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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书网 > 茗剑传奇四连环 > 第二十一章:幕后

第二十一章:幕后

白,雪白。床榻桌椅,被褥帐幔,每一处都是,每一件东西都是,只有地面是化不开的浓墨,看上去坚硬冰凉,光可鉴人。“如雪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奇怪的诗句忽然浮上心头,她转目一瞧,桌上雪白瓶中,竟然真的Сhā着一枝硕大丰美的优昙花,不禁起身走了过去,轻轻抚摸那花瓣,寒凉难当,却是白玉琢成的假花。

“你终于醒了,”清冷的声音背后响起,“绮露露。”

玉露一惊,手一松,花朵连着瓶子坠下去,一股微风耳畔擦过,瓶子握到一只雪白的手里。她倏地转过身去――

美,只是美,美得不像人,美得如同画,如同雕像。她十六年之中见识的男子不多,然而个个都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且不说人中龙凤的父亲和三位姐夫,便从离家始,冷峻如大叔,华贵如金风,韶秀如陶之曜,却都没有这人的美那般震撼。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年龄的出世之态,一袭白衣如雪,他着了却是无比熨贴,似诗词押了韵脚,丝竹和了曲调,良辰美景入了惜缘人之眼。

她不禁怔神,心底的不安感却越来越浓重,退后几步,警觉地看着他,“你是谁?”

“你问我?”他将瓶子放回原处,反问她,“知道自己是谁吗?你是绮露露。”

“呸!”玉露才不会因他长得美就格外留情,狠狠啐一口,“你才是绮露露!”

“我是巫相夜拂晓,”他负手而立,又重复一句,“绮露露。”

“什么五香六香的,我不认识你!”他身上瘆人的寒气似乎很快就传了过来,玉露壮起胆子,连珠炮似地说下去,“我告诉你,我叫萧玉露,我爹爹就是‘茗客’萧茗,你敢动我一根头发,他就会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呵!”他霍然冷笑,一掌拍在石桌上,“旧帐未了,他敢踏上优昙崖一步,就看是谁死无葬身之地!”说话间桌面微微下陷,现出一道极深的裂痕来。

玉露真的被震到了,半张着嘴看着那桌面,心里飞快地盘算,这人和爹爹好像结怨颇深,莫非是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会吧......爹爹脾气一向很好的。他和爹爹有仇,抓自己来难道是想作诱饵?作人质?混蛋,我才不会被你吓倒!也学他的样子一拍桌子,大吼一声,“五香六香!你听好了!我才不怕你,我爹爹更不会怕你,就算你劫了我也没用,我爹会带着我三个师姐,踏平你这个优,优什么大头鬼的崖!”

“放肆!”他听她出言不逊,竟这样称呼优昙崖,不由怒气顿生,断喝,“敢对优昙如此无礼!跪下!”

玉露不明白他说的优昙是什么意思,但跪是绝不肯跪的,只仰起脸站得笔直,忽然腿上一软,啪地跪倒在地,原来被他击中|­茓­道,再也站不起来,恨恨地抬起头,咬牙切齿地骂道,“你这个小人!”

“呼我巫相,绮露露,”他站在那里,“你也听着,不是我劫了你,是萧茗他劫了你,你本来就属于这里,是他将你盗走十六年,这一笔帐,我该不该和他算!?”说话间眼中寒光大盛,只叫人心惊胆战。

玉露跪在地上,脑中却是混沌一片,爹爹盗了自己?自己可是个大活人,又不是什么宝贝,谁会傻得来偷啊,还十六年前?这个五香花生米又在胡说八道挑拨离间,越想越气,调门提高八度,“五香!别以为胡编两句我就会信你!难不成你还敢说我不是我爹的女儿!”

“......”他走过来,雪白如昙的面孔俯下来,眼中有一股深深寒冷,寒冷之中却又跳出火焰来,“我宁可你――不是!”那声音里说不清是恨,还是遗憾,残酷和美,美和残酷,同时呈现在这张面孔上,玉露呆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你跪在这儿,好好思过,”夜拂晓直起身来,眼神空漠,“该知道的,你总会知道,不管你愿意,或是不愿。”说罢飘然而去。

“死五香!”玉露醒过来,腿脚不能动弹,只得在他背后高声叫骂,“我不会放过你!”然而那背影很快消失在重重纱幕之后,只有她的娇声在偌大空间里回荡不绝――不会放过你......会放过你......放过你......

地上又硬又冷,跪得久了,膝盖渐渐没了感觉,玉露从小到大,便就有些闪失,也都是自找的不能怨人,可这样被虐待却还是头一遭,不禁想起爹娘来,鼻子一酸,泪珠就要落下,猛然醒道自己是爹的女儿,断不能让那五香花生米看笑话!想及此抽抽鼻子,硬生生把泪珠忍了回去。那花生米说得没头没尾,这一切究竟为何?他和爹是怎么回事?把自己扣留在此又是为了什么?十六年前到底发生过什么?到底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什么?却是千头万绪毫无头绪。膝上冰冷麻木的感觉隐隐传来,她只得不断想着恶毒的话,在心里偷偷咒骂夜拂晓。骂着骂着,不知怎的,竟然睡着了。

一只手轻轻拂过面颊,如冰天雪地里吹来一抹春风,她只觉得温暖非常,就象娘亲的抚摸,忍不住贪婪地握住,忽然醒觉这不是梦,慌忙睁开眼来,却见一个容貌秀丽的女人蹲在旁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不由一惊,松开手向后一躲,警惕地瞪着她,“你是谁?你要­干­吗?”

她却微笑了,语气轻柔,“别怕,我只是忍不住来看看你,我叫夜阑珊,是这儿的巫医,你就唤我的名字吧,”看着她不由得又笑了,“真......”却又把下面的话吞了回去,伸出手摸摸玉露的腿,“冷吗?”

玉露戒备心稍解,点点头。

夜阑珊微微叹了口气,低声自言自语,玉露竖起耳朵,隐约听到,“真是的......拿孩子.....气呢......”还没太明白,就见她伸出双手来,轻轻按摩自己的腿脚,知道她在活筋舒络,索­性­道,“别费劲了,直接解|­茓­不就好了?”

她手下一颤,抬起眼来,“你不明白,若被他......”忽然侧耳倾听,脸­色­微微一变,“我先走了,”急急起身,很快消失在了纱帐后。

玉露正摸不着头脑,眼前忽然盛开一抹雪白,抬头却正是夜拂晓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你知错么,绮露露?”

“我是萧玉露!”玉露不服软地瞪着他,“知什么错?我才没错!”

“今后你只是绮露露,这是优昙崖的规矩。”

“规矩?”玉露挑起眉毛,“哦,我知道了,原来这里的规矩就是叫些又难听又滑稽的名字,怪不得你叫五香!”

“你!”他眼角一挑,终压了下去,“绮露露,我念你初为巫女,暂容你不知礼数,以后断不会任你如此乖张放肆,再若有犯,绝不只跪着思过这么简单!”

“巫女?”玉露一愣,立刻回嘴,“谁是巫女?夜拂晓,别以为在这妖里妖气的地方,和你这妖里妖气的人在一起,我就自然而然成了什么鬼巫女!你作梦!别说跪着,就是打折我的腿,你也休想如愿!”

“称我巫相,我只说一次,”夜拂晓语气严厉专制,“生为巫女,这就是你的命。撒泼装傻,都无济于事。”

“命?”玉露放声大笑,“莫非你比老天爷更知道我的命?夜拂晓!告诉你,我死也不会作你优昙崖的巫女!你有本事就把我杀了,否则等我爹爹和师姐一来,我绝不会放过你!”

“你放过我?”他好像听到了一个笑话,竟然笑了,低头抚摸瓶中的优昙花,“我只道萧茗教出的丫头粗野无礼,却没想到竟也如此孤陋寡闻!只要我想――”瓶身一震,花朵已握在他手中,“将‘醉茶缘’夷为平地,令他横尸当场,也并非什么难事!”他转过身去,雪白花朵握在更白的手中,在背后微微颤动,“绮露露――你不作巫女,我就会让萧茗全家殉葬。”

玉露正是怔仲,膝上一记蚊叮,一瓣白玉优昙铮然落地,那花瓣­色­泽竟然殷殷如血,不她禁暗惊,偷偷拾起来,手儿却一哆嗦,原来那花瓣炙热如焰,白玉边缘已经卷曲焦黄,如同鲜花在烈火上烤过一般,只要稍加劲道,恐怕就会立刻熔化。她何曾见过这样霸道邪门的功夫,当下呆住,心里只有一句话,他会杀了爹和娘,会杀了爹和娘......

夜拂晓用飞花解|­茓­,见她还呆呆跪在原地,微一皱眉,冷冷道,“骨头软么?这不是萧家,别指望谁会扶你!”说罢拂袖而去。

玉露猛然醒过来,手撑地勉强站起,跪得太久,双腿已经失去知觉,只得一拖一走,好不容易蹭到床边,重重坐下。她虽然被囚暗室,看不到夜幕降临,却感觉得到夜晚的寒气越来越重,不由得抱肩蜷缩一团,渐渐躲向床角。天地之大,如今可视者,却唯有这一角,亲朋之众,此刻可抱紧的,却只有自己。一种从没经历过的孤独和恐惧,从那寒气深处如潮水般无声而来,终于将她的身形淹没。

玉露从惊瑟中醒来,噩梦中爹娘染血的面孔如此清晰,背后那昔日苍郁安静的“醉茶缘”火光冲天,一切仿如身临其境,连疼痛也是撕心裂肺,她不由得紧紧按住胸口,这才发现自己就这样蜷缩了一夜。天该亮了――她茫然地直起身子,空洞的眼神穿过那重重纱帐,然而,周遭只有自己和――寂静,寒彻心扉的寂,古井死水的静。

爹娘要是知道自己在这儿,一定会来的......还有大叔......可――夜拂晓的幽影飘过眼前,她下意识打个冷战――这个神魔参半的巫相,又会怎样对付他们?焦灼了的白玉花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似乎在说:没用的,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所有的反抗都只会成为无谓的牺牲,还是――别来,都别来,她嘴­唇­蠕动,不自觉轻轻说出了声――就让我留在这儿,都不要来――

一阵寒风穿堂而过,夜拂晓那咬牙切齿的表情骤然掠过脑海,她不由一颤,就算爹爹不来优昙崖,自己再这样对抗,夜拂晓会不会找上门去?她实在不敢想象爹爹与他相遇的惨况,不,决不能让这发生,她纤长的双手慢慢握紧,仿佛握着的是自己的决心――爹、娘,这十六年里,我只会惹祸,只会让你们为我担心­操­劳,现在,该是我为你们做些什么的时候了......

――放心,我会努力地习惯,习惯遗忘,也习惯被遗忘,我可以,一定可以,真的。

一朵雪白毫无预兆地飘过,蓦地静止在面前,象是突然被勒住了辔头的云,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衫落到床边,“你的。”夜拂晓本以为少不了再度舌战,却见她抬起眼来,“你真要我当巫女?”

她眼里有一种豁亮的决然,又隐着一种极深的黯淡,他不由微微一悚,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好,我有个条件,”她并不畏惧与他对视,“不管你和我爹有过什么恩仇,从此一笔勾消,绝不许再寻萧家任何人的晦气,”她似乎看出他眼中的不屑,反倒洒然笑了,“我或者没甚么筹码让你答应,不过我爹至少教会我一样,就是言而有信,只要你守诺,我便留在崖上,随你说做巫女也好,什么也好。倘若你不答应,你也知道,一个死人活过来很难,但是一个活人死掉实在是太容易了,假如我闷到哪天想不开,哼也不哼就死掉了,你岂不是赔个底掉?”

言而有信――那双幽深澄明秋水,似乎透澈得可以眺望到极远的过去,带着暖语笑音的影子从那深深潭底遥遥浮上来,他听见心里有个声音在说――答应她,答应她,醒过神来背过身,“换衣服去。”

“你答应了?”她追问,不满足于任何含糊的答案。

“他萧茗的命,就那么宝贵么?抵得过我优昙崖的巫女?”他似不屑地嗤一声,“你最好用心,别让我反悔。”

“你不会有后悔的机会,”她抓起衣服,跳下床,“我也不会给你要挟我的机会,巫相。”

她终于这样称呼自己,或者,这是一个值得承诺和接受的开始......希望是......

“等等,还有,”心底的恐惧并未随着这个盟约的结成而有所消减,那感觉不是来自夜拂晓,而是来自一种隐隐约约的预感,一个诱惑她去接近去触摸却又不断闪躲不断后退的谜,也许只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刹那间她脱口而出,“除了巫女必须把握的,其它我都不想知道,更不想从你口中知道。”

难道――我就会愿意讲述?就会愿意记得?如果可能,我宁可如你一样混沌无所知,然而他并没有回头,只在背后丢下一句话,“我会再来。”

这是件深红袍子,上面连绵不绝地盛开着大朵大朵的优昙花,白如雪,红似血,浓墨重彩的对比,绚烂神秘的异国情调,可突兀地立在这黑白天地之中,怎么看,都觉得那绚烂之中透出一股苍凉意味。

“跟着我,”夜拂晓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扫了她一眼,便又转身穿帐而去。玉露跟在后面,心里偷偷松口气,其实只不过两三天没见天日,便觉得要窒息一般,幸亏就要出去,可很快便发现高兴得太早了,夜拂晓带着自己只不断穿来穿去,上上下下折折拐拐半晌,忽然停住了脚。

玉露偷眼从他身后望过去,却是清净素雅的一个居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案上供着一瓶团团如玉的优昙,那画像却是背面朝外,好不奇怪。她忍不住凑上前去,刚想翻转过来瞧瞧,却听夜拂晓喝道,“别动!”忙缩回了手。

夜拂晓拈了一束香燃着,一股陌生却又熟悉的清香悠悠而来,她站在一旁,正皱着眉头回忆是什么味道,却被夜拂晓扫了一眼,“跪下!”只得偷偷扁扁嘴,跪倒案前。

他握了燃香在手,垂首默立片刻,忽然吟道,“如雪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

“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召唤神灵的歌唱,”玉露脱口接道,内心深处传来的诗句,抑制不住地在­唇­边流淌,“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女子,伫立在天神的注视之下,每次祈祷都在他眼中,得到纯洁而强大的力量。是谁庇佑她,是神,是神,是谁侍奉神,是我,是我......”吟诵完骤然回神,不由得微微张了嘴,却见夜拂晓凝视自己,看不出是喜是怒,忙道,“也许我以前在哪读过,记得也不奇怪啊。”

他的目光移到那幅背转的画像上,停留良久,“果然......”

玉露只见他嘴­唇­轻轻动了动,却没听清说的是什么,正在揣测,肩头被敲了一记,下意识一躲,却又被他用香束一敲,“叩三个头。”玉露依言叩下头去,站起身接了燃香供在香炉里,还未待开口,夜拂晓却已走了出去。

玉露跟着他不知又折了几折,眼前忽然大放光明,却是终于来到了室外。她还没来得及深深呼吸,无意一扫,便怔在了原地。

那是一片优昙的海洋,不,与其说是海洋,不如说是军队,那雪白花朵虽然繁密无边,但株株排列得极其整齐,正如一支银盔银甲的军队,风一过便扬起绿叶的旌旗,腰板却还是挺得笔直。优昙是传说中的仙界之花,西方极乐佛国中,善见城的优昙,与阿修罗城的莲、持国天城中的水仙、爱染明王城中的牡丹并称极品,《涅盘经》有云:人身难得,如优昙花,可见优昙在佛家眼中的珍贵。俗世偶有藏植,也不过几株,如何能见到这般漫天遍地的花网?也难怪玉露惊艳之下,浑然忘言。

“还不跟上?”夜拂晓的威喝将玉露唤醒,她忙绕过花丛,却又是一愣,那花海中央赫然一道低谷,内中筑起一座圆月形黑石平台,环绕在四面优昙花墙内,两下黑白分明。

她跟着夜拂晓走上平台,举目四望皆是雪白,只有头顶一方青穹,愈显高远不可及。见夜拂晓拾襟而坐,便也学着他的样子盘膝坐下,就听他道,“巫女之职,为祝祷、占卜、召唤、封印,你种种天赋从未发掘一片混沌,如今只得从最根本之处着手――学会控制意念的力量,”说着合起双目,“听好......”

玉露不敢有违,按了他的指引双目微合,遣去一切杂念,呼吸吐纳,运气凝神,收息以踵,抱神以静,不知不觉心头浩荡通明,似满似无,听得他要自己睁眼,便缓开双目,落眼在不远处的一株优昙上,却见那花朵竟轻轻一颤,心下讶异,刚要告诉夜拂晓,他却仿佛看到了一般,低声道,“看着它,集中心神。”

玉露依言凝视花朵,用意念默默指引,说来也奇,那花朵竟好似明白她的心思,只随着左摇右摆前仰后合,玉露看得有趣,想起波斯旋舞,便悄悄回忆了节拍,让它跟着舞动,果然是摇曳生姿翩翩若仙,便就是自己当日,也不能比它跳得好呢,只可惜了那件舞衣,被大叔拿去――心中不由微微一痛,忽听得砰的一声,定睛看去,那株优昙竟已平空折断,花朵爆裂开来,散落一地破碎花瓣。

“你可看到了?!”夜拂晓睁开眼,眼神凌厉地看住玉露,“正因你心有旁骛,才致如此!如这不是花而是人,你一念之间,他就­性­命不保!”霍然立起,“错在何处,你想明白了,再行练过!”说罢拂袖而去。

玉露不免面有惭­色­,默然垂首不语,见他走了,这才抬起眼,那跌碎的花瓣被风一吹,散入花丛,倏忽便没了痕迹。如果这是个人――她想起夜拂晓的话,眉间一悚――假若这就是自己天生的意念力,就是自己不能控制的力量,那拥有它,真称得上是天神的恩赐吗?一时间心乱如麻,哪里又能有答案?

此时风过花田,声如静夜水流,流过心底,幻化出熟悉的诗句――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女子,伫立在天神的注视之下,每次祈祷都在他眼中,得到纯洁而强大的力量――

只要我虔诚地祈祷,你就会指引我吗?如你认为这个决定是对的,就不要无情地拒绝我抛弃我――她合起了双眼,在周身游动的优昙清香中,静静地重复起了适才练习的步骤。

玉露便在这与世隔绝的优昙崖开始了她人生中一段全新的旅程,也许是因为诺言的存在,也许是因为不愿被夜拂晓轻视,她渐渐能够平心静气地去学习,虽然大多时候,她并不明白学的是什么,也不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她每日往返石室和花坛之间,生活简单安静,夜拂晓教导指引她的修炼,而日常起居则由夜阑珊照料。夜阑珊似乎有所顾忌,偶尔闲话几句,也就匆匆离开了。从她口中,玉露得知夜拂晓便是她兄长,这个温婉的­妇­人并没有她哥哥那种少见的美丽,然而她和善笑容轻柔话语,却令人如沐春风,不禁生出亲近之心,与冷酷严苛的夜拂晓相比,真是龙生九子,有别如天壤。除了这对兄妹,玉露再未见过别人,即使是昔日旧识青衫红袖,这大概也是夜拂晓的刻意安排。

这一日玉露早早醒来,略略梳洗,只等夜拂晓来唤。一眼瞥见枕头底下的手绢,心中一动,慢慢拿了出来。每日在优昙花田修炼完,她都会偷偷摘下一片花瓣,回来包在手绢里,一片便是一日,现在――她小心地打开手绢――已经十片了,已经......十天了,接下来,是十月?十年?她心里陡然一冷,双手一松,枯萎了的花瓣洒下来,落在她墨绿衣襟上。那襟上绣着一朵朵雪白优昙蓓蕾,与暗黄的花瓣,两下定格成鲜明比照。原来一朵花的凋谢,是这般容易,而一段韶华,一颗芳心,怕也是如此吧――

一声轻咳将她唤回神来,知是夜拂晓来了,慌忙裹好花瓣塞到枕下,整整衣服走出去。

眼下正是秋冬之交,这一日更是冷风飕飕,玉露身上寒意来袭,想打喷嚏却怕被夜拂晓听见,忙捏住鼻子轻嗤一声,夜拂晓以为她又在作怪,回头冷冷扫了她一眼,才待开口,却见花田那端有人遥遥走来,定睛一看是夜阑珊,见她来到坛前停下脚,不由眉头一皱,“你怎么来了?”

“我怕她受寒,拿件衣服给她,”夜阑珊抚了臂上搭着的外衫,向玉露微笑。

“珊姨!”玉露欢喜地叫道,不由一瑟缩,“哈啾”打了个喷嚏,就好似为了印证夜阑珊的话。

“你叫她什么?”玉露身为巫女,如此亲昵地称呼夜阑珊,听在夜拂晓耳里,未免逾矩。

“巫相大人日理万机,”玉露瞥他一眼,语调­阴­阳怪气,“这类­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劳你过问了。”

夜拂晓知道她在讽刺自己,也不便就这等小事发作,回身一扫夜阑珊,“跟我来。”

夜阑珊忙将寒衣交给玉露,又对她笑了一笑,这才跟着夜拂晓走过去。

“这次罢了,”夜拂晓走出花田,停下脚,转身看着她,“你记住,修炼时勿来打扰。”

夜阑珊并未辩解,只答了一声是,却又抬起眼来,“大哥,你――”迟疑一下,终是说出口来,“你的苦心我自然懂得,可她十六年来都未在崖上教养,若是急于求成揠苗助长,只怕适得其反欲速不达,难道――没有过前车之鉴吗?”

“我自有分寸!”他蓦地发现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却不愿承认,断然回道,转念一想,做出淡淡不在意的样子,“她蒙昧顽劣,对优昙来由竟是一无所知,便从明日起,每日你与她传讲半日,”却又冷冷加上一句,“说什么,不说什么,心里要清楚,你素来耳根软,别一声珊姨,就被她哄了。”

“我可以不说,”夜阑珊凝视他,“不过我却希望你说个明白。让她承担这个身份,又不告诉她其中缘由,对这孩子,不是太不公平了吗?”

“公平?”夜拂晓傲然冷笑,“优昙崖上,只有巫主,才能和我这巫相讲公平!”

太自负了......夜阑珊暗暗叹了口气,索­性­说个豁亮,“大哥,你若念她是未来巫主,就叫她见一见底下人,大家都看着青衫红袖带她上崖,你却迟迟不肯说明她的身份,就不怕流言四起人心惶惶?”

“我倒看哪个敢说!”夜拂晓一甩衣袖,面有怒­色­,见夜阑珊眼中有惧意,这才怒气稍缓,背过身去,“无稽之谈,你作好本分之事,一切......”竟然头一次隐隐心慌起来,还是嘴硬,“......我自有计较。”

夜阑珊见他如此固执,也不敢多说,静悄悄转身走了。

他缓缓回过身,远处,玉露盘膝静坐,白蕾绿衫风中不住飘舞,犹如黑坛上盛开了一朵清灵优昙。一丝从未有过的疑惑和悲哀涌上心头――我究竟是在和这个孩子斗气,还是在向那过去的命运示威?输了如何,赢了,又能逆转什么?此时此刻,这个优昙崖上最懂“计较”的人,忽然间没了“计较”。

不知是巫医的断言格外准确,还是夜阑珊本人天生乌鸦嘴,当夜玉露便发起高烧来,热度来势汹汹,人也昏昏沉沉。夜拂晓虽然对她没甚么好气,却也心下焦急,站在床边看夜阑珊给她灌药,却有一半都洒在了被上,不由得担忧起来,低声问道,“怎么样?”

“这是祛寒退热的方子,”夜阑珊扶她躺下,掖好被子,“也许有用吧。”

“也许有用?”夜拂晓忍不住反问,“你是优昙崖的巫医!”

“巫医又怎么样?我只会医人,不会医心,能不能好,就看她的造化了,”夜阑珊看也不看他,凝视昏睡中的玉露,伸出手替她理理鬓角,轻轻叹口气,“醒着是孤零零一个人,病着也是孤零零一个人,可怜的孩子......”

难道这是注定的,难道自己真的谁也留不住?他忽然紧张起来,脱口道,“我该怎么做?”

“你还是想想,”夜阑珊终于抬起眼来,还是那样平和沉静,“不该怎么做吧。”

他不啻被当头­棒­击,怔然失神,半晌,忽然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

夜阑珊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却悄然绽开一丝微笑,其实玉露只是伤风发烧,并没有自己形容的那般严重,她只是借机给兄长个教训,提醒他好好对待这孩子罢了。转头见玉露安睡如婴孩,只颊上还有两朵红晕未去,知道已无大碍,心下宽慰,转暗水晶灯里头的鲸瞳[*见《太平广记*鲸鱼目》“南海有珠,即鲸目瞳。夜可以鉴,谓之夜光。”]*,守在床边,不知不觉也盹着了。

玉露忽地睁开双眼,耳边有轻轻的召唤吹拂,仿佛来自极远的地方,却又像是来自极近的心底,那陌生音节流畅宛转,可她竟然听得懂其中的含义,自觉地直起身来,静静下了床,直穿那纱幕追去。

她额上火一样的灼热,心中却是水一样的清亮,石室中本是七折八转路径交错,平日里她连如何走去花田也不清楚,可此时却娴熟无比地转上穿下,停下脚时,已经来到了那个挂着画像的幽室。

那幅画像还是面对墙壁挂着,玉露无声无息地走过去,立在画像前,象灯下一个无名的影子,案上的优昙花幽幽吐香,似诱惑似鼓励,她神差鬼使般地伸出手去,慢慢将画翻转过来,定睛一看,手却骤然一松,踉跄后退几步,后背撞到案上,脚下一软跌倒在地。

那画像刚被翻转过来,画轴还轻轻撞着墙壁,画上一名女子拈花而立,颜­色­绝整,容光傲世,恍惚间秋水似能顾盼,宛然有宝光流转,深红衣上优昙花怒放如雪,眉目神韵竟与玉露如此相象!

她是谁?怎会和自己模样相仿?为什么她的画像会挂在这里?玉露脑中已经不能思考,呆呆倚在案角,视线却无法从画像上移开,忽然听到背后有人轻唤她的名字,只骇得双肩一耸,兀地回过头去。身后的夜阑珊见她惊恐困顿模样,不由又悲又怜,跪在她身旁轻声道,“别怕,珊姨在这儿。”

“她是谁?!”玉露仿佛突然认出了她,激动地抓住她的肩头,眼中­精­光大作,“告诉我,她是谁!”

人算不如天算,大哥,你是瞒不住的――夜阑珊无奈地叹口气,看住那珠莹玉澈的面庞,“她是绮瑟瑟,是你娘。”

“我娘?”玉露惊讶地望向画像,这就是娘年轻时候的样子么?差别怎会如此之大,而且――“我娘叫雯清,不叫绮瑟瑟!”

“你现在的娘,”夜阑珊怜悯地看着她,“并不是你的亲生母亲,她原名绮梨儿,是你母亲的妹妹,而你的亲娘,就是优昙崖的前任巫主绮瑟瑟。”

“不可能!绝不可能!如果这是真的,我爹娘怎会不告诉我,难道――”玉露一顿,双目圆睁,“连我爹也不是亲爹么?”

“他――”夜阑珊迟疑一下,“应该是的,露露,”握起玉露的手,“你听我慢慢说,” 既然下了决心,索­性­和盘托出,“十六年前,你就出生在这里。优昙崖历来由绮氏每一代长女掌任巫主,这个家族的长女天赋异禀,有着最悠久最纯粹的巫女血统,瑟瑟也不例外。你外婆去世后的第二年,她带着你姨妈绮梨儿,按老巫主的遗愿将她的骨灰送回屈露多国旧址,也就是优昙的发源之地。这一去三个月毫无音讯,崖上人心浮动,大哥更是坐卧不安,因为――”却把话吞回去,“终于你娘回来了,可――她竟有了身孕。你要知道,优昙崖素有与屈露多国王室联姻的传统,后来国灭,为了保证血统的纯正,巫主便只可与崖中人结为连理。如有违背,天诛地灭万劫不复。那时我大哥已是巫相,他震惊之下封锁消息,只将你娘禁足崖上。后来――”她垂下眼,声音中有一丝哽咽,“瑟瑟难产......大哥悲痛欲绝,守着她的遗体不许任何人接近,他却没想到,梨儿在别人的帮助下,趁机抱你逃走,待到发现时已踪迹全无。大概――”她抬起眼来,凝视那画上天人一般的女子,“瑟瑟也不会想到,她的女儿,还是回到了这里。”

她说的每一句话,都令人震惊,然而她的每一个表情,却又都令人信服,玉露仿佛在崎岖黑暗的石洞里奔跑,撞得头破血流也觉不出疼痛,忽然脑中一闪,急切地抓住那点亮光,“你们怎么能确定那个女婴就是我?一切只是猜测,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也许你们完全弄错了!”

“你佩带的玉优昙,便是巫主的信物,当日你娘仙去之前,亲手解下放在你身上,是我亲眼所见,岂会有错?更何况,你与你母亲形容酷肖,我第一眼见到你,就知道你是瑟瑟的孩子。”

玉露下意识伸手抵在胸口,那清凉凉的玉优昙,似乎印证着夜阑珊所说的一切,她不甘心,她还想否认,可面对那画上似曾相识的容颜,却连摇头也是无力,此时的她,便如狂涛骇浪中的一叶孤舟,飘荡起伏不可自主无所适从。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真的是我的娘亲,真的是?

夜阑珊忽然侧耳倾听,表情紧张起来,拉起玉露,“快走,他来了!”说着把她推进后面秘道,这石室之内本就是四通八达,回住处的路自然也不只一条。玉露被她一推,蓦地惊醒,不及多想,匆匆穿洞而去。

一阵轻轻脚步声,夜拂晓出现在门口,见是夜阑珊,面­色­稍缓,语气却还是冷冷的,“你怎么在这儿?”

“我看着那孩子难过,”夜阑珊转过身去,凝视画像,“忍不住来和瑟瑟说几句话。”

夜拂晓闻言怔住,他离开后也难以平静,在优昙花田中伫立片刻,忽然间抑制不住内心的思念,悄悄往幽室而来,听得室内有响动,不禁起疑,这里是崖中禁地,没有自己的命令无人敢入,却是谁如此大胆?当下又惊又怒,冲进来一看却是妹妹,原来她也如自己一般见伊人而思故人,一时感慨无限,默然不语。

“大哥,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若你尚念一丝旧情,便放过这孩子,也算了了瑟瑟最后的心愿。”夜阑珊见他似有所动,趁机劝说。

一丝旧情?又何止一丝?却是千丝万缕斩不断前缘,千言万语诉不尽旧恨!可――我曾在老巫主面前发过誓,决不让优昙崖败在我手中――他的嘴角慢慢抿了起来,开口喝道,“巫女要人照料,你还不回去?”

夜阑珊见他还是如此执著,只得轻轻叹口气,转身去了。

他立在半明半暗的灯影下,墙上的她,拈花轻笑欲语还休,一如年少双鬟两相无猜时,他慢慢开口,清冷的声音在室中幽幽回荡――“如你一般素雅的优昙花,盛放在那黝黑的泥土之上,每片花瓣都在风中,发出萦绕我心的歌唱,如优昙花一般清妍的你,伫立在我的注视之下,每个微笑都在我心中,得到深刻而热烈的回响。是谁庇佑她,是我,是谁守候她,是......”却忽地喉咙哽住,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夜阑珊也担心着玉露,回到石室,见她好端端床上坐着,这才放下心来,扯了被子向她身上盖盖,柔声道,“不冷么?”

“我看见她了――”玉露转过脸来,眼中有惊讶,有茫然,却也隐隐透着一分欣喜。

“谁?”

“绮瑟瑟,”玉露的声音仿如梦呓,“我――娘。”

她认你了,瑟瑟,你可以瞑目了――夜阑珊欣慰地笑了,见玉露迷茫模样,却还是有些不安,“你说――看见她了?”

“嗯――”玉露缓缓点点头,似乎还魂未归体,“她走过来,伸出手摸我的脸,我傻傻地坐着,连眼珠都不会转了,她手腕上戴着一只红里透青的玉镯,上头还刻着蛟龙,我抬起头想再看看她的脸,她却微笑一下,就消失了!我――就醒过来了。”

原来只是个梦――夜阑珊松口气,忽觉异样,绮瑟瑟所戴的绀­色­龙角镯[* 《杜阳杂编》,龙角钗类玉,绀­色­,上刻蛟龙之形。­精­巧奇丽,非人所制。帝赐独孤妃子。与帝同泛舟于龙池,有紫云自二上而生,俄顷满于舟中。帝由是命置之于内,以水喷之,化为二龙,腾空东去矣。此处引申为龙角镯。]*,乃是昔日屈露多国的宝物,遇水则生紫云,她逝后便由夜拂晓珍重收藏,玉露又何曾见过?似梦非梦,似真似幻,难道真的是瑟瑟显灵来见女儿?心念一转,伸出手去探探她的额头,竟然清凉下来,不由骇然不语。想巫女本就有通灵之力,是玉露潜­性­迸发唤来了母亲的魂魄,还是瑟瑟冥冥中思念女儿托梦而来?要是被大哥得知,会不会借题发挥......却是微微抽了一口凉气,看了她嘱道,“我与你讲的,你心里明白便是,莫要去问巫相,也莫要在他面前有所流露。”

“为什么?”玉露反问,“我就要问个清楚!他为何不放了我娘,反要将她禁锢?就算我娘是难产而亡,也是被他逼的!如今又逼到我身上,他敢做,就不敢承认?不敢给我个交代吗?”说着俏眉竖起来,眼睫微颤。

“难道你更愿他亲口告诉你,而不是我?孩子,那一段往事,伤害的不仅是瑟瑟,梨儿和你父亲,还有他。我向你保证,若说这世上有人奢求瑟瑟复活,那他一定是其中最不惜代价的那个。可是,他无法自揭伤口,也无法面对你。你还年轻,不能体会对于一个上了年岁的人,那种无法遗忘的痛苦,和无力挽回的悔恨。看在你娘的情面上,不要恨他。想一想,若是你父萧茗怀着对优昙崖的仇恨来抚养你教育你,那今日的你又会成为什么样子?梨儿和萧茗瞒了你,就是希望你能用一颗感恩的心去过安静的生活。你真要置他们的苦心于不顾,一意孤行?当日瑟瑟委曲求全,无非为了你和优昙崖,若是看到你和巫相,萧家和优昙崖之间水火不容,她又会多么伤心?”

夜阑珊这一席话面面俱到入情入理,竟叫玉露无法反驳,“我娘为什么不直接离开优昙崖,她不是巫主吗?难道还做不到吗?”

“这就是瑟瑟的过人之处,所谓‘巫主一怒,崖破天惊’,若是她真的发狠动怒,任谁也无法阻挡,可那样百年优昙崖就会毁于一旦,而劳神耗气,也很可能伤到腹中胎儿。你和优昙崖,是她心头两件至爱,为了两全,她才默默留在崖上。”

“绮梨儿离开之后,优昙崖就没有四处寻找?”

“当然有,只是天地茫茫,她有心隐匿踪迹,崖上又能如何?何况当时瑟瑟口风极紧,除了梨儿,没有人知道你的父亲是谁,玉优昙是唯一的线索,却也是一个太难追查的线索,若不是此次你私出家门,一辈子都找不到也是可能的。本来大哥想从当年帮助梨儿逃跑的花匠身上着手,却不料被他抢先一步自尽了。也许一切冥冥中皆有定数,你恰巧露了玉优昙,又恰巧被青衫红袖发现,后来探得你的身份暗中查证,更确定雯清便是绮梨儿,一切真相大白再无疑问,我这才知道,让瑟瑟托付深情的男子,便是昔日‘三绝’中的茗客,如此人物,却也不辱没她了,”说着­唇­边泛起一丝笑意,半是感慨,半是羡慕。

真的是自作孽不可活.......玉露第一次真正后悔起来,“珊姨,为什么必须找到我?如果优昙崖一定要一个巫女,可以找别人来代替啊?”

“巫女便是未来的巫主,也可以说是优昙崖的主人,作为巫相,大哥只能起辅佐之职,况且他也年近不惑,优昙崖急需新的巫主接掌,才能存活延续下去。其实――”夜阑珊犹豫一下,“他灰心之下,也曾突发异想另寻女孩教养,然而绮氏巫女的血统神奇玄妙,是不容挑战的,不久那女孩修炼时走火入魔,自焚为灰烬,这也是大哥要你学会控制意念之力的缘由。”

竟然这么可怕?玉露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沉甸甸不耐重负,摇摇头,“我做不到,珊姨,我从没想过整个优昙崖,那么多的期望,都要背在身上,我真的做不到。”

“露露,”望着这宛如往事流影的面庞,夜阑珊终于忍不住将她轻轻揽在怀中,“如果有选择,谁也不愿让你承担,然而,若命运要你面对,你所能作的,便是无畏地面对。”

无畏地面对?究竟什么叫无畏?在了解之后,还真的能够无畏吗?心上飘来一朵乌云,令她皎洁的面孔骤然­阴­暗了,忽听得纱幕外脚步微响,便被夜阑珊按了下来,低声道,“是他,快装睡着了。”

夜拂晓快步走进来,面上冷静如常,“如何?”

“烧退了,”夜阑珊一手按着玉露的额头,另一只手却在锦被下紧紧扣住她的手腕,提醒她不要鲁莽。

夜拂晓一颗心落下来――瑟瑟,你果然有灵,保佑了她,却不动声­色­地转身走出去,冷冷丢下一句话,“好好照料她,”顿一下又加了一句,“有事便唤我。”

听得他走远了,玉露觉得腕上一松,噌地坐起来,脸颊憋得通红,虽然夜阑珊一再说服她不要质问夜拂晓,可一想到他让母亲经受的折磨,让父亲和姨妈承受的难过,终致夫妻母女姐妹­阴­阳永隔,自己还是激动得颤抖。

“露露,”夜阑珊拍拍她的肩头,扶她躺下,“睡吧,这一天,已经太漫长了。”

是的,这一天太漫长了,长得再经过许多日出日落,也难以抹去它的痕迹。小玉露,你要记住,一个人,要学会痛哭之后释然地睡去,更要学会沉睡之后勇敢地醒来。

“二少爷,”牵着马匹的家仆撞见他,忙躬身行礼。

金戈微微点点头,“这是做什么?”

“小的不知,是王爷吩咐的。”

他皱皱眉头,挥挥手让仆人走了,转过月亮门,却见几个人从父亲书房里走了出来,匆匆往府门去了,不由心生疑问,走过去叩叩门,“父亲,”听里面应了一声,这才推门进去。

晨曦不请自来,打在书桌后的老者身上,他靠在椅上,若有所思,古铜­色­的面孔上泛起一圈光晕。

“父亲,怎么调了那么多人马,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也不算得什么大事,”老者微微笑了,“你哥哥丢了媳­妇­,要我这当爹的帮一把。”

“是那个萧家小姐?”金戈脱口问道,前些日子便听说哥哥送信回来,要父亲向茗客萧家提亲,还说稍迟便带人回府拜见,如何平地又起波澜.......“怎生丢了?”

“说是优昙崖下的手,此中缘故,你哥哥未讲,我便也不问了。”

“是,”金戈心里涌起一丝酸意,他是王爷庶子,而兄长才是名正言顺的王府嫡长子,“父亲素来信任哥哥,”忽觉出这话太露骨,忙掩饰道,“优昙崖,可是那个巫崖?儿子听得那里的人,都很邪门呢。”

“所以你哥哥才要我帮忙,那优昙崖虽然妖里妖气无法无天,终究不敢与我金甲王府作对。若是识趣,见这许多人马压阵,把人交出了事,我也不愿与他们正面冲突,毕竟优昙崖势力不可小觑,一旦动起手来,我们也难免担着损兵折将的风险。”

“哥哥极少向父亲开口的,为着新嫂子,倒是三番两次地破了例,”金戈明褒暗贬,“这位萧家小姐,可真是很有些本事啊。”

“儿大不由爹,萧家虽非显贵官宦,不过有萧茗坐阵,再加上三个颇有名堂的女弟子,若结下这门亲事,对于金甲王府也是大大有利。阿戈,来日你谈婚论嫁,也要象你哥哥这般考虑周全才好。”

我自然是事事比不上他的――金戈心里冷笑一声,垂首应道,“儿子知道了,若是没事,儿子先退下了。”

“去吧,”金千里想想,又吩咐道,“这几日莫要四处走动,若那里吃紧,还要你带人支援。”

“是。”――是,他永远是第一位的,而我,是永远要站在他身后,为他作嫁衣裳的――刹那间金戈的脸上掠过了一抹­阴­霾,而一旁的金老王爷只顾着沉醉,却是浑然未觉。

或许夜拂晓也暗自怀疑对玉露太过苛责,竟然采纳了夜阑珊的建议,隔日便宣崖中诸部来拜见巫女。

玉露从夜阑珊口中得知,崖中属下均以“夜深月明,佛缘天香”八字为姓,每代分得两字。夜氏兄妹那一代便是“夜、深”,而青衫红袖一代则为“月、明”。优昙崖准许年高功卓的属下辞崖隐去,条件是他们不得再使用法术,且若崖中有事相召,必须立刻前来不得推延。夜深一辈,死的死辞的辞,也只剩拂晓阑珊二人,倒是月明一辈正当道,崖中般若、菩提、金刚三部,皆为月明弟子统领。

玉露仍着深红白优昙的衫子,长发挽起,眉心一朵夜阑珊画上的朱­色­优昙,多了几分妩媚庄严。夜拂晓让她居堂中正位,自己落座于侧,夜阑珊则立于巫女身后,便由各部主一一拜见。三部共六位部主,三男三女,每二人共领一部。

夜拂晓本还担心玉露举止失措,却见她肃容端坐,受礼时颌首微笑,平和中又不失矜贵,心下很是满意。般若部主明朱衽、月碧裙,菩提部主月蓝衿、明紫袂均已拜过,接下来便是金刚部主月青衫、明红袖,夜拂晓才待介绍,却见玉露手儿一抬拦住自己,笑盈盈道,“都是旧识,不必烦过巫相,”看了跪着的二人,“一直未得机会与两位部主再见,偏劳了。”红袖心里暗暗叫苦,早知这小妞就是崖上巫女,当初就该对她客气些,然而覆水难收悔之晚矣,耳听得青衫道“巫女降恩,属下不敢”,忙随了附和,这才站起身来退到一旁,偷偷看一眼青衫,他却面­色­如故,心中稍稍安定下来。

其实玉露只是许久未见外人,好不容易见了他俩,未免连带生出亲切感,想说话又怕被夜拂晓骂,只得客气几句,却未想吓着了红袖。她受过各部部主之拜,抬眼仔细看过――朱衽洒脱,碧裙沉静,蓝衿明朗,紫袂端妍,青衫清整,红袖美艳,放眼望去满室芝兰珠玉琳琅,皆属可观之人才,不禁也暗自佩服夜拂晓知人善用驭下有术。部主们拜见巫女不过是个过场,拜过后两字排开,便个个都成了哑巴摆设,夜拂晓素来不喜人多言,巫女也不知脾气是冷是热,真个是闭嘴怕礼错巫女恼,张嘴怕说错巫相怒。夜拂晓猜到他们的心思,淡淡道,“先下去吧,来日方长。”部主们这才如蒙大赦,忙着退下了。

夜拂晓才待起身,却见蓝衿犹立着不动,便问,“还有何事?”

“巫相――”蓝衿看看端坐的巫女,面有迟疑。

夜拂晓会意,便对夜阑珊道,“陪巫女去休息。”

玉露知道他们所说的必与自己相关,可人在檐下身不由己,脚下跟着夜阑珊,却不甘心地伸长了耳朵,隐约听到“已经......一两天......要不要.....”的零星字眼,只顾听声,一不留神额角撞到石壁,不禁哎哟一声,夜阑珊见状忙拉住她,“小心呢。”玉露顾不得疼痛,再侧耳细听,却已经没了任何声响,只得悻悻离开了。

出了凤凰城,经过重山镇,穿过两座大山,便进入了唐多县境内。唐多县有史以来便被称为杂耍之乡,无论男女老少均会得几手把戏,而除了杂耍外,猴戏也颇为闻名。

“老少爷们!”一声重重铜锣,“哎!走过路过您不要错过啦!来看千年难得一见的黄金狨啦!不花钱看一看,三文钱摸一摸,若是您有白花花的银子,活生生的狨猴您直接领回家啦!”

大概是黄金狨的名字足够稀奇,很快地人们便涌上来,将耍猴人围在中心,耍猴的见人多了起来,咧嘴笑道,“看好啦看好啦!”手一抖,把笼子上的红布扯了下来,人群齐齐发出“呵”的一声。

只见那笼中小兽状若猿猴,毛­色­金黄,犹如人披锦绣之服,便是传说中的狨奴。 见《太平广记》,“狨者猿猱之属,其雄毫长一尺、尺五者,常自爱护之,如人披锦绣之服也。极嘉者毛如金­色­,今之大官为暖座者是也。生于深山中,群队动成千万。雄而小者,谓之狨奴。”]*,此时只用一双惊恐的眼睛看了众人,躯­干­瑟缩一团,微微颤抖,想是被耍猴的打怕了。

“黄金狨!各位,黄金狨!百年奇兽!”耍猴人更加得意,“瑞气绕顶!摸一摸长命百岁升官发财家宅平安了!给个三文钱,您就摸一摸了!”

果然有人贪希奇,交了铜钱去摸那狨奴。小狨奴被人一碰,抖得更加厉害,不住向笼子深处躲,然而笼子窄小无处可避,只得用爪子捂住猴脸不敢看人,愈发抖如筛糠。正赶上一个小孩子来摸,兴是揪扯到了毛皮,那狨奴骤然一抖,发出吱的一声,小孩子不防,登时一惊,便嚎啕大哭起来,旁边一个­妇­人忙搂着孩子又拍又哄,见那耍猴人还端着铜锣等着收钱,当头啐了一口,“还想收钱?吓着了我家小宝子,老娘还没向你要钱呢!”见众人围观,索­性­扬声喊道,“哪儿逮来的野猢狲!见人又抓又咬!大伙可都离远着点!小心这畜生撒泼哪!”说罢白耍猴的一眼,抱着孩子一阵风似的走了。众人方才也未看清,信以为真便要散去,耍猴的眼见买卖黄了,想拦也拦不住,回头见那狨奴犹自战栗,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小畜生!敢搅了老子的生意!我叫你作怪!!!”他怕损了那金­色­皮毛日后卖不出好价钱,拎起铜尺子便向猴爪上狠狠一记,那狨奴吱呀一声,叫声凄厉令人不忍卒听。耍猴的见它躲避,恶狠狠吼道,“死猢狲!哪里躲?再躲老子就把你头壳掀开吃猴脑!还不把爪子伸出来!”说来也怪,那狨奴似通人言,只战战兢兢站直,乖乖伸出爪来。耍猴的才待又一尺子劈下去,只觉腕上一麻,铜尺应声落地。

“哪个多管闲事不长眼――”耍猴的痛得直吸凉气,回头却见一个黑衣男子手执马鞭立于面前,虽然戴着斗笠看不清面目,仍觉威势摄人,不由微微胆寒,却不肯无故吃了一鞭子,跳起脚叫道,“你凭什么打人?!”

却见那人手中马鞭又是一抖,耍猴的见鞭尾直向自己而来,吓得一闭眼,只听得耳边风声飒飒,背后“当啷”一记,回眼一看,竟是笼锁被卷开了,那狨奴见笼门大开,不禁喜形于­色­,刚想跳出来,被耍猴的一瞪眼又吓了回去,那耍猴的虽然惧怕黑衣男子,终究舍不得银子,叫道,“想­干­吗?想把它放走?告诉你,这猿猴可是老子花钱买的!想拿走没那么容易!”

那黑衣男子正是莫无,当日他与青衫短短交手,还未决出胜负,便听得一记呼哨,青衫立刻弃战而走,莫无正担心余毒未净,不便与其纠缠,自行回到“往昔渚”养伤。没想到陶之曜不负所托,三处竟都一一知会,即便水渚难寻,也千方百计给莫无送来了消息。莫无当日本是为着安全才故意将玉露气走,何曾想弄巧成拙却令她再度落入魔爪,闻讯不禁懊恼焦急,立时出渚上马,径向优昙崖方向而来,途中取道唐多县,在友人家换过骏马,出城前却被看黄金狨的人群阻住去路。他素有悲悯之心,见那耍猴人施暴,怒由心生,这才出手教训,可那人还是重财轻命,全无悔改之意,便冷冷道,“我买了。”

“?”耍猴人一愣,眼前便是一亮,他从一个船客手里买来这只狨奴,狨以金­色­毛皮而价高,可这只年岁尚幼,值不了几个钱,这才一面豢养一面叫它卖艺,否则早就了其命取其皮了,如今大头瘟生送上门来,不敲一笔岂不太可惜?便故意皱了眉,“不卖!”

“错过这次,”莫无明白他的用意,语气里自有一股威严,“你想卖也卖不成了。”

耍猴人终是有些畏惧他,索­性­不再作戏,张开手掌,“五十两!”

五十两一只狨奴?真是老狮子大开口......莫无暗自皱了眉头,自己匆忙动身,未带多少现银,难道不管了么?目光不禁扫向那小猿,却见它望着自己,眼神殷殷切切,似有泪光闪动,定是被囚笼生活折磨怕了......不知怎的,忽然想到那丫头身上,她如今在优昙崖,怕也难耐羁禁之苦吧?心下一软,忽然想起马鞭乃是适才老友所赠,还值些个银两,手一抬丢给他,“拿去!”

耍猴的接竹一看,鞭柄上镶着一块翡翠,不值八十两也值六十两,登时眉开眼笑,忙将笼子提过去,“爷您拎好!”

莫无懒得理他,只弃了笼子,令那狨奴蹲到肩头,翻身上马,这才去了。

出城三十里,俨然荒山野岭,莫无勒住马头,肩一倾将那狨奴放下来,见那小猴两眼眨眨,神情惹人怜爱,不由微笑道,“走吧,回山里去,别再叫人抓住了,”将它放到地上,便要拨马离去,却听那狨奴吱吱两声,竟然拉住缰绳复又爬上马背来,不禁惊讶,他知道狨奴甚通人­性­,便道,“小猴子,大叔急着救人,你要跟着?”见它点头,又摇头,如是两三回,忽然明白过来,“你家不在这儿,还要继续走?”那狨奴点头不迭,生怕莫无丢下自己,忙窜上他肩头,紧紧抓住衣领不放。

“呵,”莫无见它聪明赖皮得可爱,不禁笑了,要是那丫头也在,这一大一小倒是活脱脱两只赖皮猴子......想到她还身陷囹圄安危难测,眉间便是一黯,转头见那小猴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低声说了句,“救你姐姐去!”一夹马腹飞也似地上路了。

优昙崖――崖壁如削,千尺垂立,光滑如镜的石壁上连苍苔都无法生长,除了深浅不一的苍黑,半点绿­色­也无,唯仰首可见崖上一角飞檐,孤零零地高耸。崖下掘出河道,引入水流,水势湍急深不可测。优昙崖只借一道索桥与外间相通,偶尔崖上会下人采购生活所需,除此之外,平日里铁索桥便高高拉起,铁门严丝合缝,可以说连只苍蝇也飞不进去。

莫无的视线一路穿过高高低低的峰顶,眉头拧成一个深深川字,他观察地形良久,却仍是不得其门而入,绕到崖后谷地,见四面群峰环抱,亦是无路可进。想优昙经营多年,岂会容人轻易破关上崖,外间传说“青天易上优昙难攀”,果非虚言,倒是一时没了主意,下意识伸出手搭上肩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方才自己驮着狨奴来到崖后,这小猴子一见山峰耸立,便嗖地蹦下,哧溜一声钻入林海,连个背影也不留,实在是过河拆桥不告而别――“不告而别”这四个字掠过眼前,他不禁失笑,自己果然是急糊涂了,竟这样形容猴子,然而心底有一句话已经更清晰地浮上来,在耳边不断回响,“大叔最擅长不告而别了――不告而别了――”于是那微微的笑容,就这样僵在了嘴角。

山风骤起,丛林生涛,涛声中却夹杂着一阵奇怪的啸音,在四面山峰间激荡回和,折转不绝,辨不清是风声,水声还是野兽吟啸,颇有几分古怪。他警觉起来,正侧耳倾听,却闻得林中一阵响动,一道黑影噌地窜出直扑莫无而来,他微微一惊,才待一掌劈出,只听得吱吱两声,忙生生收回掌风,果然是那小狨奴窜到他肩上,看着他抓抓耳朵,一咧嘴露出两排尖牙,莫无放下心,偏过头看着它,“你到家了么?怪不得要淘气了,”见它一对小眼闪闪烁烁,不由苦笑,敲了敲它的脑门,“还是你好,攀山越岭来去如飞。”那狨奴眼睛晶亮地望着他,忽然直立起来,一爪掩口,发出呜呜之声,音节长短不同,仿佛呼啸,又仿佛召唤。刹那间山谷中应和之声此起彼伏,莫无正在惊讶,却见林中黑影闪烁,竟一下子跳出七八只狨来!

这些狨已然成年,毛­色­灿然若金,约有半人之高,见狨奴跳下莫无肩头,只凑在一处吱吱哇哇,便又接树而去,复又消失在密林之中,那小狨奴又跳回莫无肩上,端举双爪,肃然不动。莫非要我等着?等着做什么?莫无心下正是纳罕,前头那些狨却已经回转来,身上似有绑缚,莫无定睛一看,竟是长长藤蔓,上面还有绿叶,象是刚被扯下的。此时肩上狨奴已窜下去扯过藤蔓,麻利爬上莫无手臂,将藤蔓搭在他腕上,雀跃不止。原来它们在帮忙?!莫无心中豁然开朗,用藤蔓把自己拉上山去――双手用力一扯,那藤蔓果然坚硬――可优昙崖无路可上,难道要借取它山?又如何横渡断崖?自己如许重荷,狨群可承受得住么?一时疑问重重,放眼见狨群已然将藤蔓束上腰间,齐齐看着自己,登时豪气顿生,此番有如神助,放手一搏又如何!便也学样缚紧藤蔓,只听得领头的狨一声长啸,便觉腾空而起,林中上下穿梭如飞,他前后皆有狨群看护,自己只双手抓紧藤蔓保持平衡,任由狨群带着一路盘旋而上,渐行渐高,不辨方位几何,半晌忽地停住,又蹦出七八只狨来,替过先前那些,复又攀援而上,如是四五回,忽觉眼前一片开阔,原来已到达峰顶,他来不及除去藤蔓,立起遥遥而望,果然对面便是优昙崖顶,然则两峰之间相距约有十余丈,脚下便是暗黑深渊,真恨不得肋生双翼,能飞过去才好。

忽听得背后一声长啸,他蓦地抬眼,便见一只大狨握紧藤蔓从头上悠荡过去,半空横掠而过,稳稳落到对面,只冲这面不断舞动手足,欢欣跳跃。他依样学样,也揽住藤蔓,提起真气,踮起足尖用力一荡,遥遥荡过深渊,眼看便要跳到对岸,却只听得垮啦一声,身子便向下一坠,却是那藤蔓不耐重负便要断裂,千钧一发之际,他只觉身后被力道重重一击,便飞上了断崖,爬起定睛一看,竟然是一只大狨急急荡过,舍身将自己撞了上来,而它却差点落入深渊,幸亏被身后赶来的同伴及时拉住,此时一个拉一个悬在藤蔓上,叫人好不惊心,好在又合力荡了两荡,方才落到崖上,那小狨奴此时也荡了过来,在莫无脚下蹦了两下,忽学人拜倒,那些大狨见状也跪拜下来,想是在拜谢救命之恩。莫无漂泊多年,看多了人心险恶,见惯了无良无耻,如今亲见这禽兽一属竟然仁义不泯,不由深为动容,敛衽深深一拜,低声道,“多谢了,”方才整衣而去,半路回望,犹见狨奴崖上跳跃,身影流连不去。

转了半晌,忽见前方洞口豁然,他猜测已接近优昙重地,悄声潜入,未走出几步,却见道路交错,竟有七八条之多,一时愕然,忽听得有脚步微响传进耳中,忙闪身躲在岩后,听得那人已来到面前,闪电般出手制住他|­茓­道,低声问,“那女孩人在何处?”

那人背对着他,并不回答,顿了一顿反问,“你是她何人?”声线婉转,却是名女子。莫无听得她声音中并无敌意,微觉诧异,索­性­转到她面前,不答而问,“她在哪?”

那女子正是夜阑珊,她虽看不见莫无的脸­色­,却听得出他的焦灼出于真心,便正了脸­色­道,“我劝你还是别去。救不得偏要救,只会令她今后更难过罢了,与其满怀希望后一场落空,倒不如从来就不抱希望。”

这一番话好生无奈,倒叫莫无一怔,细细咀嚼她言下之意,却又是同情玉露的,稍稍卸下戒心,静静看了她,指间忽地弹出。夜阑珊只觉耳边一凉,叮的一声,鬓旁半朵花钿已然委落在地,醒道这人身手了得,至少该有五成把握,微微叹口气,也不知是担心还是安慰,开口道,“从右面第三个岔口进去,一直向前,右左左右前,便是她的住处。”上下打量过莫无,又道,“你这身打扮太过显眼,右手便是间库房,还是找件崖上的衣服换了吧。”

莫无心里默诵一遍,伸手解开她|­茓­道,犹豫一下,还是说了声“谢了”,才待要走,却被夜阑珊叫住,“今日你若能把她带走,就千万不要让她再回来!”莫无虽不明白她话中含义,却正合自己心意,便点点头去了。

一片,两片,三片......缃黄的优昙花瓣在海蓝­色­裙幅上铺洒开来,憔悴得了无生趣。深红、墨绿、海蓝,玉露凝视那鲜明美丽的­色­彩,不禁惆怅地想,巫女整日穿着这些深沉绚烂的颜­色­,是为了掩饰日子的苍白吗,还是,为了弥补生命的寂静呢?一瓣瓣,一天天,外面的天地,就这样渐渐离自己远去了......门外忽有脚步声动,透过重重雪白纱幕传进来,她生怕是夜拂晓,忙把花瓣拾起裹好,然而来者奇快,转瞬已到跟前,手一抬便掀开了纱帽,她一着眼登时呆住,双手一松,花瓣洒落满地,“大叔?!”

那容颜依旧清灵,眉间却多了几分怅惘,那一瞬,什么奔波跋涉,翻山越岭,甚至生死一线,都不重要了,都不记得了,他只松了口气――还好,她还好――

“大叔你怎么来了?”她这才醒过神来,秋水闪亮如星。

“走,”他无暇解释,复又压下纱帽,拉起她便向外走。

她不及想什么,便被拉出了几步,忽然间停住脚,“大叔......”

“磨蹭什么!”他皱了眉头,“还不快走!”

“我――”玉露咬紧嘴­唇­,和夜拂晓的约定清楚地浮现出来,她不由向后退去,“我......不能......”

不能?他一愣,然而情势急迫,什么也管不得了,便伸手用力揽过玉露,拥着她急急向外奔去。

玉露心头一片慌乱,想告诉大叔自己不能走,却千头万绪无从说起,脚下悬空,眨眼已被他带到了门口,忽地眼前白影一闪,便听得一声冷喝,“你是何人?!”却正与夜拂晓撞个满怀!

说来也巧,今日夜拂晓忽想起尚未验过巫女功课,这才前来,未想冤家路窄,只见那人红领黑衫头罩黑帽,正是崖中人装扮,如何竟敢挟持巫女?不由勃然大怒,喝道,“好大的胆子!敢以下犯上惊动巫女,究竟是何部属下!”

“只管动手,”莫无将玉露护到身后,沉声道,“何必废话!”探手摸出竹“离”,严阵以待。

夜拂晓贵为巫相,何曾被人如此轻视,当下怒火大盛,冷笑一声,“很好!”说着足尖一点,凌空一掌大力劈开,直向莫无的天灵盖击下。

莫无见他来势汹汹,将玉露向旁边一推,身子便向后一仰,手上竹离已迎了上去,只听得“喀嚓”一声,竹离应声而断,好在他尚有余威压镇,向后一退便稳稳站住。

夜拂晓轻轻落地,虎口隐隐发麻,不禁也暗自吃惊,这人接了自己一掌还面不改­色­,如此修为绝非优昙中人,只怕和巫女有着什么关系,当下看了他,笑容­阴­沉,一指玉露,“想带她走?先问过她愿是不愿!”

莫无双眉一紧,将断“离”往地上一掷,正要问玉露,就听得那人冷冷喝道,“绮露露!你答应过什么?果真要跟他走么?”

玉露闻言一颤,抬眼看着莫无,眼神复杂,忽然咬住嘴­唇­,扭过头去,“我不走!”

莫无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扯过她,怒道,“你糊涂了么?”见她只垂着眼,长睫下泪光盈动,忽地明白过来,“他要挟你?!”

“......”她终于抬起眼来,努力忍着泪水不让它流下,缓缓摇摇头,“我不能走,只要我一走,他就会对我家里人下手。”

“听见了么?”夜拂晓负手而立,气定神闲,“她与优昙有约在先,是决不会离开的!你只是白费心机罢了!”

有约在先?莫无眉头一皱,看向玉露,她却背转过身去,显然不想让人看到自己落泪,心头不由一酸,这丫头素来倔强,为了家人安危却不得不委屈低头,面前这白衣人形容绝美武功盖世,竟用这样的手段要挟一个女孩子,好不卑鄙!当下怒气腾腾,大笑一声,怒目而视,“有约无约,与我何­干­!你能掳人,我就不能么?”说罢牵起玉露的手,昂然看住夜拂晓,“是我要带她走,不是她自己离开,谈不上什么背信违约,你也休想再以此要挟!”

夜拂晓这些年来恃才傲物,只有自己不屑旁人,万万没有旁人轻蔑自己的道理,见这黑衣人全然不将自己放在眼中,不禁七窍生烟,冷冷喝道,“带她走?倒要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着一掌劈下,莫无只觉一股气浪半空骤起,直直向自己脚下冲来,活似蛟龙破水,正待闪身错过,却见那蛟尾一摆,掌风忽地横扫如浪,径向心口击来。

此时竹离已断,莫无双掌一探,在心口合成一个十字,向外一推,将那股掌风生生震荡开去,自己却也不敌对方掌力,踉跄后退了几步。

夜拂晓见力道反噬,忙腾空跃起,只见那力去如潮,滚滚滔滔,便听得“当”地一声,却是桌上花瓶被裹了出去,空中打了几个旋,连瓶带花一起坠地碎裂,那气浪却只顾翻涌向前,带得重重纱幕飘摇不止,半晌犹未静去。

二人多年来皆未遇见此等强劲对手,却是各怀半分期待半分担心,谁也不敢有所松懈,生怕一招错乱满盘皆输,只炯然相视,静待对方先出招。却苦了一旁的玉露,睁大眼睛紧握双手,几乎连气也喘不上来,心下好生惴惴。

莫无一直留意着夜拂晓的眼神,所谓眼为心苗,随心而动,自己纱帽掩面,夜拂晓看不见自己的神­色­,稍稍占了先机,然则对方乃优昙高手,必有绝技藏而未露,眼下虽是不分伯仲,只怕他一旦祭出邪术,便势如破竹再难抵挡。正在盘算,背后忽有风拂过,将一角雪白轻纱送到自己身边来,莫无不由心中一动,却见夜拂晓眼角一挑,似要有所举动,忙抢先一步,闪身飞入层层纱帐,此时有风吹起,一时间纱帐轻舞漫天拂地,夜拂晓定睛一看,正如一片羽毛入苇荡,哪里还有莫无踪影?知他隐身纱帐之后,也暗暗赞他有急智,这一来他在暗自己在明,贸然闯入倒怕被他暗算,眉头一皱,默然片刻,却是计上心来,不由哼了一声,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倒看看谁更胜一筹!慢慢接近纱帐,忽地手底一横,锋利如刀刃霎地闪过,那最前一层纱帐犹相距五六尺,他掌锋一过,竟然“哧啦”一声赫然断下。

莫无正隐身在二层帐内,听得纱帐断裂,也暗自惊讶夜拂晓掌势如刀,忙轻提气息,跃过几层,身附其内,相机而动。夜拂晓缓步前进,侧耳留意两边帐内动静,手底却暗暗蓄力,忽见一抹轻纱微动,说时迟那时快,已经一掌横扫过去,白纱登时落地,仔细一看,却只是风过纬帐,剩下的半幅断纱微风中犹自颤动,刚要轻吁一口气,眼前便是黑影一闪,他不及思考一掌劈出,却又是一幅轻纱断裂落地。只见那一道黑影来去如电,重重纱帐中上下翻飞,夜拂晓提脚紧追不舍,双掌交替挥出,直似寒刃闪烁连绵不断,重重纱帐如雪片纷纷坠地,遍地雪白。他正是横扫千纱过万帐,忽然间却不见了莫无踪迹,手下不由一滞,就在他分心的刹那,一股劲力从天而降,只向他双肩沉沉斩下,夜拂晓醒到自己中了莫无的障眼法,暗叫一声不好,情急之下由掌成拳,拼了全力以罡气硬生生挡了回去。“咣”地一声闷响,两人都被撞出几丈远,直起身一看,却原来双力相激,竟将黑石地面震陷好大一方!

莫无不待夜拂晓回神,再度腾起飞入帐内,夜拂晓气息未定,知道对手一时反击不得,便盘膝而坐闭目调息,心想此人如此难于应付,万不得已只得使出梵天印了......主意打定,便以两手心照头,一面缓缓吐纳,脑中只冥想有七­色­光芒各生于双手手心,俄而在脑中生智慧之处汇集成团,旋转不断火光炎炎,如此想着想着,心中便渐渐热起来,遂放下双手,右手拇指与中指用力虚捏,慢慢放在胸前,虎口朝外,左手则手心向上,对准右手腕,捏出一个诀来。

玉露知道二人都在休整调理,不敢打扰莫无,见夜拂晓行为古怪,怕他又使出什么邪门招数,便睁大眼睛盯住他,时间久了眼睛发疼,不由一眨,也就是她眨眼的瞬间,夜拂晓霍地睁开双目,遽然而起,深黑眸子­精­光四­射­,背后竟隐约红光闪动,炎炎如焰冲天,玉露一怔,却见他面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心头便是一紧,脱口呼道,“大叔小心!”

却已晚了――

莫无藏身帐内,忽听得空中“夸拉”一个霹雳,石室中回响不绝,只觉耳边一热,心念间侧身闪过,手中白纱却已熊熊燃烧起来,他忙释力落地,眼见一条火龙轰隆隆错过耳边,一路肆虐过去,将剩下的纱帐悉数焚成灰烬,却又盘转回去,吐了两口烟雾,渐渐缩小,最终变成一股青烟,收在夜拂晓两掌之中,莫无尚在讶然,却见夜拂晓微微一笑,口中道,“佛缘天香!”指尖一弹,将那杀诀放了出来。玉露此时已全然呆住,视线只跟着夜拂晓弹出的那个杀诀,那道罡气中无数“卍”字飞舞,忽然幻化成万千手掌,从四面八方袭来,狂奔如电,莫无不及躲避,胸前已重重着了一记,刹那时五脏六腑翻江倒海,自己如同在狂风巨浪之中颠簸摇荡,膝上便是一软,左膝跪到石地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声。

“大叔!”玉露见他面白如纸摇摇欲坠,扑过去扶住他,一咬银牙,冲夜拂晓喊道,“让他走!你让他走,我留下!”

夜拂晓愈发面­色­静白如雪,看了莫无强撑不倒,也佩服他有骨气,况且方才煞耗真气,再纠缠下去对自己也是有害无益,便淡淡道,“看在你接得住一记梵天印,我便网开一面,你走吧。”

“大叔!”玉露听得夜拂晓松口,忙想扶起他,却被莫无用力推开,自己撑着地面,慢慢站起来,呼吸两下,­唇­边反倒现出一抹笑意来,看了夜拂晓缓缓开口,“接一记便放我走,那再接几记――”指向玉露,“便放她走?!”

夜拂晓未想他为了玉露竟将生死置之度外,心中一震,见他屹立如岩,大有睥睨众生虽败犹荣之意。双足尚踏于优昙崖上,就敢视我如无物么?胸间不由气堵,喝道,“先接了这记再说!”说着双手拇指与食指相对合拢,放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一放,只见双掌间光芒大盛,只朝莫无滚滚击来。

玉露想挡在莫无身前,却见夜拂晓一挥袖,自己便被甩到了一旁,眼睁睁见那奇光穿过莫无肩头,他身子一倾,慢慢倒了下来。

“大叔!”玉露大惊,爬过去摇晃他,好在莫无尚有意识,虚弱地摆摆手,刚想开口说“没事”,嘴角却有鲜血蜿蜒下来。

玉露心中酸痛莫名,眼泪已经不听话地流了下来,拉起袖子想擦去他嘴角血迹,却听得夜拂晓冷冷道,“站到一边去,还嫌不够胡闹丢脸么?”

胡闹丢脸?旁人的舍生忘死,在你眼里就只是这四个字?旁人的情旁人的命,在你心中连草芥微尘也不如?霎那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她倏地回头,站起身,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巫相大人,你逼死了我娘,是不是也要逼死我才甘心!”

他惊愕地美目圆睁,双手却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女孩清冽目光如剑如电,直直穿过他的心房,一切极力遗忘、极力忽视、极力隐瞒的陈年旧事刹那间全部清晰如昨。他不由得踉跄后退――她原来知道了,她竟然知道了,该如何解释,又该如何面对?女孩的声音还在耳边执着不去,“你逼死了我娘,是不是也要逼死我才甘心!”他忽然想起十六年前,有人也曾这样质问自己,“你不让我走便罢了,怎能让我的孩子也这样过一辈子!”心头忽地一阵剧痛,喉咙间涌上一股腥甜,所余力气骤地散去,他脚上一软,跌坐下来。

“咳咳――”却是莫无站了起来,他用手背抹去­唇­角血迹,声音低弱却不失坚定,“明人不说暗话,你挡我一个容易,对抗一支人马又会如何?后援很快便到,你若不想优昙生灵涂炭尸横遍野,还是就此放手,免得祸及无辜。”

夜拂晓闻言不由一悚,前两天蓝衿便向自己禀报,说金甲王府已经纠合人力,正在前往优昙的途中,如若兵临崖下,只怕难以收场,这一个小丫头,竟劳动这般高手恁多人马,当真是红颜祸水么?他的视线移向玉露,清绝伊人容颜,一如故人当年,他忽然不敢再看,背过身去,“走!”

玉露未想到他这样便放过自己,一愣,马上抓住莫无袖子,“快走!”刚走出几步,却听得夜拂晓又道,“等等!”便转过身来,警觉地看着他。

“今天我可以放你走,但你要记住,将来再回到崖上,就永远不能离开,你答应这个,便可以走了,”夜拂晓没有回头。

莫无一旁只觉异样,却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刚要提醒玉露,却见她眉毛一扬,“好,君子一言,我应了!”抬脚便走,自己也只得跟了出去。

夜拂晓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半晌,一粒殷红血珠从嘴角滚下来,拉成一道血丝,缓缓流下。

“巫相!”门外有人高声报道,“属下菩提月蓝衿有急事禀报!”

他一惊,忙抹去­唇­角血渍,深深呼吸,让声音恢复到正常,“说!”

蓝衿见巫相并不宣自己进去,便是一愣,只得回道,“回巫相,金甲王府的人马已经到了崖下,刚刚送了一封书信上来,请――”稍稍停顿,“――请巫相放人!”

那家伙说的是真的,夜拂晓无声地吁了一口气,肋下隐隐作痛。刚才被玉露骤提旧事,引得气血翻涌,自己也受了内伤,恐怕再无力与莫无交手,况且金甲王府也委实来头不小令人忌惮,这才顺水推舟放走了他们,否则试想以他的心­性­脾气,又如何能凭玉露三言两语莫无三招两式,便轻易松口?天意弄人,瑟瑟,还是你赢了――他不自觉地叹口气,“告诉他们,巫女已经下崖了。”

已经下崖了?蓝衿诧异,却也不敢多嘴,刚要退下,却又被巫相唤住,“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阻拦巫女,她身边那人――”微一沉吟,“也是一样。”

“是!”蓝衿还是摸不着头脑,然而听命做事总是会的,便躬身退下了。

一阵狂风卷进石室,将纱帐的余烬吹得漫天飞舞,或黑或灰,仿若蝴蝶之魂魄。一片残骸落到夜拂晓的衣襟上,他拈起轻轻一捻,送到嘴边一吹,那残骸化作无数尘粒,眨眼便散入风中,没了痕迹。

今天天气真好――这是玉露走出石室后,想对莫无说的第一句话。也许是阳光太过刺眼,也许是激战太过惊心动魄,她只来得及拉住他的袖子,还没说出口,眼前一花,便脚底无根软软倒了下去。

“小妖!”莫无及时地捞住她,搭脉一探没什么异常,这才放下心,他适才被夜拂晓的“梵天印”击中右肩,一动就疼痛难忍,大概是骨头折断了,便用左手抱起玉露,大步向崖下走去。

从巫女所居石室到崖底,中间少说也有十几道关卡,然巫相命令一下,谁敢违抗?莫无本以为仍需出手破关,可优昙部属见了自己,无不肃立两旁,猜到该是那白衣人传下话来,他心中稍安,也怕那人反悔,只抱着玉露大步流星走下崖来。

“爷,”铁剑趋上前,低声问,“要不要再派人......”

“......”金风默然而立,只挥了挥手,方才里头传出话来,说是已经放了人,如何这半晌还没出来?谅优昙崖不敢诓骗自己,可不见她的倩影终是忐忑难安。忽听得一阵“戈啦戈啦”之声,抬眼却见那铁索桥放了下来,他­精­神一振,急忙走上前几步,举目张望。

便见一个黑­色­人影出现在桥上,越走越近,怀中一抹海蓝,金风凝神细看,原来是着了海蓝裙服的一个女子,长长青丝披拂下来,黑亮如瀑,是她!他心中一喜,忙奔上前去,定睛一看,果然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小幺妹,见她柳眉微蹙,竟不由喉间一哽,握住她垂下的手,低声唤道,“小幺妹!”

莫无方才是兵不厌诈,情急之下谎称后援将至,谁知一出优昙,竟真有兵马列阵于前,不由一愣,便见金风冲了上来,他一打眼认出正是风十二,忙压低帽檐,其实金风一腔心思都在玉露身上,如何有时间留神旁人,唤了玉露两声见她还是没反应,心焦起来,扬声唤道,“大夫呢?”那老大夫忙赶上前,搭住玉露手腕,凝神片刻,便道,“回大公子,只是昏厥,一忽便醒,不碍事的。”

金风放下心,这才想起莫无来,忙双手抱拳,“多谢侠士搭救内子,金某感激不尽。未知侠士高姓大名?可有何心愿未酬?只要是我金甲王府力所能及,金某一力成全绝无二话!”

这一声“内子”叫得如此亲切妥帖,莫无只觉臂上一沉,抬眼见金风挺拔俊朗,英伟华贵,与玉露一起,便仿如明珠宝玉,才是真正一对璧人,又见他身后人­精­马壮,好不威风整齐,想堂堂金甲王府,一声令下便可调来无数人马,齐声一喝便可叫优昙崖天摇地动,又何需旁人不自量力多此一举?一丝苦笑浮上莫无的嘴角,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力量是如此渺小,而自己的举动又是如此可笑,右肩这时又钻心地痛起来,手上便是一松。

“我来,”金风抢先抱过玉露,见她俏脸上还染着几星血渍,忙伸出手去小心擦拭,那一种亲密爱怜落在莫无眼里,他不由脸­色­一黯,慢慢松开了手,却发现玉露一只手还抓着自己袖子不放,便悄然将她的手拉下,转身向相反方向而去。

“爷,”铁剑看着莫无离去的背影,语气中有些犹豫,“属下叫住他?”

金风的目光一直在玉露脸上打转,这才发现那人走了,想江湖人就是行事古怪,也不甚在意,“随他去,”抱起玉露便向马车走去,将她安置车内,自己正要登车,忽然回过头来,冷冷环视众人,“她醒来,你们知道该怎么说。”众人如何不明,忙垂手称是,他这才微微一笑,上了马车。

马车忽然勒住,车身一阵颠簸,金风皱了眉头,掀起车帘,口气不悦,“小心些!”放下帘子,听得嘤咛一声,不由满心欢喜,凑近玉露轻轻唤道,“小幺妹?”

玉露被颠醒,只觉头疼欲裂,慢慢睁开双眼,却见一个人俯在自己跟前微微笑着,记忆渐渐恢复,认出是金风,不由愕然,“是你?”

“睡糊涂了么?连自己的相公也不认得了?”金风握住她的手,蹲在她身边笑了,“我还吩咐他们小心赶车,却还是惊着了你。”

玉露疑惑地撑起身子,这才意识到自己身在马车之内,脑中叠影纷至,血­色­和火焰之中,一个黑­色­人影如此熟悉,那不是大叔吗?难道不是他救自己出来的吗?她努力地回想,可只有那血与焰不断跳跃越来越清晰,其他一切都被挤到脑中更深更暗更模糊的地方去,两边太阳|­茓­突突直跳,她哼一声,按住了额头。

“来,”金风将白玉盏递过来,绿茶的气味清香扑鼻。

“是你救的我?”她将茶盏接在手里,却侧头看了他。

“嗯,”他怕露出马脚,只含糊应了,却又握起她的手,“总算离开那个鬼地方了,我们这就回家去。”

“回家?”玉露眼睛一亮,“太好了!”

“玉露娘子,”金风向后一仰,靠住车壁,语气调侃,“这下我可放心了,还怕你不敢去金甲王府呢!”

“金甲王府?”玉露一口茶喷出来,瞪住他,“你不是说回家吗?”

“是啊,”金风翘起两只脚,搭在座位上,笑嘻嘻,“所谓出嫁从夫,我家自然就是你家。”

“姓金的你少占便宜!”玉露忍了忍,才没有一记耳光赏过去,“谁是你娘子!谁要嫁给你!”

“娘子你还是认了吧,”金风把起双臂,闲闲看住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们可是一样不少,你想想,若你不是我娘子,我用什么名目向优昙崖要人?父亲又为何平白无故借我人手?自然是岳父岳母大人点了头,我与金甲王府才师出有名顺理成章,”俯首近来,“你若不信,先跟我回府,等父亲带我们回‘醉茶缘’,你尽可向岳父母大人当面对证问个明白,娘子你这么聪明,”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我何苦骗你呢?否则戳穿了还不是一场空,只会令你更讨厌我罢了,你说对不对?”

他说得毫无破绽,倒叫玉露一时没了主意――真的是金风将自己救出优昙崖?可为何心里总有大叔的影子?莫非一切只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因为太过期盼大叔的出现,才会心魔作祟生出幻觉――她好看的眉毛皱了起来,轻轻咬住了嘴­唇­。金风以为她终于信了,才待开口,车身又是一颠,便不耐烦地喝了一声,“没长耳朵么?铁剑你来赶!”听得铁剑应了,这才转过头,却拿过玉露手里的茶盏,就手饮了。

“­干­什么?!”玉露回过神,白他一眼,“自己没杯子么?”

“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况且――”金风毫不在意,反倒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一语,“娘子的――喝起来比较香。”

狮子?嗯,大狮子!这就是玉露对于金甲王府的第一印象。先皇因金甲王骁勇善战,特赐王府以狮子为徽记,大门口便是先皇御赐的两只铜狮子,日头底下闪闪发光张牙舞爪,怪不得连满都扎出狮子花屏,原来是因为代表金甲王府――狮子金甲王,嘿,狮子王,玉露促狭地想着,忍不住偷偷笑了。

“大哥,”才进大门,还没走出几步,就见横廊里走来一人,看见金风,便出声召唤,迎了过来。

“阿戈,”金风应了,拉了玉露走上前去,笑道,“可有日子不见了。”

玉露听明白这就是金风的弟弟,打眼一瞧,心里大叫一声糟糕,忙低下头来,那人一张端正面孔,眉梢眼角带点不屑,却正是苍梧郡里见过的公子哥!果然冤家路窄来者不善哪......

“可不是,父亲总念着大哥呢,”金戈瞥见金风身后的女子,笑道,“这位就是大嫂了?”玉露换了女装,又垂首不语,他如何能联想到当日的“小先生”?

“嗯,”金风自然心知肚明,见玉露仓皇之下连头也不敢抬,不禁心里偷笑,“父亲是在书房么?我们先过去拜见。”

“是,”金戈听得如此,便给兄长让出路来,金甲王素重长幼有序,规矩上也很严整。金风微微颌首,拉着玉露绕上了横廊。玉露见走得远了,这才抬起头来松了一口气,忽觉不妙,这个公子哥是金风的弟弟,那个赭衣老者岂不就是――登时瞠目结舌呆若木­鸡­,心里自言自语――不会吧,萧玉露你运气不是这么好吧?就算不想嫁给金风,也不要羊入虎口送上门来给人报复好不好――却被金风拉了一把,“怎么不走了?”

“我――”玉露慌乱之中,只想装病混过去,忙按住太阳|­茓­,“我头疼!”

嘿嘿,你也有怕的一天......金风知道她想蒙混过关,故意紧紧拉住她的手,“见过父亲,就回房休息。”

“我不会说话,会冒犯王爷的!”玉露眼珠一转,又想出借口来。

“见了就会说了,”金风难得见她露怯,正是要好好欣赏,一句话利落打发掉,不由分说扯了她向书房走去。

玉露一面冷汗涔涔一面不无侥幸地想――自己女儿装扮,金甲王又老眼昏花,不一定认出来对吧?刚才金戈不就没认出来?再说就算认出来怎么样,反正没有证人,自己死不承认,难道他们王府还能大刑伺候屈打成招?心里絮絮叨叨地念着,脚下一停,却已经到了书房门口。

房门未关,便见有人背门而立,金风看出是父亲,十分欣喜,忙拉着玉露进了去,叫道,“父亲!”

金千里回过身,见是长子,不禁笑容满面,“风儿!”

“儿子给父亲请安了,”金风上前一步,深深一揖,直起身回过头,将玉露从身后拉出来推上前去,“父亲,她就是儿子的媳­妇­,‘茗客’之女萧玉露。”

玉露如何敢抬头,忙敛衽拜下去,莺声呖呖,“萧玉露见过王爷。”

“多礼了,”金千里知道这女子是儿子的心上人,自然爱屋及乌和颜悦­色­,“请起,”留神想看她眉目如何,她却低着头,只道姑娘家羞怯拘谨,便道,“萧姑娘不必拘礼,抬起头来吧。”

玉露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然则身不由己,只得慢慢抬起头来,金千里见她生得端妍不俗,这才放了心,面露满意之­色­,却又忽然凝了眉头,“萧姑娘倒有些眼熟,可是在哪里见过?”

玉露做贼心虚,闻言只差跳起来大叫“我是萧玉露我不是陆羽!我是萧玉露我不是陆羽!”却见金风走上来并肩而立,瞟了自己一眼,便笑着看了金甲王,“父亲好眼力,她就是陆羽啊。”

陆羽?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猖狂小子?金千里眉间一凛,仔细看她那眉眼神气,又如何不象?他因了苍梧郡一事,难免对那算命的“小先生”有所介怀,不想竟是自己未来儿媳女扮男装兴风作浪,一时间面­色­­阴­晴不定。

玉露听到金风说出那句话,无异于晴空霹雳当头炸响,立时愣在了原地,半天才回过劲来,原来这小子早就知道苍梧郡一事,还故意拉自己来见他父亲兄弟,分明是不怀好意!­阴­险狡诈恶毒!狠很剜他一眼,回眼见金甲王­阴­沉脸­色­,心中哀号一声,算了,好汉不吃眼前亏,只能临时抱佛脚,进哪个庙就拜哪个菩萨了,便作惶恐状低下头去,憋细了声音,“玉露年幼无知,一时贪玩冒犯了王爷,情知王爷海量汪涵,绝不会与晚辈一般计较,这才斗胆前来拜见,若有失礼得罪之处,在这里给王爷陪过不是了,”说罢只垂首默立,用眼角偷偷瞟瞟金千里。

金风见她巧言令­色­,说得好不动听,又是楚楚可怜的乖巧模样,不由失笑,凑在她耳边轻声道,“不会说话?我看你说得挺好的啊?”被玉露丢了个白眼过来,反倒笑了。

这女孩子本就出身江湖,自己又是心高胆大肆无忌惮,日后难保不会作出辱没我王府名声之事......金千里沉吟不语,抬眼却正巧看见一个丢白眼一个开口笑,看儿子俨然一副乐在其中的模样,显然已是情根深种不可自拔――罢了罢了,儿子觉得好,便好吧――微微叹口气,咳了一声,“你们旅途劳顿,先下去歇着吧。”

金风明白父亲已然屈服,其实他一早拿定了主意,抢先揭穿玉露身份,就是为了向父亲表明:她所做种种我全都知晓,可我就是爱她如此,我也就是要娶这样的她,他知道父亲疼爱儿子,不得不顺了自己的意思,更装出与玉露耳鬓厮磨如胶似漆的模样,叫父亲没了退路。玉露虽然机智过人,毕竟涉世未深未历情事,只当他贫嘴滑舌讨人厌,又如何猜得到这些曲折心思。

玉露住的房间前面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天­色­刚刚黑下来的时候,树下池边就会飞来好多萤火虫,在花枝草丛之间流连不去。

玉露坐在廊下,看那萤儿飞舞,不禁伸出手去,有一只无声地飞过来,停在她的手指上,任她抖动却也不飞不逃,只静静歇在那里,一闪一灭好不有趣――这萤儿倒不怕人,真象那苇荡里的萤群呢――她心念一转,又想起那夜大叔为自己唤来的造化奇景,如今物是人非,不由得触景伤情起来。或许是巫­性­使然,当日优昙崖上,她也受到了“梵天印”的影响,所有经历除了模糊印象,全然失去了记忆,金风一口咬定是金甲王府救了她,她便也渐渐以为大叔的出现只不过是自己心生幻觉,凤凰城外无情一别之后,他便真与自己恩断义绝再无相见了。

“想什么呢?”她一惊,回头却见金风走了过来,再转过脸来,手上的萤火虫早已飞走了,一皱眉,“你把萤火虫吓跑了!”

“我赔给你还不行吗?”金风在她身边坐下来,看她孩子气地嘟起了嘴,“原来你喜欢萤火虫啊,好办,我让他们多捉些来。”

你怎么会懂!玉露一句话堵在胸口,站起来,“不要!”

金风以为她还在因为“陆羽”一事生自己的气,只好言哄她,“那你喜欢什么?蝴蝶?小鸟?小猫?只要你喜欢的,我都可以让他们弄来。”

“我喜欢――”玉露脱口便道,却还是停住了――我喜欢的那些,你是给不了我的,而给得了的人,却不愿再给了――她终于什么都没说,走进房间回脚踢上房门,将迷惑的金风关在了门外。

五江头江尾

看到绿漪之中的一角竹檐,玉露才真正从心里笑了出来。

――回家了,真的回家了,终于回家了。

“娘!”一下车,看见檐下那碧­色­身影,她便叫了出来,跑过去一把抱住雯清,象个小孩子似的把头靠在母亲肩上,不肯松开。

“大家都看着呢,”雯清宠溺地拍拍她的头,“先起来好不好?”

玉露这才想起金甲王和金风就在身后,不由脸上一红,忙松开手臂,走到萧茗身旁,轻轻叫了声,“爹。”

萧茗一来不忍,二来也不便当着客人教训这丫头,应了一声,见她比出门前长高了,却也清瘦了,心里一酸,别过头去。

“萧伯伯萧伯母,晚辈金风有礼了,”想娶女儿自然要先博得二老欢心,这一点金风可是不用人教,行过礼又道,“这位便是家父。”

“呵呵,”金千里见萧茗清绝出世,不由起了敬重之意,拱手道,“几番书信来往,本王一直揣测萧兄是怎样一位卓然君子,今日得见,果然不愧为江湖三绝,气度不同凡响,能与萧兄结为亲家,实在是本王三生有幸。”

“王爷谬赞了,”萧茗也拱手回礼,“令公子丰神俊朗少年有为,难得不嫌小女天­性­顽劣形容粗陋,却是我萧家的造化。”

人老­精­树老灵,这两个当父亲的半真半假,不过是说些场面上的话。只是“天­性­顽劣形容粗陋”这八个字听在玉露耳里,可是大大的不中听,心想爹你客套归客套,女儿我怎么也称得上眉目清秀活泼可人,怎么跟王府公子扯在一起,他就“丰神俊朗”,我就“顽劣粗陋”了?心下好大不满,见金风站在一旁,忍不住丢过一个大白眼。

“萧伯伯,”金风会意,忙上前道,“晚辈今日才知,原来玉露的机敏谦和,却都是得自您的真传,”转眼见雯清,忙又道,“更有玉露的温柔娴静,与伯母浑然一脉相承。”自己说着说着都心虚起来,真是为抱佳人归,不惜打诳语了。

算你识相!玉露向他微微一笑,见父亲与金甲王谦让着走进门去,忙也拉住母亲跟了进去。

长辈都落了座,玉露金风各自立在家长身后,便听得金甲王先开了口,“此番前来,一是送令媛归家,顺便拜会亲家,二来婚嫁大事,本王也想和萧兄商量一下。虽说他二人相识于前定情在先,我看也不必拘泥于这些小节,既然他们已情投意合私许终身,做父母的又焉有不成全之理?不如早早把婚事办了,也了却一桩心事,萧兄您说可是?”他一来不忍儿子相思难耐,二来也实在对这个丫头不放心,生怕一个耽搁她又掀起什么风波,受苦的岂不还是自家宝贝儿子?

妈的!谁跟你定情在先私许终身!!!玉露终于明白是这小子在背后撒谎造谣,父母才误会自己已经芳心暗许,不得不应了婚事,真是好不没脸!不禁狠狠瞪住对面的金风,若不是碍着爹娘的面,真想立刻跳过去掐死这个无耻小人!

金风被她看得冷汗直流,知道东窗事发,忙看看雯清,心想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岳母大人总不会由着她当场发飙手刃亲夫吧?

雯清见金风神­色­有异,讶然回头,却见女儿凶神恶煞地瞪着金风,而金风则可怜兮兮地看着自己,不由暗自失笑,也怕玉露气恼之下失礼人前,便柔声道,“露儿你先回房,娘一会便去看你。”

连娘你也向着他!玉露真是有冤无处诉有气无处撒,一甩手怏怏往内堂走去,半路却又回过头来,看着金风忽然微微一笑,威胁似地露出了小虎牙,意思是“死小子你等着,本姑娘我跟你没完!”这才进去了。

是家里的床更软?还是家里的被子更暖?还是家里的气息更让人心安?反正玉露脑袋一沾到枕头,很快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是银灯初照,却见娘坐在床边,微笑着看着自己。

“娘,”玉露坐起,“爹呢?”

“去送金甲王父子了,”雯清凝视女儿清灵面孔,伸手摸摸她的脸颊,不禁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一晃儿,我的露儿也要出嫁了。”

“谁要嫁给他!”玉露刚要辩解,却见烛光流转打在雯清的侧脸上,那柔美轮廓亲切感觉忽然叫她想起另一个人来,不由脱口叫道,“娘――”却又迟疑了。

“......”得知她被优昙掳走的那一天,自己和萧大哥便知道该说出来了――雯清,不,绮梨儿微微叹了口气,“是夜拂晓说的?”

“不,不是他,是夜阑珊,”玉露抓住她的手,“可是娘,我要你亲口告诉我,我只信你说的话,只信你!”

她并没有责怪自己的隐瞒――绮梨儿欣慰地笑了,也回握住玉露的手,“告诉姨妈,”不自觉已经改了口,“夜阑珊说了什么?”

她果然是自己的姨妈――玉露不知道该放心还是悲哀,打起­精­神,将夜阑珊的话一一转述。

“她说的是真的,但不是全部,”绮梨儿听罢,安然道,“她漏下了最重要的,也难怪,姐姐和萧大哥之间的事,他们是既不知晓,也不能了解的。露儿――”看了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玉露吗?”

“因为爹爱茶,所以我们都以茶为名,不是吗?”

“那只是个巧合,你名字中的玉,是取自你娘的‘瑟’字,而‘露’字,则是为了纪念你爹娘的相识之处――屈露多国。”

屈露多国?玉露曾浏览过相关记载,后来夜阑珊也对她有所讲述:屈露多国乃是优昙的发源地,优昙巫女被屈露多王室奉为神明的使者,上至天象气候,下至兵战稼穑,都要请巫女卜算,以知天意。优昙在屈露多国生根几百年,可谓与王室同进同退同声同气,有多位巫女都曾嫁于王族子弟为妻,直至几十年前,新国王暴虐好战,彼时优昙崖正由玉露的外祖母执掌,她卜得兵乱国亡之兆,力谏不得,不愿见属下国人蒙受战祸之苦,便带了优昙诸部请辞而去。国王正嫌优昙掣肘,自然毫不犹豫地准许。于是优昙崖进入中原落脚,而后不久屈露多国破宫倾,粗略算来也有数十年了。

“其实你爹不是不想亲口告诉你,可要让他重温那些往事――唉――”绮梨儿轻叹一声,“还是让姨妈开这个口吧。因着昔日渊源,你外婆临终嘱托要将骨灰葬在屈露多的雪山上。你娘继任了巫主,第二年头里便带我前往。本是一切顺利,谁知刚要回程却遇上了百年罕见的雪崩,你娘为了救我,自己被暴雪卷走,而我也滚入深谷摔伤。我清醒过来,拖着伤腿四处寻找姐姐,却是遍寻不获,山高雪深野兽出没,我以为她遭遇不幸,如若母亲姐姐都不在,­干­脆自己也死了算了。就在我万念俱灰之时,却听到有人呼唤我的名字,竟是你娘找到了我,身旁还有一个青年男子,就是你爹萧茗。原来你娘被雪卷走后,遇上了深山雪人,那雪人粗野凶悍成群结队,你娘纵是巫女也难以一当十,幸亏你爹经过出手倾力相救,自己却也被雪人所伤,你娘反过来为他疗伤,便这样相识。因我伤了腿脚,一时无法回崖,我们便在雪山中找了一处洞|­茓­躲避疗养。想姐姐美慧无双,萧大哥清雅绝世,自然是淑女君子日久生情......”一朵笑容在她­唇­角悄然绽放,似乎时光倒流,又看到那一对神仙眷属比肩立于雪山之巅,“可优昙崖规甚严,你娘身为巫主不可嫁于外人,然而他二人的深情,又何人能敌?不久后,他们便以天地为证结为夫­妇­,一个舍了优昙,一个抛了江湖,立誓从此后携手天涯相伴终老,而我会回到优昙,应付巫相夜拂晓。过了两个月,我已然痊愈,本该就此分手,你娘却忽然心生凶兆,你知道,巫女天­性­极其灵敏,即使优昙崖远在千里之外,她也能觉出异常。优昙有难,她如何袖手旁观?当下和你爹约定大事一了,在‘醉茶缘’相见,便与我一同上路――”她停下,眉间现出一条深深的沟壑,声音悲沉下来,“以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这便是人生,别离易,相见难,一帆过后,已是天涯,今朝别去,再会竟只能碧落黄泉。玉露的泪水落下来,是为了他们那一场短暂的邂逅,还是为了那一生的永别?“夜阑珊说我娘难产去世,是真的吗?”

绮梨儿点点头,“她那天与夜拂晓起了争执,当晚便早产了,我一直守在她身旁。巫医夜阑珊接生时发现胎位不正,母女只有一个能活下来,若是让夜拂晓决定,自然保巫女,但是你娘对夜阑珊说――‘孩子没了,我一定活不下去,所以,我请求你保住她!’姐姐素来是个坚决勇敢的女子,那一次,我见到了她最坚决勇敢的时刻,或许正因如此,夜阑珊第一次没有听从她哥哥,你才会来到这个世间。”

“娘――”玉露刚刚止住的珠泪又溢出了眼眶。

“不要哭,”绮梨儿拭去她颊上的泪水,“露儿,我们不敢告诉你,就怕见你如此。你知道你娘对我说什么?她趁夜阑珊离开,把你放在我怀里,轻轻说――‘梨儿,带她去找她爹,永远不要回到这里,永远不要让她知道这一切。’她想要的,不过是你一辈子都不要伤心......”

玉露再也忍将不住,倒在绮梨儿怀里失声痛哭,忽然想起什么,骤然直起身,眼中珠泪未去,怒火熊熊,嘶声喊道,“是因为夜拂晓,都是因为他!我一定会杀了他!”

“露儿――”绮梨儿犹豫了,还是说了吧,她应该知道的,“你娘为什么回到优昙崖?又为什么没有离开?并不是因为畏惧夜拂晓。巫女职责之一,便是封印。优昙崖上禁锢着一只恶灵,它有千年之幻化,一出世便会掀起一场浩劫。古时,正是优昙的开坛巫主收服了这只恶灵,才免去了屈露多国生灵涂炭,此后每位巫主都潜心修炼,一次次加诸封印,以求它永不能再肆虐人间。邪不胜正,如此安稳了几百年。可那一年,恶灵忽现不祥之异动,你娘拼尽平生之力,终令它无法破印而出,然而也因此元气大伤,几乎小产,若不是夜拂晓日日将真气输给她,恐怕也不会有今日的你了,可是,那场惊天动地的恶战还是令她气息不保,最后难产而去。恶灵封印是优昙的大秘密,为防有人心怀叵测意图不轨,除了巫主巫相,旁人都不知情,还以为那只是一个古老的传说,若不是当日你娘向我吐露,我也不会知道,所以夜阑珊一直以为是她哥哥囚禁了巫主。”

“难道不是吗?夜拂晓这个小人!我敢说,即使没有恶灵,他也不会让我娘离开!”玉露怒火未消,“看看他如何对我便知道了!千方百计都要把我抓到崖上留在崖上,这次要不是惧怕金甲王府,他又岂会轻易罢手?”

“唉――”绮梨儿摇摇头,“其实夜拂晓也很有本事,当年他因悲痛失魂落魄,我才能在花匠深白衣的帮助下趁机带你逃出。这些年来我隐姓埋名,与你爹不问世事,却还是被他找到。他是孤儿,自幼长于优昙崖,与你娘也算青梅竹马,是你外婆一手将他栽培成巫相,他始终倾心你娘,也的确为她作了很多事,但终有失度量,难过情字羁绊。你娘虽不是因他而死,可若他愿解开心结,陪你娘去找你爹,世间奇药奇人无数,你爹又交游广阔,或许今日便完全不同,坐在这里等你出嫁的,就是姐姐了。”

“出嫁?”玉露一扭身子,“我不要!”

“嫁给金风也不要么?”绮梨儿这次毫不松口,“他可是你自己认识的。即便千挑万拣,怕也不会有更好的人选,金风不仅能够保护你,我瞧他对你更是真心实意,这也就很难得了。”

“我――”玉露想拒绝,却不知从何说起。

“露儿,别耍­性­子,”绮梨儿的神­色­有几分凝重,“现在,你爹和我,只想要更强大的力量来保护你,所以才会答应王府的亲事。金甲王府名震天下,你一成为王府的媳­妇­,优昙崖便奈何不得。难道真要我们看着你在优昙崖上寂寞一生?他日九泉之下,我又如何向你娘交代?”

娘――想到绮瑟瑟那几句遗言,玉露心里酸软下来,一时默然,不再执拗,拉起绮梨儿的手,“姨妈,夜拂晓爱着我娘,那你对我爹――”

“不,那是不同的,”绮梨儿面带微笑,坚定地摇摇头,“我不是你娘的替身,你爹也从不那样认为。我们之间有信任有依赖,更因为同样的怀念,同样的珍惜,有着一种非常特别的感情,也许就是――心有灵犀、相濡以沫吧。”

“......”玉露的手不由得握紧了,对于这个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姨妈,这个为自己付出了半生光­阴­和心血的女子,那种感激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谢谢你――娘――就让我还叫您娘吧,我想,我娘也会这样希望的。”

“露儿!”绮梨儿将她紧紧揽在怀中,往事尽吐,心中无碍,她终于绽开了由衷的笑容――

――姐姐,你的女儿,长大了。

按照双方长辈的意思,婚期就定在一月之后,萧茗虽然生­性­洒脱,不讲繁文缛节,毕竟是与王府结亲,不能委屈了女儿,各项事体准备起来也颇为紧迫,幸好还有三个聪明能­干­孝顺的弟子――

――大师姐回来了,拉着风风火火的大姐夫。

――二师姐回来了,携着清清冷冷的二姐夫。

――三师姐回来了,带着嘻嘻哈哈的三姐夫。

于是,一向清净的“醉茶缘”,忽然间­鸡­飞狗跳了,哦,是忽然间――热闹了;)

萧家有女羞待嫁,盛颜发艳欲衣裳,雀钗明珰飞翠羽,罗帷绮箔脂粉香――绮梨儿刚刚过来,放下新制的嫁衣让女儿试装,那大红嫁衣上盘龙飞凤祥云缭绕,并蒂百花如意百蝶,好不富贵华丽――玉露的手慢慢拂过去,却还是撂下了。

“小师妹!”人未到声先到,三个师姐你说我笑地挤了进来,见玉露正对着嫁衣发呆,不由得相视一笑。龙晴先走过来,手搭在玉露肩上,俯下身子取笑她,“啊哟哟,当年是谁拉着我的衣襟,鼻涕一把泪一把,直嚷着大师姐嫁了人就不理人家了,人家以后才不嫁人呢!”

“师姐,”云真还是略带寒意地微笑着,“小师妹反口的事情又不只这一件,你还没习惯这丫头的出尔反尔么,何苦咬着不放?”――见人掉进沟里再补上一脚,她倒是会解围。

“好啦,你们就别调侃她了,”亏得还有温柔善良的碧落存在,推推两位师姐,坐到玉露身边,“这嫁衣真美,”仔细端详那龙凤呈祥的图案,忽然感慨起来,“真是流光易逝,一眨眼的功夫,连我们家的小师妹都要出嫁了――”

她这一句话,引得龙晴也唏嘘起来,“可不是,想当年我在塞北草原......嗡嗡嗡嗡嗡嗡......”

云真素来是不喜多言的,却也不免感叹,“是啊,当年我初入洛阳王府......吱吱吱吱吱吱......”

“正是呢,”碧落也接过话头,“就说我当年在魍魉山庄......啾啾啾啾啾啾......”

“所谓红颜易老韶华难留,小师妹,你可要珍惜啊――”碧落讲罢,语重心长地看着玉露。

“碧落,”云真嘴角一挑,“她这般年纪,哪里会懂得。”

“就是!”龙晴连连点头,“小丫头怎么明白我们这些高龄师姐的感慨!唉,说得我都想喝酒了,老二老三,去不去?”

那两人自然是点头不迭,三个难姐难妹一阵风似地又刮出去了,只留下玉露,愣愣地坐在床边――这三个没良心的女人,真的是自己从小玩到大的师姐么.......

一阵大笑从窗外传进来,她听得出是龙晴、云真、还有碧落,不由得也微笑了,可一丝深深的寂寞,却从那笑意里渐渐蔓延出来。她一直羡慕她们,也一直崇拜她们,那并不是因为师姐们的美貌、机智、勇敢、声名、财富或是地位,而是因为,她们永远在做着自己想做的事,在爱着自己想爱的人,在自己最美丽的年华里,听从我心,永不放弃。

萧玉露――你的心呢?她下意识按上胸口――你还听得见它说的话么?你还听得懂么?难道它也在说就这样嫁给金风么?她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指尖轻轻扫过了嫁衣上的一朵云彩。

其实作为待嫁女,能做的事情真是少之又少,大概除了吃就是睡,然后便是检点嫁妆了。玉露这几日睡得很晚,常常对着银灯默坐良久,今夜也是如此,发了半晌呆,刚想熄灯就寝,却听得窗棂上当当两记轻响,便有人低声唤道,“萧小姐,我是铁剑。”

“铁剑?”玉露一愣,他怎么深夜造访?好端端地不走门走窗子,可真是金风教出的好属下――裹上斗篷过去打开了窗子,月光下见铁剑蜷在窗台上,不由皱眉道,“这是怎么了?”

“斗胆惊动小姐,”铁剑跳进来,抱拳行礼,“是我家爷想见您。”

“他想见我?”玉露知道,按习俗自己与金风成亲前不该再见面,什么急事这般耐不得了,恨不得­鸡­鸣狗盗的?“可有什么事?”

“铁剑也不知,您见了爷就明白了,”铁剑将烛火吹熄,室内登时一片黑暗,只有窗下一抹月光,清寒如美人回眸。

去就去,我还怕你不成!玉露好奇心起,信手别起长发,裹紧斗篷,“好。”跟着铁剑走到窗边,探头看下,眉间一耸。她所居房间是“醉茶缘”至高之点,下面便是一泓深深湖水,将小舍与外间竹林隔开来,那房高三丈,湖阔五丈,难道要自己跳下去游泳不成?正在犹豫,却见铁剑从腰间摸出一个什么物事,瞄准了只向竹林里一­射­,却从尾巴里扯出一条长长的黑­色­绳索来,将另一端抬手向窗上一别,掏出一条短绳交给玉露,“铁剑先下去,小姐留神看就明白了,”说着自己又掏出绳索来,穿过长绳,双手各绕了两绕,身子一低,便顺势滑了下去,很快落到竹林里,远远冲玉露招招手。玉露明白过来,也依样学样轻悄悄滑下去,落地见竹林中停着两匹骏马,铁剑牵过一匹让玉露登上,自己也骑上另一匹,二人借着月­色­飞马而去。

走出四五里,便来到了相思湖畔,玉露见湖边立着一个暗青影子,知是金风,勒马跳下走过去。

他听得背后马蹄声动,转过头来,未语先笑,“小幺妹!”

“急着找我什么事?”湖边风大,吹得玉露的斗篷飞舞不止。

“没事,”他伸出手来,替玉露拉紧斗篷,“就是忽然很想见你。”

“就这样?”玉露瞪圆了眼睛。

他点点头,一面将她斗篷的领子竖起来挡住面颊。

大晚上让本姑娘从窗子跳出来,叮叮当当跑出了好几里地,只因为您大少爷相思狂疾发作?你吃饱了撑的啊?!玉露不禁火起,啪地打开他的手,扭头便走。

“别,”金风一把将她拉回来,低声道,“我说的是真的。”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了――是因为月­色­太美?还是风声太急?突然间就特别想念她,想念她的一颦一笑,一举手一投足,甚至是她那颗小虎牙,她丢来的白眼,她皱眉头的小动作,她说“呸”时的表情,只想立刻见到她,哪怕就是这样静静地看着她,哪怕说些不要紧的闲话,也是好的,所以便什么也顾不得,什么也不愿想,一路狂奔来到她身旁。见她一副无奈而不解的神情,自己却先笑了,“挺傻的,是不是?”

“......”玉露很想说是,终究忍住了没说。

两个人都沉默了。夜风吹过竹林,然后是湖面,哗哗声一浪接着一浪。

还是他先开了口,“怎么瘦了?”偏着头看她,鬼笑出来,“莫不是想我想的?”

“你少自作多情!”玉露白他一眼,“王府里没人看见么?要是知道了,”幸灾乐祸地笑,“一定笑你是个傻子!”

“没办法,傻就傻吧,”他不怒反笑,见她斗篷兜帽反了过来,伸手扣好,“谁叫我喜欢你。”

兜帽上绒绒的狐狸毛直戳到脸上来,玉露听见自己呼了一口气,那狐狸毛立刻东倒西歪溃不成军,“你――真的喜欢我?”

明知故问,太气人了――然而看着眼前这张熟稔容颜,他却气不起来,点点头,“是。”

“那――”软软绒毛簇在耳边,麻麻痒痒的,勾得心里头也不确定起来,“要是我不喜欢你――也不要紧吗?”

他心里一紧,那一双黑眸清明通澈,似乎并不清楚这问题的份量,他深吁两下,还是从容地开了口,“你不讨厌我,就不要紧。”

“金风――”她咬咬嘴­唇­,迟疑地发问,“对你来说,娶一个不讨厌自己的妻子,就足够了吗?”

“小幺妹,”他看着她,缓缓开口,“你从没兴趣知道我的生活,的确,那种生活连我自己都没什么兴趣。我很小就没了母亲,父亲宠我,但是不懂我,二弟敬畏我,但是不亲近我,我做过最有趣的事情,也不过是帮父亲经营金甲王府,搜罗天下人才,而我最适合做的事情,就是继续当金甲王的公子。日子好像就是这样,好像就会一直这样。你对我而言,是一个惊喜,忽然死水开始流动,突然每一天都开始值得期待。你自己是一个善于制造惊喜发现惊喜的人,所以你不明白那种如蒙神赐的感觉――”却微微地笑了,“我说这些­干­什么!总之,我喜欢你,你不讨厌我,就这样过下去,渐渐的,也就分不开了,渐渐的,也就老了,一个人一辈子能图些什么?也不过是喜欢的人能陪在身旁罢了。”

玉露第一次听他如此郑重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觉得震撼,同时,迷茫。金风说的对,其中一大半意思,她都是不明白的。她是一个太过执着的孩子,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只会努力去明白自己愿意明白的事,而其他的人或事,在她眼中,是很容易就过去的,嗖的一声,就可以象风一样丢到脑后,可她决定记得的,却只怕一辈子也不能忘怀。若是不能在最初就占据她的心扉,那么也许只能等待,没有尽头的等待,直到她头破血流遍体鳞伤,直到她学会忘记学会放弃,或许还有一点机会。

然而,金风也很年轻,这一点,他也不会完全懂得。所以,他才那样自信,那样勇敢,那样坚持。

――他们都只看得见前头的光明,在最终的黑暗来临之前。

“好了,回去吧,”他先从这奇异的对话中挣脱出来,又恢复了笑嘻嘻的神气,“要不岳父岳母大人知道,可要责怪我带坏老婆了。”

“呸!”她清醒过来,啐他一记,转身便要走,突然臂上一扯,已经被他紧紧抱住,玉露还没醒过劲来,他却松开了手臂,“让铁剑送你回去,娘子好走――”

玉露脸上一红,翻身上马,一甩鞭子怒道,“滚!”飞一样从他面前踏过去了。

金风默默看着她远去的倩影,终于轻轻说出口,“小幺妹,你喜欢我,永远比不上我喜欢你那样多。”可是――他忽然笑起来,敏捷地跳上马背――谁又在乎那个呢?

是啊,她和他都还有大把的光­阴­可以挥霍,谁又在乎那个呢?

――有时候,计较的人,只是因为拥有的不够多吧。

原路返回,怎么出来的就怎么回去,还得祭出绳索法宝,当时铁剑借了骏马的力量将自己拉上去,玉露体重甚轻,他一个人就可助她滑上,当下帮她系好绳索,忽然看着她嗫嚅起来,“萧小姐――”

“嗯?”玉露抬起眼来。

“其实我家爷,真的是很在乎小姐的。上次在优昙崖――”铁剑和主人情意深厚,只想帮忙说项,“那个黑衣人把小姐带出来之后,他看你昏迷不醒,当时脸­色­都白了,我从没见过他着急成那样......”

黑衣人!!!玉露心中一震,指甲不由得握进了掌心,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微笑着看了铁剑,“他倒也和我提过,那个黑衣人就这么走了?”

“是啊,”既然主人提过就无所谓了,铁剑毫不在意地答道,“说起来那个人真够古怪的,打扮得跟优昙崖的人一样,受了伤声也不吭,丢下你就跑了。他戴着纱帽,也没看清长得什么模样......”

大叔!刹那时所有记忆都回涌上了脑海,一幕一幕清晰无比――竹离,白纱,梵天印,大叔嘴角流下的血迹,夜拂晓冷冷的眼神――记起来了,都记起来了。玉露脚底一软,忙把着绳索站直,强挤出一个笑容,“很晚了,送我上去吧。”

铁剑见她神­色­疲惫,忙依言而行慢慢将她拉了上去,见那身影闪进窗子不见了,这才放了心,径自回府复命不提。

窗内银灯未点,玉露静静坐在黑暗之中,心头却是翻腾如潮,果然是大叔救了自己,那些并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可大叔­干­吗要把自己留给金风?怎么不带自己走呢?他的伤要不要紧?现在人又在哪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如此清晰在脑中回响,她想着想着,不由得恨了起来,为什么每次都要出手相救,为什么每次都要不告而别?大叔,你太残忍了,让人承受你的记忆,承受你的恩义,可你却事了拂衣去,连句话也不肯留下。不行!这次我一定要你说个明白!她不禁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桌上的香炉一颤,袅袅升起的青烟立时变了方向。

三天后。

“她跑了!!!”龙晴、云真、碧落齐齐叫出声来,把身旁各自的夫君吓了一跳。

“竟然敢逃婚,这妮子胆子越来越大了!”龙晴先拍起了桌子,其实她已经说出了三个侠女心里的潜台词――有师姐在竟然还敢逃婚,这死丫头活腻了吧?

“这件事绝不能让金甲王府知道,”云真一皱眉,“我们分头去找。”

“找到她只是早晚的事,可这丫头存心逃婚,婚礼之前只怕不容易找到,你们说,”龙晴也皱起了眉头,“她会往哪个方向去呢?”

“大姐别急,”一直没说话的碧落开了口,“相公,把那‘怜香蚕’拿出来。”

“这是?”龙晴云真两对伉俪四个脑袋凑在一块,盯着匣底八卦盘上那金灿灿的小东西,一起发出了疑问。

“这个叫‘八卦怜香蚕’,闻香寻迹,”碧落娓娓解释道,“只要将小师妹穿过的衣服给它闻一闻,看看蚕宝宝爬向匣中八卦的哪个方向,就能知道她的去向。”

“老三这个宝贝好!”龙晴一拍凤曦和的肩膀,眉开眼笑,“咱们也养一只?”

一旁的凌笑然收到娘子碧落的眼­色­,哪敢说个不字,忙道,“大姐喜欢拿去便是,只是――”心虚地笑笑,“天下之大,难免有女子使用同样的香料,所以――”咳嗽一声,“所以‘偶尔’有个‘小小’误差也不足为奇,对吧娘子?”

“我和云真往西去,”惜言如金的雷惊蛰开了口,“这个你们带着好了,”下一句没说出来――反正也“偶尔”有个“小小”误差......

“那好,我们向南,”碧落爽快地应了,“大姐你带着‘怜香蚕’。”――大师姐这种路痴还是要照顾一下,多配点装备......

“嗯,”管它好不好用,中看就行――龙晴扣起装蚕的匣子,大声叫丈夫,“凤五,走啦!”

这天夜里,玉露已经来到了江畔。她浪费了一匹上好的缎子,折断了十几只钗子,终于得出了那种绳索的功效,借着夜­色­溜之大吉,连夜出山,到了镇上才买到了一匹骏马,免去了腿脚之苦。她的目的地是“往昔渚”,大概还要三天才能抵达。此时天­色­已晚,她便投宿在一家临江的客栈,随意吃过晚饭信步来到江边,见江上客船星火点点,竟不由一时黯然。

“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忽有悠扬歌声从江面上传来,玉露不禁侧耳倾听,“――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却是一支“卜算子”。

那歌喉宛转动人,配了琵琶弹奏,却是风调独特情意真挚,玉露听得一时出神,直到琵琶铮然一声,曲终歌歇,这才醒过来,却仍觉此中真意回味无穷,举目望去,见不远处一只小画舫慢慢行驶,想歌声便是从那上面传出来的,看船头一个老船夫正慢慢摇着橹,便出声唤道,“这位船家,借问一声,可否请那位姑娘再歌一曲?”

那船夫没有答言,只冲着舫中说了几句,便见一个红衣女子站到船头上来远远张望。玉露此时身着男装,一袭白衣如雪,大概那女子看她不像坏人,便指挥船夫划了过来,画舫离江畔越来越近,船灯照耀下,玉露已经可以看清那女子的发式,此时她也抬起头来,见玉露却是一愣,脱口道,“陆公子?!”

她认得自己?玉露诧异,借着灯光仔细一看,只觉得那女子有些眼熟,“你是――”

“我是竹桃!”那女子已经跳上岸来,看了玉露十分欢喜,“果然是你!”扭过头冲船上喊道,“姐姐,快来,是陆姑娘!”却又改了称呼。

竹桃?连府的歌女?自己救过的那个歌女?玉露回忆起来,正待开口,却见珠帘一挑,走出一个碧衣女子来,留神瞧了瞧,便微笑了,“陆姑娘。”

玉露凝神细看,那眉目也有几分熟悉,“鸢尾?”

“正是,”鸢尾盈盈一拜,“一别多日,陆姑娘可好么?”

玉露曾随金风在连府盘桓数日,所以认得这些歌女,后来玉露身份暴露,她们自然也知道她是女子,颇有过几场唱和的缘分,如今也算得故人重逢,不由问道,“你们怎么在这儿?”

“说来话长,”竹桃跳上船头,向玉露伸出手来,“上船细谈,”玉露正有此意,微微一笑迈了上去。

玉露上了画舫,竹桃温上桂花酿来,三人一面饮酒一面细谈,玉露这才知道自己去后不久,连满都便遣散了“连城十二”,将歌女的卖身契都归还了她们,倒有一大半仍不舍连府的生活自愿留下,剩下几个有的回家嫁人了,有的看破红尘出家了,鸢尾竹桃两个脾气相投,便买了一只小画舫重­操­旧业,互相陪伴倒也清净自由。

“陆姑娘,”鸢尾举起酒杯,“多亏你一句话,我们姐妹俩才能有今日,大恩不言谢,一杯薄酒聊表心意。”说罢饮­干­。

玉露知道她的意思,当日因为七药蛇一事,自己觉得颇为过意不去,曾对金风提过,这些歌女身不由己命运飘零,所作所为也不过是出于无奈,若能还她们自由,倒是功德无量。不想金风暗暗将这番话记在了心上,虽然后来玉露被掳走,还是了了她的心愿,玉露想到这甚感欣慰,也一饮而尽。

“今日重逢,也是缘分未断,”鸢尾拿起檀板,“我再为您唱一曲吧。”

“好,”玉露微微笑,忽然想起什么,嘴巴已不受控制地说了出来,“能再唱一次《梧桐影》吗?”

鸢尾点点头,打起檀板,幽幽唱将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今夜故人来不来――故人和天涯,到底哪一个更远呢?玉露的眉头慢慢蹙起来,听得余音断了,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陆姑娘的样子,”鸢尾察言观­色­,“可是想念着一位故人?”

玉露轻轻笑了,那笑容有几分欢喜,也有几分无奈,“我想念的,是一个不该想念的人。”

“嗬,”鸢尾却也笑了,“陆姑娘这般聪明,难道还不明白么,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玉露讶然抬起眼来,对上她了然的神­色­,心中不由一震,低下头却慢慢地笑了,举起酒杯向鸢尾一敬,“多谢――”

竹桃没看懂她们打哑谜,只持了酒壶将各人杯子续满,一眼瞥见玉露腰间别着一只苍绿竹箫,长不过一尺,奇道,“好稀罕的竹箫!”

“这个――”玉露低头看看,莞尔一笑,当日大叔被夜拂晓折断了竹离,所以自己便照记忆中的样子重新作了一只,想当面送给他,却也不隐瞒她们,“――叫‘离’,是我要送给他的。”

鸢尾知道这个“他”一定是陆姑娘心心念念割舍不下的那位“故人”,并不说破,只会意地微笑了。

这夜玉露便在画舫上喝酒听曲闲聊,天­色­将明时方胡乱歇了歇,睁眼见东方已白,忙辞过鸢尾竹桃便要离去,鸢尾知道她有事在身,也不挽留,交代说自己和竹桃不会离开,若玉露他日经过,定要再来相会。

玉露骑了骏马一路急行,自从她在优昙崖修炼过后,似乎和自然万物都有了更好的感应,虽然称不上会百兽语,却也能感觉到飞禽走兽是喜是怒,就连这马儿都更听话了。她打算连夜赶路,到了岔口刚要拐上官道,却听得马儿一个响鼻,啪嗒嗒跑上了相反的方向,玉露拦阻不及,此时夜已经深了,这马儿却偏偏往僻静的采桑谷里跑去,可不是要命么?气得正想抽它一鞭子,风中却遥遥传来一阵箫声,她心中不由一动,握着鞭子的手便慢了下来。

箫声呜呜咽咽,如绕天来,只在四面山谷里回响不绝,那曲调却不陌生――“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玉露默然片刻,忽地一甩马鞭,向那箫声来处狂奔而去。

月下水边,大石之上,坐着一个墨黑身影,如若不留心,很容易就把他当做是黑夜的一部分。她没有近前去,手底勒住缰绳慢慢停住,然而他听觉如何灵敏,箫音一住,霍然起身回头,看清马上白衫俏影,握箫的手便是一颤。

“大叔――”万水千山,披星戴月,待来到面前,却只得两个字。

“......”忽然间他失去了言语的能力,蓦地转过身去,将背影留给她。

她跳下马,绕到他面前,看住他不容逃避,“为什么到优昙崖救我?”

他并不看她,握着玉箫的手背到身后去,语气轻描淡写,“君子一诺。”

“君子一诺,救一次也就够了,”她并不放过他,直视他的眼睛,“一而再再而三,你自己说这又算什么?!”

他无言以对,惶然间低下头坐了下来,看着水面沉默不语。

死鸭子――她无声地叹口气,也在他身边坐下来,在四面的风声中,她的音­色­如此柔弱,“大叔――我要成亲了。”

他猝不及防,便是一怔,藏在袖子里的手不禁慢慢握起。虽然听过风十二唤她“内子”,虽然也不由自主地猜测过,可他一直努力将这些抛诸脑后,努力对她的事情无动于衷。如今听到她亲口说出,终是难免一惊,一黯,心下怅然若失。

“你害怕后悔吗?”她望着水面,像是惑于那水上粼粼月光,语气中的坚决却不容置疑,“我怕。别的都不怕,只怕后悔。”

莫无的心里就仿佛是大雷雨前的天幕,沉闷、黑暗、压抑。她咄咄逼人针针见血,他句句惊心节节败退,只得死死抿紧嘴­唇­,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只怕一出口,就纵容她,纵容自己犯下这个错。

“这个――”玉露摸出竹离,递给他,“――给你。”

他的目光落在那苍绿­色­的竹“离”上,旧的已折断优昙崖上,她竟然还记着,竟然还亲手......月光游过,绿竹头上一个“离”字深刻入骨,甚至想象得到她是怎样打磨,怎样篆刻,怎样试音......竹“离”一端的手光莹润洁,那是属于少女的手――他一惊,倏地转过头去,声音如九天之寒,“我不要。”

还是如此?到如今你还是如此?我千里迢迢而来,这还不够明白吗?你还要我怎么样呢?玉露终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被他断然拒绝,只觉得颊上霍霍烧起来,站起身只将竹离向他怀里一掷,恼道,“是扔是留随便你!”扭头便走。

“.......”他急忙抛了玉箫抓住竹“离”,见她拂袖而去,正在迟疑间,却听得山谷中忽然响起一阵呜呜巨响。

玉露正走到树下,听得怪声,不禁疑惑地停住了脚,那咆哮之声急遽而来,她惊讶地回过头去,却是一阵狂风从北面山坡上呼啸而下,打着旋直向自己卷来,一时间飞砂走石月暗星没,只见来路上树木摇摇晃晃,树枝喀嚓喀嚓连连断折,慌乱间她紧紧抓住身旁的松树,身子与树枝在狂风中一同摇摆,如同一片枯叶。

小妖!!!莫无也被暴风之威势扫到,见那白­色­身影在风中颤抖,拼足力气一路混战着狂奔过去,风裹着树枝石子轮番打在脸上,他已经觉不出疼痛,眼看就要到她身边,耳边忽听得咯啦一声,玉露手中抓着的树枝遽然折断,好在莫无刚刚抓住她的手腕,不假思索另一只手握紧竹离反手深深Сhā入土中,拉着她便向地上一伏,将她护在身下。这时罡风已经嘶吼着扑了过来,他感觉像是被吸进了漩涡的中心,天旋地转昏昏荡荡,只知道用尽全力将她掩护在自己的臂膀之下,紧紧闭上了眼睛。刚劲之风迅猛旋过,后背上一片灼热疼痛,象是被人用鞭子狠狠抽下。

忽然天地万物全都静止,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在耳边脉脉游动,莫无睁开眼来,却见周遭残枝断木微微颤动,树叶石块散乱满地,却原来这旋风来得快去得也快,已经掠谷而过了。他松了一口气,撑起身子反手坐倒在地,见她还伏着不动,便温言道,“没事了。”

她微微一动,缓缓抬起脸来,定定看着他。月华倾泻在她幽黑眸子中,清光熠熠,映得他心头豁然一亮――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她生命中一缕轻风,转眼便逝不留痕迹,而她则是记忆中的一抹明月光,寂寞夜晚里,只要想到,便会微微一笑。可适才――自己却是那样害怕,紧紧抓住她手腕的时候,拥住她仿佛合二为一的时候,他终于体会到她对自己意味着什么,终于意识到,如果失去这一抹清绮月光,余生便将陷入永久的黑暗,再无任何颜­色­。

“大叔――”她似乎看出了他眼中的醒悟,心头一喜坐了起来。

大叔大叔,叫来叫去果然输了――他不无欢喜地叹口气――是啊,和自己的心较劲,谁又会赢呢?一眼看见那竹离还Сhā在土中,随手拔出一看,却已曳出了裂痕,见她看着自己,便塞到腰后,若无其事道,“再作一支,”瞟她一眼,“你。”

玉露怎会不明?终究是女孩家,欣喜之余却也难免羞赧,默默坐了一会,悄悄伸出手去拉住他的手,自己先跳了起来,“走吧!”

“去哪儿?”莫无毫无防备地被她拉起来,脱口问道。

“你说呢?”玉露微笑反问。

莫无以为她要跟自己回“往昔渚”,想到两个人没名没分就......别人会......一向洒脱的他竟也慌乱羞涩起来,活似一个手足无措的少年,嘴上结结巴巴,“我看――我――我们还是先四处走走――”怕她误会解释道,“我一个人久了,有你在――还不太习惯――”见玉露一张俏脸就要拉长,慌忙补充,“让我试试――我试试――”

还真没见他这样拘谨小心过――玉露不禁得意地笑了,那笑容中半是甜蜜半是满足,她没有松开手,围着他绕了两绕,慢条斯理地开了口,“日子啊――还很长呢,和大叔在一起――怎么才能不被闷死不被气跑呢?我看――”撇他一眼,促狭一笑,“――我也得试试。”

莫无被她翻出老底,窘迫之下,无可奈何地苦笑了。

其实他们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个尝试,而是―― 一个决定。

“凤五你快点儿!”龙晴一反手,啪地又甩了一鞭子,那鞭子却抽在了凤曦和的坐骑身上。

“晴儿......”她的鞭子从不抽“红袍”,专抽别人的马......凤曦和的嘴角难以觉察地颤了颤,“你还真信那个‘八卦蚕’?”一路就跟着那“糊涂蚕”指的方向追......

“不信它信你啊?!”龙晴白他一眼,“他妈的再敢说我,把你踹下去闻香识路!”他俩之间从一开始便是匪惯了的,人家小夫妻是拿­肉­麻当有趣,他俩是拿粗话当­肉­麻,姑且可以称之为实战级别的“打”情“骂”俏。^_^ 龙晴喝了夫君,自己心里却也有点拿不准,抬眼见前方不远处人影绰绰,似乎两骑并行,不由两腿一夹马腹追了上去。

龙晴越追越近,越看那白衣服的越象玉露,却不贸然相唤,放马追上去,猛地横马挡在他们面前,定睛一看,“小师妹!”

“大师姐?”玉露没想到这样也会被逮到,下意识便向大叔身后一缩。[手机电子书网 ]

龙晴方才还没注意到旁边那人,此时玉露一闪身,月光打在那人面上,她一打眼便是一惊,“莫无?!!!”

“龙晴?”莫无也认出她来,塞外一别已然两年,如何今日又见?等等,她叫小妖什么?小师妹?那――他惊讶地看向玉露――她不就是萧茗的......刹那间犹如五雷轰顶,当下怔住。

“你――”龙晴这一吓可不轻,目光从莫无身上移到玉露身上,又从玉露身上回到莫无身上,“你们――”忽然有不祥预感,忙告诉自己要镇定镇定,深呼吸一下,手一指命令莫无,“你跟我来!!”自己已经跳下马去,头也不回地喊了一声,“凤五你看着小师妹!”扭头走进路边树林里。

是“陪着”不是“看着”,用词隐讳点儿――凤曦和在心里偷偷说,回眼却见玉露怔怔地目送莫无走进树林,关切之­色­溢于言表,自己也微微一惊,难道――这丫头和莫无......妈的,这下子真要天下大乱了......

“......”龙晴一脚踏在横倒的老树­干­上,心里还存着一分侥幸,“你们只是路上偶然认识的,对吧?!”口气不像发问倒像逼人画押。

莫无默立在深­色­的树影里,没有回答。

我――我――竟然是真的!龙晴几乎一口气憋了过去,指着莫无咆哮,“她是我小师妹!”却又说不出来别的,咬牙再重复一次,“是我小师妹!”

她竟然是萧兄的女儿......天意如霜,难道便是如此......忽然间,他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龙晴本是生­性­豁朗之人,对忘年恋并无偏见,况且莫无只是玉露师叔,又无血亲联系,因而更不觉得大逆不道。可萧茗的脸掠过眼前,她在心底哀叹一声:师父您节哀......叫我­棒­打鸳鸯,我开不了这个口哇!一时间头大起来,不禁后悔­干­吗自己腿脚快先到一步,否则换了老二老三说项,一定比自己流畅活络多了,可终究不能装没事人,只得硬了头皮,“你――你们――你――”素来爽快直接的龙女侠竟然结巴了,忍不住跺下脚,“咳,你这不是让她为难吗!”

“不必多说,”莫无眉间沉郁下来,决然一摆手,“我明白,”转身便向树林另一侧而去。

“喂!”龙晴抢在前面拦住他,“要走也当面撂下句­干­脆话,这么不明不白的,她一个女孩家受得了吗?”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扭转方向走出了树林。

却说林外的玉露,得知大叔就是“剑公子”莫无时,也难免惊讶,可静下心来细想,就算他是父亲的结拜兄弟,那又如何?我们并未碍着谁,也没害着谁,这只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只要他不改主意,我就还和他在一块。父亲――以后自然会明白的,这般想着,心里头便安定了下来。

只可惜玉露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当她满怀期待地看着莫无,得到的却只是一句冷冰冰的交代,“随便什么,你我之间,就此一笔勾销。”说完人已拨马而去,不容说服,不容挽留,留给她的,只是一个连回首也不屑为之的背影。

“莫无!”她从惊呆中清醒过来,心中凄楚难当,不禁对着那远去的身影嘶声大喊,“你这个大傻瓜!!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喊到最后却已是泪流满面,终于伏在马背之上痛哭起来。

江上夜风起了,呼啦拉地吹得人心里头发冷。

莫无静静立在船头,天边一弯月牙遥遥高挂,好似天孙为夜会情郎,别上了珠帘的玉钩。一阵江风迎面吹过,他微微一颤,手底不禁握紧了那支竹离,指尖还感觉得出那上头的一道裂痕。

此时江边泊着的船只甚少,只有不远处一只画舫在水上轻轻摇荡。忽听得一记铮铮,是谁弹起了琵琶,“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歌声如诉,幽幽切切,“――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

风萧萧兮夜漫漫,琵琶一曲肠堪断,在这样一个夜里,他所有冷漠的伪装忽然间尽数脱落,所有坚强的防线全部崩塌。一败半生,一溃千里。颊上凉凉的,他无意一触,醒道是泪水,惊讶中,那一个孤独寂寥的姿势便凝固了。耳听得琵琶调子收了下去,他匆匆在脸上一揩,从腰间摸出银子来递给船家,“给那画舫送去。”

船家听了,忙唤那画舫上的老船夫近前来,自己跳了过去,不一会却又钻了出来,向莫无喊道,“客官,请您过来吧!”

莫无向他摇摇头,刚想走回船舱,却听得有人背后说道,“这位爷,您赏得太多了。”却是个女子的声音。

“收着吧,”莫无没有回头,那女子却仿佛受了侮辱一般,抬高了声音,“这位爷,我们也有自己的规矩!不上船听曲,便不收银子,只当唱给自己听着玩的!”

莫无心情正是不好,闻言烦躁上来,回过身刚想开口拒绝,那红衣女子瞥见他手里的竹离,不由一愣,又好生看了一看,抬起头来,“敢问您是不是陆羽陆公子的朋友?”

陆羽?她说的是小妖?莫无很快明白过来,便是一怔,就听得她的语气缓和下来,“陆公子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请您过来吧。”

她也认识小妖?莫无心中一动,脚下不由自主地踏上了跳板。

“姐姐,”那女子打起珠帘,“是陆公子的朋觸­茓­D―”看着里面的碧衣女子,忍不住轻声加了一句,“就是那个竹‘离’的――”

莫无耳力甚好,那后一句也听得清清楚楚,不禁微微一震,她们也知道这个?见红衣女子向自己微笑示意,嘴角牵动一下,便走进了船舱。

那舱中碧衣女子正是鸢尾,听得“竹离”二字,不由得细细打量了来人,见他黑衣如夜,瘦脸炯目,黑发中跳着一缕银丝――瞧这张面孔,可是个很固执的人呢,只怕陆姑娘要吃苦了――想到这不禁双眉一蹙,先为玉露抱起了不平。

“你们认得陆羽?”莫无没有落座,便开口问道。

“颇有些渊源,”鸢尾这厢打定主意,既然咱们姐妹这么巧赶上了,必要好好推波助澜敲醒这个榆木脑袋!便盈盈笑道,“您先听一曲,也许就明白了。”

莫无依言落座,竹桃此时已斟上酒来,他接了酒盏在手,就听得檀板轻轻叩响,鸢尾启­唇­唱起来,“明月斜,秋风冷,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

梧桐影?刹那时许多画面倏忽而过,他握着酒杯的手不禁一颤――木兰渡、往昔渚、凤凰城、优昙崖、采桑谷,那一次次一幕幕已经烙入脑海,如何说忘就忘,那一点点一滴滴已经深入骨髓,又如何说舍便舍?竟然一时黯然神伤,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才发觉歌声已经歇了。

“陆姑娘是我们的恩人,”鸢尾见他失神模样,知道这一招“曲见人心”已然起了效果,索­性­再来个“旁敲侧击”,“前两日她正好路过这里,说来也巧,随身带了支和您手中那个一模一样的竹离,当时她想听这支梧桐影,我还取笑她是不是因为想念着一位故人――”

故人――在自己那样绝情地离开之后,只怕她再也不愿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位故人了吧―― 一丝自嘲的苦笑浮上嘴角,他端起酒忽然一饮而尽,却还紧紧握着酒杯不放。

“陆姑娘当时神情颇有些困惑,我记得为了开解她,还对她说了一句话――”见莫无果不出所料全神贯注地等着下文,鸢尾不由微微笑了,“我说――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莫无心中剧震,半晌言语不得,过了好久,方低声重复道,“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

耳边忽地箫声陡起,就听得那红衣女子曼歌道,“浮生倏忽逝如电,无端辜负美人缘。未知来生相见否?纵使相逢已惘然――”

难道真要等到来生才能再见么?如若这一世都没能好好将她把握,又何敢奢求下一个轮回呢?她还会再记得自己吗?面对这样怯懦的男子,就算还残留着前生的记忆,只怕她也不愿再执着地付出真心了吧?错过一刹那,便永远地错过了――他忽然间心中郁痛难忍,手上一松,酒杯当啷一声落到地上,他遽然起身,穿帘而出。

鸢尾见他神­色­不对,忙跟了出去,却见他默然立在船头,只向那江水来处望去。

那就是她飘然而来的方向,就是她生活的地方――江头江尾,君心我心――她带着哭声的话语似乎又在耳边回响,“莫无!你这个大傻瓜!!你一定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你没有说错,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一声轻轻叹息在背后响起,他知道是那个碧衣女子,然而接下来的话,却在他心上重重一击,“这世间,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也原本就没有什么不该的爱恋。”

没有什么不该的想念,也没有什么不该的爱恋――刹那间他如醍醐灌顶,心结尽去羁锁尽开,一切束缚都自行解落,一切禁忌都消弭于无形。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思量意!

六素手红裳

很快地,就到了玉露出阁的那一天。

为了表示对女家的尊重,金甲王接受了儿子先在萧家成礼的提议,毕竟萧家的客人以江湖人士居多,若和王府邀请的达官贵人混杂在一起,也有诸多不便。反正儿媳也跑不掉,礼成后坐上花轿抬到金甲王府再行过一回礼便是,人家嫁独生女儿,自家也没什么好计较的,于是便一清早便带了两个儿子先行过府,随行带来一队仪仗鼓手,因了优昙一事,也少不得准备下王府侍卫院内院外守护。

龙晴微微皱了眉头,按着眼皮走进后堂。虽然今个请的只是师父的一些江湖旧识,算来尚不过几十人,然则她又是招呼男家,又是应付宾客,又是布置喜堂,一大早忙下来,也是累了个贼死,偏巧左眼皮又来捣乱,噔噔地跳个不停。

“哟,这是怎么了?”凤曦和刚从金风那边过来,见娇妻立眉立眼地站在窗口,不由笑道。

“你问我我问谁!”龙晴按着眼皮,白他一眼,“从早上就跳个不停,跳得我心慌意乱的,哎――”忽然间惴惴起来,用胳膊肘撞撞凤曦和,“左眼跳灾右眼跳财,你说,我这左眼跳得这么厉害,别是要出什么乱子吧?”

“哈哈,”凤曦和乐了,“当年杀人如麻也没见你眨一眨眼,如今眼皮一跳就担心成这么个模样,什么叫匪婆从良,我今个可算是开眼了!”说着已大笑起来。

“滚!”龙晴羞恼,正想踹他一脚,却见他收了笑意,宽慰道,“别担心,我们这么多人,优昙崖没机会下手的,你学学岳父他老人家,还亲自给他们送酒呢,多有器量多有胆­色­!”不知夜拂晓出于何种居心,竟然带了夜阑珊和青衫红袖不请自来,奉上厚礼一份称为玉露添妆。萧茗毕竟是大家,宠辱不惊面不改­色­,收下礼物便以宾客之礼待之,倒叫龙晴云真碧落虚惊一场。

龙晴听了丈夫的话稍稍安心,不知怎的,竟忽然从优昙崖想到了莫无身上去,不由得迟疑了,拉拉凤曦和的袖子,口气也不甚确定,“我有时候想,是不是不该把小师妹带回来......”莫无一事只有他们夫­妇­二人知晓,回来就说小妮子一时心怯逃婚,将阖家上下都瞒了过去,好在玉露忽然成了没嘴葫芦闷声不响,这事才算遮掩过了。

忽听得前厅有人扬声唤道,“吉时已到,请新人入堂!”却是王府的司仪在召唤。龙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忙拉着丈夫出去了。

“新人入堂了――”玉露被喜娘扶着一路走进喜堂来,头上一顶凤冠沉甸甸地压着,压得她似乎什么都无暇去想无力去想了,感觉有人让她停了脚,把红绸一端递在自己手里,身旁好像有个人影站着,自己蒙着盖头也看不真切。

站在她身旁的正是金风,他少年公子今日小登科,愈发神采飞扬风度翩翩,此时侧脸看了小幺妹,虽然看不见她的神情,却也不禁心花怒放,见父亲含笑看着自己,便也回以一笑。

司仪一旁窥着王爷脸­色­,见两家长辈已经高坐堂上,一对新人已经立于面前,忙抖擞起­精­神,清了嗓子,高声唱道,“新郎新娘,一拜――天地!”

玉露只觉身边那个人Сhā蜡烛似地拜了下去,一旁喜娘拉拉自己示意也跟着拜下,刹那时她忽地想起大叔,心头骤然漫过一阵酸楚,眼中便是一湿,然而他别去的决然神­色­蓦地闪过脑海,他既无情无义,自己又何必念念不忘?硬是生生把泪水忍了下去,刚要随着喜娘顺势拜下,却听得堂外传来一声冷喝,“慢!”

是大叔!!!她认得那声音,又惊又喜,一把扯下盖头,只见门前立着一个人,黑衣黑发,一丝白发如银,不是大叔又是谁!当下欣喜万分,脱口叫了出来,“大叔!”

金风正在满心憧憬甜蜜之时,忽听得堂外有人喝了一声“慢”,不由得又惊又怒,站起身一望,自己竟也认得,正是剑公子莫无,正在疑惑间,身边玉露已经拉下盖头,一声“大叔”抢先唤出了口,他不禁惊诧地看了玉露,却见她一双秋水晶灿,盈盈目光全在莫无身上,心中骤然一悚,不祥的预感涌了上来。

莫无听得玉露相唤,便微微颔首,向她开颜一笑,他俩个之间眉目传情,只叫金风看得心里发寒,故作浑然不觉状,横在玉露面前隔断二人视线,扬声道,“原来是剑公子大驾光临,金风有失远迎。招呼不周,前辈莫要责怪,请那边落座,一会我亲自斟酒赔罪。”他这一番话说得好不堂皇,听在旁人耳中只道莫无是不速之客,全没想到内中尚有奥妙。

萧茗却也是惊喜交加,当年龙萧莫三人结义,“醉翁茗客剑公子”携手名动江湖,他们的英雄逸事至今犹为后人津津乐道。只是后来三人志向不同,便好道珍重各奔前程,自己早早回到“醉茶缘”与绮梨儿抚养玉露,若后来不是因为机缘误会,龙铮身亡,莫无悔恨之下弃剑退隐,也许女儿大喜之日,便是三位好友把酒畅饮之时。莫无自从龙铮死后,与萧茗再无联系,而萧茗收养了龙晴,因着龙莫二人的旧事,也不好四处寻这位义弟的踪迹。亏得后来龙凤二人在塞北草原得遇莫师叔,同力抗敌恩仇笑泯。萧茗听过龙晴的讲述后,虽然遗憾没能与老友再度重逢,却也为莫无能解开心结而欣慰,只是天下之大,自己这个兄弟又是四海为家的脾气,想找到他就如大海捞针,谈何容易?今日他突然登门,倒是个大大的惊喜。当下顾不得迎上去,先就扬声喊道,“莫无兄弟!”

“萧兄――”此刻莫无看了老友,却是百感交集,若他知道自己与玉露之事,怕是要对自己失望至极了吧,也只得向他深一拱手,道,“多年不见了。”

众人之中,只有龙凤二人最是清楚其中关节,龙晴心里头打鼓,想自己眼皮跳果然不是什么好兆头,莫无抢新娘子都抢上门来了,师父还蒙在鼓里呢,而那金风跟小老虎一样,金甲王府又岂能容他莫无虎口夺食?更有优昙崖一旁作壁上观虎视眈眈,若是动起手来,他们恰收渔翁之利,真是内忧外患一触即发,今日正要大乱!不由得额上冒出冷汗来,刚想走上去劝退莫无,却听金风大笑一声,炯炯盯住莫无,“莫前辈站着不动,莫非是要我金风来请?”

玉露被金风堵在身后,心里正是焦急,听得金风话中有威胁之意,不由大为不安,金甲王府今日来了近百名侍卫,若是围困起来以多欺少,只怕大叔危矣!她本来见到莫无,知道他心意已定,十分欢喜,可转眼见这剑拔弩张之势,却又担心起来,生怕因为自己的关系,让大叔落入了万劫不复之境地,那自己岂不是要后悔死了!恨不得跳出去跟大叔说“你快走别管我我自有办法”,其实她又哪有什么办法?

莫无明白金风言下之意,见他挡在玉露身前,目光中满是敌意,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自己既然敢孤身前来,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我不畏死,便就你金甲王府,又如何以死惧之!也不屑与他再兜圈子,迈步踏进堂来,昂然站在他面前,一手指住玉露,语气不容拒绝,“我要带她走。”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昔日的“剑公子”多年不见踪迹,今日突然现身婚礼之上,却公然向金甲王府挑衅,扬言要带走新娘,看那新郎也是一副无辜模样,莫非这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隐情?当下都忍不住轻声议论起来,“醉茶缘”内一时大哗。

玉露听得莫无不惧众目睽睽大庭广众,断然出此语,心中感动幸福兼而有之,虽然在旁人听来,这只是极普通的五个字,可对她却是意义非比寻常,几乎当场就要落下泪来,哽咽着唤了一声,“大叔!”

她这一声“大叔”叫得情真意切,无数相思尽在两字之中,只令金风心里一沉,侧头见二人眼神默契,心痛之下再也无法欺骗自己,不得不承认他二人有情,然则自己视玉露如珍似宝用情至深,岂是他莫无说带走就可带走!真是欺人太甚,置我金风与金甲王府颜面于何地!!当下怒不可遏,拉住玉露便向身后一搡,他今日换着吉服,未将软剑带在身上,转眼见铁剑站在一旁,大步走过去,刷地抽出他的宝剑来,剑尖如冰直指莫无,怒道,“想带她走?先接我一剑!”说着一个纵身拔起,半空冲莫无遥遥斩下。

那剑锋如闪电狂劈而下,莫无却并不躲避,右手迅疾成拳,罡力凝在关节处,只向上一迎,只听得当一声,拳头撞在剑身上,竟是金风被震了开来,他后退两步,这才勉强站住。试想他的武功修为如何与莫无相比,方才心急之下鲁莽出剑,更是连章法也无,自然是要落败的。他何曾如此丢脸过?羞恼之下,不由得脱口吼道,“莫无!前辈对后生,胜之不武!你既有胆量前来,乱我喜堂掳我新娘,就索­性­站着不动,生生吃这一剑!一剑之后你若福大命大,还能站着和我说话――”回手一指玉露,“我就让你带她走!”

这条件明摆着是要莫无的命,金风狂怒之下,硬剑一记定是痛下杀手,就算再出­色­的绝世高手,若被人一剑穿心,又有几个能死而复生?玉露虽然不­精­于剑术,这点常识还是有的,心想金风你太卑鄙了!当下又气又急,忙对莫无喊道,“大叔别答应他!”

可是已经晚了。与此同时,莫无抬起眼,只淡淡说了一个字,“好。”他的声音不大,却把玉露的喊声和四周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都压了下去,众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场必输之局,也会有人下注来赌吗?赌的还是自己的命?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世上最傻的傻子!

可是他们忘了,爱情可以使人变傻,没有道理得傻到极点――没有经历过的人是不会懂得的。那种傻,有时也有另一个名字,叫做牺牲。

金风回过神来,却也微微一怔,然而熊熊妒火已经让他丧失了理智,当下不住冷笑,也喝了一声“好!”手底一扣,宝剑已经刺出,那剑尖一点如星如芒,便向莫无心口处直直而来。

莫无见一道剑光径向自己袭来,反而负手而立,静静合上了双目,想若非那夜自己心生退意一念之差,又何至今日刀光剑影天翻地覆?自己愚蠢至极伤了她的心,便以这一剑来弥补偿还吧,也算给金风和萧茗一个交代,心下倒是一片静明平和,无畏无惧。他默然直立,耳边只听得那剑声倏奔而来,忽觉身前风起,一时讶然,还未及睁开眼,却听得有人惊叫了一声“小师妹!”不由重重一颤,开眼正见一个红­色­影子在身前慢慢倒了下去,忙一把抱住她,自己也跪将下来,见那雪白面孔上一双黑瞳望着自己,眼神脉脉如诉,心中登时大痛,“小妖!”

金风这一剑正是用尽全力,眼看便要刺中莫无,一道红影却从自己身后掠出,挡在了莫无面前,他心知是玉露,惊讶之下想收剑回来,然而剑势猛如斯安能收回,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没入了玉露肩头。金风眼见宝剑深深刺了进去,心下又惊又痛,只怔怔向后一退,无意中反将宝剑拔了出来,见那剑尖上一缕鲜血犹自滴答不止,他心头忽地没过一阵空虚茫然,手一松,宝剑“当啷”落地。

却说玉露情急之下以身挡剑,见那白光一道没入肩头,刹那时竟不觉疼痛,不知不觉已经倒将下来,背后有人一迎,便被大叔抱在了怀中,不由得看了他,珠­唇­微启轻声唤道,“大叔――”

莫无反应极快,已出手点了伤口周围的|­茓­道止住出血,那嫁衣红红如火,血流在上面也看不出来,无法知晓她伤势如何,只见她两颊上半点血­色­也无,他真正是心急如焚,见她气息微弱还要说话,便在她­唇­边竖起一根手指,示意她不要言语,一把抱起她,直起身便要离去。

不速之客抢亲,媳­妇­公然外向,儿子落魄失魂――金甲王饶是大风大浪多年,也从没经历过这般尴尬场面,一旁早已是面­色­如铁,见莫无玉露二人竟要离去,自己碍于身份隐忍不发,冷冷扫了萧茗一眼,见他神­色­怔忡,想一个是你的女儿,一个是你的义弟,你不开口谁来阻拦?莫非你也要装聋作哑?不由“哼”了一声,眉头一拧,沉声道,“萧先生――”

萧茗方才不得要领,初时还以为是莫无与金风之间的过节,可后来女儿不惜舍命挡剑,眼见莫无和女儿之间那种神情语气,自己这才明白了过来,他们两个竟然两情相悦生死相期!!平心而论,他答应王府婚事,一半是为了对抗优昙崖,侯门似海庭院深深,这种生活,未必是女儿所向往的,他身为父亲,也不是没有过犹豫,然则对金甲王府若只是犹豫,那么对面前这一对,他却是实实在在地震惊了。耳听得金甲王出言相逼,怒意十分明显,如果今日让他们这般离开,我萧家要怎样向金甲王府交代?今后又如何面对诸位故交?千不该万不该,女儿为什么跟的是他!不由得看了莫无――玉露年少任­性­,你总该顾全大局,父女兄弟,家风清名,你要为兄如何自处?却是又痛心又失望,缓缓开口,声音抑郁,“莫无,你就是这般对待兄弟的吗?”

“萧兄,”莫无望着他,语气中带着几分歉疚,“对不起了,”看到怀中的玉露面白如纸,却是柔情悲意一起涌上心头,反而释然看了萧茗,“我前半生全为了兄弟之义,这半生就顾一顾儿女之情吧,”因抱着玉露,只微微拱了拱手,便要离去。

萧茗虽知这个兄弟生­性­不羁,却未料他竟坚决如此,连自己的话都不听了,心下愈发惊怒,见众人的目光全在自己身上,不由羞惭难当,指着玉露喝道,“萧玉露,你听着!今日你敢跟他走出这个门半步,我萧茗从此后就没有你这个女儿!!”

“大哥!”“师父!”绮梨儿和龙晴三姐妹闻言皆是一惊,绮梨儿知道萧茗只是一时气急,然而此言一出,今日若逼走玉露,只怕她以后就只能跟着莫无了,岂不是弄假成真自断后路?看了萧茗正想着要怎生挽回才好,却见玉露伸手拉了拉莫无衣袖,示意他放自己下来,以为女儿终于回心转意,不由一喜。

玉露挣扎着站到地上,静静看了众人,忽然伸手一扯,将凤冠整个曳了下来,一松手,那镶宝点翠的凤冠摔落在地,发出嗵的一记闷声,冠上珠子流苏应声而散,洁白珍珠弹落满地,却见她抓住前襟,双手用力一拉,竟将那吉服扯裂开来,便向地上一掷。方才嫁衣闪眼,掩了伤口看不清楚,如今她卸去红裳,内里藕衣肩头透出好大一块暗红血迹,触目惊心。众人正在惊讶间,她却已跪倒在地,昂首看了萧茗夫­妇­,声音微弱,神­色­却毅然果决,“爹,娘――恕女儿不孝了!”绮梨儿还没想出所以,女儿已经重重叩下头去。却正是:玉人素手裂红裳,堂前三叩辞爷娘!

玉露连叩了三个头,起身便是一晃,一旁的莫无手疾眼快,伸手将她揽在怀中,见她凝视自己,眼中已经泛起泪花来,仿佛感同身受,心中也是一痛,低声道,“我们走,”揽住她便向门外走去。

金甲王眼看儿媳就要被人带走,儿子却背立不语,想金甲王府威风多年不减,天下谁人敢轻视?如今却被人喜堂夺­妇­,他如何忍耐得下,当即脸­色­一沉,便要命令侍卫将莫无围起来。

金戈一直站在父亲身旁,心中早就蠢蠢欲动,他早已得知玉露就是陆羽,正愁没有机会报仇雪耻,见父亲面­色­大变,便抢先令道,“来人!”

院中侍卫无令不敢上前,此时听得二公子一声令下,忙一哄而上,莫无刚要走下台阶,侍卫已然群涌上来,正成了半圆将他和玉露围在中间,刀剑齐齐出鞘指向自己,仍在步步逼近。

莫无目光冷冷一扫,眼角瞥见一名侍卫持剑从旁潜上来,他右手揽着玉露,便左手一探,那侍卫手中忽空,已经被莫无夺去了宝剑,只觉胸前一痛,便被人反手一掌震了出去,跌出两三丈远。

“还不快上!”金戈看得着急,一迭声地催促,“快把他们围住!”

侍卫们不敢有违,重又逼上前来,莫无见他们盘桓不去,眼中寒光一凛。最前面的数名侍卫只觉眼前一花,一道白光自头顶倏然划过,头上感觉凉飕飕的,伸手一摸却摸了个空,低头一看竟是红缨遍地!原来适才莫无那一剑,已经将他们帽上红缨尽数削下,试问若那剑尖再低上几分,落地的还只是红缨么?想莫无曾决意弃剑不用,连当日优昙崖上都是赤手空拳与夜拂晓相搏,今日为了心爱之人,终不惜出手亮剑,重现昔日“剑公子”的风范,果然是寒光照胆,地裂天惊!正应了先头他那句话――我只为值得的人出剑。

便听莫无沉声喝道,“谁敢上前?!”声音并不大,却令众侍卫心头皆是一悚,见莫无一手拥着玉露,另一只手提剑而立,目光清冷豁亮,似乎可以穿透他人心房,那份冷傲孤绝,大有傲视天下之意,灿灿日光中便如天神,光芒四­射­不可正视,众人不由得心下大怯,脚下向后退去。

“混帐!”金戈见侍卫纷纷退却,正想训斥,却被兄长一声喝断,“让他们走!”

“风儿!”“大哥!”金千里金戈两父子齐齐喊了出来,金风并不回身,只背对门口,也不看父亲弟弟,那声音生硬苦涩,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我说话算话,放他们走!”

金甲王虽不明儿子用意,然而见他神­色­难测,生怕他急火攻心出什么意外,也不敢拂了他的意思,只得挥一挥手。

侍卫们会意,这才将刀剑收回鞘中,却也怕这个狂人再度出手,各自手按刀柄,依旧将他围在中间。

莫无揽了玉露一步步走下台阶来,只视院中众人若无物,昂首慢慢向大门口走去。他上前一步,侍卫便退后一步,就这样两厢对峙,眼见快到门口,侍卫们这才倏然退到两旁,给他让出路来。

“大哥――”夜阑珊一直坐在夜拂晓身边看着这一切,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里,见二人要离去,想玉露有伤在身,不知该不该追上去施以援手,犹豫着看向兄长。

“随他去,”夜拂晓却如无事人一般,捏起酒盅呷了一口,目光跟随着那远去的黑­色­身影,一丝诡异笑意竟悄然爬上嘴角――

――和一座金甲王府相比,一个莫无,似乎容易对付得多呢......

玉露被莫无抱在怀中,肩上伤口一阵疼似一阵,痛得几乎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了,却强撑着不让自己昏沉过去,见终于出了“醉茶缘”,一颗心才放了下来,看着莫无绽开一个柔弱的微笑,低低开了口,“大叔,你还是来了――”

莫无小心翼翼地将她安置在马车里,探住她纤纤手腕,脉息虽弱却并不紊乱,这才松了口气,见她只看着自己,不由得也微笑了,轻声道,“是啊――我这个天底下最大的傻瓜,终于做了一件最聪明的事。”

玉露心中一暖,刹那时千言万语齐上心头,还想再说什么,却觉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往昔渚上,天高云淡,风细水平。

“这个叫步步生莲,”玉露坐在窗前,指点莫无在焰火­棒­上写名字。有莫无为她寻药疗伤,福嫂细心照料,她的肩伤已好了八成,她素来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能活动便不肯好好呆着休息,今日见福嫂又拿了好多焰火来,非要给每种焰火写上名字。她伤在右肩,莫无岂能让她来写?当然是自己做苦工,任她差遣得团团转。

“这个呢――”玉露拿起一支,皱着眉头想着。自从她来到渚上,整个往昔渚便一下子便鲜活热闹了起来,老福福嫂怕她闷,又做出了许多新样子的无名焰火供她消遣。记得这个焰火是合欢花的图案,一丛三朵一丛四朵,又起个什么名字好呢?她托腮想了想,美目一亮,一拍莫无肩膀,“就叫‘朝三暮四’好啦!”这一拍牵动了伤口,不由得哎哟一声,摸着肩头倒吸一口凉气。

“小心些,”莫无见她张牙舞爪,怕伤口迸裂,知道她没记­性­,便吓唬她,“要不然伤口裂了,将来会留下疤痕,很难看的。”

这一句话却是说到了玉露心里,不敢再扭来扭去,只得乖乖地坐好了,却见莫无瞟她一眼便忍俊不禁,猜着没什么好事,气哼哼道,“又怎么了?”

“沾上墨汁了,”莫无指指她右脸,“在这儿。”这要是换成金风,早就自己伸手去擦,顺便吃吃豆腐,可莫无终究不是毛手毛脚的少年人,况且他虽然表面洒脱不羁,内里却是个真君子,对玉露发乎情止乎礼,眼下还没成亲,举止上难免拘束。

玉露伤在右肩,懒得抬手,见大叔一只胳膊搭在桌上,索­性­一低头,右颊凑着他袖子,拉住了来回蹭两下,估计擦­干­净了,这才松手抬头,见他半愣半笑看着自己,一吐舌头,“看什么看?没见过美女啊?”

倒真没见过这种又懒又脏的美女――莫无心里偷着乐了,怕说出来她不依不饶,刚想支吾过去,却见一只鸽子从窗口飞了进来,扑拉着翅膀盘旋两圈,便落到了自己手上。他认得那是老友铁敖家的信鸽,面­色­不由一变,急忙取下纸条看起来。

玉露一旁看着,不由也担心起来,见他慢慢放下信纸,眉间郁郁成结,刚想开口,他却已转过头来,“我的一位老朋觸­茓­D―去世了,”语调平静,却有一种深深的悲痛,从那平静里头泛上来。

玉露知他一生知己甚少,如今又少了一个,想必十分哀恸,一时恻然无语,只伸出手去,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江湖子弟纷纷老,人去似云事若潮,当时共我策马伴,点检如今唯寥寥。幸好――有了你在我身边――莫无的一声长叹终是默默压下了,却看了她,“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玉露知道他心里难过,忙挽住他的手臂,一同走出门去。

日头落了,然后一轮圆月便升了起来,无数颗星星跟着跳出来,在月亮身边挤眉弄眼。

萤火虫们象是突然从苇荡里头钻了出来,嚣嚣袅袅翩翩翻翻,只在苇荡里头扑扑朔朔明明灭灭。

玉露坐在莫无身旁看流萤飞舞,忽然想起自己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夜晚,也是这样和他同看苇荡萤群水流月明,当日又焉能想到,为了能在一处重温这良辰美景,中间却要经过那许多周折波澜?一时感慨起来,不自觉地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他侧过脸来,见她长睫如丝,一眨一眨象是系着谁人心弦,轻轻吁出一口气。铁敖的遽然离世,让他惊觉原来人的生命是如此短暂,而在一场死亡中最痛苦的,并不是死人,却是生者,他心里陡然一瑟,不由得握紧了她的手,“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她抬起眼来凝视他,“你说。”

“如果有一天我突然死了,”他并不看她,“答应我,不要太伤心。”

玉露未料想他说的是这个,便是一愣,猜想他定是因老友去世胡思乱想,便嗔道,“还早着呢!说不定――”看着他嫣然一笑,“是我死在你前头呢!”

“胡说!”莫无一惊,脱口斥她,“这也是能信口胡说的?”

“瞧瞧,明明是你提起来,”玉露嘻嘻笑着,“还说人家!”又把头靠回他肩上,只觉得温暖安定,轻轻开口,“大叔,我在优昙崖上看过一首诗,念给你听吧,”不等他答应,已经轻声吟诵了起来――

此生如大梦

而爱念如泡影

然垂垂之时

只有你眼眸的明媚颜­色­

可抵挡那死亡的­阴­影

我生,愿与你同生

我去,愿吾爱长存

我要你活着,当我睡着等你

我要你的眼眸仍然追随月光

我要你闻一闻我俩共同栽下的茉莉清香

继续漫步在我们牵手走过的山路上

我要我喜欢的一切都恒远下去

尤其是――是你

如此,你才能完成我许下的心愿

如此,你才能去到我向往的方向

如此,你才能看见我希冀的风景

如此,人们才能明白我坚持的理由

如此

当你疲惫不堪了无牵挂之时

你才能到达我等候你的地方

而我们才能再度深深体会

改变彼此命运的那一丝芬芳――作者假托之作,灵感得自聂鲁达的诗歌,原文如下:当我死时,我要你把手放在我的眼睛上,我要你可亲双手的光与麦,再次将其清新传遍我身,我要体会改变我命运的那份温柔。我要你活着,当我睡着等你。我要你的耳朵仍然倾听风声,我要你嗅闻我俩共同爱过的海的芳香,继续漫步于我们走过的沙滩上。我要我喜欢的一切继续存活,还有你——我对你的爱与歌赞超乎一切——我要你继续繁茂,盛开。这样你才能到达我的爱指引你的所有去向,这样我的影子才能在你的发间游走,这样万物才能明白我歌唱的理由。]*

清静月夜中,她柔美音­色­幽幽动人,似乎连流水都停住了脚步,凝神倾听起来。优昙源于屈露多国,言语习惯大异中土,然而这些长长短短古怪直白的句子,此刻听在耳中,却让莫无生出一种异样的感叹来。这首特别的诗歌,完完全全说出了自己的心事,却又讲述得更加深刻,更加感人。

她都明白――握着她的手,他清楚地感觉到二人的心意相通。这种无声的默契,在这个有月亮的晚上,将她和他,更紧地系在了一起。

老友辞世,莫无自然要前往祭奠,玉露本想同去,却被莫无以她剑伤未好不宜奔波为由拒绝了。她立在岸边,见那头老福已经划出船来,想到又要和大叔分别,不由一时黯然。

“唐多县不远,我很快就会赶回来,”莫无见她嘟起了嘴,安慰她道,“等你伤一好,我便带你去拜祭我师父,之后――”微微一笑,“去哪里都随你。”

玉露知道莫无没有什么亲人,是故去师父将他抚养成|人。去他师父坟前拜祭,也就是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见证二人结为伉俪,脸上便不由一红,低头不语。

“我不在时,万事小心,”莫无终还是不太放心,虽说往昔渚地形复杂相对安全,怕只怕金甲王府和优昙崖不肯轻易罢手,便又叮嘱了一遍,“千万不要出荡,切记!”见她点头答应,这才登船去了。

莫无走后,玉露百无聊赖。这一日午后打了个小盹,醒来无事可作,见案头放着一本箫谱,便信手拿起来靠着竹榻翻看,正看到兴起之处,忽听得窗棂上啪啦一声,却有只信鸽飞了进来。

玉露看清那鸽子额上一撮红毛,不由心中一动,忙直起身来,“鸽顶红”是大师姐家信鸽的标志,独一无二,玉露当日那般离开“醉茶缘”之后,心里终究是有些割舍不下,生怕爹娘被自己气出个好歹来,自己和莫无之事,大师姐最是清楚不过,便偷偷用信鸽传信,将自己安身之处告知她,请她悄悄转告母亲,勿令后者担心。没想到大师姐今日又传回信来,难道家中起了什么变化?心下不禁惴惴,取下信笺展开一看――

――“师娘病重,荡外会合。”

那八个大字龙飞凤舞遒劲有力,玉露认得正是大师姐的笔迹,心中一震,一松手信纸翩然落地。娘病了?既然大师姐都让自己回去,定是极其严重,只怕――心下慌乱起来,忙大声唤道,“福嫂!福嫂!”

“姑娘,”福嫂急急赶了进来,“有什么事?”

“请老福备船,”玉露低头,在纸上写着什么,“我要出荡。”

“啊?”福嫂一惊,“主人临走前说了,您千万不能离开。”

“我家中有急事,非走不可,”玉露折起信纸递给福嫂,“你不必担心,我师姐就在岸上等我,他回来一看信就明白了,”手下不停地穿好鞋子束起披风,抬头见福嫂还在迟疑,不禁急道,“人命关天,还不快去!”

福嫂见她神­色­急迫,也不敢耽搁,只得跑出去了。

老福夫­妇­虽然心里忐忑,却也不敢横加阻拦,听她说师姐岸上接应,稍稍安心,夫­妇­俩偷偷商量了,由老福将她送出苇荡,如有异常,就算是拼了老命也要护她回来,方不负主人所托。

玉露站在船头,远远见岸上孤零零地停着一驾马车,头里背对自己坐着一名女子,一袭软红斗篷,背影看去正像是龙晴,便回头跟老福说,“我师姐在那儿,咱们快停过去。”

老福见她这么肯定,放下心来,慢慢将船撑过去靠岸,玉露顾不得等船停稳,便跳上岸去,小跑几步,一面扬声唤道,“大师姐!”

午后的日头明晃晃地照得人眼花,恍惚间见那女子回过头来,玉露此时已到了马车前,手遮了日头定睛一瞧,却见那女子全然陌生,只是穿着轮廓有几分象龙晴,心里一惊,不由向后退去,脱口问道,“你是谁?”

那女子并不回答,右手一扬,玉露只觉一股浓香扑鼻而来,心下只来得及叫了声糟糕,便已向后栽去。此女身形如影魅,还没看清如何从车上跃下,已然闪身来到玉露身后,伸手接住了她,回身一推手便送进了马车。

老福站在船上看得真切,震惊之下刚想冲上岸去,却见那女子回身扬手一掷,手中飞出一个黑黝黝的物事,呼啸着向小船上飞来。老福本是制作花炮出身,后来跟着莫无,江湖人常用的火药铁霰霹雳弹也颇认得一些,当下认出竟是扶桑的火鸟弹,心头一凛,不及思索纵身跃入水中,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小船已在他身后炸成了两段,一时间水上赤焰飞腾火光冲天。

“公子,”那女子见已经得手,扯去软红斗篷,露出里头一身忍者装束来,垂手肃立车前,“您还有何吩咐?”

“回去转告你家主人,”车里传出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让他好好考虑我的提议,事成了必有他的好处!”

“是!”那女子应了,便襟袖一挥,只听得砰的一声轻响,一团黑­色­的烟雾弥漫开来,待得烟雾散尽,人已经没了踪影。

“萧玉露――”马车里,他看着猎物,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好戏还在后头呢――”

半梦半醒间,玉露只觉一股暖意扑面而来,不由得眉头一颦,努力睁开眼睛,看清眼前之人,蓦然直起身,“是你!”臂上却软软吃不住力气,复又倒在床上。

“萧玉露,”金风站起身来,面无表情,“久违了。”

玉露彼时想到母亲病重便乱了方寸,况且有“鸽顶红”和龙晴的亲笔书信,自是深信不疑,如今回想起来,都该是金风的诡计,想他金甲王府能人无数,找个红顶鸽子、仿封书信又有什么难的?只怪自己关心则乱疏忽大意,竟然又落到了他手中,不由竖起柳眉,“你想­干­什么?”

“这是金甲王府,”金风语气冷冷,“你说我想­干­什么?”

玉露见他面­色­不善情知不妙,用力起身,跳下床就向门口走去,却被金风一把扯住,就势一搡便将她推了回去,冷冷道,“就算你出得了这扇门,也出不了这个院子,你还是死了这条心!”

“金风!”玉露肩上一痛,不由得骂道,“你卑鄙!”

“比不上夺人ℚi子卑鄙!”金风断然反驳,眼中怒火熊熊。

“金风,”才这些日子,昔日面如冠玉倜傥风流的贵公子,已经瘦得两腮都塌了下去,让人看着着实不忍,若说起来,自己也有责任,玉露语气软下来,“你这又何苦?我总是要和他在一块的。这些不过都是徒劳,又有什么意思呢?”

“那你倒说说,什么叫有意思?!”

“把我丢到脑后,去找一个更美更好的女子,和她白头偕老,将来有一天路上相逢,你发现我已经蓬头垢面,”为了劝服金风,玉露也是豁了出去,不惜丑化自己,心平气和继续说下去,“她却还貌美如花,便会明白自己做了个多么明智的决定!这才叫有意思!”看了他又道,“今日若换过来,我便是你,我就会这么做,才不会为了一个心不在自己这里的人,做这些不着边际的蠢事!”

“你根本不是我!!”金风双眼直视她,眼中痛意如许,“所以你才能说得这么轻松,我告诉你――”逼近她,捏住她的下巴,“我谁都不要,我只要你!你是我的!!”

“我才不是你的!”玉露用力扭开他的手,大声叫道,“从来都不是!永远也不是!”双手将他一推,便要逃出门去,只觉发根一紧,却被金风抓着长发拉了回来,他自己也失去了平衡,两人一齐倒在床上。

玉露被金风压住胳臂,旧伤从肩头一路直痛上来,不由破口大骂道,“金风你这个乌龟王八无耻小人!”

“无耻小人?”婚礼上那一幕又浮现在他眼前,她穿着和自己结婚的吉服,却为另一个男人挡了一剑,而自己不惜颜面无光被人耻笑也要放过他们,如今却还是要被她骂作小人――我在她心里,难道连一丁点的位置也没有吗?他忍不住冷笑,眼里放出异样的­精­光来,“我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小人!”说着按住玉露,一低头已经用力吻了下去。

玉露双手被他死死握住,根本挣扎不得,伤口处越来越疼,他却不肯放过自己,情急之下张口狠狠一咬,金风只觉­唇­上一阵剧痛,不由低呼一声,下意识便将她向后一推。

这是一张齐整大床,两人身后便是一排带着抽屉的梨木矮柜,玉露被金风脱手一推,脑后正撞在柜子犄角上,想那梨木如何坚硬,当下哼也不及哼一声,便昏了过去。

头疼――疼得像要裂开了,玉露慢慢睁开眼,手上粘稠一片,也不知是沾上了什么东西,她一手揉着脑后,另一只手伸到眼前一看,登时目瞪口呆!

血,鲜血,染满了整个手掌,正从指尖一点点滴答下来,玉露完全呆住了,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忙向身边一看,却见金风面朝下趴在床上,背后Сhā着一把匕首,身下已是血流成河,尖叫一声扑了过去,“金风!”见那伤口还在流血,手忙脚乱地想用被子去堵,忽然想起自己曾经在哪看过点|­茓­止血之法,慌乱之下脑中乱成一团,忙握紧了拳头仔细回想,终于想了起来,颤抖着手指点了几处,见伤口好似不再流血,狠下心,右手用力将匕首拔了出来,另一只手不迭按住伤处,只在他耳边大声叫道,“金风!金风!”这时只听得门外脚步声大作,门上啪啪乱响,忽听得重重一撞,有人闯了进来,看清屋内情景,当即愣在了原地。

金甲王见门被撞开,忙大步冲进去,他方才听说那个妖女又被弄回了府里,不由又惊又怒,既是恼怒儿子痴心不改太不争气,也怕他少不更事头脑一热闹出人命来,忙带人过来看个究竟,半路只听得房内传出一声女子尖叫,当下一惊,忙加快了脚步,叫侍卫撞开门闯进去。

玉露见冲进来的是铁剑,刚想叫他帮忙,却听得门上当啷一记,却是金甲王冲了进来。金甲王见那妖女握着匕首跪在儿子身旁,而一旁的金风身下已是一片血泊,震惊之下怒吼一声扑上前去,“风儿!!!”便紧紧抱住了儿子。

玉露被他冲到一旁,呆呆地看着老头子象狮子一样发飙,想提醒他别吼了赶快叫大夫,却见金甲王蓦然抬起头来,双目之中寒光大盛,脸上现出一种又悲痛又绝望的恐怖表情来,玉露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向后一躲,手一松,匕首便落到了床上。

“来人!!!”金甲王没有放开儿子,看着玉露目眦尽裂,大吼一声,“给我杀了她!!!”

这一切发生的太过突然,铁剑刚刚清醒过来,听得王爷出言要杀萧玉露,便又是一愣。

“不是我!”玉露终于意识到自己已被当成了凶手,忙摇头分辩,“真的不是我!”

铁剑毕竟和玉露有过接触,怎么想她和爷相交一场不该下此毒手,难道是爷看错了人?目光不禁转向床上的金风,脑中忽然一动,忙冲上前去手指在金风鼻下一探,喜得叫了出来,“还活着!爷还活着!”

金甲王毕竟老了,反应也慢了,适才见到那一幕,先入为主就以为儿子已经命丧黄泉,听到铁剑的话真是又惊又喜,一叠声叫起来,“来人!大夫!大夫呢!”却又忘了一旁的玉露。

大夫来得极快,见伤口已不流血便先偷偷松了口气,摸了摸脉象,自己也不十分有把握,可看了金甲王那个狂狮模样又岂敢实话实说,忙指挥着侍卫将大公子小心抬到别的房间去,方便自己好生医治。

金甲王见儿子被抬了出去,忙站起身也要跟出去,一眼瞥见床边的玉露,神­色­便是一凛,铁剑怕他又要杀杀杀,忙在他耳边轻声道,“王爷,杀了她,一旦大公子醒过来......”

金甲王经他一提醒,想到若风儿醒转,知道这妖女被自己杀了,只怕还是要埋怨自己,反正人已经在自己手里,待得查明真相再处罚她也不迟,便重重哼了一记,横眉命令铁剑,“把她给我关起来!严加看守,人逃了谁也别想活!”回眼狠狠瞪了玉露,­阴­声道,“妖女!若风儿有个三长两短,我就叫你们萧家全都陪葬!”

七死生契阔

语出自《诗经·击鼓》,原文如下: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就连玉露也没想到,金甲王是如此的老谋深算手段狠毒,他封锁了金风被刺的消息,只命人去“醉茶缘”请萧茗夫­妇­,谎称已经找到玉露,请他夫­妇­过府劝说。萧茗哪里想到其中有诈,因当日悔婚之事心中未免愧疚,听得找到女儿,当下便和绮梨儿跟了来人前往金甲王府。待得龙晴三名弟子得到消息,却已晚了。想若只是小师妹一个还好办,如今师父师娘亦被金甲王所质,真个是打老鼠怕伤了玉瓶,又岂敢贸然从事?好在金风尚在昏迷之中,金甲王该不会有所举动,师父一家暂无­性­命之虞,也只得耐下心来从长计议。

入夜,无月无星,可王府后院廊下,却是灯火通明。

莫无悄然俯身屋顶上,掀开一块瓦片向下望去,屋内一片深寂,桌上银灯静静地亮着,一个丫环趴在桌上,好像是睡着了。

却说他留玉露在渚,终不放心,拜祭过铁敖后便急急赶回,路上只觉心惊­肉­跳,不由得快马加鞭,终还是迟了一步,玉露已然中计被掳,小船也被炸成碎片,老福若非逃得快,只怕命丧当场,却也还是受了伤。听了老福的描述,莫无直觉如此计划周详手段­阴­狠,象是金甲王府所为,优昙崖虽然邪门,伤及无辜却不是他们的做派。想金甲王是个好面子的人,当日放走二人只是迫不得已,此番掳去她又焉能善罢甘休?心下不由一凛,生怕玉露有失,连夜赶到金甲王府所在之处。他虽然心急如焚,却也先按捺下认真观察了两日,确定了玉露被囚之处,这才选下今夜动手。

莫无遥遥望下去,檐下十几盏灯笼照得四面如白昼一般,下面的侍卫正在交班,金甲王果然谨慎,只不过一座小屋,便派下三四十名侍卫,两个时辰便是一轮。会是一场硬仗――他的右手轻轻按上了剑柄,这是一柄三尺铁剑,上有篆书“赤霄”二字,史书记载为汉高祖斩蛇之宝器。这柄“赤霄”由师父传下,自己一直十分爱惜,当年驰骋江湖之时片刻不离身边,后来因了变故,封诸匣中寂寞十余年。“赤霄”是自己此生唯一一口宝剑,若不是用来救这唯一珍惜之人,只怕也不会再见天日了。

他一手按剑,一手轻轻翻起瓦片,见室内并无异动,纵身跳到梁上,伸手将黑衫下摆紧紧系在腰间,提气一跃,飘然落地。

床边帷帐半垂,依稀看得见里头躺着一个人,他直觉就是玉露,忙上前探看,果然是她闭着眼沉沉睡着,颊上透出一抹殷红来,不由心下一喜,忙轻轻摇晃,见她慢慢睁开双目,一扯被子便要将她抱起。

玉露被喂下了药,整日里都是迷迷糊糊的,昏沉之中只觉有人摇晃自己,睁开眼一看却是大叔,不由一惊,想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来,只得死命摇头。

莫无见她口不能言,醒道是被点了哑|­茓­,正想帮她解开,只觉耳后风声霍起,情急下便闪身向旁倾去,便听得“嗤拉”一声,左臂上便是一痛,知道中了埋伏,霎那时反手宝剑出鞘,头也不回,仰身便向后一倒,赤霄已向身后直直刺去。

耳中“当啷”一声,宝剑像是撞上了什么难缠的索子,当头络住。此时莫无手掌轻轻触地,脚上一个虚空倒挂,空中已经翻过身来,傲然当地而立,赤霄却还稳稳握在手中。再定睛一看,剑尖已和一对银链缚着的金锤纠缠在一处,那链子另一头上,竟是刚才还在沉睡的丫环,看上去年纪不过双十。

那女子见自己的金锤银索锁住了莫无宝剑,双手便用力一曳,想借此卸下他的武器来,谁知对方竟是纹丝不动,心念一转“喀喇”松了银索,手上一拨,一对金锤已向他双目招呼而去。莫无见她眼中一闪,已知她意图,并不闪躲,反而掌心一旋,用力一推剑柄,便见赤霄旋转着直取那女子双手而去,一路发出萧萧之声,寒光一道眨眼已到那女子跟前,她一惊之间,虎口已是一震,双掌间握着的银索崩然断裂开去,银索两头的金锤一时失了束缚,借着惯力便直直朝前飞去,却被莫无一掌击回,齐齐擦过那女子双耳旁,当当两声钉在了她身后的柱子上。

莫无只为救人,不欲伤她­性­命,反身点开玉露哑|­茓­,正要将她抱起,却听她一声低呼,“被上有毒!”不由一愣,他胸襟坦荡,全然未想金甲王会用这种卑鄙招数,此时亦顾不得多想,拦腰抱起玉露,只低声道,“没事,”便要冲出门去,却见绿影一闪掠在眼前,那女子又扑了上来。他抱着玉露,只想尽快离开,便不再与她客气,长剑挑起,一招“风起云涌”刺出,那女子只觉眼前一花,从肩头到脚面,衣带齐齐断裂,残碎飘摇,这才心下大惧,刚想向后退去,只听得哐啷一声房门洞开,七八名侍卫已经涌了进来。

莫无眉头一皱,刚才和那女子一番打斗惊动了屋外,再想出其不意快逃出府已是绝无可能,只得­肉­身相搏以硬对硬了,可自己抱着玉露,一只手未免威力大减,便伸手一扯将床帐扯下半幅,反手将玉露负在背上,用撕下的床帐将她和自己捆紧,低声说,“抱紧!”说着“赤霄”寒光一闪劈下,便是一招“风烟弥漫”,那几名侍卫只觉空中剑光点点生寒,脚下悍然一抖,便齐齐向后跌倒,莫无趁机负着玉露飞身抢出门去。

屋外诸名守卫正是严阵以待,忽见一个黑影夺门而出,背上犹负有物,便一股脑涌将上去,将他团团围在中间,练兵似地齐喝了一声,脚下已然开始不停转动,手里缨枪皆是寒光陡陡,竟摆出一个变化无穷飞龙阵来。

飞龙阵实际得自于民间舞龙之戏,由十余人前后相接,进退之间便如一条长龙盘旋游弋,忽而首尾相接围起对手,忽而与其当面相峙,进攻时可数人合力为一,也可以一散多各自为政,纵上跳下左刺右击,却叫对手盯得住东看不了西,顾得了头守不住脚,四面八方防不胜防,更一旦阵中有人死伤,便立时上人补过,便如车轮滚滚不停,拖也要拖死你。莫无这几年来鲜有大战,也是头一次见此阵法,眉间一紧,索­性­以不变应万变,剑横身前目光炯炯,凝神静观其动。

却说玉露伏在莫无背上,双臂环在他颈间,被夜风一吹清醒了些,脑中忽然想起一件极要紧的事来,可眼下正是大敌当前危急时刻,怕乱了莫无心神又不敢说出口,一时间心中大乱。

忽听得阵中有人喝了一声“现”,便见众人手中缨枪一挺,齐齐向莫无刺来,那枪头红缨抖动,活似大红花瓣因风四面飞来,莫无见状飞身而起,此时他脚下枪尖已簇在一处,宛若一朵大丽菊,便见他足尖在那花心一点,借力腾起,再落下时却是一剑直刺而下,径向那缨枪攒心处疾去。只听得叮叮之声回响不绝,众侍卫只觉臂上一麻,手中缨枪便不由一缩。

莫无刚轻轻落地,又听得人叫了一声“立”,便见阵中跃出一人,双脚被两旁同伴一送,便扑上身来,一柄缨枪直取莫无胸口,同时耳后风到,莫无心念之间已明白自己腹背受敌,他背上负着玉露,生怕伤着她,身子便向右一闪,重重倾下,眼看就要跌倒在地,手中剑柄却一叩地面,整个人竟反弹了回来,此时前后两柄缨枪同时刺到,交会在一处,便见莫无手中寒光一挺,当当两声,只将前后两柄枪头同时削断!

阵外见失了武器,立时换过两名侍卫提枪掠上加入战团,那阵势竟是严整如前丝毫不乱,又听得一声喝令道“盘”,便见阵形一变,忽地断开,首尾立分,化作了一条长龙,莫无还没看清,龙首一端已经急剧旋转而回,依旧将自己围在中心,却还是不断盘旋,成了一个盘香模样,却是越逼越近,哪里还象龙?竟活象那捕食的大蟒,盘起身子将猎物困在中间,再一点点收缩将它绞死。

莫无虽然剑术了得,然则身负玉露以寡敌众,十几招之内自是无碍,可如若与他们这般纠缠下去,定难持久,迟早要因疲而怠,露出破绽来,他手中将“赤霄”舞得滴水不入全无空隙,护住前后要害,心下却想着如何寻得一剑破阵之法,只听得阵中有人喝了一声“摆”,声音浑厚,正是适才指挥阵法之人,心下忽然洞明,所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此人便如长龙之瞳,只要制住此人,这飞龙阵没了指挥,必会阵脚大乱!当下镇慑心神,方才那一声他听得清清楚楚,正是从那阵中东南角传出,举目见那角落有一名粗壮之人臂缚红带,心中便道“是他了!”适才长龙盘旋,圈子不断缩小,此时一招“摆”,龙尾已甩了过来,尾上侍卫手持缨枪,距他面前不过尺余,莫无心念之间,收剑身前,便听得嗡地一声,剑头一抵已将那缨枪铁头震了开去。说时迟那时快,他足尖一点,将那枪头踩在脚下,已经飞身纵出,便见他手中剑光一吐,长剑如白虹贯日,直向那壮汉刺去。

那领队的粗壮侍卫心下正想着飞龙阵十字诀“潜、现、立、腾、跃、游、战、盘、摆、隐”,四式已出,不知接下来该用哪一式对付此人,这时天上月破云出,他方抬起眼,便见一条银蛇直扑自己而来,还没醒过来是何物事,莫无的铁剑已经Сhā入他的肩胛,他只觉肩头一阵剧痛,未及开口呼喊便倒了下去。众人见领队倒下,登时一愣,莫无觑得他们分神之时,手中“赤霄”全力劈下,只听得“轰”的一声,想那赤霄寒刃锋锐,莫无内力浑厚,一剑劈下如同裂石开山,飞龙阵本已乱了,此时被他大力一震,一个个脚下不稳,一甩缨枪跌了出去。那院中地面本是一块块青石板铺成,阵外众人定睛一瞧,便见剑气所到之处,石板皆从中断为两截,裂痕宛然。

便见莫无反手收剑身侧,昂然而立,此时月光如水,映在赤霄之上,月华剑光傲­色­交相辉映,只令人目眩魂夺,一时浑然失神。

金戈早就收到侍卫禀报,急急赶来,廊下见飞龙阵困住了莫无,正在得意,却不料他铮然一剑,竟破阵而出,生怕被他逃了去,忙手一挥扬声大喊,“放箭!”

莫无听得放箭两字,心下暗道不好,弓箭手一出,数箭齐发,一个疏忽只怕玉露有失,见廊下十几只灯笼一字排开,照得院中通明,便手中铁剑横削而出,一招“长风万里”使了出去,那剑气疾去如电,刹那间灯焰尽数熄灭,说来也巧,正赶上月亮没入云彩,院中登时陷入一片漆黑,众人不由大乱。

莫无趁乱已掠身而起,飞过了众人头顶,然则那箭发不可收,只听得飕飕之声破空而来,他生恐羽箭无眼伤到玉露,忙挺身而前,将她护在身后,手中赤霄舞得如同一团月光,将­射­来的弩箭纷纷拨落,脚下却如乘风破浪,一面拨箭一面已经飞出院去。耳中只听得背后人声鼎沸,内中有人大声叫道,“点火把!快追!快追!!”

莫无此前已经探过路线,背着玉露一路疾奔,只向王府西北而去,取道花园一直向北,便是王府后墙,墙外他已经备下一匹骏马,只要出了王府,万事可安。

莫无见树木苍乌,知道已经进了花园,心中不觉一松,一手提剑正要横穿花园,却见不远处火把映天,却是有人堵了过来,心下一凛,忙闪身而退,正想折了往南,回身竟也是火光一片,竟是进退维谷好生为难,此时一阵寒意忽然心尖陡然一涌,四肢却是一个战栗,手上铁剑忽地一沉,力道倏地散去,他心下不由大骇,听后面呼喊已近,前方火光逼来,情急之下只向树丛里一纵,隐身在那片黑­色­之中。

玉露早被金甲王警告,有她爹娘在手上,如若她敢轻举妄动,便先要了萧茗夫­妇­­性­命。她想起爹娘因了自己受苦,便如成千上万的针尖扎在心口上,怎能弃他们不顾自己逃脱?适才无暇对莫无说明,此时俯在他背上,手脚又能动弹,打定主意让他走自己留下,却怕他斥责不依,悄悄伸出手去想解开缚着二人的带子。

莫无感觉到背上一松,陡生异样,伸手一把按住她,低声怒道,“你­干­什么?”

“大叔!”玉露刚刚解开带子却被他察觉,只得实言相告,“金甲王抓了我爹娘,我逃了他们会有危险的!你先走,留下我!”

金甲王只当儿子遇刺是家事,况疑凶竟是与人私奔的儿媳­妇­,简直如丑闻一般,故而严密封锁消息,莫无也浑然不知萧茗夫­妇­被王府所质,没想到金甲王竟使出这般手段,便是一怔,自己观察两日,却没发现王府哪处囚着萧茗夫­妇­,只怕人根本不在这里,便断然回绝,“不可能!”低声反问道,“你留下,他们就会安全么?我查过了,他们不在这儿,先逃出去,回头再救他们。”

爹娘不在这府里?玉露不由讶然,那又会在哪呢?难道金甲王只是出言恫吓?自己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还想劝说莫无让他先走,却被他嘘了一声,知道有卫队搜了过来,忙噤声不语。

耳边只听得吵吵嚷嚷脚步纷乱,却有人命令道,“那边也去几个,好好搜!搜着了二公子重重有赏!”玉露知道自己被抓回去也不过跟原来一样,可要是大叔被他们发现,一定少不了恶战一场,心中一紧手足发凉,却有一只手悄悄伸过来握住了自己的手,想到大叔就在身边,心里终是安稳些下来。

那带队搜查的侍卫之中正有铁剑,他本就不信是萧家小姐害了公子爷,只觉这里面着实蹊跷,方才又在廊下见莫无气概不凡,心下便存了三分敬意,竟有些盼着二人能趁乱逃出,搜查起来就不甚卖力,不得不做个样子罢了,见手下侍卫擎了火把,这戳戳那瞧瞧,瞧着就心烦,便喝道,“都拥在这做什么?还不四处看看去!”见他们这才分头去查,不由得气起来,低声骂道,“一群废物!公子爷能靠你们么!”随意伸出手,在这树丛上一撩,一搭眼却愣住了。

玉露听得侍卫纷纷而去,正在庆幸,忽地眼前一亮,竟是有人撩开了树丛,惊惧之下直愣愣盯着那人,电光火石间已经认了出来,不由失声低低叫道,“铁剑!”

莫无右手已按上了剑柄,却听玉露脱口叫出那人名字来,一时间拿不准他是敌是友,手上便是一滞。

月光下玉露黑眸如星通彻无垢,铁剑本就心存疑惑,此时见她坦然以对全无愧­色­,心下不由想起金风来,若是公子爷在这里,又会怎么做呢?正在犹豫未决,却听得前头铁笛喊道,“铁剑!二公子叫往后门去!”手上一松,那树枝便弹了回去掩住玉露面孔,忙高声应道,“知道了!”

玉露见他竟然放过自己,心下正在讶异,却听他头顶轻声道,“从河闸游出去!”接着便是一阵急急脚步渐渐远了。

莫无正愁四面无路,听得那人出言提醒,不由眼前一亮,金甲王府与其他豪门大宅一样,也从护城河引水入府,修湖成景,河水引入之处必有一道水闸,方便控制府中内湖水位,不过为了安全,常用铁栅栏堵住,听此人的意思却是有路可走,心中便是一喜。他曾仔细观察过王府地形,知道河闸就在花园东面不远处,听得四下无人,忙揽起玉露窜出树丛去。

“公子爷!”金戈只在堂中踱来踱去,听得属下铁骑来报,忙问,“抓到没有?”见铁骑低下头去,怒气顿生,抓起几上茶盏便向地上一掼,当啷一声碎片四溅,直溅到铁骑脚面上来。铁骑知道公子爷正在气头上,不敢分辨,也不敢抬头,忽听得堂外有人道,“禀报二公子,有发现!”

“快进来!”金戈­精­神一振,见那侍卫进来跪倒,呈上一件物事,他抓在手里一看,却是一只女子的缎鞋,心中不由一动,王府中本就没有什么女眷,便就是丫鬟娘姨,今夜见如此阵势又岂敢露面,定是那妖女无疑!忙追问道,“在哪发现的?”

“就在后院河闸边。”

怪不得找不到,竟是水路逃走,这个莫无果然厉害!金戈眉间一耸,喝道,“铁骑,带一队人马跟我来,其他人留下镇守王府,不得有失!”

却说莫无负了玉露从河闸处跃下,潜入水底才发现那铁栅不知何时已被人扭断,正容通过,真是老天相助,便背了玉露迅捷游出,那河水冰冷直刺入骨,寒气似乎窜入血脉簇到心口上来,他咬紧牙关只在水底不断前进,忽然眼前豁亮起来,醒道已经进入了护城河,不由暗暗松了口气,双足一蹬,哗啦一声浮出水面,回首见身后王府内灯光通明人声不绝,只怕稍有耽搁他们还要追上来,忙带着玉露跳上岸,心知城南易出,便急急向南而来。

金甲王为了控制玉露,迫她服了“神魂婆娑散”,这种药含有曼陀罗粉,服下后会令人全身无力神智不清,此时她虽然头脑恢复清醒,却还是手足发软,双手环着莫无颈间见他奔跑如风,这般寒夜,鬓旁竟已现出一层细密汗珠来,着实不忍,便轻声道,“大叔,我不要紧了,放我下来吧。”

莫无本是内力深厚,况且玉露这般轻盈,背上两三个也不要紧,今日却不知为何,只觉力道尽失,一运气寒意齐刺心头,只道是河水太过寒冷,不觉有些吃力,却不肯听玉露的话将她放下,低声道,“好生待着,我没事,”脚下加快了步伐。

莫无脚力甚快,眼见出南城上了山路,心下稍安,正想将玉露放下,忽听得身后马蹄声骤起,回头一看烟尘滚滚,竟是有人纵马疾奔而来,此时天­色­未亮,如此来势汹汹,除了金甲王府又能是谁?心下一紧,忙负了玉露发足狂奔,耳听得蹄声越来越近,眼前便是个岔路口,他一路被王府紧追,早已来到了全然不熟的地段,情急中也不辨东西南北,便向左一拐。

金戈在马上见他们向左逃去,一勒马头停住,铁骑不明所以,忙也缰绳一勒,“爷!”

“那边――”金戈凝视莫无急去背影,“是往鬼哭崖去的吧?”

铁骑一怔,转念间已明白了公子爷的心思,忙应道,“是!”

鬼哭崖――真是个好名字,一丝­阴­瑟的笑容浮上了嘴角,他忽地抬手一扬马鞭,“走!”

鬼哭崖――崖立千仞,危石奇崛,两旁绝壁峻嶒,寒藤森森。昔日乱世之中,有两军交战,其中一方兵败如山倒,主帅率残部逃至此崖,见再无去路,不愿被俘受辱,便跳下悬崖,部属亦大多跟从坠崖而亡,盛传此后每逢雨雪飘飘夜风飒飒,便有怪声在山间回响不绝,凄凄惨惨犹如鬼哭魂嚎,便因此得名鬼哭崖。

莫无背负玉露,立在崖边略一俯瞰,但见下临万丈深谷,云雾缭绕不可见底,后有追兵,前无去路,心下也不由惶然,手按剑柄,眉头一沉。

玉露感觉大叔突然停下,举目一瞧,竟是来到了悬崖之上,觉得大叔手一松,自己已经双脚着地,忙好生站住,却见大叔眉头紧锁,她正想开口,倏忽间群骑已奔腾而至,在二人面前生生勒住,几记长嘶,尘土四扬。

金戈见二人背崖而立,身后便是深谷,便如瓮中之鳖任由自己摆弄,不由磔磔笑起来, “萧玉露!还往哪儿逃?乖乖受死吧!”

玉露听他一出口便要杀自己,心下一紧,马上联想到爹娘如何了,便是周身一颤,莫无感觉到她的惧意,紧紧握了她的手,看了金戈怒道,“想动她,先取了我的命再说!”说着剑光一晃,便向金戈脚底削落。

金戈见他来势奇疾,不禁失­色­,忙向后一退,叫道,“来人!”铁骑见莫无快剑追风逐电般向公子右脚砍下,情急中纵马向前一窜,那马儿腹上着了一剑,一声长鸣前腿立起,便将铁骑甩了下来,自己摇晃两记,也轰然倒地,震起一阵烟尘。

金戈见那马儿被莫无一剑毙命,登时骇住,转念想自己这么多人马,难道还怕他一人一剑?速速解决了那妖女才是正经,他心中早有计较,只大笑一声,看了玉露叫道,“妖女,你倒真有本事!不仅自个爹娘,连旁人也愿为你舍生赴死,只可惜今个――”双眉一耸,手一挥,“天王老子也救不了你了!”

左右侍卫见二公子示意,立时涌上前来,反手取下弓箭,弯弓搭箭蓄势待发。莫无生怕玉露受伤,忙纵身飞回,护在她跟前。

爹娘――玉露一听这两个字便乱了方寸,哪里还听得进去别的[5.1.7.z.手.机.电.子.书]?只尖声叫道,“我爹娘怎么了!你把他们怎么了!”说着便要冲上去,却被莫无一把拉住。

“怎么了?”金戈眼见弓箭手守护身前,有了底气,大声吼道,“死了!!!没听清我就再说一遍,”冷笑着俯下身来,“昨个夜里,他们已经服毒自尽了――”

爹娘死了!怎么可能,不会的,绝对不会的!玉露只想扑上前去掐死这个无耻之徒,却被莫无拦腰抱住,手脚发疯似地舞动,眼中怒火翻飞,“你胡说!!!他们才不会死!”

“我胡说?”金戈却只是冷笑,看着玉露,“妖女,你爹娘为了帮你脱罪,招认下了所有罪行,便齐齐自行了断,如今尸首还停在金甲王府里。你若不信,”一指悬崖,“大可以从这里跳下去,自己到­阴­曹地府去问他们!”

金戈这一招可是毒辣得紧,若说爹娘自尽,玉露决计不会轻信,但听说他们为了救自己舍命顶罪,却不禁信以为真,当下如亟雷击,脚下踉跄着便向后一退,此时她距崖边不过几步之遥,一失足便会坠入深谷,幸亏莫无手疾眼快将她拉住,便见她面上血­色­尽失,双目愣愣无神,嘴­唇­颤抖不已。金戈所言,他听到也深为震惊,可静下心来细想,萧兄一世英雄,怎会这般便寻了短见?直觉其中有诈,忙握紧玉露的手,“不要信他!”转头看了金戈,怒道,“­阴­险小人!今日我绝不饶你!”他素来心怀慈悲,出手不伤人­性­命,如今生死关头,金戈如此狠毒,他如何还再能忍?当下提了赤霄便要上前,刚一提真气,心头陡地一痛,手腕一抖铁剑便要落地,忙脚面一顶,这才握回手中,心中不由大惊,骇然怔住。

“莫先生!你已中了‘玉壶冰心’之毒,还不就此罢手么?”毕竟剑有余威,即使看出莫无中毒,金戈亦不敢逼人太甚,自己只要置萧玉露于死地,也不愿旁生枝节,便扬声又道,“我敬你是剑公子,今日只要你置身事外,不再过问这妖女之事,便自可离开,我金甲王府绝不为难与你!”

“呵!”莫无放声大笑起来,金戈以为他同意了,不禁喜上眉梢,正要请他离开,却见莫无眉间一凛,伸手揽住玉露肩头,昂然道,“我便是她,她便是我,管它生生死死,只在一处罢了!”

“生死一处?”金戈见莫无心意已决,眉头一压狠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们!”一挥手,“放箭!”刹那时数箭并发,便如蝗虫漫天袭来。莫无虽然运不得真气,剑法招数还施展得出,便掠身挡在玉露跟前,手中铁剑白光翻滚,羽箭被一一斩落,竟近不得玉露身前。

却说玉露听闻爹娘死讯,呆呆立在崖边,只觉万念俱灰,眼前羽箭翻飞,直是视若无睹。想爹娘含辛茹苦将自己抚养成|人,到头来却被连累害了­性­命,萧玉露你这个天底下最不孝的女儿,还有什么脸面苟活于世?!抬眼见大叔持剑进退,游走间身形又比方才缓慢许多,想起他说“生死一处”,言下之意竟是要舍命相护,自己害了爹娘不够,难道还要再害了大叔吗?顷刻之间,竟是万般求死意一颗枯槁心,脱口叫了一声,“大叔,对不住了!”便纵身一跃。

莫无正在酣战之中,忽听得背后玉露道“大叔,对不住了!”心下一凛,回头便见一道白影已飘然坠下悬崖,忙飞身来救,手臂一伸却已迟了,只觉指尖触处,那一袭白衫朱颜已远离自己而去,刹那时心无二念,竟双足一腾,也跟着跃下了断崖。

金戈没想到二人果真生死一处,不禁讶然,跳下马站在崖边一看,却见下面云卷雾涌,也不知有多深,摔落下去定是粉身碎骨,倒省了自己好大力气,心下不由一松,收回了目光。见背后侍卫皆是神­色­慌张惊讶,便挑眉喝道,“疑凶畏罪跳崖,尸骨无存,你们擒凶有功,只要给我闭紧嘴巴,回府自有重赏!”侍卫们哪敢说半个不字,忙低头应了一声“是”,那声音只在四面山谷内鸣响,良久未绝。

正是――穿云峰攒石剑,鬼哭崖挂霜帘。飞廉吼­阴­洞,哀猿接树尖。比人心,山未险!

却说玉露一心求死,合眼跃下万丈悬崖,只觉谷间劲风刮脸,身子不断下坠,正在昏沉间,耳听得扑通一声,竟已落入水中,笔直向下沉去,那水中寒冷若冰,她本就虚弱不堪,连连吞了几口水,便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悠悠醒转过来,觉得身上盖着什么,低眼看竟是一件外衫,不由讶然,心想我不是死了么?怎生还盖着旁人衣衫?坐起茫然四顾,只见四面黑黝黝的,莫非­阴­间就是这个模样?不禁伸出手去一摸,却是坚硬冰凉的石壁,再一摸心口竟还是热的,原来自己命不该绝尚在人世,心下一时不知是喜是悲,只扶着石壁慢慢站起,向前一瞧,脱口唤道,“大叔!”

彼时莫无随玉露纵下深谷,一路直坠,入水后方才抓住了她,那水流湍急,只裹着两人顺流迅疾而下。莫无拖着玉露忽见光亮,便一咬牙关双足猛蹬,用力浮上水面,却是被水流冲到了一处深潭之中。他见玉露还昏迷着,四下一望潭边有个洞窟,忙抱了她进洞放下,搭了她的腕脉,幸好无碍,这才放下心,便除下外衫替她盖上,忽觉胸口深深一刺,他刚从水中浮出,一股寒意透入五脏六腑,忙将“赤霄”撂下,盘膝而坐,闭目运气调息。无奈他中了“玉壶冰心”之毒,又两度受了水中寒气浸染,此刻真气一调,毒­性­上行,心头便如万千针芒直刺,痛不可遏,他忽地想起金戈所说的寒毒,却是当真厉害,心下不由一凛,然而此时不除,只怕寒毒入骨更是无药可医,便忍了剧痛,闭息全力与那寒气对抗。

玉露见他闭眼坐在那儿,也不理自己,不由得害怕起来,忙扑过去伸手在他鼻下一试,竟是气息全无,不由得手一垂跌坐在地。其实莫无只是闭息御毒,可她又哪里知晓,只道大叔已经死了,想先是爹娘,现在又是大叔,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却是心念俱灰,见地上赤霄寒光闪烁,伸手抓起来便向颈中一横!

莫无虽然闭息运功,周围动静却听得一清二楚,听玉露叫自己,苦于正在疗毒,不能应声,只想先过此关再说,此时一记极细微的“叮”传入耳中,他认得是赤霄寒刃之声,不由心下大惊,惶然中睁开眼来,便见玉露剑横玉颈,他情急下收回真气,猛地劈出一掌!玉露只觉手一松,那宝剑便脱手飞去,擦过自己颌下,竟削下一绺黑发来。

莫无本在运功紧要关头,此时运气劈掌,却是前功尽弃,寒毒再次占了上风,心头又是一刺,眼见玉露呆呆坐在地上,想她小小年纪竟三番两次求死,心下痛惜之意毫不逊于寒毒之深,霍然起身看了她,吼道,“不要命了么?!”

玉露见大叔没死,心下一松,转念之间却又想起爹娘来,身形不由颓然一塌,喃喃道,“爹和娘都死了,我还留着这条命做什么......”说话间,泪水已顺着面颊滚落下来。

莫无见她神­色­凄凄,自己也不禁悲上心来,俯身跪在她身边,低声道,“那人的话不可信,你爹娘可能还活着,就算――”见玉露抬眼看着自己,泪眼朦胧,便把住她肩头,断然道,“就算他们真的死了,你也不能死!你得活着,得和我一起,我们还得报仇!记得我在崖上说过什么?我便是你,你便是我,管它生生死死,只在一处罢了!”

“大叔!”此时此地,玉露终于懂了何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看着他坚毅面庞,欢喜酸楚竟是兼而有之,不由泪如泉涌,倒在他怀中泣不成声。

“别哭――”莫无只觉心头又是一痛,忙屏了气息,待得那一阵疼痛过了,这才继续道,“我们得想法子出谷,只要离开这儿,就能打听到你爹娘的消息。”

玉露听得他如此说,伤悲稍解,心中也隐隐升起一线希望,便点点头,站起身来。

莫无拾了赤霄,举目四顾,适才他没顾得上察看这山洞,眼下仔细打量,却见那洞深之处幽黑不测,竟似内有乾坤,只是便就有路,也不知通向何处,更不知内中是否凶险,自己也还罢了,怎能叫她以身涉险?不禁看了玉露面有犹豫。

玉露会意,想这短短一夜,自己已经历了生离死别大喜大悲,在鬼门关打了几个转回来,心下反倒澄明安然,便握了他的手道,“生死有命,反正我们大难不死,已经赚了,索­性­再赌一回好了!”

莫无见她坦然自若,十分安慰,痛意也减了几分,他不像玉露动不动就赌啊赌的,也反握回来,低声道,“我们试一试,”便拉了她向山洞深处走去。

二人越行越深,两旁怪石参差嶙峋,脚下愈发崎岖,行了约有一里,忽见前方石壁阻挡,只有石壁下方一个小洞,勉强可容人蛇身而入,便前后爬了进去,黑漆漆的也不知在这秘道里爬了多久,却觉秘道渐高,慢慢的能站直身子,又走出十余丈,眼前豁然开朗,竟已来到一片空地,四下里树木苍苍,流水潺潺,风和日丽,鸟语花香,阳光照在身上,只觉得暖意甚畅。二人相视一眼,都暗暗惊叹深谷之中还有这样一方洞天福地,然则心有忧思,也无暇欣赏,便跟着水流的方向携了手继续前行。

“大叔,”走着走着,玉露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不禁抿嘴一笑,看了莫无道,“我们不是说好了的?一个死了,另一个不许跟着。你怎么不守信用,也跳下来了呢?”

莫无闻言不禁一怔,自己只想到若先她而去,怕她伤心之下做出什么傻事来,这才如此约定,如今倒被她用来反将了一军,一时哑口无言,半晌方气道,“你那是自己找死,不算数!”

“怎么不算数?”玉露经了祸难生死,嘴上更无忌讳,“就算我自己活腻了,也没说你就能跟着啊?”

“那也没说我就不能跟着啊?”莫无被她逼急了,口不择言,“我也活腻了,不成么?”一出口才发觉自己也学她蛮不讲理起来,不由大为尴尬,见玉露挑起眉毛,作出一个“哦,原来你也是这种德行”的表情,却又忍不住笑了。

二人自相识以来,竟从未有过这般斗嘴无赖的轻松时候,这一刻难得的甜蜜温暖,终令他们暂时忘却了各自心头的一抹­阴­霾。

那溪水蜿蜒曲折,顺着山谷涓涓流淌,二人跟着走了半日,远远绕过一面石壁,忽然间眼前一亮,却都愣住了。

却见偌大一方土地上,密密种着一望无际的优昙花,那优昙株株摇曳生姿含芳吐蕊,每朵都有巴掌大小,在周边树木的绿­色­屏障中,缓缓流淌出遍地雪白,绮光夺目清香沁脾。

如此稠美花田,定是人工培育而成,若不是莫无在身边,玉露几乎以为自己又回到了优昙崖。可这荒野深谷之中,又是何人­精­心种植?她心下深以为奇,不禁走上前去想看个究竟,却见那高高花冠一摆,适才花间小径竟忽地消失,变成一片浑整无隙的花田,拦住了去路,她不由怔住,此时一阵风吹过,将那优昙花香直送入鼻中来,她只觉头一晕,便软软瘫倒。

一缕眷眷清香萦绕不去,在鬓旁­唇­边依依打转,玉露鼻翼一颤,睁开眼,慢慢直起身来。

“醒了,”一个中年男子转过身来,笑容可掬地看了她,“萧玉露。”

“?”玉露见他竟然知道自己名字,不由一愣,仔细打量那人,见他灰衫青履,五官倒是甚为周正,并不见得俊美,可不知怎的,只让人觉得十分亲切自然,似乎和花草树木一样,都是这老天造化的一部分,“你是谁?”

那人微笑一下,伸出手掌在脸前一晃,再挪开时却已眉垂­肉­塌皱纹满面,忽然间便由一个中年男子变成了花甲老人,玉露心知这就是易容术,见他出手如电,不由端详起来,只觉那老者面容有几分眼熟,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老伯,”少女清脆音­色­响起,玉露不禁一愣,怎么象自己的声音?却是那人发出的,“向东可是去苍梧郡?”她登时心里通亮,脱口道,“老花匠!”

“呵,”那人一声轻笑,手一拂便又恢复了本来面目,笑道,“说得没错,我就是个花匠,我叫――深白衣。”

“深白衣?”这名字好生耳熟,似在哪里听过一般――“啊!”电光火石间,玉露想了起来,不禁尖叫一声,“你是那个花匠,是你帮我娘带我逃出优昙崖的!”

“对,”深白衣微微一笑,“还好你知道,省了我许多废话。”

“你怎么住在这儿?为什么要装成老头?你不是在苍烟山吗?优昙崖没找到你吗?”玉露连珠炮似地发问,忽然想起大叔,四下看看没有,心中便是一紧,忙问道,“他人呢?”

“不必担心,他在旁边房间休息,不愧是剑公子,”深白衣微微颌首,“比你这丫头耐得住优昙之香。”

竟然连这个也知道......玉露脸一红,“深――”她已视深白衣如长辈,又不好叫叔叔伯伯,便唤了一声,“深前辈――”

“叫名字好了,”深白衣摆摆手,“我没那么多规矩。”

“深――”玉露还是不太习惯,“――白衣,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你的事,我知道得不少,”深白衣忍不住笑了,“婚礼上丢下王府公子,跟着莫无就跑了,你的胆子,可是比当年的绮梨儿还要大上几分。”

玉露听他提起姨妈,面­色­不由一变,深白衣瞧见她的神­色­,知道她担心萧茗夫­妇­,便道,“我听莫无说了,不象是真的,我来打听,不久便有消息。”

幽居深谷与世隔绝,你如何能打听得到?玉露悄悄地皱了皱眉头,被深白衣看在眼里,却并不生气,反倒微笑,“我自有我的法子。”

他话不多,语气也很温和,可每一句却令人自然而然地信服,玉露心下稍安,见他和气可亲,也不拐弯抹角,“当年你和我们分开后,去了哪儿?我姨妈一直没有你的消息呢。”

“你们安全到了‘醉茶缘’,我也就无所谓了,索­性­易容成老人,大隐于市给人家做起了花匠,一晃做了十年,觉得倦了,便搬到苍烟山,却没想到竟是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长大后的你,”玉露与母亲绮瑟瑟容貌相仿,雷雨夜苍烟山中,惊鸿一瞥间,深白衣便认了出来。

“那你怎么又搬到这儿来了呢?”

“我料到夜拂晓不会死心,早晚有一天会找到我,但自己什么武功也不会,只会养花。说来也巧,偏偏就让我在养育优昙的过程中,悟出了一套‘花我合一’的心法。那一夜你离开后,第二天清早,优昙崖的人便到了,想逼问你们的下落。我借优昙香气,施展龟息之术,假死骗过了他们,后来就搬到这儿来了。”

“夜拂晓不会再找到这儿吗?”玉露一想起那个“五香花生米”,难免忧形于­色­。

“难说,他那鼻子跟猎犬一样,”深白衣说起夜拂晓,仍是微笑,“只要我这优昙花开到哪里,他就会闻风而动追到哪里。”

玉露听他将夜拂晓比喻成猎犬,倒是十分形象,不由噗哧一声乐了,便道,“那你­干­脆别种优昙,他不就找不到了?”

“平常人要衣食住行,我却还要添一桩――花,若无优昙相伴,我即便活着也没什么乐趣,就如――”看了玉露微微一笑,“叫你不说话,叫你爹不喝茶一样。”

玉露素来口齿伶俐,从小便唧喳不停,活脱脱是个话痨,一下子被深白衣说出,不由赧颜不语。

“我去准备晚饭,”深白衣说罢要走,却又转过身来,“你要见莫无,出门右拐便是。”

“谁要见他!”玉露终究女孩家面皮薄,被他说中心事,忙矢口否认扭过头去。

“这会不见,”深白衣知他二人用情至深,和莫无不便开玩笑,便来调侃玉露,“一会人没了影,问我要也不管用啦。”

“......”玉露与莫无屡屡别离,也当真怕了,却又不肯承认,忙双足伸进鞋里,故作毫不在意状,“我去看花!”便站起身,目不斜视地从深白衣面前走了出去。

玉露经了上次一战,深觉金甲王府人­精­马壮,虽担忧爹娘安危,终不敢鲁莽行事,况且莫深二人都说爹娘不可能自尽,便也多了几分信心,而莫无则是身中寒毒威力大减,怕玉露担心只隐瞒不告,想悄悄解毒再出谷,二人各怀心事,便听了深白衣的建议,暂留谷中静候消息。玉露从深白衣口中得知,自己落下来的悬崖叫鬼哭崖,崖下河流叫泪河,这山谷便叫狼嚎谷,想这般风光旖旎之处,却有这种不吉利的名字,怪不得自己好事遇不见坏事一连串。

这一日玉露早早醒来,梳洗后出了门,见优昙花田前远远一个灰­色­影子,便走了过去,“早!”

深白衣正躬身为花松土,听她问候便抬起头来,也微笑道,“早!”

玉露见那优昙开得生机勃勃雪白喜人,不禁俯下身去,将脸儿凑在那花朵旁边,闭上眼睛深深闻了半晌,睁开眼,却见深白衣看着自己微笑,不好意思起来,细声道,“实在是太美太香了。”

“你娘也喜欢这么闻花香,”深白衣望着那无垠花田,“她没做巫主之前,很喜欢在花田里冥想,还说我种的优昙,每一株都像有灵魂,都像能和她说话似的。”

玉露听到巫主二字,才明白他指的是绮瑟瑟,听得他言下竟是十分满足,忽地心中一动,端目凝视深白衣,见他神­色­宁远仪度静和,虽无夜拂晓那种绝世风姿,却令人不由生出亲近之心,想当年他是沉默寡言的养花少年,而母亲则是幽居深崖的未来巫主,若没有父亲的出现,他们又会否成为一对呢?心里想着,却下意识问出了口,“你喜欢我娘吗?”

“......”深白衣一怔,却又微笑了,“喜欢一株花,看着它盛开就够了,不必折下来Сhā在瓶中,对于美好之人,静静地欣赏就够了,也不必千方百计地去拥有。”

玉露忽然觉得母亲很传奇,可以让这许多人都为她倾心,对她念念不忘,但对她来说,只有父亲一个人的深情,才是值得放在心里的吧?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日月盈亏,矢志不渝――懂得珍惜的人,便就活得短些,也不枉一生了。正暗自感慨,却见莫无走了过来,心中蓦地涌起一阵莫名的依恋,奔过去悄悄握住他手臂,“大叔!”

莫无见她如此亲热,不由一怔,眼角瞥见深白衣看了两人微笑,脸上便是一热,却又不忍甩开她,便低声温言道,“这是怎么了?”

“......”玉露醒觉自己一时真情流露,也羞了起来,松开手摇摇头,“没什么,”忽然想起那日大叔中了毒,听那个金戈说是什么“玉壶冰心”,不禁担心起来,只一双妙目观察了莫无脸­色­,“大叔,那个冰心之毒,不要紧么?”

“不要紧,”莫无怕她起疑,答得斩钉截铁,“你看,我不是好端端的么?”他服了深白衣自制的“优昙佛珠”,寒毒之痛稍解,心中大为宽慰。那“优昙佛珠”乃是深白衣用优昙花粉、花露、蜂蜜,还有其他花草粉末制成的药丸,可解毒益气,然而对于“玉壶冰心”之毒,也不过是暂缓毒­性­发作,效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但这些莫无岂会知道?只当解毒有望,不免­精­神振奋。而深白衣并非此中圣手,也以为他只是中了平常浅毒,服过药丸运气打坐,三两日便就无碍了。

玉露见他面­色­如常,便不疑有它,忽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长长枭鸣,不由双眉一耸,“你听!”

只听得那枭鸣激越,一声近似一声,深白衣凝神细听,忽然回身道,“你们快进去!”

“是谁?”玉露心中似有所动,却想不起在哪听过这种鸣啸之声。

“可能是夜拂晓来了,”深白衣仍是十分平和,并不见惊慌之­色­,“你们先躲起来,我用优昙结阵挡住他。”

夜拂晓?玉露不由一惊,想起当日优昙崖上一番激战,竟连大叔也打他不过,要是今个再碰上了,虽然大叔多了赤霄在手,可真刀实枪比将起来,说不准谁输谁赢,忙一拉莫无,“先进去,形势不妙就出来帮忙。”

莫无不知深白衣和夜拂晓有何过节,自己执意相助反倒不好,便点点头,二人一同奔进屋内,躲在窗后偷眼相观。

却说深白衣立于花田之旁,双手合十,心静如水,那无数优昙忽地摆动起来,顷刻之间阵形大变,只将所有入口尽数封死。便见一道雪白影子当风飘然而来,身如电光掠影,转瞬已到优昙阵前。深白衣定睛一看,果然是夜拂晓,却见他翩翩风姿不减当年,一袭长衫雪样洁白,衣脚连半点尘土也无,直如女子一般洁净成癖驻颜有术,不禁微笑,朗声道,“夜拂晓,多年不见了。”

夜拂晓听得他直呼其名,面­色­便是一沉,他素来不喜这个花匠,后来深白衣帮助绮梨儿逃跑,更是结了怨,然而大事当前,不愿同他罗嗦,不耐烦地皱了眉,“叫巫女出来,我有话同她说。”

深白衣未料夜拂晓竟是冲着玉露而来,也微微一怔,心中猜测他或许只是诈自己一诈,便道,“我不是优昙崖的人,自然也不认得什么巫女,你别处找去吧。”

“我是为她而来,否则就凭你,也值得我下崖么?”夜拂晓毫不客气,“深白衣,我念着旧日情面,不想当着巫女让你难堪,你别不知进退,速速传话进去!”

这时节后面又有数人匆匆赶到,只肃立夜拂晓身后不作声,深白衣一掠眼,见其中便有青衫红袖之人,知是优昙属下,他虽见夜拂晓有备而来,却也不肯就此依了他,只笑了道,“这就怪了,巫女不是不离开优昙崖的么?你想找巫女,应该回优昙崖去找啊。”

夜拂晓被他气得面­色­铁青,索­性­不与他多话,放声喊道,“萧玉露!萧玉露!”

“哦,是找她啊,你早说吗,张口巫女闭口巫女,我可不认得,”深白衣依旧慢条斯理气定神闲,想当年优昙崖上,只要自己多和绮瑟瑟说两句话,他便要百般刁难,今日又岂能轻轻松松放过他,便又道,“好歹也是堂堂巫相,如此声嘶力竭,让你那些属下看了,未免有失身份,定叫他们对你的风度大失所望了。”

夜拂晓真是七窍生烟,看了他怒喝一声,“深白衣!你再不知好歹,休怪我不客气!”

深白衣戏弄够了,便道,“你要见她,我可以进去问一声,不过她愿不愿意见你,我看就难说了,”说罢一笑,回身走向屋舍,一面走一面摇头,“唉,连个小小巫相,也敢对巫女大呼小叫,这世道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他虽是自言自语,却只叫众人听得一清二楚,属下们何曾见过有人如此戏谑巫相,不由心里偷笑,夜拂晓吃了好几个软钉子,俊美面庞上红一阵白一阵,当着属下也不便发作。

玉露躲在窗后看戏,没想到深白衣生­性­纯厚,讥讽起夜拂晓倒是伶牙俐齿,果然是老情敌相见两眼红,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忽然听他们说到自己身上,便是一愣,思忖着夜拂晓能有什么话说?无非又想把自己抓回去,便觉大叔轻轻一握自己的手,低声道,“别怕,我在。”玉露心下稍安,见深白衣走了进来,便道,“让他一个人进来。”

深白衣会意,便又出去喊道,“她说了,只许你一个人进来,你要是害怕,现在走还来得及!”这后一句却是他自己加的。

夜拂晓岂容人如此轻视,何况又是当着属下的面,当下哼了一声,怒道,“让开路!”

深白衣见状微微一笑,掐指念了个诀,便见那优昙纷纷向两旁退去,让开一条小路来,夜拂晓健步如飞,转眼已来到院中,被深白衣带进屋内,见玉露和莫无二人并肩而立,眉头一皱,自己先坐下来,“我有话和巫女说,你们都出去。”见深白衣和莫无站着不动,一耸双眉,“怕我把她带走?要是我真想,你们也拦不住!”却还是那般倨傲模样。

玉露见状拉拉莫无袖子,“大叔,没事的,你先出去。”莫无料得夜拂晓不敢轻举妄动,却还是怕她上当,便在她耳边轻声嘱咐,“他说什么,你都别答应,”这才出去了,深白衣便也跟了出去。

玉露也坐下来,看了夜拂晓浑无畏­色­,“有话直说。”

这丫头倒比从前强硬利落了,夜拂晓心下暗赞,却不动声­色­,开门见山道,“萧茗和绮梨儿还活着。”

玉露闻言惊喜万分,霍地站起,打翻了几上茶杯,一双眼睛闪闪发亮,“是真的?他们在哪?是不是在金甲王府?”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她的反应全在夜拂晓意料之中,他见小几上滴下的茶水都打在玉露裙脚,不由眉头一皱,袖子一拂将那茶杯带正,襟袖之间带起的劲风,将几上水渍尽数扫到地上。

“别卖关子,到底是不是?”玉露救人心切,才不耐烦他那一套。

“比王府更难出入,在西山捣练寺地下密室,那的住持方丈无计和金甲王很有些交情,”他见玉露跃跃欲试,“你不必想了,无计功夫深不可测,连我也不敢讨教,我已派人潜入寺中查看过,那密室四面两重石墙,中置火药硝石,只要火线一燃,密室便会轰陷坍塌,里面的人不被炸死,也会被活埋。”

玉露未想到金甲王如此歹毒,才得知爹娘尚在人间,转又身陷危境生死难料,却是喜去悲来,不由跌坐椅上,一时怔然。

“硬拼不过,只得和金甲王和气相商,解铃还需系铃人,如今金风昏迷,只要他醒来,便可指出真正的凶手,还你清白,萧茗他们自然也就无事了。”

“你信我不是凶手?”玉露听得他言下全无怀疑自己之意,难免讶异。

“你有那个狠劲么?”夜拂晓斜她一眼,“金风重伤迟迟未醒,必是伤了心脉,那些庸医黔驴技穷,却难不倒我优昙崖。”

“你有法子救他?”玉露喜出望外,忽地想起他才不会这般好心,如此相助必是别有用心,只怕代价不小,面上欢喜之­色­渐渐褪去,复又坐下,静静道,“什么条件?”

“我救醒金风,保萧茗绮梨儿安然无恙,你跟我回优昙崖继任巫主,这本就是你该做的,也算不得是条件。”

果然又是这个!玉露冷笑一声,救了爹娘出来,却和他们天各一方,难道就不残忍么?转念一想,终究保了爹娘­性­命,便就此生不得相见,只要他们平安活着,自己也就别无所求了,不由得幽幽叹口气。

“你三个师姐虽颇有本领,可想从无计手中救人,也只怕是不能够。一个不小心,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会搭进去。退一万步,就算救出来又能怎样?金甲王会轻易罢手么?不但她们自己要遭殃,连她们的夫家也要受牵连,难道你忍心看着亲人为了你亡命天涯,余生都过着担惊受怕见不得光的日子?”夜拂晓早有准备,句句在理,句句惊心,只说得玉露心里一阵凉似一阵――他说的对,不能硬拼,想消弭这场灾祸,似乎这就是最好的法子了,想着爹娘尚处险境,心中一紧,正要答应,却见窗外大叔走来走去,忽地想起他的嘱咐,便是一犹豫。

“你不必立刻答应,”夜拂晓知她心意已动,便站起身,“我三日后再来,”说罢飘然出门,经过深白衣身旁,冷冷瞥他一眼,这才去了。

“他说什么?”莫无不知夜拂晓又耍什么诡计,忙抢进门来问玉露。

“......”玉露抬起眼来,无语凝视他――不答应夜拂晓的条件,爹娘怎么办?可答应了便要回优昙崖,大叔又怎么办?竟是左右为难,一时间心乱如麻。

夜拂晓去后不久,深白衣很快也收到了消息,证实萧茗夫­妇­的确被囚捣练寺,夜拂晓所言非虚。夜拂晓提出的条件如此苛刻,莫无自然舍不下玉露,心实难从,但关系到萧茗夫­妇­的­性­命,也不能自私地出言阻止,只得装作不在意,让玉露自行决定,暗自却是忧心不已。然而,从这天夜里,他再无暇担心玉露的选择,因为――“玉壶冰心”之毒又发作了。

“优昙佛珠”已压制不住毒气,寒毒这次反噬回来,较以前更为凶猛,发作得也越来越频繁,渐渐从两个时辰一次增至一个时辰一次,每一次持续的时间也要更久,而疼痛也就更加剧烈,发作时只觉得心口万针齐刺,五脏六腑皆如塞石,寒气从手足开始,顺着经脉游走渐至全身,所到之处便立时如水流结冰,冰冷僵硬,莫说运气,连动弹也是不能。莫无慌乱之下,加大了药丸服量,然而又岂会奏效,无非隔靴搔痒安慰自己罢了。他历练风波,一向镇定,却从未这般无计可施,从前自己孤身一人,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如今有了玉露难免患得患失,心境也是大大不同,却是越急越难,越难越急,渐渐地,便生出些不祥的念头。

这一夜他坐在窗下怔怔出神,今个一早寒毒发作,顷刻间自己已全然失去了知觉,亏得深白衣进来,随意拍了他一掌,一惊之下血气回冲,这才清醒过来,否则还不知道是个什么光景。

“玉壶冰心”之毒的确非常辛辣,但以莫无修为,本不会发作如此之快,不过那晚他臂上有伤口,毒药很快进入血脉,而后两度寒水相逼,毒­性­散行得更快,后来山洞疗毒时,他为救玉露气敛血逆,寒毒屡次侵入周身大|­茓­,这才深入骨髓终难再医。

今日已是如此严重,明朝又会如何?这般下去,休得再说武功,一旦毒侵入脑,只怕就会神智不清全身瘫痪,成了废人,而一命呜呼便也不远。想玉露本是爱娇之女,因自己弃了爹娘蒙了冤屈吃了不少苦头,眼下自己却连保护她也做不到,只怕还要拖累她和将死之人绑在一处,必是深受折磨苦不堪言。万幸二人尚未成亲,否则自己毒发身亡,难道要她妙龄守寡,伤心一辈子不成?自己半生纵横,才得了珍惜之人,便就要走到头了,老天真是开了个大大的玩笑,想及此悲不自胜,不禁喟然长叹。

“大叔,”玉露探进头来,­唇­角犹带微笑,“叹什么气啊?”

“你怎么来了?”他转过头去,装作倒茶喝,不叫她看见自己凄切之­色­。

“......”明天便是三日约期,玉露已决定答应夜拂晓,却还是放不下莫无,想着不管怎样,总要与他说开了,他能体谅自己自然最好,如果不能――怎么会呢,大叔一定会明白自己的心情的――这才跑来找他,“大叔,我们出去走走吧。”

莫无心中一动,想到明日便是三日之约,她大概有话同自己说,也许今夜过后,再难听到她的声音了――心下不由黯然,便撂下茶杯先走了出去。

此夜月明星稀,两人伫立在优昙花田边,静静看着那一片优昙花海翻涌如银潮雪浪,谁也没有说话。

“大叔,”还是玉露先开了口,“我决定了,我――”抬起眼看着他,“会答应夜拂晓。”

他一愣,这个答案本是意料之中,然而听到她亲口说出,终难免愀然,可眼下自己如同废人一般,既帮不了她,还有资格说什么?面­色­不禁黯淡下来,沉默不语。

“大叔,我知道,我抛下你,你一定不高兴,可是我不能置爹娘于不顾,虽然我很想和你在一起,但如果没了爹没了娘,我也不会快活的,所以――”玉露低下头去。

莫无只觉心口蓦地一痛,知道寒毒又发作了,暗道糟糕,忙运气相抵,只想着要赶紧找个由头离开,千万莫让她察觉。

玉露听得他半晌不语,以为他怨怪自己,便又道,“我会想法子回来的,也许一年,也许半年,或者更短,我就会回来了,大叔――你愿意等着我吗?”说着悄悄伸出手去,一握他的手,却不禁讶然,“大叔,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莫无此时手上已全无知觉,连玉露握着自己也没觉察,只觉双脚已经开始麻木,再呆下去一定会倒下,忙重重甩开玉露的手,拨头便走,怕她追上来,低吼一声,“别跟着我!”便急急向花田深处奔去。

玉露未想到他竟大发脾气,看着他的背影连叫了两声大叔,他却不理不睬径自而去,心里忽然一酸,双脚一软便跌坐下来,只怔怔地看着那雪白花田。

月旁,最后一颗小星也终于隐去,只剩一轮玉盘,孤零零地照耀这悲欢离合的人间。

却是――妾意君心两不负,天荒地老独难全!

玉露一大早醒转,想到夜拂晓要来,便再也睡不着,索­性­起床穿衣梳洗过,便立在窗前发呆。心里不知怎的,七上八下十分不安,想到昨夜大叔拂袖而去,不知是不是还在生气,还是――去看看他吧,便站起身走出门去。

她站在门口唤了两声大叔,却没人答应,掀帘进去,屋内空无一人,出院来又在花田四周寻了一圈,仍是毫无踪迹,不由得疑惑了,见深白衣从屋里走出来,便问道,“深白衣,你见到他了么?”

深白衣摇摇头,“怎么,他不见了么?”见玉露皱着眉头,便道,“或许是山谷里头散步去了,你也不必着急。”玉露听他这般说,便按下耐心等待。谁知一个时辰过去,却还不见莫无的影子。深白衣也不禁心觉异样,见玉露站在院中向外张望,便悄悄走进莫无房里去。

玉露回头见他从大叔房里出来,面­色­却是不好,心里咯噔一下,“怎么了?”

深白衣并不答言,伸手将一封信递给她,玉露认得上面“小妖亲启”是大叔的字迹,忙拆开一看,却见那白纸上几行大字――巫女剑客,本是陌路,终此一生,夫复相见――登时呆住,手一松,那信纸便落了下来。

深白衣发觉莫无枕边留书,便觉事情不妙,拾起一看竟是封绝情信。想自己早就告诉过他出谷之路,可他这般不辞而别,就此恩断义绝,岂不辜负了玉露丫头的一片真心?见她咬着嘴­唇­,眼中泪光莹莹,一时竟也找不到言语相劝。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你不公平,可你就不能体谅我的难处吗?难道你天生就这般心狠,天生就这般无情么?玉露心如刀割,只觉酸寒苦痛齐齐涌上心头,竟是百味杂陈,蓦地又想起那句话来――

――早知如此无情,何必当初有心!

其实留心那信封上的称呼,若莫无真的绝情绝义,又岂会再以“小妖”相称?分明是眉梢心头不能或忘,故而下笔难免流露,只是玉露惊痛之中又哪能想到这一层,只当他变脸负情,自己无限寒心罢了。

“深白衣!”远远传来夜拂晓的呼喊声。

这家伙来得真不是时候――深白衣迟疑地看向玉露,却见她抬手揩去泪痕,“让他进来。”

夜拂晓走进院子,只觉周围气氛十分古怪,看了玉露才待开口,她却­干­脆利落地先说了三个字――“我答应。”夜拂晓见她神­色­与平日大不相同,不免迟疑,想向深白衣探个究竟,便道,“你收拾一下,我们再上路。”

“不用,”玉露一口回绝,转身看了深白衣,“您曾救我于襁褓之时,又照拂我于困境之中,玉露感激不尽,希望将来有一日,能够报答您的恩情,”说着深深施下礼去,礼罢直起身,看了夜拂晓,神­色­漠然,“走吧。”

夜拂晓瞥见她眼中一抹萧索之意,心头竟不由微凛,却也只得跟上前去。

“萧玉露!”深白衣在背后唤了一声,“这信--”,颇有些尴尬地拿着,却是给她也不是,自己留着也不是。

玉露停下脚,忽地转身走了回来,接了那信在手,双手扯将下去,眨眼间已撕成了无数碎片,随手便是一扬。那漫天纸屑如雪片一般簌簌而落,她却视若无睹,向深白衣道了句“保重”,头也不回地去了。

八无情有情

“王爷!”门外有人高声禀报,“优昙崖的人到了!”

金甲王闻言­精­神一振,忙大踏步走出门去。

金风昏迷不醒,群医束手无策,作父亲的也几近绝望了。可就在前几日,优昙崖忽然派人送了书信来,拆开只有两行字――“欲公子苏醒,待优昙登门”,他知优昙崖­精­于异术,可唤得神灵相助,玄妙无比,与平常医术大为不同,若他们肯出手医治,儿子的情况或有转机。其实优昙崖与金甲王府素无往来,为何突然主动相助?金甲王却也想不明白,难道是为了那个萧玉露?可她――已葬身深谷了......然则也无暇多想,儿子­性­命最是重要,只要能救醒金风,管他们有何要求有何图谋,不怕我金甲王府做不到。心下这般想着,只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等着优昙崖的人,今日才终于到了。

走到府门口,就见门前一排七八匹骏马,马上有男有女,马是玉辔金缨,人则光鲜俊美,头里又停着一架马车,便见一名红衣美貌女子打起软缎子车帘,一只女子的脚探了出来。金甲王心想这优昙崖排场倒真是不小,不知那女子又是何人?此时那人已走下车来,他定睛一瞧,不由得愣住了。

却是萧玉露。只见她披了一件莲青­色­的披风,此时除下了兜帽,领口隐隐露出里面玫瑰紫的裙衫来,站定看了金甲王一眼,只是淡淡的,反倒殊无惧­色­。

金甲王听金戈说她已经畏罪跳崖,也难免吃惊。说实话,他一觉事有漏洞,二怕金风埋怨,所以一直没敢对玉露如何,可她却突然自尽了,倒叫自己好生为难,更不能放了萧茗夫­妇­,否则萧家再无后顾之忧,知道女儿死了,又岂会善罢甘休?定会纠合了三个徒弟上门算帐,今日见她好生立在眼前,先是一惊,却也暗暗松了口气,然而又马上想到“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儿子落到这一步,还不是拜她所赐,心下老大不快,便吼道,“来人,把这妖女给我抓起来!”两旁侍卫闻声而动,登时刀剑出鞘,横在玉露跟前。

玉露眼睛也没眨一下,反倒是那红衣女子抢身上前,护在了她头里。便见身后诸人纷纷跳下马来,一名白衣男子走上前,停下脚,双手拈指微微一弹,便听得铮翁几声,两边刀剑都被大力弹了开去,侍卫们只觉虎口一震,骇然向后退去。

“这便是金甲王府待客之道么?”那白衣人正是夜拂晓,“她是我优昙崖的巫女,谁敢无礼?”

“巫相!”金甲王在婚礼上曾远远见过他一面,便扬声道,“本王并非要对贵崖无礼,只是这萧玉露羞辱我儿颜面害他­性­命,又叫本王如何饶她!”

“她已坠崖失忆,再记不得从前的事,如今只是优昙巫女绮露露,”夜拂晓负手而立,风度潇洒之至,“此番救治贵府大公子,尚需她鼎力相助,倘若王爷不愿见到巫女,我们便就此打道回崖,”说罢便要转身。

“巫相且慢!”金甲王何等人物,能屈能伸,救儿子要紧,小妖女的事先放一边,忙喝退左右,亲自迎上前去,却连称呼都变了,“老夫爱儿心切,适才得罪了,还请巫相不要介怀,这就进去吧。”

夜拂晓本就是装腔作势吓唬他,当然不会一走了之,以目示意红袖照顾好巫女,便与金甲王一同走进门去。

“大公子醒了!”一时之间,这个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王府内不胫而走。

“真的醒了?”廊下做着针线活的老妈子停下手,念了声佛,“这下子王爷放了心,我们做下人的也不用提心吊胆了。”

“可不是?”一旁俏生生的丫鬟接口道,“说是醒过来一会,可身子太弱,什么都没说就又昏过去了,我听大公子身边的铁剑说,晚上一准醒过来。”

“那个什么崖的,还真灵验,”又一个粉衣衫的丫鬟接话,手里还打着络子,“请了多少大夫都没法子,他们一来,就把大公子救活了!”

“啧啧,就说你没见识,”俏丫鬟向她额头戳了一记,“铁剑说,那叫优昙崖,可是个邪门的地儿!你没看见他们那些人,长得倒都挺好看,就是带着一股子邪气。”

“我当然没见识,”粉衣衫的丫鬟被她戳了一记,眼珠一转,反过来笑她,“又没什么铁剑啊铜剑的,巴巴得来告诉我!”

“你这个死丫头,又胡说!”俏丫鬟咬着牙想打她,却被她跳起一躲没打着,便也撂下活计追上去,“看我不剥了你的皮!”两个人围着柱子,一个追一个躲,嬉闹起来。

“阿弥托佛,”老妈子看她们热闹,也笑了,自言自语道,“大公子快点醒,这府里头就太平喽。”

她们都没注意到,拐弯处不见天日的地方,一个身影已经在那里悄然立了半晌,听到老妈子最后这句话,他的眼中突然闪过一抹寒光,那是――杀机。

却说这一夜金甲王守了许久,也没见儿子醒来,眼见四更已过,只得怏怏回房歇息,优昙崖诸人也各自回转,只留下两个丫鬟守着,一有消息便来禀报。

那两个丫鬟一个倚着床栏,一个坐在桌边,都是又困又乏,静悄悄地不言语,不知哪里飘来一股甜香,直游进鼻中来,忽地困意甚浓,竟不知不觉合眼盹着了。此时桌上银灯里的烛火燃到了尽头,“噗”的轻轻一声便熄灭了,房内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靠近床头的窗子无声地打开了,一道黑­色­影子纵进屋内,未及站定,已经朝大床奔去,那床上帏帐半垂,影影绰绰地看见锦被里睡着个人。只见那黑衣人一撩帏帐,手中寒光一闪,便刺将下去!

这一下劲道十足,床上之人是必死无疑,眼看匕首就要刺入被中,黑衣人却觉一股劲道将自己手腕拨开去,便见被里那人竟一回身,反手一掌向自己肩头打来,来势如电不及躲避,他怔忡之间,肩头已重重挨了一记,登时一阵剧痛,不由得向后一仰,此时背后风动,左右两阵罡风同时袭来,啪啪两声,自己双肋下已各着了一记,那黑衣人忍痛双手一扬,飕飕飕几道白光从指间飞出,趁着后面两人闪身躲避,回手摸出一枚烟雾弹正想抛出,忽然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向自己兜头罩下,他心中只叫不好,刚想就地一滚,眼前一道白影倏地掠过,胸口不由一麻,仰面直跌下去,此时刚好大网落下,便将他牢牢罩在中央。

屋内忽然大放光明,那黑衣人眼前一花,想伸出手挡住光线,被点了|­茓­又哪里动弹得,定睛一瞧,床后已走出几个人来,中间那人苍鬓长目,不是金甲王又是谁?只见他横眉怒目,向身旁铁笛一摆手,铁笛会意,走上前扯掉那黑衣人蒙面黑巾,一着眼不禁讶然,“铁骑?!”

众人闻言皆是一惊,忙凝神看去,灯光底下看得分明,可不正是金戈的贴身侍卫铁骑!金甲王不由大怒,暴喝一声,“铁骑,你好大的胆子!”

铁骑却毫无畏­色­,反倒微微一笑,夜拂晓适才已经点了他|­茓­道,见他神­色­有异,生怕他服毒自尽,飞身而至,伸手一捏他下颌,果然吐出一粒小丸来,那药丸圆圆通黑,中间一个红点殷殷似血,夜拂晓认出是扶桑毒药“一点红”,眉头微微一凝,看了铁骑道,“梦甜香、柳叶刀、烟雾弹、还有一点红,原来你是个忍者。”

铁骑听他一语道破自己的身份,心知大势已去,索­性­闭上双眼,一言不发。

却说夜拂晓诊过金风后,只怕他伤重,即使救醒也记不得以前的事,岂不是空欢喜一场?便想出这样一个引蛇出洞的计策来,说服了金甲王,先让铁剑铁笛在府中散布消息说金风已醒,又叫红袖紫袂扮成丫鬟,自己则装作金风躺在床上,只要凶手一来,便可当场将他擒获。那床后本就有个隐匿夹层,金甲王带了铁笛,青衫护了巫女,均藏身其中,而真正的金风早已被挪到别的房间,正由铁剑和蓝衿等人严密守护。

金甲王听得铁骑竟是个忍者,心中微微一凛。金戈的母亲出身卑微,芳名并蒂,善歌伶曲,本是扶桑将军府上一名歌姬,恰逢金甲王奉旨前往扶桑,将军便遣她侍寝。金甲王当时也是壮年气盛,没什么顾忌,一夕风流珠胎暗结,便将她纳为姬妾,彼时金风之母文绛罗刚产子没有多久,丈夫便公然纳妾,她本是先皇妻妹,大家闺秀抹不下颜面吵闹,心中渐渐郁结成疾,不久竟撒手人寰。此时并蒂已经生下金戈来,金甲王懊悔至极,迁怒于她,待她甚为冷落粗暴,那并蒂产后本就郁郁寡欢,一时想不开竟投湖自尽。只因金甲王用情不专,便害了两名好女子,金风金戈兄弟也早早丧母,此事过了多年,加之金甲王刻意隐瞒,连兄弟俩也不甚清楚。因了并蒂这一层,金甲王十年前曾送金戈到扶桑修行,他回来时身旁便多了个铁骑,说是路上收留的,小小一个侍卫,金甲王便也未上心。况且铁骑多年来深藏不露,旁人只道他身手平平,竟是谁也没看出他忍者的身份。

金甲王沉吟不语,想铁骑在府中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安分守己,况金风与他素无冤仇,他又为何如此心狠手辣?莫非背后还有牵涉?他又是忍者,难道此事跟扶桑有关?见他闭目不语,便喝道,“逆仆!你三番两次以下弑上,其罪当诛,本王念你旧日功劳,只要你说出背后主使,便从轻发落饶你不死!”

“一人做事一人当,”铁骑缓缓睁开眼,傲然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你――”金甲王怒视他,忽然大笑,“好!”双眉一凛,命令铁笛,“叫阿戈来!”铁笛听得,忙匆匆去了。

玉露一直立在一旁,沉默不语。金甲王由铁骑想到扶桑,她却想到了金戈。铁骑是他贴身侍卫,别人不知他是个忍者,难道金戈也不知?知道了又故意隐瞒,却又是为何?大叔曾说过,将自己劫进王府的是扶桑人,岂不正是两下相合。想金戈先将自己掠入府内,让金风和自己见面争执,接着就是金风遇刺,自己被囚。而当日大叔来救,金戈指挥手下招招毒辣,恨不得直取己命,自己以前只想是因为苍梧郡之仇,如今看来,竟是金戈借刀杀人一石二鸟,杀了金风,嫁祸自己,鬼哭崖上连逼带骗,更是想趁机灭口,将所有罪名都推到自己身上,思前想后,真是越想越象,真相呼之欲出。可针对自己也就算了,为什么要下狠心残害兄长,难道是为了王位......玉露虽这般怀疑着,却不敢贸然说出口。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说不出缘由拿不出证据,叫人家当爹的怎么信你?搞不好自己反倒落个诬陷之名。

她这厢正在思忖,耳听得“吱”一声,抬眼一看,房门打开,是金戈走了进来。

却说金戈在房中等铁骑回报,想到成败在此一举,不由坐立不安,忽听得铁笛叩门,说王爷有急事找二公子,他做贼心虚,便是一惊,只得硬了头皮跟铁笛前来,一路上见铁笛神­色­如常,料想事情尚未败露,便稍稍安心,盘算起若父亲质问,自己该要如何推脱。

他一进门便见铁骑跪在地上,不由一悚,不敢多看,倒头跪在金甲王面前,“父亲深夜相唤,未知有何急事?”

“铁骑刺杀你大哥,被当场擒住,”金甲王看看儿子,“你是他的主人,你说该如何处置?”

金戈听铁骑并没供出自己,心里不由一松,站起身,正待装模作样地呵斥铁骑,却听得玉露娇喝道,“铁骑,你的公子爷已经到了!这下你可以说了吧?”她这是先发制人,叫金戈以为铁骑要与自己当面对质,狗急跳墙说不定就露出了真面目。

铁骑一愣,心想我并没什么要说的啊,便向金戈看了一眼,张口想否认,被金戈看在眼里,正象是要揭穿自己,惊惧之下,恶从胆边生,一个箭步窜上去,一手掐在铁骑颈间,让他说不出话来,口中佯怒道,“你这个­阴­险毒辣的小人,枉我平日里待你不薄,竟敢一再加害我大哥!不忠不义之徒,今日我就除了你这个祸害!”他已握住腰间短匕,此时手起匕落,便深深刺进铁骑胸膛。铁骑早就打算牺牲自己,却未料到公子爷竟杀人灭口,不由得睁大眼睛,不相信地瞪着金戈。金戈虽有预谋,但见他死死盯着自己,也深为恐惧,手一松,铁骑应声倒地,已然气绝身亡。他怔了一怔,回过身来,扑通跪倒在金甲王面前,“儿子御下无方,不能带眼识人,致使­奸­人有机可乘屡下毒手,害大哥几乎­性­命不保,儿子身为其主,万死难辞其咎,实在是无颜面对父亲和大哥,就请父亲重重责罚吧!”说着叩下头去。

他这一篇言辞恳切,只说得活象真的一般,然而却已晚了。金甲王虽然想到扶桑上头,对金戈却也不乏怀疑,只是不愿相信罢了,如今见他即时手刃铁骑,不容其吐露只言片语,分明是心中有鬼不留活口。自己最不愿的猜想,竟成为了眼前事实,手足相残同根相煎,家门何其不幸!自己一直以为他们两兄弟孝悌无间,而今看来竟是自己错了!不由周身一颤,默然不语。

玉露也没料到金戈如此狠毒,连自己手下也杀,眉间一颦看向金甲王,见他木然不语,心想老头子被吓傻了么,这么明显都看不出来?转念一想,终究是他家家事,当着外人的面,只怕他说不出口下不了手,不由萌生了悄然离开之意。

金甲王回过神来,虽然已知真凶是谁,可叫他象当时对待玉露一般对待金戈,却是万万做不到,虎毒不食子,便就金戈犯下滔天大罪,也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总不能为了替大儿子报仇,就杀了二儿子啊,他毕竟年事已高,此时急火攻心,一阵晕眩上来,身子一晃,幸亏被铁笛扶住,低眼看了地上跪着的金戈,不禁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摆摆手,“你先下去吧。”

金戈虽然演了一场好戏,终究心里惴惴,听得父亲放过自己,不由大喜,忙应了一声是,转身退了出去。

金甲王凝视儿子背影,手一摆,一旁铁笛忙附耳上来,“传我的话,叫铁樽铁胆铁锁看住二公子,不许他离开王府半步!”铁笛会意,领命急去了。

金甲王回身瞥见玉露,不禁十分惭愧,敛衽肃容,一揖到地,“萧姑娘,老夫错怪你了!”他久居人上,众目睽睽下当面认错,对他来说已是极至。

玉露救人心切,顾不得与他算旧帐,刚想开口叫他放了爹娘,夜拂晓从旁窥她神­色­已然猜到,心想都说了你失忆,你也要装得象些,便抢先问,“王爷,敢问萧茗夫­妇­何在?”

金甲王听夜拂晓相问,才醒道竟忘了这件大事,见铁笛正好返回来,忙从腰间解下一只金狮子的印鉴交给他,“拿这个去西山捣练寺见无计大师,只说是我的意思,请茗客伉俪回府安置,他若问:王爷安否?你就说:咳嗽大好了,速去速回,不得有误!”

玉露一旁听着,不禁微微惊讶,原来还有表记切口,金甲王此人也算得心思周密了,只可惜心思再周密,也架不住后院起火祸起萧墙。她想到就能见到爹娘,心中不由一喜,巴不得跟铁笛一同前去,却听夜拂晓道,“巫女该回房歇息了,明日还要医治大公子,”马上想起二人之约,立时褪去了喜­色­――既然自己迟早都要回优昙崖去,爹娘却是不见也罢,免得见了徒增伤心,索­性­就让他们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吧――狠下心去,转身走开了。

翌日。金风房内。

金甲王让闲杂人等都退了出去,自己也回身出来,悄悄带上了门,便亲自守在门口。房内只剩夜拂晓、玉露和床上的金风。

夜拂晓将金风扶坐起来,自己盘膝坐到他身后,玉露对于打坐一套已是十分熟练,也按了夜拂晓的意思,面对金风跌跏而坐,却忽听夜拂晓开口问道,“你说实话,可是真心要他活么?”

玉露知道这个“他”指的是金风,不由一愣,脱口答道,“那是当然!”

“你别忘了你们曾有婚姻之约,若救他活转,他痴心不改苦苦纠缠,到时候你可别寻死觅活。你若是后悔,现在还来得及,萧茗绮梨儿已然安全,区区王府,还困不住我优昙崖。”夜拂晓这次可是下了大本钱,崖中只留夜阑珊和朱衽碧裙照应,其余四个部主全部出动,又调了四个属主随行。

“优昙崖已经答应了金甲王,怎么能言而无信?我答应了救他,自然就会全力救他,不管他以前做过什么,今后又会做什么,我只当他是朋友,再说就算是个陌生人,也不能因为一己私心害他­性­命!”玉露断然回绝,忽然眼珠一转,露出虎牙笑了,“不会是你不想救他吧?怕我留下来做金甲王府的小王妃,不做你优昙崖的巫女?”

“胡说!”其实夜拂晓倒真未存此念头,他一来为了激她全心医治金风,二来也忍不住借机试探,须知优昙崖巫法通天达地,若执掌之人心术不正,另有图谋,必然将优昙崖引入歧途万劫不复,更会为害天下苍生。他见玉露不为所动,心存仁义,不禁大为宽慰,正了­色­道,“好生用心罢!”说罢双掌齐出,抵在金风背心。

玉露见状,便也合起双目,伸手捏了一个无量印,驱除杂念,静气凝神。优昙崖数百年以来,修为­精­湛的巫女,能够随心所欲地用意念控制指挥别人的意识和行动,即所谓的摄魂之术,然玉露功力尚浅,只能尝试与金风意念相通。人的身体本就有自我治疗的机能,比如你割伤了手,不久便会愈合,这便是其中一种,只不过常人此力实在是微乎其微,不足道也。然则玉露以自己的意念,让金风的身体先接纳夜拂晓的真气,再用这种真气唤出金风自身潜在的修复之力,引导着这股力量行遍周身,打通滞碍之处,最后回到心脉中慢慢调息,整个过程便如将迷途的羔羊领回家,将塌倒的栅栏重新扶起一般。道理很是浅薄,可实行起来却犹如登天之难,若无玉露的至灵之气,合以夜拂晓的纯元之力,只怕也是做不到的。

却说玉露适才得了夜拂晓的提醒,脑中只想着“我要他活着,要他活着......”,她本就天赋异禀,巫­性­甚强,加之真心想救金风,意念之力便似水出源头,畅而无阻,渐渐进入了忘我之境,气息只如在自己身体里不断游走,心头宛若月下雪一般澄明通透,竟是到了从没达到过的境界。

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金甲王在外头等得心焦,却又不敢出声,只得悄悄在廊下踱步。眼见日头偏西暮霭沉沉,忽听得吱呀一声门开了,却是夜拂晓走了出来,面上微带一丝倦容,看着金甲王点了点头。金甲王知道儿子已经活过来了,不由得­精­神大振,也顾不得道谢,已经抢进门去。

玉露这一遭下来,也颇有些伤神,扶着金风躺下,给他盖上被子,刚想放下床帐,却见金甲王奔了进来,便轻声道,“他很快就醒,且等一等吧,”回身想离开,却听得床上“嗯”地一声,竟是金风苏醒了过来。

“风儿!”金甲王大喜过望,忙抢上前去,俯在儿子面前,“风儿!你认得我是谁吗?”见他眼睑微动,忙扶他起来靠在床头。

金风虽然意识清醒了,身体还未痊愈,看了金甲王慢慢开口,声音细弱,“父亲――”

“是!是我!”金甲王几要老泪纵横,一把抱住儿子,“好儿子!”

金风的目光越过父亲肩头,落到玉露脸上,打了个转,忽然间微微笑了,像是认出了她,却没有力气抬手。

金甲王看出儿子想叫玉露,忙回头召唤她,“快来快来!”便在金风耳边道,“风儿,是萧姑娘――”想想觉得不妥,改口道,“是巫女殿下救了你。”

玉露不好拒绝,只得走上前,见金风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不由尴尬起来,垂下眼睛静静坐到床前的圆凳上。

却说那时金风感觉自己在一片虚空之中漂浮,四面都是黑的,什么也摸不到什么也看不见,却是十分惶恐,这时忽然有人轻轻唤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好生耳熟,引得他向来处慢慢飘去,过了一会,就见前头立着一个人影,那人合着双手,从里头露出一线光明来,照亮了四周。他就在这光明中轻轻落下地,仔细一看面前之人,却是玉露,不由得欣喜起来,刚想叫她,却见她抬头嫣然一笑,便消失了,自己这才苏醒过来。此刻见她就在眼前,只道魂兮梦兮玄妙至极,其实又哪里是他的魂梦,分明是玉露的意念之力。

“风儿――”金甲王的心放下了,又想起金戈,终究忍将不住,“还记得是谁向你下的毒手么?”

金风听得父亲有此一问,不由一怔,脑海里便突然浮出一连串的画面来――

――自己与玉露厮打,失手将她推了出去......

――她跌倒昏迷,自己叫她的名字,摇晃她......

――自己背心一痛,不由得手一松,转过身去......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二弟的面庞,那面庞上有慌乱,有恐惧,有怨恨,还有一丝得意......

“风儿,你想起来了吗?”金甲王见儿子面­色­变换不定,追问道。

“我――”脑中一时闪过无数个念头,可最后,还是挪开了目光,“我忘了――”

“怎么会忘呢?”金甲王不信,“你再好好想想!”

“好了!”玉露终于忍不住了,猛地抬起头看住金甲王,电光似的眸子便是一照,“你还真希望他记得不成!”

金甲王被她当头一喝,这才醒悟过来――是啊,难道自己真的愿意看到一个儿子指证另一个儿子么,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做得够失败的了――他的神­色­慢慢地黯淡下去,默然不语。

金风苏醒过来,众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他人还十分虚弱,但有夜拂晓日日为他输真气活血通脉,几日过后已是大见起­色­。

中庭地白,露湿草叶。

玉露静静站在月光里,脚下便是一片短短青草坪,夜深了,草丛里起了雾水,打在缎鞋上,湿湿凉凉的。

“萧玉露,”背后有人低声唤道,玉露一惊,正想着自己“失忆”,要不要回过头去呢?那人已经走到她身边来。

却是金风,看了她,­唇­角泛起一丝笑意,“别跟我说你叫什么绮露露,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了我,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玉露也不瞒他,笑着嗔他,“早知道就不救你,一活过来就揭人家老底!”

金风也笑了,沉默一会,忽然又开了口,“我听他们说――你要回优昙崖去?”

“......”因为这个,连爹娘也不敢见――玉露无声地叹口气,点点头。

“你要是不愿意,”金风抬起眼来凝视她,这一夜的月光在她鬓旁流淌,颤巍巍水灵灵地,象一只展翅欲翔的凤凰,“就留下来。我――还在这里――”说到后一句,声音已低了下去。

玉露岂会不明,然芳心不焚已成灰,轻轻摇摇头,“我已经答应了。”

“......”那种寂寥的美丽,他不舍得不看,可又不忍多看,“是因为他吗?”

“......”她忽然淡淡一笑,“是因为命吧。”

这还是那个赌天赌地永不服输的“小幺妹”么?莫无,你到底做了什么,将她伤得如此之深?金风的心蓦地收紧了,里面一丝丝地――扯着疼。

“其实在优昙崖也不错,”玉露故意换了轻松的语调,“又清净风光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不定比你这王府公子还舒坦呢!”忽然想起什么,“我听说王爷已经上书请皇上准你袭爵,那你以后可就更没我轻松了!”

“是,”他点点头,面上浮起一抹笑意,却又带着一点苦涩,“我想,做一个好王爷,总比做一个好哥哥容易吧。”

玉露早知他有意维护金戈,见他神­色­恻恻,便安慰道,“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没听人说吗,皇帝还有三门草鞋亲呢!”金甲王最终还是下不了手,只得将金戈远送扶桑,不让他再回中原。

“呵呵,”金风忍不住笑了,“小幺妹,你比以前更善解人意了,要是这么下去,我可舍不得让你走了――”话出口才觉不妥,便又默然。

玉露不知该说什么,也一时无语。

“你那一下――”舌尖触到­唇­上一道浅痕,是当时玉露咬破的伤口,现在已经愈合了,他不禁微笑,“可咬得够狠的。”

玉露知道他的意思,不禁羞红了脸庞,正想看地上有没有缝可以钻进去,却听他又说,“也好――以后有人吻我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你。”

玉露闻言一怔,胸口像是被人重重捶了一拳,竟说不出话来,再抬起眼,那挺拔而落寞的背影已经去远了,她没有追上去,只是收回视线,静静地垂下了眼睛。

一段爱情里,受伤的可能是一个,或是两个,也许是三个,甚至――更多。

“小师妹,你真的不见师父师娘了么?”龙晴忍了又忍,还是问出了口,明天玉露就要去优昙崖了,离开前约自己见一面,可是嘱咐来嘱咐去,就是绝口不提师父师娘。

“......”玉露摇摇头,“先别告诉他们,如果有一天问起,就说我已经失忆,把从前的事都忘了。爹和娘,就请大师姐帮我――”低下头去,“好好照料罢。”

龙晴怎会不明她的苦楚,见她心灰意冷听天由命的模样,心中却是十分难过,沉默半晌,“唉”了一声,一跺脚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怎么样?”凤曦和见妻子走了出来,便问道。

“莫无这个混蛋!”龙晴咬了银牙,“好端端的一个小师妹,”眼圈竟不由一红,“都被他害成什么样了!”俏眉一挺,“不行!我一定要他说个明白!就是天涯海角,不管他钻在哪个耗子窟窿里,”咬牙切齿道,“我都要把他挖出来!”说着翻身上马,一声“走!”便箭一般地去了。

“晴儿!”凤曦和见妻子置若罔闻,不由得叹口气,跳上马自言自语,“莫先生,你还是出来吧,否则全天下的耗子,都要被你连累得有洞不能归了......”说罢一夹马腹,直追了上去。

却说玉露誓要摒弃爱恋痴念,回到优昙崖后便专心修行,其余则一概不问,说她意冷如灰也好,说她心无旁骛也好,总之潜心修炼之下,功力竟是突飞猛进日臻佳境。夜拂晓虽甚喜之,但每每见她那番沉冷之­色­,却难免心惊,想她正当韶华,如何眼中竟静无生气,倒不是什么吉兆,因此上便常常出言相激,只引得玉露按捺不住回嘴嘲讽。夜拂晓见她略现往日泼辣跳脱的本­色­,这才心下稍安。

这一日玉露打坐过后,只在崖上缓缓行来,不觉已来到“入梦海”边,她手中正拈着两三优昙残瓣,见那渠中游鱼活泼喜人,便信手撕了丢入水中,大小鱼儿见了吃的,一股脑拥上来,接喋而食。这“入梦海”实则是个深阔水渠,底下便是玉露所居的石室,渠底正对床处是用水晶石铺成,透明通彻,底下的人若躺在床上,正可看见各­色­鱼儿翩然游弋,便如置身海底龙宫一般。玉露听得夜阑珊说,自己的母亲绮瑟瑟当年很喜欢鱼,直玩笑说要住在水里,天天跟鱼儿做伴。她虽只是玩笑话,却被夜拂晓记在了心里,趁她离崖回屈露多,便悄悄开了这一道水渠,将山泉引入其内,又养了各种珍贵奇特的鱼类。流水游鱼,俯仰之间清澈可见,阳光一照霓虹流转,浑似梦境中的景­色­,妙不可言。想夜拂晓此举也颇见用情之深,只可惜绮瑟瑟再度回转,佳人别有怀抱,早已换过天地,她到去世之前,一直住在旧时居室,反倒是到了玉露,才正经住进这里。

水渠呈环状,引入泉水循环不断,潺潺流动,玉露伫足默立,不禁想人说世事如流水,水流走了,兴许还有再回来的一日,可人世间的事,过去的,便终究过去了。

“修行完了么?”背后有人说话,“在这里胡想什么?”

“原来是巫相大人,”玉露知道是夜拂晓,便回过头去,面上笑盈盈的,嘴上却毫不留情,“我正想着要是你死了,该让谁当巫相呢!”

夜拂晓知道她是故意,倒情愿她讽刺自己几句,也强似那般无嗔无喜的模样,便冷笑一声,“别高兴得太早,等你当了巫主再说!”他见玉露修为大为­精­进,已能够执掌优昙崖,便决定让她尽快继任巫主,眼下崖中上下,都在准备巫主的继任大典。

“那是自然,当了巫主就不怕巫相了,我可是盼着这一天早点到呢,”玉露抿嘴一笑,“巫相素来高瞻远瞩深谋远虑,有空也想想谁接您的位子合适,一旦您哪天撒手而去,我也好有个参考,”说罢瞧也不瞧夜拂晓,便转身向优昙花田走去,料他此时必是面如锅底,心里偷笑不已。

她怕夜拂晓罗嗦,只在花田之中寻了一处隐秘清净之所,合目静坐,冥想良久,待到收回漫思,这才发觉已是月上西天,刚想站起,就听得外头传来一个男子低低的声音,“我们的事,还是和巫相说了罢。”

“别!”是个女子的声音,却又马上压低下去,听不清了。

玉露眼珠一转,已经猜到八成是崖中哪对男女有情,怕被夜拂晓知晓,所以来此幽会,想那花田高深幽密,除了巫女打坐,从无旁人接近,倒是个谈情说爱的好去处,不由微微一笑,偷偷直起身,从那错落的花茎之间望去,便见不远处两个人影执手相对,状甚缱绻,不过隔得远月光又不明,看不清楚。玉露忽然想到了青衫红袖,二人倾心彼此,却羞于人前承认,说不定就是他俩在此约会――嘿嘿,今个撞到我手里,看你们还如何说嘴!想及此自己先鬼笑了,拨开花茎,突然跳了出去,大叫道,“好啊,可叫我逮着了!”

那二人未防花田里还藏着个人,见她冷不丁跳出来,登时愣在了原地。

玉露也呆住了,此时相距不过几步之遥,自己看得真真切切,却并不是青衫红袖,但见那男子长衫的朱­色­前襟上绣着一只白鹮,正是般若部主明朱衽,而那女子秀丽婉约,面带惊恐之­色­,却是巫医夜阑珊!

玉露这一惊可是不小,想本来是青衫红袖,怎么竟变成了夜阑珊和明朱衽?他们两个何时到了一处?见情状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却是瞒得密不透风,想他们时常人前相见,竟没人看出端倪,也不知要怎么个小心法。

夜阑珊看清是她,反倒暗暗松了口气,见朱衽还在那里站着,便悄悄推他一记,示意他先走,自己来应付。

朱衽被她一推,也清醒过来,犹豫着看她一眼,又抬头看看玉露,夜阑珊心想这个傻子,低声道,“还不快走!”朱衽却一动不动,目光只在她脸上流连,忽然头一低跪了下来,“求巫女成全!”

夜阑珊见他如此,不由叹口气,也随着跪了下来,“巫女恕罪!”

玉露这会已经明白过来,心想郎情妾意,这有什么罪可恕,便道,“先起来,有什么说不得的。”

二人见她言下并无责怪之意,稍稍安心,携着手站起来,彼此对望一眼,夜阑珊想虽说巫女不恼,可这些话讲起来,自己未免赧颜,便向朱衽使个眼­色­,轻声说,“你先去罢,我和巫女有话说。”

朱衽知道她二人一向交厚,也放下担心,便向玉露又行了个礼,转身急去了。

玉露见他走了,便笑嘻嘻看了夜阑珊,“珊姨,你瞒得我好紧!”她和夜阑珊言语素无顾忌,撞见这般情事,焉能不取笑于她?

“我又何曾愿意,可若叫大哥知晓,就......”夜阑珊停了话头,幽幽叹口气。

“他有什么好阻拦的?”玉露不以为然,“又不是他嫁人,关他什么事,他这个巫相也管得太宽了!”

“他也有他的道理,”夜阑珊摇摇头,“巫女,我和朱衽,其实――是不能够在一起的。”

“因为你比他大?”夜阑珊已经三十有余,可明朱衽不过二十五六,若说年龄,倒是有些差距。

“年纪也还罢了,可在崖上我算得是他的长辈,如此逆伦之事,大哥又岂会同意?”

玉露心中一动,不由得想到莫无和自己身上,心下却是黯然,她本就有成全夜明二人之意,如今物伤其类,更是站在夜阑珊这头,便正­色­道,“珊姨,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我。你是真心喜欢明朱衽么?”

夜阑珊听她问得如此直接,脸上一红,微微点点头。

“那他待你也是一样么?”玉露见夜阑珊又点头,心下主意已决,“这就好,你别管了,我去跟巫相说。”

“万万不可!”夜阑珊大惊失­色­,忙拉住玉露,“大哥若是知道了,定要重重责罚朱衽的!”

“你放心,”玉露此时已有妙计,只向夜阑珊挤挤眼睛,得意地一笑,“包在我身上,你就静候佳音吧。”

这一日是优昙的巫主继任大典。优昙崖不同俗世门派,一有喜事便要张灯结彩,只将大殿打扫的一尘不染,连犄角里都错落有致地摆放上了优昙花,那优昙本已是雪白,栽在玉­色­的花盆里,更显清灵不俗。

玉露今日着了一件正红衫子,衫上反倒浑无图案,长发高高束起,发际簪了一朵雪白优昙花,严妆冶容,明艳无俦,只叫人不敢正视。她居于堂上正中之高座,见崖上弟子悉数单膝跪倒,右手紧按于心胸之处,齐声道,“属下叩见巫主!”优昙崖弟子约有千人之数,这一喝便是声震屋宇。

夜阑珊仔细交代过她大典步骤,玉露早已烂熟于胸,便朗声道,“我优昙崖,历数百载,敬天悯人,灵通术达,吾辈自当守业以忠,待人以诚,肝胆相照,齐心协力,上勿负苍天,下勿愧祖宗!”说罢站起身,向堂上悬挂的优昙徽记跪拜下去。众人见巫主起身拜罢,这才站起来静静成列。夜拂晓居于一侧,正想训诫属众几句,却见玉露朝自己看来,笑吟吟地开了口,“巫相,按规矩不是该送我件礼物么?”

夜拂晓一愣,心想不好,我怎么把这事给忘了,巫主继位大典上,巫相都要送上一件大礼祝贺,绮露露这个巫主来得不容易,自己只顾监督她修行,竟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当着一­干­属众,若是拿不出像样的礼物来,可真要出丑了,心下正是惴惴,却听她又道,“巫相是出世之人,那些俗物还是免了,就请巫相答应我一件事吧。”

夜拂晓听在耳中,心头微微一凛,他知道新巫主­精­灵古怪,只怕要的不简单,难道是要自己放她走么?不过今日是崖中大典,当着众人她大概不会如此出格,却也不敢随口应承下。玉露见他顷刻之间神­色­已经变了几遍,不由心中大乐,便道,“崖中有两名属下,经年来劳苦功高,彼此间更是情深意重,我有心促他二人结为连理,未知巫相可愿玉成此事?”

夜拂晓以为她说的是青衫红袖,登时心里一松,此事他也早有耳闻,既然巫主开口,索­性­顺水推舟作个人情,便笑道,“巫主既有此意,我如何不从。”

“如此甚好,”玉露见他入彀,心下窃笑,扬声道,“明朱衽,夜阑珊,还不上前谢过巫相!”

朱衽阑珊二人早已听出她言下之意,心中正是忐忑,听得玉露相呼,忙抢上前来拜倒,齐声道,“属下谢巫主恩典,谢巫相成全!”

夜拂晓如何也没想到竟是他俩,登时怔住,醒过神来追悔莫及,只想妹子怎如此悖谬,竟对后辈弟子动情,真是为长不尊!看了夜阑珊恨不得立刻厉声呵斥,可转念一想,方才当着崖中大小弟子,自己已经公然答允,再出尔反尔岂不叫人生生耻笑?万般无奈下只得隐忍不发,气鼓鼓地瞪了玉露,心想千防万防,这小鬼头却果真难防!

玉露知他心下忿然,浑不在意,送上高帽子一顶堵死后路,“巫相的见识胸襟,果非常人能比,有巫相如此,实乃我优昙崖之大幸,”微笑着看了众人,“你们说,是不是?”

属众怎会说不,当下齐喝一声“是”。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夜拂晓终究不是神仙,听了这几句也不免受用,玉露见他面­色­一缓,心知已经得手,不容他反上后劲,便道,“传令下去,开宴入席,崖中弟子,人人有份!”

众人听得盛宴在即,便是欢声雷动,夜拂晓知道玉露是着意如此,这一回只得认栽了,想从此后她便是巫主,斗法的日子可还长着呢,眼下且省些力气吧,微微吁了口气,站起身来,“请巫主入席。”

玉露见状也站起身,微笑道,“巫相也请,”这一番谦让看在属众眼中,只道他二人尊老敬主,难得的和睦,又岂会猜到人后那一番­唇­枪舌剑冷嘲热讽?

优昙崖“玄机阁”内收有许多藏书,除了佛经崖史,奇闻逸事,更有不少讲述法术的书籍,玉露常入其中,多有浏览研习,颇受得益。

却说大典翌日,她又到“玄机阁”翻阅法术书,正看到入迷之处,却听得门口有人咳了一声,便见夜拂晓走了进来,站定在自己面前,双眼在书上微微一扫,才开口道,“巫主这一招高明得很,想必不是从法术书里学来的。”

玉露知道他指的是昨日之事,心想这是想了一夜还不甘心,一大早就兴师问罪来了?便撂下书,看了他直截了当,“巫相大人,你终身不娶是自找的,难道也要珊姨跟着你陪绑不成?”

“我终身不娶又如何?”夜拂晓只有一个触不得的痛处,便是绮瑟瑟,恼怒之下口不择言,冷笑道,“总强似萧茗绮梨儿双宿双飞,早将瑟瑟丢到脑后!”

“你这话好不奇怪,”玉露柳眉一颦,“我娘早已过世,既不是我爹移情别恋,也不是我姨妈夺人所爱,为什么他们就不能在一起?喜欢一个人,是看她活着的时候对她有多好,又不是看她死后为她守贞多少年!”

这几句铮然有声,只叫夜拂晓心头一震,虽听着不入耳,可竟隐隐觉得好像也有道理,一时反驳不得,默然一瞬,便将话题拉回玉露身上,“你少管些闲事,还是­操­心自己的终身大事罢!”

“我的终身大事?”玉露眼角一挑,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

“巫主已经到了年纪,”夜拂晓镇定下来,慢条斯理道,“不妨留心一下崖中哪名弟子合适,我自然也会辅助挑选的,巫主的婚姻大事,可是马虎不得。”夜拂晓年约不惑,不可能总留在巫相的位子上,也希望早日为玉露挑选良配,并将他培养成日后的巫相,助巫主执掌优昙崖。放眼崖中出­色­的年轻弟子,青衫是早与红袖一对的,蓝衿又不够老成,他本来青眼朱衽,却没想到成了自己的妹夫。

“巫相可以不娶,”玉露坦然道,“巫主自然也可以不嫁了。”

“当然不可以!”夜拂晓面­色­一变,“巫主必须择崖中出­色­之人而降之,才能保证绮氏巫女血脉延续,我优昙崖后继有人!”

玉露只觉他郑重其事得好笑,故意道,“我若生的不是女儿,而是个儿子,莫非就要把他掐死?”

“绝无可能!”夜拂晓双眉一耸,“绮氏家族,头胎必是女婴,几百年来,从无例外。”

“­干­吗那么紧张,我说说罢了,”玉露想八字还没一撇你着什么急,笑嘻嘻看了他,“我还不知道巫相大人身兼‘送子观音’呢!”

“你!”夜拂晓拿她没辙,瞪她一眼,“好好看你的书罢!”一甩袖子走了。

若生个女儿,大概会象自己一样调皮,一定会把大叔气得什么似的――她蓦地心头一痛,忽然苦笑了――没有可能的事,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便拾起书继续看下去,可是那书上的字,却渐渐模糊了。

“珊姨,”玉露正对镜梳理长发,见夜阑珊急急走了进来,便唤了一声。

“巫主,”夜阑珊新婚未足一月,鬓旁还别着一朵小小红花,倒添了几分娇艳,她只看了玉露,将一封信塞在她手中,低声道,“你龙师姐给你的,”说罢便转身匆匆出去了。

玉露知道必是朱衽想法子带进来的,她回崖后一直与外界毫无联系,此时手里握着那封信,一时竟似有千斤之重,忙定下心神,拆开一看,只有寥寥数字――“莫无是中毒,不是变心,眼下寒毒已去,即日到崖接你。”却是连称呼署名也没有。

玉露的心骤地缩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抓紧信纸又看了一遍,这才确认是真的,不由将那信贴在胸口,心里头只想着,“他没有变心!他没有变心!”忽然间颊上凉凉的,伸手一抹,却是喜极而泣,珠泪成行。

她本以为自己和莫无是落花流水各天涯,却没想竟是柳暗花明会有时,一时间却是又哭又笑,浑浑噩噩了半晌,方才想起最重要的事来,信上说大叔要来优昙崖接自己,可夜拂晓又怎会放手,二人相见,一场恶战在所难免,便不禁一凛,心想自己一定要先下崖去,安抚了大叔再做打算。她这般想着,立刻站起身,打开床边箱子,竟从里头翻出一支竹离来,向腰间一别,拔腿便走。她终究还是不能忘怀莫无,悄悄做了支竹离,偶尔拿出来看看,只是看了也伤心,便更多的时候压在箱底。

她出得石室来,上到崖顶,绕过“入梦海”,正想穿了夜阑珊的药室下崖,只觉得眼前白影一掠,夜拂晓拦在了面前。他见玉露气喘吁吁急匆匆的样子,一皱眉,“你去哪儿?”

“我要下崖!”玉露生怕大叔杀进来,不想和他浪费时间,“去找大叔!”

“莫无?”夜拂晓一怔,一伸手臂拦住她,“不行!”

“你别拦着我!”玉露想推开他,他却纹丝不动,“我一定得去!”

“你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

“对,我是答应了,”玉露并没打算翻悔,“可我现在必须得下崖,你让我下去,我见了大叔就回来,说话算数!”

“不行!”夜拂晓断然回绝,“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莫无的事,你是优昙崖的巫主,不能跟他在一起!”

“我为什么不能?”玉露反口质问。

“巫主必须嫁给崖中弟子,这是优昙崖的规矩!”夜拂晓的眉头拧紧了。

“我今日就要改了这个规矩!”

“你不能改!”

“怎么不能改?”玉露殊无惧­色­,“规矩既然是巫主定的,我这个巫主就能改!”

“你!”夜拂晓辩她不过,只得喝道,“说不能就是不能,今日我绝不会放你下崖!”

“你若不放,”玉露一急,拿出了最后一手,伸指抵在心口,“我就自断心脉死在这里!”她的巫术已大有进益,若是她萌生死志,以意念之力毁经断脉,香消玉殒也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

夜拂晓没想到她竟以死相逼,真正是没学会救人先学会自杀,不禁咬紧了牙,正想怎么才能拦住她又不伤了她­性­命,只觉脚下一震,一阵隆隆之声传进耳中来,面­色­不由一变,还未说出话来,便听得轰隆一声,感觉身子一摇,地面竟裂开一条大缝,他心念之间已知不好,伸手拉住玉露,“快随我来!”

玉露只觉得一阵天摇地动,情急之中拉住夜拂晓,强自站稳,见他拉起自己飞奔如电,慌乱中问道,“去哪?”说话间又是一阵震动,仿佛头顶苍穹都为之一低,就要天塌地陷下来。

“恶灵动了!”夜拂晓面凝如铁,脚下健步如飞。

恶灵?玉露想起绮梨儿所说的千年恶灵,竟是它又要冲破封印了么?自己的亲娘就是因为擒它力竭而逝,十六年后,它竟然再度蠢蠢欲动?那岂不是又到了优昙崖生死存亡的关头?想及此心下大骇,忙紧随夜拂晓急急冲进石洞,再不多言。

夜拂晓拉着她在石洞内七折八拐,向那洞|­茓­深处奔去,一路上震动不断,壁上石块纷纷落下,一时间砂砾横飞烟尘弥漫,然而二人早已无暇理会这些,只想尽快到达那锁着恶灵的石洞。

眼看前面就是个洞口,忽听得里面传出一阵滚滚轰雷,中间夹杂着一种奇怪的嘶嚎之声,那声音时而尖利,宛如受了伤的猛兽,时而呜哇,又好似嗷嗷待哺的婴儿,夜拂晓十六年前亲耳听过这种声音,正是恶灵蓄势冲破封印的信号,心下猛地一紧,松开玉露,自己抢先跃进洞中去。

玉露紧随其后掠进洞内,便见半空里光芒大作,一朵优昙花正浮在数道光环之中,水晶花瓣七彩流转美妙绝伦,可花心中却隐约可见一抹暗黑影子,正躁躁不安地窜来窜去,不断发出刺耳恐怖的号叫。

这一切对夜拂晓来说,无异于噩梦重现,想起自己和绮瑟瑟当日曾合力御敌,便向玉露大喝一声,“封印!”自己先盘膝坐下,双掌合于胸前,屏息静气。

玉露封印之术尚未修成,眼见情势如此危急,也只得勉为其难尽力一试。当下忙收神静坐,双手拇指与食指相对,交叉胸前成一个加持诀,灵走心脑之间。

那黑影越来越清晰,动作也越来越剧烈,水晶优昙本是半空之中缓缓旋转,被它激撞之下,竟也颤动不止。夜拂晓见此情景,心知不可再耽搁,忽地双掌齐开,两道白光掌中腾起,只向空中疾奔而去,撞上水晶优昙,两下均是一抖,那优昙本在颤动,被夜拂晓陡然制住,竟定了下来。

玉露见状,忙双手一旋,手心照在额角,双目直视那一团黑影,心中默念道,“唵阿吽 班杂咕噜叭嘛悉地吽”,便觉一股加持之力由心而发,煌煌豁豁,便如火般光明,又似水般柔韧,径直迎上那邪灵破印之力,抗衡之下不分高低。然而她修行封印之术时日尚浅,­精­要之处犹未真正领会,那邪力越来越强劲,她渐渐便有些吃力。

夜拂晓见玉露使出封印术法,压制得那邪灵安静下去,心中稍安,忽然见那水晶优昙竟又飞快地旋转起来,活似走马游龙,不由一惊,他的梵天之力也使出了十分,再无余力,正想要如何计较,耳听得一声凄厉长嘶划过当空,伴着轰的一声巨响,那水晶优昙忽地迸裂开来,从里面涌出一团黑雾,倏忽间长大数倍。夜拂晓也未曾见过恶灵面目,此刻定睛一瞧,竟是头生九骷髅,长身如大蟒,尾鳍一团烈火,却是黑气森森直似地狱之焰,骇异怖人闻所未闻,然则他修行多年终非常人,转念间清醒,咬牙捏了个诀出来,便见一条火龙从他掌中跃起,在空中绕了一绕,忽地向下一潜,右爪一伸,便向其中一个骷髅头抓去,那恶灵浑不躲避,只重重一甩尾鳍,那冥火­阴­烈至极,火龙之焰相形见绌,哪里抵挡得过,当下被击中腹部,半空中直跌下来,落地成灰。

夜拂晓见火龙不敌,口中喝道“佛缘天香!”施力放出梵天印来,他当日曾用此印重伤莫无,自是威力不同凡响,此时绝技重施,只盼能重伤恶灵,巫女便可借机将它再次封印,消弭一场大祸,只可惜他的梵天印厉害虽厉害,却还是低估了恶灵的本事。

却说那梵天印中万千手掌如奔雷闪电,朝那恶灵兜头而来,那骷髅恶灵见来势奇猛,只向后一缩,夜拂晓以为它抵挡不住,心下大喜,正想加诸一掌,忽见恶灵将骷髅头一摇,九个骷髅头转瞬化做一个巨大骷髅,眼鼻口之处皆是豁大空洞,见那梵天印已到面前,蛇身遽然一进,血盆大口一张,竟将内中无数手掌都吸了进去,夜拂晓正在惊讶间,便见它倏地大口一放,又将方才吸进去的手掌悉数打出,一道强光滚滚向夜拂晓反转袭来,夜拂晓哪料到它如此毒辣凶悍,那梵天印迅猛无比,他自己也是躲避不及,正被击在左胸,刹那时只觉天旋地转肝胆俱裂,胸口处剧痛难当,双目一合倒了下去。

“巫相!”玉露见他倒下,不由惊呼出口,就在她惊呼之间,那恶灵已再度换作九个骷髅头,空中一凝,便朝她俯冲下来。

忽听得背后有人喝道,“妖孽!不得伤我巫女!”便见一件光灿灿的物事朝恶灵飞去。玉露惊讶下回头一望,竟是夜阑珊和明朱衽二人!却说他俩正在夜阑珊的药室之中闲话,忽觉地动山摇,四面石壁都裂开缝来,只道是天生灾祸,山崩地裂,生恐伤到巫女,忙来寻找玉露,石室中却空无一人。他俩正在四下寻找,只听得一声嚎叫裂人心肺,当下一惊,对视一眼,便朝那声音来处奔去。千年恶灵之事,他们是浑然不知,赶到洞口正见骷髅恶灵将夜拂晓击倒,不由悚然瞠目,夜阑珊见那妖怪又向玉露袭去,便脱口呼喝,她修于医道,身手稀松平常,情急之下信手在身上一摸,抓了个物事便向恶灵抛去,那本是她平日里捣药用的药杵,由屈露多国所产之金银铜熔铸而成,坚硬无比叩之有金玉之声,是优昙历代巫医相传的宝物。那恶灵却不慌不忙,只尾鳍一摆,一团黑焰直卷而来,那黑焰也不知有多热,顷刻之间便将药杵熔化,半空中落下许多金水。明朱衽见状反手从背上抽出弓箭,弯弓一搭,便遥遥向恶灵­射­去,他这套弓箭上带着冰寒之咒,可叫中箭之人如被冰雪,全身血凝而僵,而箭上镶着白鹮之羽,较普通羽箭更为轻盈,故在江湖上得名“寒弓白鹮明朱衽”。那恶灵见羽箭扑面飞来,忽地蛇身一低,白鹮箭从一个骷髅的眼中­射­进,又从后脑飞出,钉在石洞顶上,竟是没伤它分毫,明朱衽才待抽箭再­射­,却见九个骷髅头齐齐仰起,厉声嘶嚎,声如魔音,两人只觉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撕心裂肺痛楚难忍,终于吃不住一齐倒地。

却说玉露见夜明二人前来助战,忙定下心神,起身直立,双手交叉胸前,拇指与中指相搭,口中无声念起“唵嘛呢叭弥吽”六字,心下渐而浩荡通明,恶灵纵声长啸,她竟浑如不闻。那恶灵见她拦住自己出洞之路,面带微笑犹自不倒,不由得狰狞大作,嗷呜一声向她扑来。它本是来去如电迅不及防,可玉露颂此六字,如开天眼,恶灵的一举一动都看得清楚分明,见它扑来,忽地举起双臂,高呼道,“婆珊婆演底!”那恶灵只觉一道白光平地而起,转瞬已化成一道光墙,横在了自己面前。

这咒语本是玉露在法术书中学来,今日初次演练,竟就是独战恶灵,那光墙看似光明通透,实则如铜墙铁壁,那恶灵穿不过去,躁急起来,用力摆动尾鳍,一记记重重敲打在光墙上,光波震荡开去,带得玉露周身一震,她不禁一咬银牙,此时夜拂晓等人已先后倒地,只剩她孤军奋战,若自己稍有懈怠,让恶灵逃了出去,遭殃的就不只优昙崖了!

她心头这般想着,便咬紧牙关苦苦坚持,一张俏脸涨得通红,额头上汗珠滚滚而下,忽觉周身剧荡,抬眼一看,竟被那恶灵撞破了光墙,当下想也不想,收臂抱于胸前,又娇喝一声,“伊帝弥帝,弥揭罗帝!”刹那间无数道光线从地下喷涌而出,结成一张大网,将恶灵牢牢罩于其中。

那恶灵被兜头罩住,上下无门,愈加发狂起来,东一摆西一撞,将那白光结成的大网,撞得不住颤动,玉露毕竟法力有限,勇斗恶灵之下,后劲已渐渐不足,亏得她心志坚决,才能一直坚持到现在,她见恶灵凶猛,自己又无夜拂晓相助,封印已是不能,只求能牵制住它,抗得一时是一时!

恶灵破不出光网,忽地长啸一声,骷髅九而成一,竟生生向地上撞去,那地上不过是岩石铺成,哪里经得住它妖兽之力,登时剧烈晃动起来,四面石壁开始不断摇晃,洞顶大石崩裂,直落下来砸在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坑,玉露只觉身子被一股劲力抛了出去,后背重重撞上石壁,又跌落下来,背上一阵剧痛,鲜血已从嘴角流下来。那光网本是由她心念控制,此时她心脉震荡,光网立时消失。恶灵岂会放过机会,一个俯冲,便向她张口咬下。

玉露受伤,不及再用法术,眼看那恶灵离自己不足一拳之距,忽然间骤地缩了回去,竟好似被火焰烫了一般。玉露见它蜷缩不前,不由大为惊讶,忽觉­唇­角有热乎乎的液体缓缓流下,电光火石间明白过来――它怕我的血!它怕我的血!她陡地生出一线希望,勉强站起,忽然低头飞快地咬破自己手指,提气将余力尽数凝在指尖,便见她指尖红光一闪,倏地窜出两道血箭,向恶灵直­射­过去!

那恶灵躲避不及,身子被血箭­射­中,嗷的一声嚎叫,似乎十分疼痛,玉露凝神一看,见血箭­射­中之处,竟然豁开洞来,如同蜡烛被火烤穿,知道自己猜得没错,不由­精­神大振,又连连咬破其余的指头,逼出血箭来,恶灵屡屡被鲜血­射­中,穿心透肺,忍不住放声长嚎,叫声凄厉恐怖。

玉露本就受了伤,此时力道激荡下鲜血便流失得更快,一个人的鲜血终究是有限的,她也不例外,渐渐地只觉气短头晕,全身无力,眼中那恶灵的模样也模糊起来,心知自己已然血气不足,可那恶灵虽被多次­射­中,仍存有实力,若再僵持下去,等自己血竭力枯,就真真挡不住了!连优昙崖都斗它不过,平常人又如何幸免于难?它这一出去,不知要害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ℚi离子散,多少人命丧黄泉!玉露只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并不懂得太多的大道大义,即使眼下这般生死关头,心里也全然没有“舍身成仁拯救苍生”这类豪言壮语,只是推己及人,想自己离开爹娘离开大叔便这样伤心,若恶灵肆虐,害人­性­命,那这些人的家人,岂不是要伤心难过一辈子?今日无论如何,都要铲除这个千年祸害!又想到今日与恶灵相斗,生死未卜,然而自己曾几度命悬一线,如今尚在人世,也算得占尽了便宜,­干­脆这条小命就交给老天吧!这般想着,心中倒是十分豁达,她见那恶灵不敢上前,便凝眉思索,盘算怎生才能将它除去永绝后患。她失血过多,只觉心里发闷,不由一手按在胸口,就在这一瞬之间,竟叫她想出一个法子来!

那恶灵虽然妖术高深,却极其惧怕巫女的鲜血,当年它被封印,也是因彼时的巫主用鲜血击败了它,只可惜那巫主并没悟出其中玄机,而这许多年来,它一直被封印优昙崖,更无人知道端倪,却是玉露误打误撞之下,发现了这个大秘密。恶灵一旁伺机良久,忽见她垂下头来,一手扶住岩壁,只当她垂垂危矣,再无力与自己对抗,不由大喜。它不敢触到玉露的鲜血,只能以尾鳍的黑冥之火将她烧死,眼见玉露垂首不动,便潜身倏进,眨眼间离她不过数尺,正想摆动尾鳍,却忽见玉露闪电般抬起眼,纵身一跃,径向自己撞来!

人的心脉之处是血之源头,玉露自然也懂得这个道理,夜拂晓更是传授她一套心法,在心脉周围再设屏障,可谓重防之地。但她已决意与恶灵同归于尽,便卸去保护心脉之念,心胸之处登时脆弱不堪。她见恶灵受骗,远远向自己袭来,当机立断扑身上前,迎头与它相撞,只要让那恶灵穿过自己心口,伤处定会鲜血喷薄汩汩不断,必将令它摧心蚀骨回天无术!

她来势如风,恶灵不及躲避,骷髅头撞在她的胸口,登时穿胸而过,只听得一声惨叫震天动地,玉露觉得心口一空,知道计成,便拼尽余力向前奔去。那恶灵已经重伤了骷髅头,此时玉露忽地跑将起来,蟒身亦被她的心血尽染,它只觉周身似在烈火之中烤灼,连连惨叫,忽地尾鳍一翻,轰然倒地,正落入玉露的鲜血之中,残头断尾扭曲甩动,不久哀声渐绝。

玉露强撑回首,却见那骷髅蛇身俱已化作一滩血水,只有尾鳍冥火正在渐渐熄灭,不禁心中大慰,脚下一软,“哐当”跪了下来,低头见胸口之处滟滟鲜红,浑似盛开了一朵艳丽至极的大花,鲜血不断滴答而下,渐渐在身底下流成了一条小河,别在背后的竹离落在血泊之中,是鲜红底子上的一抹惨淡苍绿。她亲手除掉妖孽,心愿已了,伸出手去拾起竹离,握在手中又想起大叔来,不由微微一笑,身子一晃便倒了下去。她朦胧之间,只觉一个黑­色­身影掠进洞来,心想原来死前果然有幻觉,老天爷你倒是知道我想着谁,正想笑笑,身子一动已被人抱了起来,便听那人连声叫道,“小妖!小妖!”声音中既急切又悲痛。

是大叔?她的视线已经渐渐模糊,可那一张面孔早已深入脑海,便就只剩一口气,也认得出来,不由微微一笑,气息微弱,“大叔――”

她没看错,就是莫无。其实在玉露与夜拂晓争执之时,他已经到了崖下。优昙崖守卫严密,他一人一剑逐个破关,正在与守关弟子鏖战之时,忽然天旋地转,地动山摇,他只当是地震,忙抢上崖来救玉露。一路上山峰连连震动,弟子慌乱之中站也站不稳,如何与他交手?只是崖上地形复杂,莫无转来转去,好不容易找到石室,却不见玉露踪影,最后还是被那恶灵惨叫引来,这才到了石洞,只是他到得太迟了。映入眼帘的,正是玉露挺身而上恶灵穿胸而过的决战惨况,待得他扑上前来,伊人已经生命垂危。

“小妖!”看着她苍白到异样的面庞,莫无犹如万箭穿心,死死抱住她,凄声唤道,“小妖!”

“大叔――”玉露却只是微笑,慢慢伸手,将竹离递给她,“给你――的。”

莫无看着那支竹离,更是心如刀割痛彻骨髓,一把抓住竹离,忍痛道,“这个坏了,你再给我做一支,再起来给我做一支!”

“......”玉露此时已是气若游丝,慢慢摇摇头,“我――累啦――”

“不行!”莫无惊觉怀中的她正在迅速地冷去,不由心惊­肉­跳,“你不能累!你起来,起来再做一支!”

“大叔――”她的手无力地拉住他的衣襟,“我――忍不住了――要――要睡了――”

“不能睡!”莫无心觉不妙,嘶声道,“你不能睡!”

然而她的手已经落了下去,落在殷红血泊之中,是优昙花一样的雪白。

“小妖!!!”莫无见她合上了双眼,不由得紧紧抱住她,仰天长啸一声,那啸音哀极恸极,只似让石壁都摇动了起来。

此时夜拂晓三人已经醒来,忽然见到这种场面,一时之间惊痛难已,只呆呆立在二人身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莫无就这样静静地抱着玉露,下颌轻轻抵在她的额头上。那额头光滑冰凉,他还记得,她就那么对着自己一皱眉,额头上便现出一道浅浅的细痕来。他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滑过他的面颊,又滑过玉露的额头,无声地落在地上,和她的血融在了一处。

夜拂晓虽然大难不死,也是重伤肺腑,见莫无抱着玉露呆呆地跪在那儿,心下既哀痛,却也隐隐有些不安,便强撑着走过去,低声道,“你先放下她吧。”却见莫无忽地一抬眼,目光如电,只叫人心头一震。他没有回答夜拂晓,反而双臂抱紧玉露站了起来,看也不看旁人,便转身向外走去。

“莫无!”夜拂晓忙拦住他,“她被恶灵所害,见不得日光,留在这儿才有千年玄冰可保容颜如生,难道你愿意她化作一堆白骨?”

莫无的脚终于停了下来,他慢慢地转过身,慢慢地走到石洞正中的玄冰旁,慢慢地将怀里的玉露放下,但见她仰卧玄冰之上,眉目如画,­唇­角犹带微笑,似乎就象她自己说的――只是睡着了。

他缓缓伸出手,将她的鬓发一丝丝理好,衣衫一点点扯平,然后,俯下身来,跪在她身旁,静静地凝视那静美绝伦的容颜,半晌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开了口,“你我之缘,不会因为死亡而结束,我会带着你的心愿,去到你所有向往的地方,等我回到你身边的时候,不要嫌弃我两鬓如霜。”说罢,目光又在她脸上转了一转,猛然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了出去。

夜阑珊和明朱衽只是轻伤,她与玉露感情深厚,骤逢此变,如同痛失爱女,立在一旁早已是泪流满面。她见莫无离去,走上前想抚摸玉露的脸庞,只觉触手处一片冰凉,不由得又流下泪来,正在伤痛之际,忽觉眼前红光一闪,却见玉露心口处红光氤氲,直从衣衫里透出来。她又惊又疑,悄悄拉低衣领,便见玉露领口露出那一方玉优昙来,原来通体透白的玉优昙竟是殷红如血,在四周的暗黑里幽幽地发出血红的光芒,她不禁目瞪口呆,蓦地回过头来,“大哥!”

九莫离莫弃[*本回目名“莫离莫弃”,字面之意不必庸述,“离”尚指信物“竹离”,“弃”谐音优昙崖巫女姓氏“绮”,若大叔玉露将来有女儿,一定会取名莫离=绮离离^_^]*

一年后。苍梧郡。

“仙客来”的大堂里人声鼎沸,你一言我一语,南腔北调都在说着江湖上的新鲜事,只有角落一桌,一个头戴斗笠的黑衣人静静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周围的喧嚣热闹似乎都与他无关。

一股淡淡的绿茶清香飘过来,他不禁抬起头,却是小二正给邻桌端上来刚泡好的新茶。一声轻轻叹息淌过心底,他微微挪开眼,却又不由自主地向前望去,那当墙处山水纱屏犹自兀立,可下面的卦桌已是人渺桌寂。他的面­色­黯沉下来,提起酒壶想倒酒,却发现不知何时,酒壶已经空了。

“大叔!”一记清脆的呼喝,一把酒壶应声砸到了桌上,“一个人?我请你喝酒!”

那声音如此熟悉,正是夜夜入得梦来的莺声娇语,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霍地抬起头――眼前的面孔清灵脱俗,世间如何再做第二人想?

莫道凝眸无语,皆缘重逢似梦!

最初的惊讶,已渐渐化成欢喜、了然、满足,终盛开为一朵微笑,悠悠绽放在他的­唇­边,“那就请一辈子的。”

(完)

【附注】本文中地名,如苍梧郡、木兰渡、凤凰城、浣溪口、重山镇、唐多县、相思湖、采桑谷、捣练寺,皆由宋词词牌名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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