一落地便是一个耳光打向新郎。
尽管对于新婚妻子的悍名已有耳闻,然而此刻金大小姐的举止还是远远出于离国皇子的预料之外。颜白百忙之中折身闪避,右手长袖甩出,疾速卷向新婚妻子的手腕——虽然已经开打,但是出身和涵养、实在让他无法对妻子“动手”。
“咦,好身手——”白衣袖子刚搭上手腕,金碧辉脱口诧异了一声,然而她变招也是迅速,手腕一沉往里便收,手肘却接着撞向颜白的右肋,这下来势凶猛,更不同于方才那一记耳光的力道,如果撞的实了便真是胸骨折断。
老艄公见她这般毫不留情的出手,也不禁动容。
仿佛也被妻子这般的蛮横泼辣激起了火气,温文尔雅的离国皇子眉头一蹙,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见他手指探出长袖,白袍闪动之间,金碧辉只觉手腕一沉,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压住了右手腕脉,刹的觉得半身无力。
海王的女儿蓦的微笑起来:“还算有两手,原来也不算个小白脸——”她的声音拖长了,尾音颤颤的很是好听,有一种泼辣辣的美。抬头看着新婚夫婿,半丝羞涩也无:“爹还不算老糊涂,有几分眼力。好,你能打得过我,第一关算是合格了!”
她其实生的甚是好看,肤色微褐,眼睛大而灵活,毛发浓密,睫毛如同小扇子一般的颤动着,一头长发丰厚乌黑,盘成高高的新娘发髻。
然而,看见新婚妻子抬头看来,雪崖皇子却下意识的避开眼光去,手只是往回一收,将压住对方手腕的长笛撤了回去,却侧身而立,淡然道:“夫人举止大违常理,还是速速回去,免得泰山大人担心。”
暗夜中,雨丝依旧不停落下,夜雨中,离国七皇子轻袍缓带,侧脸俊美得如同天神,然而眼中的神色却高贵而淡漠,遥远的近乎不真实。
这门婚事,本来只是作为政治筹码的权宜之计,他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来挽救摇摇欲坠的太子军,那么他也付出了一生婚约的代价来获得它——他是言而有信的人,雪崖皇子妃的荣耀将永远笼罩在这个海盗之女的身上。
至于婚姻的实质——在这个权力变更压过一切的年代,有谁真正在乎它?
仰头看着丈夫的金碧辉,却丝毫没有感觉到雪崖皇子的冷淡和不快,良人如玉,她越看越是开心,唇角的笑纹更深:“嘁,我才不怕爹爹呢!我现在和嫁的丈夫在一起,他有什么好担心的?”
一边说话,她一边愉快的伸手去拉颜白,然而她的丈夫微微皱了一下眉,也不见举步,却已经瞬间移动了一尺,避开了她,冷冷道:“出嫁从夫,我现在命你回去!”
金碧辉的笑容蓦的凝住,连同她眼睛里的神采。她瞬的抬头看自己的丈夫——
旁边的老艄公不出声的看了这一对冤家夫妻半天,此刻一见金家新娘的目光,心里也是腾的跳了一下:女金吾。那一瞬间,老艄公陡然知道了这个绰号真正的意味,不自禁的摇头苦笑起来。
“哈…给你根杆子你就往上爬?”大红嫁衣下,今夜刚拜过堂的新娘脸色讥诮,长眉一扬,冷笑,“要我从你?凭什么要我从你?你为我做过什么值得我‘从’你吗?哈,不要和我说那一套大道理——谁订的那一套谁自己去守着,反正我金碧辉不买帐!”
老艄公抽了一口气,旁边的新郎似乎一时间也有些震愕,还没想出该如何反驳,金碧辉却瞄了一眼船舱里那一口箱子:“你现在准备带了那百万的重金回祯城?”
“嗯。”颜白不自禁的顺口应了一声,却听到妻子在一边更迅速的回答:“好,那么我跟你去!”言语之间大为雀跃。
“胡闹。”雪崖皇子终于忍无可忍,轻叱,“女人家,好好的上战场搅合什么?你是钖国玉堂金家的掌珠,离国皇室妃子,如何能抛头露面?”
“哼,为什么不能?什么掌珠妃子?我是海王蓝鲸的女儿!”新婚的女子傲然仰头,对着夫婿,“十二岁我就能指挥战船,十五岁带领船队海战——听说你是个用兵奇才,嘁,不过在海上,你也不是我的对手!”
颜白终于有些不可思议的转过头开,第一次看了新婚妻子一眼:那个二十五岁的女子甩掉了珠冠,卷起了长袖,一脸挑衅地看着他。明眸光华灿烂,唇角上扬。
原来……自己娶的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和无尘完全是两种人啊……
离国七皇子内心蓦的感叹了一声,不知是什么滋味。然而依旧是淡淡的回答:“晔城危如累卵,战乱频繁,夫人去不得。”
“我说去得就去得!”蓦的,似乎也是耐心用尽,金碧辉柳眉一竖,怒道,“你怎么这般拖拖拉拉的——我还没有见过陆上战场是什么样子呢。我去了反正不会给你添麻烦,还能护着你一些,免得我刚过门就做寡妇!”
“噗。”终于忍不住,老艄公看见雪崖皇子脸上尴尬的神色,笑了出声。
颜白和金碧辉同时看向船尾,颜白眼里有些征询的意味,然而金碧辉只是瞥了蓑衣斗笠的老艄公一眼:“笑什么笑?没看过小两口吵架?”
“如果我不让你去又如何?”颜白看到老艄公没有表示,皱眉问。
“如何?”金碧辉咬了一下嘴角,眼里现出桀骜的神情,忽然用力踩了一下船舷某处,船身蓦然大幅度振荡起来,颜白脚下一个不稳,连忙站定,足尖加力,登时将船身重新平定了下去,微怒:“你要做甚么?”
金碧辉看了一眼舱中的箱子,不慌不忙从腰中抽出一把小小的匕首,笑:“我知道你功夫好,却不信你扛着那一箱东西还能水上漂——不许我跟了去,我就弄沉了这条船,看你空手怎么回去交代!”
脆生生的话语一落,船上的气氛忽然有些凝滞。
原来……她也并非是一味蛮横不用脑子的人,想的已是周到。颜白定定的看了看妻子,金碧辉也桀骜的回瞪他,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小匕首在手指间灵活的滚动。
如若他不答应,恐怕这位女金吾真的会甩了外袍嫁衣,潜入水底凿沉他的船吧?他固然有把握在她入水前制住她,可是这样一来,便是真的撕破了脸,以后如何再和钖国交往?如果她一入水,那可真是没有法子制住这个海王的女儿了。
“咳咳……姑娘莫要说笑,这船可是小老儿的活命本钱哪。”寂静中,忽然间船尾一直沉默地老人咳嗽了几声,开口了,看了看离国七皇子一眼,“我说这位公子,反正是你的夫人,带了去多个内助想来也是好的。”
“谁要老儿你来多嘴!”有些懊恼的,金碧辉瞪了老艄公一眼。然而那个老艄公似乎丝毫不怕她,扫了她一眼。金碧辉心里不知为何腾的一紧,似乎被对方眼神中某种气势压住,居然不敢再说下去。
听到那个老人懒洋洋的出声,雪崖皇子的神色却是恭谨的,沉吟了一下,对那个白发艄公深深一揖:“谨遵前辈指点。”
“哇!老头儿你真是个好人!”女金吾不料夫婿居然会听一个老艄公的话,喜笑颜开,然而艄公不再理会她,只是转过头去,自顾自继续摇船。
――――――三、晔城
十一月初的风已经寒冷的刺骨,夕阳下的龙首原上,在四皇叔十万龙牙骑兵包围下的晔城如同一座伫立不倒的孤峰,萧瑟而寥落,染着淡淡的血红色。
由于城中兵力不足,陆上交通已经完全被切断,晔城唯一还能对外联络的通道,便只剩了由钖国都城祯出发、途经商州和晔城的大运河。为了维系这关系存亡的一脉,承德太子派出了重兵把守运河沿线。
“七皇子殿下回来了!”甫一上岸,便闻得沿河士兵一阵欢呼,岸边望楼上的号角连绵响起,从登陆的埠头一直此起彼伏,一路将讯息传到城中。城上列队防卫的士兵随即迅速走动,先后有多名将领上来拜见。
雪崖皇子先行下舟,吩咐人搭了锦墩来垫脚,扶金碧辉下来。士兵们中有些窃窃私语,但是不敢声张:这次皇子远赴钖国,救兵未曾请到,却带回来一个女子,真不知为何。
“扶皇妃下船。”看见第一个前来迎接自己的是手下爱将沈铁心,颜白叹口气交代了一声,看见属下满脸的惊诧。他没有心思分辩什么——沿路来,他一直苦苦劝说那个老艄公随他来晔城归附承德太子,然而那个神秘的老人只是微笑摇头,丝毫不为所动。雪崖皇子向来礼贤下士,英名闻于诸侯间,他还从未见过在自己再三恳请下还这般固执的老人。
舟一入离国国境,那个艄公便驻舟退去,任皇子怎么挽留,微笑着看眼前一对新婚夫妻:“你们小两口新婚燕尔,老夫留下来干吗?”他看看红衣女子,眼神里面带着关爱笑意:“小姑娘,你再这么厉害可不行啊——小心夫家休了你,嗯?”
金碧辉发恼,然而老艄公再不答话,只是掉头而去,高歌唱的,居然还是那一首离国国君谱的《铁衣寒》。然而,原来那“朔气传金柝,寒光照铁衣”的歌词,却被他随意的用远古的诗篇换用: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渐行渐远,歌声却如缕不绝。木板铺就的挑台,静静伸出河面,石头垒就的河岸,风雨飘摇的灯——站在渡头换舟继续北上的七皇子,看着老人摇橹高歌的背影,看着风中飞扬而起的白发,陡然间,斡旋征战了半生的心,竟然也有些恍惚起来。
――
锦墩还未到,然而不等手下来服侍,大红嫁衣尚未换下的金碧辉从舱中径自探头出来,在舟头四顾,惊叹:“这就是晔城?哗,好有派头!”
二话不说、跟着夫婿从舟上一跃而下,轻轻落在堤岸上。
四周上来的士兵和侍从都被吓了一跳,不自禁的往后退了几步,个个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个如此行事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不要太放肆!”实在是无奈,但是又不得不管,颜白皱着眉头低低叱了一句。
然而此刻新婚夫人看见前来迎接的那些士兵,显然是想起了当日在海王船队中的日子,把夫婿的手下的军队当作了自己的兄弟,看了大家一眼,顺手拍了拍跪着搬锦墩的士兵肩膀:“多谢,哪里用得到这种劳什子,辛苦兄弟们了!”
此举一出,周围士兵卫士个个悚然动容,搬锦墩的士兵五大三粗,此刻闻见香风咫尺,焦黄的面皮上也陡然涨的血红,半晌讷讷不知所对。
城门口,连此刻刚听得消息,亲自出城迎接的承德太子也瞠目结舌的呆在一边,忘了招呼他的七弟。
“皇兄。”还是颜白先看见兄长,连忙上去觐见,尚未跪下便如同平日般被承德太子一把拉住,太子也是满脸的惊诧,却不及问这个问题,只是急急问:“钖国可愿发兵?”
颜白看着皇兄急切的眼神,知道晔城此刻已经到了粮尽兵疲的时刻,他下意识的看了身边兀自东张西望的新婚妻子一眼,叹息:“皇兄,我们先进城再谈,可好?”
―――――――“七弟,你说什么?你已成亲?!”
晔城本来的府衙被用来做了中军营,后堂议事艇中此刻只有太子军中几位最高层的决策人物,然而,听完他此行的禀告,承德太子还是忍不住吃惊变色:“玉堂金家——就是今日你带来的那个女子?”
“是。弟在钖国困窘无助,事急从权、阵前成亲,还请皇兄恕不告之罪。”在旁边几位将领同样惊诧的目光下,雪崖皇子低下头,静静回禀。
“玉堂金家的独女——就是那个女……女中豪杰么?”旁边的左军副将沈铁心脱口而出,差点“女金吾”三字就溜了出来,连忙改口,但是面色已经颇为尴尬。
承德太子眼神也有些复杂:金碧辉——连他也听过这个女子的名字。那是碧落海上最大海盗的女首领,也是如今操纵钖国国政的玉堂金家独女。
这个女子的悍勇泼辣之名,播于诸侯各国之间。
太子的眼睛微微变了一下,目光流转,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七弟,看来是苦了你了——其实你何必这样,目下情势如此,就算玉堂金家迫使孤王娶了那个女子、也是可以的。”
雪崖皇子一怔,有些意外的抬头看着大哥:“皇兄已立无尘为太子妃,怎能再言废立?”
“如你所说,事急从权么,如若能换来离国一统,这些又算什么?”承德太子有些掩饰意味的一笑,将话题带了开去,“钖国可愿出兵?”
雪崖皇子沉吟片刻,终于字斟句酌的回答:“钖国应能在十二月初出兵,沿运河北上,抵达晔城。”
“可惜城中人力物力已尽,难以撑到十二月。”说话的是、坐在承德太子身边的太傅徐甫言,这位辅佐过两朝皇帝,如今又在太子帐下效力的老人有着对大局冷彻的洞察力,他咳嗽了几声,拈着颔下长须,眼光忽然锐利:“钖昶帝,是否真有心助我?”
雪崖皇子神色也是一凛,看着老人静静回答:“不瞒太傅,昶帝和朝臣的确有袖手之意,但是金国舅已经承诺尽力说服皇帝,力争在年前派兵增援晔城。至于财力物力……”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心里有些感慨,七皇子端起茶,轻轻啜了一口,然后手指稳定的放下茶盏:“这次内人的陪嫁,足以支撑整个晔城渡过一冬。”
话语方落,中军营里所有人都是一震。
“富可敌国。”许久,徐太傅仿佛感慨般的,低低说了一句。
那不过是一口三尺长两尺宽的箱子,并不大,也不见得沉。
——然而,却居然能供整个晔城军民渡过一冬?
一进入内堂,那三个来自西疆的珠宝商人看见案上那只箱子,眼睛里就是不自禁的一亮——那不是檀木或者沉香木的箱子,居然是用整片玳瑁琢磨后打造钉成!上面暗黑色的光滑质地中,隐隐有细细的金线花纹缠绕,那是最上等的玳瑁。
珠宝商人不自禁的咽了一下口水:玳瑁生于深海,且不说打捞不易,一般最多也只能长到巴掌般大小,用来作为梳子或者饰物——这般两三尺的玳瑁,便是龙宫里怕也未必能找到。
不愧是海王的女儿。
三个商人相视一眼,事先私下协商好联手压价的心都有些馁了。
金碧辉却是大大咧咧,根本不在意这么多人的围观,她看了丈夫一眼,雪崖皇子却是脸色凝重,也不说话,一边的承德太子也是若有所思。
“我开箱了啊!”金碧辉横了一眼,懒得再拖延,自顾自抬手打开箱子。
瞬间,四射的光芒照得人内堂中的人睁不开眼,下意识抬手遮目。
只有三个珠宝商心切,反而失声惊呼着扑了上去——
玳瑁箱子里,装着所有珠宝商人梦中也看不到的瑰丽景象:厚厚的丝绒垫子上,密密铺了一层龙眼般大的夜明珠,围绕着中间一颗鸽蛋大的母珠,那夺目的光华就由此而来。
珠子上散放着一些饰物珠宝,有玉如意和辟水灵犀,紫晶翠玉,每一件都是中州大陆上珠宝商人一生梦寐以求的宝物。
然而,让几个珠宝商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的,却是箱子四角放置的、用来防止传说中五鬼搬运大法的压箱之物——那是四颗不同色泽的珠子,并不夺目,有着幽幽的暗彩。
“天!这、这是——”三人中那个最年长的珠宝商,用力擦了擦眼睛,结结巴巴的说着,忽然双膝一软,对着箱子便跪了下去。
“定风、避火、柔水、辟尘!”其他两个珠宝商也惊得呆了,恍如梦境般的,跟着跪了下去——对他们这一行的人来说,遇到传说中的无上至宝时,顶礼膜拜丝毫不敢亵渎。
不用说珠宝商人,就是旁边的承德太子和其他属下,都不由看得震惊,说不出话来。唯独七皇子,想来也是早就知道妻子嫁奁的惊人丰厚,只是淡淡的看着,没有表情。
“还算有些眼力,没亏了爹爹推你们几个来出手这批陪嫁。”金碧辉站在桌边,手搭在陪嫁的奁笼上,脸上似笑非笑,看着珠宝商人的脸色,“看样子你们也底气不足啊!或者这样——你们三个一起凑份子,能买多少就买多少去,如何?”
“不知…不知皇妃要价几何?”抬头看了那箱子一眼,仿佛又被珠光刺了眼睛,最年长的珠宝商擦了擦额角的汗,从地上爬起来,再也没有飞扬跋扈之心,有些惴惴的询问。
金碧辉怔了怔,转头看了看雪崖皇子,想征询丈夫的意见——本来这批东西,也是为了给他救急来的,父亲在成婚前就和女儿说起过新郎的背景和处境。她并不知道这一次晔城需要多少财力才能渡过难关。
颜白的眼睛,却是看向承德太子身边的徐太傅。
“至少……五十万金铢是要的。”徐太傅主管城中事务,估量了一下全程军民一个冬天的开支,往大里开了一个价码,等着三个商人就地还钱。
“五十万金铢……五十万?”不知为何,珠宝商们相对一笑,舒了口气。
“哈。”珠宝商们正待答应,却听得旁边有人笑了一声,在王公贵族云集的内堂中显得极为刺耳,众人转头看去,却见新婚的皇子妃啪的关上了玳瑁箱,看向丈夫那边,忍不住的满脸冷嘲:“喂喂,有无弄错?你们所需才不过五十万金铢?那么何必巴巴的弄得那么紧张?我以为你们要倾国之富,才来求助玉堂金家呢……五十万?嘁!”
那样无礼的腔调,在内堂中激起了反应,从承德太子以下,每个人脸色都有变化。
——本来这门婚事,已经含了离国皇室极大的委屈,如若不是局势所逼,七皇子根本不会入赘金家。如今又听得这般话语,当不得所有人都脸上色变。
颜白的脸色也是白了一下,却知道新婚妻子脾性如此,似乎已经没有心思训斥,只是冷冷的瞥了她一眼,由得她去。
然而金碧辉却不管不顾,看了脸有喜色的珠宝商一眼,唇角有不屑的冷笑:“你们不要得意——我金碧辉是谁?能让你们检这个天大的便宜?”她卷起袖子,露出蜜色的小臂,拍了一下身边的箱子:“大家都是识货的,明人不说暗话——光这个玳瑁箱少说也值二十万金铢,里面的东西更不用说。是不是?”
话语一出口,在场所有人都抽了口气——承德太子出身显贵,动乱开始之前也见过离国大内诸多珍宝,却从未见过有价值如此巨万者。
然而,令人震惊的,是那些珠宝商人居然没有反驳,脸上窃喜之色一扫而空。
“禀皇妃,其实这些珍宝,除了有倾国之力的王侯,世间恐怕无人能买的起……”珠宝商们交头接耳商议了一番,终于那个年长者面有难色的开口。
不等他再说下去,金碧辉“哧”的一笑,眼睛扫了一下堂中那几个著名的大贾:“怎么,知道我们等钱用,想压价呀?”她顿了顿,眼神却冷了下来,淡淡道:“也不想想,你们每年从波斯大食贩运珠宝,走的是谁家的路?——有本事,明年你们打沙漠里过!”
女子凌厉的眼神仿佛是刀,刺的三个商人机伶伶一个冷战,原先看了奇珍后冲天的欲火也熄了一熄,面面相觑:不错,他们的生意,常年来往于海上,哪里能得罪海王?
“好,我金碧辉也是干脆的人——杀人一刀,说价也是一口!”看到对方的气焰平息,新婚的王妃啪的拍了一下箱子,吓了众人一跳,“四颗压箱珠子我拿回——你们心里有数,这个并不是你们买得起的,也不怕折了福!剩下的东西,连着这个玳瑁箱,两百万金铢你们拿了去!”
三个珠宝商又是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了一番,终于公推那个年长者出来,做了一个揖,叹息:“王妃的价格,小的心里也知道是非常的公道——然而我们三人此次携来之款项不过一百多万金铢,奈何……”
金碧辉怔了怔,皱眉:“好歹也是有名的珠宝商贾,你们怎地如此小气?罢了罢了,这样可好——不足的款项,归去后替我们购置粮草沿河送了过来,如何?”
珠宝商人见其肯变通,心下也是喜出望外,知道这笔生意下来赚头至少也有五十万金铢,忙不迭地答应了。
金碧辉也是爽快,将箱子里四颗珠子收起,便锁了箱子,将钥匙交给旁边的徐太傅,吩咐:“就这么说定了——带了他们三个去库房交割款项罢!”
徐太傅饱读诗书,长于庙堂之间,何曾见过如此泼辣女子?方才新来的王妃叱咤睥睨,转瞬已以高出他要价四倍的价格将生意谈定,这个三朝老臣、辅政大臣也只是心下震动,哪里有Сhā话的份儿。
――
四、长孙无尘
待得徐太傅带了珠宝商离开内室,且不说周围的人脸上都有些色变,就是承德太子,看着这位弟媳的眼光都有些微微改变。
然而金碧辉却毫不觉察,见事情顺利办完,也不顾周围有外人在,走到丈夫身边,笑眯眯的拉起雪崖皇子的袖子,仰头问:“怎么样,你娶的老婆干练吧?五十万买粮草,再留一百万给国库——多下来的五十万金铢我们造个府邸住了好不好?”
她喜滋滋地计划着将来,然而颜白只是低头看了妻子一眼,淡然道:“随你。”
金碧辉瞪了丈夫一眼,怒道:“你这个人——怎么老是死样活气的?”
雪崖皇子也不和妻子多争论,只说了一句:“反正是你的嫁奁。我无权处理——方才你何曾问过这里任何人意见。”然后,也不说什么,就留她在那里,自顾自的过去在沈铁心身边坐了,喝茶。
她跟了过去,但是那个同座的左军副将沈铁心显然也是对她殊无好感,看也不看她,只是俯过身去,和颜白低低开始商议起军中之事。
金碧辉一时被冷淡在一边,不知道说什么做什么。她自幼天性张扬,无拘无束,何曾受过这等气,感觉心里有怒火腾的一声上来。
承德太子见了这等局面,也不和同座的右军副将邵筠说话,目光闪烁了一下,站起身来走过去——然而,就在此刻,金碧辉冷笑一声,忽然上去,拂袖带翻了茶几上的杯子。
“当啷”一声,茶水四溅,颜白和沈铁心反应均极快,立时跳了开去,七皇子的脸色已经很是难看。然而不等他训斥,金碧辉率先狠狠盯着他,开口:“你说得没错,那是我的嫁奁——但是我用来贴了你们!还好心替你们找买主、还价——你说,我哪里做的不好了?干吗摆脸色给我看?”
“你现在就做的不好。”似乎是忍无可忍,雪崖皇子向来平淡的口吻中,第一次露出了讥讽和失望,“而且,动不动摆脸色的、似乎是夫人你自己。”
金碧辉一怔,没有料到一向淡漠的丈夫居然有如此锋利的言语。她第一次定定的细看他,自己的夫君——座上的贵公子高冠广袖,长衣如雪,气度高雅淡定。目光也是淡淡的,透出遥不可及的高贵和漠然,似乎从云端里俯视着自己,带着悲悯和无奈。
陡然间明白了什么,她心中仿佛被重重一击,堵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敢、居然敢看不起她!他,她的丈夫,居然看不起她!
金碧辉闭了一下眼睛,用力咬着嘴角,手指用力握紧,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气才压制下动手的冲动,忽然间,她健康的蜜色皮肤就褪尽了血色。
“弟妹,是不是不舒服?”承德太子此时见气氛不对,连忙过来想打圆场,然而金碧辉看也不看他,只是盯着换了个座位低头饮茶的雪崖皇子,冷笑了一声:“颜白,你傲气什么?要真傲气,何必卖身到我们金家!也不过值两百万金铢——那点钱还不够我们玉堂金家每年的游冶消遣!”
她咬着牙,一字一字吐出这句话,感觉心里有报复的快意。
她不过是个海盗的女儿,她讲究的是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但是对于轻视也以更大的蔑视回报!她怕什么?
周围人,包括承德太子在内,片刻间都惊得怔住——她看见这句话的每一个音节犹如一把利刃,一分分的刺入眼前白衣贵公子的心里,看着雪崖皇子的脸色一分分苍白。
她微笑着,等着他拍案而起,等着他那曾经令她动容的好身手。她的手在袖子里握住了那把长不过三寸的分水匕首。
然而,金碧辉看见他的手缓缓收紧,茶盏中的水居然无故微微沸起。但是,她的丈夫什么话都没有说,什么表情都没有,仿佛没有听到她这样侮辱的话语一般,只是低着头,慢慢喝下一杯茶,然后放下杯子,微微吐出一口气:“好茶。”
她呆住。
他居然能忍下!这个骄傲自恃到无以复加的人,居然能忍下如此的公开折辱。
他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
“还好喝吧?那是云栖茶——”忽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传来一个悠然娴静的声音,如同春风,拂过冰封的大地,“开春时去城北云栖寺进香,在寺后的圃子里采了来,用梅花上积的雪水泡了——承蒙七弟一赞,臣妾真是荣幸。”
随着声音,走入的是一个淡妆素服的女子,手里端着一个托盘,盛了一壶新茶和点心,款款步入内堂,虽然没有佩戴任何珠宝首饰,然而这个女子却光芒四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流雪回风,恍如洛神妃子。
“不敢劳太子妃驾。”堂中所有人都连忙站了起来,恭谨的应对,连雪崖皇子都起身。
承德太子妃是离国先代重臣长孙弘之女,由先帝亲自册封给了长子为妻,贤德端雅,温文识大体,向来为朝野称颂。
太子妃微微一笑,来到座前径自将托盘放下,转头拉起了呆在一边的金碧辉的手,打量了她一眼,轻笑:“这位就是刚从钖国来的弟妹了?真是个可人儿。”
她拉着金碧辉的手,回头看了站在一边的雪崖皇子,轻叱:“七弟,这便是你的不是了!多好的女孩儿,你偏要让人家生气。还不快过来到个歉!”
金碧辉看着她,看见她温婉的笑容和清澈的眼眸,陡然间心里的火气便是一散,也笑着回答:“谁希罕他道歉了?姐姐才好看,像仙女一般呢!难怪能当太子妃。”
太子妃明眸微微一黯,也不说什么,只是拉起她的手,笑道:“姐姐准备了一些见面礼给你,匆促之间也没什么好东西——弟妹过来看看好不?”
金碧辉那样桀骜飞扬的性格,到了长孙太子妃面前却仿佛烈火遇到了柔水,半点火星都没了,她居然有些腼腆的低了头,不好意思:“哎呀,我、我可是什么东西都没带就过来了——真是…真是不识礼数的野丫头。”
两个人挽手离去后,内堂中凝滞的气氛才为之一松。
沈铁心此时才能开口,看着两位女子离去的方向,冲口叹气:“天,多亏有太子妃在这里……不然这个女金吾谁能降服的了啊!”
右军副将邵筠为人沉稳一些,听得同僚脱口直言、不由横了沈铁心一眼:这般说话,岂不是是明说了七皇子懦弱惧内?
然而向来清冷高傲的雪崖皇子却没有说话,只是看了看太子妃和王妃离去的方向,眼中隐隐有担忧之意,半晌轻轻叹了口气,放下茶盏站起身来。
“当啷啷”几声脆响,握在手中的那个细瓷杯子居然早已冰裂开来,碎成千片。沈铁心看着七皇子的脸色,登时不敢再多话。
“七弟……你多担待些。”承德太子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过了片刻,叹息了一声,拍了拍雪崖皇子的肩,眼睛闪了一下,“不用担心……无尘能应付好她——她不过是个脾气冲了一些的孩子而已。无尘是什么样的人,你难道不明白?”
“……”雪崖皇子手指不易察觉的一震,抬头看着皇兄。
承德太子只是微微笑着,眼神平静,却不可测。
那边,只听得渐行渐远的两人中,传来金碧辉朗朗的笑:“哎呀,姐姐闺名叫无尘啊!我想到了——这颗辟尘珠送给姐姐当见面礼正合适呢。姐姐带着它,无论多大风尘永远会一尘不染的、如同仙女般好看~”
“啊?这样的无价之宝我可当不起呢……”长孙无尘轻轻笑着,客气推辞。
“什么当不起?世上除了姐姐我看也没有人当的起了!”
金碧辉显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女子,遇到了太子妃恍如遇到了克星,不过短短片刻,已经喜欢上了长孙无尘。
―――五、战云
初冬凛冽的寒风如刀般刮在脸上,走在左军营中,听着此起彼伏的操练声和刀剑的铿锵,颜白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这才是他归属的地方,只有回到军中,他才能感到自己真正的价值所在。
这几日来,虽然表面上平静,但那个新过门的“王妃”,实在是让他大费脑筋。曾经纵横斡旋于各诸侯间,支撑太子军到今日的七皇子,也有心力交瘁的感觉。
“真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身边的副将沈铁心,虽说是下属,但是多年战场的出生入死,早已结下了刎颈之情。此时听得颜白叹息,知道他内心烦恼,不由恨恨出声,但是方出声,便摇摇头改了口:“也不对啊——太子妃这样的女子、便是好极了的。七殿下,看来你这次苦头要吃的大了。”
“军中这几日,可有什么事?”手指无意识的拨弄着兵器架上的各类武器,雪崖皇子神色淡漠,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转了开去。
沈铁心面色忽地沉了一下,手用力按紧腰畔的刀,许久,才沉沉道:“杨定死了。”
“什么!”雪崖皇子蓦地回头,掩饰不住眼底的震惊和剧痛。
沈铁心的头越发低了下去,手上青筋突兀,咬着牙:“五天前,永麟王军铁箭将军孙知泉前来城下叫战,杨定沉不住气便带了人开城出去应战……”
颜白脸色铁青:“那家伙如何是孙铁箭的对手!不是找死么!”
沈铁心忽地跪了下去,声音中已经有哽咽之意:“是!可是杨定那样火爆的脾气……他说即使七殿下不在,也不能任人如此棱辱。属下没能拦住他,请七殿下降罪!”
雪崖皇子不说话,眼睛闭了一下,淡然问:“他的后事办好了么?”
“太子派邵筠出去助战,可惜还是迟了一步……首级、首级…已经被……”沈铁心用刀驻地,然而本来粗犷爽朗的声音也已经哽咽。
颜白站在城头,许久没有说话,冬季的朔风吹来,仿佛刀子切割他的身体。
许久许久,他的目光从城下收回——那里,黑沉沉一片,包围了晔城的三面,是四皇叔永麟的军队。中军帐上杏黄|色旗帜猎猎飘扬,旗下挂着新斩来的首级,在朔风中如同风铃般的旋转着。
“杨副将擅自开城应战,死不足惜。”又是许久,雪崖皇子沉沉说了一句,不再看,从城上返回。沈铁心跟在他后面,感觉到七殿下挺拔的身形忽然有些憔悴。
“还有什么事情?”一边走着,头也不回的,颜白继续问。
沈铁心迟疑了一下,终于道:“粮草……粮草只能支撑十天了。严冬将至,冬衣未发,军心动摇——城中百姓饥寒交迫,也多有怨言。”
“不用急,很快粮草军备便会运到。钖国援军也该在一个月后到达。”颜白抬手挥了挥,忽然间,唇角有惨淡的笑意,“你看,这样的卖身还是值得的,是不是?”
“七殿下!”震惊之下,沈铁心脱口而出,不知说什么才好。
颜白不再说什么,只是淡淡笑着沿着城墙走了下去,继续视察左军事务。然而,看着杨定死后,空出来的那间营帐,他眼底有浓重的悲哀,手指不易觉察的用力握紧。
又有一个倒下了……八年的乱离之中,有多少好兄弟血溅沙场?
从军营出来的时候,远远的就听到了街上的喧嚣。
“怎么了?”雪崖皇子皱眉问营口把守的士卒,那个士卒在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然而听见七皇子开口询问,连忙跪下回答,“回禀七殿下——方才有一群城中刁民在营口喧哗,已经被绍将军派人弹压下去了。”
“他们为什么闹事?”颜白脱口问了一句,但看见士卒衣物气色,随即明白:围城近一年了,连军中都已经匮乏到如此,百姓的景况更可想而知。
想到此节,他的心头更是一重,无形的重担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然而那边被驱散的民众却死死不肯走,看见雪崖皇子步出军营,叫嚷的更加大声:
“军爷,这仗还要打到什么时候?我们已经撑不住了!”
“行行好!我家里都有好几日没揭锅了……再下去就要人吃人了啊!”
颜白心里陡然一惊,茫茫然抬头看去,只见那些人脸有菜色,衣着单薄,在冬季的寒风中如同枯草般瑟瑟发抖,有几个手里还拖着儿女,显然一家人都已经饿了很久了。此时拼了冒犯王法,聚在军营门口申述苦情。
一排兵丁急急赶过去,将那些聚拢的民众驱散,有些不肯走还在那里喊的,不由分说便被乱棍打倒在地拖走。
“给我住手!”颜白终于从恍惚中惊醒过来,连忙喝止。左军纪律严明,主将一声令下所有士兵都顿住了手,那些饥民和疲敝的士兵都转过头看着营口的雪崖皇子,等着他开口说话——
“粮食很快就会到。”揉着太阳|茓,颜白带着深重的疲惫,开口,“这战争也会结束的。”
然而,看着平日玉树临风般皇子脸上如今掩饰不住的憔悴,更为饥馑交加的百姓却再度沸腾起来:“你们老是说会到会到!从两个月前起就这样说——我们再下去就要易子而食了!你们谁当皇帝我不管,只要让我们不饿死就好!”
“是啊!把我们百姓当傻子么?我爹饿死的时候还在等城外的粮草!”
人群中有人怒吼起来,引起一片回应,士兵们来不及阻挡,饥寒交迫的人群已经冲破了人墙,一下子将雪崖皇子和沈铁心包围在中间。沈铁心一直沉着脸,此时双眉一轩,便要拔出佩剑来。
“莫动武!”颜白迅速出手按住副将的手,同时拉着沈铁心往后退了两步,避开了纷乱的拳脚。然而他看到眼前民怨沸腾,心下却知若不用强力压制、事情必然扩大。
纷乱之间,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冲在前面的几个饥民脸上登时起了一片红肿,脚下一个踉跄,登时顿了顿。
“要吃的是不是?”长索却是从营门对面的百姓家廊下扫过来,夹头夹脑的几鞭,逼得前面几个人连连倒退,也不等人群反应过来,那声音一连串的叱了下去,“粮食三天后就运到!到时候每个人都能发到一百斤小麦!”
声音落处,长索一卷辕门横楣,一个红衣人影轻轻巧巧落在场地中间,叉腰轻叱。
“骗人!”人群的气势一沮,然后带头那个人又嚷了起来,“你是谁?一个臭婆娘也说这等大话!——你以为我们是傻子吗?”
“啪!”话音未落,那个人猛地挨了一鞭,往后便跌。
“呸!敢怀疑本姑娘说的话?玉堂金家富有四海,难道喂不饱区区一个晔城?”长索如同灵蛇般缠上那个闹事者,将他打了出去,红衣紧袖的女子冷冷四顾,手中的鞭子在半空抽得啪啪响,“我说了三天后粮草到,那么一定会到!”
“玉堂金家……”这个名字显然在平民中激起了不小的骚动,每个人开始惊疑不定的看着场中的红衣女子,开始交头接耳。
“果然…是七殿下娶了玉堂金家的小姐么?”
“真的假的呀?不要又是为了骗我们放出的谣言……”
“假不了——你看这个女人那个凶狠的劲儿!女金吾呀,可不就是这样么?”
“听说她老子海王比陆地上任何一个皇帝都有钱……这下可好了!”
雪崖皇子看着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群,有些苦笑意味的看向金碧辉——早上那么激烈的争执以后,他几乎是硬生生忍下了和她决裂的冲动。然而此刻,他更加知道,如今的晔城、太子军,绝对不能少了她。
“真的……真的三天以后?”终于,带头那个人从地上爬了起来,惊疑不定的问了一声——显然方才金碧辉那一鞭子没有真正用力,不然这个面有菜色的饥民半条命早没了。
金碧辉不耐烦的点头:“不到的话,我砍了头给你们!”鞭子盘在她的手臂上,蜜色的健康肤色映着寸粗的软鞭,她用鞭子柄点着那个饥民,哧地一笑:“你来砍我的头!”
人群有些讷讷的顿住了脚步,犹豫的面面相觑,怨气终于稍稍散去。
“多谢。”
人群散尽,站在营口,颜白终于轻轻说了一句,看着新婚妻子,眼色复杂。
金碧辉哼了一声:“要谢就谢无尘姐姐去!如果不是卖她面子,我才懒得管你的事情呢……”仿佛气还没有消,她恨恨的用软鞭抽了一下地,扬起漫天飞尘。
然而尘土却没有一丝落在街角那个女子身上,太子妃不知何时来到了营口,静静站在街角看着他们微笑。气度高华,出尘飘逸。在这片刻前还暴民云集的地方,居然丝毫不惧。
雪崖皇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然而不等他开口说什么,太子妃微微一欠身,转身而去。
金碧辉低了头,咬着嘴角,用鞭子在地上画着乱七八糟的符号,怔了许久,才迅速说了几个字。然而许久却不见颜白回应,她有些恼怒的抬头看了丈夫一眼:“喂,人家跟你说话呢,听见了没?!”
雪崖皇子仍然定定看着街角的方向,听见妻子大声的叫嚷,才回过神来,眉头不易觉察的皱了皱,轻问:“你方才说了什么?”
金碧辉恼怒,忽然一顿足,扬手便是一鞭劈面抽来。颜白看准了来势,既不抬手也不躲避——果然那鞭子只是擦着他肩膀落地,在地上重重抽出一条印记来。
“算了,当我没说过!——你这家伙气死我了!”
雪崖皇子莫名其妙的看着她再一次发怒,红衣女子重重哼了一声,转身离去。皱皱眉,也懒得再费神去想,便带了沈铁心往中军营走去。
然而,一直对于新来的王妃不满的沈副将军这一次居然破例没有开口数落什么,按剑低头走着,半晌,忽然没头没脑的感慨了一句:“其实还是挺好的一个人……”
“你说什么?”颜白有些惊讶的回头,问身边的副将。
沈铁心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七殿下方才是真的没听见?——难怪王妃懊恼,这种话要她说第二遍怕也难……”
雪崖皇子怔了怔,站住了身,问:“她、她说了什么?”
“王妃刚才说:早间她一时斗气,把话说的太伤人,还望你不要介意。”沈铁心也是别别扭扭的复述了一遍,忽地笑了起来,“七殿下,你不见方才王妃那个忸怩——不知道费了多大力才说了这句话,偏生你还要她说第二遍,她不生气才怪。”
颜白看着地上那一道鞭痕,不知想些什么,许久才一笑:“啊……这样?的确也难为她了吧。”
“其实金家小姐还是挺不错的女子。”显然是因为方才那一幕而有些感慨,沈铁心居然改了口,有些宽慰的看看七殿下,却发现他依然有些怔怔的出神。
―――
六、冷月
入夜,风更大,吹在身上已经犹如刀割。
女墙上守夜的卫兵们已经冻得打起了哆嗦,不停地交互跺脚,然而呵出的暖气还没有触及冰冷的手、都已经消散无形。冷月下,只有金柝声冰冷的响起。
暗夜中,只见一个人影如同跳丸,足不点地的从城下敌营里奔来,悄无声息的便翻上了晔城墙头。大风吹得城上的大旗猎猎作响,宛如吃满了风的帆,旗杆弯曲。那个人一手扯住旗帜,顺着便是无声无息的落到了城上。
守卫的士兵刚刚巡逻走开,那人也不走阶梯,从女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城内,直奔中军所在之地而去。
“你回来了?”然而,刚落入中军营的院中,却听见有人这样轻轻问了一句。
那人蓦的一震,立定了脚,转头看去——
月光很冷,照得庭院廊下站着的女子更加清冷得不沾一丝尘埃。她仿佛已经在深夜的花园中等了很久,以至于鬓角都凝了霜气。风吹得凌厉,站在月光里,只听得她轻轻的叹息飘散在风中:“唉……你总是这样冒险,可怎么好?”
来人的手微微一颤,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花丛下:“莫要吓着了你——”
然而,月光下,太子妃蓦的笑了起来,摇头:“忠臣烈士的头颅,何惧之有?七弟,你也忒小看我了。”她走过去,捧起那颗鲜血斑斑的头颅,脸色凝重:“改日一定盛敛厚葬,不负了杨将军一腔热血。”
“这么晚了,还不去睡?”月下,白衣的雪崖皇子半晌无言,低低问。百里奔袭百万军中,即使是武功高绝的颜白,也有了掩不住的倦容。
“知道你一定不会扔下兄弟遗体不管、要半夜出去冒险,我不放心。”长孙无尘静静道,“我要在这里看着你回来。每一次你离开我都担心你一去不回。”
颜白低头,不看她的眼睛,只是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心中有分寸:这样单身趁夜暗自来回,谅永麟王那边也困不住我。”
太子妃忽地笑了笑:“是啊……以你身手,天下哪里去不得?若不是为了辅佐承德,何必苦苦支撑到如今——七弟,其实你心里已经很苦很累了吧?”
雪崖皇子仿佛慢慢体会着她的话,却是许久才展眉淡淡一笑:“还好,有人知道的苦,那便不是苦了……”他的笑容很淡,甚至淹没在眉间仆仆的风尘之下,然而眼角眉梢的感慨和悲凉,却悠远无尽。
长孙无尘定定的看他,眼神中忽然也有亮光闪动,许久,慢慢道:“或许,如果当年先帝立的太子是你,那么离国如今——”
“无尘!”蓦然,颜白声音截断了她,冷冷不带一丝迟疑,“莫要再说无用的话——当年正是你父亲力保,皇兄才被册封太子,你才成为太子妃……可惜后来国运衰弱,流离失所,不然,今日你已是母仪天下。”
他顿了顿,忽然笑:“我出生的比皇兄晚了五年,怎么说来,都是要落在他后面的——唯一例外的,便是我认识你比他早……然而那又有什么用呢?”
长孙太子妃低下头去,过了许久,才轻轻道:“都七年了……如今、如今你也立妃了。”
雪崖皇子面色一变,不知道什么样的神色一掠而过,眼前仿佛闪了一下那个红衣女子泼辣辣的笑靥,然而他眼底的寂寞却更浓,有些疲惫的叹息:“是啊,没有办法……是不是?我是自愿意娶她的。”
“白,你实在是太辛苦了……”蓦的,长孙无尘眼睛里有盈盈的泪水,她脱口叫出这个陌生了的名字,颤颤的伸手去触摸他鬓角的霜华,“我们、我们都实在太辛苦了。”
“住手!”
手指还没有触及,忽然听到有人厉叱。
两个人蓦的顿住,长孙无尘淡定的神色一乱,片刻间居然不敢回头看声音传来的方向。雪崖皇子也是一震,目光越过太子妃的肩膀,看着庭院尽头。
月华下,那一袭红衣如同血般刺目。
然而,那却是在风中月下结成了冰的血,连同那个人的眼睛一起,结成了冰。
金碧辉不知道在那里已经站了多久,然而此刻一向跳跃活泼的她,眼光却冷如冰雪,忽然走过来、一把打开了太子妃僵在半空的手:“不许你碰!——这是…这是我的丈夫!”
她出手很重,啪的一声,长孙无尘的手臂被重重打开,连着整个身子都是一个踉跄。
“无尘。”雪崖皇子连忙扶住她单薄的身子,然而长孙无尘却颇为倔强,避开他的扶持,自己踉跄着站稳,手臂上已然有了一片红肿。她咬着咀唇,淡定从容的神色完全没了,许久,仿佛鼓起了很大的勇气,才回头看站在一边的金碧辉。
——她怎么会出来?这样深的夜,她怎么会正好来到院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