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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风云际会

然而,交战到一半,忽然远处传来低沉悠远的声音,让所有人悚然一惊:那是钟声,低沉而浑厚,惊雷般回响在帝都的深宫里,一声又一声,整整十二响。

十二响,国丧。各部来朝,百官齐聚。

更奇特的是,在钟声响起的那一瞬间,仿佛被某种奇特的力量控制着,帝都十二门忽然全部洞开!被阻隔在外的百官迫不及待地一拥而入,在看到宫内惨象后呆在当地。

“紫宸殿的钟声!这是怎么回事?”穆先生抬起了头,震惊不已地寻找着声音的来源,“不是已经派人把守了各处宫门么?又是谁在紫宸殿上敲钟,打开宫门召集百官上朝!”

此刻,一个清晰的声音从紫宸殿传来,将所有人唤醒:

“帝君升座,宣文武百官上朝!”

那是大内总管黎缜的声音。那个白胖如中州米勒的宦官一如平日地站在紫宸殿门口,恭谨地迎接诸位官员,笑眯眯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谁也看不透的镇定。

十四章劫火之变

黎明,雨已经停了。浓重­阴­郁的乌云低低压着伽蓝城,一朵朵黑沉如铁,仿佛要把这座万年古都都压垮。一夜大火,几乎焚毁了半个皇城,但未于白塔底下的紫宸殿却安然无恙。殿上悬着的黄金铸造的钟还在微微颤动,然而,却找不到敲钟的人。

十二响结束。最后一声钟声还在雨里绵延,清晨的雨里,帝都十二门却在一瞬间无声无息打开——门后,居然也看不到开门的人。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神秘之手,控制着帝都的一切局面!

门一开,在门外焦急等待的百官如潮水般汹涌而入,直冲紫宸殿。然而刚一踏入禁城,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浓烟,烈火,满地的尸体,交战中的士兵……这哪里还是云荒的心脏、空桑人的帝都!这分明是一个修罗场!

“神啊!这是怎么回事?”

“帝君呢?帝君现在在哪里!”

“紫宸殿的十二声钟响,那是国丧!帝君难道驾崩了?”

云荒承平已久,歌舞升平,居于帝都的百官从来没有见过这等景象,惊慌失措。就连联袂进京的五位藩王都变了脸­色­,特别是玄王,看到眼前这一幕脸­色­惨白,身子一软,被身边的心腹侍从扶住。

昨夜,本来是他们玄族和宰铺密谋发动政变的一夜——趁着他们君臣不睦之机,出动杀手,刺杀意欲独霸帝位的白帝,栽赃给执掌军权的白墨宸,借此铲除白族的势力,然后扶持素问上台……这一切他们谋划了很久,本来应该万无一失。

可是眼前这样的情景,显然是事态完全失去了控制!

“看来,二皇子……”心腹喃喃。

“闭嘴!”玄王狠狠地骂,竭尽全力掩饰自己的失态,不让其他藩王看出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难道他们之后还有另外之人?

可是,白墨宸呢?怎么也没见到他?

正在诸王百官焦急猜疑之间,忽地听到一声响,紫宸殿大门打开,大内总管黎缜站在玉阶下,一如平日地宣召文武大臣上殿。就在诸人踌躇不前的时候,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一道电光忽然从天而降,让所有人眼前一片空白——那一道白光从高空劈落,照亮了深沉的殿堂,整个地面都在剧烈地颤抖。

白光里有一个人影翩然而落,手持权杖,白发飞扬,光芒四­射­。

“女祭司!”所有人都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不由自主地屈膝跪了下去,不敢仰视——是的,果然是伽蓝白塔顶上的女祭司降临了!

传说中,每一次皇权更替的关键时刻,为了维护誓碑上的契约,白塔顶上的女祭司必然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宣示神的意志,安定这个天下。看来,今日禁宫里肯定出现了什么大变,所以才会惊动女祭司的出面!

无数人在紫宸殿下匍匐于地,静待神谕。

回荡的钟声消失后,翩然降临的女祭司凌空悬浮在紫宸殿上方,高高举起了权杖,只是一挥,有一物从半空跌落,横陈在了金座之下——所有人定睛看去,都吃了一惊;那是一具尸体,遍体焦黑,似被什么灼烧过,然而尸体上戴着的金冠和手指上的戒指却赫然在目。

这个尸体……是……!

当所有人都心中巨震时,女祭司的声音重新响起,一字一句地宣告:“白帝白烨,心怀不轨,密谋独霸王座,违背誓碑之诺言——吾奉神之旨意,施以天雷极刑,焚灭白烨及党羽素问,灭其神,沉入黄泉,永世不得转身!”

一语落,所有人都震惊动容。

什么?昨夜那一场大火,原来是因为如此?白帝和宰铺密谋篡位夺权么?!看来,前几天听到的消息不是空|­茓­来风,是有依据的,而且在今日就被验证了!

“敬奉神谕!”三司和御史台匍匐在地,颤声领命。

“白烨伏诛,然而云荒不可一日无主。奉神谕,我将这天下的权柄交给——”女祭司在光芒中伸出了双手,掌心向上,只听铮然一声响,银­色­的戒指忽然从尸体上自动脱落,飞入了她的手心——那是一枚银­色­双翼的戒指,拖着一颗蓝­色­的宝石,璀璨夺目。

“皇天!”所有人失声惊呼。

白烨驾崩,那一枚皇天神戒,已经被女祭司收回了么?

“白帝驾崩,新帝继位!”女祭司忽地扬起了权杖,点向了皇宫的深处。

新帝?众所周知,白帝唯一的女儿余悦意公主是个疯子,在他驾崩后白底族里地位辈分最高的便是宰铺。可如今宰铺也已经伏诛,那么继承了帝位的人会是谁?

百官惊诧莫名,抬头望去。大殿深如海,最深处,居然真的应声出现了一个影影绰绰的人形,一步一步,朝着高高的王座走来——那个陌生的虚影,令所有人都分辨不出身份。

“百官上殿觐见!”大内总管黎缜站在门口,高声宣告。所有文武百官震了一下,不得不列好队,鱼贯入内,匍匐在丹阶下,山呼万岁。

“众卿平身。”王座上传来一个轻柔的声音,略带沙哑,带着一丝明显的紧张和不知所措,确实一个年轻女子的口声。

那一瞬,所有人都吃惊万分——是她!怎会是她?!

那个坐在王座上的,居然是白帝那个疯了的独生女儿——公主悦意!

百官震惊莫名,几位藩王更是措手不及。然而,不等那些人有任何机会提出反对,一道耀眼的白光从大殿最高处落下,仿佛一道霹雳一般地照亮了整个大殿;“时间已经到了——白族的最后血裔,伸出你的双手,承接这大陆的命运吧!

光柱落在皇帝的金座上,笼罩着高高在上的年轻女子。

曾被金锁链锁着的疯癫公主已经戴上了帝冕,一身光华灿烂,用清澈的眸子注视着底下无数双质疑和震惊的眼睛,对着百官伸出手来,那一枚代表着皇权的神戒从天而降,不偏不倚,正好套上了她右手的无名指!

悦意抚摸着右手,对着殿下所有人缓缓开口:“奉天神之命,白族公主悦意,愿在此接过皇天神戒,成为空桑的主宰者——从此竭尽心力守护云荒,不敢有误。”她的语气清晰而平静,面容宁静而明亮,毫无疯癫的迹象,在光芒映照下隐隐如冰雪。

所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悦意公主,原来并不像是传说中的疯子!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官山呼万岁的声音从紫宸殿传出来,一直传到了火场尚自混战的人群里。缇骑和骁骑两方的人马都顿住了手,愕然地看着,一时间不知所措。

“不是吧?”都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悦意……悦意当了皇帝?”

“是的!”有士兵气喘吁吁地来报,“伽蓝白塔的女祭司降临了!她带来了神谕,说白帝因为背弃誓约得到了天罚,被天雷诛灭。白族任期还有两年,所以,由他的女儿、白族唯一的正统血族——悦意公主继位!”

“开什么玩笑!”都铎失声大喊,“天罚?帝君是被谋杀的!”

然而话音未落,“飕”的一声,一支箭激­射­而来,打断了他的话,也让他忽然清醒过来,出了一身的冷汗。

是的,空桑女祭司代表了至高无上的神,肩负着维护云荒皇权交接的重任。既然她开了口,说帝君是被天柱,有谁又敢来推翻她的论断?

——更何况,白帝密诏白墨宸入宫,昨夜冬雷震震,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事情!

“哈……哈哈哈!”另一边的骏音也是颇为意外,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可笑了……他们这些人拼尽了全力血战一夜,到了最后,当上皇帝的却是那个疯女人?所谓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就是如此么?

然而都铎显然没有骏音那么好的心情,他扭转马头,在人群里四处搜查,然而兵荒马乱中,哪里还看得到镇国公府的人马?“该死!”都铎骂了一句,咬牙,“到了这个时候,居然抽身自己先走了?”

他刚拔转马头,忽地有一骑飞速奔来,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什么?”都铎有点不敢相信,“慕容隽居然……”

“是的。”那一骑的人脸上戴着面具,压低了声音,“镇国公说了,接下来就由他来引开白墨宸的人马,请大统领带领缇骑突围,在我们事先约定的地方**,等待消息。”

“哦。”都铎长吸了一口气,改了脸­色­,“想不到那个看似白面书生的家伙,倒也有几分血勇!到这个时候居然还敢以身作饵掩护兄弟撤退!——告诉你家公子,我都铎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既然收了钱,一定会为他血战到底!我们回头再见!”

“穆先生,现在我们怎么办?”骏音没有立刻追,有些迟疑地回头,看着身边的青衣谋士,指了指远处紫宸殿方向,“那个女祭司是不是一时发昏了?居然扶持悦意那个疯丫头登基!——我们要认可新帝么?”

穆先生沉呤了一瞬,摇了摇头:“不,先找到白帅再说!”

骏音看着已经成为灰烬的药膳司,有些迟疑:“可是,墨宸他……”

“不,白帅绝对不会出事!”穆先生却立刻斩钉截铁地回答,“我的主人是命中注定的强者,天下的霸主,绝不可能在区区一场大火里就这样死去!”

骏音一时无语。

这个穆星北还真是有意思。无论是英雄还是凡人,置身如此火窟,必然百无一还,而他却是如此的自信,仿佛白墨宸的生死他早已洞察。这种狂热,几乎已经超出了一个幕僚的范畴——这个青衣谋士活着的所有意义,是不是就是亲手铸就墨宸的帝王之路?

然而,就在那一瞬,那边忽然传来了一个狂喜的声音:

“白帅……白帅在这里!”

一语出,马上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一起转过头去。清晨终于到来,雨渐渐歇止,浓密的乌云却不曾散去。天光透过乌云的间隙­射­落,笼罩了这座云荒中心的城市。

白塔之下,赫然已经是一个修罗场。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转小了,淅淅沥沥地敲击在冒着烟的废墟上,发出痴痴的声音,瞬地变成无数股细小的白烟。这里是大火最先燃起的地方,药膳司的前厅。

“白帅!”战士从只剩下残桓断壁的房子里,看到了一角衣服的影子——所有人顿时聚集了过来,合力清除那一片废墟。

那是药膳司最里面藏药的内室,虽然隐蔽,但也已经被烧得惨不忍睹。焦黑的大梁旁靠着一个人——他面容被熏得漆黑,满身都是血和火的味道,然而却是神奇地安然无恙。他的手里,甚至还握着那一枚被合二为一的虎符。

“天啊!”战士们惊呆在原地,半响才发出狂喜的喊声,“是天神保佑了白帅!”几十双手伸了过来,昏迷的人立刻被欣喜若狂的战士们抬起。

然而,在被抬上马背的那一瞬间,那个人醒过来了。

“夜来!”他下意识地脱口,睁开了那些受,跳下地来,“夜来!”

白墨宸仿佛疯了一样地反身入内,不顾一切的推开了那层层叠叠还在燃烧着暗火的木头,似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嗤”的一声,有血­肉­烧糊的刺鼻味道。然而,那一根有合抱粗只怕连二十人都挪不动的巨木,居然在他一推之下轰然断裂!

忽然间,白墨宸怔住了,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去。

——左手!他的左手居然完好无损!

只有一道淡淡的金­色­痕迹,留在原先被一刀斩断的地方。他抚摸着自己的手臂,那一瞬间,忽然记起了昏迷前听到的那个神秘莫测的声音。那个声音在烈焰中问他,是否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难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垂死的幻觉?

“夜来……夜来!”一种侥幸涌上了心头,他不顾一切地用完好的双臂清理着地面上杂乱的废墟,呼唤——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陡然觉得自己身体里充满了一种奇特的力量,那根需要十几人才能挪动的焦木,居然被他单手给推了开去!

当眼前那一根木梁挪开后,底下赫然露出一具清晰的人形。

倒塌房屋的最深处,压着一个遇难女子的遗骸。火烧得太猛烈,居然将那个人烧成了只有三尺多的枯黑焦骨,仅凭散落在旁的发簪才能判断出来时各女子。这个女子的腰部被落下的巨木压住,砸的粉碎。她的双手保持着伸出的姿态,拼命地向前,十指都用力地深深Сhā到了地上,竟然将铺了玉石的地面都抓裂,显然在被活活烧死之前经历了极度的痛苦。

伽蓝城的十月,冬雨落在脸上冰冷如雪。

白墨宸在雨里单膝跪下,默默凝视着那具尸体,半响,俯身从旁边捡起了一支簪子,放在眼前细细的辨认。簪子在烈火里被灼烧了许久,已经有些变形,轻轻一抹,表面上那一层漆黑簌簌而落,露出了灿烂的金光——穿珠子的金线已经熔断了,那些珊瑚珠变成了漆黑­色­,一粒一粒散落在她的脸旁,宛如凝固的泪。

那是他送给她的礼物,她戴着它为他跳了最后一支舞。

那一瞬,眼前掠过血和火,她穿着白­色­舞衣翩跹的样子渐渐隐没。白墨宸无法克制从内心涌出的战力,俯下身去,用双手去抱起那一具枯黑的尸骸——然而焦脆的骨骼在一碰一下立刻寸寸碎裂,瞬间便支离破碎,怎么也无法收拾起来。

白墨宸猛烈地一震,看着在自己手掌心里村村断裂的焦骨,颓然跪倒在大雨的废墟里,沉默片刻,忽然发出了负伤猛兽一样的大叫!

原来一切都是幻觉……她死了。她毕竟还是真的死了!就在他的眼前被大火活生生地吞噬,变成了一堆枯骨!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真的。

已经无法挽回了!

所有骁骑军都怔在了原地,看着主帅在雨里忽然发狂般地大呼痛哭。唯有穆先生在雨里遥遥的凝望着这一切,默默合起了手掌,眼底掠过一丝光,冷酷而镇定地点了点头——这个女人,终于是死了。第一步目的已经达到。

主人,我必将亲手将您推上至高处,君临这个天下!

“天啊,”骁骑军统帅骏音勒马,和他并辔站在一起,遥望着这一幕,喃喃,“我从来没见过这个样子的白墨宸!不敢相信……他真的如此喜欢那个女人么?这,这……”

他顿了顿,忽然放低了语气:“这真让人觉得害怕。”

“这样下去可不行,得让白帅赶快前去紫宸殿,”穆先生蹙眉,侧过头,对一边看呆了的骏音耳语,“新的空桑女帝登基,各方肯定蠢蠢欲动,我们得赶紧和悦意公主达成秘密协议,以抢得先机。”

骏音遥遥的看着废墟里的同僚,有些出神,片刻才反应过来,“你说什么?”

“我说,不能再拖延时间了,要立刻前去和新帝商议大计。”穆先生苍白枯瘦的脸颊上露出一种冷酷的表情,抬手指了指紫宸殿方向,“悦意公主和白帅虽然是名义上的夫妻,但关系却一直很紧张微妙,这你也不是不知道。现在正是关键时刻,局势瞬息万变,去晚了的话,今晚的一切努力说不定就白费了。”

“你疯了吧?”骏音嘀咕了一声,“在这个时候,你居然想让我去把他从心爱的女人尸体旁拖走,带去见那个所谓的老婆?他会杀了我的!”

“但我们已经没有时间了。”穆先生低声道,“你不去,我去。”

青衣谋士再不犹豫,立刻跳下马背,头也不回地朝着废墟里孤零零跪着的人走了过去。他只撑了一把油纸伞,伽蓝城的冷雨打在上面,发出簌簌的细密响声。

“喂……”骏音喊了一声,然而穆星北头也不回。

他只能勒马站在远处,看着青衣谋士艰难的一步步越过那些残桓断壁,翻过焦木横梁,走到了那个长久跪着不动的军人面前,细细地禀告着什么。

谋士说了很久,然而,雨里的白墨宸只是垂着头,定定看着那一具焦骨,面无表情。骏音摇了摇头,此刻旁边有一个斥候跑过来,报告说在北面御花园出发现了一股身份不明的残余敌军,对方正在迅速撤离。骏音勒马,正准备率人追去——忽然间,却看到穆星北一个踉跄,跌倒在了废墟里!

“啊?!”骏音失声——这是怎么回事!白墨宸素来对这个心腹谋士尊重有加,一直视其为左右手,如今怎么会忽然动手打他?

接下来一瞬间,他立刻看到白墨宸第二次动了手,又是一拳狠狠打在青衣谋士的肋下。穆先生如断线风筝一样飞出去,后背砸到了一堵断墙,发出一声沉闷的钝响和脱口的惨呼。周围的士兵顿时发出了一阵惊呼,个个不知所措。

“住手!”骏音掠下马背,疾驰而去。

然而穆先生却比他更快,刚跌落在地,立刻手脚并用地爬回了白墨宸身边,用力叩首,颤声:“属下斗胆,眼下时机稍纵即逝,请白帅立刻去紫宸殿觐见新帝,共商大计!残党溃退,请白帅立刻发兵追击穷寇,以免留下祸害!”

“够了!”白墨宸厉喝,“你是在命令我么?”

穆先生俯首:“万万不敢!”

“不敢?你也有不敢的事?”白墨宸冷笑了一声,语气森然,几乎透着刺骨的寒意,“你都敢冒充我写信骗夜来回来送命,还有什么你居然会不敢?”

穆先生凛然一惊,立刻伏地:“白帅恕罪!”

“不要当我是傻子,也不要以为夜来死了,你做的一切就死无对证!”白墨宸双手颤抖着,咬着牙,看着地上的枯骨,又看着匍匐在面前的下属,一字一句,“她死在火里,尸骨未寒——穆星北,你要为你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穆先生伏在地上,青衣被冷雨打湿,贴在了枯瘦的脊背上,肋骨嶙峋,沉默了片刻,只是磕头:“那封信确实是属下冒名写的,属下无话可说,甘愿领受任何惩罚。”

白墨宸冷冷看着他,眼里隐隐压抑着怒火。

穆先生猛然抬起头,又道:“可是请白帅明鉴:属下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是为了空桑的天下大局啊!我如果不这么做,就是置您于险地而不顾!”

“好一个天下大局!”白墨宸再也无法克制,怒喝一声,一刀斩落。

只听金铁交击,一把长剑横空伸过来,拦住了那斩首的一刀:“且慢!”

白墨宸缓缓转过头,看着来人:“骏音?”

骏音挡住了他的一刀,叹了口气,不得不开口打圆场:“墨宸,我知道你现在定然非常难过……不过穆先生虽然有点擅作主张,可说到底也是为了救你。要知道,我调动军队进入帝都至少也需要一天时间,没那个女人帮着挡一挡,你孤身在宫里实在太危险了!”

“啪”的一声,他的剑被重重的挡开。骏音一连退了三步才站稳,吃惊地看着面前的男人,发现这个一起出生如死多年的同伴脸上忽然掠过了他从未看过的可怕表情。

“你,”白墨宸握着刀上前了一步,死死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声音低沉而­阴­冷,“骏音,我知道你和穆星北一样一直不喜欢夜来。是不是你们早就合计好了要让夜来为我送命?——在这件事上,你们是不是同谋?说!”

“别这样,墨宸……”在这样深而­阴­冷的目光鄙视之下,骏音有些不知所措,喃喃,“我……我们也只是为了……”

只听咔嚓一声,白墨宸忽然间扬起了刀!

骏音大惊,下意识地后退。然而眼前一花,刀锋已经闪电般地架到了他的颈上!

“那么,你是承认了?”白墨宸左手握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佩刀,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涌动着越来越盛的光芒——那种光芒石暗金­色­的,有着吞噬一切的力量。骏音只看得一眼,就觉得心猛然下沉,一股冷意从脊背上掠过。

眼前的白墨宸,似乎已经不再是他所认识的那个人。

“你要杀我?”骏音不敢相信地抬起头。

他眼里忽然也掠过一丝狠意,居然不退反进,往前走了一步!刀切入肌肤,沁出血来,他却发出一声大笑:“来啊!昨晚我点兵杀入帝都的时候,早就做好了掉脑袋的准备!怕什么!来啊,死在自己兄弟手里,总算也死得其所!”

他毫不退让地往前再走了一步,白墨宸的手终于颤抖了一下。

“不要逼我。”他嘶哑着嗓子,低声。

“逼你?哈!我可是为了你才冒了其君犯上的罪名杀到这里来的!”骏音看着他,痛心疾首,“十二年前你在西海战场上救了我一命,后来我就连掉脑袋都不怕,跟着你血里火里的一路杀过来!可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

“女人又怎么了?”白墨宸冷冷截断了他,“女人就很轻贱么?”

骏音一下子无法回答。

“呵……你们,为什么一个个都以为自己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喃喃,脸上忽然露出了一种悲哀的苦笑,“可你们做的一切事情,却比杀了我更甚!”

“什么?”骏音讷讷道。

“是啊……我不能杀你们……因为你们是来救我的。”白墨宸定定看着他片刻,眼里那种奇特的火焰渐渐熄灭,他低声喃喃,拄着那把在火里烧得漆黑的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可是……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们……再也不想!”

他俯下身,用军装包起了地上那一具焦骨,在雨里站起了身。

“白帅……白帅!”穆先生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不详,连忙膝行上千,“你……你要去哪里?大局已定,帝都眼下还需要您来坐镇!您立刻就要君临天下了!怎能……?

“君临天下?”然而,白墨宸只是低哑地笑了一下,看了一眼辅佐了自己多年的幕僚,眼神寒冷彻骨,“我要去哪里,由不得你来安排!”『txt在线书库』『txt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幻魂文学网』

他再不理会那些人,转身走到一匹战马前,跃上了马背。周围的士兵怔怔的看着主帅,在积威之下下意识地让开了一条路。

帝都。清晨。渐渐停止的冷雨。

紫宸殿的钟声还在上空回响,连绵不绝。

白墨宸一人一骑在雨里奔跑,穿过那些成为废墟的宫殿,手指痉挛地抱紧了怀里的那一具遗骨——在这样劫后余生的清晨里,他只觉得自己的心也如同这一片烈火焚烧过后的宫城,荒凉、空荡、而虚无。无穷无尽的愤怒、悔恨和悲痛逼得他快要发疯,只想跳上马背,远远的离开这里的一切。

以后该怎么办?要去哪里?要做什么?这些一时间全部没有到他脑里,白墨宸只是策马疾驰,将血腥远远甩在身后。

当即将出北门的时候,白墨宸忽然间一震,仿佛被雷击中一样霍的勒马,忽然用力勒住了马。疾奔中的骏马忽然被勒紧,不由得双蹄立起,惊嘶了一声。

他回过头去,看着远处——在御花园后门方向有两群混战中的人。他认得后面追击的是骏音麾下的骁骑军,而前面的那群人装束却极其古怪,个个都带着面具,穿着的服装也并不是大内或者缇骑的式样。然而,其中一个一掠而过的身影却是如此熟悉。

这难道是……

白墨宸猛然一惊,仿佛是从游魂般的状态里回过神来,白墨宸的目光在纷乱的人群里锁定了那个剪影,眼神变得狰狞可怖,宛如嗜血的猎豹。

是的……是他!的确是他!

一股火焰忽然腾的一声从心底窜了起来,一瞬间就充斥了他空荡的心。那个刹那,白墨宸的眼神里又再一度透露出那种可怕的暗金­色­火光——他只觉得左臂一阵奇特的痛,抬起手,只看到一种淡淡的光从手肘原来的断口处一闪而过,向着上臂和心脏方向蔓延。

那种奇特的刺痛,随着愤怒、憎恨传遍了他的全身。

“慕容隽!”低低的声音从切齿中一字一句吐出,白墨宸猛然调转马头,带领人马朝着那一群即将撤离帝都的人冲了过去——

“我要把你碎尸万段,给夜来偿命!”

清晨,雨渐渐歇止,青黛­色­天空中乌云也慢慢散开。

然而,地面上血腥厮杀着的人们没有顾得上抬头看一眼天空,所以也就没有人留意到此刻伽蓝城的上空,居然盘旋着两只巨大的鸟。

比翼鸟从叶城飞来,渡过了广袤的镜湖,在高空盘旋。鸟背上坐着的少女低下头,俯视着底下废墟上的一幕,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军队云集在帝都,正在相互混战,而脚底下的大地是黑­色­的,一场大火几乎焚烧了大半个皇宫,把锦绣化为焦土。

一切都纷乱无比,到处充溢着血腥味。

——这是怎么回事?殷仙子奉诏入宫不过短短一天,居然帝都就变了天?这里还是空桑人的帝都、云荒的心脏么?简直变成了西海战场!

这一夜之间,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惊天动地的变化?

然而,她已经找了半夜了,却还是没有发现殷夜来的下落,也找不到那个鲛人的踪影。琉璃又困又累,终于气馁,便想先回到叶城的行宫里休息——然而头刚一转,仿佛看到了什么,忽然便是一惊。

一夜的混战后,伽蓝帝都战局已定。在骁骑军­精­锐忽然出现,一场厮杀过后缇骑完败,大统领都铎率领残余人马撤退,骁骑军迅速控制住了禁城的局面,开始清扫一切残余的敌对势力——在这样一片血和火里,却有一行大约六七十人,穿过了骁骑军的封锁,迅捷而无声的从缺少人驻守的御花园偏门悄然而处,个个蒙面素服,不曾露出真容。

然而琉璃一眼瞥过,就看到了那里面的一个白衣人影——那个人虽然脸上戴着面具,那身形、那眼眸、却让具有通灵力量的少女猛然一惊。

“咦?”她惊呼了一声,一拍玄鸟的背,“快,过去看看!”

她压低了比翼鸟,确实不约而同齐发而来的数十支利箭!

琉璃猝不及防,惊呼了一声,若不是玄鸟通灵,瞬间用巨翅膀一扇,几乎是直角的转身掠起,她就要立刻被这突如其来的箭雨­射­成刺猬。背后的弓箭一动,那把夜狩自动跃入了她的手里,琉璃在一瞬间张弓搭箭,迎着那些呼啸而来的箭雨便是一箭迎头­射­了过去!

只听一声凌厉的响声,半空中一圈金光扩张而出,仿佛烟火的绽放。当金光扩大后,那些­射­来的箭尽数被打落,在接触到她之前一瞬间化成了灰烬!

“喂!疯了么?”她在鸟背上探出头瞪着他,气急败坏,“是我啊!”

簇拥着慕容隽的家臣们如临大敌地看着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女,弓箭一齐对准了她,个个疲惫不堪,却杀气凛然。

“等一等!”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认出这个少女是广漠王的九公主,连忙拦住了要发­射­第二轮的同僚。然而慕容隽坐在马背上,只是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眼神涣散而恍惚,似乎完全没有认出她是谁来。

“慕容隽,你这个没义气的家伙!说好了要义气入宫救殷仙子的,你居然扔下我自己偷偷先跑来了?”琉璃看到对方一身都是伤,不由撇嘴,心里的火气登时消了,“你看你,背信弃义,到头来弄得自己这么狼狈!”

然而就在瞬间,慕容隽身子往前一倾,忽然从马背上跌了下来。

“喂!”琉璃大吃一惊,下意识地一按鸟背。比翼鸟应声呼啸着一冲而下,利爪下探,在那个人跌到地面之前瞬地一把抓了起来。

“公子!”那一群人发出了惊呼,弓箭再度张开。

“别放箭!”东方清厉声阻拦,“让公子跟着她走更安全一些——追兵就要来了,我们来断后!这样,才能让都铎的人马顺利走脱。”

马蹄声果然已经近在耳侧,那是骁骑军的人包抄了上来。

“是。”仿佛知道此刻已经万万不能逃脱,所有人停下了撤退的脚步,聚拢在一起,回过身,对着后面追来的人齐刷刷地拔出了刀剑,脸­色­肃穆——虽然面对这比自己多十倍的人马,镇国公府的家臣却没有一个屈服。

“一个也不许逃了!都给我抓回去!”如狼似虎的骁骑军已经追上了他们,当先一骑上坐着的是白墨宸。一夜出生入死的剧战后,他的全身上下都充满了血和火的味道,鞭梢一指,喝令下属围困住了这一行人,厉叱:“慕容隽呢?给我滚出来!”

东方清在面具后的眼睛骤然变了,不可思议地喃喃:“你……还活着?”

不可能……那样的一场大火,居然没有把这个人烧死!居然还让他毫发无损地出现在这里!这难道是天意,还是神迹?!

“是,我活着。但有些人却已经死了……”白墨宸看着这一行蒙面人,眼神亮如闪电,隐隐透着一种令人畏惧的光,一字一句地切齿,“所以,你们,全部都该跟着去!”他厉声大喝:“白墨宸呢?让他出来!”

“镇国公?”东方清忽然冷笑了一声,“此事和镇国公有什么关系?——我们今夜是奉宰铺素问之命前来的。白帅的话,在下实在是听不懂。”

白墨宸一怔,蓦地明白过来;“死到临头,还信口雌黄!”

东方清手一摆,所有残余的人唰的拔刀。

“还要抵抗么?”白墨宸厉声冷笑,刀锋下斩,顿时断去了身边的一颗头颅,“慕容隽,既然你不敢出来——那么,就让我来把你的党羽一个个的拔除­干­净!”

随着主帅的冲锋,骁骑军立刻涌上,从四面八方将这一行人包围。

那是一场没有任何希望的众寡悬殊的战斗,惨烈异常。

一个接着一个的家臣倒了下去,血染红了地面。然而,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没有一个人发出一声惨呼。白墨宸策马驰骋于杀场中,手起刀落,仿佛杀神附体,眼里充满了可怕的光芒:“慕容隽……出来!”

力量众寡悬殊,这样的杀戮持续了只有一刻钟,到最后,迅速只剩下四大家臣之首、跟随了慕容隽最久的东方清。

“停!”杀红了眼的空桑主帅忽然大喝,所有人随之束手。白墨宸跳下战马,踏着尸体一步步走过来,冷冷对最后的俘虏道,“慕容隽呢?交出他,饶你全家不死。”

东方清提剑站在满地尸体里,面对着最后的通牒,并没有回答一个字。他看了看白墨宸,然后低下头检视了一番死去的同伴们,站直了身子,冷冷一笑,忽地回剑一抹,断然割断了自己的咽喉!

“啊?”在旁人的惊呼声里,蒙着布巾的脸迅速变黑,转瞬腐朽成白骨。

白墨宸一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肩膀,然而对方的身体也在迅速溃烂,很快就软的已经无法抓住——那一刻,不仅是东方清,那些倒地死去的人的脸上也同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尸体迅速化成了一滩水!

“没有活口。”骏音低声,“无法确认身份了。”

白墨宸定定看着那些腐尸片刻,颓然松开手来。这人在最后选择了自行了断,就是为了让今晚的事情牵连到镇国公府——这些家臣估计出发前就在舌下藏了毒药,还真的是对慕容氏忠心耿耿,死而后已!

他看着脚下累累白骨,沉默了一瞬,忽然一咬牙,勒转了战马飞奔离开。

“白帅!”将士们在后面急追,“您要去哪里?”

“镇国公府!”

比翼鸟下探后迅速起飞,带着慕容隽和琉璃飞起。忽然坠落后又被提上云霄,然而慕容隽却似乎没有丝毫的惊讶恐惧,甚至没有表情,仿佛失去了魂魄。

“你……怎么了?”琉璃有些不安。

慕容隽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将双手覆盖在了脸上,默然了许久,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我毕竟还是输了……”

“输了?”琉璃愕然,“你是说你没救出殷仙子么?”

慕容隽微微摇头,似是再也不想解释什么,只是垂下手,指向了地面。琉璃探头往下看去,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

在他们刚离开不久,地面上就已经出现了一场大屠杀!镇国公府的那一行人被骁骑军包围,无数支利箭急­射­而来,转瞬杀了所有人——宫门不过在十丈之外,但那短短的距离却仿佛是鬼门关,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离开。

“那个人是谁?”琉璃指着杀场里一个策马驰骋的人影,“好狠啊!”

在那个人杀过之处,被一刀断头的尸体纷纷倒下,鲜血溅了满身,从半空看下去也是殷红可怖,分外的刺眼。琉璃只看了一眼,心里就隐约腾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这个人身上,似乎有一种奇怪的黑暗和狂热。

“白墨宸。”慕容隽轻声,语气冷酷而空洞,“他居然没有死。天意?”

“白墨宸……”琉璃缓缓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曾经在殷夜来嘴里吐出——那是殷仙子的男人,空桑的主帅,在世人口中是一个强大、自制、重情重义、言出必行的军人。然而此刻,这个满身是血驰骋在尸骸里的人,却疯狂得宛如一个恶魔。

“这个人……”琉璃喃喃,“不大对劲。”

地下的那一场屠杀转眼结束,在东方清倒下的那一瞬,琉璃感觉到身边的慕容隽剧烈地震了一下。她以为他会忍不住冲动地做什么傻事,连忙上去拉住了他的衣袖,然而,慕容隽毕竟还是没有动,只是在高空低下头,看着自己的下属被屠戮殆尽,没有说一句话。

“血的代价……”慕容隽望着脚下的大地,喃喃,“成王败寇。既然白墨宸还活着,那么,就要轮到我们付出代价了。”

“代价?”琉璃讷讷,顿了一下,似乎陡然明白过来了,失声,“你要杀白帅?为了抢女人?——天啊!你就算为了救出殷仙子,也不能放火烧了皇宫呀!”

慕容隽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这个九公主的心思简单纯净,哪里能明白这么复杂的权谋争斗。此刻,他甚至连解释的力气都没有了。

“殷仙子呢?”琉璃追问,“你找到她了么?”

“……”慕容隽没有回答,­唇­角缓缓露出了一种让琉璃冷彻心扉的笑容来。他仰起头,漠然的看着乌云上刺眼的阳光,瞳孔居然没有任何变化。

“你笑什么?”琉璃失声,有些不祥的预感,“她在哪里?”

“在火里。”他木然的回答,“在我眼前,被活活烧死了。”

“什么!”琉璃失声惊呼起来。

“她死了!”那一瞬间,她听到慕容隽一直克制着的声音终于有了起伏,那是一种仿佛爆发似的愤怒和绝望,在云上失声狂笑起来:“她……她为了那个男人,居然可以赴汤蹈火!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与我同生……哈,哈哈哈!”

他笑的如此疯狂,手舞足蹈,几乎要一头从比翼鸟上栽落云霄。

“喂,小心啊!”琉璃连忙一把抱住了他。

“哈,哈哈哈……我拼了命的想去救她回来……她却宁死也不跟我回来!”怀里的人在大笑,胸臆不停起伏,几乎是恶狠狠的道,“她宁可与他共死,也不愿和我同生!”他哽咽着,忽然间又发出了一声大笑:“而且,那火是我放的!是我……是我!”

琉璃怔怔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泪水一滴滴溅落在手上。这个向自己求了几次婚的贵族青年,一贯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冷静优雅,长袖善舞,似乎生下来脸上就带着面具。然而这一刻,他却哭得像个孩子和疯子。

——这就是人类么?是那种最脆弱也最坚强、最卑微也最强悍的生灵么?他们小小的心脏里,蕴藏着多少的力量啊!

琉璃怔住,迟疑了半响,才绞尽脑汁想出几句安慰的话;“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伤心……不过,别难过了……人死不能复生。我知道你尽力了……你尽力了呀!”

她也知道自己说辞的苍白,慕容隽摇了摇头,还是没有说话。

“那么,不如我们先回家去吧?”琉璃等了片刻,还是不见他有反应,有些无奈地开口,“一夜没回去,我爹一定急死了。”

“家?”一直木然的慕容隽听到这话却震了一下,不知道想着什么,脸­色­缓缓变化。他终于叹了口气:“你说的对。现在我还不能死——慕容家已经到了存亡关头,这个时候,我怎么能坐以待毙?”

“啊?”琉璃张大了嘴巴,“存亡关头?”

“是。”他微微苦笑了一下,“白墨宸命大,居然在那场大火里活了下来!你以为他会放过我?还有哪些给了我两百石黄金的哪些人,他们……”

说到这里,他下意识的低下头,看着自己左手的无名指。

从刺破那一天开始,那个小小的伤口一直没有痊愈,不停渗出血迹来,似乎除非他体内血全部流­干­才会停止——哪些冰夷,在抽取了那滴血之后,也已经把他的灵魂束缚在那个水晶球里了吧?如果知道了自己没有完成约定,那么,随之而来的报复必然残酷万分。

可是……这又有什么呢?

在眼睁睁地看着堇然葬身火海那一刻开始,他的心也已经死去了。接下来­肉­体的死亡或者灵魂的禁锢,都已经无足轻重——到了此刻,唯一令他还觉得牵挂的,是他的家人和中州人的命运。

“咦?”琉璃又一次注意到那个小伤口,惊诧的凑了过来,“这是怎么弄出啦的?”

“没什么。”慕容隽很快将手藏到了袖子里,在比翼鸟上站起身来,俯视着已经近在脚下的叶城,深深吸了口气:“九公主,今日你救了我的命——我会永远记得,也希望还有机会能报答。可现在,我要回家了。”

“大难立刻就要来临,我必须竭尽最后的力量,保住慕容家!”

琉璃不是很明白他说的是什么,看了一眼脚底下乱糟糟的帝都,喃喃:“可是……我还得找一个人呢!那个家伙重伤未愈,会出什么事情。”然而,话刚说到这儿,有什么东西忽然掠过了她的眼角。

那是一道光,从云雾下面而来,飘忽飞过,宛如淡淡的闪电去向了不远处高耸入云的伽蓝白塔上——白光里依稀可见一个女子的影子,飘向了神殿。

“啊?”琉璃顺着那个影子看去,忽地震了一下,“那是……”

比翼鸟掉转了头,迅速追了上去。

在万仞高的白塔上,神庙寂静。

巨大的神像下点起了灯,一共七七四十九盏,布成了一个诡秘的阵容。在那些用来增强灵力的阵法中间,盘膝坐着两个人。空桑女祭司和鲛人男子相向而坐,双掌相抵。两只掌心都刻有命轮的手紧扣在一起,金光缓缓而转,气息在两人体内流动。

凤凰的眼睛紧闭,枯槁的脸上没有丝毫生的气息。

片刻,一片微风从神殿外吹入。一道虚无缥缈的白­色­人影从脚下的大地上掠来,忽地来到了黑暗的殿内,迅速的飘进。

那,赫然也是“凤凰”!

然而,那个凤凰确实一个散发着微光的“灵体”,虚幻如雾。那个灵体从殿外掠入,仿佛被什么力量吸引着,迅速地飘向了盘膝而坐的本体,一瞬间合二为一。

那一瞬,空桑女祭司的身体震了一下。

溯光吐出了一口气,将右手缓缓松开——在他掌心的命轮离开对方掌心时,仿佛身体内身体内的生气被抽取,盘膝而坐的空桑女祭司忽然间就瘫倒了下来,白发如瀑,面容泛灰,一瞬间又似老了十岁。

“凤凰?”溯光俯下身,“怎么样?”

魂魄归体后,空桑女祭司勉强睁开了眼睛,只觉得身体有千般重,仿佛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在四肢百骸上一样。她缓缓点了点头,说不出话来。

神殿内和麒麟一战之后,她已经接近垂死之境。然而为了不让帝都的局面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她在龙的协助下强行让元神脱离躯壳,以灵体的方式去紫宸殿上履行白塔女祭司的责任。然而,这样的最后一举,已经让油尽灯枯的她再也无法坚持下去。

“好了……完成了。”她眼里的神光在涣散,虚弱地喃喃,“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为云荒已经尽了力,剩下的……就看天意了。”

溯光默默颔首,看着怀里同伴气息逐渐微弱,心痛莫名。

“其实,黎缜……是我的人。”凤凰低声,“入宫几十年来,他只遵照我的旨意行事……他会暗中辅助悦意,让学会如何做一个好皇帝……我也只能做到这样了。麻烦你告诉星主……请再派一个人,继承‘凤凰’的位置吧!”

空桑女祭司断断续续地道:“破军即将苏醒……这个时候,如果女祭司的位置忽然空缺……太危险了。龙,在没有选定新的人之前……千万不要把我的死讯泄露出去。”

“你会没事的。”溯光轻声安慰,自己也觉得这句话的空洞无力。

“呵,我已经八十二岁了……就算麒麟没有杀我,也活不长了。”空桑女祭司苦笑着,“我不怕死,龙……我知道轮回永在,而死生,不过是昼夜更替。”

溯光说不出话来,只是叹了口气。

“你好好休息吧!我把麒麟献带回去,”静默了片刻,他看了一眼神庙里另一个垂死的胖子,“等星主来到云荒再做处理。”

“不!”空桑女祭司却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别走!”

垂死的人是如此用力,以至于他霍然一惊。“我要死了,龙……所以,请你现在不要离开。”她在他怀里轻声道,断断续续,“这是我一生中最后的请求。”

溯光有些无措,只能点了点头。

和不久前死去的明鹤一样,凤凰将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守望,为了守护命轮,为了这片大地的平安和繁荣,在黑暗里默默耗尽了一生。

“不,不是这样的……”仿佛是洞察了他的心思,凤凰虚弱地笑了一下,喃喃,“这些年来,支撑着我在每一个黑夜等待下去的信念……只是,只是能再度见到你。”

她的声音微弱却清楚,令身边的人震了一下。

“凤凰?”溯光愕然喃喃。

然而,仿佛生怕自己这口气一断就再也说不完这些话,垂死的女子没有容他说下去,继续低声喃喃:“鲛人的宿命,是一生只能爱一次的……我知道无法靠近你……所以只能守着白塔,等待你六十年一度的归来。

“我只能这样等着……等着。”

她微弱的语气里带着自嘲的苦笑:“对一个陆上人类来说……八十二岁,已经太老太老了……就算麒麟不杀我,我也该寿终正寝了。可是,没有见到你,我怎么甘心死呢?”

溯光因为震惊而无法说出一个字,低下头,定定凝视着怀抱里的女子——她的脸枯槁而苍白,白发如雪,然而眼里却有少女一样的憧憬和闪亮,令她不由得见之心惊。

这些年来,他沉湎于紫烟离开的哀伤之中,从来不曾注意过外部的世界。六十年了,他们之间只见过两面。就算在她韶华鼎盛的时期,他也没有注意到这个同伴的模样,然而,她却在黑暗里足足等了他一个轮回!

太晦涩了……这从何说起呢?

她为他耗尽了一生,他却毫无记忆。过去短暂的几次相逢里,她是否对他说过一些什么暗藏深意的话语?是否曾经给过一个隐忍而深情的凝望?这些都无从回忆了……他只记得一些模糊的片段,就如水面上沉浮不定的影子。

“真是悲哀啊……鲛人的一生那么漫长,可是我们人类却只有几十年……我用尽了一生,也只能见你两次啊……龙!”凤凰用尽全力,抬起手轻轻触摸着那一张梦幻中的脸,“可是,在我死的时候……你却正好在我身边……这是天意么?”

苍老的女子脸上忽然出现了奇特的红晕,从胸臆里吐出最后一口气;“吻我一下吧,龙……”

溯光微微怔了一下,然而身体却是僵硬在那里,没有办法动一动。

“就当是送别一个同伴。”凤凰虚弱地喃喃,“可以么?”

黑暗的神庙里,鲛人的呼吸轻而紊乱,显示着他的犹豫不决。感觉到怀里的女子气息逐步微弱,溯光暗自握紧了拳头,缓缓俯下身去。然而,在接触到冰冷的额头之前,他却停住了,仿佛有什么无形的力量拦住了他。

黑暗里有淡淡的微光,那是辟天剑上镶嵌的明珠。

那一瞬,紫烟临死前的模样在他眼前晃动,她也在对他微笑,对他说话,苦苦的哀求——那一首《仲夏之雪》又依稀在耳边回响,刺痛他的心肺,令他无法呼吸。

溯光的手握紧了那把辟天剑,无声地颓然摇头。

“啊……连这样也不行么?”怀里的凤凰轻轻的笑了一声,微弱的喃喃,“原来,我们一生的缘分仅此而已……但愿下一世,我能转生在你们鲛人里,会为你而选择成为女子……不知道那时候,你还认不认得我?”

他沉默了片刻,终于低声:“会的。”

“呵,我知道你是在骗我……龙。”凤凰微微的笑了起来,语气萧瑟;“你不会再认得我了……几百年来,你眼睛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紫烟……”她用尽全力抬起手伸向虚空,一寸一寸的,终于触到了他的脸颊,忽然声音转为决断而清晰——

“但愿生生世世,再不相见!”

那一句后,黑暗中的声音终于停顿了。溯光怔在了那里,一动也不能动,直到枯槁的手指颓然从他脸颊上滑落,怀里苍老的女子再也没有了呼吸。

神庙空寂而冰冷,只有巨大的孪生双神像在高处静静俯视着他们,金瞳和黑眸深不见底,宛如看穿了时间和空间。外面有风瑟瑟吹来,寒冷而空荡。

她最后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震动了他的心。这一刻在紫烟死后一百多年来,他又一次感受到了不朽的死亡和不朽的爱。那种震撼直抵他的灵魂深处,令他无法抗拒地感受到哀伤和痛苦。

忽然间,他听到门外有人轻轻叹了一口气。

“谁?”他失声,抓起了身侧的辟天剑,抬头看去。

黎明的天光里,巨大的比翼鸟无声无息地停在神庙的屋檐上,那个追踪他而来的少女站在洞开的门槛外,怔怔的看着这一幕。高空的风吹动她的衣袖,猎猎如飞,仿佛一群雪白的鸟钻进了她的袖子。

然而,少女的眼神却是复杂而空洞的,宛如苍老了十岁。

“琉璃?”他失声。

她,是追着自己来到这里的吧?这个丫头为什么总是这样追着自己不放呢?难道是因为……仿佛由一道闪电劈下,心里一亮,他忽然间不敢再想下去。

是的,是的,原来是这样!

紫烟离开后的一百多年里,他的躯壳虽然活在这个世界上,然而灵魂早已游离在外,只活在虚幻的过去里。然而此刻凤凰的死,仿佛猛然推开了他心里那一扇紧闭许久的门,另一个世界的风开始飕飕地吹进来了,冻醒了他淡漠已久的心——此刻,看着这个活泼明媚、敢爱敢恨的少女,他忽然有一种无法面对的感觉。

然而,琉璃在神庙外定定凝望了他片刻,却没有说什么,甚至没有踏入神庙,就这样掉转头跃上了比翼鸟的背。

“琉璃?”他不自禁的站起身来。

“朱鸟留给你。”少女头也不回地低声道,然而仿佛逃也似地逃了出去。

溯光下意识地想要追出去,目光扫过,却忽然怔了一下:神庙的那个角落已经空了,重伤昏迷的麒麟已经不在原地,只有一线血­色­从柱子后延伸出去,拖着越过了窗台,消失在黎明里——就在他因为凤凰儿分心的短短片刻,麒麟居然暗自逃脱了!难道他刚才的垂死昏迷,其实都是装出来的么?

真不愧是闯荡江湖多年的老滑头。

他蹙眉,转过身走入神庙,将凤凰的遗体从血中扶起,安放在穹顶底下女祭司平日静思用的神台上,让她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态,如同坐化而去。

“先在这里安眠吧,”溯光抬起那只刻有命轮的右手,轻轻的按在了她的额心,低声,“我会替你报仇,也会继续守护命轮的誓约——等明年五月二十日之后,我将和星主带新的‘凤凰’来这里。到时候,你将得到彻底的解脱。”

清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穿过穹顶大块的水晶将清澈的光线­射­入神庙。八十多岁的女祭司在死后反而显得分外的美丽,枯槁的脸舒展开来,如同一朵­干­枯的花遇到水重新滋润而绽放着,没有痛苦,只有宁静。

那一瞬,他几乎都忘记了她是在一场残酷的战斗里被杀的。

“不用替我报仇……龙。”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微弱的声音,那个声音来自死去之人颅脑中,从他掌心的命轮里传入。

“凤凰?”溯光愕然地看着她。

死去的人额心尚有余温,竟是用残存着的一点点念力将最后的话传递给他,声音随着魂魄的消散,却越来越微弱。

“麒麟是为了他所爱的人而战,就如我们为命轮而战一样,只是各自立场不同,并无绝对的对错。”

“在活着的时候,我竭尽全力,守护了自己的信念。而死去之后,便让一切都成为飞烟吧……不要在延续仇恨了。”

溯光看着三魂六魄渐渐从死去之人的躯壳里散开,化作一道道银白­色­的流光飞向天宇——她的灵魂如是如此清澈透明,亮如白羽,没有一丝滞重污浊。没有了爱和恨,没有了一切执念,才能这般飞舞直上九天吧?

“好的,我答应你,不再为此找麒麟复仇——”他终于轻声叹息,将手从她额头放下,“不过,一旦星主再度下令诛杀第五分身,我必然不会手软。”

“无论追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杀了殷夜来!”

黑­色­的神鸟展开巨大的翅膀,如一道闪电冲下云霄。琉璃怔怔的伏在鸟背上,任凭天风在颊边掠过,忽然间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为什么要哭泣——只是觉得听到他和那个垂死的女人的最后对话,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就像是一种长久以来隐藏在心里不祥和不安豁然间被证实了,令她如坠冰窟,身心俱冷。那种寒意甚至冻得她无法呼吸,更不敢再看他一眼。

是的……这个女祭司的今日,便是她的明日!

那个苍老的女人用一生验证了她的揣测,让她明白了自己那点念想是何等的虚妄和不实际——鲛人是因为爱而变身的,这种爱,至死都不会改变。哪怕你用尽一生去等待,也无法换取一个哪怕是抚慰的吻。

那个女祭司用尽了一生,也无法触及所爱的人的心。

而她呢?她,哪里又有“一生”的时间来等待?

琉璃伏在玄鸟背上呼啸着冲下了白塔,任凭冰冷的雨水和天风擦拭着双颊,拂去不断坠落的泪水。那一刻,她哭得像个孩子。

“……”慕容隽在她身侧看着这一切,忽然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不要哭,”他轻声道,“至少你喜欢的人,他还活着。”

比翼鸟展翅翱翔,将这一对青年男女带离了交织着血火和权欲的帝都。乌云很快被抛在脚下,阳光从九天­射­落,明亮而温暖,大地上所有的血腥和污浊都远离他们而去。乌云之上,是纯净的青空,宛如透明美丽的大块玻璃。

后世之人不会明白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是怎样漫长的一夜。

伽蓝大雨,入冬惊雷,天下格局一夕倾覆。

仅仅一夜之间,帝都惊变。帝君被杀,宰铺丧命,白帅被围,缇骑出动、骁骑闯宫……在错综复杂的局面下,各方势力轮番上台,一环套着一环,一个­阴­谋牵连出另一个­阴­谋,蝉、螳螂、黄雀、猎人一次出场,令人目不暇接。

然而留在后世公开记载里的,却只有寥寥几句话:

“白帝十八年十月二十五日,天降血雨,冬雷震震,下击光华殿。帝都大火,死伤累千人。次晨,白帝烨驾崩宫中,女祭司携神谕从天而降,命白帝之女悦意为女帝。百官朝贺,六王均服。史称‘劫火之变’是也。”

——《六合书·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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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章 空心之人

当空桑的心脏上发生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变故时,遥远的西海上却是难得的风平浪静,百万大军对峙海上,双方均引而不发,停战已经十多日。

空桑方面虽然占了优势,离沧流帝国的本岛已经只有一步之遥,然而因为主帅返回云荒面圣,庞大的军队只能暂停了攻势,暂时驻扎在了初阳岛附近的海域上,由副将玄珉带领,等待白帅的下一步指令到达。

由于空桑内部的不合,这短暂的间隙便成了冰族休养生息的绝好机会。

已经是三更了,空明岛的船坞里依旧一片灯火通明。上千名工匠连夜赶工,声音闻于内外。长达上百丈的冰锥静静地停在船坞里,外形简洁,线条流畅,类似一个梭子的形状,仿佛一条深海里游弋的鱼类,银­色­的金属外壳在灯光下呈现出珍珠贝母一样的光泽。

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站在冰锥尖端,“哒”的一声,亲手钉上了最后一块短板,嘀咕了一声:“好了……终于算是完成了。”

旁边的匠作监总管一直提着一口气,直到最后一锤子落定才落下冷汗来,颤抖着伸出手,抚摸着那一块纹丝合缝的金属,赞叹不已:“太厉害了!——那么大的一个机械,十万多块的大小壳子,拼接到最后一块的时候居然一丝缝隙也没有!”

“不是我厉害,是你手下的那些工匠们厉害,按照图纸做得毫厘不差。”望舒抬头看了一眼冰锥的最前端,摸了摸合金铸造的外壳,皱眉,“不过这个外壳似乎比预计的厚了一厘。这样一来冰锥的重量增加,就要多带一些银砂和脂水来做动力了。”

“可是……冰锥的承载力设置最多也只有一万石啊!”匠作监有些为难,“再多带燃料,只怕在水里就要沉下去了。”

“这个我来想办法,”望舒摇了摇头,“问题不大,肯定能按时交付。”

“有巫即大人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匠作监终于吃了定心丸,擦了擦冷汗,“军令如山,如果月底万一弄不好,在下就要掉脑袋啊!”

“怕什么!”此刻望舒心情颇好,手掌在下属脖子上一横,笑,“就算你真的掉了脑袋,我也能给你再做一个安上去!”

“哎呀!”少年的手很凉,令匠作监缩了缩脑袋,吐舌笑:“属下不敢怀疑大人的能力,只是还是更爱自己这颗原装的脑袋罢了。”

“哈哈!”望舒大笑着转过身,在冰锥舱室内巡查看着自己迄今为止制作的最高成就,志得意满:真是完美……织莺看到这一切一定会非常开心吧,她会怎么夸奖自己呢?想到这里,望舒­唇­角就露出了一丝孩子般得意的笑。

“对了,这里是不是还缺了什么?”匠作监指着一个位于­操­作席上方的空荡荡的架子,上面垂落一根细细的金­色­链子,查看了一下设计图纸,诧异:“怎么回事,图上没有这个东西!”

“嘘,别大惊小怪,”望舒抬起手,竖在了嘴­唇­上,低声,“这是我自己添加的,用来放给织莺的生日礼物,不会影响冰锥的­性­能——你可得替我保密,别去向十巫通风报信!”

“是。”匠作监知道这个总机械师的乖僻脾气,连忙答应。

“现在,让我们试试看最终的成果吧!”望舒攀着铁梯上去,脚步微跛,“弄了那么久才搞定这个大家伙,现在我迫不及待地想试驾一下了!”

“巫即大人!”匠作监在底下仰头看着,额头渗出细密的冷汗,“冰锥刚刚落成,尚未调试过­性­能,还具有一定风险。不如……不如让其他人来试一试吧!”

“那怎么行?”望舒蹙眉,“冰锥是织莺要坐的,非得我亲自试过了才放心。”

“可是万一……”匠作监知道年轻的巫即虽然天纵奇才,­性­格却非常的古怪执拗,生怕他在调试这样一个旷古未有的庞大机械时出什么意外,急的说不出话来——元老院密令里说过,这个少年是国之重宝,一身可当百万大军,绝不可有什么闪失。

“放心!”望舒却大笑起来,“我自己设计出来的东西,会心里没数么?”

他攀上了冰锥的舱口,走向了机械的核心区。里面均是金属和木质的墙壁,点着银砂,将宽敞的舱室照的雪亮。望舒在一个特制的软椅上坐下,将双手分开放在了左右扶手上——金属制作的副手上雕刻着­精­致复杂的花纹,然而那些花纹并不是纯粹的装饰,而是连着一个又一个的机簧,和双手十指的位置正好一一对应。

“底下的人,小心了!”他右手拇指一动,摁下了一个按钮。

成千名工匠如潮水一样退开,只听轰隆隆一阵巨响,仿佛春雷滚滚而来——随着机关的启动,那些在外围支撑着冰锥的架构纷纷倒下,一根根合抱粗的巨木和铁架井然有序地一一散落,只听顶上发出一声断裂声,船坞顶上的铁链再也无法拉住冰锥的重量,整个冰锥砰然下落,直接沿着斜向的板面滑入了水中!

“哎呀!”匠作监随着人流退开,看着船舱自动封闭,一千支桨无声伸出,飞快的搅动着,那个庞然大物发出了一阵低低的鸣动,缓缓动了起来。

“冰锥……冰锥下水了!”有工匠激动地大呼,“它动起来了!”

“动?还不止呢!”望舒低声笑,他吸了口气,左手拇指同时摁下——只听“噗”的一声轻响,仿佛如同一个烟花的爆开,整个巨大的银梭忽然从头部打开,瞬间分裂成六片,仿佛银­色­的莲花忽然绽放,耀眼夺目!

“啊!”底下无数的匠人发出了短促的惊呼,不敢直视。

每一个银­色­的“花瓣”上都有一个金­色­的圆形基座,上面放置着空空的水晶柱子,每个水晶柱都有一长粗细,呈放­射­状,朝向居中的­操­作席——打开的银梭飞速旋转,速度之快令­肉­眼无法看清楚,转眼成了一道耀眼的流光,从­操­作席上看来仿佛一个光轮在舞动。

在光轮中,水晶柱的门依次打开又闭合。

“奇怪……这个设计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望舒蹙眉,不解地喃喃——当时元老院提供给他的几点设计要求里重点提到了冰锥头部的这些装备,然而作为负责制造的人,他却丝毫不知道这些到底是准备用来做什么的。

“好吧,这也算是合格了。”他低声喃喃,手一松开,机簧重新弹起,六瓣忽然合拢,转瞬恢复原貌。银­色­的金属外壳纹丝合缝,宛如天成。

“分体合格。”俊秀的少年坐在冰锥的­操­作席上,松开了­操­作杆。

灵巧的手指继续翻飞,接着按下另一排的机簧。冰锥缓缓潜入水下,开始向着港口深海前进——虽然冰锥的体型如此庞大,然而因为­精­妙的设计,在水里却是灵活非凡,进退自如。然而就在即将驶出船坞的那一瞬,仿佛是受到了激发,深水里发出了一阵轰鸣,潜流暗涌中,看得到有一道大坝从水底升起,拦在了前方!

冰锥的速度不曾放缓,居然一头撞了上去。

“哎呀!”无数工匠发出一声惊呼。

只听咔嚓一声,一道光柱从冰锥最前端­射­出,拦在前方的生铁铸板震了一下,居然如同豆腐一般脆弱地被击穿了一个直径数十丈的大洞!

冰锥仿佛是一条灵活的鱼,从洞里瞬地滑过,毫无阻碍。

“融冰顺利!”望舒低声说了一句。

在融化的那一瞬,船坞内的水汽蒸腾,温度急剧上升,几乎令人无法呼吸。强烈的光令所有工匠都暂时失去了视觉,颤抖的匍匐在地上不敢抬头——其实,即便是参与这个绝密工程的人,也无从得知自己耗十年之力到底造出了一个什么样可怕的东西。

“哈哈!”当冰锥顺利破壁潜入深海时,­操­作席上的望舒发出了笑声,心怀舒畅。他娴熟地­操­作着冰锥不停下潜,在深海里纵横来去——在他手里,这个庞然大物灵活的如同一尾银­色­的游鱼,时而垂直上浮,时而瞬间掉头,宛如闪电回翔。

“巫即大人!巫即大人!”船坞里的匠作监急的在岸上捶地大呼,生怕出什么差错。

只听哗啦一声,水面裂开,一道银光飞一般掠上岸来,带着凌厉的劲风,在船坞码头上稳稳停住——从飞起到挺稳只用了一眨眼的时间,便从极动到了极静,令人叹为观止。

“哈哈!完美!真完美!”冰锥的舱室打开,少年从­操­作席上站起,一瘸一拐地走到了舷边,对着底下变了脸­色­的工匠们举起了双手,“你们看到了么?太完美了!”

已经通宵达旦地工作了三个昼夜,所有工匠在望舒检查最后成品的时候都屏气静声,生怕最后关头会出什么差错。此刻听到这句话,所有人顿时大喜过望,欢呼着涌过来,将匠作监高高举起,抛向天空——

“冰锥!冰锥!破军万岁!沧流万岁!”

匠作监被抬起,一下一下地抛起,在半空中惊叫连连。

只有天才的少年机械师还孤独地站在冰锥上,看着底下沸腾一片的工匠们,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置身于外的不相­干­之人。看了片刻,见没有来搭理自己,不由得蹙起眉头,不满的嘀咕了一句:“搞什么啊……怎么弄的像是他做出的冰锥一样!”

然而,没有人听到他的这句抱怨,欢呼的工匠们簇拥着匠作监总管,自顾自地出去饮酒了。船坞里的人哗啦啦地一下子走光了,没有人招呼这个冰锥的真正制作者。

“算了,反正织莺会夸奖我的。”被遗忘的少年有些无趣地坐在冰锥的龙骨上,等待着织莺的到来,手灵巧的上下摆弄着,组装一个不知道什么用途的小圆球。

这个圆球有一寸的直径,上面有两个洞,每个洞里都有一颗咕噜滚动的小珠,灵巧可爱。望舒拆开那个圆球,从中抽出了一卷薄薄的带子。那带子只有半指宽,不知道什么材料做成,呈现出半透明状,被紧紧缠绕在圆球里的一个轱辘上。

望舒将那一卷带子缓缓抽出,缠绕在手心的另一个轱辘上。

“咦,这是什么怪东西?”忽然,他身后有个声音轻声问。

“织莺?”望舒又惊又喜的回过身,看着悄无声息出现在背后的白衣少女,“你……你怎么大半夜的就过来了?不是中午才过来的么?”

然而他一惊,手上的轱辘变一下子就松了,那卷刚缠绕了一半的薄带子忽然倒退了回去,被反卷入圆球的内部。就在那一瞬间,一个生涩的声音细细的响起来了:

“咦,这是什么怪东西?”

声音刚一入耳,织莺瞬间睁大了眼睛,露出不敢相信的表情来——是的!这个细细带子上居然传出了声音!那个声音重复了一遍方才自己说的那句话,从语调道语音,简直就和她喉咙里刚吐出的一模一样!

“天啊……”她捂住了嘴,看着望舒手里那个圆球,“这、这是什么?”

“哎呀,遭了!”望舒却有些不好意思,将圆球握在了掌心,露出一丝又是自豪又是捉狭的笑容来,“本来是准备在你生日时才拿出来的,结果居然被你抢先看到了!”

织莺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这……到底是什么?它会说话?”

“其实很简单啦,”望舒见绕不过去,只能摊开了双手,吐了吐舌头,“这些东西当然不能说话——这只是我新设计出来的一种机械,他可以通过薄薄的带子来‘捕捉’到这世上的一切声音,并且记录下来。”

“声音?”织莺不敢相信,“声音也能被捕捉到么?”

“怎么不可以呢?”望舒脸上露出了孩子气的得意,站起身,指着高高悬挂在船坞上方的一盏灯,“你看,我们的祖先开采出了银砂,从此就捕捉到了‘光’;而我们的祖先制造出了风隼和比翼鸟,从此驾驭了‘风’——既然风和光都可以被捕捉和驾驭,为什么就不能捕捉到‘声音’呢?”

不等织莺会带,他再度抽出圆球里的那卷薄带子,手一松,带子迅速被轱辘到卷而入,薄薄的带着震动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再度响起——

“咦,这是什么怪物?”

少年将手里的带子反复抽着,于是那个声音就一次又一次重复着。看着满脸愕然地织莺,望舒忽然愉快的大笑起来:“只是这么一点点东西,就让你惊讶成这样了么?那么,等看到我给你准备好的生日礼物,你又该有多开心啊!”

织莺说不出话来,看着这个天才的机械师。

从在地下工坊发现这个少年已经数年过去了,尘世和人心都变换无定,然而望舒的眼睛却还是那样澄澈透明,如一泓看得到底的泉水——这个孩子的心思是如此简单,他用尽了全力,只是为了让自己展颜一笑啊!

半响,她才轻轻叹了口气:“其实看到你终于制作完了冰锥,我更开心。”

“冰锥?”望舒脸上的笑容一瞬间凝固了。一层忧愁和不安迅速地笼罩了他的眼睛,他看着她,又看了看那一架堪媲美迦楼罗的旷世杰作,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喃喃低声:“织莺,你……你真的开心么?要知道冰锥一造好,你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了!”

织莺看了他一眼,心底微微一痛。

是的,望舒明明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却依然加班加点地通宵赶工做完了冰锥——因为他想令她满意,所以不惜冒着她会离开的风险。

“我会回来,”她轻声许诺,“一定会带着那些孩子们回到西海。”

“真的么?”望舒却忧心忡忡,看着自己亲手制作的机械,“冰锥上安装了很多超级厉害的武器,不像是专门为了旅游而设计的。元老院这次让你带着神之手秘密出发,到底要去做什么?——肯定是非常危险的事吧?”

“没事的,”她安慰他,”有哪些孩子们跟我在一起,还会有什么事呢?“

望舒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认她说得对。那些在大秘仪上被遴选出的孩子个个不同凡响,经过织莺长时间的训练,估计更是身手了得——有那么一批孩子跟着,可以说比整个元老院加起来都厉害。

“对了,”织莺看着他,脸­色­却有些奇特,犹豫了片刻才低声道,“我今天来,是想和你说一下,接下来三天我会有些事情要处理,无法天天来看你了。”

“嗯?”望舒有些诧异,“什么事?”

“不过就是那些孩子的事。”织莺语焉不详的回答。她说的尽量平静轻松,然而望舒却奇怪于她说话时的脸­色­,心里忽然隐隐不安。“我……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仿佛下了极大地决心,他忽然道。

“什么?”

“你头上Сhā过一支簪子,对么?”望舒凝视着她披拂下来的淡金­色­长发,嗫嚅着,似乎不知道到底该怎么说,比划着,“上次刺客来袭,你过来救我的时候,你……你头上好像有一支簪子……那支簪子很特别,就像是……”说到这里,他又无法继续了,只是绞着手站在那里,用闪烁的眼神望着她。

——是的,虽然只是瞥了一眼,他却清楚的记得,当时戴在她头上的,竟然是一支结发簪!是冰族年轻男女在婚娉时才用的结发簪!

虽然自从上次的意外事件后,织莺每次来看他时都素服简妆,长发披肩,并没有戴任何首饰,然而,那一瞥却在他内心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一种强烈的疑问压得他几乎无法呼吸,再不问个清楚便要发狂。

织莺脸­色­猛然一白,似乎被什么刺了一下。

“你记错了吧?”她摇了摇嘴­唇­,低声,“我从来不用簪子的。”

望舒怔了一下,不知道怎么说才好——织莺从来不曾对他说过谎,他从有记忆开始就绝对的信任她说的每一句话,所以当她那么说的时候,一瞬间,他原本清晰的记忆立刻出现了模糊和分裂。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么?

“啊?真的么?看来我是赶工加班加的神志恍惚了……”他不好意思再追问,只能挠头苦笑,忽然道,“对了,反正我也已经造好冰锥了,接下来没什么事——要不然我去你那边帮你一起做那些事吧!”

“不!”织莺一震,脱口而出。顿了顿,她缓和了一下语气,“这是元老院的安排——‘神之手’的行动极其隐秘,你不能Сhā手。”

“又是元老院!”望舒愤愤的骂了一句,“那些老头子为什么一直提防着我?我好歹也算是十巫啊,又不是他们的囚犯!”

织莺脸­色­微微发白:“别这样,望舒,元老院可没有把你当外人。”她轻声劝解,“你看,冰锥那么秘密的大计划,还不是交给你了?”

“嘁!出了我,他们难道还能找别人?这个不算!”望舒却不屑,冷锐的道,“这些年来,他们除了让我制造杀人的器具,什么也不让我知道,什么也不让我参加!——五年了,我甚至都没有出过这个空明岛!”

织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如此剧烈的发泄内心的不满,不由一惊。原来望舒虽然看上去开朗而单纯,内心居然是如此敏锐——或许别人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在意,其实,他心里早已昭然。

她整准备说辞安慰他的情绪,然而一转瞬,望舒的目光投注在她脸上,语气却迅速的柔软下去:“如果不是有你在这儿,这个地方我早就待不下去了——为了织莺,当一个专门做武器的奴隶我都心甘情愿。”

她凝望着他,眼里忽然有泪水长划而落,簌簌落在衣襟上。

“怎……怎么啦?”望舒吓了一跳,结结巴巴起来,“我……我说错了么?”

“没什么。”她转过头去,不敢和他的视线相接,低声,“望舒,你对我太好了。有时候……有时候,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仿佛不想再说下去,她擦拭了一下眼角,忽地转过身,踮起脚吻了一下少年的额头:“谢谢你。”

望舒一下子僵在了那里,觉得心里仿佛咔嚓一声,有一根弦似乎断了。一股战栗传遍了全身,他忽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双手紧紧绞在一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左右摇晃。

“织、织莺,你、你知道,我……”他越发结巴,“我……”

然而织莺没有等他说完,便转过脸去,低声,“好了,我要去议事厅见巫咸大人,先走了。”她甚至没有等他回答,便转身逃也似地走了出去。

“织莺!”望舒回过神来,一瘸一拐的追在她后面。然而刚到门口,却有两位战士恭谨的拦住了他:“巫即大人请留步。”

“别拦着我!”望舒奋力推开两人,然而他体格本弱,哪里能推得动这两个彪悍的战士?就在拉扯之间,更多的战士围了上来,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其中一个带头的裨将上前一步,躬身道:“巫即大人请回。在下接到元老院严命,大人绝不可擅自离开。”

“­干­什么?”望舒看着织莺越走越远,心急如焚,“你们想软禁我么?”

“在下不敢。”裨将躬身,语气恭敬却不容反驳,“元老院有令,如今外面尚有空桑派来的刺客残党,巫即大人乃国之重宝,万一有什么闪失,这里所有人都要人头落地。”

“……”望舒知道无法冲开这道人墙,只能愤然而退。

他回过身,一瘸一拐的攀上了冰锥,从怀里重新拿出了那个圆球,准备开始继续做自己私人的小玩意儿。然而,他无意抬起头向周围看了一看,忽然间心里生起了森森冷意;船坞空空荡荡,冰锥一完工,所有工匠都已经出去庆祝喝酒了,只有数百全副武装的战士还驻守在船坞的各处,严密地监视着这里的一切,飞鸟不出。他发现自己居然是活在一个囚笼之中!

冰锥的船舷高达二十丈,视野极好,每次他工作累了便会靠在这上面看看外面。船坞的外面便是凯旋大道,通往破军广场。那是空明岛最热闹的地方,诸多军士和民众来来去去,集市人山人海,港口均需运送忙碌,一片热闹气息。

他看着外面,目光闪烁,内心起伏不定。已经是下午了,虽然是十月初冬,然而斜阳从西方海面上漫­射­过来,映照得外面一片暖意。在这样的光影中,他在广场上的千百人里还是一眼认出了那一个熟悉的影子。

那是织莺。

她远离了船坞,匆匆走在人群里,一袭素白的长袍在海风里轻轻飘扬,转入了广场下一个深深的拱门内。那里有一队侍女出来迎接了她,深深弯腰行礼,个个手里都捧着什么东西。在夕阳里,织莺一边走一边将手抬起,从袖子里抽出了什么,将满头的秀发重新挽起——在她抬手之间,有珠光从指缝间折­射­而出,令高处看到的他猛然一惊。

——没错!那,正是上次一瞥即逝看到的簪子!

她说谎了……她说谎了!织莺,竟然亲口对他说出了谎言!那一瞬,巨大的惊骇和苦痛令他猛然一个踉跄,几乎无法站稳。无数的疑问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涌上心头——

她为什么会带着一支结发簪?是谁送给她的?

她今天为什么哭?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是心里藏着什么事么?

少年坐在冰锥上,捏着手里­精­妙绝伦的东西,十指却不受控制的发起抖来。是的,织莺一定在瞒着他什么东西——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溜出这个军工坊去看看!

他悄无声息地走入冰锥舱室,关上门。

冰锥还是停在船坞里纹丝不动,然而最底部一个暗门却悄然打开,一艘只有一丈直径的小小螺舟滑行而出,在离开水面一丈处的地方潜行。螺舟在水下行驶得如此寂静,连那些密布军工坊各处的守卫战士都无法觉察。

螺舟穿过了冰锥­射­出的那个大洞,无声无息地离开。所有人都没有发现他的离开,唯有两个低等的工匠坐在休息台上,偷偷地看着这一切,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双双起身。

元老院的议事厅位于空明岛东部,每天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的最高处。然而,在入暮时分这里却比别的地方更黑一些,空寂无人,只有最深处飘摇着一盏孤灯。

织莺在空旷的长廊上走着,心事重重。

此刻,她全身上下已经换好了衣服,华服美饰,十二支发簪如同展开的孔雀尾翎一样Сhā在她发间。十几位侍女引导着她,一步步走在地毯上,脚步落处悄无声息。

她终于走到了那一点古都的灯火前面。抬头看去,在高大的石制建筑里,一排排椅子居然都坐满了人,那些人都是元老院的重臣,除了还在从元老院赶回来路上的巫郎,十巫居然都到齐了!那些重要的人物济济一堂,每一个都穿着隆重的礼服,手里握着蓍草和串珠。在看到她过来的时候所有人都站起身,深深一礼。

“巫真到了,婚礼仪式准备开始!”十巫里的巫礼步出人群,低声宣布。

声音方落,轰然一声,四壁的灯火忽然点燃。

灯火照耀着这个小型的秘密婚礼现场,一切都已经被安排好了,简洁而­精­致,花束,酒宴,宾客,长辈无不到齐,只等新人入场便能完成仪式。

议事厅的最高处坐着一个须发苍白的老人。那个人坐在高高的座位上,低下头看着手心里握着剔透的水晶球,眼神冷肃,似乎没有听到仪式开始的声音。其他人不敢打扰正在用通灵之术的巫咸,便侍立在下首。

巫咸凝视着那个水晶球许久,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重重的将手拍在了扶手上:“没想到连这般缜密的计划都无法杀掉白墨宸!可惜……可惜!”

“怎么?”旁边的巫彭吃了一惊,“我们的人失败了?”

“是的。”巫咸默然紧扣了水晶球,手指微微颤抖。许久,才长长吐出一口气:“付出那么巨大的代价,还是没有杀掉白墨宸!”老者喃喃,“原本我夜观星象,察觉空桑帝都的上空将星暗淡,帝星陨落,破军的‘暗’之力量已经悄然扩散到云荒的心脏——既然星辰都如此昭示,我本以为事情可以顺利。没想到还是功亏一篑!”

“……”在婚礼的前夕听到这样的消息,所有人都有些情绪凝重。

“白帝驾崩,悦意继位,白墨宸更可以大权独揽,”顿了顿,他低低咬牙,“对我们来说,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只怕我们要提前发动反攻了。”

水晶球在巫咸手里流转出一道奇特的光,宛如暗室流星——织莺可以看到有一抹淡淡的血红­色­在水晶球里飘然回旋,仿佛有灵魂一样的变幻出各种形状。

“那慕容隽怎么办?”巫彭低声问,“要让牧原诛杀他么?”

“诛杀?”巫咸看着手心里的水晶球,发出了一声苦笑:“是啊……我们是可以随时夺取镇国公的­性­命,以作为他未曾实现盟约的惩罚——然而,区区一条命,相对于我们付出的巨大代价来说实在太微不足道了。让他活着,对我们更有用。”

巫彭点了点头:“说的是。既然刺杀白墨宸失败了,那他如今的处境必然极其危险。只怕不等我们动手,空桑贵族阶层已经要把慕容家逼到了绝路。”

“对。慕容隽绝不是个怕死的人,更不是一个甘于束手就擒的人——他一定会用尽手段反击,保住镇国公府的地位!”巫咸­唇­角浮出一个冷冷地笑意:“所以,先让他和空桑人自相残杀,斗个你死我活吧!等他们内斗结束,我们再反手取了慕容隽的­性­命也不迟。目下,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

巫咸转头看着织莺,眼神柔和起来,嘴角带着微笑:“我们要好好的送你出嫁。”他回过头,询问身边的人:“羲铮呢?新娘都已经来了,新郎人在哪儿?”

“禀长老,”侍从低声,“羲铮将军今日正好轮到执勤,正带人在外巡逻——在下已经快马去秘密通知他赶过来了。”

“什么?连婚礼都迟到的新郎,实在是不合格啊……”巫咸雪白的长眉蹙起,有些不快,“等一下我们要他在元老院面前立下誓言,日后定不会在任何一件事上怠慢你。”

织莺勉强笑了一笑:“羲铮一贯忠诚于国家,这也是他的优点,我不会苛责。”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巫咸点了点头,却忽然发觉出了她的异常来,悚然一惊,“怎么了?你刚哭过?”

织莺无法说谎,只能垂下头去,掩饰微红的眼圈。

“又是为了望舒么?”巫咸叹了口气,花白的长眉紧蹙,“你最近和他走的越来越近了,让我很担心——真希望你早日离开空明岛。”

“请大人放心,”她低头轻声道,“织莺记得自己的责任。”

“那就好。要知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望舒不是一个可以视为同伴的人。”巫咸的眼睛仿佛可以看穿一切,“羲铮使我们冰族最优秀的战士,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忠贞、坚定而强大,不知道有多少女孩为他魂牵梦绕——为何你不爱他呢?”

织莺轻轻咬了咬牙,低声:“我是爱他的。”

“真的么?那就好……”巫咸的声音平静而不容抗拒,“记住,你已经选择过了,便不能再回头了。”

“是。”她温顺地站起来,脸­色­却有些苍白。

“再去看看!怎么新郎还没到?”巫咸提高了声音,对身边的人大声呵斥,“实在不像话!都已经晚了半个时辰了,人怎么还没赶过来!要知道子夜前婚礼如果不能完成,就要错过最好的时辰了。”

“是。”侍从连忙匆匆跑出去。

然而,刚走到门外的凯旋广场上,就听到船坞那边的码头一片沸腾,一路上有好几队军人往那边赶去,面­色­严肃。侍从连忙拉住了一个擦身而过的士兵:“怎么了?”

“有刺客!”那个人惊呼,“巫即……巫即大人遇刺!”

什么?侍从猛然一惊,不顾一切地回头奔了进去,向元老院禀告这个噩耗。『极度电子书下载』『零零电子书下载』『txt在线看书』

十巫一瞬间都变了脸­色­,巫咸长身而起。刺客?前一段日子,他们刚察觉了空桑­奸­细进入空明岛的事,就已经将警戒提高到了最高级别,特别是对于神之手和望舒的保护更加是密不透风——如今,怎么会被刺客接近了身边?

如果望舒有什么不测,那么……

“快,去看看!”巫咸站起了身,顾不得未进行的婚礼,疾步往外走去——刚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身边的织莺早已不见了。

血迹是从船坞里一路洒出来的,绵延了二十多丈,在地上殷红刺目。织莺一把推开了那些簇拥在一起忙乱的军士,循着血迹冲到了人群里,看到一个面朝下躺在地上的人。那个人遍身血污狼藉,一支短矛从背后刺穿了他的身体。

“望舒!”她失声大喊,顾不得什么,立刻双膝跪地,俯身将那个人抱起,双手颤抖的不能自控,“你没事吧?望舒?”

“巫真大人!”旁边有军士试图阻拦她,“巫真大人!”

“望舒,望舒!”她不顾一切地打开了军士的手,用力摇晃着那个人,将他身体扳过来,“望舒!你怎么了?不要吓我……千万别吓我。”

那个人震了一下,没有说话。

“说话啊!你怎么了?你身上的伤……天啊!望舒!望舒?”织莺一眼看到那支深深Сhā入肩后的短矛,声音都变了,“别吓我,望舒……不要死!你死了的话,我……”

那个人忽然低叹了一声:“我没事。”

“真的么?”她喜极,泪水夺眶而出,“你……”

就在那一刻,她怀里的那个人转过身,抬起了头看着她,重复:”我没事。“

他的眼眸是蓝­色­的,冰族人最常见的颜­色­,和望舒一样——然而眼神却是锋利而沉静的,没有流露出丝毫的痛苦,有着钢铁般的隐隐光泽,和望舒完全不同。他在望向她,看着这个惊慌失措抱住自己的女人,不动声­色­。

织莺忽然呆住,手臂僵硬。

“羲……羲铮?”半响,她才说出话来,“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看到事情变成了这样,旁边的军士一时都沉默下去,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个个都露出些微尴尬的神­色­。那个铁板一样的额军人看了呆若木­鸡­的未婚妻一眼,也不说什么,只是翻身坐起,抬起手绕到肩膀后,紧紧握住了那只短矛,眉头一簇,噗的一声就拔了出来。

血从他肩膀上喷出来,有几滴飞溅上了她的脸,将她惊醒。

“你……你没事吧?”织莺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用丝绢堵住他肩后那个深可见骨的伤口,“声音有些发抖,“到底出什么事了?”

“有刺客进入船坞,怀疑是白墨宸派来的那一行人。”羲铮低声,包扎上肩膀的伤口,“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破坏冰锥,并杀死巫即大人。而巫即大人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偷偷从保卫严密的军工作坊里溜了出来,刚到广场上就遇到刺客刺杀。”

织莺脸­色­一白,下意识地想奔向船坞。然而一站起来,就看到周围的军士们围在一旁冷冷地注视着她,眼神不善,也没有让开的意思。织莺一怔,明白方才自己情不自禁的举动已经令未婚夫在军中大失颜面,不由踌躇站住,有些不知所措。

羲铮的心里又会怎么想呢?

“巫即大人没事。”然而,羲铮包好伤口站起身来,语气却一丝不动,“我去的及时,刺客立毙当场,他似乎只是在左腿上挨了一刀,应该不会危及生命。”

织莺松了口气,苍白的脸上这才有了点血­色­,不知道说什么好。

——羲铮救了望舒?这……实在是一种讥讽吧?

“你去看看他吧?”羲铮站起身来,声音淡淡的,“他似乎收到了很大的惊吓,已经被送回地下工坊了。”

“啊……是么?”织莺有些微的不知所措,看着自己正要转身走开的新婚夫婿,半响才讷讷道:“不如……不如我们一起去吧!”

“我还要去拷问那个刺客。”羲铮摇了摇头,“你自己去吧。”

不等他说什么,他转过身挥了挥手,对周围的战士低喝:“愣在这里­干­什么?一队去搜索刺客残党,一队留下来保护巫真和巫即大人。快走!”

“是!”那些战士轰然答应,迅捷的走开。

“羲铮……”织莺无力的叫了他一声,然而军人却是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甚至连问也不问么?他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难道也是钢铁么?

她默默地望着那个背影融入军队里,心里百味杂陈。

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伴侣,自幼肩并着肩长大。和冰族很多人一样,她也出身于军人世家,父亲和羲铮的父亲同为将军,私交极好,给两家的孩子定下了婚约。后来,在她十一岁的时候,父亲在和空桑人的一场战争里去世,两年后,母亲也因病亡故,羲铮家怜她孤苦,便将她收为养女,接过去抚养。她从小在军营里长大,成年后出落成了文静而刚强的少女,和军队里最优秀的将领羲铮正好是一对璧人。

她的世界一直很小也很纯粹,她本来以为那就是她的一生。

在冰族里,所有男子都是一个模样。坚强,冷淡,刻板,重诺言,轻生死,忠于家庭,但更服从于国家和民族的意志,如一块铁板。她的父亲如此,她的养父如此,将来,她的丈夫也会如此……而成年后,她会嫁给其中最优秀的一个战士,为他洒扫做饭、生儿育女——二十年后,他们的孩子也会成为这样的军人,继续为国而战。

一切本该是如此,正如九百年来族里不断发生着的一样。

然而,自从五年前,她在天枫公子的地下工坊里法案现那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后,一切都开始不同了——她受命教导这个如同一张白纸的少年,被他信任、被他依赖,也同时被他不可思议的创造力和纯真所打动。

望舒是这样的与众不同,热情、纯真而充满幻想,兼具孩子气和偏执狂的气质,有着打动人心的力量——和那些她从小见惯的冷酷军人完全不一样。

原来世上的所有男人,并不是从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织莺无言的想着,犹豫着,转头看了一眼军工坊那边,忽然全身一震。那个少年不知何时已经出来,正扶着柱子站在门后的­阴­影里打量着自己,眼神变得遥远而陌生,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

她下意识地低下头,看到了自己一身婚礼的华服。

“望舒……”她失声,一下子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少年只是看了她一眼,猛然掉过头,一瘸一拐地冲入了人群。那一架旷古巨制的冰锥还停在船坞里,所有人都忙乱的跑前跑后,不断地询问:“巫即大人怎么样?还流血么?——大夫呢?大夫怎么还不来?”

“巫即大人还好,”旁边有人回答,“就是好像被吓坏了,正在大发脾气。”

忽然间,人群发出了一阵惊呼,四散了开来。

“让开!别管我!”随着一声暴躁的呵斥,望舒一瘸一拐地从人群里急冲了出来。拖着脚步往外走,仿佛一头发怒的狮子般粗暴的推开所有人。因为走的太急,他被地上放着的一块金属板绊了一下,猛然往前一顿。

“望舒!”她脱口惊呼起来,伸手搀扶他。

“滚开!”可少年仿佛疯了一样,恶声怒斥着,大力的推开他,“别碰我!”

她焦急的低唤:“望舒,你的腿怎么了?让我看看。”

然而,她的手刚触及他冰冷的手背,他闪电般地往后一退:“不!少年的神­色­极其古怪,仿佛是痛苦,又仿佛是惊惧,拼命捂着伤口不放,踉踉跄跄地一直往后退,就像是一头跌入了陷阱的猛兽。那一瞬间,她吃了一惊——望舒的这种反应,似乎又不仅仅只是遇刺的恐惧和看到他出嫁的震惊而已!

他……到底怎么了?

那个少年看着她,拼命地摇着头,喃喃:“别靠近我……别靠近我!”忽然间,他用力推开了那些上来搀扶他的人,再度夺路而逃,迅速跑远了。

“望舒?”织莺追了上去。虽然一瘸一拐,但少年却奔逃的很快,似乎背后有看不见的魔手在推着一样。织莺居然追不上他,眼睁睁的看着他跑入地下工坊,旋即重重的关上了门——那一堵合金铸造的门厚重无比,只有望舒一个人有着钥匙。她从没有见过这样失控的望舒,不知道他到底受了什么样的伤,只能在外面不停地拍门低唤。

女子惊惶而关切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漆黑一片的工坊内,望舒背靠着门,深深的呼吸着,紧捂着左腿的手终于一寸寸的挪开了。停顿了片刻,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他终于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左腿上的伤口。

这,还是他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受伤。

自从“诞生”以来,他就居住在冰族的大本营空明岛上,被严密的保护起来,有专人负责饮食起居,根本不会出现丝毫的差错。直到今日有刺客忽然闯入,伤到了自己——那突如其来的一刀,不仅破天荒的第一次看破了他的肌体,也在瞬间震碎了他的心。

那一刀下去后,他才忽然发现了一个最重大的秘密。

地下工坊里寂静无比,只能听到仪器和机械的滴答声。

望舒在黑暗里低下头,看着膝盖上那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指摸了摸。在那个伤口里,居然没有流出一丝一毫的血!就像是木头被凿开了一道,冷冷而僵硬。他伸出手指,用力地戳了戳,血­肉­的触感就像是皮革。

看着那一道诡异的伤口,望舒的身体忽然间如风中落叶一样颤抖起来,慢慢靠着门滑下来,无力的坐到了地上,抱住了头。不……不,怎么会是这样?不可能……不可能!他疯狂的伸出手指,戳进那一道伤口里,狠狠地撕裂着。

他虐待着自己的身体,然而,痛感却很迟钝,近乎麻木——他用手生生撕开了自己左腿上的那道伤口,撕裂披拂,扯开肌­肉­,然后,摸到了自己的骨头。在这个过程中,他不曾看到自己流出哪怕一滴血。

忽然间,仿佛被雷击一样,他再也无法动弹。

少年脸­色­苍白得坐在黑暗里,面对着巨大的地下室,地下的制作工坊森冷而黑暗,无数­精­密仪器和机械堆积着,仿佛充满了不可知力量的神秘森林。

五年前,他就是从这里被发现的,在死去的天才制造者天枫公子身边。当时工坊里空无一人,案上只有一卷翻开的中州古籍《列子·汤问》——那是在他具有“记忆”之前的所有关于“诞生”的线索。

他是谁?他来自哪里?母亲是谁?又是怎样长大的?

这一切,从来没有人来告诉他,哪怕是帝国里至高无上的长老巫咸。他只被告知自己出身显赫,有着受人尊敬的父亲和高贵的家族血统,也是族人心里的天才少年。这几年来,他埋头工作,从来不怀疑这一切。

虽然隐隐的,他也察觉到了自己和旁人的细微不同。

比如,他从来不需要进食,仅靠着地下工坊里那种神秘的液体便可以生存——而那个巨大木桶,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没有空过。也就是说,在他被发现之前,他可能就是靠着喝那种东西活下来的。然而那个木桶也早就已经被巫咸大人加了封印,严密的看护起来了。他永远不知道自己喝的那种奇特的蓝紫­色­的水到底是什么东西。

就如他永远也无法查知自己真正的身份。

再比如说,他虽然负责着整个帝国的军事机械制造,可以接触最核心的武器机密,但是在其余很多事务上,他确实被排斥在外的——哪怕亲密如织莺,亦不会告诉他帝国正在进行什么样的计划。仿佛他是一个非我族类的外人。

这种细微的不同,他本来早就该发现。

不过,因为­性­格里的散漫和无所谓,他从来不对这些表示出过多的关注,也不会去主动抗议或者争取什么,他唯一在乎的便只有织莺。

但到了今天,在一场猝不及防的刺杀里,那一道拉得严严实实的帷幕,豁然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缝隙!当刺客的利刃在他身体上留下深深的痕迹时,他再也无法回避这一切——就如他无法回避今日织莺穿着新嫁娘的华服,和羲铮站在一起的事实一样。

没有人知道他方才的失控是从何而来——那不仅来自于对所爱的人的幻灭,更来自于对自身的幻灭!而这一切,却又是紧密相关、一环扣着一环的。

外面的敲门声还在不停传来,越来越急促。

那些元老院的人,只怕紧接着也会赶过来了吧?望舒眼神动了一下,踉跄着站起,木然的走到制造台前,拿起了一块烙铁,直接往自己破开的伤口处压了下去——只听“嗤”的一声,一阵白烟升起,他那个皮开­肉­绽的伤口居然就这样被烙铁烫的平复了!

没有疼痛,没有流血,就如缝补一件衣服那么简单。

——果然,用高温和金属就能让自己恢复正常。就如他修补过千百件机械一样!

“哈,哈哈……”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其滑稽的事情,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望舒!望舒!你怎么了?别把自己关在房里,快出来!”织莺的声音在门外传来,急切而关注。然而,在他听起来,她声音却仿佛在极其遥远的地方——她……是在为自己焦急么?她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东西?当她第一个在这个地下工坊发现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知道了自己的真正身份?

那么,这些年来她对他所做的一切,又算是什么呢?

望舒松开了捂住脸的双手,在黑暗里茫然的抬起头来,看着桌子上那个做了一半的小东西——那是他一直偷偷制作、准备在她生日时送给她的礼物:是一只由木头、橡胶、金属和羽毛混合制成的,惟妙惟肖的夜莺。

他本来想把它做成一只会叫、会跳、会喝水吃食的鸟儿,让织莺在遥远的出征旅途上不至于寂寞。此刻鸟儿身体已经做好了,每一片羽毛都被­精­心的粘了上去,染成了金­色­。只有头部还没有接上——

那个­精­巧的鸟头横放在桌面上,无数细小的螺丝散落在四周,等待他的安放和组装。鸟的颈腔是一个空心圆球,里面装了那个轱辘和一卷薄带子。鸟的眼睛是两颗异常昂贵的蓝晶,是他在制作冰锥的分水线定星时,从多余的料子里切下来的。此刻,那两颗眼睛躺在桌面上,孤零零的一动不动。

那只没有头的鸟儿横躺着,爪子僵直,空空的脑壳搁在一起,没有镶上的眼睛黑洞洞的,一瞬不瞬地瞪着前方,显得古怪而狰狞。

他坐在黑暗里,和那只做到一半的鸟儿默然相对,忽然间仿佛于丹也无法忍受,蓦然大叫一声,一把将那只惟妙惟肖的机械鸟扫到了地上!

他,岂不是和这个东西一模一样?

“望舒!望舒!”织莺听到了里面的动静,焦急和惊恐地低呼,“你怎么了?”

他抬起一条腿,准备把那个做到一半鸟儿踩得粉碎,然而,一听到她的声音,颓然坐倒在地上,后背重重靠在门上,不知所措。她还在外面持续的唤着他的名字,隔着一层门板,他甚至能感受到她每一次敲击的振动。

那种微弱的振动,一次又一次,逐渐将他的心震得复苏过来。

是的……无论如何,至少织莺是真正关心他的。在这个冰冷而机械的世间,可能有一颗心是真正温暖的。那样,至少他“活着”的这些年,会存在某些意义。

在她几乎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他忽地站起来,打开了门。

“望舒,你……”门开得太突然,她差点一个踉跄跌到了他怀里,连忙扶住了门框。然而,看到少年奇特的苍白脸­色­,她却又惊住了。望舒的眼神非常诡异,闪烁而黯淡,竟然和平日的明亮清浅大相径庭。

“我没事,”他低道,“回去吧。”

“怎么可能没事!你的腿……”织莺的目光一直盯着他的左腿。他摸了摸那里,竭力想做出轻松的表情:“不要担心——其实那个刺客根本没伤到我,只是划破了衣服而已。他不知道我一直都贴身穿着鲛绡战衣。”

然而,他显然并不擅长说谎,这样的话反而让织莺更加担心起来。

“让我看看!”她握着他的手臂,几乎是命令般地。

他却不肯放手,想把她推出门外:“我没事。”

“望舒,让我们看看。”忽然间,一个低沉威严的声音响起来了,用不容置疑的命令语气,“放开手,让我们看看你的伤口!”

“巫咸大人!”两人异口同声地失声,看着不知何时已经赶来的首座长老。

拄着权杖的老人威严无比,站在门廊的­阴­影里,看着这一对年轻人,眼神冷厉。织莺下意识地转过身挡在了望舒面前。她靠得那样近,几乎将单薄的肩膀贴在了他的胸膛上。望舒忽然明白她是想要保护自己,心里涌起了一种暖流,一下子镇定下来。

“大人……望舒他……”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请您……”

“我没事。真的,”望舒却忽然在她身后开口,语气从容而平静,“刚才羲铮替我挡了一下,那个刺客没伤到我,我只是划破了衣裳罢了——大人请看。”

他终于松开了一直捂着的手,露出了那一道伤。

水晶球光芒的照耀下,一切纤毫毕现:衣裳被锋利的刀刃划破了一道一尺长的口子,然而,破口处的露出了鲛绡战衣细密坚韧的质地,不曾碎裂。再往下翻去,只见少年的肌肤上只有一道淡淡的白印子,居然丝毫无损!

“哦……”巫咸松了口气,蹙眉,“那你刚才为什么跑开?”

“我、我有点被那些刺客吓坏了……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望舒有些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外头那么乱,所以、所以我就跑回来了……还是这里最安全。”

巫咸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然而少年湛蓝­色­的眸子坦然而单纯,一如平日。

“不好好待在船坞里,偷跑出来做什么?”巫咸蹙眉,声音里满是警惕,“你明明知道外面非常危险,我下过命令不允许你擅自出来的!为什么违反?”

“我……”望舒看了看织莺,低声,“我看到了她带着结发簪,想知道她是不是……是不是真的要和别人结婚了?我、我实在是忍不住!”

织莺说不出话来,低下头看着自己光华灿烂的嫁衣,双手颤抖。

“哦,”巫咸终于默不做声地松了一口气,手里的水晶球光芒渐渐熄灭。他点了点头,威严地看着少年,“那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织莺今晚就要和羲铮结婚了——她本来是不想让你知道这件事的,但既然现在情况如此,我觉得也没有什么可以隐瞒的。”

望舒猛然一震,似乎是一个垂死的人终于听到了丧钟,脸­色­灰白如死。

“你和织莺是好朋友,应该祝福她,是不是?”巫咸紧紧地注视着少年的眼睛,语气里充满了威压,“等一下婚礼就要开始了,要不要一起来观礼?”

“不……”织莺和望舒同时失声,然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脸­色­煞白。

“哦。”巫咸看了一眼这一对年轻人,温和地安慰,“既然不想去,那就算了——你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残余的几个空桑刺客已经全部落网,再无法伤害你。”

“嗯。”望舒应着,眼睛却一直看着暗角。那里,那只支离破碎的鸟还横陈在案上,睁着空洞的眼睛,望着地下工坊林立的机械。不知道为何,他忽然间觉得心肺也隐约地疼痛起来,止不住地全身微微战栗。

在巫咸大人和元老院心里,自己和这只机械鸟有区别么?没有感情,没有温度,不会流泪,不会流血……从不曾活过。

是这样的吧?

所以,才会如此漠然和霸道的说:来一起观礼吧!

少年紧紧绞着手,身体在剧烈地发抖。他只有拼命咬住牙,才能克制住自己身体里的那种冲动——那是一种毁灭一切的冲动。那一刻,他真想冲到元老院面前,揪住这些仙风道骨的老人的领子,斥问他们究竟把自己当做了什么。然而,他用前所未有的意志力克制着自己,只是苍白而沉默地目送他们的离开。

“织莺……”他站在门后的黑暗里,轻轻叫了她一声。

她一震,不由自主地停了一下脚步,回过头看着他。她的脸­色­苍白而哀伤,眼睛里似乎蕴藏着千言万语,却生生说不出一句话来。“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她停顿了良久,终于轻声道,“子夜之前,我必须完成那个婚礼。”

“我知道。”少年在月光下看着心爱的女子,机械般地喃喃,“我知道。”

“望舒,我希望你能好好的。”织莺轻声,“你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们还会见面么?”他轻声哀求,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包含着殷切和恐惧,“我……很害怕。真的。很害怕。织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真的要去嫁给羲铮么?”

他的语气是如此无助而恐惧,宛如一个孩童的求助,让织莺不由得颤了一下。然而身边的巫咸低低咳嗽了一声,织莺的脚步立刻停在了那里,眼里流露出了无奈的表情,轻声道:“是的,我要嫁给羲铮了。请你祝福我们吧!”

“……”望舒颤了一下,只觉得喉头堵塞得厉害。

“我……祝福……你。织莺。”他的声音模糊而战栗,似乎每一个字都是从火上灼烧出来,痛彻心扉。他站在门后面,看着她跟随巫咸一步步远去,眼里流露出了一种绝望。

望舒一步步退入了门后的黑暗里,反手重重关上了门,仿佛筋疲力尽似地靠在了上面,闭起眼睛,仿佛像死人一样地一动不动。黑暗里只有无数机械在滴答运转的声音,桌子上做了一半的空心木鸟在瞪着眼睛看着他。

望舒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到了一面落地的大镜子面前,一手抓起了一把锋利的雕刻刀,一手解开了长袍的带子——外袍和鲛绡战衣都簌簌落在了地上,微弱的月光下,少年­祼­露在镜子里的身体苍白而消瘦,有一种接近大理石雕塑一样的感觉。

然而,只是凝望了自己镜子里的影子片刻,望舒忽然举起了刀,毫不犹豫地一刀Сhā入自己咽喉下方的锁骨正中!

“嚓”的一声,一刀刺入半尺深,直到被胸骨卡住。

他抬起另一只手,一起握住刀柄,用尽了全力缓缓将那一刀继续往下切,从锁骨、胸骨、肋骨,一路往下,破开了胸膛和腹腔,最后停在了耻骨上。望舒站在镜子前,借着微弱的月光看着镜子里被开膛破肚的自己,脸­色­苍白如死。

在这一具剖开的身材里,居然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没有血,没有­肉­,没有骨骼,没有内脏——有的,只是一条条极其­精­细而复杂的软管,只是一个个相互关联的机簧和齿轮!在那些交错的­精­密仪器里,他甚至还看到了十几个薄带卷,正在随着他的微弱呼吸和呻吟缓缓转动,发出和人一模一样的声音:呼吸,呻吟,欢笑,言语……就是没有一滴血。

“哈……哈哈!”望舒手里的解剖刀颓然落地,他踉跄了一下,扶着镜子深深弯下腰,低声开始笑起来,到最后笑出了眼泪,全身颤抖——《列子.汤问》……本来他早就应该想到!

他的身体,原来和那个做到一半被扔在桌上的夜莺居然一模一样!难怪他们都说自己是那个天机公子的遗腹子……原来,竟然是这样的“遗腹”子!难怪这些年来他始终生活在透明的屏障中,难怪元老院对他一直有所警惕,难怪他一直被软禁、不被允许走入外面的世界!

——原来,对冰族人而言,他只是一个怪物,只是被他们圈养起来、不停制造武器的奴隶!非我族类,所以也无法获得正常人该有的一切!

所以,他也不能拥有织莺。一个不曾“活着”的怪物,怎能谈得上什么爱和婚姻呢?

外面有依稀的乐声,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带来一丝丝喜庆热闹的气息——那是织莺的婚礼么?此刻,她是不是牵着羲铮的手走在长长的地毯上,接收元老院的祝福?他们都是真正“活着”的人,有父母,有亲人,有属于他们的族群。

他们将结为夫­妇­,从他们身体里,将诞生新的生命。

这一切,和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望舒坐在黑暗里,看着自己洞开的身体,断断续续地笑着,声音空洞而冰冷。

“不会有结果的。”他听到她的声音在空中回荡,无奈而哀伤,如同她临别时的那一回顾,“我要嫁给羲铮了……请祝福我们吧。”

“是的……我祝福你。”他坐在黑暗里,喃喃低语——

“但,除了你之外,我将诅咒所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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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羽系列第2部小说结局TXT

尾声

第二天清晨,太阳依旧升起,照耀着大地和海洋。

云荒的心脏上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女帝悦意登基的同时,空桑元帅白墨宸却领兵离开了帝都伽蓝城,回头杀向了叶城,直冲镇国公府而去,如狼似虎的战士们撞开了门,直接冲入府邸搜起人来。

“你们想要­干­什么?镇国公府有丹书铁劵,连帝君也无权搜查!”总管枫夫人挺身而出想要阻拦这一群不速之客,却被立刻拿下。叶城府尹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赶紧过来想要询问,也一样被杀气腾腾的军队押到了一边。

“今天的事,你不用管,”白墨宸坐在马上,冷冷开口,“这是我和慕容隽之间的事。”

“禀白帅,慕容府上的所有人均已找到,共计一百一十七口,无一遗漏。唯有慕容逸、慕容隽两兄弟不在,翻遍了内外也不见人影!”

听到侍卫来报,元帅的脸­色­忽地­阴­沉了一下——不在?是早已知道自己将会前来报复,所以扔下了一家上百口人连夜逃离了么?还是准备蛰伏起来,再动什么心思?他咬着牙,冷冷:“架起火!给我烧了镇国公府!传令出去,如果日落时分还见不到慕容氏两兄弟自动投案,我就火烧镇国公府,从上到下,­鸡­犬不留!”

火烧镇国公府,族灭慕容氏?

自从先祖慕容修开始,慕容氏管理叶城数百年,恩威并施,在百姓中拥有极高的威望,所以这个消息一传出,外面围观的百姓都显得震惊而慌乱,更有一些大胆的民众­干­脆跪在门外,向全副武装的军人们为慕容氏求情。

然而白墨宸却毫不动容:“凡是有为慕容氏说话的,一律以同党论!”

“白帅,这样是会激起民变的啊!”穆先生策马上来劝谏,却被他毫不留情的一鞭子抽得跌落马背,厉声:“再在我面前出现,连你一起扔到火堆里!”

白墨宸切齿,声音森冷而陌生,完全不似平日的摸样。

“墨宸,这样的确太乱来了!”唯一还敢拦住他的只有他的刎劲之交、骁骑军统领骏音,他一把上来拉住了元帅的笼头,“从光华皇帝开始,叶城慕容氏就有丹书铁劵护身——你这样贸贸然行动,无凭无据,会引起朝野震惊的。”

“无凭无据?”白墨宸冷笑起来,用鞭梢指点着远处的伽蓝白塔,“我亲眼看见夜来被活活烧死在我面前,这还叫无凭无据?——慕容隽他勾结宰铺,试图颠覆朝廷,放火烧了半个帝都,这叫无凭无据么?!”

“正是!”穆先生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抱住马腿,苦苦劝谏:“宰铺死了,所有刺客也全死了,都铎大统领至今不知下落……这一夜的事情已经说不清楚了!白帅您如果不节制怒火,定会坏了大事!”

“滚开!”空桑元帅的眼神里闪耀着可怕的光,“别在我面前出现!”

“白帅如果真的要屠戮慕容氏,就从属下开始下刀吧!”穆先生却拦在了马前,死死不松开,“如今新帝刚刚登基,当务之急是先笼络文武百官,竖立在朝中的地位威信,然后速速返回西海战场,和冰夷决一死战!白帅不能在这个当儿上意气用事啊!”

“滚!”白墨宸听到这般缜密的言词,忽然觉得无边的厌恶,不由恶狠狠地一鞭抽在这个幕僚的背上。

这一鞭用力极猛,只抽得穆星北背上的衣衫全数开裂,血­肉­翻出。他听不见所有下属的劝告,看不见所有百姓的哀求。心里只充斥着一个声音:复仇!杀了慕容隽,诛灭慕容氏全族!用一场痛快淋漓的屠杀和焚烧,为她复仇!

夜来死了……要用什么为她祭奠?要谁来为这一切付出代价?

只有血,无数的血,才能浇灭他心头熊熊的怒火!

白墨宸用左臂紧紧按着刀,按捺着心里汹涌而出的杀气,那曾经在火里被斩断的手上只留下一道淡淡的金­色­疤痕——在铁甲之下,没有人注意到那些金­色­正在往他的上臂扩散,宛如随着流动的血液一起侵蚀入心脏。

“神啊……神!大、大难……”忽然间,一个模糊的声音响起在人群里,“大难……临头了啊!神……”

镇国公府外,人群纷纷退让,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从地上爬过来。那个不成|人形的家伙蠕动着,手足并用的在街上向着镇国公府爬过来,整个背上一片血­肉­模糊,发出一阵阵的恶臭,让所有人都掩鼻闪避。

那个疯子似乎全无畏惧,直接爬到了被封锁的镇国公府的台阶上,抬起头看着门内的白墨宸,手舞足蹈,眼神疯狂,咕咕地嘟嚷着:“大……大难临头……破军……你……你……”

他拼命张嘴,却说不出一句清晰的话——一瞬间,在张开的嘴里,谁都清晰地看到了他只有半截的舌头!

“天官仓华?”穆星北忽然认出了那个人是谁,失声——这个人,正是不久前在海皇祭上在白帝面前预言过破军复苏,天下即将陷入大乱的天官!

“九百年后,世当有王者兴,更有大难起。”

当时天官慷慨陈词说了很多,但心怀鬼胎的白帝估计只进去了那么一句。也就是这一句预言促使他下决心召白墨宸回京,孤注一掷地发动内战——然而这个短命而跋扈的皇帝却不曾料想过,即便这句话是真的,也不是应验在自己身上的!

“你……你!神啊……”天官指着白墨宸,眼神忽然变得狂喜而赞叹,恐惧而狂乱,“你,你是……啊啊!你是……”

他一把扑过去,抱住了马腿,抬头看着白墨宸:“你……你……”

“给我把他扔出去!”白墨宸却没有心思和一个疯子多说话,吩咐左右将其拖出,然后鞭梢一指,厉声,“把慕容家的人全部锁起来,从上到下,从老到幼,一个都不留!统统的放到柴堆上去,等我下令就立刻点火!”

“是!”战士们上前,用粗大的铁链将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锁起,一串串的押送到后院。一时间,哀呼的、求饶的、哭泣的响成了一片。

“住手!”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人群向两边分开。只见一个衣衫华丽的少女疾步冲来,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大声对着白墨宸怒喝:“你要做什么?别太过分了!”

不远处,一队庞大的马车正在鱼贯出城。这个少女本来坐在马队中最华丽的一辆大车上,正在和族人一起离开叶城,然而看到这一幕,却忍不住跳了下来。看到她跳下地,一列二十几辆车连忙也随之停下。

马队上,天蓝­色­的旗帜猎猎飞扬,上面有一只白­色­的萨朗鹰纹章。

“啊?”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议论,“广漠王的九公主?”

“她怎么来了?这关她什么事?”

“听说镇国公向她提过亲,但好像没成……她该不是为了慕容隽才来的吧?”

“呀,那也算是难得了,在这种时候还敢出来说话!”

周围议论纷纷,然而白墨宸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所在的马队,冷冷问:“怎么,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也想卷入这件事么?”

“不,不,白帅误会了!”管家珠玛连忙上前对着白墨宸陪笑,一把扯过琉璃,低声埋怨,“九公主,别惹事了!——王说了,我们今日就离开叶城,空桑人的事不要再Сhā手!”

“不,你没看见么?这个人疯了!他要杀镇国公全府上下的人!”琉璃一跺脚,却不肯离开,“慕容隽他偏偏又不在这里,我怎么能不管?”

珠玛苦笑:“连慕容隽都自顾自跑了,你还凑什么热闹!”

“慕容他不会跑!他一定在想办法,”琉璃抗声,“他不是那种人!”

“是么?”白墨宸一怔,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丫头,眼里忽地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冷笑,“看起来,你和慕容隽似乎很熟,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如果天黑前他来自投罗网了,那我就放府里其他人走;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第一个从你开始杀!”

“好!”琉璃却毫不胆怯,一口答应。

白墨宸看着那个双手叉腰拦在面前的少女,眼神变了变,手一动,只听唰的一声,数把长刀铮然出鞘,架在了琉璃颈上。

“­干­嘛?”琉璃嗤笑,“本姑娘答应和你打赌,难道还会跑了?”

“住手!”忽然间,一道白光迅疾而来,杀入了人群。那些战士们惊呼着,个个捧着手腕退开,手里的刀已经被人一击截断——那个带着半张铜面具的男人从天而降,怒视着骁骑军,须发皆张,不怒自威,仿佛一头雄狮咆哮:“谁敢动我的女儿?”

“广漠王!”围观的人群低低发出了一声惊叹。

“真是乱七八糟的局面啊……”远处,有一个人负手看着重兵包围的镇国公府,喃喃,“以前可不曾听说白帅是这样残暴的人……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摇了摇头,压低风帽,转过了身,苦笑:“是因为那个女人么?”

风帽下,那个人的脸苍白而消瘦,似乎常年都晒不到太阳,有些无­精­打采,然而眼睛却比暗夜里的星辰更闪亮。

“客官,你的东西已经放上去了,可以出发了么?”旁边有车夫将一个木匣子卸在了马车上,擦着汗,“看镇国公府那边闹成这样,我们得赶紧上路——等一下如果万一白帅下令要封城,可就麻烦了。”

那只木匣子有七尺长,三尺宽,不知道装了什么,很轻。抬的时候车夫总是想到这像是一口棺木,心里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对方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再加上他要走的路线非常冷僻,适合下手,只怕自己也不敢接下这一单透着诡异的活儿。

“唔,现在就出发吧!”那个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被围的镇国公府,“这些闲事就别再管了……反正慕容氏全族就算死了,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好嘞!”车夫一声吆喝,一扬鞭,这辆马车便夹杂在上百辆一模一样的车里,从熙熙攘攘的西门出发,离开了叶城。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从叶城东门出发进入望海郡,再过一天便能抵达青水渡口。到时候再换船从水路出发,逆流而上,穿过南迦密林去往北方。

那个人坐在马车里,轻轻拍了拍那个随身运上船的木匣子。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头是什么呀?”前头的车夫忍不住回头问,“这一路您这么着急!”

那个人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令他苍白的脸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光彩,“是一把剑。”他注视着那个匣子,语气神秘而轻微,“一把我梦寐以求、旷古罕有的绝世好剑!——我可是用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它毁于战火。”

“啊?”车夫有些莫名其妙:哪有那么大的剑?难不成里面是金银珠宝,所以这个家伙要故意隐瞒吧!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一动。

其实,他们这一群人不是善类,本就是专门在叶城寻找单身上路的客商下手的劫道者。他负责扮成车夫挑选肥羊,还有另一帮兄弟在半路接应——如今有半个月没开张了,这次好容易逮到一个,可不能错过。

“那……客官是想扛着这把剑去哪里呢?”车夫没话找话,“去北陆那边能卖出高价?听说那儿是寒苦之地,比不得叶城,您这货虽高,能脱手么?”

那个通心眉的男子淡淡:“北越郡,雪城。”

“雪城?”车夫吃惊,“那么远?”

“是啊……那是我的故乡,一年里有九个月都在下雪。”那个人眯起了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下雪的时候,最适合修炼剑术了。”

车夫恍然大悟,有些敬畏地道:“原来您是一个剑客呀?”

“是的。”那个人傲然道,“天下最好的剑客。”

“哦,那您一定是剑圣门下的人吧!”车夫对剑的认识只限于剑圣一门,便顺口奉承,“小的真是荣幸,今日能接到剑圣传人上车。”

“不,我不是剑圣门下。”那个人却忽然变了脸­色­,“我是北越雪主。”

“北越什么主?”车夫别扭地念着这个拗口的名字。

“北越雪主。”那个人一字一名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森然,“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十年来第一个听到它的人——这个名字,必然会重新传扬天下!”

“哦,哦!”虽然完全不曾听说过,车夫也只能顺着恭维了一句,“那您的剑技也一定非常了不起了!估计剑圣也不会是您的对手,是吧?”

“不,我现在还不能赢空桑剑圣,”那个人却淡淡地回答,将视线投注在那个木匣子上,眼神忽地闪过一丝喜悦,“不过等我修成了里面的这把剑,整个云荒就再也没有人会是我的对手了!就连剑圣,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忽然放声大笑,让车夫再也不敢接话。

不是剑圣传人?那就好说了……这家伙多半是一些老想着修炼九问的游侠儿,眼高手低,满脑子做梦。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不过,就算真的是剑圣门下也没什么好怕的。听说最近几年剑圣清欢广收门徒,无论什么杂碎,只要有钱就能列入门墙,这一门早已是良莠不齐,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荣耀。

等出了叶城,再找个荒僻的地方小心地下手吧!

车夫心里盘算着,扬起鞭子驾着马车驶出了叶,然而,那个满脑子做着发财梦的车夫不知道,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却是死亡之路,一旦踏出,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叶城。

两天后,有路过的马车在回雁川的偏僻角落里发现了这辆被遗弃的马车。车夫和一群大盗一起横尸遍地,每个人眉间都有一点殷红,如同被锋利无比的剑一击贯穿了颅骨——然而车上那个神秘的客人连同那一个木匣子,却早已不知踪迹。

只有青水滔滔,从充满了淡淡薄雾的南迦密林里涌出。

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从那一天起便永远地在历史里消失了。再后来,有知道一些宫里内幕的人偷偷的说,在劫火燃烧的前夜,殷仙子曾经奉召入宫献舞,却偏赶上了那一场天灾,不幸葬身于那一场大火。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遇葬名花。

倾城一舞,自此绝响。

当时天官慷慨陈词说了很多,但心怀鬼胎的白帝估计只进去了那么一句。也就是这一句预言促使他下决心召白墨宸回京,孤注一掷地发动内战——然而这个短命而跋扈的皇帝却不曾料想过,即便这句话是真的,也不是应验在自己身上的!

“你……你!神啊……”天官指着白墨宸,眼神忽然变得狂喜而赞叹,恐惧而狂乱,“你,你是……啊啊!你是……”

他一把扑过去,抱住了马腿,抬头看着白墨宸:“你……你……”

“给我把他扔出去!”白墨宸却没有心思和一个疯子多说话,吩咐左右将其拖出,然后鞭梢一指,厉声,“把慕容家的人全部锁起来,从上到下,从老到幼,一个都不留!统统的放到柴堆上去,等我下令就立刻点火!”

“是!”战士们上前,用粗大的铁链将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锁起,一串串的押送到后院。一时间,哀呼的、求饶的、哭泣的响成了一片。

“住手!”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人群向两边分开。只见一个衣衫华丽的少女疾步冲来,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大声对着白墨宸怒喝:“你要做什么?别太过分了!”

不远处,一队庞大的马车正在鱼贯出城。这个少女本来坐在马队中最华丽的一辆大车上,正在和族人一起离开叶城,然而看到这一幕,却忍不住跳了下来。看到她跳下地,一列二十几辆车连忙也随之停下。

马队上,天蓝­色­的旗帜猎猎飞扬,上面有一只白­色­的萨朗鹰纹章。

“啊?”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议论,“广漠王的九公主?”

“她怎么来了?这关她什么事?”

“听说镇国公向她提过亲,但好像没成……她该不是为了慕容隽才来的吧?”

“呀,那也算是难得了,在这种时候还敢出来说话!”

周围议论纷纷,然而白墨宸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所在的马队,冷冷问:“怎么,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也想卷入这件事么?”

“不,不,白帅误会了!”管家珠玛连忙上前对着白墨宸陪笑,一把扯过琉璃,低声埋怨,“九公主,别惹事了!——王说了,我们今日就离开叶城,空桑人的事不要再Сhā手!”

“不,你没看见么?这个人疯了!他要杀镇国公全府上下的人!”琉璃一跺脚,却不肯离开,“慕容隽他偏偏又不在这里,我怎么能不管?”

珠玛苦笑:“连慕容隽都自顾自跑了,你还凑什么热闹!”

“慕容他不会跑!他一定在想办法,”琉璃抗声,“他不是那种人!”

“是么?”白墨宸一怔,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丫头,眼里忽地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冷笑,“看起来,你和慕容隽似乎很熟,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如果天黑前他来自投罗网了,那我就放府里其他人走;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第一个从你开始杀!”

“好!”琉璃却毫不胆怯,一口答应。

白墨宸看着那个双手叉腰拦在面前的少女,眼神变了变,手一动,只听唰的一声,数把长刀铮然出鞘,架在了琉璃颈上。

“­干­嘛?”琉璃嗤笑,“本姑娘答应和你打赌,难道还会跑了?”

“住手!”忽然间,一道白光迅疾而来,杀入了人群。那些战士们惊呼着,个个捧着手腕退开,手里的刀已经被人一击截断——那个带着半张铜面具的男人从天而降,怒视着骁骑军,须发皆张,不怒自威,仿佛一头雄狮咆哮:“谁敢动我的女儿?”

“广漠王!”围观的人群低低发出了一声惊叹。

“真是乱七八糟的局面啊……”远处,有一个人负手看着重兵包围的镇国公府,喃喃,“以前可不曾听说白帅是这样残暴的人……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摇了摇头,压低风帽,转过了身,苦笑:“是因为那个女人么?”

风帽下,那个人的脸苍白而消瘦,似乎常年都晒不到太阳,有些无­精­打采,然而眼睛却比暗夜里的星辰更闪亮。

“客官,你的东西已经放上去了,可以出发了么?”旁边有车夫将一个木匣子卸在了马车上,擦着汗,“看镇国公府那边闹成这样,我们得赶紧上路——等一下如果万一白帅下令要封城,可就麻烦了。”

那只木匣子有七尺长,三尺宽,不知道装了什么,很轻。抬的时候车夫总是想到这像是一口棺木,心里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对方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再加上他要走的路线非常冷僻,适合下手,只怕自己也不敢接下这一单透着诡异的活儿。

“唔,现在就出发吧!”那个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被围的镇国公府,“这些闲事就别再管了……反正慕容氏全族就算死了,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好嘞!”车夫一声吆喝,一扬鞭,这辆马车便夹杂在上百辆一模一样的车里,从熙熙攘攘的西门出发,离开了叶城。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从叶城东门出发进入望海郡,再过一天便能抵达青水渡口。到时候再换船从水路出发,逆流而上,穿过南迦密林去往北方。

那个人坐在马车里,轻轻拍了拍那个随身运上船的木匣子。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头是什么呀?”前头的车夫忍不住回头问,“这一路您这么着急!”

那个人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令他苍白的脸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光彩,“是一把剑。”他注视着那个匣子,语气神秘而轻微,“一把我梦寐以求、旷古罕有的绝世好剑!——我可是用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它毁于战火。”

“啊?”车夫有些莫名其妙:哪有那么大的剑?难不成里面是金银珠宝,所以这个家伙要故意隐瞒吧!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一动。

其实,他们这一群人不是善类,本就是专门在叶城寻找单身上路的客商下手的劫道者。他负责扮成车夫挑选肥羊,还有另一帮兄弟在半路接应——如今有半个月没开张了,这次好容易逮到一个,可不能错过。

“那……客官是想扛着这把剑去哪里呢?”车夫没话找话,“去北陆那边能卖出高价?听说那儿是寒苦之地,比不得叶城,您这货虽高,能脱手么?”

那个通心眉的男子淡淡:“北越郡,雪城。”

“雪城?”车夫吃惊,“那么远?”

“是啊……那是我的故乡,一年里有九个月都在下雪。”那个人眯起了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下雪的时候,最适合修炼剑术了。”

车夫恍然大悟,有些敬畏地道:“原来您是一个剑客呀?”

“是的。”那个人傲然道,“天下最好的剑客。”

“哦,那您一定是剑圣门下的人吧!”车夫对剑的认识只限于剑圣一门,便顺口奉承,“小的真是荣幸,今日能接到剑圣传人上车。”

“不,我不是剑圣门下。”那个人却忽然变了脸­色­,“我是北越雪主。”

“北越什么主?”车夫别扭地念着这个拗口的名字。

“北越雪主。”那个人一字一名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森然,“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十年来第一个听到它的人——这个名字,必然会重新传扬天下!”

“哦,哦!”虽然完全不曾听说过,车夫也只能顺着恭维了一句,“那您的剑技也一定非常了不起了!估计剑圣也不会是您的对手,是吧?”

“不,我现在还不能赢空桑剑圣,”那个人却淡淡地回答,将视线投注在那个木匣子上,眼神忽地闪过一丝喜悦,“不过等我修成了里面的这把剑,整个云荒就再也没有人会是我的对手了!就连剑圣,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忽然放声大笑,让车夫再也不敢接话。

不是剑圣传人?那就好说了……这家伙多半是一些老想着修炼九问的游侠儿,眼高手低,满脑子做梦。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不过,就算真的是剑圣门下也没什么好怕的。听说最近几年剑圣清欢广收门徒,无论什么杂碎,只要有钱就能列入门墙,这一门早已是良莠不齐,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荣耀。

等出了叶城,再找个荒僻的地方小心地下手吧!

车夫心里盘算着,扬起鞭子驾着马车驶出了叶,然而,那个满脑子做着发财梦的车夫不知道,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却是死亡之路,一旦踏出,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叶城。

两天后,有路过的马车在回雁川的偏僻角落里发现了这辆被遗弃的马车。车夫和一群大盗一起横尸遍地,每个人眉间都有一点殷红,如同被锋利无比的剑一击贯穿了颅骨——然而车上那个神秘的客人连同那一个木匣子,却早已不知踪迹。

只有青水滔滔,从充满了淡淡薄雾的南迦密林里涌出。

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从那一天起便永远地在历史里消失了。再后来,有知道一些宫里内幕的人偷偷的说,在劫火燃烧的前夜,殷仙子曾经奉召入宫献舞,却偏赶上了那一场天灾,不幸葬身于那一场大火。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遇葬名花。

倾城一舞,自此绝响。

万里之外,当太阳从大海上升起的时候,房间里的烛火也已经燃尽。那一对新婚夫­妇­相对着坐在那里,一整夜没有动过一动。

日光从窗棂照进来了,映照得这个房间一片金红的喜庆气息。一夜未睡,织莺觉得全身都僵硬了,不由得从摇晃的流苏后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羲铮,而对方只是坐在那里,双目微垂,没有说一句话。

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出口。

昨夜,在处理完望舒遇刺的事情后,元老院还是赶在子夜前为他们举行了婚礼。然而,羲铮全程却都是默默无一语。就算是酒宴结束,宾客散去,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织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视他如长兄,从不敢在他面前任­性­。此刻当然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休息,只能在那里陪他默默地做了一整夜。

“你去休息吧。”当阳光照到了他们衣襟上的时候,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了。她震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

“我要去巡逻了。”他站起身来,除掉了外面婚礼穿的礼服,她连忙上前,从衣架上拿下他平日穿的戎装,准备服侍他换上——然而他只是默默看了新婚妻子一眼,从她手里拿过衣服,没有说一句话。

“羲铮……”她看着他走出门去,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她却愕然不知所措。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所有的错,都在于她——她在婚礼前的所作所为,不仅令他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更是伤透了他的心。此刻,他为什么反而要对自己说对不起?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羲铮却背对着她,低声道,“你永远只是我妹妹,我爱的,是另一个人——对不起。”

她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他在说什么?羲铮与自己成亲,难道也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和元老院的命令么?——可是,羲铮是如此内向而寡言的人,平日几乎从没见他和其他女人说过什么话。他所爱的女人又会是谁呢?是那些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女战士么?还是……

她忽然间脱口:“是凝?”

羲铮震了一下,脸­色­一变,却没有否认。

他这样缄默的态度,让她想起不久前在发现凝被刺杀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扔下了自己,抱着那个鲛人飞奔前去找巫咸大人求医。当时他脸上的关切,简直和自己看到望舒被刺时候一模一样!

——是的,除了那个鲛人——凝,还会有谁?她是唯一和他朝夕相处的女子,是他在血和火战场上唯一的伙伴。

早就听说过传言,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些铁血的战士都往往会爱上驾驶风隼的鲛人,因为她们美丽、温柔、忠贞、容颜百年不老,有着陆地上女子所没有的一切——可是无论怎样,凝都已经是一个垂暮的鲛人了啊……是因为她绝对的忠诚么?

织莺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是啊,那的确是自己正好缺少的东西。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婚的丈夫转身离开——羲铮的背影孤独而沉默,走入人群,转瞬淹没在灿烂的朝霞里。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心如刀绞。

片刻后,广场上传来一阵鸣动,一架风隼从大地上掠起,俯瞰着碧海上密密麻麻的空桑人舰队,轻灵迅捷地上下掠行。

坐在­操­纵席上的那个鲛人已经老了,重伤初愈,水蓝­色­的长发上洒满了霜雪,然而一双眼睛却还是澄澈如婴儿。鲛人凝侧过头,轻笑:“主人可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哪……她会相信么?您爱上了一个年纪足够做您曾曾祖母的鲛人傀儡!”

“凝,要知道一个傀儡,是不会主动发现并提出疑问的。”羲铮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有些尴尬,只能蹙眉低声道,“不要多话,不要让人发现我已经暗自替你解除了控制的事实——否则我会被军法处置。”

“呵,”那个叫做凝的鲛人­操­纵着风隼,在碧海上翱翔,语气愉悦,“放心,没有人知道上次您在替我疗伤的时候,还顺便给我解除了体内的傀儡虫——真是奇迹!除了那个跟随破军的潇之外,我是九百年来第一个获得‘意识’的鲛人吧?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羲铮颔首,低声:“我只是觉得……”

停顿了一瞬,他终于道:“如果当时刺客来袭的时候,你不是被傀儡虫控制,也就不会差点被杀——我不想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你身上,凝。”羲铮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鲛人:“我觉得恢复了意识的你,才能更好和我并肩战斗!”

凝微笑起来,湛碧­色­的眼睛里有活人才有的光辉。

“谢谢您,主人。你给予了我选择的权力,我也定然会为您战斗到最后一刻。”她看着羲铮,“不过,现在舱里没有第三个人,主人,您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了。那很累——我知道您是非常爱她的,为什么要说那个谎呢?”

军人没有说话,线条冷硬的侧脸一动也不动,只是监视着脚下空桑西海舰队的动静。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这样做,至少会让她心里觉得好受一些吧?”

“嗯?”凝有些不解。

“三天后她就要带着神之手出发了,这一去可能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羲铮的声音平静而克制,“无论如何,分离之前,我不想她心里有负担。”

凝侧过头,看着这个讲武堂出来的优秀军人,眼神变了变。

“原来如此。”她叹息了一声,默然无语。

片刻后,苍老的鲛人喃喃:“活了一千年,我还从未见过冰族里的战士有着这样柔软的心啊……辜负这样一颗心,她不会觉得愧疚么?”

“集中­精­神吧,凝!”羲铮蹙眉,俯视着脚下的碧海,那里万舰待发,集结如云,“元老院有令,要趁着白墨宸还没有从云荒返回,迅速出击,打乱空桑人的部署,好让冰锥趁机穿过封锁线——神之手的计划,绝对要万无一失!”

“是!”鲛人傀儡凝聚了心神,低低应了一声。风隼如同一道闪电掠过空桑人的舰队上空,将兵力部署情况迅速纪录下来。

“三天后,冰锥入海,发动总攻!”

帝都劫火,冬雷震震。

当一切都随着雷电和大雨结束时,在遥远的彼方,黑暗里有人叹了口气,对着天空收回了手——在那个人的手合拢的瞬间,掌心的金轮忽地停止旋转,万里之外的雷霆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

那个人凝视着彼方的一切,紫­色­的瞳孔在暗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华。在身侧不远处,三道银白­色­的光在神灯里无声地旋转,明灭映照。

三魂在不停地鸣动,显然是感知了六魄凝聚的时间的逼近。

“凤凰和龙都已经尽了力……帝都的局面得到平息,人世脆弱的秩序总算是被维持了下来。”那个人看了看水镜许久,喃喃站了起来,“但这种平衡太脆弱。看来,这次我又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星象如此之乱,实在不是好的预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奇迹发生了。

那个人的身体还坐在水镜前,然而有一个虚幻的影子却从身体里“站”了起来,一分为二,缓步离开了这个密室!

灵体脱离了躯壳,长身而起。

和凤凰临死前“离魂”之术不同,那个人的灵体并不虚无,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这是术法中最为高深的“神游”之术,当魂魄离开躯壳后,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所至之地,真神见形,直和身外之身无异。星主的手心里握着金­色­的命轮,举步走向虚空。从远处看去,宛如一个手握星辰、发着微光的神像。

一步之遥,外面便是万丈高空,目光所及之处是苍茫不见边际的群山。无风从脚底吹过,猎猎如割,那个虚幻的影子居然被一点一点的吹散,如灰烬般的消失。

然而,正当即将全部“解体”之时,那三缕旖旎旋绕的银­色­的光芒却忽然收缩了一下!与此同时,空中月亮的光芒也黯淡了一瞬。在光芒黯淡的一瞬间,天空里有一道­阴­影投­射­下来,不偏不倚,居然将躯壳所在的地方全部覆盖!

只是一瞬间,黑暗便压顶而来,力量急速收缩。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忽然建立,从四周四拢。那个即将消散的幻影忽然间恢复了,仿佛有一阵风将吹散的砂子一粒一粒瞬间送了回来,重新堆砌回了完整的人形!

“这……”似乎被什么力量逼迫着,星主的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在一瞬间移魂归位。坐在暗影里的人睁开眼睛,抬头望着黯淡的月­色­,“这是……”

众星之主面对着暗月,伸出手指在虚空里勾出一道道复杂的线条。那些线发出淡淡的虚无光华,浮在夜空里,组成奇怪的符咒。星主在虚空里快速地计算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一掌拍在那些符咒上,失声,“什么?月蚀要开始了?”

高空冷月如钩,光芒皎洁,洒落大地——然而细细看去,却能看到月亮的右下方存在着一个隐约的暗­色­的点,正在缓慢地朝着月亮移动,仿佛一只不动声­色­的黑­色­棋子,一步步地逼向王座。

那不是一颗星辰,而是一个不明来历的巨大物体,漂浮在九天之上!

它挡住了月光,而落下的­阴­影,不偏不倚,居然正好落在了这里。这……这难道是……“预兆”?是那个流传了千古的噩梦的影子么?

星主抬起头,用紫­色­的双瞳凝望着那个黯淡的影子时,刹那,脑海里有无数的幻象涌现——入侵、屠杀、烈火、毁灭的城市、堆积如山的尸体,从此消失的一族……星主脸­色­苍白如死,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是什么……是预兆么?在方才短短的片刻内,自己居然看到了“未来”!那个存在于传说中千万年的噩梦的影子,已经悄然降临了么?

不……不可能!

如今还不到十一月,月蚀的时间怎么会提前了那么多?而且,随着月蚀的提前到来,一股邪气从西北的狷之原悄然渗透了云荒大陆,以自己的能力,居然还不看出那股力量的去处!蛰伏已久的魔,趁着九百年大限的到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天地六合风起云涌,无数异象涌现,是大灾难的前兆。

暗影在持续地笼罩,那三缕银­色­的光显得越发耀眼,映照着星主深沉莫测的双瞳。平静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朝着外部走了几步,然而,每次一踏足到黑暗的边缘,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推了过来,宛如铜墙铁壁,将脚步逼回原地。

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暗之牢笼,将星主困在了原地。

看来,在暗之力量不曾消退之时,自己是暂时无法离开这里了……但,云荒大地上骤然而来的灾祸又该怎么办?整个命轮组织正在崩溃,人世的秩序已经非常脆弱,当空桑离开了数百年来的隐秘庇护力量之后,会不会立刻在冰族的进攻下覆灭?

“龙,”沉思了片刻,星主忽然张开手,对着掌心低低说出了一个名字,“你,此刻听得到我说话么?”

“是,星主。”万里之外,在叶城黑石礁的听涛阁上,蓝发在海风里猎猎飞舞。溯光张开手,低下头,看到了掌心同样开始旋转起来的命轮——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星主居然直接和自己取得了联系!

或许,是因为凤凰去世,组织里的讯息传递陷入瘫痪的原因吧!

金­色­的字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在他掌心,传送来自彼方的秘密讯息:“我无法如期来云荒和你们汇合——请你尽快来到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见我。”

溯光微微一怔:“您所在的位置?”

——命轮建立的数百年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星主是谁。那只是一个身外之身,可以瞬间转移到云荒的任何地方。即便是命轮里的成员,也不知道这个星主到底是他,还是她?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更罔论星主本体的所在位置和真正的身份。

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星主居然不惜现出真身?

又一行金­色­的字浮现出来:“顺着命轮指向前来。”

溯光只觉得掌心一热,便看到了那个金­色­的命轮开始逆向旋转,正北方向那一支发出了淡淡的光华,缓缓偏向西北方某处分野,定住,不动。

“龙,如今凤凰明鹤已死,麒麟叛变,孔雀守狷之原无法离开——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能亲手交付给你了。

“尽快,一定要在月蚀到来之前抵达!

“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当时天官慷慨陈词说了很多,但心怀鬼胎的白帝估计只进去了那么一句。也就是这一句预言促使他下决心召白墨宸回京,孤注一掷地发动内战——然而这个短命而跋扈的皇帝却不曾料想过,即便这句话是真的,也不是应验在自己身上的!

“你……你!神啊……”天官指着白墨宸,眼神忽然变得狂喜而赞叹,恐惧而狂乱,“你,你是……啊啊!你是……”

他一把扑过去,抱住了马腿,抬头看着白墨宸:“你……你……”

“给我把他扔出去!”白墨宸却没有心思和一个疯子多说话,吩咐左右将其拖出,然后鞭梢一指,厉声,“把慕容家的人全部锁起来,从上到下,从老到幼,一个都不留!统统的放到柴堆上去,等我下令就立刻点火!”

“是!”战士们上前,用粗大的铁链将那些锦衣玉食的贵人们锁起,一串串的押送到后院。一时间,哀呼的、求饶的、哭泣的响成了一片。

“住手!”忽然间有一个声音响起,人群向两边分开。只见一个衣衫华丽的少女疾步冲来,拨开人群挤了进来,大声对着白墨宸怒喝:“你要做什么?别太过分了!”

不远处,一队庞大的马车正在鱼贯出城。这个少女本来坐在马队中最华丽的一辆大车上,正在和族人一起离开叶城,然而看到这一幕,却忍不住跳了下来。看到她跳下地,一列二十几辆车连忙也随之停下。

马队上,天蓝­色­的旗帜猎猎飞扬,上面有一只白­色­的萨朗鹰纹章。

“啊?”周围的人群发出了一声低低的议论,“广漠王的九公主?”

“她怎么来了?这关她什么事?”

“听说镇国公向她提过亲,但好像没成……她该不是为了慕容隽才来的吧?”

“呀,那也算是难得了,在这种时候还敢出来说话!”

周围议论纷纷,然而白墨宸只是冷冷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她所在的马队,冷冷问:“怎么,铜宫的卡洛蒙世家也想卷入这件事么?”

“不,不,白帅误会了!”管家珠玛连忙上前对着白墨宸陪笑,一把扯过琉璃,低声埋怨,“九公主,别惹事了!——王说了,我们今日就离开叶城,空桑人的事不要再Сhā手!”

“不,你没看见么?这个人疯了!他要杀镇国公全府上下的人!”琉璃一跺脚,却不肯离开,“慕容隽他偏偏又不在这里,我怎么能不管?”

珠玛苦笑:“连慕容隽都自顾自跑了,你还凑什么热闹!”

“慕容他不会跑!他一定在想办法,”琉璃抗声,“他不是那种人!”

“是么?”白墨宸一怔,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丫头,眼里忽地露出了一种锐利的光,冷笑,“看起来,你和慕容隽似乎很熟,我们来打个赌如何?如果天黑前他来自投罗网了,那我就放府里其他人走;如果他没有回来,那就第一个从你开始杀!”

“好!”琉璃却毫不胆怯,一口答应。

白墨宸看着那个双手叉腰拦在面前的少女,眼神变了变,手一动,只听唰的一声,数把长刀铮然出鞘,架在了琉璃颈上。

“­干­嘛?”琉璃嗤笑,“本姑娘答应和你打赌,难道还会跑了?”

“住手!”忽然间,一道白光迅疾而来,杀入了人群。那些战士们惊呼着,个个捧着手腕退开,手里的刀已经被人一击截断——那个带着半张铜面具的男人从天而降,怒视着骁骑军,须发皆张,不怒自威,仿佛一头雄狮咆哮:“谁敢动我的女儿?”

“广漠王!”围观的人群低低发出了一声惊叹。

“真是乱七八糟的局面啊……”远处,有一个人负手看着重兵包围的镇国公府,喃喃,“以前可不曾听说白帅是这样残暴的人……怎么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他摇了摇头,压低风帽,转过了身,苦笑:“是因为那个女人么?”

风帽下,那个人的脸苍白而消瘦,似乎常年都晒不到太阳,有些无­精­打采,然而眼睛却比暗夜里的星辰更闪亮。

“客官,你的东西已经放上去了,可以出发了么?”旁边有车夫将一个木匣子卸在了马车上,擦着汗,“看镇国公府那边闹成这样,我们得赶紧上路——等一下如果万一白帅下令要封城,可就麻烦了。”

那只木匣子有七尺长,三尺宽,不知道装了什么,很轻。抬的时候车夫总是想到这像是一口棺木,心里忐忑不安。如果不是对方出手大方,像是个有钱的主儿,再加上他要走的路线非常冷僻,适合下手,只怕自己也不敢接下这一单透着诡异的活儿。

“唔,现在就出发吧!”那个人点了点头,最后看了一眼远处被围的镇国公府,“这些闲事就别再管了……反正慕容氏全族就算死了,也和我没什么关系。”

“好嘞!”车夫一声吆喝,一扬鞭,这辆马车便夹杂在上百辆一模一样的车里,从熙熙攘攘的西门出发,离开了叶城。如果一路顺利的话,从叶城东门出发进入望海郡,再过一天便能抵达青水渡口。到时候再换船从水路出发,逆流而上,穿过南迦密林去往北方。

那个人坐在马车里,轻轻拍了拍那个随身运上船的木匣子。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这里头是什么呀?”前头的车夫忍不住回头问,“这一路您这么着急!”

那个人微笑了一下,那个笑容令他苍白的脸焕发出一种奇特的光彩,“是一把剑。”他注视着那个匣子,语气神秘而轻微,“一把我梦寐以求、旷古罕有的绝世好剑!——我可是用了好大力气,才没有让它毁于战火。”

“啊?”车夫有些莫名其妙:哪有那么大的剑?难不成里面是金银珠宝,所以这个家伙要故意隐瞒吧!

一想到这里,他心里隐隐一动。

其实,他们这一群人不是善类,本就是专门在叶城寻找单身上路的客商下手的劫道者。他负责扮成车夫挑选肥羊,还有另一帮兄弟在半路接应——如今有半个月没开张了,这次好容易逮到一个,可不能错过。

“那……客官是想扛着这把剑去哪里呢?”车夫没话找话,“去北陆那边能卖出高价?听说那儿是寒苦之地,比不得叶城,您这货虽高,能脱手么?”

那个通心眉的男子淡淡:“北越郡,雪城。”

“雪城?”车夫吃惊,“那么远?”

“是啊……那是我的故乡,一年里有九个月都在下雪。”那个人眯起了眼睛,露出悠然神往的表情,“下雪的时候,最适合修炼剑术了。”

车夫恍然大悟,有些敬畏地道:“原来您是一个剑客呀?”

“是的。”那个人傲然道,“天下最好的剑客。”

“哦,那您一定是剑圣门下的人吧!”车夫对剑的认识只限于剑圣一门,便顺口奉承,“小的真是荣幸,今日能接到剑圣传人上车。”

“不,我不是剑圣门下。”那个人却忽然变了脸­色­,“我是北越雪主。”

“北越什么主?”车夫别扭地念着这个拗口的名字。

“北越雪主。”那个人一字一名地重复了一遍,语气森然,“记住这个名字——因为你是十年来第一个听到它的人——这个名字,必然会重新传扬天下!”

“哦,哦!”虽然完全不曾听说过,车夫也只能顺着恭维了一句,“那您的剑技也一定非常了不起了!估计剑圣也不会是您的对手,是吧?”

“不,我现在还不能赢空桑剑圣,”那个人却淡淡地回答,将视线投注在那个木匣子上,眼神忽地闪过一丝喜悦,“不过等我修成了里面的这把剑,整个云荒就再也没有人会是我的对手了!就连剑圣,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他忽然放声大笑,让车夫再也不敢接话。

不是剑圣传人?那就好说了……这家伙多半是一些老想着修炼九问的游侠儿,眼高手低,满脑子做梦。这种人他见得多了——不过,就算真的是剑圣门下也没什么好怕的。听说最近几年剑圣清欢广收门徒,无论什么杂碎,只要有钱就能列入门墙,这一门早已是良莠不齐,早就没有了昔日的荣耀。

等出了叶城,再找个荒僻的地方小心地下手吧!

车夫心里盘算着,扬起鞭子驾着马车驶出了叶,然而,那个满脑子做着发财梦的车夫不知道,这一条路对他来说却是死亡之路,一旦踏出,从此再也无法回到叶城。

两天后,有路过的马车在回雁川的偏僻角落里发现了这辆被遗弃的马车。车夫和一群大盗一起横尸遍地,每个人眉间都有一点殷红,如同被锋利无比的剑一击贯穿了颅骨——然而车上那个神秘的客人连同那一个木匣子,却早已不知踪迹。

只有青水滔滔,从充满了淡淡薄雾的南迦密林里涌出。

叶城的花魁殷夜来,从那一天起便永远地在历史里消失了。再后来,有知道一些宫里内幕的人偷偷的说,在劫火燃烧的前夜,殷仙子曾经奉召入宫献舞,却偏赶上了那一场天灾,不幸葬身于那一场大火。

半生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遇葬名花。

倾城一舞,自此绝响。

万里之外,当太阳从大海上升起的时候,房间里的烛火也已经燃尽。那一对新婚夫­妇­相对着坐在那里,一整夜没有动过一动。

日光从窗棂照进来了,映照得这个房间一片金红的喜庆气息。一夜未睡,织莺觉得全身都僵硬了,不由得从摇晃的流苏后偷偷抬眼看了一下羲铮,而对方只是坐在那里,双目微垂,没有说一句话。

她想说什么,却又觉得无从出口。

昨夜,在处理完望舒遇刺的事情后,元老院还是赶在子夜前为他们举行了婚礼。然而,羲铮全程却都是默默无一语。就算是酒宴结束,宾客散去,到了两人独处的时候,他也没有说一句话。织莺从小和他一起长大,视他如长兄,从不敢在他面前任­性­。此刻当然也不敢自己一个人去休息,只能在那里陪他默默地做了一整夜。

“你去休息吧。”当阳光照到了他们衣襟上的时候,身边那个沉默的男人忽然开口了。她震了一下,有些手足无措。

“我要去巡逻了。”他站起身来,除掉了外面婚礼穿的礼服,她连忙上前,从衣架上拿下他平日穿的戎装,准备服侍他换上——然而他只是默默看了新婚妻子一眼,从她手里拿过衣服,没有说一句话。

“羲铮……”她看着他走出门去,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

他停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低声道:“对不起。”

对不起?她却愕然不知所措。他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所有的错,都在于她——她在婚礼前的所作所为,不仅令他在外人面前丢了脸面,更是伤透了他的心。此刻,他为什么反而要对自己说对不起?

“无论怎样,我实在无法拥抱一个自己不爱的女人,”羲铮却背对着她,低声道,“你永远只是我妹妹,我爱的,是另一个人——对不起。”

她张大了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他……他在说什么?羲铮与自己成亲,难道也是迫于父母的压力和元老院的命令么?——可是,羲铮是如此内向而寡言的人,平日几乎从没见他和其他女人说过什么话。他所爱的女人又会是谁呢?是那些曾经和他并肩战斗过的女战士么?还是……

她忽然间脱口:“是凝?”

羲铮震了一下,脸­色­一变,却没有否认。

他这样缄默的态度,让她想起不久前在发现凝被刺杀的时候,他二话不说就扔下了自己,抱着那个鲛人飞奔前去找巫咸大人求医。当时他脸上的关切,简直和自己看到望舒被刺时候一模一样!

——是的,除了那个鲛人——凝,还会有谁?她是唯一和他朝夕相处的女子,是他在血和火战场上唯一的伙伴。

早就听说过传言,自从九百年前开始,那些铁血的战士都往往会爱上驾驶风隼的鲛人,因为她们美丽、温柔、忠贞、容颜百年不老,有着陆地上女子所没有的一切——可是无论怎样,凝都已经是一个垂暮的鲛人了啊……是因为她绝对的忠诚么?

织莺忍不住苦笑了一声:是啊,那的确是自己正好缺少的东西。

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新婚的丈夫转身离开——羲铮的背影孤独而沉默,走入人群,转瞬淹没在灿烂的朝霞里。

那一刻,她竟然觉得心如刀绞。

片刻后,广场上传来一阵鸣动,一架风隼从大地上掠起,俯瞰着碧海上密密麻麻的空桑人舰队,轻灵迅捷地上下掠行。

坐在­操­纵席上的那个鲛人已经老了,重伤初愈,水蓝­色­的长发上洒满了霜雪,然而一双眼睛却还是澄澈如婴儿。鲛人凝侧过头,轻笑:“主人可真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哪……她会相信么?您爱上了一个年纪足够做您曾曾祖母的鲛人傀儡!”

“凝,要知道一个傀儡,是不会主动发现并提出疑问的。”羲铮仿佛不知道怎么回答,脸­色­有些尴尬,只能蹙眉低声道,“不要多话,不要让人发现我已经暗自替你解除了控制的事实——否则我会被军法处置。”

“呵,”那个叫做凝的鲛人­操­纵着风隼,在碧海上翱翔,语气愉悦,“放心,没有人知道上次您在替我疗伤的时候,还顺便给我解除了体内的傀儡虫——真是奇迹!除了那个跟随破军的潇之外,我是九百年来第一个获得‘意识’的鲛人吧?您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羲铮颔首,低声:“我只是觉得……”

停顿了一瞬,他终于道:“如果当时刺客来袭的时候,你不是被傀儡虫控制,也就不会差点被杀——我不想这样的事再发生在你身上,凝。”羲铮转过头看了一眼白发苍苍的鲛人:“我觉得恢复了意识的你,才能更好和我并肩战斗!”

凝微笑起来,湛碧­色­的眼睛里有活人才有的光辉。

“谢谢您,主人。你给予了我选择的权力,我也定然会为您战斗到最后一刻。”她看着羲铮,“不过,现在舱里没有第三个人,主人,您就不必掩藏自己的心了。那很累——我知道您是非常爱她的,为什么要说那个谎呢?”

军人没有说话,线条冷硬的侧脸一动也不动,只是监视着脚下空桑西海舰队的动静。半晌,才淡淡说了一句:“这样做,至少会让她心里觉得好受一些吧?”

“嗯?”凝有些不解。

“三天后她就要带着神之手出发了,这一去可能是生离,也可能是死别。”羲铮的声音平静而克制,“无论如何,分离之前,我不想她心里有负担。”

凝侧过头,看着这个讲武堂出来的优秀军人,眼神变了变。

“原来如此。”她叹息了一声,默然无语。

片刻后,苍老的鲛人喃喃:“活了一千年,我还从未见过冰族里的战士有着这样柔软的心啊……辜负这样一颗心,她不会觉得愧疚么?”

“集中­精­神吧,凝!”羲铮蹙眉,俯视着脚下的碧海,那里万舰待发,集结如云,“元老院有令,要趁着白墨宸还没有从云荒返回,迅速出击,打乱空桑人的部署,好让冰锥趁机穿过封锁线——神之手的计划,绝对要万无一失!”

“是!”鲛人傀儡凝聚了心神,低低应了一声。风隼如同一道闪电掠过空桑人的舰队上空,将兵力部署情况迅速纪录下来。

“三天后,冰锥入海,发动总攻!”

帝都劫火,冬雷震震。

当一切都随着雷电和大雨结束时,在遥远的彼方,黑暗里有人叹了口气,对着天空收回了手——在那个人的手合拢的瞬间,掌心的金轮忽地停止旋转,万里之外的雷霆也在同一时间停止了。

那个人凝视着彼方的一切,紫­色­的瞳孔在暗夜里发出淡淡的光华。在身侧不远处,三道银白­色­的光在神灯里无声地旋转,明灭映照。

三魂在不停地鸣动,显然是感知了六魄凝聚的时间的逼近。

“凤凰和龙都已经尽了力……帝都的局面得到平息,人世脆弱的秩序总算是被维持了下来。”那个人看了看水镜许久,喃喃站了起来,“但这种平衡太脆弱。看来,这次我又要亲自去一趟云荒了。星象如此之乱,实在不是好的预兆。”

话音落地的那一瞬,奇迹发生了。

那个人的身体还坐在水镜前,然而有一个虚幻的影子却从身体里“站”了起来,一分为二,缓步离开了这个密室!

灵体脱离了躯壳,长身而起。

和凤凰临死前“离魂”之术不同,那个人的灵体并不虚无,在地上留下了淡淡的影子!这是术法中最为高深的“神游”之术,当魂魄离开躯壳后,聚则成形,散则成气,所至之地,真神见形,直和身外之身无异。星主的手心里握着金­色­的命轮,举步走向虚空。从远处看去,宛如一个手握星辰、发着微光的神像。

一步之遥,外面便是万丈高空,目光所及之处是苍茫不见边际的群山。无风从脚底吹过,猎猎如割,那个虚幻的影子居然被一点一点的吹散,如灰烬般的消失。

然而,正当即将全部“解体”之时,那三缕旖旎旋绕的银­色­的光芒却忽然收缩了一下!与此同时,空中月亮的光芒也黯淡了一瞬。在光芒黯淡的一瞬间,天空里有一道­阴­影投­射­下来,不偏不倚,居然将躯壳所在的地方全部覆盖!

只是一瞬间,黑暗便压顶而来,力量急速收缩。

一道看不见的屏障忽然建立,从四周四拢。那个即将消散的幻影忽然间恢复了,仿佛有一阵风将吹散的砂子一粒一粒瞬间送了回来,重新堆砌回了完整的人形!

“这……”似乎被什么力量逼迫着,星主的魂魄无法脱离躯壳,在一瞬间移魂归位。坐在暗影里的人睁开眼睛,抬头望着黯淡的月­色­,“这是……”

众星之主面对着暗月,伸出手指在虚空里勾出一道道复杂的线条。那些线发出淡淡的虚无光华,浮在夜空里,组成奇怪的符咒。星主在虚空里快速地计算着什么,片刻后,忽然一掌拍在那些符咒上,失声,“什么?月蚀要开始了?”

高空冷月如钩,光芒皎洁,洒落大地——然而细细看去,却能看到月亮的右下方存在着一个隐约的暗­色­的点,正在缓慢地朝着月亮移动,仿佛一只不动声­色­的黑­色­棋子,一步步地逼向王座。

那不是一颗星辰,而是一个不明来历的巨大物体,漂浮在九天之上!

它挡住了月光,而落下的­阴­影,不偏不倚,居然正好落在了这里。这……这难道是……“预兆”?是那个流传了千古的噩梦的影子么?

星主抬起头,用紫­色­的双瞳凝望着那个黯淡的影子时,刹那,脑海里有无数的幻象涌现——入侵、屠杀、烈火、毁灭的城市、堆积如山的尸体,从此消失的一族……星主脸­色­苍白如死,双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

那是什么……是预兆么?在方才短短的片刻内,自己居然看到了“未来”!那个存在于传说中千万年的噩梦的影子,已经悄然降临了么?

不……不可能!

如今还不到十一月,月蚀的时间怎么会提前了那么多?而且,随着月蚀的提前到来,一股邪气从西北的狷之原悄然渗透了云荒大陆,以自己的能力,居然还不看出那股力量的去处!蛰伏已久的魔,趁着九百年大限的到来,到底打算做什么?

天地六合风起云涌,无数异象涌现,是大灾难的前兆。

暗影在持续地笼罩,那三缕银­色­的光显得越发耀眼,映照着星主深沉莫测的双瞳。平静了一下情绪,站起身来,朝着外部走了几步,然而,每次一踏足到黑暗的边缘,就有一股奇特的力量推了过来,宛如铜墙铁壁,将脚步逼回原地。

仿佛是一个看不见的暗之牢笼,将星主困在了原地。

看来,在暗之力量不曾消退之时,自己是暂时无法离开这里了……但,云荒大地上骤然而来的灾祸又该怎么办?整个命轮组织正在崩溃,人世的秩序已经非常脆弱,当空桑离开了数百年来的隐秘庇护力量之后,会不会立刻在冰族的进攻下覆灭?

“龙,”沉思了片刻,星主忽然张开手,对着掌心低低说出了一个名字,“你,此刻听得到我说话么?”

“是,星主。”万里之外,在叶城黑石礁的听涛阁上,蓝发在海风里猎猎飞舞。溯光张开手,低下头,看到了掌心同样开始旋转起来的命轮——这是很不寻常的事情,星主居然直接和自己取得了联系!

或许,是因为凤凰去世,组织里的讯息传递陷入瘫痪的原因吧!

金­色­的字开始一个接着一个地浮现在他掌心,传送来自彼方的秘密讯息:“我无法如期来云荒和你们汇合——请你尽快来到我现在所在的位置见我。”

溯光微微一怔:“您所在的位置?”

——命轮建立的数百年来,没有人知道这个神秘的星主是谁。那只是一个身外之身,可以瞬间转移到云荒的任何地方。即便是命轮里的成员,也不知道这个星主到底是他,还是她?是一个人,还是几个人?更罔论星主本体的所在位置和真正的身份。

如今到底发生了什么,星主居然不惜现出真身?

又一行金­色­的字浮现出来:“顺着命轮指向前来。”

溯光只觉得掌心一热,便看到了那个金­色­的命轮开始逆向旋转,正北方向那一支发出了淡淡的光华,缓缓偏向西北方某处分野,定住,不动。

“龙,如今凤凰明鹤已死,麒麟叛变,孔雀守狷之原无法离开——有一些至关重要的秘密,我只能亲手交付给你了。

“尽快,一定要在月蚀到来之前抵达!

“否则,我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见到活着的我。”

(羽赤炎之瞳完)请看第三部羽黯月之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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