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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原来他早就有散了的心。

凝香当他作父辈一般地敬爱,虽然他真的未曾传授她任何技艺,然而耳濡目染言传身教总归是有的。自多年前一别,本甚是挂念,没想到再度见面,却是天人永隔。似乎奈何桥头,荀师傅凄然回首,说,散了罢,散了罢。

本是凄凄惶惶来求人救狄青姐姐的凝香心里一溃,双膝一软,忍不住跌跪到蒲团之上。

乱世红颜,泪尽胡尘里 4

老仆人跟在荀南郡身后,匆匆来到厅堂,看到桌上茶点茶丝未动,小姑娘的人影儿都不见了。老仆人怕荀南郡责怪,连忙替小姑娘开脱道:“那孩子怕是年纪小不懂事贪玩,跑到院子里头玩儿去了。”

荀南郡耳力好,听到左厢房传来动静,他撩起纱帘,看到屋内当中的蒲团之上匍匐着一个瘦弱身影。如秋蝶经霜一样,微微地寒颤,轻声地嘤嘤哭泣。

老仆人欲待上去搀扶,荀南郡摇摇头,目光制止。老仆人也就作罢,默立荀南郡身侧,等待小姑娘的情绪平复。

凝香不觉之间,天光渐移,暮­色­如潮侵蚀屋内光亮,她疲累之极。这一整天奔波来回,滴米未进。更加狄青和小雅双双深陷囫囵,她心急心焦。再加旬先生竟成亡人,又是一重刺激。

有脚步声经过身畔,带起微风。她颔首,看男人身影背她而立,长衫仙度,做的却是平常绞烛心的工作。经他绞过的蜡烛火儿明晃晃地欢快起来,摇着小小火柱。

他转过身来,那一个人,那一张脸,那一双眉眼,仿佛就是从身后画中走出来一般。只他更是宽厚一些,更是温暖一点,更是平常一点。

凝香被满室烛光一晃眼,眼前金星点点,眼皮一瞌,身子软了下去。幸亏老仆人眼快,就手扶住了她。

老仆人看怀中凝香一脸菜­色­,说:“这孩子不知道是饿的?还是累的?还是吓着了?真真是可怜。”

荀南郡从老仆人怀里接过凝香,吩咐道:“去打电话叫保罗医生来一趟。再让兰丫头熬一碗白水清粥。”

老仆人应声疾步出门去了。

荀南郡看怀中晕过去的孩童脸,说:“难道你竟是凝香?”

凝香自然是听不到,也回答不了。

荀南郡转头看着墙上画像中的人物,唤道:“北郡,难道是你?难道是你带她来寻我?你瞧,你当初怪我赶走了凝香。我那一段日子人在异邦,连凝香的面都未曾见着。怎么会辜负你的托付,赶走一个来投奔的未成年孩童?你知道你错怪了我罢?这孩子终于还是寻了来。到底跟我们荀家有缘分。”

当初荀南郡的同胞幼弟荀北郡爱上了一个戏子,竟为此投身梨园。荀父身为香城宿贵朝廷命官,家世清白,岂能容忍。一气之下跟荀北郡割断了父子之情,赶他出门。

荀南郡作为庚子赔款后的第三批留洋学生,正在美利坚合众国求学。接到家书东渡回乡,在父亲和胞弟之间极力­干­旋劝解。谁知荀北郡更是心气儿高,自此流浪天涯也不跟家庭妥协俯就。

荀南郡结束学业,回到香城。却在某次为战事募捐集会上,与香城歌姬狄青一见倾心二见钟情,从此不可自拔。

老父亲作为清朝遗老,本是最为失意之时,被两个儿子接连一气,竟一病不起,不久撒手西归。荀南郡心里多少愧疚,恰巧孙文招募同僚。留洋其间,同学少年对孙文的政治主张早已敬慕,于是北上投身革命。

乱世红颜,泪尽胡尘里 5

这次回香城,一是身负重任,有要事在身,二是见母亲最后一面。亲人分崩离散,荀老夫人也死了心,只临走之时嘱咐南郡一定要寻到北郡,求他认祖归宗。

亏得荀南郡革命朋友众多,终于将落魄在外孓然一身的北郡寻回来。北郡却问他一个叫凝香的小女孩子到哪里去了,荀南郡丝毫不知凝香为何人。荀北郡怪自己哥哥心狠,连一个来投奔的小丫头都要赶走。南郡欲辩无言。

荀北郡人虽然回到了家,心却已经死了。终日郁郁寡欢,多少遗恨在心头,解不开,也化不了。他的心病了。无药可医。无医可救。

荀南郡眼瞧只能暗自担忧,安排了仆人日夜看顾,却还是在他不备的那一天,荀北郡自缢于院内一株桃树之上。一段风流自此分付了西风。

仅仅两三年的时光,偌大的荀府竟只剩了荀南郡一人。想到此,荀南郡这铮铮汉子也不禁心生凄凉,低头望着这小女孩子­嫩­如粉桃的脸,这孩子难道与弟弟有所­干­系?都说荀北郡与那伶人生下了孩子,那伶人是难产致死,怕是弟弟的心早就随她去了罢。弟弟此次回来,常常叨念凝香凝香,莫非这孩子是荀家骨血?

黑­色­如山,凝香勉力抬起双睫,晃入眼帘的是两支即将燃尽的火烛,伏在烛光下盹着了的小丫头。

一室的静谧,室内陈设简雅,只一床一桌一柜,衣架子上搭着凝香的袄子,那还是小雅当初赠与她的细蓝花缠枝棉布袄子。

晨光穿过碎冰纹宝瓶雕花窗毛玻璃纸透入,烛光逐渐微弱,燃尽的蜡烛头爆裂出“啪!”的轻响,小丫头受了一惊,抬起头来,看到凝香睁着墨黑的眼。她只恍惚一下,便展开笑颜,说:“小姐,你醒了啊?我去叫荀先生啊。”小丫头转身拉开门,欢快地踩着晨光去了。

凝香却还在呆愣,荀先生。荀先生?脑海里闪过一张冷凝秀气的男人脸。

脚步声嘈嗒而来,小丫头口中的荀先生出现在门口。几近一样俊美的脸,一样俊美的五官,但是又许多不同。他半张脸是坚硬青­色­胡茬,整张脸却又漾着笑,只一刻就拉近了彼此的距离。不似当初荀先生冷冽不可亲近。

“你是凝香么?”荀南郡握住了凝香的手,虽然知道答案,但还是问出了口。

“您是荀南郡先生么?”凝香亦知道他就是,但还要确认。

“嗯。”

凝香要起身,小丫头已经懂事地拿过她的袄子。

凝香从袄子口袋里抽出一份信,急切地盯着荀南郡的眼乞求:“荀先生,求你去救救狄青和小雅姐姐吧!也只有你能去救她们了。”

荀南郡撕开信,看了一遍,沉吟片刻,说:“你放心,我自有打算。”

凝香这才放下心来,重新靠回到枕上。小丫头端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清粥,说:“小姐,我喂你喝一点粥。”

凝香倒难为情起来,从来都是低贱的命,突然被人如此看顾,心里揣揣,连忙起身接过粥碗,自己就着汤匙喝起来。还真是饿了,到底多久未曾进食,连她自己都糊涂了。

乱世红颜,泪尽胡尘里 6

荀南郡看凝香开口喝粥,就知道已无大碍,便退了出来。站在檐廊下,就着刚明的天光细细地再读了一遍狄青的信:

荀君爱鉴:虽三秋未见,青知晓君往日所牵所挂非个人小情小爱。家国危难之际,大是大非才是君该日思夜想之事。今日我身陷囫囵,是我追随君之脚步,从无怨悔。请君千万不必­干­旋,当以大事为重。切记切记!青这条贱命,归于此,已是老天格外眷顾。只一事乞于君,请关爱凝香,抚她成人。值此胡尘乱世,遇见君,青已一生无憾。欲言无尽之狄青书。

荀南郡默读信笺,读了许久。读得狄青的每一个墨字都幻化了,幻化成了当日年华岁月好,自己和狄青扶栏听箫鼓,举案笑浮生的惬意往事。只可惜暮春风急,转眼就是深冬。落花不在,人面知何处?

小兰丫头拿了凝香的空碗出来,一顶头看到荀南郡手持狄青的信笺,抬头仰望院顶苍空,一脸的泪。

小兰丫头低了头,正想悄无声息地贴墙而过。荀南郡沉声说话:“去东大街71号找李家药铺子里的李掌柜的,让他晚上来见我。”

“嗯。”兰丫头点头答应了,心想又是有要事相商?这李掌柜的是个怪人,每次来都带几个面孔陌生的人,和荀南郡在房子里秘密谈话,连沏茶倒水都不肯让下人进去。

当晚,荀府。荀南郡和李掌柜的商议了半夜,终于将营救狄青的方案确认了下来。找的是威虎将军手下某个正义的营长,加了几个江湖武把式混在押解狄青的军人里面。正是局势紧张的时候,想必押解狄青和小雅两个女子的队伍应该不会太壮观。同时几个进步的学生预备到几所中高等学校里鼓噪学生闹事,只要押解部队的注意力一分散,混在军人里的武把式们快速出击,还是能够火中取栗险中求胜的。

第二日,天气­阴­翳得好似要滴出水来,人们出门都带上了雨伞。因为押解歌姬进京的消息早就泄露出去了,出城的道路两旁早早地挤满了看热闹的人。人们搬了竹凳木椅热闹哄哄地侯着。甚至临街楼上的窗口阳台被­精­明的房屋主人出租了——视线好的要50枚铜板呢。到了将近中午,窗口的出租价格涨到100枚铜板了。

这个时候,押解的队伍刚刚才整编出发。是两辆军用卡车。狄青和小雅在第一辆车的车斗里。狄青坐着,小雅靠着她的身子,几个五大三粗的军人环成一圈,害得苦侯在路道旁的人们伸着脖子,跳着脚,抱怨声声。

荀南郡扶着凝香的肩,站在一处城墙的台阶上,这是押解队伍必经之处。虽然此处已是人声鼎沸,但荀南郡身长人高,视线放得极远。

远远的卡车驶近了些,荀南郡老早就看到狄青。狄青本是安静地坐着,漠然地扫视路人。突然回过脸来,接住了一双目光,她的身子就侧过来,脸上的表情灵动起来。窗口阳台里的男人们看得真切,一个一个都被她那明媚的模样夺魂摄魄,动弹都动弹不了了。

乱世红颜,泪尽胡尘里 7

卡车欺近来,狄青看清了荀南郡的脸,她多日的相思顷刻化作泪水纷飞。不明真情的的人们以为狄青毕竟是女流之辈,在为自己未卜前途命运害怕担忧,惹得心善眼软的女人们跟着淌眼抹泪。

就在众人唏嘘不已之际,突然一个人影从人群里横着跳了出去,挡在卡车面前。

荀南郡心下一惊,这可不是昨夜商议动手的最恰当时机和地点啊。难道李掌柜的更改了计划?

正在犹疑,路中那人挥起手中的油纸伞,竟然去袭击卡车上军人,口中还在大叫:“你们快放了狄青姑娘!放了狄青姑娘!你们这些没有人­性­的,亏你们还穿着军装,拿着长枪,那边耀武扬威的外国鬼佬不去对付,对付我们自己手无寸铁的娘们儿,羞愧不羞愧啊?去死吧,你们……”

路边人们的情绪本就波动不定,一刻就被点燃了,都跟着叫起来:“去死吧,去死吧……放了狄青,放了狄青……”

狄青身边的军人们慌了,用枪托抵挡着油纸伞的攻击,陆续有其他的路人加入了­骚­扰军人的战斗。

正乱着呢,突然“啪——”一声枪响,人们都怔住了,相互瞪着眼,没人敢再动弹。只有第一个撩起事端的那人将油纸伞的木头柄使劲杵在地上,身子颤了一颤,苦笑着骂了一声:“妈拉个巴子的……”骂声刚落,他的嘴角就蜿蜒着流出了鲜红的血。

路人突然如惊惶炸开的一窝雀仔,一溜烟都跑回到路边去了。

那人擦了一把嘴角的血,却越擦越多,于是­干­脆不管了,他抬头看着狄青笑,说:“今日我终于得见狄青姑娘的真颜了。以前每夜在逸仙园墙根下听你唱歌儿,都快冻死我了,呵呵呵……”

“二秃子……”小雅虚弱地叫了一声,说:“你何苦……”

“这是我心甘情愿,与狄青姑娘,与小雅姑娘毫不相­干­……”二秃子还在挣扎着脚步,努力站得稳当。

“二秃子,你点一首歌,我来唱给你听。”狄青轻声说。

“那首歌叫什么来着,你知道…你是谁…”二秃子的公鸭嗓唱起歌确实够滑稽。

不成调的歌声却被一把天籁嗓音接住了:“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华年如水?你知道秋声……”

二秃子在狄青的歌声里,脸上浮着得意的满足的惬意的笑,香城一顶一的歌姬狄青终于为他二秃子一个人独唱一支歌了。虽然他并不知道那支歌曲蕴含的深意。歌曲的含义对于他已经无关紧要,他的身子慢慢地慢慢地软了下去,横倒在了路上。

后面车上开枪的军人下来将二秃子搬到路边,车队继续前进。

突然,横向的街道那边传来了一片喧哗,人们望过去,是一片白衫黑裙的女学生们,打着横幅,一路走一路喊着口号。东边又传来一阵喧哗,人们再望过去,是一片黑帽白衫黑裤的男学生们,也打着横幅喊着口号。有认识字的人读出横幅上写的字:“外争主权,内诛国-贼;上主正义,下求安康!”

乱世红颜,泪尽胡尘里 8

押解车队已经过了内城门。男女学生汇集到一处,拦住了车队的去向。军人将枪口都抬起来,指向学生。学生们凝然地站在一起,形成了一堵黑白人墙。

那边,马蹄铮铮,一队骑兵突然飞驰而来。

荀南郡心下大叫不好,牵住凝香的手急速地跑下城墙,跑到狄青车旁,大叫一声:“动手!”

刚才指着学生几个军人突然调转枪头,“啪啪啪……”几个围绕在狄青身边的军人应声倒下。

再度听到密集的枪声,路人已如惊弓之鸟,四处飞散逃跑,倒令来增援的骑兵措手不及,好几匹马儿惊着了,或在原地打转,或乱了方向跑叉了街道。

学生们也及时地四散开,扰乱了军人们的视线,本就是草莽之兵的军人们忙忙乱乱地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枪。

人间正一片混乱,天空突然轰隆隆一声雷声炸响,下起好一场及时大雨。

等路人都萧条­干­净了,街道冷清下来。骑兵团的连长冒雨一察看,卡车上除了几个被趁乱打死的押解军人,哪里还有狄青的身影?

荀府,法国医生保罗早就被请至后厢房。凝香和兰丫头从厨房各自端了一铜盆热水。热水进去,出来的时候是一盆红艳艳的血水。血水是不能倾倒到下水石渠里去的,外头有军人正监视着呢,就手倒在了院子里头的几棵石榴树下,扑簌簌地热气蒸腾上来,一股血腥味。

小雅是没多少大碍的,只是旧伤未及时救治,感染了。所幸她连日高烧,已将病菌多少抵抗了下去。

唯有狄青,在乱枪阵里,偏偏子弹不长眼睛,一刻流弹直­射­进了她的腹部。保罗在荀南郡的临时帮助下,正紧急手术。

凝香想从帘子里窥视个一二,被守门的老仆人挡回去了。凝香只能兀自焦灼。

手术进行了一整夜,到早上晨光刚显,高鼻深眼的保罗医生终于掀开帘子走出来,荀南郡跟在后面。脸­色­都不好看,保罗是一脸疲惫,荀南郡是一脸伤悲。

在门外守了一夜的凝香赶上去,荀南郡叹口气,说:“进你狄青姐姐吧!”

凝香立刻掀帘走进去,内厢房内两张铺子上,小雅气息微弱,但平静安详地睡着了。

狄青似乎亦是睡着了,身上盖了一条毯子,面­色­宁静而柔和。凝香走过去,跪了下来,扶住狄青的手。她的手好凉。

凝香握着狄青的手等了半天,她已经知道发生什么了。但她还是期待着,期待着,期待狄青站立起身,轻声吟唱:“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

凝香竟然没哭,她伸手将狄青的一缕乱发顺到脑后,她的面­色­怎么如此地美艳?本该寡淡,却凝着一层光华。凝香禁不住代替她唱出声来:“你知道你是谁?你知道年华如水……”

你知道你是谁,你是风华绝代的歌姬狄青。活着的时候,即便千人看轻,万人看贱。死,却死得重如五岳泰山,贵胜王公贵族。即便深陷牢笼,即便万箭穿心,也绝不妥协,依然美。而且美得容不下一点狼狈,美得容不得一点践踏。

异乡游子,肠断江南关 1

荀南郡站在檐廊下,抬头望向苍茫的晨空,耳腔充盈着凝香幼­嫩­歌声。想起狄青临走那一刻,望见他的颜,那一秒她已放弃生的希望,她说:“凝香……记得抚她成人……”。

荀南郡忍不住哽咽出声,一低眼,视线胶着在院内几株石榴树上。深寒隆冬,残留的墨绿叶片间竟然爆出几朵嫣红花骨朵,泪影光雾中娇艳得让人心疑心惊心痛。

老仆人匆匆几从前院赶进来,低声说:“门口有军政府的人求见。”

“不见。”荀南郡最厌那班披着革命的羊皮却做着封建复辟勾当的投机军人,不知好歹,对外国主子奴颜婢膝,对自己同胞耀武扬威。

“就怕他们恼了,对荀先生和荀府动了怒,恐怕不好。”老仆人的担心亦不是空­茓­来风,他们形同匪类,多少良善人家被他们欺凌,不得不妥协。

然而荀南郡忆起才刚离世的心爱之人,怒从心头起,道:“谅他们这几日还不敢怎样。荀府毕竟在法租界的地面上。况且,国内的正义之师雄起也只在朝夕,他们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老仆人对时事大局不甚了了,只能摇摇头叹口气,回前院去了。

正厅右首的厢房也布置起来,成为另一所灵堂。一样的白幔重重,点花缀朵。一样的果品鲜花,素烛檀香。一样的茅草蒲团,凝练空气。

唯独没有哭声。

白幔装饰的是风华绝代的狄青画像,而狄青装饰的将是荀南郡这一生的梦。

荀南郡坐在厅堂之上,凝香伏在他的膝头。这孩子一直唱歌,唱得累了,终于沉沉睡去。荀南郡的左首是胞弟荀北郡,右首是爱人狄青,他们都说,南郡,请看管凝香,抚她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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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一阵喧哗,惊得莫不语抬头,空姐满脸笑容歉意地指着她的手提电脑,说:“抱歉,小姐,我们的航班即将到站。请关闭电子设备,扣上安全带。谢谢您的配合。”

莫不语歉意笑了笑,连忙关上电脑。原来广播里已经多次提醒飞机即将降落,莫不语竟然一点都没听到,直到空姐来提醒。

她扣上安全带,无意间偏头,看到远远的日本男人回头冲她一笑,意味深长。莫不语倒吸一口气,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幸亏飞机下降俯冲,在气流里开始颠簸。男人才收回了自己的笑脸。

飞机降落到洛杉矶国际机场后,莫不语不想再与那奇怪日本男人有任何交集,特地等他远远走出了舱门,才过去拿自己的行李——莫不语挪了位置,但随身行李一直放在日本男人头顶的行李舱里。

莫不语拉着行李出了飞机,一路随着人流往闸口走。有人开始轻减着装,莫不语想起洛杉矶的温度较香城要高出很多,身上的大棉袄似乎太不合时宜。

莫不语打开行李箱准备换件外套。行李箱的盖子才拉开,她便看见了那个奇怪的盒子,整个盒子是瓦楞纸包装,还系上了可爱粉­色­丝带,仿佛圣诞节的礼物。

异乡游子,肠断江南关 2

行李是莫不语自己收拾的,每一件衣服物品,她都记得清清楚楚。这个盒子一定不是她的。她仔细查看了一下行李箱,这又的确是自己的箱子,其他东西都是自己亲手一件一件放进来的,唯有这个盒子。

她看着这个突兀出现的盒子发愣。难道是炸弹?她莫不语小小一介留学生,值得恐怖分子花费如此时间­精­力用这种方式来结果她?

难道是某个暗恋者的杰作?这一路除了那个矮胖日本男人,还真没见过哪个异­性­对她莫不语多看两眼。

矮胖日本男人?临别他那意味深长的一笑?莫不语心里如同吃了一只绿头苍蝇,格外不是滋味。

莫不语找了个人迹稀少无人注意的角落,小心翼翼地开始拆盒子。

拆了瓦楞纸,里面是一层包裹严实的气泡纸。打开汽泡纸,里面还有还有一层柔软白­色­棉布,撕开棉布,莫不语愣住了——黑漆描金,周身曲枝花木,间或飞舞玉蝶金蜂。这不是香婆婆失踪的妆奁么?

莫不语仔细的察看,果然妆奁花团锦簇,珊瑚牡丹,象牙芍药,翡翠枝叶,一片富贵气象。再一看金质铰链、护角、锁扣,和当日的香婆婆送给柏画天的一模一样,毫无二致。

莫不语心下大骇,打开妆奁顶层,再拉开暗屉,不出她意料,折叠整齐的半幅霞帔安静地躺在那里!

莫不语抬头望向楼顶,查看四周,没有看到摄像装备,心想还好当下所在不在监控范围内。她将妆奁重新盖上,放置瓦楞纸盒子里,脱下身上的大棉袄盖上。再胡乱抽了一件外套套到身上。扣上行李箱。后又想了一想,用密码锁牢牢地锁住了才放心。

莫不语站在平行电梯上一边继续朝闸口移动,一边在想着对策。

先不想这妆奁为什么会在被人窃走之后出现在莫不语的行李箱里的问题。这只妆奁的价值只要是具备正常的价值观的人都能明了,那么如何蒙混过关就是个大问题了。

因为毫无所知也毫无所备,她肯定是没有妆奁的报关材料的,那么只要被海关查出,轻则没收,重则被告走私文物罪。在美国,这可不是小打小闹的罪行。

莫不语甚至想过扔了盒子,带着霞帔出关的念头。但转念一想,这妆奁也是香婆婆的重要物品之一,哪里能随便往垃圾桶一扔了事。一定要想办法护全这妆奁和霞帔才好,让它们终归一处。

一路走一路想,在非本籍人士过关通道排队。

前面的大妈携带太多的行李物品,海关缉私警怀疑她走私奢侈贵重物品,正在对她那三只巨大皮箱开箱查验。果然第一只箱子打开,里面装满了一箱子的LV、PRADA、Hermès。大妈化了浓妆的脸上一脸焦灼,申辩说,这些东西是她从欧洲扫货,赠送美国亲友的。缉私警不听,带着她和三只大箱子朝那边的“小黑屋”而去。

来美国的外国人都知道机场“小黑屋”,只要有幸被带进去的人,会被拿着纳税人的钱吃饱了撑的缉私警们和移民警们盘查纠缠到你­精­神崩溃。

异乡游子,肠断江南关 3

来美国的外国人都知道机场“小黑屋”,只要有幸被带进去的人,会被拿着纳税人的钱吃饱了撑的缉私警们和移民警们盘查纠缠到你­精­神崩溃。

果然一个美语说得磕磕碰碰的小伙子被怀疑有移民倾向,又苦着脸被带领朝“小黑屋”而去。

莫不语拉着行李箱的的手都沁出了一阵一阵的汗。她担心的不是什么小黑屋,而是被美国缉私警方控告,这就不是仅仅盘查的问题。甚至不幸的话,要面临好几年的刑期。

站在莫不语前面是一位亚裔男子,他背上背带里一直在酣睡的婴儿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好似也对漫长的等待失去了耐心,突然“哇……”的一声哭着抗议起来了。

维持秩序的黑肤女警察朝探头看了看,招招手,带婴儿的男子走了上去。那女警还在招手,莫不语一脸惊讶地转过头去,她的后面没有人排队了!于是她也只能走了上去。

女警将他们带到一个专门为携带婴儿家庭服务的通道,跟里面的白人女警说了几句话。

白人女警飞快地给亚裔男子办了出关通行手续。莫不语只能将自己的出关资料递上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白女警点头让她拍照摁指纹,连一句废话都没问,就对她说:“欢迎您来到美国。”

莫不语还在恍惚中,黑肤女警客气地欠身伸手放她走出关外。

望着亚裔男子背上止住哭泣的婴儿,莫不语突然回悟过来,回身跟黑白俩女警报以感激微笑,那俩位肤­色­不同的姑娘简直是人间绝美双生花,还不停地跟莫不语挥手致意。

莫不语走出洛杉矶国际机场,迎面一阵夜­色­袭来。从香城出发的时候是深夜,到达洛杉矶依然是深夜。

她一路颠沛流离,紧赶慢赶,依然赶不过时间。

抬腕看表,表面上还是北京时间——14:20。褪下腕表,将时间往前调了16个小时。再打开手机,一条短信跳了出来,是室友苏珊发来的:落地后请即拨打001-310-825-0822,丁中一先生将为你这一路保驾护航。

苏珊是个热情体贴的西部姑娘,标准的美国人。在收到莫不语出发前发送的一封邮件之后,行动迅速地到租车行帮她租了一部代步汽车,并且顺便租了一位熟悉洛杉矶华人世界的华裔司机。她知道莫不语还未拿到洛杉矶驾照。

莫不语真想一拳头打在苏珊­肉­感结实的身体上,这是她一贯对苏珊表达感激的方式,可惜苏珊现在一定还在睡梦之中。

而莫不语将要走漫长的寻觅柏画天之途。如果妆奁失踪,是导致柏画天负疚归国的原因,那么,现在妆奁莫名地出现了,似乎柏画天的嫌疑也洗脱­干­净了。

莫不语一脚踏上洛杉矶的土地,当异乡的夜­色­包围了她,她竟不可遏制地想起柏画天,想起他周身飘逸的淡雅香气,想起他湿润而热烈的­唇­……然而他,现在身在何方?

莫不语心里一恍一惊一痛,柏画天身在何方?柏画天是谁?柏画天是她的谁?

相恋一年多,异国他乡里400多天的相知相爱,她一直当他作她的最亲密的人。然而仔细回想,他竟然如此陌生!

异乡游子,肠断江南关 4

莫不语遏制住自己的思绪,她此趟再赴洛杉矶,虽是因柏画天而起,却非是寻觅她自己的情郎,是为了香婆婆,为了她寻觅一个答案。

莫不语拨打苏珊留下的号码。才刚接通,身边不远处蹲在地上吸烟的一个大叔站了起来,他腰间的电话响了起来。大叔扭头张望了一眼,朝莫不语走过来。

大叔看起来是一个憨厚沉稳的中年人,秃顶,却长了一脸的络腮胡。

莫不语歉疚地跟他打招呼,害人家生更半夜地来出车,心里到底是过不去的。

大叔一把宏厚嗓音:“不必客气,姑娘。我姓丁,叫我老丁吧。”虽然口音带着点儿港腔,但是说的是中文,让莫不语觉着了亲切和温暖。

她固执道:“那可不成,还是叫您丁叔吧。”

“随你怎么叫都行。来,行李我帮你拿。”丁叔伸手要帮莫不语拉她的行李箱。

莫不语却闪躲了一下。丁叔也不勉强,引着她朝停车场而去。

莫不语坐上了老丁的奥迪商务车。绑安全带的当儿,丁叔问:“姑娘,你先到哪里?”

“中国城吧。”

“中国城哪里呢?”

这一句话倒把莫不语问愣住了。求学期间因为没有美国驾照,她的活动范围很窄,连著名的洛杉矶中国城都没有去过。她要去中国城哪里呢?

柏画天曾经提过,他是多年前在中国城的一家画商那里碰到香度的,但是他并没有说是哪一家画商。

车子驶上了高速公路,丁叔开车快而稳,莫不语渐渐沉入了睡梦里,她太久太久没有好好地睡一个觉了。

期间朦胧着睁开了一次眼,仿佛是路过一座人声鼎沸的街道,骑楼上飞腾怪异的龙图腾。她一惊,脸贴到车窗上,发现是霓虹映照里的中国大戏院。车子悄无声息地滑过入夜的好莱坞大街,一些人在街上游荡,穿着奇装异服打扮成电影里的海盗和外星人,如幽灵。莫不语再度沉睡。

等她一觉醒来,不觉一片亮光刺眼。一坐起身,莫不语发现车顶窗外一线明媚阳光。丁叔为了莫不语睡得舒服,四周的车窗挂上了遮光挡板,只顶窗开了一道缝儿透气。

莫不语下车伸展伸展四肢,打量周围,是一圈洛杉矶典型的一层斜顶房屋,围城一样呈半圆形。有小型超市,洗车店,药店,图片店,还分布着几家餐馆。紧挨着一家越南米粉店的是一家中餐馆。竟然写着中文——静园。丁叔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朝莫不语招手,温声叫道:“姑娘,快进来,来吃点早茶,热乎着呢。”

莫不语也不客气,径直走进去,她真觉得饿了。

店里很宽敞,客人倒不多。有

脸­色­和善的餐馆老板娘,端上了几客热腾腾的点心和一碗生滚鱼片粥。莫不语咬了一口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满口流香。

丁叔对老板娘说:“春香,昨夜熬的龟苓膏,给这姑娘端一碗,我看她气­色­欠佳。”

莫不语一脸讶然,原来这餐馆竟是丁叔的妻子春香开的。

(小米的话:此文最近更新会较慢。《只因多看了你一眼》将要大结局,而小米竟然不小心将旧稿替换了新稿,丢了几万字:(,可怜的。《只因》结文后,会将全部­精­力放在此文。谢谢诸位追文的亲们。米爱你们,么么么。)

异乡游子,肠断江南关 5

春香带着传统中国­妇­人的谦和,笑着再端了一碗凝脂幼滑的龟苓膏来。

莫不语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了,只能低头喝着香气四溢的龟苓膏,心头一片温暖。

身后门上风铃乱响,一个年轻的身影闪了进来,大刺刺的声音:“妈,早上有什么吃的吗?我饿死了。”

“约翰,你怎么起这么晚?还能赶得及学校的早课么?”

“当然能赶上了。我开车的速度和技术,妈您还不知道么?”

“约翰,你不要飙车,被警察逮到又是罚款。”丁叔语气里的带了一点宠溺和斥责的意味。

“知道了,爸。咦,你不是今天出车吗?”被叫做约翰的年轻人转身看到莫不语在喝龟苓膏,便道:“我也来一碗龟苓膏。”

莫不语却低头在想,“约翰”这个名字好熟悉?她突然抬起头,柏画天曾经说过,他来中国城就一个叫丁约翰的同学约他的!

“你认识柏画天么?”

丁约翰被莫不语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愣住了,呆了一会,反问:“你是谁?”

“莫不语。”

“这就奇了怪了。我也正在找柏画天呢。你是他女友都不知道?”看来丁约翰是知道柏画天和莫不语的关系的。

莫不语摇一摇头,她自知她的样子难以说服丁约翰,只好低头继续喝龟苓膏。本是清香的龟苓膏,这一口竟在舌底透出丝丝中药的苦意。

丁约翰见她半天不语,想这两个人怕是闹别扭着呢,便帮柏画天撇清说:“我刚刚见过柏画天,就在几个小时以前,拉着我非要去找什么香度……金——大概是这个名字,是一个画家。”

莫不语听到金香度的名字,嚯地抬头,问:“找到了吗?”

“没有。”丁约翰说:“我们去找了丹墨古斋,那是柏画天和香度初识的地方。晚上值班的是个年轻人,没问出个所以然来。柏画天要等老画商来,我实在熬不住就回去睡觉了。早上起来我打电话去丹墨古斋问,人家说老画商来后,和柏画天聊了几句,柏画天就走了。我打他电话,打不通,估计是没电了。”

莫不语失望地低头,望着碗中的黝黑膏体发呆。

丁约翰怕莫不语误会柏画天,既是安慰她,也是为柏画天解释道:“那个什么金香度是个男的,而且据说该是90多岁的年纪了吧。”

春香恰好端龟苓膏和点心给约翰,听到了只言片语,说:“你们说的是北美著名的画家金香度金先生吧?”

“妈,您也认识他?”

“当然认识了。”春香看店里早茶时间已过,食客渐稀,­干­脆坐下来跟年轻人聊聊天:“我那个时候还是个小女孩。金先生恰好住在我们隔壁,他一直单身。你外婆看他身单影只,将在福建乡下做媒婆的行当搬过来。给金先生介绍了好几个我们老乡家的姑娘,有一个是美国一等一学府里毕业的,还有一个是在州政府里做翻译官的,人才模样都是百里挑一的。他一个都瞧不上。我们大家猜测他一定是眼光极高的。”

“后来呢?”丁约翰有着美国人的好奇和中国人的执着,追问道。

(小米的话:此文最近更新会较慢。《只因多看了你一眼》将要大结局,而小米竟然不小心将旧稿替换了新稿,丢了几万字:(,可怜的。《只因》结文后,会将全部­精­力放在此文。谢谢诸位追文的亲们。米爱你们,么么么。)

异乡游子,肠断江南关 6

“但是金先生很快就打道回府了,一个人回来的。从此以后深居简出,埋头作画。我们都猜测他那心上人要么是嫁人了,要么就是不在了。”

丁约翰很是失望,说:“嗨,我还以为是故事总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呢?哪里知道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中国字是是不大认识,但是天天听父母说中文,所以这些似懂非懂的成语倒是开口就一串一串的。

只有莫不语心里知道,凝香既没嫁人亦没离世。

她一直都在,都在他们爱情的腹地固执地坚守。她坚守了一辈子,以为终有良人归来,会看到当年她的初颜。所以在时光的长河里,她一直拼劲力气回溯,似鱼儿以微力迎着逆流,从未随波逐流。

丁约翰想起柏画天正在寻找金香度,连忙问他妈妈:“那金老先生还在外婆家隔壁住么?”

“他老早就搬走了,据说是搬到比弗利区了,毕竟那里幽静,适合他的­性­格。”

“哦,真可惜。我一个同学正在可着劲儿地寻他呢。”

“那可真比较困难。金先生一向独来独往,不与人交际。多少名记名嘴想要采访他,都被推辞了。”

莫不语听着丁约翰呣子的对话,丁叔端了一碟子幸运签语饼过来,说:“姑娘,来抽个幸运签,希望我们今天一天的行程都会顺顺当当的。大吉大利。

莫不语掂了一个星型的签语饼(见解释1),轻轻地捏开,一张卷成牙签状的签语条露出来。信手展开,一行英文映入眼帘:Justbecausesomeonedoesn‘tloveyouthewayyouwantthemto,doesn‘tmeantheydon‘tloveyouwithalltheyhāve。

她盯着那一行各型各异的字母,看了许久。——他没有按照你想要的方式爱你,并非不是全心全意地爱着你。

柏画天有没有曾经全心全意地爱过她呢?她都不能确定。

他们在加州大学里走过的那一条情路平淡得毫无传奇,跟香婆婆的人生比起来,恰如小溪流的安静徐缓对比大海的波澜壮阔。但是仔细回味,是否也有静水流深的时刻?

丁叔已经拿了一堆的物品上车,唤她:“姑娘,我们该开工上路了吧?时候不早了。”

莫不语拿起自己的背包跟上,回头跟丁约翰说了一句话:“要是看到柏画天,让他联系我。”

“好叻。”丁约翰答应着。

跟着丁叔上了汽车,绑上安全带。

丁叔问:“姑娘,我们先去哪里?”

莫不语思索一刻,说:“中国城丹墨古斋。”

汽车静缓的驶上了黝黑的柏油马路,穿过高楼林立的洛杉矶城市中心,进入日落大道。街景逐渐变化,好似电影镜头从现代摇到古老故国,面前的建筑出现骑楼、飞檐、花窗,街铺的招牌都写着繁体中文。

孙中山先生的铜塑坐像在阳光下烁烁生金,这就是著名的孙中山广场了吧。而在莫不语的家乡香城,孙先生的铜像是拄着文明棍站立的。孙先生自己大概也没想到,他在异国他乡倒是寻觅到了一个稳妥的位置坐下了。

(解释1:签语饼:在英文中叫“FortuneCookie”,是一种脆甜的小点心,烘成金黄或杏黄­色­,空心内藏着印有睿智、吉祥文字的纸条,食用时轻轻将其拦腰掰开,便会得到印有中英文的签语。签语饼一般应用于餐厅中作餐后甜点,也可作为休闲娱乐食品。是独具中国民族文化特­色­的食品。

在美国,人人都将“签语饼”当作地道的中国特产,也许令人惊讶,但这新巧可爱的小点心确实在远离中国的地方代表着中国的神秘,以及独特的中式智慧。半寸宽一寸长的签语条上,有时写着一句预言,有时则是一句鉴言,更经常是一条奇特的短句,寓意模糊,却往往碰巧打动了食客的心弦。许多人都说,去餐馆吃饭,最期待用餐后那一份小小的签语惊喜,一点意味,一些情趣,会心一笑,有如偶遇未曾谋面的知己友人,而餐馆也将签语饼作为吸引顾客的法宝,想方设法增添签语乐趣。)

(小米的话:此文最近更新会较慢。《只因多看了你一眼》将要大结局,而小米竟然不小心将旧稿替换了新稿,丢了几万字:(,可怜的。《只因》结文后,会将全部­精­力放在此文。谢谢诸位追文的亲们。米爱你们,么么么。)

异乡游子,肠断江南关 7

丹墨古斋在中国城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玻璃雕花木门半掩。莫不语推门进去,惊醒的首先是门上一支古铜­色­的风铃,叮铃铃地催醒了高台后面半盹住的年轻人。

年轻人起身迎客,说着咬字不清的英文:“您好,请随便观赏。如需帮助,请告知。谢谢!”一打眼便知,是一个常在华人圈中混,英文半生不熟的新移民或者新留学生。

莫不语对于墙壁上琳琅的画作无从落目,便侧身让过几架端着油画的画架,挤到如同典当行一般的高台前,跟年轻人问:“请问你们老斋主在么?”

想必在这气氛甄然的古斋里问你们老板在么是不太妥当的。

年轻人欲待回答,倒是里面一个苍郁的声音先答了:“有何贵­干­,姑娘?”

莫不语一惊,目光落到角落里,那里光线昏暗,这才有一身落寞似的人形站起来。莫不语不是眼力不济,是初眼以为他是尊待售的塑像。一身蓝竹布长衫,华发一根不拉地绑在脑后,鹤颜,白眉白须。这一刻,目光流动,才觉着了一股仙气袭面而来。

老人让莫不语到他对面坐了。那是一张木头红木镂花方桌。桌子上另支着一张­鸡­翅木根雕茶盘,茶盘上红泥小火炉、素瓷青花龙缸、鹅毛羽扇、青玉钢筷、紫砂壶杯组、紫砂茶筒及筒中茶匙茶漏茶则茶夹茶针一应俱全。

老人将凉掉的茶倒了,另泡了新鲜的一壶乌龙,用头浇新洗了只杯子,放在莫不语面前。

老人做这些的时候,态度端凝,仿佛在进行一场高山流水的古琴弹奏,而他手中的壶、杯轻响,亦是仙音袅袅,令莫不语不忍出口相询。

她两根指头小心拈起乌龙茶盅,浅抿了一口。茶香入口,舌尖的味蕾陶然而醉,及至顺喉而下,瞬间四肢百骸都被唤醒了一般。这一天一夜的疲累烦恼烟消云散了。

“茶尽再说话。”老人轻抚长须,微笑颔首。

莫不语听话地抬手一口饮尽。杯子放置茶盘上,目光烁烁地望着老人不语。

“姑娘,何事询老朽?”倒是老人先开口。

“请问爷爷,您知道金香度么?”

“爱新觉罗香度?”

“是他。”

“这便巧了,才刚一个小伙子问道他。也就几个时辰前吧。”

莫不语知道他指的是柏画天,心头一凝,面­色­一滞,但还是问:“那他去寻金香度去了么?”

“一定是吧。”

“他到哪里去寻了?”

“香度这个老家伙,连我,都不透露他的住址。近些年他基本都没有画作出来,连人都渺无音讯了,怕是老家伙驾鹤西去了。”

老人的话让莫不语一度揣揣起来,面­色­都变了。

老人哈哈一笑起身,道:“要不是前些年他的画作销路好,支撑着我们丹墨古斋的运营,老朽才不关心他的行踪。来,跟我来,姑娘。”

老人将年轻人从高台里挤出来,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片递给莫不语,莫不语低头一看,却是盖迪博物馆的画册。盖迪博物馆是美国著名的私人博物馆之一,与香度有何联系?

异乡游子,肠断江南关 8

莫不语抬头讶然地望着老人,老人笑笑,说:“你去问问,也许能问出个名堂来。老朽只知道香度那老家伙近几年与盖迪的当家人有几番接触。虽然都是花边小报捕风捉影,但老朽知道香度从不与外人来往,所以那一定不是空­茓­来风。老朽也去盖迪参观了几度,倒不见有香度的新画作。那一定是盖迪当家人藏私了。能让盖迪当家人藏私的当代艺术家几乎没有。香度是一个例外。所以香度与盖迪家一定有扯不清的关联。那个老家伙一直让人意外。连我这么多年的至交都不知道他那个脑袋瓜子里在转些什么,除了他那些油彩、画布和画笔,估计他是谁都搞不清楚了。”

人愈老话愈唠,老斋主亦是如此。

莫不语还在瞧着盖迪的画册发愣。

老人目光锐锐地扫过她的脸盘,问:“姑娘,我瞧那个小伙子与你关系怕亦是不同寻常吧?”

莫不语心里钝钝地一痛,眼帘儿抬都抬不起来,手指不自觉地用了点力,手中盖迪博物馆的画册已变了形。

“去吧,姑娘。去瞧瞧也许有新发现。姑娘,赶早了,也许能碰得到那个小伙子。就是什么都没发现,什么人都没碰到,也可以站在山上看看风景。世间风景如人同,看一眼少一眼了。去吧,老朽不耽误姑娘的时间了,年轻人的时间比我这个混喝等死的老家伙金贵多了。去吧,姑娘。去吧。”

老人话完,人已飘然踱步至红木桌边饮茶磨功夫去了。

莫不语颔首躬身致谢,退出丹墨古斋。丁叔正在路边给他那辆爱车掸尘抹灰,听到门上风铃声,已早早启动了车子。

出租车慢慢退出了午光中逐渐甦醒热闹的唐人街。剃着桃子头的小娃娃一招手,穿着右衽大褂的老­奶­­奶­一回头,莫不语已经身不由己地被载着远离了他们的异乡繁华梦。她透过后车窗望过去,那些骑楼、飞檐、花窗、中文店招和一张一张不太真实的黄皮肤的脸,慢慢地变远,变薄,变淡,变透,好似真的是一道落在洛杉矶城边的梦。仿佛轻轻一触,就会灰飞烟灭,了无痕迹。

66号公路,是最具文艺气息的一条美国公路。一路看风景,看得腻了,便到了圣大莫妮卡山脚下。丁叔将车停到山下的停车场,他对各类文化古迹并无兴趣,跟莫不语约好了时间,自己钻到一家小酒吧品酒去了。

莫不语等了5分钟,乘循环往返的电车上山。一路绿­色­撩过眼底,舒心宜神。

莫不语环顾周围一群陌生面孔,她在想,柏画天是否也混迹在这一班洋人中间?一张脸一张脸寻过去,却没有一人是他。结果是早已预知的,却还是觉得沧然,车窗外的一片绿­色­也褪去了光彩。

电车“咣当”停了,莫不语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抬头,一栋青灰­色­建筑衬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巍峨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和手中画册中一模一样。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1

5分钟后,电车“咣当”停了,莫不语随着人流走出车站。一抬头,一栋青灰­色­建筑衬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巍峨在高高的台阶之上,和手中画册中一模一样。

莫不语无心欣赏巨大花坛里的异型植物,空地上的钢塑艺术雕塑,以及正厅里通透螺旋的建筑美学,追随人流经过古希腊和古罗马雕塑馆、藏有莫奈和梵高真迹的美术馆、展览中世纪贵族家具的家私馆、含有玛丽莲梦露与里根总统遗迹的影像馆以及其他各类艺术馆,再信步而过露天庭院和曲折潺潺溪流,踱过天桥、楼梯和过廊,在自然转换的空间里走到山崖边的一栋建筑前,这就是盖迪行政人员的办公楼。

这栋看起来与盖迪其它五栋建筑大同小异。然而据说它的设计师Meier充分利用了方块,整个建筑的墙壁,窗户,地板,室外地面都是以30英寸的方格布局,如果选择任意方块之间的直线,向任意方向,刚好符合经纬度,一度不偏,一度不斜。

尖锐冷凝的方砖之间的连接天台却用了优雅的弧度,弱化了整栋楼的冰冷,带出了那么一点柔情和蜜意来。

这里缺少了兴趣盎然的参观人群,倍显冷清。一条长长的回廊,莫不语只能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孤单单回响,仿佛落在无人旷野里一阵风,拂过的亦是无垠的孤单。

入口处年老的秘书拦住了莫不语的脚步,她穿着黑衣黑裙,脸也黑得很,装裱得如一帧严肃淡泊的中国国画。老秘书从眼镜的上方深深地剜了莫不语一眼,问:“小姐,有预约吗?”

“对不起,是临时­性­的拜访。”

“那请回吧,这里不接待临时­性­拜访。”话完,她已经在伏案前,埋首于字纸间,只从一丝不苟的头顶发际线中显山露水地露出点点脱发的迹象。

莫不语盯着年老秘书削薄薄的尖鼻头看了一会,渐渐领悟过来,她这个年龄的美国老女人无论从国籍、人格、学识、资历、外貌这些方面,都能找到牵强附会的理由来藐视她这个异乡求学的黄皮肤女孩。

莫不语只得另想办法,她慢慢地退出了办公楼,站在楼下抬头欣赏了一会楼檐似小提琴般切割的优美弧线,弧线与碧蓝天空的深度契合,格外搭调。

远远的还是飘过来年老秘书警惕的目光。

莫不语为着避嫌,信步走出檐廊,朝外走到老秘书目光触及不到的地方。走着走着,就走到一处斜矗在崖上的秘道。这里依然能够看到门厅的状况,只要有人出门,紧赶几步应该能够拦住。

门厅里却久久毫无动静。玉白­色­的墙体在加州猛烈的阳光下反光,映得莫不语的眼睛有些酸涩,转身舒目远眺。

却不提防,心头一颤,眼前的美景不但抚慰了她的眼,令她的心也一瞬宽松了不少。

天地一线间,天光从一­色­的碧蓝渐变成七彩,那些远处的房子就如同仙境天宫,不太真实。莫不语猛然想起比弗利山庄,洛杉矶最有钱的富豪们和好莱坞最著名的艺人们都住在此处,难怪如人间仙境一般。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2

低头目光落至崖下,是一片薰心薰肺的紫­色­薰衣草,无论是­色­彩还是香气,都隐隐透着普罗旺斯的淡淡忧郁。

转身看到又是一片火热的沙漠景象,茂盛的龙舌兰、仙人掌、霸王树,如设计师所预想的那样重现了昔日沙漠风光。

莫不语靠着龙舌兰的花圃,在一处渠沿上坐下来。

靠得近了,才能感觉得到从热带沙漠植物们的肥厚叶片下升腾起一片蒸蒸热气,就着日渐正午的阳光,围裹着莫不语,令她渐渐觉得体力有些不支,似乎要晕过去了。

却有一阵喧哗从行政办公楼的大厅传来,莫不语勉力抬眼望去,本以为是谁,却没想到是柏画天。

他脸上掩饰不住的怒气,整个人似乎如一张拉满了的弓,紧紧绷着,迈开两条大长腿朝外疾走。

一道黑影追上来,是那位年老的秘书,然而却是一脸的笑容,连褶子里都漾着讨好阿谀的意味。莫不语还以为她不会笑,原来脸臭的人笑起来,竟然是如此——就是冷掉的牛­奶­上的那一层油脂,无论下面如何春风荡漾,面上总是厚腻腻的一层冻住。即便笑开了,还是厚腻腻的褶子。

老秘书在正午的阳光下怯步了,似乎她没来得及涂防晒霜。肤­色­越白的人越经不起阳光的炙烤,不是晒伤发红就是暗渡­色­斑。她在选择去追还是不追柏画天这个问题上犹豫了几秒钟,就被从热带沙漠植物圃边站起的一个中国女孩子给抢先了。

那个中国女孩子确实令她不喜欢,就如同她一丁点儿都不喜欢柏画天的爷爷,他也是个中国人。这曾经令她世袭高贵的家族蒙羞。

柏画天走得急,并且因为脑子里很混乱,几乎是在人群中乱撞。在只容一人通行的曲折小径上差点撞翻了一对情侣。

及至进入花园,踩在小溪上来自Sierra山麓的巨石,耳中听着水流淌过每块石头不同的声响,他纷乱的情绪才随着自然弹奏的乐章渐渐安定下来。

他自幼就喜欢这里,每当心情不善,都会躲到这里。躁乱的心亦是一块石头,在溪流的自然雕琢缓缓抚慰中渐渐沉淀。

他最深密处的心动,仿佛是躲在石间的一只­精­灵,只在水流过的霎那,叹息般地甦醒。

哪一道水流激荡了一个高音?长长的回音,婉转着回顾了柏画天快乐的童年,懵懂的少年,混沌的这些年,以及短短这几天。这几天真的很短,他却才刚甦醒,才刚发现——藏在自己身上的无数重的秘密。这些秘密太过沉重,沉重得让他承载不了。

望着清澈的溪流,宛如暗香的流动,源自自然的音阶。一个明亮的玄音,在C调上逸出,飘近柏画天的心房。气流颤抖着,音符在空气中暗渡,渐渐隐去,却带出了他的眼泪。

他不想理会那些路过的人们,往花园更深处走去。

路过百里香,鹿儿草,晶叶菊,牡丹……都是些不按常理开出的花朵,他柏画天不亦是不按常理出牌?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3

父亲本希望他直接去读工商管理,毕业就可直接接管家族事务。可他一点儿都不想走一条既定的人生路。

在­奶­­奶­的支持和声援下,最终考上了加州大学的艺术系。所以自那时始,父子之间的隔膜就加深了,及至今日这样水火不容的地步。

柏画天有他自己的主意,与其如父亲一样整日在商场上疲于奔波,宁愿做个随心所欲的艺术家。就如他喜爱的Meier一样,从遥远的山麓搬运巨石,用水流做弦,指挥了一场自然与生命交融的音乐盛会。甚至眼前的花圃里的每一个不起眼角落,都体现了Meier的设计天才和良苦用心,以及对大自然的敬畏和臣服。

一片碧波之上,坐落着植物迷宫,每一天随着不同时段的光线变化,它也变幻着不同的­色­彩和构造。甚至这一秒与下一秒都不尽相同,相机摁下去快门来不及闪开那一刹那,它已变换了一副摸样。

一位阿拉伯男人为他的四个妻子一群孩子们拍照片,以植物迷宫为背景。一直没有拍到满意的,孩子们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僵硬了。可是父亲坚持着要拍到最完美的照片。

什么是最完美?每个人心中的完美都不相同。柏画天为这个固执的父亲也为这个庞大的家庭感到悲哀。

他亦同样有个庞大的家庭。大家却很少都能聚到一起。

他突然有点想念­奶­­奶­了。­奶­­奶­是他们家族的­精­神领袖,终年住在一座远离尘喧的小岛上。要不是­奶­­奶­,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去加州大学,都不会遇见莫不语,都不会去往神秘的中国,更不会认识香婆婆,并永远都不会了解藏于自身那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是一切都没有回头来过的可能。契机一当埋下,机关一当打开,藏匿在半个多世纪前的浮尘纷至沓来,迷花人的眼,更迷花了人的心。

柏画天并不曾为自己当初的选择后悔,只因心念一动,闪现一张无菱无角的完美东方面孔。

他突然有些想念莫不语了,曾经以为自己迷恋的只是她神秘的东方面孔。然而走得愈近却发现,她所拥有的最神秘的,不是面孔,而是她的内心。因那颗心而生的腼腆含蓄愈收待放的气质,如深海,深深地吸引他。离得越远,思念便愈浓。

明明是晴朗通透的好天气,却感觉到一股雾气若有似无,始终轻轻地笼罩着自己。难道思念也是有形态的?

目光溜溜一寻,一转,一定,心间一震,是幻觉?还是午间霞光霋雾折­射­了心头的思念?

放­射­状的九重葛凉亭下立着一个人。

她不是莫不语还会是谁?

斑驳的阳光从挤挤挨挨的花叶缝隙里洒下,落到她的身边草层里,将碧绿的草儿镀上了金属一样的光芒。竟衬得莫不语整个人好似失重似地浮在那里。

柏画天转身过来的瞬间,他目光投过来的刹那,她心里不可遏止地浮起一个念头,那就是——走。走得远远地,远远地,离他越远越好,哪怕就是远到天边,远到海角,远到永不相见。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4

心里面转起了走的念头,似乎已经转身朝着来时路狂奔而去。

她为什么要跟着他前后脚来美国?为什么觅着他的脚步来到盖迪艺术馆?她为什么从盖迪行政楼一路跟随他来到花园?

她后悔启用了他订的返程机票,她后悔到中国城去打听他的去向,她后悔来到盖迪,她后悔厚颜无耻地尾随着他。

她狂奔而去,她只想在此刻抹消她一路的足迹,以证明她对他的不在乎,不在乎就是不在意,不在意就是无所谓。

他柏画天走与不走,怒与不怒,苦与不苦,哭与不哭,与她莫不语又何­干­系?

无甚关系。

他都可以不留只言片字一走了之。她亦可以在一照见他面的时候,转身就走。

然而,任由内心里的惊涛骇浪百转千回,任由身体的轻微颤栗瑟瑟难止,莫不语的双脚却牢牢地钉立在草地上,一步都未曾挪开。

她眼睁睁地看着柏画天从植物迷宫那里穿过鲜花拱门,绕过常绿树墙,走过绿萝垂蔓回廊。他的步子大而急,一路尘埃纷飞的姿态,游人闪身躲避。

及至柏画天也站在九重葛凉亭下,他高大的身子投下一片­阴­影,为她挡住了骄烈阳光,她才觉得心头一阵收绞似地疼痛。

他带来的­阴­凉让她的知觉复苏,然而她还未来得及转身,就被他一双长臂紧紧地缠住了。

柏画天几乎是将莫不语掐在自己怀里。

他怕拥得紧了,将他们一年相爱的点点滴滴挤得不见。又怕拥得松了,反而又显疏离,体会不了这一天一夜思念的深深重重。

燥热的午间,炽烈的阳光,喧闹的游人,本是安静不了的周遭,却在这一刻忽然静了下来,他们听得到彼此噗噗的心跳声。

莫不语惊觉自己的左肩竟渐渐濡湿,她勉力抬头,却脱不开他的臂力。

刚才还坚硬如铁的那一颗心,慢慢地,被他温热的体气,熏蒸得柔柔软软,渗出丝丝温情。

垂落的双臂不自觉地缠上了他的腰身,就如身边四季不同的藤蔓植物九重葛,简单地生长,沿着生命的轨迹,一路朝着天空攀援而上。

凉亭的框架竟然是冰冷的钢­精­,本该是建筑材料,却与九重葛,在­精­心的设计里完成了最完美的一场爱事。

钢­精­与藤蔓,毫无可能的两者,在这里相遇相缠,相生相长,相亲相爱。

仿若柏画天与莫不语,一个是开朗刚毅,自幼生长在美国;一个却生自中国,内敛柔媚。本是绝无可能的两人,却在时空中碰撞出花火。

钢­精­坚定的生命状态隐藏在柔软藤蔓的枝枝丫丫里,每一片叶子每一朵花都是转角处意外的惊喜。

柏画天郁结之极之际,看到莫不语,心念之间,已是诸多惊喜交加。竟禁不住潸然泪下,他喜怒都显之于面上,竟不懂得男儿有泪不轻弹的掩饰矫情。

“哦也!”一阵欢呼声惊醒了相拥的两人,他们一起愕然抬头望去。却原来是阿拉伯男人终于为他的泱泱大家庭拍到了众皆欢喜的一张照片。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5

男主人领着头,四位妻子管着自己名下的孩子,井然有序地散开。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再度荡漾,毫无成人的负担与顾忌。

柏画天与莫不语被他们的笑容感染,脸上也漾开了笑漪。

莫不语几乎不经意地抬手抚去他脸上的泪痕,然而她不开口问。他为什么连个招呼都不打便回洛杉矶?为什么来到盖迪艺术馆?他为什么而怒气冲冲?为什么独自在花园里流泪?

她将这些问压在喉咙口,藏在心底里。

有些事情,他想说,她便静下来听。他不说,她绝不贸然相询。

她懂得在爱情里留一点空白。

爱若是一幅画,画得太满,画面太拥挤,视觉上撑得慌,便不完美。

最完美的一幅画是有足够的留白,无论是眼睛还是心,在空白茫茫处栖歇下来,才能体会每一­精­妙绝伦笔触的冲击,每一美轮美奂­色­彩的感染。

而在一场爱事里,常于留白之处,此地无爱胜有爱,愈加衬托常日两人之间的心心相知绵绵密密。

柏画天牵着她的莫不语的手,引她到凉亭下的长椅坐下来,两人都不说话,彼此执手笑颜相看,竟然多久都不厌。

日渐西斜,行人渐稀,柏画天的肚子不适时地咕咕叫了几声。两人惊觉早已过了午膳时间。

终于熬不住,两人来到盖迪露天餐厅就餐。餐厅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食客,大概是迟到的本馆工作人员和误了餐点的游客。

柏画天一落座,餐厅经理便递上了菜单。莫不语甚是惊讶,这种临时就餐点如同国内的食堂,都是自己取餐结账,难得有一个服务生来搭理你的,莫说是经理亲自上阵了。

莫不语带着满腹的疑问,点餐。果然连餐食、饮料都是经理亲自端上来的。

莫不语心里怀疑的种子一旦发酵,便觉得那英式管家样经理脸上的笑容里,也漾了一种讨好献媚的意味。

而柏画天竟然仿佛天经地义一般地泰然享受着意外的服务和美食。

食毕,柏画天在经理递上来的账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连钱包都没掏,便拉着莫不语出门而去。

莫不语随着柏画天经过一院子飒飒的红枫,经过曲折的岩梯……这一条路不是莫不语来时的那一条。而柏画天一眼都没瞧那些路边的指示牌。他穿过廊,转拐角,熟稔得如同在自家后院散步。而很快事实证明,这确实是条快速到达回程电车站的捷径。

等候电车的间隙,莫不语抬头看到盖迪大门前面的空地上矗立着一栋雕塑。与一般意义上雕塑不同的是,它是通透中空的框架式雕塑。

远远望过去,流畅简练的外形,如圆滑的卵,又如张扬的帆。在夕阳映照下,碧蓝天空衬托下,仿佛是一个男人。

他不但充满了力量而且柔美,不但正派而且邪狭,不但坦白而且神秘。

在一个角度,它是倾斜的,另一个角度它又是端正的;在一个角度,它是柔弧状,另一个角度它竟是尖锐的;远处看,它是通透无形,近处看却又是坚不可摧……

心间甫一惊,这不就是柏画天么?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6

而柏画天却陷入了不可知的遥想里,­唇­线紧抿,眉头微皱,敏觉到莫不语的目光,他才回神过来,拥住她的肩,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

不知道是否因为天将暮,山高露凉,一阵凉凉的雾气袭上了肌肤,莫不语不禁瑟瑟了一下。

柏画天安慰似地紧拥了她一下,说:“不怕,我陪你。”

莫不语还未细嚼这句话的含义,电车哐当哐当地呼啸而来。

随着一众人等上了电车,莫不语回头望去建立在悬崖峭壁上的艺术馆,甫一心惊,不过才是一日游而已,怎么好似那一面之缘的一草一花,一砖一石都嵌入了骨头里,有一份难以表述的不舍袭上心头。

正是华灯初上,山下点点万家灯火明明灭灭,随着电车的呼啸扑面而来,莫不语再不忍回头悴望,怕落了一心的悲伤。

电车站前,丁叔正在焦灼张望,看到莫不语,松了一口气,再看到柏画天,整个人都笑开了。

想必他们熟悉已久。

柏画天跟丁叔笑说:“丁叔,您老就空车回程吧。”

“那可不成,莫姑娘还租着我的车呢。你们上哪儿去?我载你们去。”丁叔可不答应,遵循出租车司机的规矩。

柏画天玩笑道:“那我可要将不语强行带走了。可不许报警,加州的警察还特别的粘人。这两天的租车费用照算,算是我贿赂您的。”

丁叔霎时明白了,想想也是。人家年纪轻轻一双人儿,一个老头子跟着确实不合适。便笑着顺着话头道了别,走去车库提车去了。

莫不语在候车亭等着柏画天提车。须臾,一辆轻灵白­色­敞篷小车停在脚边,及至敞篷打开露出柏画天的身影,她才吃了一惊。她对汽车好孬从无辨识,但她记得柏画天在学校里常开的一直是一辆二手沃尔沃,发动机有问题,夏天空调制冷竟然是坏的。

这台车不但新,价值不菲肯定是一定的,看他也无外出打工的迹象,怎么会突然就开出这一辆来?

柏画天懂得了她目光里的疑问,解释道:“这是我妈妈送我的生日礼物。”

她若要知道这是辆捷豹XKR-S,一定更要对她妈妈的身份产生怀疑了。幸亏她不懂,所以还是安心踏进了车内。

相较丁叔,柏画天开车是猛、灵、活,正是高速堵车时段,他竟然花了十几分钟穿越了405公路,弯上了一条侧路,再窜上了一条山道。曲折回旋的山道上,他不减速,依然一路轰鸣,幸而是山区,路旁远处散落着几户人家,也无噪音扰民一说。

柏画天一路沉默开车,虽然开的是远光大灯,笔直车灯只能照亮一两丈的距离,尾光都落到虚无之处。

这是一段回旋盘升的路。越往山高,路越窄,弯越险。

急弯道上,捷豹后轮几度悬空,山石簌簌滚落山崖。

莫不语探头一瞧,数丈悬崖下是惊涛骇浪。

夜来风疾,白日里温顺的大海好似一头才刚睡醒的猛兽,张牙舞爪吼吼作声。

她只能回身坐稳,紧紧抓住了安全带。

看柏画天冷凝的侧脸和专注的眼,知他亦是冷汗沁沁,虽然心下怨怪,却不敢发声。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7

往日他开车总是惬意兜风式的,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随意耷拉在车窗沿。偶尔侧头和她玩笑一两句。今日他一直小心翼翼,双手紧紧握住盘轮,在黑夜的衬托下,雪白手腕拉着紧绷的弧度。而他的目光斜都不斜一下,默然直视前方。

前方黑黢黢,每一个转弯之后都隐藏着琢磨不透的未知。

他连夜冒险带她上山,却是到底为何?

莫不语更是琢磨不透。

坡度急然陡起来,柏画天脚下加了一点力度,捷豹一个急速攀爬,跃上了一段开阔路径。再缓缓一个弯坡,眼前豁然开朗。

虽然是暗夜,这一片看起来密匝匝的浓荫蔽月,只在几棵不知品种的大树背后透出俩盏昏黄门前灯,照着莹白­色­的大门。仿佛在深夜时分松懈的人,盹着了。即便是在雪白车灯的映照下,也是昏昏欲睡,睁不开眼。

柏画天灭了车灯,熄了火。拉着莫不语朝那昏昏欲睡的大门走去。

他一手的冷汗。刚才是顶风,这会儿体气蒸散上来,莫不语闻到了她熟悉的醉人香气。

难道这是柏画天自己的家?莫不语才惊觉对于柏画天她所知的确太少,对于一双恋人来说,简直可以用陌生来形容。

然而柏画天也是摸索着才找到了门铃的所在,轻轻地摁响了。“叮咚叮咚叮咚……”的门铃声配合着低低的风声,呜咽了许久,才看到顶头一只监视探头亮了红红的一只眼。

柏画天摊开双手,展示他的身无武器,然后拉过莫不语,也是娇娇弱弱的一个人儿。

虽然本地治安尚可,但躲入深山的人们必定有他的谨慎之处。

大门到底是开了,门后一身玄­色­衣裤上浮着一张惨白的脸,漠然如蜡雕,眼神儿却如寒星一亮,在柏画天与莫不语身上逡巡了一遍,问:“迷路的?”

“不是,我们是专程来拜访香度先生的。”

那人眸中寒星再度不耐地亮了一亮,说:“香度先生一向不见客,何况这已是夜晚,先生早就歇着了。”

“麻烦您告知香度先生,­棒­球少年来访。”

“­棒­球少年?”冷凌的眸光竟然透出讶然,他打开门,说:“请进。”

两人走进大门。院子里虽然开阔,却萧索得很,一地落叶竟然无人清扫。草地也是如害了皮肤病的人,斑斑驳驳。

只檐廊那里亮着一盏灯,所以整个宅子此时就如独眼的巨兽。

莫不语的心砰砰急跳,夜晚的风呛得她几乎喘不了气——-香度这个名字自幼就熟悉不已,都是从香婆婆的口中。昨日路上录入香婆婆的手笺心急,翻到后面竟然又看到了这个名字。

香度,香度,香度,真的是香度么?这么容易就寻到了香度?她几乎以为自己在梦中,每一步都踩得不踏实,幸而柏画天紧了紧她的手,她的心才稍稍定了一定。

及至进入了屋子,开门的人开了大灯,柏画天与莫不语才看清他亦是一副标准的东方面孔。着一身玄缎功夫装,缎面布鞋踩在地上悄无声息。虽然秃顶鹤颜,然而­精­锐的目光,轻灵的身形无一不说明他是一位功夫高人。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8

老人领着柏画天和莫不语到一间起居室,示意他们在靠窗的沙发落座,说:“请两位在此稍候,我去告知香度先生。见与不见,老朽可做不了主。”

柏画天点头应了,脸上藏掖不住的兴奋和欣喜,到底这一趟没有白来。寻寻觅觅的过程自然艰辛,然而,都比不上寻而无果的失望。

幸而来的极是时候。

莫不语既期待面见香度那一刻,又心下疑惑:连丹墨古斋的老主人对香度的去向都讳莫如深,柏画天是如何得知香度住宅地址的呢?而且一路上并不见他打开汽车电子地图引路,仿佛这条路他熟悉已久的样子?

两人正在揣揣,各怀心思。

突然一声“刺啦啦——”,强光耀眼,惊雷仿佛在他们身后炸响。

一瞬间,柏画天几乎是本能地拥住了莫不语。他们的身后一扇窗扇半开,冷风和着雨点灌了进来。

柏画天起身关窗,颇费了点力气。想不到刚刚还是煦煦和风,这会儿竟变成了呜呜怒吼。雨点更是大而急,砸在玻璃上如小石子儿一样粒粒作响。有一两滴落到他脸上手臂上竟然如热油滴上了一样,生疼。

两人再不敢安心坐在沙发上,站立在窗前,望着蒙蒙一片的雨幕。远远的,应该是被激怒的大海。海浪如蚕一样涌动着,高昂着头。一浪高过一浪,浪与浪之间比赛着、搏击着、厮杀着、摔打着、纠缠着,最后摔成碎片,却变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柏画天与莫不语本来是两心的对香度的热烈期望,此刻不知道怎么的变成了惶惶戚戚。

莫不语突然想起来她的行李被丁叔给放到捷豹的后备箱里了。这一刻,柏画天也想到了这一茬。

两个人顶着风雨跑到院子外头。莫不语扶着大门,柏画天将捷豹挪进院子。恰好屋子边上的车库门开着,柏画天也不客气,直接将捷豹开进车库。

莫不语心慌慌地拉出行李,幸好,行李箱安然无恙,一滴水珠都没沾上。

可是,再回头看一眼柏画天,便忍不住笑起来。

柏画天也是笑。

两个人湿透透地,相互取笑够了,才来到起居室。

然而起居室还是空无一人。

窗外的雨却一阵暴过一阵。刚才还是小石子儿轻敲窗扇,这会儿已是雨鞭子一道一道地抽过,令人忍不住担心再一雨鞭子下去,玻璃就要碎裂开来。

屋内并未开取暖,湿衣沾在皮肤上,愈来愈凉。凉得心里将透未透的时候,才终听见门响。

转头望过去,刚才那老者立在门里,相较刚才那会儿,脸­色­暗了许多,眼中­精­光更是呆了许多。他望着面前的两个年轻人,不说一句话,只是转身就走。

莫不语敏觉到了一丝难安,默默地拉着柏画天的手跟了上去。

老者领着头,穿过几道门。路上挂着堆着画布画框,半成品的、成品的混在一起,想必已是久未打理。

空气中湿气混合着松节油的气味袭面而来,一丝丝地钻入了毛孔。

老者终于在一扇紧闭的门前立定了。此门和宅子里其他门扇毫无二致,奥克木的材质,雕着简单的对称花纹。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9

柏画天与莫不语同时紧握了对方的手,他们难以想象,就在这一扇看似普通的门后,住着香婆婆心心念念的那一个人,住着香婆婆一个世纪的愀然等待,住着烽烟岁月里溘然转身的撕心裂肺,住着如水岁月里隐秘而寡淡的静静暗流……

就要掀开尘封一个世纪的秘密么?

莫不语甚至还没来得及想好以何种面目见香度先生,门就被秃顶老者推开了。

柏画天和莫不语的脸上同时打上了一层晕黄的光线。他们几乎是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怔住了一会儿,不敢迈步入内,怕惊扰了此刻的安宁。

老者轻咳了一声。

柏画天与莫不语才回复了动态。随着老者一声:“请进。”揣揣地走进了屋子。

明明是­干­净清透的一个大房间,两人却莫名觉得如走入了尘埃纷纷的记忆里。大概是一屋子的淡黄灯光给人的错觉,有种恍惚之感。

淡黄淡黄的记忆光线里,无甚家具。暖炉里噼噼啪啪地燃着一篝火,炉前的毯子里裹着一个人形。

莫不语的心好似被那炉火炙了一下,皱缩成一团。她无论如何,都不敢想象那瘦小的人形就是香度先生。

能够让香婆婆枯等终生的人,那一定是要多俊俏就该有多俊俏的,要多倜傥就该有多倜傥,要多风光就该有多风光的。

怎么着不该是这枯弱的人,好似一截­干­枯木头桩子,如果跟边上的木柴混在一起,真叫人难分仲伯。

然而屋子虽然大,一眼就望到了头,屋内并无他人了。

并无他人了。

莫不语的心就先替香婆婆哭了起来,一路的心泪涟涟,旁人是无法体会的。

老者行之炉前,跪下来,几乎是贴着耳般叫了一声:“先生……”

第一声没有反应,直至第三声,先生才扭过头来。

这一照面,除了秃顶老者,三个人都怔忪在光影里了。

他们就这么定格在晕黄光线里,毫无表情地,无声地。仿佛是旧电影的胶带卡了壳,没地叫看电影的人心焦,却与定格住的人无甚关系。

莫不语看到的一个人,被身后摇曳火光烘托着,如梦一样不真实,本是如婴孩一样裹在毛毯里,这一刻转过头来,面上挤挤挨挨的全是皱纹,鼻子与嘴巴都分不甚清楚的样子。只有眼睛,混沌般的汪了两湾泪,许是被炭火炙烤的缘故。

莫不语有一种绝望的悲哀,她不知道倘若她的香婆婆看到这一幕是喜还是悲。

她这样的经历匪浅的年轻人,到底还是没有将真情看透,到底还是被人类那一把皮相给糊住了眼。

对于香度,他对自己的身体早就不在意了。

他几乎是日日夜夜都在跟死亡打交道。他的耳朵听不太见了,他嘴里都是义齿,他的手脚也不太灵便,甚至他的内脏,他的每一个器官都随时要举起罢工的小旗子。要不是这个半路跟随的义子,随时随地扑灭了他身体器官的造反之火,他早就是异乡的一捧黄土了。

他的心独活于枯槁的身体之外,独活于热闹纷繁的人世之外。

他的心仿佛还是少年的模样,停留在那一个大雪纷飞的机场。

那一夜的风雪格外的癫狂,好似老天赶着那一晚将多少愤懑委屈尽皆倾泻而下。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10

整个天幕一团糊涂,那只飞机孤零零地歇在停机坪上,仿佛将要被白茫茫大雪给埋住了。

香度心里又一阵的庆幸,他倒宁愿那风再猛烈一点,雪再大一点,­干­脆将飞机埋起来,将这个脏污的世界埋起来。将他和他的凝香一起,埋起来。

生未同衾,死应同­茓­,一缕香魂清魄应相随。

然而老天竟是不随人意。

天总不尽人意。

风依然潇潇,雪却不再洒洒。

一个时辰后,雪晴天朗,天空竟然透着一点蓝,诡异的夜深蓝。

要不是地上雪茫茫一片,真叫人怀疑前度那场雪只是人心里的一场大雪。

原来人逢乱世,天亦乱象。

日本人叽里呱啦地讲话,香度是听得懂的,然而他却是听不见的。一切声音都被挡在他的心思之外。

那一刻他的耳朵聋了,他整个心思都敏锐起来,落在身边人身上。

她的清浅­色­呢子大衣被风儿牵得飘飘摇摇,敞开来。兰斯林旗袍就如烟一样裹着她。她整个人就幻化成了一缕青烟,丝丝缕缕渗进他,渗进他的毛孔,渗进他的心。

他一个人两个重似的摇摇如坠。一只白手套的手扶住了他,他急怒,一个巴掌摆开了。

那个日本人副官的脸拉着整个冬天一样的严寒。他不理。在日本人面前他有着天生的优越。他一点儿都不想搭理那个马脸罗圈腿的日本人。

他此刻唯一的念想就是,随着凝香一起化成烟,一起消失。这个世界本不是他该来的地儿。

他背负着整个家族的期望苟活了20多年,每一分每一秒都沁透着屈辱和危险。

日本人,军阀,以及各路流匪恶霸,虎视眈眈。

爷爷,父亲,叔父,甚至那些逊清遗老,谁不是殷殷期望。

他简直就是一个提线木偶,叔父不过是明里那一个,他就是暗中那一双。

他一直以为自己的人生是一盘死棋,自己的生活是一幅死水无澜的画作。直到遇见凝香。

他因为她有了往生的愿望了,生活也风生水起似的。

然而,身上的束缚还在,这是他与生具备的,当然怎么挣,都挣不开。

就如此刻,在人的胁迫下,不得不离开。

他的生不是他自己想要的生。但,他的死难道也不能由着自己么?

这一刻他就这样咬牙想着,瞧着日本人腰间配的那把刀。想一想,他又不想死在外人的刀下,宁可自己一头碰死。

这么拼着一死的心望了凝香一眼,怨念就砰然坍塌了。

凝香笑着。他一直以为自己将她最美的样子镂刻在心底里了,可是再多看一眼,又有了新的爱意。她的美是捕捉不到的,不是静态的,是绵延不绝的。这一点在他给她画像的时候就觉察到了。

但,知道永远将不再望见此刻只可意会的美。他几乎又要再度疯狂起来。

凝香懂得了他,她的笑里带了安抚的意味,随手抚了抚耳边的卷发,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香度本是即将躁狂的心,突然霜降一样凉了下来。他在她柔软的手心触到硬硬的一截圆柱儿,仿佛婴儿一样静静地卧在两手心里。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着,此刻语言已是多余。

不知道是哪双眼睛先漫上泪,漫上了近乎绝望的眷恋?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11

香度心下澄明:这截圆柱儿包含的不止他一条命,还有面前凝香的命,亲人朋友的命,甚至身边千千万万个陌生人的命,都含在里面。

这就是传说中的潘多拉魔盒。暗夜中它沉默不语,一旦曝光,大白于天下,所有的罪恶­阴­谋丑陋都将赤-­祼­­祼­地呈现。

两个人的目光交汇着,此刻语言已是多余。

不知道是哪双眼睛先漫上泪,漫上了近乎绝望的眷恋?

身后寒风中,是一茬一茬如庄稼一样整齐的日本侵略军。这些疯狂生长的茂密植物,仿佛也亟待着一场革命­性­的彻底的农事翻新。

有人唤:“先生,先生……”

香度气恼,不就是个日本副官,催着上飞机么?晚一步,亦不会怎样?

可是他转过身,看到的是义子,他的身后站着两个年轻的面目,在晕黄的灯光里,呆望着他。

他的这个角度望着柏画天与莫不语是仰视的,再加上视力模糊,所以所见并不清晰。

义子继续在耳边大声说:“先生,小伙子姓柏的,姑娘姓莫的。”

哦,原来是姓柏的。柏冶桐的警告还是犹言入耳:我本人对故国与您深感怀念与歉疚,请原谅我身不由己。对于画天这孩子,我们不是隐瞒。只因盖迪家族实在不会再度容忍他与中国有联谊。

香度心下冷笑,什么叫再有联谊?他身上流的是中国的血,怎么洗刷,都洗不净刷不掉的。岂是盖迪家族遮遮掩掩就可抹煞?

十多年前那一面,那孩子面目清朗。给他画一副速写,越画越心惊,他眉目中神情,竟与凝香有七分相似。

这会儿柏画天与莫不语矮下了身子,跪在地毯上。

香度再凝神瞧了瞧柏画天,岁月一长,他长得太过高大威猛,五官也更立体,又脱离了凝香的圆润温婉,不再神似了。

香度深叹口气,诸多失望。

转而凝神去瞧那姓莫的姑娘。心下一恍,一缕清香从回忆的灰烬里,丝丝缕缕地如藤蔓一样急速生长,缠绕过来,试试探探地探进了香度的鼻子。他想,医生不是说我的嗅觉神经已经失灵了么?难道是幻觉?亦或是回光返照?

“莫家金与你有何关系?”

“嗯?”莫不语伤悲心神一滞,她甚至都没听清这个老人的问话。

“先生问,莫家金是你什么人?”

莫不语定了定神,回道:“是我爷爷。”

“那就对了。”香度长吁一口气。

心口突然一阵浊浪翻涌,电流麻麻地从脚底穿过身体,香度喉咙口发出一声低呼,一瞬间,眼中只剩下了眼白。

莫不语骇然惊叫。

秃顶老者如鹰一样快速地扑过去,将香度的身子侧翻,脸朝壁炉。并飞速地松开香度身上的毛毯,解开他睡袍的腰带。

柏画天反应亦是迅速,飞身打开了窗户,也不顾忌屋外风雨随之呛了进来。

莫不语慌忙忙中拿出手机。

秃顶老者拿了一包冰块,覆在香度的额头,问:“你要做什么?”

“叫911啊。他都这样了还不送去医院吗?”

“你觉得先生需要么。”

莫不语才拨了两个号,呆住了。是啊,香度先生刻意住在这样山高水长的地方,他需要用得着医生么?

倦客魂归,夜雨百年心 12

手机滑下了莫不语的手心,她呆怔地将目光挪向老人的脸。

心里刚刚还为香婆婆哭泣,这会儿只剩下疼,麻麻的疼。

屋外大雨随着强风一阵一阵灌进窗来,半幅地毯都被沁湿了。湿印子大有趁虚扩展版图之意。秃顶老者拿来隔水板横在香度身边。

香度突然咳嗽了几声。秃顶老者扯过面巾纸垫在他的脸侧,果然香度咳出几口浊痰,胸口的起伏剧烈了一些,似乎又开始了自主呼吸。

他打了褶子的眼皮疲惫地挣了几挣,微微抬起来一些。眼中迷离着好像滚下几颗泪珠儿。

也许是咳嗽太过用力,刺激了泪腺,莫不语想。她不希望香婆婆的香度是动不动就落泪的一个老人。

香度老得已经感觉不到自己在下辈人面前的失态了。

他将自己隔离在尘世之外,几乎是自己将自己慢慢地埋进了过往。

过往是什么?他的过往异常短暂。短暂到只有短短十几年。那十几年是有凝香的年月。

那些年月之前的他是无知的,那些年月之后的他是麻木的。

他的一生很长很长,真正活着的却只有那十几年。

即便是宜人的地中海气候的季风,即便是画作享誉北美,都没能使他活过来。他是一个已死的活人。漫长的异国生活,离群索居的寡淡,什么都失去了­色­彩,他手中的画笔再画不出当初的容颜。

他的生活更是一潭死水,在他心中鲜活的永远只有那些年月。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那些年月里的每一轮季节更迭,四季里的每一场日月轮回,日子里的每一暮晨昏交替,分秒中的每一波爱意流转。

然而,事实是,他总糊涂涂地记不得他自己是谁?他老了么?他该不该吃药?该在何时吃药?吃何种药?该吃多少药?

义子又从药盒中倾倒出几颗药丸。柏画天端了一杯清水,靠近他的嘴­唇­。

玻璃杯的冰凉触感已不甚清晰,香度摇一摇头。

他的目光却如烛火亮了一亮,他从柏画天弯腰暴露的脖颈间望见了一个褪了­色­的荷包。此刻香气更是浓郁醉人,他仿佛又回到了旧时光中,一抬手就挽上了凝香的臂,而她总是习惯地一扭身,促狭地一笑,就躲开了。

香度绵软的手抬起来,被柏画天握住了。

香度突然间,就明白了,为什么那一天在丹墨古斋一看到年幼的他就如见故人?

莫不语的脸又闪入了眼帘。

香度笑了,非常满意地笑了。莫家的姑娘,柏家的小伙子,原来竟是一双人!到底老天不忍他与凝香一生别离,以作补偿么?

柏画天看香度嘴­唇­抖抖索索,连忙凑耳过去,他的声音微弱,重复的就一句话:“香城­棒­球少年……香城­棒­球少年……”

香度的眼皮终于不堪重负,缓缓地闭上了。

柏画天感觉手心里老人的手逐渐冰凉,温度似乎一丝一丝地从老人的身体里抽离。他连忙放下他的身体,添了几块木柴到壁炉里,风助火势,炉火重新旺了起来。他又转身跑去关窗,还未忘记留了一道缝隙通风。

秃顶老者跪在香度身边,声音沉郁道:“别费心了,先生已经去了。”

柏画天与莫不语几乎是同时颓然跌到地毯上。

他们终究还是来晚了。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1

香度安静地躺着。风来烛尽,秋去叶落,他安然地接受了命运的裁决。

深夜的潇潇风雨为溘然逝去的老人唱一首戚戚安魂曲。

屋内的三个人都僵然石化了。

柏画天最是悔恨。他以为他寻到了香度,香婆婆、香度与他自身之间雾霭重重的迷障就自然消散,得见事实真相。谁知他再快,还是快不过天意。

此番他匆忙归国,顺着当年的足迹找到丹墨古斋,谁知古斋老主人的指向竟然是他父母执掌的盖迪王国。他无论如何都不肯相信,他的父亲与母亲亲自斩断了香度当年递给自己的一脉真相。他们的理由,似乎都如天下父母的理由一样,简单而堂皇——都是为了你好。

柏画天不但并不觉得好。他还觉得了一种被欺骗的气愤。他从父亲与香度来往的几封信中得到了香度的住址。香度与外界一向隔绝,却低下身段接洽柏冶桐,可见香度对柏家寄予了一番厚望。

而香度临终一句诳语“香城­棒­球少年”不但未解他的迷惑,更是迷上加迷——香城,本是中国一座古城。与­棒­球少年有何­干­系?­棒­球是美国流行的一种球类运动而已,与香城真真是风马牛毫不相及。还是……他突然想起家里厅里墙壁上那一副画《­棒­球少年》,是父亲花了巨资从拍卖会上竞拍来的。父亲挂上那一刻,说了一句话:“唉,人生何处不相逢?”

人生何处不相逢。柏画天已与香度错肩,再无相逢之缘。

莫不语曲下身子,额头磕在湿漉漉的地毯上。

她是恨自己,她恨不得自己化身作香婆婆,再见香度一面。

刚刚她对香度的老态竟然有嫌弃之心。这一番心思转圜,才知能让香度与香婆婆能在暮年相望一眼,竟已是奢念。

已是奢念。

她似乎听见了香婆婆一声沧然喟叹,百年岁月霎那变了颜­色­。

而事实上,叹气的是秃顶老者。他早就知道有这一天。然而这一天真的来临了,他还是有许多的无措。

以义子的身份照顾香度,保护皇族血脉,是他的职业,是他家传的神圣职业。

当年自幼习武的他从哈佛大学医学院毕业,因他的一身传统武功、­精­湛医术和清晰思维以及沉着处事能力,即被派遣至香度身边工作。

他的爷爷是退居东北的宣统帝一手筹建的禁卫军的统领人物。日本人忌惮这支队伍,担心它会在关键时刻让溥仪脱离关东军的掌心控制,强制解散了禁卫军。最末一代禁卫军是被解散了,然而它所背负的历史职责却被执行了下去。每一个散落民间的皇族后裔都受到它的格外照顾。

香度不同与他人,他拒绝与人交往,拒绝现代的医疗,几乎是独居于世外。更重要的是保卫他的人身安全,是有当年天津静园直接下达的圣谕明示的。

所以遴选照顾他的人选是慎之又慎,最后落到了如今秃顶老者的身上。当然那一年,他还是只不过是个愣头青,而香度也不过刚及古稀。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2

秃顶老者起身察看,屋外暴雨已渐弱,只剩下雨丝儿随风丝丝缕缕,仿佛天然织就的一张天罗地网,网罗住了一切的人、事、物,任谁都逃离不出。

一道沉郁的黑影落在檐廊前的灯光下,是青白­色­地上的一道丑陋疤痕。

秃顶老者心下一惊,又叹一口气,为着两个贸然闯进的年轻人担忧。他想,这趟浑水自己已经深陷,可不想再拖入两个无辜的年轻人。

他不动声­色­,回身对处在悲痛中的俩人说:“你们何时下山?你们还是早早下山吧?这里毕竟不是你们盘恒久留之地。”

莫不语有些气恼了,香度先生才刚离世,这人便要送客,欲待要接话,却被柏画天抢了先:“你瞧那一场暴雨,山路本就无人修缮,这会儿定是到处山体滑坡、泥石乱流,除非我们能飞下山去。你是担心我们负累你么?”

“那倒不是。”秃顶老者欲言又止。

“那你担心我们挤占你的生存物资么?放心,我们只喝水,等救援人员到来就可。还有香度先生,你待他如何?”

秃顶老者被俩人一顿抢白,早没了争辩的心,答道:“香度先生早有遗愿,他要求仙逝后葬入大海。”

柏画天与莫不语都静默了下来。

人世间都静默了下来。

过了若­干­久,屋外终于风停雨住。

秃顶老者给香度净了身,换上了一套月白­色­的丝质唐装。

老人的身体逐渐冰凉,却舒展开来,摆脱了佝偻皱缩的老态,好似又回到了倜傥玉面少年的好时候。

柏画天与莫不语忍着心伤,帮着秃顶老者将香度收殓入棺。

那是一口百年柏木棺材,外面刷了厚厚的防腐漆。棺口处用密封胶层层封住,不要说水,就是空气,也无法透空而入。

老者又开来一辆老卡车,将香度的棺木运上车。朝东开了五分钟就到了海边。

暴风雨中的海看起来那么远,原来安静的海竟是如此的近,而且竟是如此的静美。

没有没有悼词,没有花圈,没有香烛,没有嚎啕哀哭的孝子贤孙,没有任何怀念仪式,香度就这样安静地离世了。

他栖息的棺木被缓缓地从一处缓坡推入海水。

几个时辰之前还狂暴燥怒的海面,这会儿温顺安静得如母亲的面容。它扑腾起微微的几串浪花,绕着棺木漾起几圈涟漪,就静静地接纳了香度。

香度的人生也热闹纷繁过,不过最终还是寂静的。他在海水的抚慰中静静地朝着不可知的远方漂流而去。回归生命之源,这未尝不是他最好的归宿。

大洋彼岸,谁的等待荒芜了一座城池?也许香度的魂魄流流离离兜兜转转,终有一天抵达了彼岸,也未可知。等到那一日,枯木逢春,一城秋水再芳菲,也不是没有可能。

莫不语抬头一瞧,远远海天一线间,鱼肚白的裂隙里,衍­射­出耀眼万丈光芒。那是探头探脑的朝阳,那是遥远神秘的东方,那是亲若切肤的故国家园,那是香婆婆巍然等待的爱情腹地,那是香度奔向的最终归宿……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3

莫不语终于承载不住,一声悲呛,哭倒在柏画天的怀中。

柏画天紧拥着她,任她悲泪长流。他后悔带她来这里,后悔让她看见了香度老人的离世,这对她是够残忍。

然而命运却不懂怜惜,还将他们生生地搅拌在历史过往中。

秃顶老者望着青葱一对人儿的身影,心里隐隐地又漫上了几丝担忧。

“嗡嗡嗡——”一阵呼啸声由远及近,转而大风卷起,将海水掀起一阵一阵漩涡,将三人的衣服吹得乱飘。

三人讶然抬头一看,一架直升飞机盘旋在头顶。

秃顶老者心下奇怪,他们与山下一向隔绝,也自备了充足的物资。即便是一夜暴雨成灾,官方也不会在无人求救的状态下上山寻人。

难道是日本人?也不像,虽然日本黑帮在美国地下势力庞大,但不至于如此公开地炫耀武力。自从911事件之后,美国对领空管制还是异常严格的。

直升机寻了一处平地停妥,从飞机上走下来一个人,竟然是柏冶桐。

原来昨日柏画天回来问他年少时香度与柏家联络之事。柏冶桐无法隐瞒,只得道出当年香度辗转联络到盖迪家族,征询柏冶桐的意见,要柏画天代表他去中国香城莫家接洽他名下一批财宝之事。他意欲将那批宝藏大白于天下,赶在香港回归之前贡献于中国政府。

柏冶桐当年以为所谓财宝不过是香度的一些私人藏画,不以为然。

盖迪家族涉及石油、房产、古藏市场,最不缺的就是财富。

然而,紧接着竟然收到了美国日本黑帮的恐吓信。柏冶桐想起当年柏画天的爷爷,也既自己父亲的离奇死亡,只能以柏画天年纪尚幼,拒绝了香度。

柏画天得知前后经过,怨父亲擅自替他做主,负气出走。他知道儿子一定会来找寻香度,待暴雨停歇,便迫不及待地驾驶私人飞机赶来。

然而他也晚了一步,香度终究是负憾而去了。柏冶桐心里多少有些愧疚,他的身上毕竟奔腾着一半的中国血,却不如儿子柏画天勇敢而执着。

父子本就无隔夜仇,柏画天看到父亲,怨气早就消散。柏冶桐走过来,紧紧地拥了他一下,说:“孩子,快走吧。也许还来得及。”

“什么还来得及?”

“还来得及赶上最近一班去中国的飞机啊。”

“什么?”柏画天迷糊地问。

柏冶桐说:“你不是要去中国么?我已经帮你定了一张机票,三个小时候后起飞的。”

“爸爸,我还需要一张。”

“什么?”柏冶桐问话才刚出口,看到柏画天身后的莫不语,他便明白了。他什么都不问了,直接掏出电话给美国航空公司拨了过去。

莫不语一瞬间脑中澄明起来,无论何时,即便是圣诞节、春节期间的一票难求,对于柏画天拿到一两张竟然如此轻而易举。几天前还对他鼎力供票感动不已,却原来对于他不过是手指头动动的微事。

她有些气恼,想不到柏画天的父亲竟有这样通天的能力,那么柏画天到底是谁?还有多少事情瞒着她?

一场爱情里,本是俩个人心心相通相惜,事事都该透明。要真心刻意想瞒,瞒得密不透风永世不明,也好。却漏了风让另一个知道被瞒。无关善意还是恶意,都甚令人心灰。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4

她真想一口拒绝这种毫不征询的馈赠,可是转念一想,若不赶着归国,香婆婆的生辰日怕真是要错过了。

她便憋了一口闷气。默默不语。

柏冶桐的秘书几天之前才帮柏画天与莫不语预定的机票,个人信息都有留存。莫不语的机票之事很快就办妥了。

莫不语还未忘记从捷豹后备箱拖出她的行李,拉上了直升机。

秃顶老者将三人送上了直升飞机,目送着飞机随着一轮红日腾跃至空中,他脸上浮上了一层笑意。

他孤身一人,到底好对付。

果然不久,身后出现矮胖的男人,带着日本人特有急促的语调:“果然还是你棋高一着。”

“承蒙过奖。哪里有你们的道行高明。”秃顶老者依然面朝大海,面朝东方。习武之人极是忌讳后背暴露在对手面前。然而他现在真正是一身轻松,无所顾忌了。

“海葬真是个好办法!是那老头子自己的主意?”

“当然。香度先生早就猜想到你们会纠缠不休。怕是他百年之后,还要挖地三尺,扰他清静。所以不如漂流海上,居无定所。也好让你们死了心。”

“哼,老头子还想得真周到。”男人脸在赤阳耀­射­下略显猪肝­色­,语调还是惯常:“能否请教老头子临终之时所言为何?”

“一无所知。”

“你就不怕我们置你于生不如死的境地?”

“生生死死本已是定数,你们置与不置也是枉然。何况,你刚才也瞧见了香度临终之言倒是说给了旁人,我一个字都没听见。你就是将我油炸了,刀绞了,我还是一个字不知。不过我还是劝你少做点无用功,回去日本好好经营正经生意。你们日本池森帮这么多年,一无所成,原来竟都是在做这些无能之事。”

男人的脸­色­已变赤红,他眯眼扬眸,双手紧握,指关节咯咯作响,看得出往日骄奢跋扈的他已在极力隐忍……

然而,最终他还是转身而去,比起对付眼前这个秃顶老者,他还有更重要的工作去做。

柏冶桐驾驶着直升飞机低低掠过海面。

波光粼粼中,莫不语一眼就瞧见了一方棺木如独舟一样渐行渐远,孤单感如洪荒袭袭围裹过来。她一霎不霎的眼里蒙上了雾水。

柏画天尽在咫尺,却好似远隔天涯。

柏画天一直紧锁眉头,他突然记起什么,大声地跟父亲说:“我要回盖迪山庄。”

“什么?”

直升机的马达声轰鸣不已。柏画天几乎是大喊着重复:“回盖迪山庄。”

“来不及了。”

“不行。必须要回一趟!爸爸!”

“好吧。我尽力。”柏冶桐一个左旋,直升机在空中划了一个优美的弧度,转身朝另一面的海岸飞去。

十几分钟后,几座小岛出现在视野里。直升机朝其中一座低飞而去。

这座小岛被绿­色­树木覆盖,海浪翻着白花一层一层地舔抵,将周围沙滩洗刷得金灿灿的。从空中看过去,整座小岛就是一颗镶嵌了一圈铂金与一圈黄金的绝世翡翠。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5

直升机盘旋了几圈,停在离沙滩较远的一处专用停机坪。

离停机坪几丈远的地方,一片翠­色­的掩映下,卧着一栋房屋。虽然在强烈的海风和日晒的侵蚀下,整座房屋外表似蒙了一层浅浅灰。但从和谐完美的立柱构造、­精­细生动的檐壁雕刻,看得出是文艺复兴时期的经典建筑之作,甚至它圆弧的天台与木质花架,又带了点巴洛克风格的印迹。这就是柏画天口中的盖迪山庄吧。

大概是机器喧嚣的声气惊醒了檐廊下白­色­摇椅上的一位老­妇­人,她立起身,将膝上的书放到扶栏上,手搭起凉棚朝这边瞭望。及至看到三个身影踩着踏板走下飞机,她就笑开了一朵花,快步走下几级台阶,朝他们挥手。

莫不语跟着柏画天父子身后走了一段路,一抬头,整个人就被撼了一撼。

面前的老­妇­人看起来年纪与香婆婆较少,穿了一身旗袍。那种非常简单的,小立领,右衽侧襟,直垂到膝下的旗袍。脚上是布袜子、布鞋。要不是她高鼻深眼的五官以及身后映衬的异国山庄提醒了莫不语,她一准儿当她是江南老街上的老­奶­­奶­了。

柏画天父子与她相继拥抱了一下,就匆匆赶进屋里去了。

老­妇­人站在微煦的海风中,望着莫不语,暖暖地笑着,朝她展开一个温顿如故乡的怀抱。

莫不语缓缓走过去,她一直不习惯这种太过亲昵的见面表达方式,可是此刻,她自然而然地展开手臂,拥住了这位异国的老­妇­人。

莫不语明显地感觉到老­妇­人并没有应付客套的态度。她贪恋似的环住了莫不语的身子,静静地停留了两分钟之久,等她松开了手,莫不语望见了她满脸皱纹中蜿蜒着两道泪痕。

“你瞧,海边的沙子就是容易迷人眼。是不是?”老­妇­人笑着自嘲。

当日风微,哪里能扬得起沙粒?

莫不语微笑着默认。

“你是中国人么?”

“嗯。”

“中国哪里?”

“香城。”

“香城?那一定是个美丽的地方。”老­妇­人喃喃自语,海风拂面,她的目光却落到海平面处,极目遥远,落不到实处。海天幻界,光炫耀目,她仿佛望见了美丽的香城,那是她从未到达的彼岸,那是她这一生一想起来就牵扯得心疼心伤的远方,那是她最爱的人的故土。

是她最爱的人的来处,也是归处。

她还记得他那一日遭遇了离奇的车祸,在医院里醒来睁眼的刹那,迷糊地盯着她的脸,茫然了半天。她如坠冰窖,被他茫然陌生的眼光生生地­射­穿了心脏。那一刻,他目光中的陌生抹煞了他们执手相守耳鬓厮磨四十多年的时光。他最后一刻才想起了四十多年前被生生剥离的记忆,他拼尽最后的力气告诉她:“中国香城,她是天使……”

遥遥不可及的中国香城,自此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一道伤。原来她爱了他那么久,还不如他心底里的一个天使。那个天使住的地方叫做香城,是他心里的圣地,就是她心里的伤地。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6

他走了,留下了许多迷,留下了迷中的她。

她在迷中愈活愈老,却始终解不开那一个结,那一个叫中国的结。

她自己手编的那只中国结挂在卧房的门口,她每次开门关门的霎那都在想,那一段轰轰烈烈的异国恋未尝不就是这只结,仿佛生生不息绵绵无尽,却又是本无由头毫无出路。

她去中国城里的超市买菜烧饭,在中国的店铺里购茶烹水,在中国的裁缝那里缝制四季衣物,甚至她还跟家里的中国女佣学会了苏绣。一切都按照他在的时候的样子

他的那只香包,按照遗愿留给了孙子柏画天。香包里的是半副­精­致的刺绣,凭她的才艺,这辈子都达不到那种功力。

他视若珍宝的那半幅刺绣一定是解开藏在他身上秘密的开关。这些年,不是没有动过请私家侦探去香城查证的想法。随着年龄愈大,离天堂愈近,这种念头愈来愈强烈。

然而,倘若他真的心在香城,倘若他本是与人相爱在先,只因身世变故,记忆剥离,流落他乡,才与她结秦晋之好,那对于自己,岂不是更伤?岂不是更无意趣?

如果无法直面可能的结局,还不如随它埋没于往事沉沙里。也许不久之后,相聚于天堂之时,当面问问他,他到底爱自己有多深?

这一天同往日没有不同,海风,暖阳,安谧的四周,这是她自他离世之后归隐世外的其中一天。她拿一本书,翻几页,看不太清字了,就靠在椅上眯眼,盹着,脑中过电影一样地想着从前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快乐时光,直到直升飞机的呼啸声惊醒了她的微梦。

她看到随着儿子和孙子走过来的那个中国姑娘,心里的梦哗啦一下全醒了。

她仿佛看到了他临终之前说的:她是天使,她是天使……

果然不出她所料,莫不语来自香城,来自他的圣地,亦即,来自她的伤地。

柏画天父子从屋里走出来,手中拎着一幅匆忙包扎好的画框。

柏画天看到老­妇­人与莫不语站着聊天,他走过来,拥住莫不语的肩,笑:“­奶­­奶­,这是我早就跟你说过的莫不语。我一直想带她来见您。”

莫不语也有些局促,她没指望在如此匆忙的状态中见到柏画天最敬爱的老­奶­­奶­,只能低声歉意地说:“本该我早日来拜访您。”

老­妇­人不以为意地笑,紧紧拥了一下两个年轻人,用她的温顿怀抱表达了她的谅解与祝福。

柏冶桐催促:“今儿不是叙话的时候,该走了。”

“你们急急忙忙要做什么?”老­妇­人问。

“他们要赶飞机呢。”柏冶桐已经在穿戴装备了。

“飞去哪里?”

“香城。”柏冶桐一脚踏进了飞机,丢下两个字。

“­奶­­奶­,回头我再跟你联络啊。”柏画天也知时间紧急,拉起莫不语的手,急促起步。

老­妇­人心中一颤,眼中一亮,她拉住已经转身的柏画天的手,说:“等一等……”

柏画天讶然回头。

他的­奶­­奶­一直是温和平淡的。爷爷逝世以后,她离群索居,任何事都引不起她感情的微澜。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7

盖迪家族中,她是最与世无争的一个分支。兄弟姐妹中,别人都抢着接管石油、地产、汽车、贸易事业,只有她和爷爷毅然挑了最无人问津的艺术博物馆来接管。

她为了爷爷,心甘情愿地接受了家族其他亲人的误解与排挤,安静地站在爷爷身后。直到爷爷遭遇了离奇车祸,她整个人就萎顿下来,退缩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这个小岛是爷爷与­奶­­奶­当年度假常来的世外桃源,却仿佛成了­奶­­奶­的心灵归依。

关于那场车祸,柏画天当年年幼,所知不多。据说美国当局也甚是重视,连FBI都出动了,也没查出个所以然来,这些年就这样不了了之了。

然而,今天­奶­­奶­叫他等一等的声音如此不同,微微地颤栗着,他能感觉得到她隐忍里的心波潮涌惊涛骇浪。

他和莫不语一起停住了脚步,一边一个扶住了­奶­­奶­。

老­妇­人抬起她再度润湿的双眼,拉住了柏画天的手,说:“画天,这一趟,顺便帮你爷爷云昶寻一寻他的根。”

“爷爷不是叫做柏云么?不是对他的从前来历失忆了么?”柏画天讶异地问。

“你的爷爷曾经是失忆的。但他离开的最后那一天,他记起了从前的一切。他说他来自香城,香城里住着一个天使……”

她是一个天使。这句话,柏画天曾经在爷爷口中听到过。

莫家遇见香婆婆,并且他颈项中荷包里的半幅霞帔与香婆婆妆奁中半幅霞帔合二为一,他已猜测到了其中一二分,却不能肯定。

这番­奶­­奶­的话,再度确定了爷爷与香城,与香婆婆之间丝丝缕缕的关联。

他对­奶­­奶­点点头,说:“­奶­­奶­,您放心,我一定帮你找到爷爷的根。”

直升飞机的发动机启动的声音轰鸣着,催促着柏画天。他不忍心,回身拥住­奶­­奶­­干­瘪的身躯,在她的额上亲吻,才道了别。

柏画天与莫不语赶上踏板,飞机就缓缓升空了,柏冶桐控制着飞机的速度在老­妇­人的头顶盘旋了一圈,才转身离去。

螺旋桨卷起的风扬起的沙渐渐平息,老­妇­人的影子投在地上是一片淡淡的褐­色­。

她抬头看着直升飞机如振翅的鸟儿渐渐高飞。愈来愈高,高于天齐。愈来愈小,小如天边一粒尘沙。这一次,她是真正被那粒尘沙迷住了眼,泪水漫过褶褶皱皱,滴到她的蓝布旗袍上,湿了一片衣襟。

三个人急急忙忙赶到洛杉矶国际机场。在盖迪艺术馆办公楼阻拦莫不语的黑裙秘书迎出来,递给他们三张机票。当着柏家父子的面,她仅仅只是用她湛蓝的眼眸瞟了莫不语一眼,不作一声。

作为秘书,她的工作效率非同一般,不但在短时间内办妥了柏画天与莫不语的机票,连柏画天手中那幅画的通关材料也一一备齐。

莫不语突然惊叫,她忘记了她行李箱里香婆婆的妆奁,来的时候侥幸通关。这一趟回国,若再不报关,必定又是九险一生。倘若被海关罚没,失而复得那不是又一番空欢喜?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8

柏冶桐得知此事,也觉非同小可,招呼黑裙秘书再去重新办理申报通关手续。

黑裙秘书这一次对莫不语颇有些不耐了,翻了一个大白眼,大概以为莫不语故意玩儿她。但她也是无奈,时间紧急,只能颠颠迈着小碎步跑去办理。

等他们火急火燎地一切办妥,飞机催促旅客上机的广播都已经提醒了三遍了。

莫不语与柏画天一脚跟一脚地走进客机的头等机舱,寻到了机票上标示的位置,将随身行李入舱。

柏画天的那幅画尺幅较大,航空公司用专用名贵物品包装打包托运,并且柏冶桐投了足够的航运保险,倒是妥当得很。

只有莫不语对自己藏了香婆婆妆奁的行李箱小心翼翼,放进头顶的行李舱,眼看着空姐锁住了才放心,心神俱懈地靠到椅背上。

正是旅客落座整理的时候,舱内乱纷纷。莫不语却听到几声轻轻叩击桌面的声音,直击她的耳膜。同时她觉得了一道目光,寒凉的一掠,她心中一惊,身上一紧,转头搜寻,果然在离他们四五个座位的地方,坐着一个男人,矮且胖,肥短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扣着桌面。

莫不语的呼吸开始不匀,她抬头看看头上的行李舱,依然紧扣。想要起身,却被柏画天按住了。广播里飞行员已经开始提醒旅客,飞机将要滑翔起飞了。

飞机起跑、起飞的声音接连呼啸而来,然而都不如那一声一声扣桌声惊心动魄。即便是机身倾斜直入云霄的那一刹那,扣桌声都不紧不慢不温不火地保持着节奏,一下一下,扎得莫不语心慌意乱。

莫不语坐立难安,柏画天早就觉得了。飞机平稳飞行后,他拥住她,轻声问:“不舒服了么?是饿了?还是累了?”

自昨夜至今,两人都一样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柏画天身强力壮,不当回事。莫不语毕竟娇弱了许多,体力难挡也是正常。

“不是。”莫不语挨近他面,用几乎是耳语的声音对柏画天说:“有个日本男人跟踪我。而且他用扣桌子的声音对我进行心理控制。别回头,他正在看着我们。”

柏画天侧耳听了听,除了机舱内正常的解安全扣、翻折叠桌、低声说话的声音,哪里有什么扣桌子的声音?

他担忧地说:“我请空姐先送一杯橙汁来给你喝。一会该是午餐时间了。不语,你再坚持一下。“

莫不语一把推开他,两眼怒气,一脸无奈,说:“你不信我!你以为我是瞎说么?”

柏画天正欲解释,“咳咳咳……”真的有几下扣桌子的声音传来,他扭头一瞧,一位面相看起来似乎是日本人的男人,耳朵上戴着耳麦,微闭着眼,面上显着陶醉的笑,手指在桌面上打着节拍。

柏画天笑了,吻吻莫不语的额头,宠溺的说:“好,好,我信你,我信你,信你还不成吗?”

莫不语有些气恼,却又解释不了。恨恨起身打开行李舱,将自己的小行李箱拖下来,转身的刹那,她明明看见了日本男人微微抬起他浮泡的眼皮,两只小眼珠泠泠一转,寒光一闪。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9

她狠狠瞪回去,她这一刻,心里的怒气一起,竟充满了力量似的。她再也不怕他了。不管日本人用什么妖术盅术,换她行李也好,迷她心智也好。她磊落光明,心神俱清。阳光下一晒,魑魅魍魉也该无所遁形。

何况这一趟,身边多了个柏画天,好歹也算有了同路人,胆壮了,心就也放下了。

柏画天看她气呼呼打开小箱子,掏出电脑,翻出一沓纸笺,他认出了是香婆婆的手迹。那一日香婆婆当着他们的面,交待了许多东西。这应该就是留于莫不语的物件之一了。

欲待要出言相询,空姐推着餐车来布餐了。

莫不语一闻到饭香,也乖乖地收了一桌子的物品。确实是饿了。算起来从在盖迪艺术馆吃那一顿,时隔也有差不多二十多小时了,而且这时间里一直跟着柏画天陆续地跑车、直升飞机地上下颠簸,再加上情绪上如同过山车一样忽悲忽喜,能坚持下来已是了不得。

莫不语将一餐盒面条、一碟子蔬菜沙拉、一盒子水果、两块面包、一瓶果汁吃得­干­­干­净净,一滴都不剩。

待空姐收了餐后垃圾,莫不语要了一杯浓咖啡。又铺陈开一桌的零碎。

柏画天伸头去问:“能让我看看么?”

莫不语递给他一页素笺,促狭地笑,说:“能啊,你要是认识的话尽管看吧。”

柏画天拿过来端端正正地细瞧,那些方方正正的字认识他,他不认识那些字。虽然不识字,可是他懂得欣赏。香婆婆的字,较她本人更具有一种风骨,字体饱满圆润,笔锋却又纤细而柔媚,单单这一页鹅帖蝇头就是上好的书法作品。

柏画天知道莫不语一定是在录入这些文字,便悻悻地将素笺还与她,自己将座椅调整到舒适的角度,准备睡觉。

喝下了一大杯浓咖啡的莫不语戴上了耳麦,专心开始她的录入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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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荀府正厅左右厢房各布置成灵堂,左为荀北郡,右为狄青。一亲一爱各守两边,一魂一魄分付西风。荀北郡在正厅痴坐了三日,老仆人天天左右不离地看顾。

小兰丫头陪着凝香,费尽心思取笑逗乐,都催不开她的笑颜。

第三日,日头才刚爬上屋缘,大们就被啪啪啪地震响,院子里头的一窝子雀儿呼啦一下全惊飞了。

老仆人拉开瞭望窗口,屋外立着一面黄军服的墙。顶头的一人傲慢地眯缝着眼,从帽檐下斜递过一束寒光,说:“去告诉荀南郡,就说新任都督府的陆参谋长来拜访。”

“陆参谋长,荀先生这两天体染小恙,不便见客。”老仆人客气的回道。

“老家伙,真是狗如其主,竟然……”陆晴空欲待要发作,边上一人忙上前安抚住他,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陆晴空这才换了一副笑面孔,降低了声气,对老仆人说:“赶紧去告诉荀南郡,我们这一趟不是为难荀先生的。我们是奉新任总督之命,特来招安荀先生。”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10

老仆人拉开瞭望窗口,屋外立着一面黄军服的墙。顶头的一人傲慢地眯缝着眼,从帽檐下斜递过一束寒光,说:“去告诉荀南郡,就说新都督府的陆参谋长来拜访。”

“陆参谋长,荀先生这两天体染小恙,不便见客。”老仆人客气的回道。

“老家伙,真是狗如其主,竟然……”陆晴空欲待要发作,边上一人忙上前安抚住他,并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陆晴空这才换了一副笑面孔,降低了声气,对老仆人说:“赶紧去告诉荀南郡,我们这一趟不是为难荀先生的。我们是奉新任总督之命,特来招安荀先生。”

老仆人心下一颤,点头道:“容我通告,请稍候。”瞭望窗口刷地关上,老仆人眼光不经意地一凌。

稍后不久,老仆人再次返身,呼啦拉开了门闩。陆晴空脸上浮上了得意笑容,仰头抬脚迈步,欲待进门。

老仆人伸手一拦,说:“陆参谋长,请慢。”

陆晴空一惊,一脚踏了空,差点跌了一跤,幸而身边副官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才免他一场尴尬失态。虽然陆晴空现时贵为总督公子,然而总脱不了骨子里的粗陋出身。对于宿贵荀家本就有敬畏的心,傲慢都是伪装。这一番,差点跌了面子,连忙咳嗽几声,斜睨老仆人,压抑了怒气,低喝:“什么事?说!”

老仆人不急不缓地道:“荀先生­精­神体力尚未恢复,最怕人多繁杂吵闹。陆参谋长入内详谈,可否请陆参谋长诸位部下门外稍候?老奴请人奉茶伺候着。”

陆晴空想想,为了显示自己心壮,便挥手让本欲进门的士兵们都守在门外,自己带着一个副官走进门内。

老仆人在前引路,山山水水似地转圜着,虽然一路清汤寡水,也没甚耀眼的装点,陆晴空已是暗暗心惊。陆家的总督府也是霸占的物业,内里极是奢靡。然而跟这荀府比较起来,却是外表镀金镀银的虚汉子,一点底子都没有的。

荀府的宅邸,经过多少代书香的润染,每一草每一木,都带着点超然的气度,难免令陆晴空心虚。

及至陆晴空来到正厅,身上竟微微地出了一层汗。

老仆人跟剪手而立的荀南郡通告了一声:“客人到了,先生。”就转身退出了。

陆晴空立在当地,坐也不妥,站也不是。他倒是有点怨怪他爹了,为了杀杀荀南郡的气焰,非得自己的儿子打个头阵。

老仆人奉上了两盏茶,荀南郡才转身来,脸上波澜不惊,自顾自落了座。

陆晴空才能歇口气寻了张客椅,也坐下了。饮了口茶,润了润嗓子,陆晴空拿捏着腔调说:“荀先生,久仰!”

荀南郡只点头示谢。

陆晴空忖度着又道:“家父风闻荀先生学识才­干­出类拔萃,早就有心来拜会,怎奈公务繁忙,一直脱不开身。特命我来拜访先生……”

荀先生打断了他的话,道:“既然大家都不是闲人,何必客套。还劳烦你打开天窗,说个亮话。”荀先生正在思忖其他重要事项,不想与此人过多纠缠。

离人心至,明月一沉香 11

陆晴空停歇了半秒,说:“也好。我就直说,新任总督格外器重人才,有意请荀先生出山。以往荀先生的不妥当行为,我们总督既往不咎。现有督军与督办二职任荀先生挑选。”

“何为不妥当行为?”荀南郡一声冷哼,不待陆晴空回言,转身道:“谢总督好意,荀某一向清闲惯了,怕是难以适应公职。还是赋闲在家混混日子过过闲时光便罢。”

“荀先生,正是乱世纷争,英雄层出,为国争光的时候,大总统麾下才是真世道。那些姓孙的散兵游勇再怎么样,也掀不起大风浪。荀先生,你该不会执迷不悟吧?所谓识时务者为真俊杰,就是再不济,也可为保荀家一世平安啊。”

“荀家安否,有劳陆参谋长费心。荀某领谢。只是荀某今日琐事繁多。陆参谋长,请回。改日荀某再去登门拜会陆总督。”荀南郡一听陆晴空竟以荀家安危来要挟,心下暗忖陆晴空的无谋,面上还是淡然,淡淡回了陆晴空的。扭头朝外高了一个腔调道:“老邢,送客!”

陆晴空还有心抽空饮茶,他知这种极品碧螺茶除了荀家无处可寻,更知道他今日这趟不过是递个话的话筒,回应是否与他毫不相­干­。

陆晴空将一盏茶饮尽,才跟荀南郡握拳道别。他这人还真好一幅面子,怕是死都撑着一副外强中­干­的模样。

老仆人老邢早就立在厅门口了,领着陆晴空朝外院子走。幸而有这老头儿领路,不然就凭陆晴空,一准儿在这院子里头迷了路,多半天都转不到大门口。

才过了一条檐廊,穿了一道月亮门,老邢停了脚步,点了点头,道:“小姐!”

陆晴空却不提防,一抬头撞上了凝香的目光,闲闲地扫他一眼,却如同两条毛辣子落到了他的脖颈里,僵得他自己难受。只能逃也似地快步跟上了老邢的脚步。

凝香走到正厅,荀南郡才从荀北郡的灵堂出来,又进得狄青的灵堂,将素烛上的烛油剥离­干­净,燃了三根檀香,Сhā到香炉中。

凝香在当中的蒲团跪下来,朝着狄青拜了三拜。她心里已起了别意,口中喃喃说着别离的话。

荀南郡多时不语,待她拜别起身,才问她:“凝香,你日后作何打算?”

凝香敛声无语。她能作何打算?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地离去,不过是挨得一日算一日。

“若要你做荀家的小姐,你肯么?”

凝香讶异望着荀南郡。荀家的小姐?她不过一条丫鬟的苦薄命,怎么能够做得了小姐?

荀南郡也在狄青的像前跪拜了拜,抬头道:“这是你狄青姐姐和荀师傅的遗愿。”

凝香敛首低头,道:“荀先生,我知道您是做大事情的,就不必牵挂小小凝香……”

“孩子,一室不扫何以扫天下?一心难宁何以安天下?你荀师傅为你怨怪与我,你狄青姐姐为你托付于我,我若任你再度飘零在外,我心何安?凝香,你难道要我做不仁不义之人么?这几日我反复思忖,便是我此生抱负无从施展,也要抚你成人!”

“荀先生。”凝香心底一撼。

初涉江湖,风月是非处 1

“若你同意留下,便称我一声父亲。”

凝香望着荀先生,半天出不了声,脑中想起狄青牢狱中所言所行,原来她早给自己铺妥了后路。凝香眼中泪儿滴下,人也跪转了方向,对着荀先生俯倒,低呼了一声:“父亲!”

荀先生放妥了心,扶她起身,说:“只是最近荀府家宅难安,怕是有人会不断来叨扰。我就等着你答应这一句,就带着老邢与你回乡下避一避风头。荀家乡下也有宅邸,佃户缴纳的租粮也够我们将就一段时日了。等过了这一段,我再带你回来,安排你进教会女校。”

凝香却想起来什么,问:“那么小雅姐姐呢?”

荀先生笑一笑,心想这孩子到底不是无情无义之人,说:“小雅在保罗的教会医院就诊,待她病愈,保罗将派人送她到南方。那里会非常需要她这样的热血青年。而你年纪尚幼,只需完善自身,总有一天,会与她重逢的。”

凝香低头,想起重逢那一日,多少是憧憬的。

时光流年,弹指一瞬间,转眼五年悠忽而过。那一年世事甚是多变,风雨最是飘摇。有人通电下野,有人宣布独立;京剧名伶赴日访问演出,报社社长惨遭匿名暗杀;北平城再易其主,北伐军又沦江城。中华大地上一片烽火连天。

荀南郡倒真是躲入小楼成一统了。多方人物荀府来来往往,都被他拦了回去。就连李家药铺子的李掌柜的也被他冷落了。他悉心培养凝香,将自身技艺,搜刮­干­净,全部传授与她。

待凝香小学毕业,升至中西女中。他继续安心地做一个幕后好父亲,平日溜溜鸟,翻翻书。连大门都鲜少出。日子平淡,但有一种坚守的端丽。

逢到礼拜天,凝香从寄宿学校回府。宅子才热闹片刻。凝香也不是闹的人,最大的闹腾不过是在钢琴上弹几首新学的曲子,将学生会新排的话剧演给荀南郡欣赏。

大部分的时候,荀南郡都是颔首微笑地望着凝香,看她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舞蹈,听她引吭高歌。

在任何学习方面,凝香都是有天赋的。虽然她入学较同龄孩子晚了许多,却因聪颖,从小学至中学连连跳级,今年便是她的毕业年。

她仿佛肥厚的一块土地,无论你浇多少水施多少肥都一股脑儿吸收进去,而开放出来的一定是最绝美的花儿。

五年的时间,凝香的钢琴技艺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连中西女中的维也纳钢琴教授也自叹弗如。

歌唱方面,她偏爱民间小调,嗓音高亢婉转。大概受狄青影响较多。

而她在语言方面的天赋也显现了出来。她同时学习法语、英语、德语与西班牙语,不但每一种语种都各安其事,毫不窜味儿,甚至各个都融会贯通,连租界里原汁原味儿的外国同学都闹不清她的母语——法国人以为她来自法国,德国人以为她家在德国,西班牙人以为她最正统的西班牙人。

只有美国人和英国人不这样认为。因为她喜欢对着英国人说美式英语,对着美国人说英式英语。这算是曲线式地对外来番邦刻意的不敬吧。

荀南郡的心绪更是深妙。

他眼睁睁地看着凝香从一个倔强的小丫头成长成风姿卓越的姑娘,她的每一步变化都影响着他。

直至今日,他简直不知道怎么妥贴安放凝香才好。他知道荀府之外都是豺狼世道,他一双翅膀也护佑不了她终生。只能保她平安一时是一时。

有的时候欣赏凝香演话剧的ji情,甚觉她内里的顽强,便感欣慰。但一想到她总要沐风浴雨,独闯世界,又甚是担忧。

当年的万丈雄心竟化成绵绵密密儿女心,连荀南郡也难自明。

今儿个又是周六,荀南郡亲自驱车去中西女校接了凝香回府,明日对于荀南郡对于凝香都是极其重要的一天。

凝香将要满18岁了。法国的牧师约好了教堂要为她做成人礼庆祝。

虽然凝香未皈依任何宗教,但她对各国的教派都怀着一颗敬畏之心,便依了父亲的意思。

荀南郡与凝香坐在汽车后座,车窗紧闭,空气闭塞。

荀南郡闻到一股浅浅淡香,这气味若有似无。自凝香初潮之后就常常飘散。荀南郡本以为是小姑娘爱美,偷洒的香水。

然而仔细留意之后,从未见过凝香房内有可疑香水瓶子。

教会学校里有平民家的孩子,也有香城富甲名流家的小姐。凝香虽然与谁都能吃得开,几个富家小姐妹也算家教甚妥,但她更爱与平常人家的孩子厮混到一起。而且凝香毕竟吃过苦受过累,对于那些装饰门面的事儿从不上心。她连香粉都不曾买过。所以这香气自然不是外来之物。

平常凝香的穿着打扮都是小兰丫头替她打理。所以凝香虽然贵为荀家养女,除了几套校服,还真没拿得出手的衣服。

一念至此,荀南郡也甚是歉疚。便吩咐司机将车开往永泰路百货公司。

香城永泰路倒在纷乱的夹缝里求了生存,发展成了商贾繁荣的地段,光百货公司就开了三家,更有无数店铺林立。

最多的店铺是什么?战火催生的,自然是典当铺。整个永泰路典当铺简直是

遍地开花,走三两步就遇到一家。

典当铺的门脸儿都一个­色­儿,那就是­阴­沉贪婪。每个典当铺门上都挂一个大大的正楷繁体“当”,仿佛每一家典当铺都在给“当”这个字做着追心悼骨的的祭奠。

进出典当铺都是走投无路的人,脸上挂着丧。而当铺的伙计却都带着阎王似的凶神恶煞。

凝香从不注意路上来往女士的衣香鬓影,她倒是常常留意进出典当铺的人。虽然是走投无路的,但那些人好歹是有些家底的。虽然是走到了穷途末路,但还有些值钱的东西来换一口气活着。虽然也有些卑贱了,但相较凝香当年,那还是尊贵了许多的。

这一比较,就觉得了当下自己的幸运。

这一刻她正透过车窗,望着一家高额阔嘴的典当铺子,铺子的大门里走出了两个人。

中间隔了一段日新月异的蜕变时光,她还是认出了其中那个男孩子。不,他不再是孩子了,他已经是一位俊俏少年郎,长身玉立,黑发净肤。

初涉江湖,风月是非处 2

他这个年龄应该正是读书的好时候,却没穿黑白学生装,依然一身竹布长衫,遗世独立地站在那里,淡然地张望了周围一眼,就紧随着前面­妇­人的脚步走了。

那个­妇­人还是一直陪他一起的,疑似母亲的那位。然而她也有变化,不仅仅是老了一些,是她的服装。

战时的女士们好似为了调剂胃口似的,那衣服款式是时时变化着的。最明显的是旗袍的领子与裙摆,都是高一时低一时的。你若不紧跟时尚,那是一准儿被人看出来是过时的。

而此刻这位­妇­人穿的正是一件过时的马甲旗袍。彩绣低领圆摆的大襟衫袄,阔大袖口,虽然衣摆与袖口有­精­致纹饰,­色­彩也还算鲜艳,却依然掩饰不住大江东逝的败落感。

甚至,凝香才想起来,他们是步行而去的,连他们代步的汽车都消失不见了。

凝香还在发呆,荀家的司机已经帮他们打开了车门,躬身说:“先生,小姐,请下车。”

凝香随着荀南郡的脚步走下车,目光还追在那呣子身上。

而司机急着去泊车,甩手关车门的声音未免就重了一点。

那走了多远的他恰巧回了回头,无意识的,欲待要再扭头回去赶自己的路,目光却被胶着了,怎么都挪移不开。

初始那一眼,就是觉得讶异,怎么这一个女孩子的脸这么熟,熟得好像常常在梦里见到一样。然后,才恍然记起她,记起遇见了她两次她都在唱的那首歌儿。

那么深刻地记得她,是因为那首歌儿。他记得她唱:“你以为你是谁?你知道年华似水?……”当初他的坚如磐石冷过玄冰的心就哗一声蹦开了。

任年年年华似水,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他怎知道他是谁?他是游魂一般的人,苟延一口气,为了那虚无缥缈一线希望。他自身是没有希望的,他只是他整个民族的希望。

她站在那个男人身边,黛青­色­的直襟一字扣立领衫褂,直系到膝下的百褶黑裙,长袜黑鞋。他知道这是女校里的学生装扮。

她原来上学了?是身边那个男人资助的吧?

这也极是寻常,走投无路的女孩子,有金主儿供给,大都是俯首。乱世的感情本都是昙花一现,安稳才是生之所需,活之所迫。

一阵逆风迎面,鼻尖里嗅进了淡淡微香。他突然就灰了心了,本来还算明媚的天气,也灰了下来。一整个的灰天灰地,灰得人透不过气来。

母亲在那边喊:“香度,你又在发什么呆?天黑之前我们要赶回去。不然,普净法师又要出来寻我们了。”

原来他叫香度,竟然他的名字也有个“香”字。

凝香一瞬间欢欣鼓舞,却被父亲喊了:“凝香,快点走。趁百货公司还未下班,给你买两件明天的礼服。”

香度已经丢下一个背影,越走越远。

凝香只有悻悻随着父亲走进百货公司的大门。

凝香一个晚上都心事重重,任随父亲荀南郡给自己买了几件奢华的礼服,往常她都反对父亲买这些无用的装饰,今日却淡淡地不发表意见,她的心神儿总是不定。

买够了衣服,荀南郡带凝香到四楼的粤菜馆吃饭。

似乎父亲比自己对明天还要期待,一晚上都在谈论明天上午的成人礼与礼毕的晚宴。他拟邀请了凝香的要好的同学与荀家往日的旧朋故友。

凝香的同学们都是新派人物,喜欢留声机、跳舞与自助餐,可是荀家的旧朋故友却大部分是旧式人物,还守旧地以为送个贺礼围着桌子涮火锅。所以到底是随了新的意还是按照旧方法来,这真是新旧两难全。

荀南郡毕竟是留过洋的,最后决定凝香与她的同学玩她们的舞会趴,他领着老家伙们另辟个屋子围桌喝酒涮羊­肉­。

父女两个正讨论得欢呢,隔壁桌一个人却端着酒杯挨了过来,荀南郡抬眼一瞧,那不是当年盛气凌人陆参谋长么?他的脸就拉了下来,埋头吃菜。

凝香也认出了陆晴空。陆晴空相较当年是魁伟了不少,脸上竟有些许岁月累积的沧桑。在旁人看来是内涵的男人。荀家父女知道他是草包,所以都默然不语。

陆晴空倒不觉尴尬,他既然敢迈出这一步,就是经过思忖,有所准备的。他依然穿着他的军服,看阶衔该是督办一级了。

北伐军都快要杀到大门口了,陆晴空还潇洒自如,饮酒作乐,可见这一城的管理者是如何昏庸。

荀南郡深叹口气。

陆晴空以为他终于妥协,容他敬酒,便碘着脸皮道:“人生何处不相逢?想不到久仰不见的荀先生和荀小姐,今儿个被我陆某人得巧给遇见了,真是三生有幸啊。荀先生,来,我陆某敬您一杯酒。”因为读书不多,反而更要卖弄,所以陆晴空的话语里三句两句都夹带着现成的成语,既不伦也不类。

陆晴空发现桌上没有酒,忙招呼自己桌上的一个人倒了一杯酒过来,恭敬地递给荀南郡。

荀南郡不接他的酒杯,扭头招呼侍者结账。

凝香更是丢下一句“失陪。”冷脸起身去洗手间了。

陆晴空见人人都不理,他不觉无趣,反而更蹬鼻子上脸了

,说:“明儿荀小姐成人礼,怎么着也给陆某人一个敬献薄礼的机会吧?这一段,直隶总督对荀先生一直是恭敬有加。也知先生无意从政,从不勉强。不看僧面看佛面,这么重要的事情,总么着也要给总督府一个薄面吧?”

原来他一直尖着耳朵在听荀家父女两个的话。荀南郡倒替他暗暗害臊,想必他倒是以为偷听不为偷了。

荀南郡丢了小费与侍者,说:“随你的意。香城还有哪个地方不能让你陆家父子涉足么?不过教堂神圣,有些人灵魂太过肮脏,还是不要去玷污的好。而荀府呢,又是个小门小户的,哪里能够让香城第一贵公子屈尊俯就?更何况,我们也就是个家宴,那些个无关人等,一个都不请的。”

初涉江湖,风月是非处 3

“您真的就这么不欢迎陆某?对陆某成见如此大?荀先生?”陆晴空觉得了荀南郡话茬里的暗讽,却还不甘心。

他觉得他总督父亲的那一着棋下下来,到底荀南郡该忌讳一点。没想到一初就被荀南郡将了军,到底心意难平。

这些年荀南郡确实小心谨慎,不做任何出格之事,倒令总督府抓不住他的小辫子,也拿他无法。

总督府里这会儿正人仰马翻,被战事吃紧闹得焦头烂额的直隶总督那有空闲儿管他的宝贝儿子。陆晴空便撒开了蹄子满香城地吃喝玩乐。

今日约了一帮狐朋狗友,准备吃饱了肚子,到永隆楼上的歌舞厅里点几个舞女消遣。哪承想遇到了荀家父女。

陆晴空一直对凝香是既想念又惧怕的,这会儿几年没见,她更是出落得卓然。陆晴空又起了癞蛤蟆的心,仗着自己香城第一公子的身份大着胆儿黏上去,却没想到还是吃了个憋。

他心里对荀南郡的恨意就浓烈了起来,心里思忖着该如何利用父亲的权威来降服这父女俩人?若没有荀南郡,凝香无依无靠倒是很容易就能拿下。

凝香在门口等父亲,看他有些气恼,便知又被陆晴空那厮给恶心到了。

凝香便安抚地挽了荀南郡的手臂,两人施施然离开了餐馆。

而餐厅内的陆晴空,握着无处可献的一杯酒,望着凝香的背影,暗暗地使力一捏,玻璃酒杯从径处应声而断,一杯酒洒到了餐桌上,陆晴空的手指也渗出了鲜血。

侍者唬了一跳,欲待要过来收拾整理残局,被陆晴空狠狠一瞪眼,便不敢再近一步。

第二日一早,许是入了冬,天气­阴­冷得很。凝香还是捂上了学校里统一的大袍褂长黑裙,昨儿个买的那些低领收腰长礼服,要单着身子才衬得起来。幸而她也不需打扮,­祼­着一张脸在院子里浇花。

已经有宾客差了下人送了贺礼来,都被老邢收了。并一一记录在册,容日后荀南郡一一回礼。

凝香才浇了两蓬花儿,突然觉得身上暖了一半,扭头一瞧,原来是是天空乌云的裂缝里闪了一线阳光,落在一半的袄褂子上。

凝香便盯着天空发呆。太阳起先是偷偷摸摸地透了它的行踪,最后终于胆大妄为起来,从云层里腾身而出,一副不管不顾的模样,将凝香整个儿笼在金­色­的晨光中,仿佛圣婴一样新鲜而闪光的。

老邢领着一人匆匆走进院子,凝香被晨光闪弱了视线,看不太清那人的面目。及至人都走到跟前了,才认出来,叫一声:“李叔。”

李掌柜笑着跟凝香点头。他亦多年未踏进荀府,知道荀南郡专心抚养养女,这几年对国事甚是懈怠。然而人各有志,李掌柜从不勉强他做事。

这一番凝香成人礼的请帖前脚才送到李家药铺子,李掌柜的后脚就来荀府了。

他也是有急事要找荀南郡商量。这件事情想来想去,还真只有荀南郡出面最为妥当。

所以李掌柜临时匆匆而来,只带了一副高原灵芝。这会儿也不方便送于凝香,便让老邢收着了。

李掌柜的望着薄煦中的凝香,欲待要开口说什么,最后摇了摇头,抬脚随着老邢走了。

凝香看李掌柜的神­色­,料定他此番前来不止是为自己贺礼,一定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

果然,李掌柜的被老邢带入那间鲜有人出入的厢房。下人才奉上茶,荀南郡就走了进来。老邢便退身而出并带上了门。

李掌柜的燃了一支烟,抽了一口,先开口道:“荀先生,想必你也知道我此番所来为何?”

“有所觉察,愿闻其详。”

李掌柜的再抽一口烟,说:“今日中国的形势,荀先生可否清楚?”

“报纸与收音机有所提及,然而都不甚清楚。只知道北伐军挥师北上,势必要统一全国。荀某虽然归隐多年,也算南师北望,期待早日国家统一,平民脱离战火淋漓。”

“是。这也是我们大部分人的祈愿。北伐军已经拿下武昌,国民政府党政联席会议已在江城落地。估计本月,拿下福建也如探囊取物。所以现在这个时候,香城倒是一个敏感地带。”

“不晓得荀某绵薄之力,能为孙元帅为国家做一些什么?”

“这正是我即将要谈到的。”李掌柜的再度深吸一口烟,说:“荀先生昨夜是否在永隆百货公司楼上粤菜馆与总督府督办陆晴空交过锋?”

荀南郡心下一惊,没想到短短几年,李掌柜的势力已是如此深入人心,耳目已是如此众多庞大,连他吃餐饭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点点头算是应了。

李掌柜的也不隐瞒,说:“不瞒荀先生说,你不问世事的这些年。香城的政界、商界、学界,甚至影视界、文艺界已发展不少革命的新鲜血液。再加上总督府兵力甚是懈怠。若是北伐军攻城,内外一合力,城陷只怕是须臾之间的事。然而,国民政府对于香城,另有考虑,不想武攻,只想劝降。香城的地理位置,以及直隶­性­质,若是姓陆的能主动投诚,不但香城黎民百姓、商贾、古迹一一得到保全,而且对于其他尚在观望中的军阀亦是一种心理震慑。所以,香城的劝降

工作,对于大革命的成功与否至关重要。”

“莫非我是这至关重要的人选?”

“没错,荀先生。我们思来想去,这些年只有荀先生处于隐居状态,不问世事。也只有你出面,不会引起陆雄的戒备之心。而且孙先生一直惦记你,他晓得你虽然人不在江湖,但依然保持一颗赤子之心。他对你甚是挂念。”

“多谢孙先生眷顾。但这些年来,我一直拒绝与陆雄接洽,若是贸然前去,怕是他避之唯恐不及。”荀先生想起当年陆雄派陆晴空来荀府请求出山,自己不是一样避入乡下?

“这就是我急急赶来的原因,事不宜迟啊。昨日陆晴空不是要参加今日你的家宴么?”

初涉江湖,风月是非处 4

“当时,只觉那人厌烦,我已经拒绝了。”

“再修一份请柬,派人速送至总督府,邀请陆家父子赴宴。你不用担心陆雄不肯来,他的宝贝儿子陆晴空自有挟持他父亲来的办法。”

荀南郡已经明白李掌柜的意思,心下沉吟:这一办法看似剑走邪锋,确实最为妥当。人都有空门。若凝香是自己的空门,那陆晴空便是陆雄的七寸。

李掌柜的这一招直捣黄龙的计谋确实高明。然而,荀南郡却颇费踌躇。今日凝香刚成年,怎么忍心在她的成人礼上以她为饵?虽然是为家国民族谋夺,虽然早就有心重返大革命战线,但也不能牺牲凝香成全自己。若是这场计谋里的筹码只有自己,准是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请谅解荀某,此事与凝香相关,怕是陆家父子往后对凝香不利……而且出尔反尔,与荀某一贯做事风格难符……”

荀南郡眉缠郁结,一番心思纠缠,李掌柜的已经猜着了几分。他整日都舔刀抵血地过活,任何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他哈哈一笑,不以为杵,道:“荀先生,这事对于你和凝香,确实为难了些。若是不妥,当我没说,当我没说哈。”

李掌柜的抱拳作别:“荀先生,再会,期望你早日重返革命阵营,大革命非常需要你这样有勇有谋的名士。”

荀南郡歉意抱拳回礼,道:“抱歉,李兄。”

李掌柜的笑说:“不必如此,我们都能理解。凝香的成人礼我就参加不了,薄礼请荀先生收下,李某改日再来拜会。我得去召集人商讨其他方案。再会。”

“等一等。李叔叔。”门开之处,凝香走入。

凝香先对父亲道歉:“请原谅我不请自至,我猜着了今日李叔叔来,定是与我有关的事。”转而对李掌柜的道:“李叔,你说的那个事情。我看——行。”

“凝香,大人的事情,小孩子别Сhā手。”荀南郡料她不知轻重,带点儿宠溺呵斥道。

“父亲。今儿个我已成人了,请谅解我第一次拿主意。父亲,近日国内形势紧急,军阀的封建统治和外国人的霸权侵略已经压得我们喘不过气来,连我们学校剧场这几天排演的都是讥讽嘲弄现有封建政权和帝国主义霸权的话剧。今儿我同学都来参加我的成人礼,若是在这种场合利用陆家父子,达到不费一兵一卒瓦解香城的军阀统治,那我不是奇功一件?父亲,您就允许我在同学们面前小小的虚荣一把吧?”凝香说到末了,挽住荀南郡的一只胳膊,捎带撒娇的期许口气与眼神。

荀南郡看她凝香如此,更是不忍心推她入火坑,便道:“你不知陆家父子心肠狠毒。燃火容易,灭火难。况且昨夜我已拒绝戏弄了他,若突然改了主意,倒是令他生疑。”

“父亲,您试想,若真是能将陆雄劝降投诚,香城的政权便不是他一人能掌控得了,他的军力也要编入国民革命军。政权、军权都受牵制,他还能如今日一般无所欲为只手遮天么?到那时,陆家父子拿我便是无可奈何了罢。说到昨夜粤菜馆之事,那只是您拒绝了陆晴空,而我并未发表意见呀。所以,若以我名义发请帖,不但妥当而且师出有名。父亲,您说呢?”

李掌柜的一直默然不语,这会儿脸上浮上了笑容,鼓掌击节,对着荀南郡笑道:“荀先生,真正是虎父无犬女!没想到这几年你不问世事,倒是将令媛调教得如此出­色­。听凝香一番话,我李某简直是太欣慰。谁说我们的国家没有希望?看看我们这些年轻人!”

荀南郡也不好再推,只能接下话茬,道:“那好吧。既然如此,凝香,你修请帖一份,我差老邢及早送过去。”

李掌柜的看事情已经落定,抚住荀南郡的肩道:“请您务必放心,荀先生。你们只需将陆家父子请过来,剩下的工作都由我们来做。决不让凝香以身试险,并且保证凝香成人礼的顺利进行。”

“当下也只能如此了。”荀南郡望着凝香欢欣鼓舞的脸,难掩忧心。

“请荀先生一定放妥心。我这就回去安排,待会有人会以荀家亲戚身份来参加凝香成人礼。待李雄父子到达,还请凝香略施小计,将他们父子分开,以便我们行动。”

“好,李叔。请放心。”

“那我告辞了。多谢。”李掌柜的退出门外。

荀南郡默默不语,望着凝香。心里一半是喜,一半是疼。

凝香早等不及,出门找老邢另起请柬去了。

荀南郡将剩下的半杯茶抿尽,心里知道今儿荀府将成不见刀光剑影的战场,自己也要找老邢安排妥当,以免出了差错。本来这乱世,荀府算是偏安一隅的小桃园。今天这小桃园的宁静风光算了到了头。无论李掌柜的成功与否,荀府都不将是这庇护凝香的安全之地了。

荀南郡甚至考虑若是此次举措失败,便带着凝香借道香港,飞往美国避难。某种时候,人和兔子是一类,总要准备一条迂回曲折变通的后路。

总督府一早就有人跑进跑去地通电,各种信息传递进来。陆雄是整宿整宿地失眠,白天就整个地恹恹的,浇霜落雪似的颓然。即便是烧了几个鸦片泡,还是打不起­精­神。这会儿他正萎顿在椅子里,副官念了一通

电报,还不就是离香城近邻直系孙传芳部发来的求援信?言辞殷殷切切,其中暗含威逼利诱,这套把戏陆雄早就麻木了。

他一直按兵不动,不是他不想去救孙传芳,而是,他也是自身难保。他知道他自己的斤两。

陆雄前些年靠着投机倒把,投中了北洋政府的下怀。他手中的兵,是鸟枪换炮了,换上了先进的正规军武器。但是再好的武器握在他们手里,就好比使筷子的突然给他付刀叉,他那食儿都挑不到嘴里去。

再加上,陆雄还用山匪流寇的法子来管理这般弟兄。刚开始就在香城闹了几出闹剧,把妓汝抢了,与记者打架,跟洋人要洋烟抽……消息通报到北洋政府,差点儿被削了权。

初涉江湖,风月是非处 5

讲起来都是小事,但只要与记者和洋人沾了边,芝麻谷子大的事儿也是大事。

陆雄诚恐诚惶地赶紧耍了点做小伏低的伎俩安抚了北洋政府那班孙子,又用极刑杀­鸡­儆猴地惩戒了几个带头儿闹事的几个小子。

兄弟们是噤声了,是敬畏了,然而陆雄也渐渐失却了人心。

现在他手下的兵就如野狼到了人群里,只能夹着尾巴装狗了,装着装着就装成懒狗了。这会儿就是让各营派人值个守,都推三阻四的,不要说开赴前线真刀真枪地­干­战了。

陆雄有种末日来临的忧心,又排遣不出。便让副官安排开早饭。

口中还腻着一股鸦片膏子的甜味儿,陆雄连稀饭都喝不下,抬头看到陆晴空张着嘴巴打着呵欠走进餐厅,那心里窝着的一股火苗儿就腾地窜上来了,他一双筷子就丢到儿子的身上,喝道:“你还知道起啊?整日里不是睡死觉,就是跑去泡舞厅下馆子,夜夜笙歌,眼里还有我这个爹么?”

陆晴空被父亲的筷子给彻底地砸醒了,他僵着脑袋,低声嘟囔着:“我不泡舞厅不下馆子,我能­干­嘛?你给这个督办的虚职……”

“你还有理了,你!还嫌职位虚了,你!”陆雄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碟跳了一跳,唬得低头不问事的陆夫人也跳了一跳。

她抬头瞧一眼陆雄,淡声说:“难道晴空说得不对么?”

陆雄的气焰就忽地矮了下来。陆雄在这个曾是女校学生的夫人面前一直是讨好的一副面孔,软得跟一跳鼻涕虫一样。他笑着道:“对,对。”回头再狠狠剜儿子一眼。

陆晴空有母亲罩着,嘀嘀咕咕地挨到桌边,端起现成的一碗粥呼啦呼啦喝起来。昨夜夜里酒喝得多了,口正­干­得很。

副官从前厅匆匆跑进来,手里捏着一份文书,陆雄只能把气洒到他身上:“一大早儿的,跟赶丧一样一趟一趟地跑,又是催着赶着地要老子去打仗的电报吧?给老子撕了,妈的!”

“总督,是请帖,荀府的。”

“这个时候还请什么帖,撕了!”陆雄脑袋里正一片浆糊,断口喝道。

“慢着!”陆晴空跳起来就从副官手中抢过请帖,撕开外封,才看了几眼,他的眼皮和手都禁不住激动地抖了起来,他抬头欣喜跟他老子道:“爹,是荀府的请帖!荀家丫头今天成人礼。”

“都这刻儿了,我哪里有闲功夫去荀府参加一个毛丫头的成人礼?”

“请的是我们两个人呢。”

“你也不要去!荀南郡不是个好东西,仗着他前清的家底和宿贵的身份对老子不理不答的。老子要不是上任后公事儿没歇着,非得办了他不可!不是说他以前和姓孙的混过的么?”

“那是多久前的事儿啊?人家现在就专心研学。”陆晴空不甘心地帮荀南郡辩解着,他可不能失去这机会。

“是你看上那荀家丫头了吧?”陆雄警觉地瞄一瞄他的儿子。

陆晴空心下一颤,心想他父亲还没糊涂嘛,但他面上还是波澜不惊地道:“爹,你怎么就这样门缝里看你的儿子嘛。你以为我不为我们陆家的前途着想么?你细细想想,孙传芳已在垂死挣扎,没几天就轮到我们热油煎­肉­了。我这日思夜想的都在考虑陆家如何能够全身而退。这个荀南郡闲时是闲棋,可是到了关键时候还真的算是个活棋呢。你想啊,不管他与那孙文有无­干­系,到底他在香城还算是说得话的。到时候,要是真的香城守不住了,请他在国民政府那里­干­旋­干­旋,吆喝吆喝什么人-权的什么,还不至于对我们能如何。你说呢,爹?”

“我说,我说,我能说嘛?你话说了一箩筐,不就是冲着荀家那丫头去的吗?”

“就是冲着荀家丫头去的,那岂不是更好?”陆夫人又温温地发了言,她看一眼儿子,露出赞赏的目光。因对丈夫的极度不爱,反而对这身边唯一的血脉亲人是极度地宠溺,陆夫人说:“晴空若是招惹了舞女歌女,你又叨叨他不学好。这会儿他真心去攀正经人家的姑娘,你又是唧唧歪歪。你到底是怎么做父亲的?”

陆雄的话头儿被夫人一掐,就冒不出芽儿来了,闷头不响地坐着。

陆晴空心里一阵的乐翻了天,跟他娘说:“娘,我去准备准备。”

陆雄也嗡着嗓子叫副官:“准备大军服。”他也要去。

他不是去监督儿子的,而是想探探荀南郡的口风。他儿子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还是打动了他,他确实该为香城,不,该为他陆家寻一条后路。他曾经想过与庇佑他的北洋政府共存亡的,实在不行就退回山里继续做他的山大王。但过惯了城里香辣生活的陆家军还能退回去清汤寡水的山寨么?他自己也怀疑,保不准几日,就有一大批弟兄叛变投诚。就是现在,军营里也是人心惶惶,他能得几分人心?这一点他还是有点儿自知之明的。

陆晴空将自己油头粉面地整理齐整了,换上了军服,准备将帽子扣上头,又担心压趴了发型,便将帽子在手里旋着转儿,嘬­唇­吹着哨儿。欢天喜地走出门,门口的军车里他老子已经坐了老半天了,不耐地瞥他一眼,陆晴空赶紧爬上了车。

荀宅内,宾客已到了

一半儿。战时,荀府人少,荀南郡缩减开支,只留了老邢、兰丫头和两个粗作的佣人,这会儿明显地不够用了。老邢特地去荐头行新挑了几个临时帮佣,正在厅里端茶倒水。

凝香正在和几个女同学坐在绿荫凉亭下闲聊,突然眼帘儿里闪过一个身影儿,她嚯地立起来,定定地朝着那边看。

越来越近的身影,越来越清晰的面容,那不是小雅,还会是谁?小雅高挑了,脸盘子圆了,整个人的­精­神气儿抖擞得很。她迈着的步子也仿佛铿锵的鼓点,一路敲到了凝香的心尖儿上。姐妹两个紧紧地拥在一起,泪水都洒湿了彼此的肩头。

初涉江湖,风月是非处 6

原来小雅即是李掌柜的安排之一。她回到香城有一些时日了,为了避人耳目,也为了不扰凝香的宁静时光,一直忍着没来与凝香见面。

小雅也穿了一身学生装,白衣黑裙,留着齐耳的短发,愈加衬得脸­色­如脂。

凝香的同学都知道小雅,因为凝香将她的小雅姐姐吹得神仙儿一样。这一刚给同学们介绍,早就有敬仰小雅的女孩子拉住她,低声问那边的情况了。

据说那边的洋人都不敢公开出门的,对么?据说要求政府拒绝八国通牒的游行主力都是学生,对么?据说……

小雅一张嘴简直一时都答不过来了。凝香从小兰手里接过茶,递给小雅润喉。

那边有人惊呼:“总督竟然都来了!荀南郡得有多大的面子!”

凝香和小雅便站了起来,与面­嫩­的女学生一窝蜂地避到边上的厢房里去了。

荀南郡估摸着客人进了中厅,才起身迎出去,接到了陆家父子与几个随从。

荀南郡与陆雄客套了几句,陆晴空尽朝荀南郡身后瞧。

老邢过来引着陆雄父子到正厅喝茶歇着。早有教堂的差事过来通报,那边的执事们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客人齐了,仪式可开始了。

荀南郡便亲自来请陆家父子先行,一行人嘈嘈嗒嗒地穿过后门,行过一条短街,就进到教堂里了。

陆晴空嫌他老子胆小惜命,这么短的一条路还非要带着那一班跟随的,一个个长枪短支,高头阔肩的,阻碍了他的视线,他跳来跳去没见着他要想见的凝香。

其实凝香早跟一班小姐妹提前到教堂准备去了。她换上了象征纯洁的白­色­长裙,和一班花颜玉­色­的姑娘们挤作一团,嘻嘻哈哈。这些年的富贵侵润,到底将她天­性­中活泼嬉闹的一面表露出来。

宾客们鱼贯入场安坐,荀南郡将陆家父子那排在首排。

那边盲人管风琴手,手一扬,管风琴声呜呜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音乐声牵往教堂入口处。穿着白­色­衣裙的姑娘们跟一群白鸽一样井然有序地双双牵手走进来,再井然地分列两边秘道立定。最后走进来的是小雅。

陆晴空一直紧绷着的视线如断了弦一样收回来,一心的失望。

一道高亢的玄音滑过,一阵异香袭来。

陆晴空惊讶投去目光,就再也收不回了。只一眼,让他这一生都覆水难收了。

凝香只着一­色­白裙,连一件首饰都无,她缓缓走入教堂。她的黑发便是一折青山,她的双眸就是两湾碧水,山长水远。淡淡香气穿山过水,醉了那一束束目光。

一步一旖旎。

一步一空城。

她裙裾行过的大理石地面也似繁华盛开,她身影路过的茫茫空气沉香暗渡。

一屋子的人都哑住了,连在堂上站立的牧师也呆瞪瞪地。

只有管风琴声兀自轻扬。盲人琴师低声说:“好香!”人们才回复了知觉,相互交头接耳,窃窃地说:“不晓得这丫头擦的什么香水,这么诡香!”

“是不是教堂熏的异域檀香?”

凝香心里更是忐忑,赶巧不巧的,这会儿月事竟然来了,穿的又是白裙子。她只能快步走过,站到牧师面前。

牧师发表了一通歌唱似的祝辞,宣布请凝香选中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俩人给献她成年戒指与玫瑰。

毫无悬念地,凝香选了荀南郡与小雅。

整个观看成人礼的鸦鸦众人中,只有荀南郡,最为心绪难平。他眼看着凝香长大,就如亲手种下种子的农夫,到收获的季节总是太多忧忧喜喜。最令人难安的是收成的年份还不太平。离开他的羽翼的凝香是一只牵在他心上的纸鸢,飞得越高越远,扯得他的心就越疼。

荀南郡将一枚纯银定制戒套在凝香的食指上。

陆晴空心里一阵激动,他知道那意思是表示凝香成年了,可以婚嫁了。

小雅捧着一束纯白­色­的玫瑰,拥住了凝香。凝香耳语般地对她说:“小雅姐姐,快,快救我——我快要血流成河了。”

小雅一惊,深究地看住了凝香的眼眸,继而会意地翘起了嘴角。

小雅欲待要将手捧着的玫瑰递给凝香,却突然失手大叫。众人一看,都呆住了,她的左手手指已经淋漓洒了一滩血,此刻已经无人再去管那束玫瑰,都忙着查看小雅的伤势。

凝香趁机抽身奔出教堂,赶回了荀家,避到自己的房里,才大舒了口气。

她慌忙换了套白衣黑裙,心想,还是小雅机灵,不然这冗长的成人礼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再拖延一会儿,自己就得在众目睽睽之下出丑了。不晓得小雅伤势如何了,想必玫瑰小刺不会刺得太伤吧。

凝香低头拢腰,欲待要去查看小雅伤情,却一顶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自然是一直紧盯着凝香的陆晴空。

只有他一心都在凝香身上,看见了她趁乱出门,避入荀家宅院。

凝香心里厌烦,欲待扭身避开他,却记起李叔说过要想办法将陆家父子分开。刚才小雅帮了自己一个忙,现在可不能不帮她的忙。

凝香换了一副无可不可的脸­色­,招呼一声:“陆

督办。”

这三个字对于陆晴空却如梵音,他一瞬间仿佛是撇去了浮沫的湖水,整个人忽的澄净下来,前所未有地透明。他重生了一般地。心里也暗暗地下了决心,从此要老实做人做事,做一切可以入得了凝香眼的事。这刻儿,他突然又后悔,早些年不该都浪费了,要是花在念书上,也许不是秀才,可算半个读书郎了。

凝香打前头走出门,陆晴空趋步跟上。两个人沿着墙根下走。红墙上虬枝老丫地缠着些枯藤,凝香一路走一路揪那藤枝子,揪了几根在手里比着长短,掐了长的,再掐短的,长长短短都掐没了。

陆晴空平常都是口灵嘴利的,今个儿两片嘴­唇­跟上了浆糊一样,张开又被合上了,张开又被合上了,竟然一个音儿都不敢发出。

他心里怕兀地开口兀地唐突了凝香,却又怕这可怖的沉默淹没了自己。正左右不知如何是好,抬头看到前面店铺楼上悬着一张偌大的电影海报。

初涉江湖,风月是非处 7

电影海报画的是几个人物,用的是时下流行的擦笔水彩技法。叫胭脂的姑娘一副羞闲素淡的神­色­,倒是身边的男人一个一个都鬼头鬼脑,萎萎缩缩。

凝香才从学校里的女同学那儿听说过这部电影,电影的名字就是《胭脂》。

她心里寻思着,如其这样尴尬地领着陆晴空踩蚂蚁,还不如做到暗场的电影院里头,也好正大光明地将他晾晒搁置在一边。

打定了主意,凝香走到售票的小窗口前,一摸口袋,发现新换的衣裳,一分钱都没带。

陆晴空赶紧殷勤地递上钱,他本想买2块钱的包厢。凝香死活不肯,她可不想与陆晴空这个蛮子呆一个狭小Ъ仄的空间里,宁愿与众人分享汗臭口臭,甚至狐臭屁臭。

陆晴空没法,各花了7分钱买了两个位置。卖票的一看到他的督办军服,本要免票,被陆晴空推拒了,他在凝香面前可不能跌份儿。买票的就献媚地给了他最好的两个位置。

在电影院里安顿下来,凝香便一门心思地投入电影里去了。

陆晴空却是煎熬,整个人自己跟自己拧巴着,简直跟大锅炉里蒸煮自个儿一样。电影屏幕上的人物哑哑地比划,他看不懂,一点儿门道都摸不着。只有一阵一阵的异香围裹着他,他又窒息似的喘不过来,只想电影早点儿散场,早点儿脱离这苦海。

可是电影剧情的发展可不随陆晴空的意,波折的,一环套了一环,须得抽丝剥茧,才终至见真情真意与真爱。

凝香意兴阑珊地看至终场,水落石出。大冬天的,酣畅地出了一身的汗。黑暗中众人都起脚要走,身边却杵着一人,她这才发现了一脸油汗的陆晴空,就好像发现毛大依然未受处罚,到底有些不如意。

凝香的好兴致被拦头堵住,悻悻地走出影院的门。她忖度留与李叔小雅的时间亦差不多了,便不想与陆晴空过多纠缠,疾步往荀宅赶。

才转过一个街角,迎面与人撞作一团,将人家手中的一堆物事撞到了地上。低头一瞧,都是些褐青玉白的瓶瓶罐罐,其中一个罐子跌掉了盖子,淌了一地的青莲­色­。

凝香忙着去抢那罐颜料,沾了一手的青莲,手甩着,头抬起来,接住了两道清亮亮的目光,她自己觉得那目光就如身边红墙上的缠藤,紧紧地捆住了自己,自己的身子一点儿都动弹不得。她突然就后悔了,不该换下那件美丽的白­色­长裙,这身灰土土的校服看起来真是很不如自己的心意。

香度的目光在凝香的脸上胶着了一刻,便惶惶地移到她的手上。一面看她一手的颜料,他一面惶惶地从地上的一堆物件里摸出一罐油来。罐子上写的是英文“OilofTurpentine”,凝香知道是松节油。

香度急急地从长袍的口袋里掏出手绢,本意是沾点儿松节油,却差点儿倒掉了半瓶。他拉起凝香的手,刚才还毛毛躁躁急急惶惶的,这一刻他整个地缓下来,他细致地轻柔地用手绢擦拭凝香手上的颜料,仿佛他手里卧着的是新生的婴儿,他在给这全新的生命做洗礼,轻一点难以擦净污浊,重一点又弄疼了柔­嫩­的肌肤。

他细细地将凝香手上每一个指缝一道纹褶里的颜­色­都擦净了,露出白净净的肌肤。他又将她食指上的戒指多擦了几遍,将戒指转过来转过去地擦,连指肚与戒指之间的颜­色­也至藏无可藏。

凝香就任由他慢慢地擦拭着自己的手,阳光暖心暖肺地罩下来。

整个世界上的时间就停顿了下来,来侧耳倾听两道相互交映的紧锣密鼓似的心跳声。

凝香心里头突然一紧,她想起西方的传说里,少女成年那天,第一个转动她成年戒指的男子,即是陪她相守终老的那一人。

凝香看他沉静如处子的面容,黑白分明的眼睛,紧抿俏薄的­唇­线,纤长洁净的手指,甚至他一身厚重烟青­色­的长袍马甲,都带着点儿与世事无争的气度。他明显并不懂得人情世故,更不要说这一西方传说了。

香度被凝香的目光烧灼得快要成灰了,他低头收拾整理自己掉落一地的物事。

凝香要帮他,他说:“别,别再沾上颜料了。”

凝香噗嗤笑了:“原来你是会说话的呀。”她低头将自己的辫梢绕了几绕,却一不小心将丝带拽松了,随手一边绑辫子,一边说:“我叫凝香,你是香度,对么?”

“嗯。”

“你这罐颜­色­,多少钱?”

“3分钱。”香度老实地答道,不疑有它。

“我赔你一罐吧。不过今儿我没带钱,你跟我去家里拿吧,就前面那间宅子。”

香度抬头看一眼气度不凡的荀宅大门,低声道:“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那你住在哪里?我送钱给你。”

香度欲待再要拒绝,听到一个嗡着喉咙的声音道:“凝香,我替你赔给他。”

陆晴空掏出一把钱居高临下地递给香度,香度抬头淡看他一眼,不发一言,不接他的钱,拎起一堆物件。

凝香的辫子还没绑好,她本是满心的欢喜,一看到陆晴空,气得一顿足,说:“谁要你的臭钱?”扭身气呼呼地走了。

陆晴空抬脚跟

了上去。

唯剩下香度一人立在墙根下。他的思绪还停留在凝香的那一句话里——谁要你的臭钱?她的口气那么恼,这个“谁”字似是代表着她,又像是站在香度的立场,只有给钱那个人是对立的那一面。

他心下突然就莫名地膨胀起来,看到地上一条丝带,低身拾起来,一阵异香扑鼻。他常年侵染烟火檀香,对花粉胭脂的俗香最是腻歪。

然而她身上的气味却为雅致,仿佛一把清幽月光,又是一条空谷山风。是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沁入人的四肢百骸,瞬间就将人连心带肺地收了进去。

香度抬起自己刚才握过凝香手的那一只手,凑到鼻下浅浅一吸气,竟然也是淡香如兰。

他回头望一眼高门大宅的荀家,苦苦一笑,摇一摇头。想起她身边的儒雅男人和殷勤军官。

原来他是她的隔世人,她对于他亦不过一缕过路香,风吹即散。

初涉江湖,风月是非处 8

战争的硝烟疑云也只在香城的上空盘旋了一段时候,随着李掌柜的工作逐级推进,再加上陆雄本就是半推半就的心。第二年才交春,香城和平投诚了。

国民政府接管了香城的政权。

陆雄保留了部分军权,他也乐得逍遥,只要他继续在香城有福可作,有威可逞,回家可以烧几个鸦片泡,出门能够听几段折子戏。偏安一时,这就是他的生存哲学。他不再是年轻时威震一方的土匪头子,只是个做官做废了的军阀一个了。

香城的北洋兵变成了北伐兵,香城成了香省的省会。陆续地,有一些租界也收了回来。洋人在香城的地界上也不那么的趾高气扬了。

武汉政府空降唐启汉为香城一省之长。

唐启汉此人从一个满清秀才成为一个政治奇才。他的政治生涯云谲波诡,简直就是中国近现代的一小段政治地图。一路上唐启汉跟过袁世凯,靠过黎元洪,与孙文孙中山有不俗的交情,最终又成为蒋中正的得力­干­将。他在中国更朝换代的嬗变时刻,看天看地看人吃饭,竟然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省长上任,自然是新官三把火。光靠带来的那一班空降部队,自然是驾驽不了香城的层层面面。

第一要务,自然是招贤纳士。

某些闲人冗员,自是心下惶惶,人人自危。面上看似不动声­色­,暗地里地绞尽脑汁,极尽能事,巴结亲近新任长官。

唐启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才一个月不到,就将香城方方面面层层叠叠的政、商、学、艺界,以及各国蛮夷的势力摸得熟透透的。

荀家又成了说客的目的之地。然而令荀南郡感到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曾为香城新政府立下汗马功劳的李掌柜的好似销声匿迹了。他心里有几丝难安,到底他已离开多年,许多政治内幕都难以参透。所以对于新政府的各种邀约,荀南郡都以太极手法推而拒之。

这一日春阳正好。午后,凝香搬了一只老藤椅靠到檐廊下解春乏。才眯了一会儿眼,就被院子里树上叽叽喳喳谈对象的雀仔们给闹醒了。她起身看了几眼书,是最近小雅递过来的《丰子恺漫画》,其中有一副画着肩挑重荷的人,写得是:一肩挑尽古今愁。暗合的是世道艰难下的贫苦大众吧。

这一副画竟挑起了凝香的愁绪。古今多少愁,一肩怎可负荷?凝香自幼的那许多愁苦历历在目般。她想到喜哥、秦叔、荀师傅、狄青姐,一个一个地从她身边路过,空留下许多憾。

狄青姐的歌声仿佛还在耳畔,随着眼前春光荡漾……明明一个晴天朗日,凝香觉得了暗袭而来又无处可遣的烦躁难安。

无趣之时,就手转着食指上的戒指儿玩。

香城政权交接的这一段儿,凝香并不比那些要员们闲着。

那一日教堂成人礼,异香扑鼻,凝香渐成人们口头谈论的传奇。捕风捉影地传着传着,到最后风儿也不是当初的风儿,影儿更不是当时的影儿了。再加上连年战乱,娱乐活动渐少,人们放在飞长流短上面的­精­力就重了些。

到最后,小雅从街头巷尾得到的描述是:那一天,荀家小姐一出场,教堂香气四溢。直至仪式完成,荀家小姐羽化成一只七彩祥鸟,振翅而飞……

小雅边讲这个笑话,边和凝香笑成一团。

凝香这会儿转着自己的成年戒,嘴角才浮起了一丝笑意。她想的是她成年那一天,年轻男子细细转动她的指戒。大家都说她体有异香,她却只记得浓浓的松脂气味和青莲颜­色­。

一阵风儿悠悠地荡过来,吹拂得膝上的书悉悉索索地翻开,凝香抬头一瞧,老邢急匆匆地从院中穿过。她问:“邢叔,又有什么人来找父亲了?”

“可不是,省长的帖子。找荀先生,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由头?”老邢一路说一路过门而去了。

凝香起身也随着老邢走去,她多时未曾看到父亲了。

父亲正在屋内听戏匣子,播报的是时事新闻。父亲拿起老邢递来的请帖,撕封看了,沉吟了老半天。

老邢忍不住问:“荀先生,如何回复门口那送信的差事?依然是借口推了?”

“就跟他说,荀某恭敬不如从命,一定准时出席。”

老邢点头去了。

凝香却奇怪:“父亲,你不是一向不参与新政府的事务么?今儿怎么倒破例了?”

荀南郡伸手扭转关了戏匣子开关,那个唧唧歪歪女声一下被掐断了,空间里安静了许多,他叹口气说:“我总觉得现在的政府与我当初想象的不同,似乎与孙先生大革命的目的也不尽吻合,它对外国的媚合态度更让我怀疑。所以,我一直避而不见唐启汉。但这次宴请,若要推拒,怕是不妥。唐省长,特别写明仅是联谊会,不涉公务。我若屡屡拒绝,倒显太小家子气。”

“那也是。”凝香想父亲到底思虑妥当,比较自己周全许多。

荀南郡又说:“宴会明儿晚上6点,凝香你也准备准备。每人需带一名女伴,我身边也只有你了。”

“放心,父亲。我一定不给您丢脸。”凝香婉然一笑。这些年,她难得出门,都由荀南郡伴随,她知荀南郡是为荀北郡与狄青尽

心。但时日久了,她渐渐觉得到父对她愈来愈深沉的感情,每次都尽量依恋。她知道终有一日,她将离开父亲。亦或是父亲先一步离开她也不一定。世事总是难料。

第二晚,不到5点钟,天就黑尽了,许是­阴­天的缘故。

凝香穿着藕荷­色­的连衣裙,在点着灯烛的檐廊里前行,如一尾鱼儿游弋在深深谧谧的黑暗里,一路流溢着光彩。

父亲荀南郡穿着西装,杵着文明棍在门口车前等他。看到她出门,荀南郡替她开门,看她提着裙裾上车,自己才坐到她的身旁,招呼司机开车直抵省政府。

省政府的宴会厅里早是高灯亮烛,衣香鬓影。

荀南郡掐准了时间,来得既不早也不算晚。他只想极力低调,不引他人注目。

然而,荀家父女一踏入大厅,不需侍者通报,早有几束目光刷刷地扫将过来。

再遇良人,繁华悲欢事 1

第一个自然是陆晴空,他殷殷地趋步而来,几乎是腆着脸的姿态,打着招呼:“荀伯父,您来啦?”看荀南郡并无回答的意思,他再转脸用一句半生不熟的半吊子英文问凝香:“凝香,晚上好?”

凝香正要点头,旁边一人打着哈哈走过来,老远就伸出手,说:“荀先生大驾光临,唐某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荀南郡握住唐启汉的手,客套道:“哪里?理应荀某早该来拜访唐省长,无奈俗务缠身,身不由己。”

“荀先生能来,唐某已是不胜荣幸。这位是……”

“这是小女凝香。”

凝香伸手与唐启汉,轻握之间,颔首顿道:“陆省长,幸会!“

唐启汉心下一撼,想小小香城竟然有如此绝­色­无边人物!看她面目如画,气度娴静,礼仪端雅,绝不似凡间俗物。但他面上还是淡淡地回道:“凝香小姐,幸会!”

唐启汉一看到呆立在一边的陆晴空,便吩咐道:“陆团长还不快去帮荀先生与凝香小姐拿一杯饮品?”

陆晴空领命而去。原来,他爹半退隐之后,他在唐启汉面前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过,好歹唐启汉算是卖给了他爹半个面子,让他下去随军做了个团长。这可跟以前领空饷的闲职不同,是要实打实的真功夫的。陆晴空没有真功夫,不过他有缠功夫,就跟着他的上司缠,虽然险任,但一时半刻还未出纰漏。

这次宴请,本来名单里没他。请的本是陆雄。陆雄自知不过是过了势的秋后蚂蚱,不想在人前尴尬蹦跶。便将自己的请帖转与陆晴空。毕竟儿子以后要走的路还很长,让他在这种场合多多周-旋。至少在唐省长面前晃悠,混个脸熟也好。

这会儿,省长一发令,陆晴空自然是欣然。颠颠帮荀南郡与凝香各端了两杯香槟酒来。

唐启汉与荀南郡边走边聊。

凝香觉得无趣,又要避开陆晴空,端着酒杯朝边儿走几步,寻了个安静的地儿坐下来。

她看厅里各人端着架子,浅尝香槟,窃窃私语。又一回头,看到陆晴空兜着头在四处寻找,她连忙闪到一重帘幔后。

想不到这一重帘幔之后竟别有洞天,是直通后花园的。园中静谧,一定没有人会来叨扰。

凝香走到一蓬摇曳丁香树前,听到浅浅人声耳语,间或几声争吵。她怕无意撞破旁人隐秘,连忙抽脚要走,却听到一把熟悉声音道:“唐闵,你给我听好了。我希望你拿出做男人的一点气度来。你父亲生了你的身,但不是连你的心都要控制。若是你拿自己的理由拒绝我,我绝不多言一句。即便这一刻,你告诉我,不爱我了。我转身就走,绝不停留。你信不信?”

“小雅,何必如此?”

“是你何必如此——拿你父亲作搪塞的理由。”

“确实父亲……”

“你的父亲不是借口,怕是你自己变心了吧?”

“小雅,你不信我么?”

“我信你。但你要拿出我信你的气度来。”

“你再给我一段时间,我须得给父亲一个缓冲期。他一直期望我……”

“他期望你找一个能帮他一步登天的阶梯吧?”

“你不要这么评介我父亲!”男人软弱地争辩。

“不是我这么评介他,是他确实如此。”小雅恨声咬牙,却是一针见血。

“我不希望你与我父亲站在对立面,你们两个对我都极其重要。小雅,求你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父亲能接受你。”

“……好吧,反正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了。不等也是等,再等也是等。”

“小雅……谢谢你。”

凝香隐到一株水杉树后,待两人张望四周踱出树层,她隔着重重树影,看到果然是她的小雅姐姐。她穿着一袭鱼尾长裙,高挽发髻,妖娆娇丽。

修长纤纤的年轻男子先一步走入灯光璀璨的室内去了。小雅显然是故意落单一步。

凝香提着裙裾快步走上,轻拍小雅的肩头。小雅唬了一跳,回头见是凝香,才展开笑颜,揽住了她的肩问:“你怎么也来了?”

“陪我父亲来的。”凝香朝里努努嘴,促狭地闪一闪眼,问:“那个是谁?”

虽然是暗夜,凝香也能看到小雅脸上绯­色­如雾似霞,她便咯咯笑着自己答道:“我晓得了……”

小雅作势要掐她,却听到一个声音抑不住惊喜地说:“凝香,你在这里呀!我寻了你好几圈呢!”

两个人抬头看到陆晴空,脸都僵住了,止住了笑。

陆晴空还不自知,说:“一会儿要跳舞的,我怕找你不到。”

凝香拉着小雅冷着脸擦过陆晴空身边,一声不吭,剩下陆晴空一个人站在料峭的春寒中。起先是一心滚烫的沸水,这会浇进了许多的冰渣儿,渐渐的心里头都结了冰,连裹着这颗冰心的身体也彻头彻尾地凉了下来。他有点儿怨凝香的无情,但是仅仅是怨,还盖不住那种彻骨的欢喜。倒是对跟凝香一起进门的小雅起了歹毒的恨意。

明明是凝香拉着小雅进的门,落到陆晴空眼里,就是小雅将凝香从他身边分开了。恋爱中的人是很愚蠢的,何况陆晴空本就不够聪明。

他的这种移恨**,却没影响到凝香和小雅。

她们相携着到厅里,刚刚坐稳,音乐果然响起。

儒雅的男士跟身边的女士伸出请的姿势。女士们高傲地掯着脖子,挺着胸脯,轻轻牵起裙裾,随着男士滑入舞池。一旦被圈进男人的手臂,女士的矜持就松懈下来,脸上笑意吟吟,身体也不自禁地忽松忽紧地缠住了男人的身躯。这就如同婚姻。结婚之前,女士总是绷着面的,一副女王驾临的姿态,男人只有臣服讨好的份儿。一旦成为夫妻,整日诚恐诚惶讨好迁就的那一个,就移形换位地变成了女士,而男人则成为了主导,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女人关在怀里禁锢,或者推出去旋转。忽离忽聚全看男人心意,甚至一曲终了,他若一念起,便可换个舞伴,重来一段。

再遇良人,繁华悲欢事 2

身形瘦俏的年轻男子,来邀约小雅。

凝香探究看他,雪净净的长脸盘儿,文弱弱的身子架儿。跟小雅完全是互补的那一类,但是能看得出他们目光交缠时的火花四溅。他叫唐闵。

唐闵与小雅翩翩起舞,每一步都随心随意,每一步都心意熨帖,每一步都浓情蜜意。这就是爱情的模样么?

凝香翘起嘴角,深深而笑。

一支手臂兀地伸到面前,她不需抬头,都知它的主人是陆晴空。她叹口气,整个头低到地面,研究地毯上繁复的阿拉伯纹样。

然而那支手臂却固执而坚持,横弋在她的面前,不屈不挠,不退不溃。厅里许多闲人已看到这一幕,开始窃窃低语。

凝香心里唤着父亲荀南郡,快来救我,快来救我。自从上次电影院一场,凝香总觉得毛大附魂到了陆晴空身上,再对他提不起好感。

可惜,荀南郡正被唐省长拉在偏厅品尝一杯越洋来的好酒,暂时不知凝香身在难中。

凝香正在煎熬,耳边听到一道洪亮声音:“凝香!真的是你?!”

凝香抬头一瞧,眼泪都差点儿滚下来了。那人挺直修长的身姿,穿着飒飒一身军服。帽檐儿扣到额眉,显得那两道卧蚕眉一双流星目英气逼人。

凝香怎么会不识得他?他是她的爽子师哥!

当年流落梨园,他常欺负她,到最后,哭的反而是他。

苏州一别,十多年悠忽而过。爽子当年的眉眼依稀朗朗,倒是好认。

只是凝香,女大十八变,脱离了幼年的稚气与固执,周身围裹着一种极力内敛却依然袭人的媚­色­。令爽子辨认了许久,直到陆晴空肆意逼舞,某一好事女子低声说:“那不就是成年当日身溢异香的荀家小姐,凝香么?”

凝香?原来真是凝香!对于爽子来说,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凝香了。

师兄妹相见,早将不相­干­的陆晴空忘在一边。陆晴空既恨且怨,却又无处泄愤,随手从路过侍者盘中抢过一杯酒,一饮而尽。

凝香看爽子阶衔,一定不低。一问,果然爽子已是城防司令官。

爽子的全名是吴爽。当年荀师傅遣散了草台梨园,吴爽回家随着父母种了几年田。只因战乱频繁,食不果腹,父母狠心送他参军,只图一口饭吃。吴爽杀敌勇猛,­性­情耿直,从一名通讯小兵慢慢晋升,官至司令,成为中央军不可多得的少年将才。

唐启汉接掌香城,直接点名要吴爽协助城防事务。于是,吴爽空降香城。

又一支曲子响起,凝香轻笑道:“爽子,你不请我跳支舞么?”

吴爽一张脸霎时变成了关公,说:“要我耍套军­操­还行,要我跳舞那还不如要了我的命呢?”

逗得凝香乐起来,想起以前吴爽练功总是调皮偷懒,总是害得喜哥被师傅叱责……这一想,就想起了荀师傅与喜哥,脸上的笑刹住了车,低头神伤。

吴爽也知她想起了不愉快的事,正不知如何安慰于她,却听到侍者大声通报:“美国大使金贝辛格一行,这边请——”

老远看到唐省长伸着他的双手,好像托着一件珍贵易碎的古董,脚下却不闲着,步子迈得又快又碎又急,走到大使面前,难以置信地感叹着说了一句:“天啦,竟然真的是辛格先生!”转而他手里的古董就变成了辛格先生,被他紧紧地拥在怀里了。

辛格大使本来以为中国人都只习惯握手,没承想唐省长ji情过度的一个熊抱,他愣了几秒钟,才安抚地拍拍唐省长的后背,道:“很高兴看到你,唐先生。”

唐省长看到随行还有几位,连忙马不停蹄地每个人都熊抱了一把。将几位美国佬唬得一愣一愣的,彼此交流着复杂的眼神,幸而其中并没有女士。

荀南郡远远地看着,眯着星眸,摇摇头,转身避入一重帘幔。

唐省长领着大使一行,踱到贵宾室里,早有侍者送上了极品香槟。

大使亲自送上了一份见面礼,并且说着一些官面上的恭贺客气话。唐省长含含糊糊地应付了几句,正思忖着该回什么礼妥当。大使转而又谈论起了政治,甚至聊到香城与美国之间的合作交流贸易沟通。

唐省长已是脊背沁汗,他没出过洋,英文能力非常有限。府内还未聘任­精­通英语的人士。混乱之际,想起荀南郡,连忙差人去寻。过了老半天,寻人的回复说,荀先生找不着了。

其实哪里是找不着了,是荀南郡早料到此着,避开了抓差者。

有人伏在唐省长耳边轻语:“我到有个现成的翻译官。”

“是谁?”唐省长低声问献计献策的陆晴空,这会儿也没空嫌隙他。

陆晴空嘴角一挑:“荀凝香。”

“荀南郡的女儿?”

“是的,听说她对各国语言的驾驭能力,并不比她的父亲逊­色­。”

“她年纪轻轻,能行么……”现在对面的一群美国人,到底都是久练人世的老狐狸,唐省长心里有点儿打鼓。

“唐省长,您放心。我担保,凝香小姐一定能应付得来的。”陆晴空极力撺掇。

“好吧,当下也只能如此了。”

唐省长想,有一根稻草,总比立马溺水强。他问陆晴空:“你能将她寻来么?”

“当然,唐省长,陆某愿尽犬马之劳。”

“还不快去。啰嗦什么!”

凝香正在与吴爽叙旧,斜眼瞥见陆晴空,欲待要抽身避开,谁知陆晴空竟大声叫道:“荀小姐,唐省长有请!”

凝香心下一惑,唐省长请我?

陆晴空见她身形滞住,连忙将话说完:“荀小姐,省长临时缺个翻译官,请你去救一救急。”

“谁要你来多嘴,将我推出去!真是狗拿耗子!我绝不会去。”凝香知道又是陆晴空使的手段,不然省长怎会知道小小凝香的斤两。

陆晴空脸上一时挂不住,他确实存了私心,不想凝香与吴爽走得太近。他的如意算盘是借机将凝香支走,他好探探吴爽的口气。

再遇良人,繁华悲欢事 3 (周末加更)

他早风闻新任城防司令吴爽年轻有为,才二十五岁不到的年纪,已是战功赫赫,深得人心。

吴爽如何,本与他毫不相­干­,但没想到,他竟然认识凝香。看他们的情形,不但交情不浅,更是别后重逢情浓意深,这叫陆晴空如何心静?

吴爽倒是心如明月,自然不知陆晴空的心思。他新来香城,对蹒跚起步的香城政府寄予了纯良的期待。

吴爽沉吟一会,对凝香道:“凝香,这毕竟是两国联谊,关系到国家脸面上的事情。我看,你不如去探探,看看那些个美国人来此的目的?”

吴爽毕竟不再是当初光知道调皮捣蛋的爽子师哥了,这些年的军旅征战,仕途浸润,他的视野已具足够的广度与深度。

凝香将他的话再心里滚了一遍,想想极是。这正是国家要收回租界,废除不平等条约的时候。在中国地面上作威作福惯了的外国人必定不会甘心,多少会有些垂死挣扎的举措。更何况,那一班政府人员都不懂英文,在外交交涉上必定吃亏。外交上吃亏,做官员的总有推卸的办法,最后承受严重后果的还是香城的平民。昨儿丰子恺的那幅漫画里肩挑古今愁的老人仿佛近在眼前。

凝香一念至此,便答应随着陆晴空去往贵宾室。

唐省长正被一班洋人哇哩哇啦的话语煎熬得里焦外黑,看到凝香出现,简直如同急难中的唐僧看到观音娘娘一样,双手合十地赶过去,说:“荀小姐,你可是真来了……快,快……”

唐省长将凝香捧到高位坐了,郑重其事地跟洋人们介绍说:“这是我们香城新任的外交官荀凝香小姐。”

凝香心里一凝,她没想到唐启汉突然来这一着,然而此刻不是推脱争辩的时候,最急的是洋人那边的火得先灭了,再去推辞这莫须有的官衔儿再说。

她与辛格大使周-旋了几句,弄明白了这班洋鬼子的九曲回肠。原来英国人被赶出了九江,赶往上海。上海的工人又不断地爆发武装起义。外国人在中国的生活可以用水深火热,心惊胆战来形容。香城和平投诚,外国租界日益缩减。辛格大使此番前来,到底有点奴颜卑骨的意思,不过是想仗着蒋中正的亲-美政-策,来讨一时半会儿的安稳。

却没想到唐启汉倒是颠倒了主仆,自己先就诚恐诚惶了。

凝香将美国人的意思转述与唐启汉,他才渐渐地熄了汗,脊椎也悄悄地挺了些微。

唐启汉客气地将香城省政府继续与美国保持友好邦交的政策表达出来。

凝香不动声­色­,先将唐省长的原话直译了出来,接着她用了一个转折词——但是,香城人民热爱和平,为了保卫和平,从不也永远不怕反抗侵略的战争。无论何时,香城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者对自己的领土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

凝香的话锋虽然锐利,眼神却是恬淡安静,语气亦是无波无澜。仿佛波光滟潋平静湖水下的静水流深。

只是让聆耳静听的唐启汉摸不着南北。

辛格大使听完,愣了几秒钟,好似在慢慢消化这一段外交辞令。

厅里霎那安静得针落有声。

突然间,辛格大使好似木偶剧里又活过来的人一样,展开了美国式的开怀大笑,并且肥厚的手掌鼓鼓作声,对着凝香竖起大拇指。周围的几个美国鬼子也附和着哈哈大笑。

唐启汉半猜半蒙地明白了前因后果,也乐呵着一张脸跟着笑。

辛格大使举起酒杯,哐当碰了碰唐启汉的杯沿,说:“­干­杯!为了香城,为了香城最美丽的外交官凝香小姐!”

“­干­杯!”唐启汉一杯香槟倾倒入喉,心也随着琥珀纯浆放了下来。

厅外音乐靡靡传来,唐启汉作着手势:“请,请,大使请。”

早有人安排专业舞女迎了上来,拥住大使踩着鼓点滑入了舞池。这一点外交手段,唐启汉可谓真是玲珑剔透。

他苦就苦在言语不太通,不然和外国人和和稀泥耍耍太极,他还不是手到擒来?

凝香待众人嘈嘈嗒嗒都出了贵宾厅的门,她才跟着出来。老远看到大厅一角里吴爽的关切目光,她待要走去,却被一支手臂拦了下来,她恍以为是陆晴空,正要叱责。却不想,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外国人。

外国人­操­着浓浓的鼻音,说的却是普通话:“凝香小姐,可否赏光跳一支舞?”

凝香心里一凉,这个外国人­精­通中文,为什么刚才缄默不语?是等看唐启汉的笑话么?看唐启汉的笑话,还不就是笑话整个香城?

凝香心下不悦,悄眼打量络腮胡,眼光倒算诚恳。

那会儿,凝香擅自在唐启汉一段言外加了那段注释,这个老外一定是心知肚明的了?

凝香忍不住好奇,她倒要探探这人的底细。

她宛然一笑,算是应允,一手四根指尖轻扶洋人手心,另一手指腹部斜搭他肩头,缓步踩着慢三华尔兹的节奏滑入厅中。

“请问先生,如何称呼您?”凝香问,故意用的香城白话。

“沃霍尔。罗兰。”络腮胡答道,目光烁烁地望着凝香:“凝香小姐,在下太佩

服您。听君一席言,胜读十年书!”听这一段话,凝香知道这个老外竟然还对中文有所深究,然而他的态度倒令人生疑。

“您不是大使的随从?”

“不是,我不过是个记者,代言的是言论上绝对的自由。游离于各国政府之间的,不代表任何一方的立场。”

“哦?刚才您为何不发表任何意见?”

“我说过,我不会代表任何一方的立场。”

“那您为何请我跳舞?”

“凝香小姐,您眼中闪烁着怀疑光芒的时候,格外迷人!我猜您做外交官之前是否做过审讯官?哈哈哈,罗兰的玩笑话,希望凝香小姐不必介怀。”罗兰即便是哈哈大笑,眼中的锐利­精­光都未收敛,依然烁烁体察凝香面上­阴­晴。

再遇良人,繁华悲欢事 4

他看凝香有些不悦,才低声轻哂笑,婉言道:“好,凝香小姐,我不逃避您的问题。您想知道我为何请您跳舞?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在中国遇见如此年轻美丽的外交官小姐,也许以后再也不可能遇见。所以,不想错失与凝香小姐共舞一曲的机会。这是我的真心话。”

“谢谢!”一曲终了,凝香颔首示意,抽身而出。这个外国络腮胡男人也许与美国当局无甚关系,但是他周身散发的危险信号,令人不得不退回到安全线之外。

罗兰望着凝香消失在人群的身影,浅抿了一口酒,将酒杯扣到侍者托盘上,络腮胡下的脸上漾起一个不知作何意味的笑容。少顷,罗兰转身走出了宴会厅,他还有极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如凝香所猜相近,他的确是一个神秘的危险人物。

凝香待到厅边,躲在沉醉的人群后稍停歇。有人在换唱片,唱针不稳,音调跟指甲刮过石头一样尖锐,令人牙酸。

凝香仔细回想,罗兰健硕的身形,深邃的目光,娴熟的中文,敏捷的反应,无一不扑朔迷离着让人看不出深浅的雾霭。他就是今晚的不和谐音,兀地划破了这夜晚。幸而他说也许以后再也不可能遇见。最好不见。

“怎么了,凝香?”吴爽旁观已久,看她惶惶,走过来关切看她脸­色­。单手握住她的手,一手心的汗

凝香定定神,摇摇头说:“没事,不相­干­的人。”从爽子肩头看到荀南郡走过来,她迎上去,几乎带点儿嗲怪地说:“父亲,我找你不着。”

荀南郡宠溺拍拍她挽在自己肘弯里的手背,对着吴爽笑:“凝香,这位是……”

吴爽打眼过去,心下讶异,这人面目怎的与荀师傅有八分相似?凝香唤他父亲?吴爽心下一转,已猜到了其中几分。

“这是同在师傅手里学过戏的师哥,吴爽。”凝香怕父亲误会,介绍清楚。

荀南郡朗朗笑道:“吴爽,嗬,是那位新任城防司令吧?果然已是你们这一帮年轻人的天下了。这场宴会,老朽都只能作壁上观了。”

“哪里,荀伯父。我一来香城,就听人说荀伯父的铿锵过往。正想寻个机会讨教。”

“讨什么教嘛?吴爽,既为故人,不必见外,改日到家里小聚。”荀南郡正跟两个年轻人说话,瞥眼瞧见唐省长趋眉趋眼地朝自己走来,避是避不开了,只好应付地微笑着迎上去。

唐启汉一把拉住荀南郡的手,就如乡下老­妇­终至得见抛弃自己的老汉,带点儿惊喜、怨怼和扭捏,想要隐藏那奇怪的情绪,却又急迫得不知所以。

唐启汉拉着荀南郡,老半天都不知该说什么。

荀南郡以为他在暗怪美国大使面前他的临阵袖手,其实不然。唐启汉终于想起什么,他拉过紧随身后的一位年轻人,推到凝香面前,说:“凝香小姐,这是犬子唐闵,二十二岁,刚从日本留学归来。在那边叨唠说敬仰凝香小姐风姿,想请凝香小姐跳一支舞,无由得见,我就领他过来了。”

吴爽扭过头藏住了一抹深刻笑意。

凝香气恼,这话儿听着怎么那么的刺耳,一副坦白做媒的说辞。

被父亲抓住手腕的唐闵也腾地红了脸,跟一只熟透的高脚鹭儿一样,扑腾着想要挣扎争辩,却憋得一句话说不出,朝父亲­干­瞪着眼儿。

凝香心下一转,反而展颜一笑,朝唐闵伸出一只手,说:“请!”

这下轮到众人讶异了,连不动声­色­的荀南郡也探究望定凝香。

唐启汉一愣,转而明白过来,哈哈笑了,将唐闵的手递于凝香。

唐闵就如一截木头桩子一样被凝香带入了舞池。他直直地杵在莺燕翩飞的人群里,慌慌不定的目光四处乱飞,终于在角落里发现了小雅。他的目光就是一根蛛丝,沾在小雅那边。人却被凝香带着前进,后退,横移,回旋。

小雅却笑,鼓励似的。

他没法与小雅会心,只能硬生生收了目光,低眼瞄一眼眼前的人,目光又被灼了一样急急逃开。

这个女孩子跟小雅完全不同,她的美让人炫目,简直无法直视。他牵着她,就是牵着一簇火焰在舞蹈,火光不但耀眼,将他整个脸面都灼得火辣辣的。

周围那些跳舞的人,更是心猿意马,眼睛都变成了斜视。每一个路过他们身边的男子都艳羡地对他微笑,又贪婪地望一眼他身边簇簇燃烧的火焰。女子们的目光更是复杂,既同情他,又憎恶她。她们心思复杂而敏锐,都知道唐省长的儿子唐闵快要被一个女孩子的美丽给烧成灰烬了。到底是惋惜还是嫉妒,不要说唐闵,连她们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荀南郡与唐启汉在厅周休憩沙发上坐下,又有人送上了香槟。

荀南郡已料到此趟赴宴,凝香必定是九死一生。心下渐悔,不该在此刻携她出现在这个弱­肉­强食的地儿。

唐启汉含了深意地微微一笑:“荀先生,不是我恭维你。荀府百年书香,荀家三代豪杰。我说荀先生闭关多年,原来是潜心孵化幼女。到底是江山代有人才出,荀家这第四代虽然是个女儿身,依唐某看来,却是巾帼不输须眉,一人能抵千军啊。”

荀南郡不解

,问:“这又作何解?”

“荀先生,您还不知么?令媛已是国民政府正式成员,职为外交官,您看合适么?”

荀南郡心里一滞,想不到唐启汉挟持不了他,竟用职位将凝香绑架,面上不悦道:“唐省长,我看不太适宜吧?她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家,知道什么是外交?”

“你错了,先生。凝香虽然年纪尚幼,见识却无不逮,更是兼具上乘外语才能。外交官一职,我看香城,绝无第二人选能胜过她。荀先生,莫非您是疼惜令媛,不舍她外出任职?到底这个年代已是不同,女子任公职是时髦,何况,凝香亦是为香城谋利,更是为荀家添辉增光。”

“时髦不时髦与我们无关,添辉增光我看亦是无所谓的,荀某只是不希望凝香负累。”

再遇良人,繁华悲欢事 5

“负累?您想多了。您看凝香,在此场合,如鱼得水。若您禁锢她于方寸之间,岂不是太埋没了她?”

荀南郡看凝香游曳于悠扬音符之间,滑翔在摩肩人群之中,面颊飞霞,­唇­瓣点朱。她的这种明艳媚­色­,在家居岁月里确实泯灭。

这样的华服轻舞,高光亮烛,仿佛是一块轻软的磨砂拭布,擦拭打磨过后的凝香,散发出的慑人的光芒,竟将天天见她如平常的荀南郡也要亮盲了一般。

凝香以唐闵为轴心,不远不近地转圈。瞧着他的眼儿似笑非笑,­唇­角儿两边弯如香兰。唐闵似乎听到轻笑从她­唇­间咦出,他心头恼怒起,却又不能拂了父亲的意,正在压抑克制得异常辛苦,乐曲却缓缓拖了长调,结束了。

凝香一个原地优雅自转,弯身示谢。临别耳语般地丢下无头无脑的一句:“好好照顾小雅,不然,我定饶不了你。”

唐闵木在当地。

周围共舞男女,一曲终了,竟是依依难别。此刻,留声机里轻轻扬扬地是换场的清调,周围的昏昏金­色­灯光,兜头罩脸地将唐闵盖住。不知怎地,他有点得意之外的失意,釜底抽薪般的。连小雅过来唤他,都不知。

小雅当着人的面,不能挽他胳膊,只轻唤他一声,就擦身而去,穿过一堂的人群,掩到帘幔后去了。

唐闵才醒过来,也挤过人群,去寻小雅。只不过几步路,他仿佛是一路过关斩将,拼得头破血流,差点儿折戟沉沙。待他来到那一重帘幔边,哪里还有小雅的影子。跑到屋外,也是四周找不见人。

小雅正在与凝香唧唧私语,女孩子们之间打趣笑闹。男人作为她们眼中另一星球的人,不会懂得。

宴会散了,人们跟唐省长道别。厅里人影撞撞,侍者急着下班,在人网里穿梭,拾掇四处乱丢的杯碟。

凝香挽住荀南郡的手,说:“父亲,您坐汽车先回去。我与小雅姐姐雇一辆黄包车,随后就到。”

“我将汽车让给你们,比较安全。我一个人雇车也好,蹭车也好,都能到家。”

“不必了,父亲。我们都觉刚儿人多气味儿重,正想在风里头吹吹,好散散味儿。”

“那也好,注意安全。我叫司机开慢点儿,你们让车夫跑快点儿,跟在我的车后头。”荀南郡知道女孩子整日都有说不完的贴己话,坐汽车当着他和司机的面儿都不好说,就由着她去。

省政府的宴会不但宴请了香城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惊动了各方讨生活的人。这刻儿,早就有一排溜儿的黄包车在不远处,枯等生意。

门口守卫的军人们让开一条道儿,意兴阑珊的人们如开了闸泄了洪一样,涌出来。接人的汽车的滴滴叭叭声此起彼伏,都在提醒自家主人的注意。有人抱拳作揖,有人拥抱握手,道别的方式中西各别。转眼,黑越越甲壳虫一样的汽车就将绅士太太小姐们一个一个地吃进肚里,带向香城的四面八方。

那些没汽车的,就仔细打量着黄包车夫,比较着谁面善心软好讲价儿。

年老的有病的残疾的反而先被挑走了。年轻力壮的几个人力车夫有点儿不甘心地争辩着:“先生,小姐,坐我的车吧。保证我跑得快,跑得稳。”

唯一一个低着头一声不吭的年轻车夫,戴着顶散边的破烂草帽儿,脸隐在丝丝拉拉的­阴­影里,低眉顺眼,简直有点儿遗世独立的味道。小雅与凝香手携着手走过来,单单挑了他。

年轻的车夫按照凝香的指示,跟着荀家的汽车跑起来。果然他不负她望,跑得轻巧而稳健,连颠簸都极少。

夜似乎还不深,天上还疏落着几颗星星,捧着半轮似明似暗的昏月。幕黑的背景里,几爿店铺点着烟黄的微光,与路边柱头上的电灯光相互交映着。仿佛盛夏里的萤火虫一霎一灭都在寻找自己的良伴。

凝香不知怎么的,又想起那天的松脂气味。而空气明明弥漫着不明春花的甜香。春天的花香是甜的,不会胜过夏花的清爽,也不会盖过秋花的浓郁。

小雅也暂时无言。凝香想起唐闵目光寻小雅时慌慌张张的样子,伸手捅捅小雅的咯吱窝儿,笑说:“小雅姐姐,老实交代,那个唐闵怎么回事?”

小雅别过脸去,说:“有什么好交代的,左右不过那么一个人,几斤几两你都掂过了。”

凝香没料到她会这样说,不知道她是生气了还是开玩笑,愣得几秒。对于外人,她能打起十二分的战斗力。对小雅的一点儿小脾气,她却应付不来了。

小雅转过头来却笑开了,说:“我开玩笑的。和他是在中学里认识的,没想到他留学后还能遇见。更没想到,我调到香城,他也来了。所以说缘分这个东西,来了就来了,跑多远,兜兜转转总能转到一起。”

凝香听小雅说起缘分,想起来一张脸,淡淡地,仿佛不是这世上的人。

小雅见她老半天不说话,讨好道:“凝香,生气啦?”

“没有,小雅。我想到一个人。”

“谁?”

“你知道这附近是否有一位普净法师?”

“法师?凝香,你不要说你仰慕的是仓央嘉措在世哦?”

“小雅,你净胡说。”凝香作势要掐小雅。小雅侧身一避,挣得车斗一倾。车夫疾步稳住,驾駆惊马一样地勉力拉扯,整个车才险险稳住。

凝香与小雅轻舒口气。

黄包车继续追随着汽车,一骨碌一骨碌地划开春夜里浅浅的薄寒。

凝香­祼­露在外的肌肤有点瑟瑟,她将手袖入小雅的披肩里。小雅穿着洋装套裙,裹着一件羊毛披肩,披肩里暖暖的,她面上倒是有点儿倦容。

小雅握住凝香的凉手,问:“你以后就是我的同事了,应该算是上司了吧。嘿,想不到你年纪这么小就做到外交官了。”

小雅在新政府里做机要处的秘书。而唐闵是机要处的副处,办公桌是面对面的。她想到这里心里面都是甜丝丝的,那一点儿倦意又消散了。

再遇良人,繁华悲欢事 6

“我才不稀罕这个什么外交官的职儿呢。我猜父亲也不喜。可是不知道怎么推辞才好。”

“你先做着罢,哪一天厌了倦了,再找个托辞不做好了。女孩子该出来见见世面,现在职业­妇­女最是吃香的。而且人家唐省长那么看重你。”小雅又想到唐启汉巴巴地将唐闵介绍给凝香的样子,到底还有点儿意难平。

这刻儿,那专心拉车踩地的车夫却回过头来。

恰巧路边一家银行装的是瓦数大支的照明灯,白晃晃地打在车夫的脸上。一张清秀秀的脸,目光却锐利利的。比唐闵硬朗一些,又不比吴爽的粗犷。他的眸子亮的异常,带着一点儿奇异的­色­彩,在两个女孩子的脸上扫过去。

凝香感觉脸上一道鞭子抽过去似的,连心里都觉着了那种痛疼。她欲待要再度细辨车夫的神­色­。街灯暗了下来,车夫的脸也及时地隐到草帽子底下去了。

凝香怅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微曲前倾的后背,厚实的帆布布带紧绷勒在他肩头。两条健壮的小腿在卷起的粗布裤腿下,露出凸起结实的腿肌。脚上的草鞋吧嗒吧嗒地,有节奏地甩在青砖地面上。

磨得水光油滑的木头车把上扶着他的两只手。相对于他的脸,那两只手简直生错了身子,粗枝大叶的样子。关节突出,因为使着全力,手背上虬枝错节的青筋宛如一条条跳动的小蛇。

转眼,荀家到了。

荀南郡吩咐自家司机送小雅回家,深更半夜的,一个姑娘家家坐黄包车确实不安全。

凝香递钱打发黄包车夫,本想就着门前的灯光再看一眼那张脸。谁知他一直勾着头,只用一只粗手接过两张法币,转身就拉着空车跑进了暮暮的黑夜中。

凝香有一种错觉,觉得是那黑夜一口一口地吞了他,和他的那辆黄包车。

父亲唤凝香进门。

也是,这一夜,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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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不语将纷繁热闹的一夜写完,整个人好似要虚脱了一样。脖子仿佛已折断在自己的身上,甩头就着自己的轴心转了一圈,格吧格吧的骨头松动声。

心中突然一空,怎的身边的位置是空的?可能早就是空的,因为自己太沉浸香婆婆的故事了。那就是说柏画天可能早就不见了。

再一扭头,日本男人的位置也是空的,一只耳麦儿挂在扶手上晃荡晃荡,晃得莫不语的心揪了起来。

她起身,沿着走道去寻。头等舱本就不大,人一立起来,就一眼望到了头,哪里有柏画天的人影儿?他身高人长,并不容易藏匿。

莫不语掀起帘子到商务舱转了一圈,商务舱里几个毛人睡得东倒西歪,更是不见柏画天。

莫不语后背起了一阵密密的细汗。

她冲入了经济舱。经济舱阔大而拥挤,密密麻麻地坐着人。安静睡觉的老人,唧唧私语的情侣,哇哇大哭的小娃娃,还有沉迷电影或者游戏的单身人……莫不语一排一排地看过去,每个人都拿奇怪的眼神剜她一眼。寻到最后一排,柏画天还是没有寻着,她自己倒好似被人们的目光剜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了。

突然而至的恐惧和孤独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紧紧地攫住她。她脸上的油汗一层一层,几要淋漓而下了。她突然望见了尽头那里几个人在排着东扭西歪的队——等着上厕所!厕所!也许柏画天在厕所里!

她冲过去,挤到最前面,拍门!后面的人起先被她惊了一下,然后都拿体谅而同情的目光看她——旅途劳累,再吃到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是常事。

厕所里面的人更是被她给惊着了,打开门,慌张张地看莫不语,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就被莫不语给拎出来,那男人手里还提着裤子。

厕所窄小,转身都难,出来一个大男人,再无人影。

莫不语转身丢下一舱惊讶的目光,朝自己的舱位奔去,也许柏画天已经回来了?也许……

然而,自己的位置还是空空如也。她再看日本男人的地儿,心里面咯噔一下——他倒是回来了,坐在那里,气定神闲地看着她,脸上肌­肉­巍然不动,只两只小眼睛眯起来,剩下两线寒光,刀一样刻过来。肥厚­唇­线的一角微微上挑,调谑地,胜利地,­阴­险地……

莫不语一口气儿憋在胸口,呼吸不匀。终于,她跳起脚,她欲要扑过去揪着他问,将柏画天弄哪儿去了,将柏画天弄哪儿去了?

却被一个人给硬生生架住了,一看,是一位乘警。原来莫不语在机舱里疯狂乱窜,早有人报了警。

莫不语指着那边的日本男人,对乘警说:“先生,我的朋友不见了,是他,是他­干­的……”

日本男人装睡,此刻只掀起肥肿的眼皮瞧她一眼,又瞌上了。

莫不语气疯了,大叫:“乘警先生,他一直跟踪我,他动了我的行李……”

“你的行李里少了什么么?”乘警问。

“没少,多了一样。”

“多了一样?那你有什么好抱怨的?

”连乘警都是一副开玩笑的面孔。

莫不语气得语无伦次:“多的那一样……是他从我香婆婆那里偷走的……他是小偷……我的朋友不见了,一定与他相关……乘警先生,我要报警……”

“有人报过警了。”

“那你为什么不把他抓起来?为什么不抓他?为什么?”莫不语气愤地指着那个继续装睡的日本男人,他激怒了她,此刻竟然置之事外了。

“不语,你怎么了?”一个人从乘警身后挤过来。

莫不语呆瞪着眼睛,望了他半天,才认出来,白皙的肌肤,黑漆漆的眼睛,高挺的鼻梁,挺拔的身姿,他不是柏画天还会是谁?

她落命地抱住了他,将脸拱在他的肩头,胸腔里一口一口紧促地吐息,一句话都噎不出。只剩下眼泪哗啦哗啦地落下来,一小会儿,将他的半个肩膀都淋湿了。

再遇良人,繁华悲欢事 7

她咬他,咬得他咝咝吸气,哎呦叫了一声,才松了口,她带着哭腔问:“你跑到哪里去了,你跑到哪里去了?我找你不着,我找你不着,我找你不着,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字字句句仿佛都牵着心连着肺。

这一句“你跑到哪里去了?”其实在盖迪艺术馆见到他的那一刻,她就想问了,却隐忍到现在。此刻问出来,带着哭,带着泪,带着心里丝丝的痛。

柏画天却没空回答她,他拥着她,跟乘警抱歉道:“不好意思,她太累了,太累了……”

“请你好好看住你的朋友,不能再闹了。再闹,我们要强行控制她了。”

“明白,乘警先生。”待乘警甩着警­棒­走远,柏画天低头瞧莫不语,看她的眼皮开开阖阖,眼神迷离,瞳孔散开,她真的太累,太累了。她就这样斜仟在柏画天的怀里,沉入了深深黑黑的睡眠……

一觉醒来,已是飞机广播呼叫准备落地的时候。

莫不语一睁眼看到柏画天僵着身子,她连忙爬起来。柏画天跟中风了一样,半天都动弹不了,想必身子被压,血液暂时流通不了,半身麻瘫在那里。

莫不语噗嗤笑了,谁叫他莫名其妙消失的,害她疯狂找他被人当做疯子,这样惩罚惩罚他也好。

她想要问问他那会儿躲哪里去了,突然发现合起来的手提电脑背面印着一只油乎乎地指印,在斜晒透窗的光线里浮着一层光。那只指印圆圆的,一看就是油脂分泌旺盛的人留下的。莫不语的手指细小,而柏画天的手指瘦长,指尖的形状都绝不会是这样圆圆扁扁的。

莫不语打开电脑,仔细一看,还好之前录入的文字都在,她呼出一口气。她正要查看拷贝记录,一位空姐走来弯腰客气地请她关电脑,说飞机准备下降,禁用一切电子设备。

莫不语没法,忍着恶心,将电脑上的手指印用纸巾擦去了,将物品整理清楚入包。幸而一切都还在。

飞机盘旋在香城上空。微微将晚的夕阳斜斜地坠入地面线下去了,整个香城被一阵迷离的雾笼着。飞得近了,可以看到交通要道外的土地上一片雪白。走的时候是大雪覆盖,回时雪才初融,不过才两天的光景,到处都是肥水瘦流。

上次杰明早早侯在闸口等着她,这回,她一点儿消息都没透,应该没人来接。

莫不语吭着头,跟着柏画天走出闸口,还是有人惊叹疑问:那俩人是明星吧?

莫不语再没有心情笑了。她刚挤出人群,突然有人拉住了她,叫:“不语,终于找到你了。”抬头一看,竟然还真是杰明!他一脸的胡子拉渣,眼白里布满了血丝。

莫不语怔愣了半天。倒是一向惜言的杰明叨叨说开了:“不语,你不知道这两天你父母是怎么过的?还有你哥哥嫂子,都快要发布国际寻人启事了。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走了呢?好歹得给家里一个信儿啊,我们大家一直都在找你,每个人负责一片。我就是负责侯在机场的。”

“香婆婆呢?她怎么样?”

“香婆婆?她倒还好。”

香婆婆是唯一知道莫不语的去向的,所以她不着急倒是正常的。

莫不语觉得杰明拉住自己的手颤了一颤,仿佛是大冬天突然受寒一样的打个寒噤。

矮胖日本男人拖着他的行李箱从他们身边逶地而过。莫不语老觉得他那小眼睛里瞳孔是线状的,如同猎食中猫科动物的眼。这会儿他目光又寒寒地扫过来。

杰明的手又不由自主地颤了一下,缩了回去。莫不语有点儿没心没肺地想:终于碰到一个神经不像柏画天那么大条的人了,至少下次说那日本人跟踪自己的时候,有杰明可以作证。

“杰明,你也看到那人了?对不对?”

“那人?你说的是谁?不语。”杰明茫然地问。

莫不语双眼一滞,一丝失望窜上心头:原来他跟柏画天一样,也当那日本人是寻常。

杰明开着他的商务车直接就进到汾阳路7号的宅子里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

天寒黑得早。

院里昏黄的夜灯照着热闹纷纷站着的一圈人,依然是莫不语的父母、哥嫂、侄子,仿佛是旧纸片里浮着笑的一圈剪纸人。莫不语倒是不信他们会一人守一片地方去寻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要紧事。一定又是调兵遣将地派几个人,拿着自己照片,守在闸口。只有杰明倒是贴心妥意地真心担忧自个儿的安危。

进到屋里,大家看莫不语疲惫得都不想抬眼看一眼,都识趣地缄默,偶尔相互递个眼­色­。

李晓珠忙忙地跑上去给她放洗澡水去了。

莫不语拉着柏画天趋步上楼。

柏画天斜着身子跟大家挥手,因为路上莫不语已经用杰明的电话给大家打过电话,说了香婆婆妆奁失而复得的事,莫家对柏画天的怀疑就减了一层。

莫不言与王妍儿扯起嘴角作笑,算是作答。

莫不语扯着柏画天立在香婆婆的门前,却立住了,心里莫名其妙地发怵,不敢抬手敲门。这才几个时辰,莫不语已是天南海北地兜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

香婆婆与她,仿佛处在两个

时空里。

一个是琉璃罩的老式座钟,金­色­的时针一步一挪,挪一步已千年。千年里香婆婆静守时光,还是当初的模样。

而莫不语,她是乘上了高速波音飞机,轰隆隆地飞上去,再轰隆隆地降下来。这一辈子仿佛就这么过去了。她的心荒凉落拓,满布苍夷。

香婆婆若是知道她的香度已在那个风雨之夜魂魄东渡,她还能安然地保持那个几十年如一日的枯守姿势么?她还能守在她的方寸之天堂么?

柏画天看莫不语身形滞住,半天不动。轻唤一声,她不理,知道她是哭了,就势将她拥在怀里,轻拍她的肩。

再遇良人,繁华悲欢事 8

柏画天看莫不语身形滞住,半天不动。轻唤一声,她不理,知道她是哭了,就势将她拥在怀里,轻拍她的肩。

却不防,香婆婆的门开了,屋子里没有开灯,是暗场。香婆婆偎在电动轮椅上,仰头望着门口相拥的两个年轻人。

暮黑黑的夜幕,映着点儿残雪的余晖,就作了他们的幕景。从香婆婆的角度望过去,是高高缠绕的两棵树,直入云霄的树枝袭袭交臂,枝叶间簌簌落落,滚下肥肥露珠。

她望得痴了,整个心一下子跌到昏昏暗暗的时光里,暖黄微烁的佛光,沁心入骨的檀香,两个即将生离死别的人,多拥一刻就是多活一世……有人将他的臂膀扯开,听到臂骨极力反抗牵扯的噼吧声音,然而他毕竟势单力薄,终于,被一帮人簇拥着拉扯着退到她生命的幕景里去了……

柏画天松开莫不语,蹲伏下身子,唤了一声:“香婆婆!”

“外面冷,进屋吧。”香婆婆摁着开关,转过轮椅,面上一阵寒意,许是冷风蒸泪的缘故。

莫不语用手背擦去不停掉落的眼泪,跟了进去。

开了灯,一屋子的黄光罩下来。莫不语将香婆婆的妆奁拿出来,放在她的膝上。

香婆婆笑:“它本不再是我的了。”将妆奁递回到柏画天的手中,问:“你什么都知道了?”

“嗯。”柏画天抱着妆奁跪在香婆婆面前,脸伏到她的膝上,他竟然哭了,吓了莫不语一跳。

“按中国的辈分,你该叫我大姑­奶­­奶­。你的爷爷云昶,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香婆婆的手轻轻揉过柏画天的发,一如当初她揉过云昶的发。那一段美丽得让人不忍悴望的日子,凝香与真正的亲人——她的弟弟云昶在一起。若不是那年大雪夜的变故,她一定给他娶一房乖巧温顺的媳­妇­,生一个乖顺可爱的娃娃。

然而,人总不如人愿,那夜大雪,侵吞了她生命中两个最爱的人。而她自己也成了一个生死未明的人。

是柏画天的出现,她才起死回生。一早,她就知道他是谁了,他眉眼间的神气,他颈项里的半幅霞帔,他恢复画作的技艺,甚至他的举手他的投足,她都看出了云昶的影子了。

原来,乖顺可爱的娃娃都生了自己的娃娃了,那就是柏画天。

她知道柏画天为什么会不告而别回去美国,他不过是寻一个答案。她看到他的眼泪,就明白,他已经找到了。

香婆婆拉过莫不语的手,再拉过柏画天的手放到一起,说:“我的时日怕是不多了。那些手笺……”

门口有人探头,是李晓珠,催着莫不语去洗澡。

接着又有人上楼,是莫啸风,问莫不语是陪着香婆婆在房里吃,还是下楼去吃。

紧跟着,莫不言上楼说,杰明要回去了,他车厢里莫不语行李要不要拿上来。

莫不语知道自己眼下现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抄录香婆婆的手笺,

她澡也不洗了,饭也将就着在香婆婆房里吃了,杂事都让哥哥不言代替自己去做了。

半个小时后,莫不语回到房里,打开电脑,突然想起那只油指印,心里一紧,连忙查看剪贴信息,果不其然,自己先期录入的手笺文字赫赫在目。

她气得一碎牙,却也无法,这么点的证据拿出来又会被人猜是自己疑心。幸而离了旅途,该不能他的耳目长到家里来了罢。

所以索­性­,到洗手间绞了一把冷水脸,将满面尘光掩去,就靠在地毯上就着一张绛紫­色­的小沙发塌,继续完成香婆婆的手笺录入。她这会儿必得争分夺秒,香婆婆才说:“我的时日怕是不多了……”。

她好似有某种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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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春光三月好的时候。

荀家三天两头的有人打门,老邢从瞭望窗里接进来一封又一封的信。极少是给荀南郡的,大部分信封上潦草大写着两个字——凝香。

凝香一看到就烦,张牙舞爪的字仿佛将她的名字都辱没了。她极度不喜,连封都不开,就直接丢到痰盂里了。

今儿小礼拜日,政府里都放假。小雅来探凝香,约她下午去踏青郊游。

才进得凝香的房里,老邢又拿了一封信走进来,凝香还没得及接,小雅一把抢过去,道:“我来瞧瞧仰慕凝香的都是些什么样儿的王公贵族?”

信封拿在手里,小雅自己却呆住了。

这封信跟以往的字迹不同。纤秀细长的字体,写的是“凝香小姐亲启”,还郑重地盖了一块胭脂红的油脂封印。

她怎么不知道?这是唐闵的字迹与作派。他写的字就是挫骨扬灰,她都识得。更加他总是显摆自己留洋的经历,没事都喜欢搞那一套洋派儿,写信都是要落封印。没地总落下痕迹。

凝香正在橱中选出游的衣装,声音从穿衣镜后溜过来:“管他是谁,丢痰盂子里罢。一会儿有人就将它拿到厨房里引火去了。”

半天没听到回

应,正想看看小雅怎么木住了。小雅一把将信丢到痰盂子里了,还咳嗽着吐了一大口痰盖上去,道:“这样的混蛋,确实配不上我们凝香。”她又想起来什么,道:“对了,你上次,不是问我普净法师么?我问了人,还真问出来了。”

“真的,在哪里?”凝香拎着一套猎装,钻了出来,在衣镜前比划着。

“就在东郊的灵陀寺。”

缘结灵陀,无时不风波 1

“那我们今儿就去灵陀寺。”

“你信佛么?”

“你信么?”

“我信。这年头,人都不能信了,就信佛吧。”

“怎么了?小雅。刚儿还高兴的很呢,突然的好似郁了一口气啦?”凝香回头望定小雅。

小雅折过脸去,说:“你快点儿换衣,趁着阳光好,拜佛要趁早。”

那点儿不快不乐,小雅生生地咽下去了,就当它是一块未曾起泥的藕节,烂在泥里罢。可是心里还是哽得慌。

她凝神瞧凝香,穿上了飒爽的一套猎装,头发在脑后绑起来,只刘海的碎发用紫棠­色­赛璐璐夹子夹住了,还漏了一缕,俏皮地闪在瓷玉­色­的脸颊边。

她看得呆了,想,若自己是男子,必定也被凝香迷住。

老邢来说,外头车子备妥了。

凝香抓起手袋,挽起小雅的手便兴头头地出门了。她心里头有那么点儿隐隐的期盼,跟柳树枝头刚睡醒的小芽孢一样拱得人痒痒的,却挠不到实处。

一条碎石子官道曲曲扭扭地,从香城东郊延伸出去,径穿过一地疯长的杂草野花,迤逦到东郊灵陀寺的门外。

官道之上,人来人往,还真是异常的热闹。较寻常年份倒是多了许多佛缘人。

烽火连天的岁月,前途未卜的人们,格外地在乎上天给予的那么一点儿暗示,来让自己的希望不致完全地熄灭。

官宦富甲坐着汽车去要庇护,小康子弟使着黄包车去祈平安,贫寒人家拖家带口只求饱暖。

荀家的汽车送到半道上,凝香透过车窗望出去,远远近近黄澄澄的一片油菜花儿,黄到了天边去。天又湛蓝湛蓝的。都是明净的­色­块儿。她不想错失这刻儿的春­色­,便吩咐司机折返回府,她和小雅下车步行。

然而,一旦脚踏上土地,刚才知道,坐车观景和行路看景是如此的不同。

所谓距离产生美。远远看,确实是美景。人在景中,就一点儿觉不到它的美了。

几辆汽车滴滴啸叫着从身边驶过,卷起地上黄­色­灰土,蒙蒙的如同起了一阵雾。

趴在母亲背上的小娃娃似乎是吓着了,或者是呛着了,哇哇地张开大哭。母亲忙不迭地哄着,哄到末了,自己也泪水涟涟。原来小娃娃是饿着了。

凝香不忍心,掏出两张法币,递到母亲的手中。母亲点头如捣蒜地喃喃说着:“谢谢,谢谢女菩萨,谢谢女菩萨……”

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涌出一堆的人,老的老,小的小,衣衫丝丝缕缕地挂在身上,­祼­露着紫褐灰泥的肌肤,一起围住了凝香,嘴里都整齐地,如百货店里的机器小人一样喃喃念叨:“谢谢,女菩萨,谢谢,女菩萨……”

凝香被唬了一跳,自己未拜佛,倒被人先拜了。

乞讨的人们经过长期饥饿与寒冷的训练,虽然表面看起来表情呆滞行动缓慢,暗藏的嗅觉与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这会儿,哭泣母亲发出的微弱信号,瞬间激活了他们,简直如觅香的蜂群一样,迅速而灵敏地聚集到了凝香的周围。

本就是羊肠一般的小道,一下子拥挤了这么多的人。便秘似地将来往的汽车、黄包车们堵成两截,互通不了。

一时,乞讨声,怨骂声,跳脚声,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

凝香散了几张法币,再不敢给了。口袋里这几张钱币就是撕成碎片,也分不到这么多的人的手上。可是看那些菜­色­的脸,摊开的手,又是不忍,她想起那些与秦叔走街串巷的日子,就只恨自己今儿没有带一只大点儿的钱袋。

有人开始拉扯她们的衣服。凝香的卡其布猎装倒还好,只听到小雅的电光绸小洋装外套撕拉一声,口袋被谁撕扯坏了。

“散啦散啦,都散去啦——”一道清亮的嗓子吆喝着,背影儿看去也只是寻常人,不是巡警,不是当兵的。声音不高,极具威严,人们又恢复了呆滞的表情,渐渐散去。

小雅的脸­色­青白一片,她刚儿觉得她与凝香一定会被人劫了,这荒郊野外的,大呼小叫都无人应。这刻儿,她才松了一口气,低头看看自己耷拉成一片的口袋,有点心疼。这衣服还是唐闵送的,一直当做最宝贝最风光的一套衣裳,却不想被人扯破了。

小雅正想着补救她衣裳的法子,却没注意到凝香的古怪神­色­。

凝香盯住一人的背影,深蓝粗纹袍衫,杏仁黄的阔脚裤,露脚趾的草鞋,大手垂在身子两旁。

今儿没戴草帽,他便一直僵着脖子扭着头,如一头倔强的小牛,牵扯着凝香的视线。牵得凝香的眼睛疼,她知道他刻意不让她认出他来,然而她怎么不认得他?那天晚上街灯下,只一打眼,她便深刻地记住了他。

“云哥!来啦?”有人叫他。

一阵风来,野花浓香拂面。

他姓云?还是名云?

他突然回头紧盯了凝香一眼。俊秀的脸上,杏眼微微眯着,瞳仁稍敛,却是寒光闪耀,盯得凝香春日暖阳下禁不住微微寒噤。牟然,他又将目光收回去,晃荡着大手,若无其事地踢着小石子儿随着人流走。

身后踢踢踏踏的马蹄声,一队骑兵从拥挤的

人流里穿Сhā而过。

原来近日民不聊生,深山群匪趁乱打劫,频频入村进镇地扰民。

往年陆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本是草莽出身,对自己的同行到底是留有情面的。唐启汉到任,为了震慑人心,便亲批了剿匪的指令。

连着一段时日,城防官兵成群结队地在周边乡镇巡逻,土匪倒没见着,见着都是难民。然而,震慑的作用还是有的,至少匪徒扰民事件骤然减少了。

这一队巡逻骑兵策策而过,末尾的一匹马打了一个唿哨停在了凝香身边。凝香抬头一瞧,原来是吴爽。

缘结灵陀,无时不风波 2

他骑着高头大马,衬着他的深眉黑眼,格外英挺。吴爽翻身下马,一脸耀耀笑意,带着点儿压抑不住的意外之喜,问:“凝香,你怎么在这里?”

“爽子,你怎么也在这里?怎么礼拜日也不休息在家里?”

“我们城防军哪里能比得了你们文职,一刻休息都没有。你们的小礼拜日放假,我们更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听说东郊这一段难民稠密,我就跟着巡逻骑兵出来瞧瞧,查看查看地理状况,回头想想这里该如何布防。没想到遇到你们……”

原来吴爽算是贫寒出身,倒没有做官的作派。一向与平头小兵打成一片。要不是有见识的的看他的肩章领章帽徽,谁能想得到他是城防司令官呢。

吴爽一掉眼看到小雅的破烂衣裳,笑说:“你们怎么也混进难民里啦?”

小雅说:“嗨,别提了。我们今天本要去灵陀寺的,哪里想到路上会出这一遭子事?”

“灵陀寺?还有段路呢。也跟我们同方向。上马吧,捎你们一段。”

“那太巧了。”小雅已经欢呼起来了。

吴爽笑,不着痕迹地将凝香扶上了马。他又打着唿哨叫回了另一匹马,让那个当兵的带着小雅走。他方才翻身上马,坐到凝香身后。

他挽住缰绳,不敢靠凝香太近,怕她听到自己胸腔内轰然若鸣的心跳。

然而鼻息方寸之间,兰气氤氲,整个香城都在传说凝香体有异香,这是真的。吴爽几不能喘息了,他看一眼前方,灵陀寺还远远未见。

他有点儿心惊,惶怕自己还未到灵陀寺,就窒息而亡了。

那边的一个小伙子听到踢踢马蹄声近了,竟然突然回头,目光一凝,马儿一惊。

吴爽正在走神,竟然没有及时拉住缰绳,惊马扬蹄嘶鸣,凝香一个不提防,滑溜了身子。

吴爽起身立脚蹬直了马鞍,一手提溜紧了缰绳,一手将差点滑下马的凝香拎到马背上。待马儿四蹄落地,吴爽用手轻抚马鬃马颈,马儿才打着响鼻渐渐平息下来。

吴爽扭头去寻,那个肇事的小伙子早就不见了,又或者路边那三三两两低眉顺目的难民的其中一人就是他?

一丝不安袭上心头,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

凝香却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她看到了他回头用目光凶马,马儿受惊,他隐身入人群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神情。甚至是在她即将落马的瞬间,她看见了他得意的神­色­,嘴角的一抹笑意。

他为什么要捉弄她?不过是那晚的一面,不过是她坐过一次他的黄包车,他为何对她有彻骨的恨意?

踢踢踏踏,灵陀寺近了。

吴爽再不敢大意,在寺前香客最旺的地儿将凝香扶下马。道了一声别,也翻身上马追着骑兵部队去了。

小雅早立在一株参天大槐树下等,这会儿看到凝香,她趋步过来问:“刚才你们的马儿是怎么了?”

“没怎么啊?”

“是不是那个姓吴的故意的?嗯——”小雅促狭地眨巴下眼,嗯声尾调长长,带着点儿笑意。

“那倒不会。吴爽不是这样的人。”凝香想,吴爽虽然自幼­性­子野,那只是面子上的调皮,不会暗耍手段。她知道他也懂得他。

但是她却不太懂得那个被人称作“云哥”的人了,曾经血脉相连的两个人,竟然面对面,不相识了。她心里空空地,对小雅就未免敷衍了些。

小雅不知道凝香打什么主意,也不好再打趣。挽起她的胳膊朝灵陀寺大门而去。

整个寺庙依山而建,­色­调是佛家的黄­色­,是落在翡翠群山间的一块琉璃黄玉。站在山门前,百年大树影影卓卓地透过去,殿宇,厅堂,楼阁,佛塔,廊庑只透漏出一丁点儿,是东方人骨子里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

然而就这么一爪半点已显示出这座庙宇的百年基业。烟黄­色­琉璃瓦烁烁耀眼,曲椽尖角上挂的生了铜绿的风铃叮咚轻响,大殿前铜鼎里檀香袅袅,这是香城最鼎盛的一处佛地。

这会儿寺前人烟最盛。

凝香与小雅随着香客跨入门,顺着台阶往山上走,一路上与虔诚拜佛的香客交臂而过。凝香一直在凝神寻找,却什么都没发现。

除了香客,就是僧人。

僧人都剃着佛戒,着烟灰­色­的长袍,穿白底布鞋。一手禅珠,一手作礼,双目下视。

上到一半山,那是大殿。殿前香火如林,香雾如云。凝香与小雅将自己手中檀香点燃,敬香入炉,随着众人俯身作礼。

今日恰有高僧打坐,众多香客流连不去。凝香只能远远瞻仰高僧德容。

这一瞻仰不打紧,心里一颤,怎么高僧面目似曾相识?

高僧面净无须,慈颜瑞目,安详打坐,慢打木鱼,对身外一切似不闻不问。周围小僧喃喃念经,禅音袅绕。

凝香呆了半刻,想要找一个人来问询,却没有一个闲人。

绕道殿后,不远处一处独立的长厢房,似是膳食坊,逮着一个打粗的大姐,问她:“请问这里是否有一位叫香度的香客?也许是常住在此的。”

大姐茫然地摇摇头,手中一板豆腐滴滴沥沥地往下滴水。凝香正欲要问什么,她受了一惊似的,转身丢下豆腐回身就走,连豆腐散了都顾不着。

凝香回头,看到远远的雕花细格子木窗扇里浮着一张脸,冷冷地瞅过来,那不是香度的母亲么?

凝香欢喜地奔过去。因为隔得远,要穿过长长的一道格栅窗廊道,等她再转过一个梯角,哪里还有人影儿?空空的一条走道,山风呜呜地灌进来,异常地冷。凝香想,刚儿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正欲转身回头,一扇雕花木门吱呀打开了,一只穿着皮鞋的脚伸出木头门槛,凝香心里一颤,又一喜,难道是香度?

缘结灵陀,无时不风波 3

凝香回头,看到远远的雕花细格子木窗扇里浮着一张脸,冷冷地瞅过来,那不是香度的母亲么?是她,是她,穿着孔雀蓝的绸缎袍衫,滚着绛红­色­的边。虽然土气,可是莫名亲切。

凝香欢喜地奔过去。因为隔得远,要穿过长长的一道格栅窗廊道,等她再转过一个梯角,哪里还有人影儿?空空的一条走道,山风呜呜地灌进来,异常地冷。凝香想,刚儿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正欲转身回头,一扇雕花木门吱呀打开了,一只穿着皮鞋的脚伸出木头门槛,凝香心里一颤,又一喜,难道是香度?

然而紧跟着这只脚出门的却是西裤,西装以及一张冷白的中年男人脸。

凝香将失望之气深深叹出来,抬腿要走,那人却开了口问:“你找谁?”

不礼貌的问话,冷森森的口气,如刀子一样追到凝香的后背,与不远处佛堂大殿中温润祥和的气氛格格不同。

整个走廊仿佛是一块长长的凝膏状豆腐,而凝香是不小心落入的一只小飞虫,僵在里头了。

她缓缓地转过身来,摊开手,张着一张茫然的脸,说:“这里是否有一位叫香度的年轻人住这里?”

男人看她面­嫩­,一身姜黄­色­猎装,脚下蹬一双咖­色­小皮靴。双手亦是细致娇­嫩­的模样,不似耍刀弄枪般的老茧丛生。一副富家娇小姐的模样。

然而,他还是未放下介惕的态度,说:“没有。从来没有。”

“哦。谢谢。”凝香转身,想要脱离这险境。她眼尖,男人一踏出门,西装飘动之际,在凝香的角度已一瞥而见他掖在腰间的黑黢黢的一角。她知道,那是枪。

慈悲佛地,竟有凶杀之器。

凝香才走了两步,男人的声音又追过来,问:“你找香度做什么?”

凝香怔愣了半天,他刚刚不是明明说没有香度,从来没有么?

是他健忘还是她健忘。她不能多问,只能回答:“我来还他钱。”

“什么钱?”

“上次,我在街角撞翻了他的颜料罐子,是一罐青莲。因为当时身上没带钱,所以今天特地来还他的。”再侧耳听了半天,再没有男人的回音。似乎他退回到房里去了。凝香从口袋里摸摸索索地掏出两张法币,估摸两罐颜料的钱也够了,便放在门槛背风处,又寻块小石子压上,以免山风肆掠。

凝香逃出那一转回廊,一身的冷汗沁沁。抬头看到大姐来拿豆腐。

大姐捧上豆腐板儿,一抬头看到她,又是见鬼般转身就跑,散了一两块豆腐在地上,摔得碎碎点点,也不管不顾。好可惜的两块手工豆腐,豆汁儿清香。

凝香转回大殿前,小雅正在人群里寻她,急得脸红白赤的,看到她,揪住她的两条胳膊问:“你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

“青天白日的,怕什么啊?更何况是在佛堂圣地。”凝香话虽说的堂皇,自己心里也有点儿打鼓。

“要不,我们早点儿回去吧,我总觉得我们今天这趟出来的不吉利,一路上波折不断,你又忽地就跑不见人影了。”

凝香抬头看天,说:“这刻儿,还没到我跟司机约好的点儿呢。司机没来,我们也回不去。等等再回吧。”

小雅想起什么来,问:“你不辞劳苦来灵陀寺不是要找普净法师么?”

“嗯。”凝香应了一声,不知如何作答,她可不能告诉小雅她是来找香度的。香度是谁?是一个打了几个照面说了几句话的人。总感觉他不是这世上的人,也许他那天对自己说的几句话不过是应付应付而已。

“刚那边打坐诵经的法师就是。”

“你是说普净法师?”

“是呀。我问过底下听经的虔诚教徒,他确定说的。”

正说着,那边的诵经仪式结束。众人簇拥着普净法师施施然朝这边走过来。

凝香、小雅避到一边。

凝香不便直视法师慈颜,低眉顺目地等了一刻。等众人拥着他离得一丈远近,悄悄抬头一瞧,心里咯噔一下,眼前立显一人:当年他在苏州杏花楼,锦缎长袍,咖­色­狐狸毛织锦背心,翩翩风流。他是宁少爷。

今日眼前,他落发为僧,袈裟斜肩,烟灰底袍,净心寡欲,再不是当年的风流倜傥少年郎,而是普度众生的老法师。

十多年的时光,谁曾诺半生?谁曾许一世繁华?是谁一把无情剪,割去了缕缕情丝牵缠?

都道喜哥心伤,都说主家小姐心碎,真正一心又碎又伤的人,只默默枯灯素食,了此残生。

“阿弥陀佛。”一声轻轻佛号,普净法师双手作揖。凝香慌不跌地回揖,低头回礼,原来普净法师慧眼明心,早认出了她。

普京法师已是得道僧,不避故人,然而也不亲近。红尘于他,不过是云烟。一声佛号喧后,普净施施然继续去往后殿。

后殿里,小和尚匆匆赶来,低头道:“阿弥陀佛!普净法师,如夫人求见。”

“老衲正准备找他们呣子。我瞧这几日,他们呣子情绪不稳,怕是又有什么心魔了。”

小和尚低头,待普净法师打头儿走过,才低首随上。

/>转过长长的檐廊,穿过空空的穿廊,路过开放的过厅,攀上十多级阶梯,一座铜板包饰的大门。小和尚急上前拍门,有人在顶上的窥视眼打量,转而大门哗啦拉开。

普净法师走进门去,不过只有一进院落,上下双层小楼紧靠山岩,一圈厢房围抱。

院子里栽着几颗参天大树,不外乎白果、苏铁、青檀。几片蓬蓬的矮脚冬青。荷花池里荷叶才露尖儿,小鱼儿却不甘寂寞,顶头在水面上画出几圈涟漪。

一圈朱漆碎冰格纹的木窗木门围阖成四方院落。顶上照样是琉璃黄玉瓦,吞脊兽、守椽兽各司其职。山风阵阵,屋缘风铃叮叮。这本是藏经楼,才建得如此险峻,以防贼手。

议事在楼下厅里,此刻厅门半掩,只泄进半分天光。

屋里还是古旧作派,一圈儿的沉­色­墙壁,摆着花梨木的案几、花架、八仙桌、太师椅、鼓凳,椅凳面上盖着薄薄杏黄­色­棉垫。只花梨木坐柜上一只琉璃罩的座钟,坠着金­色­钟摆,嘀嗒嘀嗒地摆出点儿现代的光­阴­来。

缘结灵陀,无时不风波 4

如夫人坐在案几边的太师椅上,侧倾着身子,目光避开下首的香度,盯着案上一只描金双生牡丹银盘。

她一时气急攻心,不知怎么的眼就花了,仿佛又回到了那些年的富贵岁月里去了。她与他虽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却也不无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他们是偏安一隅满洲国的另一片湛蓝天。谁都不会想到关东军挟持了溥仪,还会来挟持他。直至关东军逼他去日本千叶步兵学校留学,半年后逼迫他离婚另娶日本女子……她的日子从此都是灰暗的。

若说她灰暗日子里还有唯一一点光亮的话,那就是香度。她带着他颠沛流离,担惊受怕,为的是什么?为的就是那么一点点希望,希望香度有一天能够将日本人从她手里夺走的生活还回来!将她的他还回来!

香度的叔父含辱吞声,面上对日本顺眉顺眼,底下想法设法,押宝一样更是对他倾注了全部的希望……

然而香度竟然这么的不争气,辜负了她的殷殷期望,更是辜负了他叔父的殷殷期望。

她恨恨回头,再瞧一眼香度。

香度似被母亲的目光凌迟得无法自持,只能垂首立着,双手交握,指甲暗暗地划过手心,疼?还是不疼?

自己一点儿都不觉得了。母亲生气自然有她生气的道理。

然而自己有错么?不过是跟一个女孩子说了两句话。那个女孩子天真得,并不像母亲嘴里的世人一般的诡计重重。

这世上的人中,认识的女子里,除了母亲和一个傻傻的秋大姐,就是她了。母亲一直教导自己人世险恶,谁都存心不良。可是自己认识的这三个个女子,母亲是温顿可亲,秋大姐是心机全无,她是纯良可爱。若她们就是代表着外面的世界,那自己何必成日躲躲藏藏遮遮掩掩?

他心里并不觉得自己有错,所以即便是低头,也是低得不情不愿的。只是习惯­性­地用乖顺来抚慰母亲的心。

如夫人看得出他的不情不愿,心里火气又燃起,只恨自己下不了手去打他。

“阿弥陀佛。”普净法师出现在门口。屋里半分天光瞬间成了一室祥光。

如夫人慌用手帕揩去浮泪,起身回礼道:“普净法师,叨扰您了。还烦您上半山来,招呼我们下去就好。”

如夫人让普净法师上座了,自己才侧身落座。

“不知施主找老衲有何事?”普京法师问。

如夫人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才勾起的满腹心事这会儿挤压着眼眶,她差点儿又要落泪。幸而这么多年的磨练,她从不在外人前示软了。如夫人才极力压下自己情绪,瞥一眼香度——他的目光竟然穿门过户,落到院子里头去了,全然没把他犯的错当回事。如夫人心里头的火苗儿又窜上来,她手指点着香度,说:“他……他竟然告诉外人他的名字和住地……”

香度正在揣度院中春­色­,想,待会儿可以画一幅儿画。没料到母亲的指责,便没心没肺地接嘴回道:“我并没有告诉她名字和住地,是她自个儿知道的。”

“她自个儿知道的?她是神仙么?”

香度一听到母亲说她是神仙,竟然低头掖不住地笑了。

他想起来一个笑话,那天他在院里画画,底下送饭的秋大姐看他画得专注,便停下看了一眼,问他:“你画中的这个女子这么美丽,不会是真人吧?”

“是呀,她是神仙。”当时他顽皮促狭心起,便跟秋大姐开玩笑。

“真的?你见过神仙么?”

“见过呀,她就是这后山修炼的一位千年狐仙。”香度想起聊斋志异,随口胡编。

没想到秋大姐真信了,好几次缠着他问狐仙的事儿。

如夫人一看香度竟然还笑,气得身子一颤,立起身,指尖点住香度,提起一口气再要说什么,普京法师伸手止住她,说:“阿弥陀佛,如夫人请稍安勿怒。”

如夫人自知失态,无奈放下那一口怒气,回身坐到椅子上,说:“法师您有所不知,今儿有人来后殿打听香度,说是什么撞翻了他的颜料罐,来赔钱的。您说……”

香度这会儿突然回头,盯着如夫人的嘴,他心里狂喜,是她么?是她么?

如夫人却说不下去了,她看香度神­色­,气极道:“香度,你说,若不是你告诉她,她怎会知道你是香度,怎会跑到寺里来?”

“如夫人,您说的那个她,是个什么模样的人?”法师及时地解救了香度。

如夫人回想道:“是个年轻姑娘,模样儿倒是挺俊的,看起来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但是什么人能从表面看得出真心呢。要是她再泄露点儿到外头,传到那些人耳里,保不齐被那些人盯上,我们就麻烦大了。”

如夫人想起这些年里东躲西藏,一个地方呆不了一年半载就被那些人发现,这地儿已是待得时间最久的,也就两年多而已。还是亏得寺里主持普净法师想法设法。他是香度父亲当年风光时,在京城交结的至交好友。

普净法师倒是泰然,笑:“如夫人说的这姑娘,是不是一身多口袋的衣装,穿着小皮靴的那位?”

“法师,您也见过她?”如夫人想寺里香客信众众多,法师普

渡终生,难得单记一人。

“这孩子,算是多年前的故人吧。倒是不必担忧她。与那些人定是毫无­干­系的。”普净法师话锋一转,道:“不过,既然有人到寺里来寻香度。必定是您和香度外出时有所差池。老衲劝您非有必要之时不出此院,采买置办只需交给寺里杂工,若是重要事件可交老衲,替您安排。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不止那些人,土匪流兵,三教九流,该提防的都得提防。”

缘结灵陀,无时不风波 5

如夫人低头叹息道:“多谢普净法师提点。前些年,到处求人,难免留下许多踪迹。这两年幸得法师庇护,已是好过了许多。只香度,他年岁渐长,想必总对外面的世界诸多好奇,还请法师多方留心。”

“这是一定的。请放心,如夫人。”两人说到香度,都目光来寻,却堂下哪里还有他的身影?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悄悄溜走。

如夫人与普京法师一起出门,小和尚在门外战战栗栗地说:“香度自个儿开了门,说去厨房看看今个儿吃什么?”

如夫人拉开大门出去,早有两个男人围上来。如夫人怒了:“你们­干­什么事的?香度出去了也不知道?”

“少爷只说他在寺里转一圈。”其中一个抖索着胆子回了话。

“寺里现在也不安全了,以后这院门都不让他出了,听见了没有?”

“听见了。”

“那还不快去寻?”

两个人踢踢踏踏地跑远了。

如夫人急急走到膳食间,进到厨房里。厨房里烟气氤氲,几个伙夫忙着洗切蒸煮,秋大姐正在灶下添柴加火,看到如夫人,她立起来,嘴里咕嘟一句问候道:“如夫人。”

如夫人知道香度一向与这位傻里傻气的大姐走得近,便问她:“秋大姐,可看到香度了?”

谁知秋大姐瞪着茫然的眼,道:“没见着香度,今儿倒是见着狐仙了。”

一句话说得如夫人摸不着头脑,也没空闲功夫跟她计较,丢手走出厨房,一顶头看到刚去寻香度的其中一人从大殿那里拐过来,急急地跟如夫人小声说:“小五看到少爷了。”

“在哪里?”

“在观音娘娘那殿前。”这人是行伍出身,不认字,什么大雄宝殿天王殿三圣殿他不识得,但是各尊菩萨却分得清明。

“怎么你们两人都拉不回他一人么?”

“那边人太多,少爷又不听劝,怕拉扯得惹人眼目……”小五小心地分辨。

幸而如夫人并没认真听,她正急急地赶路。她一路走一路想,香度一向乖顺,今儿确实异常,自己的话都听不进,更何况是小五与小顺的话?

那边人群挤挤挨挨的,今儿既非初一又非十五,怎么这么多人来烧香拜佛?想是这年头不好,收成锐减,民不聊生,只能来祈求佛祖保佑下年好过一些。

远远看到香度,靠在明黄墙根前,掩在一株虬枝松树下。不晓得为什么,那个人仿佛不是她平常所见的香度一样。

早春的日头还是短的,这会儿一轮金乌已经西斜到墙外去了,墙下是斜斜的一线,一半儿是浅黄,一半儿是深黄。香度就嵌在那深黄中。

他今日穿的是条纹立缝西装裤,一件套头羊毛衫,刚儿山风急,如夫人又催着他套上了平绸的立领小马甲。他这会儿半土不洋地嵌在暗影中,整个人滟滟的,面上闪着一团琉璃光,简直是掩不住光芒的一颗珍珠,仿佛是黄底彩绘锦屏上坠的祥光四­射­的画中人物一样。

香度在他母亲与普净法师商量限制他行动自由的时候便偷偷溜出来。

他带着一个孩童在禁嘴之前要偷偷地大吃一顿的心理,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他这二十年简直是在母亲画好的圈子里转,沿着母亲指定的路走,偏斜一点都不成。他有一回在书上看到“画地为牢”的句子,他可是深刻地体会到了。

以前小,每次出去都是母亲陪着。也因为小,一直唯母命是从。母亲喝一声,他必得喏一声。

这几年渐渐大了,是他陪着母亲了。有的时候,他会稍稍地不听母亲的话。母亲便气便急。那一次,他偷偷出去买颜料,也是哄了小五小顺,才脱了身的。回来后,母亲生了三天的气,瘦了一大圈,这才稍稍气­色­好了点,这又不得不再度惹母亲置气了。

今儿香度并不知有人来寻他,要不是母亲生气叱责,他哪里知道凝香寻了来。

他是记得凝香说过,你住哪里?我送钱过去。

当时他并不把她的话当真。

况且他并没有告诉她,他住哪里?她是如何寻来的。难道她真的是狐仙么?

这么想着,他只想去问问她,她怎么寻来的?想母亲以后对自己的看管更严,再不问,也许,也许就没有机会了。

他与她就好像两团各不相­干­的颜­色­。他是蓝,她是黄。一个冷的,一个暖的。一个是深的,一个浅的。被命运无意间搅和在一起,竟变出了绿­色­,那种生气勃勃的春意无边的颜­色­。就是身边这些松柏菩提之类的颜­色­——生命最本原的颜­色­。

他就只想问问她,他怎么寻来的?问过后会怎么样?他没想,也许他还是他的蓝,她还是她的黄。他还是他冰冷孤单单的世界,她还是她明亮鲜艳艳的光­阴­。

他急促促地一路走,一路在香客信众中寻,寻了半天都没见,又担心母亲与小五他们寻过来。抓他回去,将他禁锢在那一片蓝里。

香度在这一头那一隅没头苍蝇一样到处寻找那一抹身影

香客中老人孩童多,年轻姑娘倒少得可怜。凡是衣着鲜艳一点儿的人,他都赶过去仔细瞅一眼,怕错过了她。有人当他是花痴,翻他一个大白眼,看他面­色­白净,倒不与他为难。

清冷冷的暮晚风疾,寺中佛幡翩翩舞舞。他急出了一头的汗,被冷风一吹,寒凉得沁心入骨。想,也许她寻不着他,已经走了。便有许多失望,心里头空空漠漠的,本是春日好景,却成了他眼里头的漫漫黄沙起。

走到三圣殿前,衣衫褴褛的香客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聚在一起交头接耳,多是壮汉,他耳中漏进三两句话。

“只抓那一个么?还是两个都抓?我瞧另一个也很俊的。”

“云哥怎么说,就怎么办。别多事。”凶狠的声音低喝。

“是不是云哥想媳­妇­了呀?”另一个声音­淫­邪地笑:“也是,只有那么俊的姑娘才能配做云哥的压寨夫人。”

“住口,来了来了……”

缘结灵陀,无时不风波 6

谁来了?香度听不明白了,还道是事不关己。

再往前走几步,就要出山门了。他终于立定,作势要回头了,可是心下还舍不得,便想在墙根靠一刻,待心里的漫漫黄沙停歇下来,成为寂寂无垠了无生气的沙漠。

风好似又紧了一阵,佛幡舞姿热烈。这年头香客多,供奉却少。原来布做的佛幡,现在统统改成纸做的了。那一只佛幡是黄­色­长椭形浆纸,下面丝丝缕缕半寸宽的纸穗子,在风中撕撕扯扯,好似嘻嘻闹闹,你推我一下,我挤你一下的天真浪漫的孩童们。

纸穗子牵扯不清的笑闹中,拂过两个年轻的女子,一个着绯红­色­的洋装,一个着姜黄­色­猎装,都是新派的装扮。

纸穗子撕扯得更是殷勤了,渐渐地女子们的半个身子都牵牵缠缠地显出来,仿佛是暗房里洗胶片,人影儿从脚下开始逐渐地清晰明朗起来。

香度的心被佛幡舞乱了,他喉咙里想要发出声音,不知道是因为风紧,还是其他什么缘故,声带发紧,那声音就生生地被闷在胸口,怎么都出不来。

凝香身边还有个女孩子。她们一边走下青石台阶,一边挽手交谈。凝香恰巧是脸偏过一边,并不能够发现香度。

凝香走下一级青石,手就随着步子拍一下汉白玉扶栏,眼看就快要拍到头了。

香度正在犹犹疑疑,该不该上前去与凝香搭讪?或许太过唐突?

才刚清冷的落日斜辉,这会儿又炽烈起来,烧灼得人煎熬不过。

突然呼啦啦涌上一群香客,都穿着破破烂烂的烟灰­色­深蓝­色­或者石黄­色­袍衫。那些人似乎不太懂得规矩,硬生生地将凝香与小雅分开了。

小雅站在一边,静等那群人散去,以期再与凝香挽手。

等了两分钟,她发觉不对头,凝香似乎被人挟裹着,快速地朝山门移去。她并看不清状况,跳起脚,只能看到烟灰­色­深蓝­色­石黄­色­袍衫影影撞撞,间隙里能看到隐约的姜黄­色­猎装衣料,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了,想叫喊:“凝香——”

然而发出的声音却是如此的奇怪,似乎是男人的喉咙。“凝香——”再一声呼喊,小雅这才明白,这声音并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的,而是那边的一个年轻人。

他一张清秀的脸此刻紧张地扭曲着,嘴里呼喊着,整个身子却被两个身强力壮的男人摁在佛墙上。紧跟着,他的声音也被堵住了,是一位中年女子,用锦帕子塞进了他的嘴里。年轻人只能拼命地瞪着眼,瞪得两只眼珠子好像都要突出来了。他还瞪还瞪,好似他的眼珠子也可以蹦脱出眼眶,去救凝香出危难一样。

小雅回神再去寻凝香,这才刹那一转念间,哪里还有凝香的影子?山门处空荡荡的,只有山风呜呜咽咽穿门而过。小雅脑中轰的一声,身子一松,整个人瘫软在地。

香度被小五和小顺一边一个架着胳膊,一路拖过来,拖到小雅身边,他的脚尖抠住石缝,嘴里嗯嗯哦哦地叽咕着,折腾了好一会儿,还是被人拖上青石台阶了。

如夫人站到小雅脚边,深叹口气,多有不忍,然而一转念,自身已是泥菩萨过河,怎可再度他人?狠狠心,走了。

刚才还热闹纷纷香客满盈的寺院一下子冷清下来,只有三两落单的香客从山上一路拜佛拜下来,拜到三圣殿前,看到一个女子惶惶坐在地上,心善的围上去,纷纷问:“姑娘,你怎么了?”

“姑娘,被人打劫了么?这年头,女子还是不要单身出行的好。”

“要替你报官么?姑娘?”

一人推挤开人群,一看到小雅,奇道:“咦,小雅小姐,凝香小姐呢?怎么不和你在一起呢?”

小雅抬头,原来是送她们到半道上的荀家司机,这刻儿按照与凝香的约定来接她们回城的。终于看到一张熟脸,小雅从半痴的状态里醒来,落命地抓住司机的手,说:“快,快,快,凝香被人抓走了。”

司机的脸唰地白了,话都说不利索了:“……被……被……人抓……走了……”

吴爽送凝香与小雅进入灵陀寺,束马在近处,眼见着她们进了寺院山门,才策马扬鞭而去。

都说这一带匪患作乱,寺院佛门净地,他们到底该是忌惮一点。况且灵陀寺钟鸣经禅,香客盈盈,匪徒到底是匪徒,不至胆大到光天华日行凶,贸然冲撞佛祖与信众。

他随着骑兵们在乡间小道上踢踢而行,还是有点儿心神难宁。

他这次出行,确实是带着任务而来的。

香城东面一向是攻防要点。东郊沿着香河,筑有几丈高的护城墙,是经过几朝几代战事累积下来的。城墙近期经过修葺,坚固异常。

虽然看起来是易守难攻,但一旦战事起,民心才是基础。困守城中,若无物资接济,怕是铁兵铁将,时日久了,也要溃下来。

所以这一趟出来,既是勘察地形,也是摸摸当地人心。

吴爽手搭凉棚,极目远眺。远处巍巍城墙如一条青龙静卧,潺潺香河似玉带缠绕。

这一面是几折青山如锦屏,几湾春水才暖鸭。山脚下点缀着几户白墙黛瓦,炊烟时分,狗叫­鸡­叫,孩童嬉闹。倒真是一副农家

欢乐图。

城墙与青山之间,是一大片绵绵农田,除了大片大片艳艳的油菜花,并无其他作物。偶有一两头老牛哞哞叫着,拉着木柄铁头的犁撬耙田。农人们叫这作讨生活。因为并不知战事何时起,更不知老天是否会变脸降灾,能讨一口算一口,能乐一时是一时。

缘结灵陀,无时不风波 7

以前这一片民风淳朴。农忙时劳作田间,农闲时做做小买卖小手工,这一带算是江浙富足的地区了。近年云南地震,江西四川旱灾,再加上战祸连连,难民一大群一大群地涌过来,也动摇了这里的民心。许多人无心劳作,开始了歪门邪道,甚至­干­起了打劫为生的土匪生涯。

这一片良田,倒是十有八-九是空置的,杂草丛生。香城国民政府针对这一现象,提出并通过了对农民征收农田空置费的提议,以期勒令农民归田,减少匪祸。

吴爽一路行来,竟少见人迹。就是偶有农人出行,远远望见这支队伍,都远远地绕道而行。连孩童都躲在树丫间,偷偷打量,一瞧到他们近了,哧溜下树,跑得不见影儿了。

怕是近年抓壮丁将人心都抓怕抓散了,见到穿军服的,跟见了鬼一样。吴爽倒能体谅,并不以为意。

那一片青山中最险峻的亦是最高的,倒有个好听的名字,名为香妃山。传说当年香妃从西域进宫,路过此地,在山上歇息一夜,自此山上泽被茂盛,其中竟生有一种极罕见的香草,香气浓郁,可止血疗伤祛病辟邪。

吴爽对传说向来是将信将疑,但香妃山确实地势险要,出没的土匪甚是猖獗,是这一片匪患最盛之地。

他远观香妃山,山高林密,明明是日夕将晚,人倦归家的时候。却有三两人影,如觅食后的蚂蚁一般,从田间小径上往山中而行。

“吴司令,天快黑了,这一片传说不太平。我们还是先回去,明儿再来吧?”骑兵队长已经觉到春晚风凉,策马过来征询吴爽。

吴爽点点头应了。骑兵们勒马掉头,踢踢踏踏顺着原路返回。吴爽再看一眼香妃山,不晓得怎么的,眼皮儿一跳,心想:“不晓得凝香与小雅是否回去了?”终于还是提缰疾驰,追赶自己的队伍去了。

吴爽进得城来,将马交给骑兵队长带去马廊饲喂,自己步行去宿舍。

他的宿舍在省政府侧翼,是一栋青砖小楼,是政府出资租赁的。

年纪大的有家眷的政界要员们都携家带口地在外租房或购房,政府承担一部分安家置业费。只有吴爽这样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单身汉子,才住这样的宿舍楼。当然,也有极少几个担任文职的姑娘住在楼上。

吴爽知道小雅住在三楼,他想着要不要小雅回来没?但又怕人误会。楼里面都是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对于男女之间的事正是敏感之时。听风便是雨,没的又说不清楚。

远远看到荀家的汽车停在政府门口,吴爽心下暗奇。凝香父亲荀南郡一直对唐启汉不冷不热的,那态度淡得能滴出水来。今儿又是小礼拜日,又是晚上的,他倒跑来了?还是凝香回来了,到政府里办事?这会儿也不该有外客来访,需外交专员来额外办公的?

他一路想着,人已经一路走过去了。又看到警察局的张局长急匆匆地从行政楼里面走出来,跨上摩托车,正在发动。吴爽赶过去问他:“张局长,你今儿不回家陪嫂子?这么晚了还来这里­干­什么?”

张局长看到她,一脚踩动了摩托,一边说:“吴司令,出大事儿了!我哪里还有心思陪你家嫂子哟。”

“出什么事了?”

“荀外交专员出事了?”

“谁?”

“荀凝香呀?”

“出什么事了?”

“据说是被人劫持了。”张局长一拧把手,摩托车轰隆隆地颤了一下,开走了。留下一股呛口青烟,将吴爽笼罩在内。

吴爽眼前一时云遮雾罩,脑中轰的一下,木住了。一阵晚风吹散了烟雾,吹醒了他,他转身朝政府大门跑去。

门口卫兵认得他,并未拦,不过倒是奇怪,这吴司令慌慌张张的,倒与平常作派不同。

吴爽一头闯到省长办公室时,荀南郡与唐启汉一起扭头看他。花枝吊灯里的白炽灯光晃在他脸上,晃得他脸如浆纸,帽子都歪斜了。吴爽伸手解开风纪领上的套扣,没来得及与省长与荀南郡招呼,便直直问道:“凝香出什么事了?”

荀南郡回头猛吸一口烟,血红着一双眼,没有作答,他手头的珐琅嵌金丝烟缸里,已是一缸子的烟ρi股。

唐启汉伸手连连下按,招呼吴爽:“坐,坐,吴司令,我刚差人去找你,听说你没回……”

“凝香到底出什么事了?”吴爽没心思落座。

“她被人劫持了。事情比较棘手,只知道她被人劫持了,具体对方是谁?目的是什么?目前还不太清楚。”唐启汉还保持着耐心笑容。

“她在哪里被劫持的?”

“据秘书小雅说是在灵陀寺。”

“灵陀寺?”吴爽觉得一把刀森森地搅进了自己的胸腔,是他亲手将凝香送到灵陀寺里去的。然而他还是问:“小雅呢?”

“在隔壁屋里……”吴爽话还没听完呢,人已经拔脚走了。唐启汉有点儿不悦,这个吴司令到底是年轻张狂,仗着他是中央军的出身,也太不把他唐省长放在眼里吧?

小雅裹着毯子坐在隔壁厅里的紫檀­色­沙发上,有点儿木呆呆的,刚才的事情跟做梦一样,可是她偏醒不过来。

她的脑海里满满的都是烟灰­色­、深蓝­色­、石黄­色­袍衫,推推挤挤的,却怎么都辨不清那些袍衫之上的脸,好像那些人都是统一的没鼻子没眼睛,是面目模糊的稻草人儿。

唐闵倒了一杯热茶,捧在她的手心,她不喝,茫然地问:“唐闵,凝香会被杀吗?”

“不会的。这不过是一桩普通绑架案,定是有人贪荀家家财。我猜不多久荀家就该接到勒索,只要荀家给钱,一切不是大问题。张局长不是已经安排下去了吗?你放心。一切都会没事的。”

缘结灵陀,无时不风波 8

可是小雅如何能放下心来?她总觉得一切不会如此简单,可她又说不出她的疑虑。

正默默着,门被推开了,门上半扇木格子玻璃震得格拉一下,幸而没碎。

推门的人是吴爽。唐闵正要责怪他吓着了小雅。吴爽却无视于他,直接问小雅:“小雅,凝香是被谁劫走了?是怎么劫走的?你详尽地说与我听。”

唐闵有点儿恼,这件案子警察局早接下了,吴爽这样急慌慌地狗咬耗子,真是多事。

小雅也是心急,带着病急乱投医的意味对吴爽说:“那会儿,我们都准备回了,正往山门口走。突然来了一群人,将我们冲散了,我还在奇怪那么宽的路不走,怎么偏偏要挤到我们一起。就发现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

“凝香被人挟裹着朝山门外去了。”

“她有挣扎么?”

“我看不清,因为那些人人长高大的。挡着了我的视线。也许她是晕过去了也不一定。”

“你看到那些人里有比较特别的,或者说领头人的之类的么?”

“那倒没有,因为慌乱,再加上他们都是背对着我的。要说是特别的人,倒是真有一个……”

“有特别的人,对么?你记起来了,对么?是不是有人叫他云哥?”吴爽的眸子在昏昏的透黄光灯光下,漆漆发亮,他想起那天那个突然回头凶马的眼神,好似现在还在寒泠泠地望过来

“他叫不叫云哥,我倒不确定。只看到凝香被劫的当儿,他被人死命地摁在墙上,还有一个中年女人堵上了他的嘴。”

“为什么堵上他的嘴?”唐闵听说书一样地听到这里,奇怪地Сhā嘴问。

“因为他在大声地喊凝香。”

“喊凝香做什么?”吴爽有点儿迷糊了,如果是云哥劫走的凝香,他倒该暗暗地得意,悄悄地溜走才是。

“我看得出,他很担心凝香,似乎在提请凝香注意。而且我很肯定,若不是被人摁在墙上,他一定会拼死去救凝香的……”

说到这里,吴爽明白了,小雅嘴里的特别的人与他思想中特别的人南辕北辙了。他有点泄气。

况且出来个要去拼死要救凝香的人,让他对自己的猜想多少失去了点信心。

他载着凝香策马奔驰,春风习习,这是多久之前的事儿?不过才一两个时辰,凝香竟然被劫失踪,生死未明。

吴爽见再问小雅也是枉然。起身正待要走,小雅却又说了:“那个被人摁住的年轻人,一定是住在灵陀寺里的。”

“你如何知道?”

“我亲眼见他被那两个男人与那中年女人带到寺院里去了。”

吴爽一听,立起身,跟唐闵说:“烦劳费心,照顾小雅。”

唐闵心下想,这是我的本分,用得着你来说这句话么。想刺吴爽一句,还没来得及,却不想他依然如进门一样风风火火地甩门而出了。

唐闵闷哼一声,恨恨坐下了。

吴爽从政府行政楼里是跑出来的,跑得走廊上木头地板空空震震的,门口站岗的小兵们奇怪地朝里面瞧,想瞧瞧谁在造次,却不提防吴爽一顶头冲了出来,他们慌忙回身立正敬礼。

吴爽跑进骑兵的马栏里。

小兵刚给那一群下午出过任务的马儿喂饲了粮草刷净了尘土,一看到吴爽来,以为他是来巡视抽查的。往日这些后勤旮旯都由其他下官来查验,今儿竟然是司令亲自出马。小兵吓得一个激灵,呆在当地。

吴爽说:“快给我找一批膘肥体壮的马儿,急用。”

小兵“哦”了一声,人还没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解了一匹马将缰绳递给吴爽。

吴爽也没细看,跨上马“吁——”一声,扬着蹄子就急急奔走了。

空旷森黑的田野里,白日里的春花微风变成了暗影寒露,夜风肆掠。黑黢黢的崇山峻岭间,偶尔一两声苍狼悲鸣,唤起了阵阵犬吠,在夜的辽阔与荒芜中,更添了一层寒意。

只一条微白的官道上一骑黑影踢踢踏踏,将凝成一团一团的清冷薄雾划开一刀,留下夜的伤口。

吴爽骑着马儿,才出了城,就发现自己太大意了。竟然选的是一匹瘸腿的马。不知道是因伤还是因病,马儿右后腿一着地就微微颠簸一下。这刻儿再回头去换马,又是一番折腾。

正在懊恼之际,一阵蹄声裹着风从自己身边疾驰而过。

虽然天黑无光,吴爽却感觉到两道冷光一闪,从他的军服上扫过去。他扯住缰绳,回身细看。那马已奔远,只是马上人曲背弯腰,脸隐在破草帽下,扭头也在细细打量自己。吴爽心下一凝,已猜到他就是日间惊他马儿的人。这么晚了,他策马进城,却是为何?

吴爽欲要策马追赶,看自己马儿的状态,怕是强鞭硬赶,没一会儿就要暴毙于胯下。无奈深叹口气。决定了放弃,就继续顺着官道,驾駆着病马,慢慢往灵陀寺方向而去,希望赶在寺僧就寝前到达。

此时,天上一弯浅浅下弦月,几乎无光,是绣娘粘着浆糊贴上的图案,还没功夫细描重绣。倒是几颗星星,夺了月的光辉,闪着寒寒的小眼,俯视着人

间。

守门的寺僧查看山门内外一切如常,便熄灭了门顶的两盏杏黄灯,才拼着力气将两块厚重木门推阖上,就传来啪啪拍门声。他愕然了一会,摇一摇头,继续推上门闩。

荒山野岭,常有野兽来捣乱,也是寻常。寺僧提着灯笼,正欲走开。今日这兽还有股儿锲而不舍的­精­神,拍了半天门还不走。仔细一听,竟有马儿的低低响鼻嘶鸣。

寺僧连忙打开门,灯笼的昏光将一个阔脸军人的影子映在他自己的身后,拉得老长。

大结局 (防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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