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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们握了一下手,他走了……我独自闷坐,将这件事的始末,细细地回想了一遍,觉得是一件很“他妈的”事。越细想,越觉得“他妈的”。而且,觉得完全是由于自己很“他妈的”,这件事才变成很“他妈的”事了。更“他妈的”是——此前我已经到a大学去讲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我不成了不厌其烦地贩卖“文学和人生”的个体户了么!就是这方面的专家,也没那么多可讲的了啊!

怎么他在的时候,我竟忽略了这一点呢?我恼得连连拍自己的头,后悔莫及。仿佛自己是扰乱市场价格的罪魁祸首。“文学和人生”,由于我的贩卖,成了最廉价的东西似的。我觉得这一种搭配,也就是“文学”和“人生”的搭配,是挺胡乱的一种搭配。也许“人生”,总应该还是不掉价的,但是被“文学”一搭配,如同贴错了商标的东西,怪令人起疑心的不是?

“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这没什么……”他的话清清楚楚地在我耳边回响,如同被我的耳朵录了下来。

去?……不去?……思想斗争了许久。决定还是要去。

某种时候你明明知道你的确是在扭曲你自己,但你却难免不这样劝你自己:唉,不就是扭曲一下么?反正已经被别人被自己扭曲过无数次了。中国人活着都不怕,还怕扭曲么?你既活着,又幻想不扭不曲,你不是活得太矫情了么?你不是活得太烧包了么?进而你甚至会得出一个足令你感到欣慰的结论:还是自己扭曲一下自己的好。具有了这种主动扭曲自己的自觉­性­和风格,某些事情似乎变得十分之简单了。何况,“扭曲”这个词儿,尤其“自己扭曲自己”这一种说法,听起来怪不舒服的,真已“扭曲”起来,并不像谈论的时候那么痛苦。谁看见谁被另外一些人拽着胳膊伸着手,像扭麻绳一样“扭曲”过呢?如果“扭曲”竟是那么可怕那么残忍,许许多多的人岂不是早就自杀了么?中国的人口,不是不必那么艰难地实行计划生育,也会大大地减少了么?许许多多的中国人,许许多多的时候,那么习惯成自然地“扭曲”自己,证明了的仅只是一点——“扭曲”自己,肯定的,比不“扭曲”自己,是一个便利得多的解决问题或摆脱困境窘境的方法。一个对于中国人非常切实可行,行之有效,立竿见影且又不痛不痒的方法。

不这么解释,怎么解释呢?

不这么解释我自己,我简直就对自己十二万分的困惑,从理­性­到潜意识都没法儿搞明白我自己了!

在咱们中国,无论谁谈什么,总会有不少的人想听。十二亿人口呐,只要你自己不甘寂寞,你就不会有寂寞那一天的。尽管我在a大学已经大谈过三次“文学和人生”了,谈第四次,仍济济一堂地坐了一教室的人。三千多学生的一所大学,有十分之一的人捧你的场,你就会觉得你有忠实的听众。

可是那一天我面对他们的时候,一时感到了从没感到过的彷徨。也许是心理原因,我竟然觉得,似乎有三分之二乃至四分之三的面孔,都仿佛是熟悉的面孔。而我却已要将同一个人第四次当“对象”介绍给他们似的。

我背后也站立着些莘莘学子。

我听到他们在窃窃私议:“一听这题目,我就知道又是他!”“那你还来?”“刚考完试嘛!再说宿舍里灯坏了,阅览室今天又不开门。”“哎,这一次是谁请来的?”“不知道……”“据说是他自愿来的。”“他怎么有这个瘾啊?”“嘘,兴许他家的电灯也坏了……”我发现肖冰坐在中间一排。和一切与“策划”此事毫无­干­系的人一样,一副反正没什么更正经的事儿可做的嘴脸。他还带了笔记本和笔!我发现他时,他正望着我。我们的目光一接触,他便将脸转开了,和身旁的人说什么。我的目光一掠过,他又望着我。

我便觉得被存心出卖了。

只有产生了这种心理的时候,自己扭曲自己才似乎是挺委屈的事。

主持人是这样介绍的:“同学们,请大家安静。作家梁晓声同志,虽然时间很宝贵,但对我校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所以他自愿向我们提出一个要求,希望再获得一次机会,继续对我们谈谈‘文学和人生’,大家热烈欢迎!”掌声竟热烈得没法比。

大学生们真是最可爱的人。

待掌声停息,我面红耳赤的说:“同学们,我们的主持人对情况有所不知。其实,我虽然对大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但却不是自愿来第四次谈‘文学和人生’的。这一点你们可以问肖冰同学。是他前天顶着大风到我家去请我的。我被他的诚意所打动。再说……再说他是我表弟。因为这一层特殊的关系,我不能拒绝。巴尔扎克有一句名言——表弟们是千万不能得罪的……”我确实从一本小说读到过最后一句话。但绝对不是巴尔扎克说的。哪怕是一句最寻常的甚至傻气的话,若使人相信是出自名人之口,不是名言也是名言了。所以我盗用巴尔扎克的名义。反正他已经是死人了,不认也得认了。何况他著作等身,没谁敢愚蠢地怀疑不是他说的。同时,足以证明着我自己的博览群书,强记善引不是?在我的潜意识里,大概还有某种小小的恶念作祟。因为望着一束束目光都朝“表弟”投去的情形,望着他在座位上扭捏的不自在起来的样子,我体验了一次机智地报复了别人一下的快感。最重要的,我当众澄清了不是我自愿的。而将那一种使我面红耳赤的尴尬,当众抛给了“表弟”……隔日下午四点多,“表弟”又登门了。

我打开门,见是他,不由得一愣。在我想来,在这大千世界中,我们两人的一次遭遇,已经是一件结束了的事情。他怎么又来了呢?瞧他的样子,我断定他准又是来收复尊严的。我当他的一位表兄,我暗想,也不见得怎么玷污了他呀,又要问的什么罪呢?他那样子,完完全全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的样子。

“梁晓声,你究竟怀的什么居心?”他在走廊里就气势汹汹地质问。

我恐楼上楼下的邻居们听到后传播难以一一解释清楚的流短飞长,立刻将他扯进屋里。

“你小点声儿好不好?我又怎么了?”“怎么了?你自己还不清楚么?谁是你表弟?我当时把话说得很清楚,希望你不要扭曲自己。还说你虽然答应了我,也是可以不去的。说我只不过负责带回你的愿望。传达一种信息。你当时不是毫无疑义的么?你怎么当众跟我来那一套?”我强词夺理:“那么你自己说,你顶着大风到我家,究竟是为了什么?”他说:“不错。我到你家,的确是为了请你。但这不过是我的一个愿望。你可以接受,也完全可以拒绝嘛!去,或者不去,你有选择的充分自由和充分权力嘛!我威逼你了么?没有。我利诱你了么?没有。我乞求你了么?没有。你自己有自由有权选择不去,而你选择了去,不是你自愿的,是谁自愿的?你为什么又当众说成仿佛是我死乞白赖地求于你呢?你这不是卑鄙么?……”我一边关窗子,一边据理力争:“肖冰,你用词可要有分寸啊!你言重了!我说你是我表弟,无非想使开场白诙谐点儿,幽默点儿,谈得上什么卑鄙不卑鄙的?”“但是你造成了我的女友对我的误解!”他的声调半些儿也没降低,“她以为我要求你说我是你表弟!她以为我不择手段攀附一位作家!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在人们靠读小说打发业余时间的那几年中,写了几篇不俗不雅的小说么?我怎么那么想攀附你?你必须对你造成的严重后果负责!你必须对我道歉!……”这时我的老母亲从外边回来了。

当着老母亲的面,我不便发作,一笑,说:“好,好,好。我向你道歉。是我不对,使你蒙受了奇耻大辱。行了吧?”母亲不知我做了什么亏心事,疑惑地、不安地望望我,又望望他,静静地站在旁边,忐忑地观察着事态的发展。我说:“妈,你进屋去。没你什么事儿。”便往屋里推母亲。

母亲不肯被推进屋里去。用息事宁人的口吻对他说:“孩子呀,他要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儿,我一定严厉管教他。你们有话都好好说,千万别争吵。俗话讲,冤家宜解不宜结是不是?……”在我的老母亲面前,他变得有些不好意思了。忽然也笑了,礼貌地说:“大娘,其实……其实他没做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我们也不是在吵架。我们不过……不过就是在讨论问题。一时激动,嗓门儿就高了些……”母亲见他说得心诚,消除了不安,说:“你们这些孩子哇,整天总有那么多问题要讨论。不是吵架就好。进屋去坐下慢慢儿讨论呗。”我又往屋里推母亲:“妈,你自己先进屋里去吧!我们再讨论几句,就不讨论了。”他也说:“大娘,你自己先进屋里去吧。我们绝对不是在吵架,您老就一百个放心吧!”“没见过你这样的,堵着客人在过厅讨论问题!”母亲谴责地瞪了我一眼,终于进屋去了。

他低声说:“你只向我道歉不行。”我用比他更低的声音问:“那怎么才行?”他说:“刚才你的道歉不算数。你必须当着我女友的面向我道歉,并向她解释清楚,才能证明你的诚意。”我说:“可以。你的话有理,就照你的话办。过几天,我到你们学校去。咱们一了百了。”他说:“不必麻烦你再到我们学校去一次了。她今天跟我来了……”“这……她在哪儿呢?……”我不禁又有些发愣。

“在楼外等着。我说我记不清你家几层几门了,找准了再请她上来。我这就去请她来见你……”不待我有什么表示,他匆匆下楼去了。

我暗自叫苦不迭。心想,生活真­精­彩。生活真奇妙。很“他妈的”的一件事儿,更“他妈的”了!倘若他叫上来一位“侃姐儿”,或一位比他对人的潜意识更有研究的女思想者,我可怎么应付呢?不扭曲自己也得再扭曲自己,不虚伪也得再虚伪了啊!

他请上楼来一位剪短发的姑娘。一张典型的南方姑娘的挺文静挺秀气的面庞。白衫。绿裙。一双黑­色­的布的平底坡跟儿鞋。整个人儿显得清清爽爽娉娉婷婷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无诚意,我恭候在门口。

“徐索瑶。”她笑着,大大方方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笑时,样子挺甜。挺妩媚。

我暗想,从外表而论,这一位“表弟”,显然是与他的女友相形见绌的。这一点竟使我感到,比和他­唇­枪舌剑争吵了一架心里还痛快。

我和她握了一下手,请他们双双进门后,遂按照与他预先订下的“条约”,向她说了些赔礼道歉澄清事实真相的话。不料她笑着说:“别跟我说这些。别跟我说这些。我和他一块儿来,主要的目的,不过就是想跟您认识认识,您怎么当起真来了!”说罢,无拘无束地在沙发上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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