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阳光已经算得上明媚。教室里很安静。只是偶尔空出些座位。常常趴在桌子上看外面的绿叶。阳光肆掠的打在上面,泛出一片明晃晃的光。看着那些光亮,想着它们投射在地上的斑驳的影子。那些被枝叶裁剪得很细碎的影子。微小的尘埃在空气里以无可估算的度数翻转,只是不知道它们最后会转到哪里。
我的眼睛撑不了多久便会疼痛起来。那种很熹微的疼痛。想要流泪的疼痛。视力已经大不如从前。什么时候开始看不清黑板的已经忘了。花了二百元配来的眼镜放在抽屉里。可是我总懒得戴。不习惯透过厚厚的镜片来观摩这个世界。一朵虚假的阳光。
这个时候我总会拾到一些记忆的碎片,然后很容易得想起那个给了我生命的女人。时光在这一瞬间变得恍若止步。在我的心里投射出一些细碎的光影。于是。心脏也慢慢柔软下来。
――写在前面
【1990——2006年:珍藏在口袋里的旧日时光】
某年的冬日末尾。我出生在中国西南部的一个鲜为人知的小村落里。丘陵和平原之间。山多却不高。还有一些被田埂分割开来的田地。
爷爷那代人。国家还没来得及提出“计划生育”。农村向来流传“人多好种田”。于是便有了父亲兄弟四个。据说本来是五个的,后来饿死了一个。这大概就是父亲在家里排行第三却被叫成老四的原因。父亲兄弟几个早早成家并各有子嗣。逢年过节聚到一起,很是热闹。
我在家里排行老二。头上还有一个从小便开始狂练力气的哥哥。虽说当时盛行“重男轻女”,但作为这个庞大家族里年纪最小并且唯一的一个女孩,却也得到了所有人的宠爱。
小时侯便是个折腾人的丫头。稍有不顺意便立即瘫到桌下打滚。哭也把好手。嘴一张开就可以接连四个小时不闭上。尽管很多时候没有一滴眼泪。因为打滚,两只脚丫子都登烂了。冬天里没有痊愈的伤口龟裂出一道道的口子,很疼所以又哭。
难缠出了名。村里人都不敢招惹我。弄哭了谁也哄不了。而且村里的小孩都不是我哥的对手。加上几个叔伯家里的堂兄堂弟撑腰。走到哪惹惹到哪。欠扁至及。
晚饭后村里人会聚到大院里拉家常。我们小孩子就用从学校里偷偷拿回来的粉笔在地上画二十四间的房子。将大伙捡回来的啤酒盖、酸枣核、电池盖穿成串。然后用来跳房。因为电池盖穿的串最好跳,所以常常会为了谁跳那种串争的面红耳赤,甚至打架哭鼻子。后来还玩过一段时间的踢毽子。我们做的毽子很简单,削上一段拇指半大小的竹筒,Сhā上一撮鸡毛便成功了。为了找到好看的鸡毛,大奶奶把她家准备用来过年的大公鸡抱了来。小家伙们一哄而上去拔鸡尾巴上的毛,公鸡叫的悲痛欲绝。
老一辈的人拉家常时常说我长得像大伯家的姐姐。说她从小就会织笔套,很乖巧。九岁时误吃了有毒的桑葚,大人们给她灌了猪屎,没救得了,死掉了。大妈哭得死去活来。眼泪流得太多,眼角膜受了伤。看不清东西了。
后来奶奶对怀着我的母亲说若是女孩就让大伯抱去养吧。母亲死活不肯。奶奶生了气一个月没和母亲说话。母亲是个心胸宽广的女人,可每提到这事总会埋怨奶奶偏心。她说怀着我的时候,计划生育查得严。村里有专门组织的监察队。听说谁家媳妇有了二胎,便硬拉去医院打掉。为了掩人耳目,母亲穿很大的衣服。每天照样同村里的几个妇女去很远的地方割猪草。背篓里从不比别人少装一点。到了八九个月的时候,肚子大起来再也掩藏不了,只好呆在家里不敢出门。父亲常不在家。地里的农活没人做。猪也饿得翻出猪圈满院子乱跑。家里顿时乱得一团糟。
母亲知道奶奶口风不严。不敢告诉她怀孕的事。所以也不能叫奶奶来帮忙。后来奶奶来骂母亲好吃懒做,整天窝在家里,不像个成了家的样子。母亲心里委屈,但是不敢吭声。只好忍着。再后来奶奶说要去请村干部来评评理,看看这女人还要不要和她儿子一起过日子。母亲知道奶奶奉村干部为神灵,丁点小事也要去找来评理。怕村干部们当真来了,到时定会穿帮。急得在家里偷偷抹泪。
还是大奶奶心细。她悄悄对奶奶说你看你媳妇是不是有了?前段时间我看她好像有点不对劲。于是奶奶才回来看。从此不再提找村干部的事儿。
到了腊月二十八。羊水破了。父亲和小叔赶紧绑好椅子作成担架。准备抬母亲去医院。但母亲说一点也不觉得肚子胀。过了一个下午也没有一点要生的症状。于是父亲说那再看看情况吧。过了腊月二十九,依旧没事。三十的晚上母亲还同父亲一起去二爷爷家看了春晚。那时一个村子里只有一台电视。那种十一英寸的熊猫牌电视。但在当时很是珍贵。正月初一。大家正端着碗吃汤圆。母亲的肚子突然痛了起来。全家人都着了慌。医院那天关门。奶奶说邻村的宋德华会接生,叫父亲赶快去请来。母亲拦住父亲不让去。她说怎么能让一个男人来接生呢?她宁愿死也是不肯的。奶奶说傻!宋德华是个女人啊。母亲说别骗我,一听名字也知道是个男人。大奶奶说当真是个女人。原来还一同上街去买过毛线哩。于是母亲才让父亲去了。
母亲说我是她的劫。好好的过个年却连一个汤圆也没吃上。母亲还说想来也怪。别人都说羊水破了半天生不出孩子,孩子也就给闷死了。可是生你时羊水都破了三天啊,不但没把你丫头给闷死。反而还白胖胖的。眼睛还没睁开便伸手抓起床单往嘴里塞。宋德华当时惊讶得不得了。说这丫头以后一定是个贪吃的主儿。说完便笑。
那时生二胎要罚1200块钱。可是家里哪里拿得出来?村里的干部天天来找,后来还是外公帮忙给的钱。母亲说我是外公花钱买来的。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我说记住了。可是五岁时,外公癌症晚期,过世了。于是母亲以后每年清明节都让我给外公烧很多的纸钱磕很多的头。她说一定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平日里母亲很少提起这些难堪的往事。一旦提起便唠叨上半天。我说烦。别过头去,眼眶却湿了。
小学四年级的时候。母亲去了汪洋镇帮她的一个表亲搞批发的工作。每个月三百块钱。她说节省点用,够你们两兄妹的学费了。她说涛娃你要照顾好妹妹。哥哥说好,我不会让人欺负她的。可是那时侯全村就只有他敢欺负我。而且也只有他才欺负我。
母亲不在家。我更肆无忌惮起来。每逢放假时,便同村里年龄相仿的孩子聚到一起去摘桑葚、找野地瓜、拾柴禾或者上山采野蘑菇。那时我采的蘑菇总是最多。然后一个人提着篮子上街叫卖。懂了门路之后便直接送去餐馆问他们收不收。胆子练大了,脸皮也更厚了。我把钱积攒起来给自己买衣服以及给我哥哥买一些好吃的豆子。
有时候大家聚在一起搓麻。筹码是自己的宝贝弹子。我很厉害得把他们杀了个精光。回家后得意地跟我哥哥炫耀。他却说赌博不好。以后不准我再去。才懒得理他。谁知他竟会告状。后来自然遭到母亲一顿训斥。
汪洋镇到龙马镇。七块钱的车费。母亲却也极少回来。她一天的工资是十块。偶尔打电话到学校。说着说着声音也会哽咽。她说你爸爸不争气便算了。你们两兄妹在家一定要团结。不能吵架不能打架。我便回答知道啦知道啦。
遇上农忙。哥哥会带一大帮人回来。几个男孩子吵吵闹闹地去田里Сhā秧或者去地里割麦子和油菜。哥哥让我呆在家里做作业、看动画片。时间到了便做饭。晚上他会买些啤酒和花生回来款待他的朋友。却会偷偷把花生大把大把往我兜里揣。虽然和他一天吵到晚。可这些。我都记得。
一年后,哥哥初中毕业不再念书。跟随母亲去了汪洋镇。十五岁。成绩在班上十几名。母亲后来教训我时才提起说他是想减轻母亲的负担。让我一个人好好念书。母亲说哥哥倔强,怎么说都不愿再回学校。嘴里道不可能。心里却愧疚得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