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码头和慕容隽分别后,琉璃回到秋水苑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大管家珠玛说广漠王已经去镇国公府赴宴了,可能要深夜才回来,让她单独先吃饭,琉璃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幕,没有胃口,只匆匆扒了几口便回到了房里。
然而刚一关上房门,她就忽然吃了一惊————房间里那个铜制的水缸里空荡荡的,那个一直昏迷的鲛人不知道去了哪里!她下意识的抬头看去,然而对面的墙壁也是空无一物,那一把辟天剑也随之消失了。
琉璃这一惊非同小可,立刻抢身出门。
白天,在那个虚幻的紫衣女子出现并开口劝阻后,她没有继续用法术干扰他的缩时之术,还用灵力对他进行了愈合治疗,这个鲛人的恢复速度加快了许多——可就如此,一个下午就康复的可以远走高飞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吧?
人呢?到底去了哪里!
她看到地上有湿漉漉的足迹,从侧门直通向外面,显然他从水里醒来的时候没来得及换鞋。琉璃慌忙在前后庭院了找了起来——难道就这样又错过了?
“小金!”她低叱一声,一道细细的金光从她袖子里应声激射而出,落在地上。金鳞盘着身体,将头高高仰起左右摇摆地看着主人,殷切地等待吩咐。
“去,把他找回来!”琉璃咬咬牙,“不然我就吃了你的蛇肉!”
金鳞颤抖了一下。在第一个足迹旁绕了一圈,忽然伸开身子,迅速地钻入了草丛中,往前爬去——金鳞是南迦密林中一种奇特的蛇,鳞如金线,毒可封喉,然而却有着惊人的追踪能力,隐族经常用它来记录路径,免得在密林中迷失方向。
琉璃跟着金鳞追出去,没多远就遇到了一堵墙。
带水的脚印就此消失,墙上却留下了湿痕,似乎有人越墙而出。她想也不想地一点足,立刻跳了上去——外面就是后巷,没有人,灯火暗淡。
然而,就在跳上墙头的一瞬间,她失声“啊”了起来。
——墙下躺着一个人,一动不动。
金鳞如同闪电般掠下,盘在那个人身侧,对着琉璃“咝咝”地吐着芯子,猛烈地左右摇着尾巴。
琉璃大吃一惊,连忙从墙头跳下:“不是吧?”
那个人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似是听到了她的话,然而却无法动弹。琉璃试图将他反过来,想看看他到底是不是自己要找的那个人,然而手指刚一触及那人,就冷得一哆嗦。
不用验证了,一定就是那个鲛人!
她欢呼了一声,撕下衣襟垫在手上,吃力地将他扶了起来。果然是那个鲛人。他醒着,在看到她的时候,眼里有一丝变化。似乎想躲开她的触碰,却无力移动身体。
“你……怎么了?”琉璃看着他额上的一块淤青。翻这么矮的墙居然还会跌下来?不会吧?叫你不辞而别,真是活该!然而一边这么恨恨地想着,一边却觉得心痛,手下意识地按了过去,拂过之处淤血立刻消散了。
“真是找死。”她咬牙怒道,“刚从鬼门关回来,就乱跑!”
那个鲛人忽然开口了,声音微弱:“谢谢你。”
“哦……”琉璃下意识地应了一声。不知道如何作答。他的声音太好听了,宁静而悠远,深沉而温和,仿佛一口古井里“咕咚”一声坠下一颗松子,听得她出神。直到看到对方挂着辟天剑,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她才回过神来,连忙一把拉住了他:“不行!你的伤还没好,不能乱走!”
“没时间了”他低声道,“我必须去。”
琉璃急了,不客气地道:“你现在连一度矮墙都翻不过,还能去做什么?”
他苦笑了一声:“九公主何必管我要去做什么?”
“我……”琉璃一下子被问住了,一跺脚,“我既然把你救回来了,就好人做到底,就对不能让你这样走。至少等我把你治好伤吧?”
“治伤?”他微微一怔。
“是啊!”琉璃摊开双手,掌心里浮现出一团绿色的,温暖的光,“我很擅长治伤的!”
那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那个人终于点了点头——最初在狷之原的时候,为了逼停迦楼罗金翅鸟,自己也曾经深受重伤,如果不是这个少女出手相救,此刻他怕是无法站在这里了。以自己现在的身体状况来看,就算是找到了殷夜来,估计也无法完成任务。
“最多只能再停留一个晚上。”他轻声道。似乎已经筋疲力尽,“实在是没时间了……”
琉璃欢呼了一声,跳了起来:“那快回房间去。”
他被安置在软榻上,如同一个受保护的珍贵动物。她张开了双手,手心的那一团绿光在渐渐扩散,笼罩在他的伤口上,清凉而透明——在那种奇异的光线笼罩下,他身上的伤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你看,好得很快吧?”琉璃嘀咕着,小心翼翼地用光催合他的伤口,“以后记得别再用“缩时”那种术法了!实在是太折损身体了……”
他微微一怔,这个少女如此见识多广,居然认出了他在昏迷中所用的术法!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啊?”琉璃头也不抬地问。
他沉默了一瞬,没有立刻回答。
“不能说啊?”琉璃有些不快,“我都救了你两次了!你却连名字都不说!”
“我叫溯光。”他想了想,终于如实回答。
“溯光?””琉璃的手微微一震,“这名字好熟啊……我见过你么?”
他没有回答,因为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一瞬,她脑海里又有些模糊的场景浮现出来:那是逆着光的窗口,一个人在低声述说着什么,语气静谧而深远,有一滴泪在侧颊上缓慢滴落,在晨曦里折射出幽然的光芒,凝固成珍珠……那是哪里来的记忆?一直这样在她脑海里浮浮沉沉。
是属于这个叫做溯光的鲛人的记忆么?
过了许久,掌心的那一团绿色光芒越来越微弱,琉璃也几乎累得趴下。
“好了,你再自己好好调息一下,天亮的时候大概就可以恢复六成了。不过,要彻底恢复,估计还需要一段日子。”
溯光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口,眼里露出微微的惊诧。他看了一眼琉璃,低声道:“你居然拥有奇特的青色力量……不愧是流着隐族血统的人。”
她托着腮,对他微笑了一下,却没有回答,眼睛盯着他的身体。
溯光愕然低下头,却看到自己身上的衣服全都湿漉漉地贴着身体,那个丫头的眼睛就这样好奇又肆无忌惮地上下看着,不知道在想什么,神游物外。他被这样的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声咳嗽了一声。
她终于回过神来,有些脸红,慌乱地道:“呃……你,你要不要去换一身干衣服?这样湿漉漉的,会冻出毛病的。”
他那一身衣服还是在海皇祭上穿的戏服,在一番激战之后早已破烂不堪,湿漉漉地贴在身上——鲛人生于大海,他虽然并不害怕寒冷,然而这样的形象的确不便于行走。溯光点了点头,却有些疑惑:“你……这里有可以换的衣服么?”
“当然有,多得很!”琉璃几步跳到了衣橱前,一打开,里面挂着许多衣服,居然十之八九是男装。她扯出一件,头也不回地扔给了他:“喏,你看这件箭袖的怎样?很显腰身的!要是不喜欢的话,这件猎装也不错……夜行服?”
她接二连三地扔过来一堆衣服,看得他目瞪口呆。
“你怎么又这么多男人的衣服?”
“为了出门方便嘛!”琉璃得意地笑起来。他默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确是一身空桑士兵的打扮,男女莫辩。这个丫头,的确是个鬼精灵。
溯光随手拿起她扔过来的一件衣服,犹豫了一下:“你能不能回避一下?”
“啊?”琉璃没有反应过来,“你又想跑?”
“我要换衣服了。”他不得不把话说清楚。
“哦……”琉璃明白过来,眼睛眯起,看着病榻上还不能随意移动的他,不怀好意地拖长了声音,哼了一声,“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溯光沉默了一下,没有再和她纠缠下去,只是从病榻上撑起了身体。
“喂喂!你干吗?”琉璃吃了一惊,“伤口要裂开了!”
“我去外面换。”
琉璃没想到他如此较真儿,立刻投降:“好了好了!我去外面还不行么?”气呼呼地走到门边,她还是忍不住回过身剜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真小气!看一下会死啊?——有什么稀奇,你昏过去的时候我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
“骗你的!”看把你吓的!“看到溯光脸色一变,她忍不住笑出声来,”喂,你们鲛人是不是无论男女,都把‘贞洁’看得很重啊?”
“贞洁?”他愕然。
“是啊!我来云荒那么久,还从来没见过哪个地方的男人会把自己的身体看得那么紧!”琉璃吐了一下舌头,然后一溜烟躲了出去。然而她刚趴到窗台上,将眼睛贴上窗缝,就看到窗帘飞快地落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哼,还真小气。”她嘀咕着,愤愤地蹲在廊道上。哼!他以为自己真想看他的身子啊!如果是,那也是因为他总不让她看的缘故!不过话说回来,听说鲛人的身体和人类是不一样的。可至今为止自己还没有看到过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如果是能看一眼就好了啊……
琉璃百无聊赖地蹲着。外面很寂静,父亲去镇国公府赴宴了,带走了大批家臣,秋水苑一时间空空荡荡的。
忽然,她听到了一阵声音,车马粼粼。她知道大概是父亲赴宴回来了,便立刻和大管家珠玛一起跑出去迎接。
“快,立刻整理行装!”广漠王一下车,就立刻吩咐左右,“所有人天明启程,离开叶城!”
“啊?”琉璃有些吃惊,“海皇祭才过了几天啊?怎么就要回家了?”
“是啊。”珠玛也觉得不可理解,“王,长公主还刚生完孩子呢!””没办法,帝都可能要起内乱了!“广漠王看了看左右,压低了声音对女儿道,”今晚我去镇国公府赴宴,席间听到一些风声,说白帝有独霸天下之心,已经秘密召白墨宸入宫商讨大计——五位藩王都非常紧张,准备天亮后联袂入京。“
琉璃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是谁传出来的消息?“”不知道消息的源头,人多口杂,“广漠王铜面具下的眼睛里带着一丝冷笑,”不过我猜放出风声的应该是镇国公本人吧。虽然他今晚托病不出,没有在座。
“什么”琉璃一惊,“慕容隽?”
“这个人心思深沉,可以趁着藩王们都还在叶城,不曾返回领地的时候透露这个风声,是想挑拨藩王和帝君的关系。”广漠王摇了摇头,“算了,我们卡洛蒙是外族,还是不要搅合到空桑人的事里去比较好。对了,你房里那个鲛人恢复得怎样了?带他上路应该没问题吧?”
“他……倒是没事,不过估计不肯跟我们走。”她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了和慕容隽的约定,“不对!我在这儿还有事呢!”
“别闹了!”广漠王却异常严厉,“族长把你交付给我,我就要对你在云荒的安危负责——帝都很快就要出大事了,绝不可久留。”
琉璃很少看到父亲发这么大火,一时间居然不敢顶嘴。
“可是……我和他约好了呀!如果不去了可就是说话不算话了。何况殷仙子人很好,我也不想看她出事……”她摸着胸口的那一块双翼古玉,有些闷闷不乐。然而一低头,却不由得吃了一惊,下意识地握住了那块玉,试图不让对面的广漠王看到。
然而已经迟了。广漠王的眼神也是一变,失声道:“啊?”
——是的,琉璃脖子上的那块古玉,居然不知何时发生了变化!原本合在一起的双翅动了,微微打开了一条缝,露出约一指亮的空隙来。空隙之间,有一种奇特的青碧色的光芒,宛如一只刚刚睁开的眼睛。
天瞳开了,该是展翅归去的时候了!
“时间就要到了么?”广漠王的声音微微一颤,抬起头看着天空,然而叶城今晚是一个乌云闭月的夜晚,根本看不到星星和月亮。
四年多前,在南迦密林的神殿里,那个神秘的隐族族长将这块古玉挂在琉璃的脖子上,叮嘱自己:当这块古玉上的双翅全部展开时,就是琉璃归去的时候——那时,他必须立刻启程,将琉璃送回南迦密林的云梦之城。
不能早一天,也不能晚一天。
广漠王看着那块仿佛又生命一样的双翼古玉,长长舒了一口气,眉目间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喜悦和激动:终于看到曙光了……如果将琉璃送回去了,完成了族长的嘱托,那么,他就可以和着衣团聚,再不分离。
琉璃怔怔看着那块古玉,眼神中满是不可置信——怎么这么快就来了?不是说知道有五年的时间么?如今还不过四年七个月零五天,月蚀,难道就已经开始了么?”不……我要上去看个清楚!”她大叫一声,一声呼哨。只听“扑簌簌”一声响,巨大的黑翼从天而降,琉璃翻身跃上了比翼鸟的背,拍了拍鸟的侧颈,比翼鸟冲天而起,一下子穿过浓厚的乌云层,直飞九霄。天风过耳,月光洒落在比翼鸟的羽翼上。
在乌云之上看去,那一轮明月似乎特别大特别亮,如同近在眼前的一张明镜,几乎有照出人影的幻觉。然而琉璃在鸟背上抬头看去,眼神却变了——在月亮的不远处,已经出现了一个肉眼几乎看不见的暗淡黑影,正在一寸寸迫近明月!
是的,那是“蚀”在迫近。那是几年来云荒经过的日子:名山大川、美味珍馐、集市人群、潮水、戏曲……这些都是自小在神庙里与世隔绝长大的她在漫长的人生里从未见到过的。
那些普通人眼里的平凡景象,在她看来却不啻于传说般神奇。当然,最传奇和瑰丽的,却是大地上的人心。
那些陆地上的人,生命短促,一生不过短短几十年,在她看来简直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然而和蜉蝣不同的是,他们内心却是如此丰富而多变,有着强烈的喜怒哀乐、爱憎情仇。和云梦之城里一心想要回到天上的族人们完全不同,令她如此留恋。
她多么希望有时间去了解这个世间的人心和感情啊,然而,这一切,随着月蚀之夜的临近,已经再也不可能了。
她没有时间了。
琉璃在九天之上乘着比翼鸟,仰头望着月下的那块黑斑,用力握紧了胸前的那块古玉。月光洒落在这个孤独的少女身上,仿佛给她披上了一件华丽的纱衣。让她一瞬间从一个开朗活泼的孩子变得像一个高高在上的女皇。
然而,她眼里却充满了泪水,全身微微颤抖,忽然间弯下腰,捂住脸哭了起来。
是的,那是她的宿命,无可阻挠。
停留片刻之后,比翼鸟长啸一声,带着她落到了庭院里。
琉璃没有进房间,只是蹲在廊道上,用手捂着脸,想要将泪痕擦拭干净。可是想到那些过去和未来,心里越来越难受,眼里竟然止不住地往下掉。
“怎么了?”忽然有人在背后问。
“啊?”琉璃回首,吃惊地看着那个人——溯光已经换好了衣服,拉开门看着她。她的衣服穿在他身上短了一大截,原本及膝的外袍成了短装,倒更显出他的细腰和长腿来。琉璃看着他,微微有些失神。
姑姑果然没说错,鲛人一族是天地间最美丽的族类。
“怎么哭了?”溯光低头看着这个蹲在门外哭泣的少女,有些诧异地问。
琉璃不知道怎么回答,沉默一瞬,才僵硬地回答:“不关你的事。”
“哦”他点了点头,竟然也就没有再问。
琉璃反而觉得没趣,擦了一下泪,抬起头来看着溯光,皱起了眉头,粗声粗气地道:“喂!我救了你一命,你是不
是也该报答我一下?”
“报答?”溯光愕然。
“难道你们鲛人不讲报恩的么?”琉璃撇撇嘴,“我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罢了。”
溯光点了点头:“你问吧。”
见他同意,琉璃立刻迫不及待地问:“我们是不是以前在哪里见过?”
溯光犹豫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是的。”
“啊!”琉璃跳了起来,“真的?”
“当然是真的。”溯光低声道,“我们的确见过,是我封掉了你的那一段记忆。”
“啊?”琉璃张大嘴,“为什么?”
“对不起。这件事比较复杂,我现在无法解释。”他看着琉璃,摇了摇头,“你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卷入了一件
麻烦事。如果当时我不这么做,你可能无法离开狷之原。”
琉璃想了想:“这么说来,你是为我好才这样做的,对么?”
溯光点头,“对不起。”
“那就不用说对不起了!”琉璃拍了拍手,神情轻松,“既然是为我好,那就算了——我只要知道我们以前的确是
见过就够了,这样我就可以去和父亲说我可不是一个恶搞莫名其妙的花痴了。至于你不想让我记起来的那部分不记起来也罢了,反正对我来说也不重要。”……“溯光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无法对她说谎。所以不得不说了实情。然而没有料到她的态度却是如此坦然,毫无芥蒂,丝毫不怀疑他说的一切
,反而令他有些惭愧。
琉璃没有注意到他眼神的变化,只是继续问道:“那么,第二个问题:紫烟是谁?”
溯光一怔:“你怎么知道紫烟这个名字?”
“你昏迷的时候,老是喊紫烟嘛!”琉璃撇撇嘴,指了指那把辟天剑,“剑里藏着的那个银发紫哞的女人到底是谁?为什么总是躲在那把剑里?她是个鬼魂,还是剑灵?”
“银发紫哞?你……看得见紫烟?”溯光一把抓住了她的肩,“你看得见她?”
“啊?”琉璃吃痛,吃惊地看着他。一直以来,这个鲛人都是那么温和,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然而这一刻,他的
眼神却忽然凝聚起来,让琉璃心猛地一跳。
“是啊,我看得见她……就是那个眉心有一颗红痣的女人是不是?”琉璃用力想甩开他,“这有什么稀奇的?我不
仅看得见她,她还和我说了话呢!”
“……”溯光忽然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着她。
“怎么了”琉璃揉着被捏痛的肩膀,问道。
他的眼神变得非常奇特,有困惑,有震惊,还有一种深深地悲伤:“一百年了,我一次都不曾看见过她……一次都
不曾!”他用双手撑住额头,“为什么紫烟她不肯见我,却肯出来见你?为什么?”
“我怎么知道啊?”琉璃低估一声。
“她和你说什么了吗?”他盯着她,眼神明亮。
那一瞬,他眼里的亮度几乎灼伤了她。琉璃从未见过这个淡漠而温和的人有这样的眼神,下意识地答道:“也……
也没什么。她在海底指引我去救你,还要我帮你治伤……说什么你肩负着重大的使命,不能耽误。”
“……”他的手开始颤抖,颓然靠在了墙上,抬手抚摩着剑柄上的那颗明珠,轻轻地叹息了一声。上百年了,他还
是第一次从他人口中得到紫烟的魂魄依然存在于这个世间的明证。原来,她始终不曾离开。
琉璃看着他的表情,小心地问:“她到底是谁?你……”
溯光沉默着许久,忽然开了口:“紫烟是我妻子。”
那一瞬,琉璃脸色煞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妻子!她张了张口,似乎要说什么,然而有一股气堵在咽喉间,却是
什么也说不出来。而接下来他对于那个女子的叙述,一字一句无不都在切割着她的心。
是的,从一开始,她就知道那个虚无缥缈的紫烟的重要性——一个在昏迷中还念念不忘的名字,一个在死去多年后
依旧停留在身边的灵魂,他们之间有着什么样的默契和情意,早已可想而知。如果她不去执着追问,那么,哪怕到最后
离开云荒时,她心里或许还会留下一段朦胧但美好的记忆,永远不会幻灭。
然而,她却偏偏抵不过好奇心,非要亲口向他问一个结果。于是当她得到时,也终于彻底失去了。
慕容隽有殷仙子,溯光有紫烟,她只不过是那个踮着脚尖也够不到珍宝的孩子。
在身边那个人的叙述里,她颓然坐在地上,抱着膝盖,仿佛鸵鸟一样把头埋下去,缩成了小小的一团,却忍不住小
声地哭了起来。
溯光惊讶地停下来,侧过头看着她。
琉璃没有理睬他,哭得双肩直抖:“我就知道我没那么好的运气……早就知道!”少女埋着头,含糊不清地喃喃,
“四年多了,眼看就要回去了……还是……”
“……”溯光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从一开始见到这个少女起,她一直是个快乐无忧的人,笑容灿烂,却又狡黠,然而仔细看去,似乎内心里又埋藏着
什么秘密,眉间偶尔会掠过忧愁——此刻她忽然间放声大哭,让他有些不知所措。他心里有隐隐的不安。然而,却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驱使着他,令他不能等到她止住哭泣。他开口问道:“我刚才在房间里,听到你和你父亲说要去救殷夜
来,是不是?”
“嗯?”琉璃怔了一下,“你也认识她?”她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嗯。”溯光不方便解释,只能含糊地应了一声,“我在找她,有急事。”
怎么人人都在找殷仙子啊?琉璃微微一怔,哽咽着回答:“那可不妙——她被那个好色的皇帝抓到宫里去了,只怕
凶多吉少。我和慕容隽正准备设法去营救呢!要算上你一份么?”
“宫里?”溯光脸色微微一变,“糟糕!”
“怎么了?”琉璃刚一抬头,却惊得张大了嘴。只见溯光握着那把辟天剑,风驰电掣地穿行在夜幕里,转眼间就不
见了。
“喂,你干什么?”她追了出去。
他被她治疗后恢复了许多,此次奔驰的速度是她无法追上的。琉璃一口气追出了三条街,还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
越走越远,奔到了镜湖旁,化作一道黑色的闪电投入了水里——水波无声分开,就像是接纳了自己的主人,转瞬间又合
拢无痕。
“搞什么呀!”琉璃来不及多想,立刻翻身上了比翼鸟,朝着珈蓝帝都的方向急追而去,心急如焚。
这家伙身上的伤还没好,就要这样冒冒失失地跑去帝都,不是找死么?
白帝十八年十月的冬季,在后世史书的记载里是一个非常时期。无数风云人物来到两京,明线暗线汇聚着,许许多多的事都集中在那一个时间里发生。而每一件,对云荒的历史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然而在那个时候,身处其中的人却并无感觉。如果有一双瞳子在九天之上俯视着这片大地的话,便能看到这片大地正在陷入一个暴风雨来临的前夜——无数的激流奔涌而来,形成了一个可怕的漩涡。
空桑人和冰族、白帝和白墨宸、玄凛皇子和六部藩王、叶城城主、大统领都铎、宰辅素问、骁骑军骏音……
这些势力之间存在着错综复杂的联系,相互对峙,彼此牵制,却又存在着微妙的融合和关联,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非从九天里俯视,局中人不可预见。
而此时,正是有一双眼睛看到了这一切。
在遥远而神秘的彼方,有人盘膝而坐,悬浮在空中——有一种奇特的光从虚空中一点点浮现,围绕在那人身侧,聚散分合,熠熠生辉。从远处看去,那些光芒的分布,赫然形成了一个和头顶星空对应的星野分布图!
那个人静默地坐在空中,手指缓缓地屈伸,点数着那些“星辰”,仿佛众星之主。
数了一遍后,命轮的最高领袖叹了口气,抬头望向苍穹,夜幕深沉,九天高远。除了蠢蠢欲动的破军之外,只见帝星光芒妖异,将星暗淡,辅星逼宫,种种不祥的迹象已经逐步显露,象征着云荒大地即将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千年前的那场血染镜湖,伏尸万里的惨剧只怕又要重演!
凤凰到底在做什么?珈蓝帝都的局面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内战一触即发。作为珈蓝帝都的女祭司,为什么还没有展示出神谕的力量?莫非她已经遭遇不测?
那个人对着水镜低语,然而,水面依然平静,映照不出任何景象。
九百年了,在命轮组织里,还是第一次出现这样大面积的瘫痪吧?
星主坐在虚空里,屈指点数着星辰。然而,再度将天宇中九千九百六十一颗星辰一一数过后,还是丝毫看不出第六个分身的下落。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难道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量。遮蔽颗那个分身的下落?
星主发出了一声叹息。转过了头,瞳孔里映照出了一团旋转着的光——那是三缕奇异的银白色火焰,被供奉在一盏琉璃制的长明灯盏中,如同三缕向上飘起的发丝,相互缠绕着,旋转着,发出幽幽的银白色光芒,美丽不可方物。
随着日期越来越近,六魄的感召在加强,三魂已经开始蠢蠢欲动了。
银魂的光芒浮动着,映照着周身浮动的亿万星辰,每一颗星都在那种奇特的光芒下折射出一道光——忽然间,那只紫色的眼睛睁大了,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一瞬间细微的变化。
那是一道肉眼不能见的黑色光芒,被压在更黑的黑暗背后。
“这是!”星主情不自禁地脱口惊呼。
那一瞬,无数的幻想涌入天目之内;黑暗的室内,旋舞的光柱、痛苦的灵魂、低语的魔鬼……黑暗的深处禁锢着一个年轻的军人,他左臂上涌动着金色的光,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戒指。黑暗被禁锢在他体内,无法逃逸。然而,他的内心却依旧存留着极其强烈的渴望。
那是一种对光明和爱的向往,九百年了,始终未曾磨灭。
在他身边,依稀匍匐着一个全身散发着微光的苍白少女,诡异而神秘。当星主想要再看清楚一些的时候,那些幻象忽然消失了。
那是什么?
星主十指大动,迅速地掐算着,天目缓缓闭起。仿佛是精神气徒然松懈,周围悬浮的星图一瞬间瓦解了,如流星般簌簌坠地,星主闭目跌坐在地面上,深藏在阴影里的脸上有一丝惊讶——方才看到的是幻觉么?那第六颗星辰的位置,居然在……
静默中,只有三缕魂在长明琉璃盏上不停地旋转着,发出幽幽的暗彩,让人心神平静。正在沉吟间,掌心忽然一热,沉寂许久的转轮重新开始旋转。光芒映照着身侧的水镜——那块沉寂已久的水镜里,忽然浮凸出了一个女子的脸。
在失去联系三天三夜后,凤凰终于有了音讯!
在万仞高的珈蓝白塔顶部的神庙内,命轮里的两名成员已是奄奄一息。这场你死我活的战斗一直持续了十多个时辰,直到最后筋疲力尽,两败俱伤。重伤垂死的凤凰挣扎着,想要将着一切禀告给远方的星主。然而,为了防止组织继续对殷夜来展开追杀,麒麟断然破坏了传递讯息用的水镜,切断了凤凰于星主之间的联系。
凤凰无法动弹。黑暗的神殿里,只听到“滴答,滴答”的声音。血从身体里不停流下,滴落在她脚底的星盘上——那个玉石的盘子上。雕刻着分野星图,本来是用来推测星辰运行的,然而,一场残酷的战斗后,此刻星盘上已经注满了她的血。
血水中映照出了女祭司苍白的脸,通往未知的遥远彼端。
那一瞬,凤凰的眼里忽然露出了惊喜之色——是的,她身体里的血,居然在星盘上凝聚成了另一面“镜”!她垂下头看着血镜,衰弱地念动了咒语:龙被杀,麒麟叛变,凤凰垂死。
而迄今为止,六分身里,还有两人不曾除去!
听到这样的消息,彼方的星主沉默了一瞬,水镜上却缓缓浮现出一行清晰的字:暂停刺杀。
“什么?”用尽了一切力量才联系上星主,听到这样一句话,凤凰露出了不敢置信的表情,“暂停刺杀?”
“是的。目下星盘的关系错综复杂,我还不能完全预测到所有星辰所在的位置,所以只能暂时停止本轮追杀的计划。一切,等我来到云荒后再作处理。”
金色的字一行行浮现,又一行行消失。凤凰没有说话,眼泪却一滴滴地坠落,溅落在水镜里。从遥远的彼方看来,女祭司枯槁苍老的脸便浸没在一圈圈的涟漪里,模糊不可辨。
“为什么?”凤凰失声叫道,“这样一来,龙……龙岂不是白白牺牲了么?”
仿佛感和到水镜彼端那一颗破碎掉的心,又一行金字浮现在鲜血上:放心,龙并没有死。
“什么?”凤凰霍然抬头,目光亮了起来。
“龙活着,虽然还很虚弱。”
“真……真的?”凤凰的声音因为狂喜而颤抖,哽咽着说不出话来,泪落如雨。
“凤凰,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需要你立刻去处理的不仅是分身转世这一事件——我今晚所看到星象非常不祥:帝星陨落、将星暗淡、天下浩劫将起……这个时候,身为守候皇天的白塔祭司,一定不能疏忽大意!”
“是。”凤凰振作起了精神。
——千百年来。在命轮的六人组里,“守护人世的秩序”是历任凤凰的职责,就如“诛杀转世分身”是龙的职责、“净化污浊灵魂”是孔雀的职责、“守望破军与迦楼罗是明鹤的职责一样……他们六个人各司其职,一起守望着云荒,保护着这片大地的枯荣流转,秩序井然,千百年从不懈怠。”云荒的暴风雨,可能在今夜就要来了。眼看大限的逼近,封印的力量在减弱,我依稀可以感觉到魔的力量在增长……你要千万小心。”
“是。”凤凰点头领命。
“我很快就会到来,你让龙和孔雀都耐心等待。”
当水镜里浮现的金色字迹消散后,凤凰试图走下地去——她用双手抓着胸前露出的那一戢剑柄,深深吸了一口气,然而一用力,却痛得全身战栗。因为此刻,她双脚悬空,正被一柄银色的剑钉在神像上!
无法动弹的她抬起头来,看着神庙顶端。
珈蓝白塔上的神庙,是在光明王第二任帝君朔望的主持下兴建的,和当时倒塌的珈蓝白塔一起竣工,用来供奉主宰天地的孪生双神:创造神和破坏神。神庙由上好的玉石砌成,四周都留着神童,长明灯下用八宝金粉在墙壁上镌刻着咒语和祈祷词。然而为了方便观星,神庙的穹顶上镶嵌着大块的水晶,祭司们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星野的变换。
此刻,被光剑钉在墙上的女祭司抬起头,看到了头顶的夜空。
珈蓝城里下着雨,然而白塔上的星野却异常清晰,一颗颗星辰如同刚洗过一样明亮。
在看到头顶星空的那一瞬,女祭司忽然发出了恐惧的呻吟声。
不……这个星象……这个星象太不祥了……星主说得没错,暴风雨,恐怕今夜就要来了!
情急之下,她低下头,用脚尖去够那一面盛满了血的星盘——她必须要和命轮里的其他同伴取得联系,将这个紧急的情况传达出去!
“啪”的一声,忽然间,星盘四分五裂。
黑暗里有什么东西在吃力地挪动着,一寸一寸,慢慢地从神殿深处挪出来——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拖着一路的血爬出到了她脚下,剧烈地喘息着,忽然一抬手,用尽全力将那个盛满了鲜血的星盘打翻!
“麒麟!”她失声惊呼。
那个浑身是血的胖子颓然倒下了。
在这样的时候,这个人居然还在不顾一切地阻挠自己?像他这样富甲天下,要什么有什么的家伙,居然会为了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拼尽最后一口气?实在是让人无法理解的执念……然而,每个人不都有自己的执念么?
就如紫烟之于龙,龙之于自己。
“放心吧,麒麟。”她心里忽然升腾起了一种敬佩感,对着那个垂死的胖子低声道,“星主刚刚吩咐了,暂时不对你的妹妹采取行动。”
然而,清欢已经听不见了。在挣扎着做完最后一个举动后,他的意识迅速涣散开去,视线一片模糊。漆黑一片的神殿里只有两点光在闪烁:那是创世神的眼睛,用黑曜石镶嵌的双瞳,正在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
是报应吧?因为他杀了同伴,所以才会死在神的面前吧!
自己的一生跌宕起伏,精彩如戏,从一个码头小混混成了剑圣,从一个吃不饱的穷瘪三变成了富甲天下的人……到最后,却死在了一个奇怪的地方。身边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八十多岁高龄的苍老女人。
——这一切,实在是和自己以前梦想的酒足饭饱,群美环绕下的风光死法太不相同了啊!
血流的太多,清欢的思维逐渐变得很慢、很慢。仿佛渐渐停止了。最后占据他脑海的,是一个女人欲言又止、暗藏神情的脸:“九爷什么时候回来?”
那还是他离开叶城时见到的最后一个女人,傅寿。
寿儿……我再也回不来了。你会等我多久?半年?一年?但愿你和那些青楼女子们一样,后门辞旧,前门迎新,能够迅速把我忘记。毕竟来这里之前,我给了你足够多的钱,以后你可以爱怎样生活就怎样生活。我这个多金而暴躁的九爷其实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啊……我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清欢最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再也不愿意费力去想什么,筋疲力尽地闭上了眼睛。这个神庙是绝对的禁地,平时不会有人入内,直到几年后,当新帝继位时才会有人来到这里。他想象着当那些高官贵族们打开门,看到居然有一个胖子和女祭司一起死在这个神圣居所里时的震惊表情,不由失声笑起来:“哈哈哈……”
他想,九爷一生里最后一个表情,应该是无所畏惧的大笑。
“……”凤凰看则会颓然倒地的同伴,沉默了下去。
命轮里的同伴在一个接着一个减少。而她自己也已经发垂危。
——难道这一次三百年的大关,竟然会如此难熬?
黑暗的神庙里忽然有风,有暗影翩然而来。闪电映照出了那人的容颜,蓝发碧瞳。
“龙?龙!”凤凰失声惊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幻觉吧?龙……居然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凤凰回过手,握紧了那把刺穿胸口的光剑,一把拔了出来!这个动作让衰弱的她痛到极点,胸口的血流加速,跌落在地,失去了知觉。
溯光没有料到来到珈蓝白塔顶上,第一眼看到的竟然会是这样的景象。他一个箭步抢身入内,惊道:“凤凰?”
他的声音仿佛又着某种魔力,那个已经濒临死亡的女子居然应声睁开了眼睛,定定地凝视着他:“龙?”凤凰用力抓着他的手腕,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是微弱地叹息了一声:“你果然没有死……太、太好了!”
“我没事。”他低问,“你怎么了?”
只是这样的一句简单慰问,却让苍老的女子眼里流下泪来。她低声喃喃:“麒麟背叛,我们决战了一场,所以……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追踪第五分身而来,”溯光低声道,“听说殷夜来在宫里。”
“殷夜来……”凤凰重复了一遍那个名字,忽然苦笑了一声,“不必了,星主刚刚吩咐过,要我们暂停追杀行动。”
“什么?”溯光愕然。
“星主做事,从来不会没有理由。”凤凰虚弱地道,“剩下的两个分身,暂时不要动。”
“好。”溯光默然点头,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希望是星主弄错了吧!殷夜来这个女子,其实并不是他愿意动手去杀的,无论是因为清欢,还是因为她本人。
“既然如此,等下我把麒麟带走,你好好养伤。”他低声道。
“不,等一等……”凤凰躺在他怀里,脸色越来越苍白,喘息了半响,用林冷的手指握着他的手腕,眼里露出一丝急切的光:“天下要大乱了!龙,你……你要帮帮我!”
“大乱?”溯光有些诧异。
“看到了么?帝星陨落,将星暗淡,辅星逼近,天下动荡!”凤凰抬起手,指着头顶的星空,失血的嘴唇动着,吐出了可怕的预言:“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白帝,定然会于今晚驾崩!”
溯光猛然一惊,抬头看向天幕。
“星主说,暴风雨可能就要来了……果然,果然啊!”凤凰抬手指着窗外,“黑暗的力量在邂逅云荒大地!看啊!赤炎之瞳睁开了!那是破坏神的眼睛!”
溯光走到窗口,看了一眼白塔地下,不由得猛然一惊。
万仞高空之下,微约可以看到帝都已经变成了红色!乌云堵塞深处蕴藏着熊熊的烈焰,从帝都的最底下燃起,腾腾而上!乍一看,宛如大地之上坠落了一颗赤红的星辰——那火已经蔓延了大半个帝都,映照着宽阔的镜湖,就如真正镜面上的火光一眼,被折射得异常明亮。『极度电子书下载』『零零电子书下载』『txt在线看书』
从白塔顶端看下去,果然就如黑夜里睁开了一只赤红色的眼睛!
“怎么会这样?”溯光失声道。
“看来事情比我想象中的来得更快……”凤凰看着大地上那只妖异的红铜,用尽全力撑起了身体,“龙……你一定要帮帮我!否则,帝都着一场大火……将会把整个云荒都燃为灰烬!”
“好。”溯光回过身,毫不犹豫地扶起了她,“我要怎么帮你?”
“我要履行空桑女祭司的责任,出来主持局面,安定天下……”凤凰指着门外,“帮我看看。悦意……她还在那里么?”
溯光顺着她的手看去。看到门外有一个被锁住的年轻女子,还昏倒在台阶下,那个女子衣饰华美,容颜美丽,一看便知道是空桑的贵族阶层。然而,她脚踝上却套着一台哦粗重的锁链,仿佛一只被囚禁的动物。
“这是……”
“白族最后的血裔,公主悦意。她是白帝唯一的女儿,白墨宸的妻子,也是我此刻唯一可以托付的人。”凤凰长吐了一口气,“龙……替我解开悦意脚上的锁链吧!她的使命,已经能降临了!”
“我们必须在此刻守住云荒!”
十一章霸王别姬
光华殿位于禁城忠心是光明王朝开创者光华皇帝生前起居的宫殿,在其驾崩后,成为后世空桑皇帝接待贵客的处所。经过数百年的细心布置和经营,此殿精美华贵绝伦。庭前种的来自天阙深处的奇花异草吐露着芬芳,珍禽异兽缓步来去梳理着羽毛。殿内丝竹悦耳,舞袖翩跹,一行行的美人跳着一支支舞曲,奇珍异宝堆满座上,光芒四射。
一切,都是云皇大帝上富贵奢靡的模样。
然后,重重的帷幕背后,殿上却坐着一个与此地格格不入的人。
一个戎装的军人肩背笔直的坐在大殿的正中位置上,在靡靡的歌舞里盘膝垂目而坐,右手握着什么东西,搁在膝盖上一动不动。
都一天过去了,这个人还是没有说一句话。
彩袖旋舞中,宫廷舞姬窅娘用余光偷偷瞥了这个军人一眼——真是的,这些军人之知道打仗,请他们欣赏歌舞就如对牛弹琴!窅娘一边舞者,一边在心里嗔怪。
乐师们应该也是疲倦了,歌吹的都有些有气无力。窅娘将足尖高高挑起,做了一个极难的回旋,稳稳落下——又是一曲接近尾声,跳了一天的舞,也有点累了,不由想趁机退下去休息一下。然而只是微微一分神,脚尖着地的瞬间便失了准头,只听到喀喇一声,脚腕一扭,她惊呼一声跌了下去。
就在这个刹那,那个人睁开了眼睛,猛然拍了一下身边的长案——那一条沉重的紫檀木案几飞速滑出,嚓的一声,不偏不倚直飞过去,正正拖住舞姬跌下的身形。
那个军人没有说话,只是重新将眼睛合起,再不动声色。
“啪,啪。”在那一刻,忽然听到有人鼓掌,“白帅果然好身手!”
在午后的斜阳里,有两人从殿外缓步而来,峨冠博带——前面的是空桑的白帝,而紧跟在后面手里拿着一支水烟管的老者,则是宰铺素问。他们两人穿过花木扶疏的皇家园林,从议政的紫宸殿方向走来,踏入了光华殿。
座位上的那个军人终于睁开了眼睛,俯身一礼:“参见帝君。”
“免礼免礼。”白帝却是笑呵呵的在主座上坐下,殷切垂询,“朕事务繁忙,到现在才来见爱卿——不知道这段时间里这帮人可侍奉得合意?”
白墨宸点头:“颇佳。”
“哦,朕倒是忘了……爱卿平日看惯了殷仙子的绝世歌舞,这些估计也都入不了眼了。不过朕这里有个好东西,却是外头没有的。”白帝拍了拍手,立刻有内侍鱼贯上前,将肩上扛的东西放下,列了一地——竟是十数坛美酒。白帝指着那些美酒,道,“这是大内秘制的十年陈冷香酿,轻易不赐予外臣,今日得闲,特来与爱卿共饮。”
白墨宸的眼神微微一动,口中却道:“多谢帝君。”
“宰铺也来一起吧,”白帝大笑,拍了拍右手的席位。
三人坐下后,白墨宸不动声色地握紧了左手,手心那一块冰冷的金属硌痛了他的手掌。那是青铜错金的令符,被雕刻成一只猛虎的模样,虎符的脊背上刻有铭文,骑于中缝,只有合符之后方可通读。上面有十二个字:
“三军之符,右于帝君,左于白帅”。
——每个字都只有一半。
这是军中调兵用的虎符。虎符在铸成后沿着脊背剖为两半,右半存于朝廷,左半发给统兵将帅。一旦帝君要更换统帅,或者调兵遣将之时,需要派使者持右半的虎符前去军队,和统帅手中的左半虎符相合,两半勘合验真,指令才能生效。
如今这一块我在他手上的虎符,是用来调动西海上二十万大军用的。而另一枚,则在白帝的手里。
前日奉诏入宫时,他再度力承此刻不能从西海撤兵发动内战的种种理由后,白帝没有多说,只是对着他伸出了一只手,说了两个字:
“虎符。”
那一瞬,他立刻明白了帝君的意思——帝君只给了他两条路:要么,听从安排从西海撤兵,拥兵入关,助其发动内战。要么,就要立刻交出手上的兵权!
他不动声色地吸了一口气,低声:“帝君且容在下考虑一下。”
白帝的眼里闪过了一丝笑意:“朕的耐心有限。到明天午时,给朕最后的回复。”
明日午时,已经足够了。
到那个时刻,穆先生已经率人赶到了吧?
——然而,变声突然。约定的时间限期远远未到,白帝大架又已经再度光临!难道帝君已经按捺不住,或者暗地里起了疑心?
然而奇怪的是白帝似乎却毫无重提旧事的意思,坐定后,道:“朕下朝后无聊的很,不如今晚我们就在这殿里做长夜之饮,可好?”
白墨宸暗自吸了一口气:“微臣遵旨。”
白帝大笑着挥手吩咐,“奏乐!上酒!朕今日要和墨宸好好痛饮一场!”
内侍拍开酒瓮,殿内登时浓香四溢。美丽的宫女们列队而上,娇柔地倚靠在三人身侧,用纤纤柔夷将美酒倾倒入金樽,奉到了君臣面前。窅娘一直好奇的看着这个军人,此刻一见有机会,便捧着金樽,做到了白墨宸身侧侍奉。
“爱卿,请。”白帝拿起一盏喝了一口,转头对着白墨宸笑了笑。白墨宸不动声色地端起酒盏,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然后翻转手腕,将杯盏展示给帝君和宰铺看。
“好酒量!”白帝大笑,忽地压低了声音,“不怕朕赐的是毒酒么?”
白墨宸笑了笑:“墨宸奉诏进了宫,自然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帝君要杀微臣,有的是办法,如果只是赐予毒酒,反而是太过于简单了吧?”
“哈哈……说的好!”白帝再度大笑,“墨宸,你这样的用兵奇才三百年才出一个,朕怎么舍得自毁名剑呢?来,喝酒!”白帝再度举起了酒杯,转向左侧:“宰铺也一起来吧——十年前,没有你们两个,白烨哪来的今日?”
白墨宸微微一震,抬起眼,却看到宰铺也同时一震,眼神雪亮。
在此刻,帝君居然提起了十年前!
在十年前那场惨烈的内宫政变后,他们三个联袂从血海里步出,站在伽蓝白塔底下,回顾背后堆满了失败者们尸体的深宫,相互点头示意,击掌相庆——他们在对手的坟场上举起了金杯,共贺彼此的成功,知道从此后这片云荒大地上将换上新的主人。
那是属于他们三人的时代的开始。
到了今日,帝君提起这个,又是在暗示着什么?
然后,白帝却似不知道两位臣子心里的感触,一反常态的频频举杯劝酒——很快,一坛美酒就见了底。白墨宸酒量好,倒不觉的什么,然后宰铺素问却已经不胜酒力,满脸潮红,推说年事已高,连连摇头。帝君却不打算就此放过他,酒性勃发的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丝阴毒的表情,笑了一声:“美酒当前,宰铺却不肯饮,定然是这劝酒的美人太没用——来人!”
左右一声应,有内侍立刻踏步而入。
那一瞬,白墨宸的瞳孔收缩了一下——他注意到此刻按刀入内的并不是内侍监的人,而是原本不属于禁城大内体系中的陌生人马。
今夜,帝君居然调集了人手带刀入宫!这暗示着什么?
“拖出去,斩了。”白帝挥了挥手,轻松的下旨。
坐在宰铺素问身侧的那位美人一时间还没有回过神,看到白帝脸上犹自带着笑容,还以为帝君不过是酒席间开个玩笑。然后很快缇骑便抓住了她的双肩,毫不留情的拖起。那个美人才明白过来大祸临头,只吓得花容失色:“帝君饶命!”
白帝不耐烦地一挥手,刀斧手立刻将人拖了出去,哀叫声渐行渐远。
白墨宸坐在下首,握着酒杯微微蹙眉。白帝这是在做什么?是在他面前展示天威、虚意恐吓,还是……?然后不等思考完毕,很快便有人进来复命,金盘上赫然拖着一颗美人的首级,妆容犹在,媚颜如生。
白墨宸微微吸了一口冷气,看了一眼白帝。
居然是来真的么?原来,他毕竟还是低估了帝君的阴狠。看来,今晚留一***锏的确是对的,否则,自己说不定再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不错,就放在这里让朕下酒吧。”白帝让内侍将美人首级连着金盘放在案头,笑着看了一眼白墨宸,举起了手里的酒杯,“墨宸,你也再来一杯?”
在帝君举起酒杯的一刹那,白墨宸明显感觉到资金身侧的美人颤抖了一下,脸色转瞬惨败。窅娘没有料到厄运会那么突然地降临到自己头上,抬起眼看着身边的军人,瞳孔里满是同居,用颤抖的手倒满了金杯——
只要他不喝,那么,她的人头就会立刻落地。
然后白墨宸只是微微叹了口气,抬手接过了金杯,一饮而尽。那一瞬,窅娘长长松了一口气,手指冰冷,瘫软在他身侧。他放下了空了的酒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隔着衣服都能感觉这个美人遍体冷汗,战栗不止。
帝君好色,却并不怜惜这些美人本身。只要能永霸这个帝位,这天下美人还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果然好酒量!”白帝击节赞叹,又转向宰铺那一边,对着阶下另一位花容失色的美人道,“去!还不快给宰铺满上?”
那美人吓得面无土色,一下子跪倒在白发苍苍的宰铺面前,颤巍巍地捧着金杯,举过头顶,满目哀求。然后宰铺却不为所动,笑着推辞:“老臣体弱多病,真的是不胜酒力。”
“哦?”白帝眯起了眼睛,斜了一眼殿下,“来人。”
“宰、宰铺!……求您了!”那位美人知道大难临头,颤抖得无法控制,立刻爬到了地上,将金杯举起,“求求您了……只是……只是喝一杯……”
宰铺摇了摇头,眼皮也不抬:“抱歉。”
在美人远去的哭喊声里,大殿上重新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外面暮色四合,乌云低低压着,将白塔的顶端遮蔽在云里,空气仿佛渐渐凝滞了,沉闷得令人无法呼吸。
这是暴风雨到来之前的征兆。
不一时,听到门外传来了第二声惨呼。殿下所有的乐师和舞姬都吓得面无人色,瑟瑟发抖的看着这血腥的一幕,没有人敢喘一口气。
血腥味弥漫在光华殿里,白墨宸吸了一口气,看着坐在一边的君臣二人——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宰铺并没有丝毫动容,反而掏出了水烟筒在金盘上磕了一磕,施施然吸了起来。看来,经过了十年的历练,这个老狐狸的心更像是一块铁了。
白帝又端起了酒杯,对着她这边笑道:“墨宸,请。”
身侧的窅娘再次下意识地颤了一下,暗中拉紧了他的衣袖。白墨宸叹了一口气,顺从地端起了酒杯:“多谢帝君。”
暮色四合的时候,已经有四瓮美酒见了底——这些酒多半是白墨宸喝的,而宰铺从头到尾还是拒绝,任凭一个个没人在面前战栗哀呼,人头落地,却是毫不动容。
听着那一声声惨呼,窅娘全身颤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身边这个军人的衣袖,生怕他一个摇头说不,自己便要身首异处。然后白墨宸的表情沉稳,酒来杯干,从头到尾没有丝毫的忧郁。他的酒量也好的惊人,连喝数十杯,居然脸色不变。
一杯接着一杯,他似乎永远都不会醉。
窅娘倒酒的手渐渐不再颤抖。那一瞬,他仿佛有一个幻觉,只觉得身边这个沉默的男人就像是一座山,令人无端的觉得安稳安全,仿佛天塌下来也有他撑着。
第五瓮喝完时,席间斩杀没人已多,白帝的桌前已经摆不下那么多的人头,挥了挥手,让内侍撤下摆在廊下,然后转过脸,对着白墨宸怀里的美人笑了一声:“窅娘,今日你可算是幸运,遇到了白帅。”
他看着白墨宸,意味深长,“墨宸,甘淡如铁,却惟独对女人心软。可真不像是做大事的人哪!——任凭你酒量多好,怎么可能千杯不醉?护得了一时,难道护得住一世?”
白墨宸一震,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手下意识地握紧,沉默了片刻,忽的淡淡一笑:“或许是因为我当年对母亲不好,所以对女人一直深怀愧疚吧……”
白帝微微怔了一下,很快笑了起来:“哦?原来墨宸你还是个孝子啊……既然如此,应该不会违逆父母的意愿吧?”他点了点头,宰铺便咳嗽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平推了过来:“白帅,这是你北越老家寄来的信。”
白墨宸震了一下,看着信上熟悉的笔迹。
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写了什么。
这是那个被他称为“父亲”的人写的。那个乡绅交到了好运,凭借着征兵征来的所谓“儿子”,飞黄腾达,风光了一辈子,却没料到到暮年居然还有这样的飞来横祸。这封信很长,里面充满了各种哀求,无非是劝他千万不要触怒帝君。
白墨宸面无表情的看完,将那封信放回了案上,淡淡道:“多谢帝君关爱。北陆老家的那些人因为臣而白享了多年富贵,如今也算是到了要付出一些回报的时候了。”
“果然……”白帝叹了口气,不再继续这个话题,挥了挥手,让下一位美人给宰铺倒酒。那个美人战栗得根本无法举步,瘫软在帝君前。白帝非常之不耐烦,挥了一挥手,立刻便有带刀的侍卫入内,二话不说拖起了那个美人。
白帝看了一眼若无其事吸着水烟的宰铺,眼里掠过一丝笑:“宰铺真不是一个怜香惜玉之人。眼看美人香消玉殒,居然还能硬着心肠。”
“老臣不像白帅,一把年纪了,哪还有怜香惜玉的力气?”宰铺咳嗽了几声,“人来了,最爱惜的便是自己这把老骨头。酒多伤身,醉后乱性,这些,老臣都是不敢的。”
“是么?”白帝眼里泛起了一丝阴冷的微笑,“那么说来,今日朕就算倾尽天下,也要请出一位能人出来,好好的劝宰铺喝酒了。”
不等再说什么,白帝忽地抬起手,击掌:“传!”
那一声“传”被侍立在外的内侍们一层层地传出去,萦绕在梁间,在深远的宫殿内激起了重重的回音——当最后一声“传”消失的时候,传来了帘幕被一层层拂开的声音,裙裾悉数地拖曳过玉石地面。有人应声而入。
乌云聚拢,外面的天色已经黑了,廊上宫灯第次点燃。
如幻的光影里,依稀可以看到一个美人捧着一坛酒,从远处盈盈而来,脚步轻叩在廊上,敲击出长短不一的声响。她走过来,隔着最后一层薄薄的帷幕行礼,看到外面的廊下一列排着几十颗新斩下的美人头颅时,全身猛然一震,僵在了那里。
“可别吓到了美人——快进来吧!”白帝拍案大笑,转过身看着宰铺,“最好的酒,最极品的美人。这次如果宰铺还不给面子,只怕朕和墨宸都要伤心的呀!”
说道最后一句时,左右宫女卷起了帘子。
夜色里,之间一个高挑轻盈的美人站在廊下,脚边簇拥着十几个美人的头颅,血腥满地。那个新来的美人垂下头看着那些惨死的女子片刻,眼睛里压抑着雪亮的光芒。
在帘子卷起的瞬间,空矿的大殿内只听“啪”的一声,酒杯从对面人的手里跌落。白墨宸全身一震,忽然间失控地长身站起,脸色刹那苍白。
——是她!怎么会是她?
夜来……夜来她不是应该早已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了么?为什么还会忽然出现在这里?难道是沿途护送的十二铁卫出了纰漏?还是帝君采取了什么秘密的行动?难道此刻,他的家人已经全落入了白帝的掌控?!
一瞬间万种焦虑猜测涌上了心头,让一直沉默隐忍的人变了脸色。
新来的美人却款款走入,敛襟行礼:“夜来有幸得见天颜。”
“不必多礼,”白帝大笑起来,挥手,“来来,殷仙子,快来给宰铺斟满此杯!”
殷夜来没有看白墨宸一眼,只是应身上前给宰铺倒酒。她的举止落落大方,手法其稳定,一倾而入,那酒水竟沿着杯口齐平,一滴也没有满出来。
“宰铺,如何?”白帝施施然说了一句,“朕派出了殷仙子来劝酒,面子够大了吧?——这一杯,喝还是不喝呢?”
白墨宸再也沉不住气,一掌拍在案上。他身边的窅娘低低“啊”了一声,伸手怯怯地扯住了身边军人的衣袖,似是在劝阻他不能如此冲动。身侧军人的目光令人有一种刀锋过体的寒意,然而宰铺并不曾为这种目光所动,口里只笑道:“帝君不是为难老臣么?老臣这把骨头,再喝下去可就要完了。”
“哦?”白帝笑了笑,击掌,断然道,“来人!”
门外有刀斧手应声而入,按刀上前,直奔殷夜来而去。然而刚走了几步,又齐齐一震,下意识的止住了脚步——坐在帝君右侧的白墨宸已经抬起了身体,半身站起,全身肌肉紧绷,仿佛一头即将搏杀猎物的猛虎。
如果再前进一步,只怕会立刻血溅五步吧?
宰铺默默的看着这一切,眼里涌动着奇特的光,手指抚摸着水烟筒,抬头看了一眼屋里某处暗角——那里,似有人默默的对他点了一下头。
是的,该下手了……只要白墨宸一动手,这个局立刻可以发动!
然而就在气氛一触即发时,却听白帝在上首笑了一声:“怎么还站着?快把这里的瓶瓶罐罐酒坛子都给朕撤下去,把血迹抹干净——仙子驾临,可不能脏了玉趾。”
白墨宸和宰铺齐齐吃了一惊,不由自主的转过头。
帝君今日,到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
“……”看到那些佩刀的侍从只是上来抹去了血迹,白墨宸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重新坐了回去。等他坐下时,窅娘止不住低低惊呼了一声:她清楚地看到,在他挪开手后,面前硬木的案几上赫然留下了一个深深的掌印!
窅娘战栗地拉住了白墨宸也能的袖子,不知道今日到底是会怎样收场。然而白墨宸已经没有心思再顾及她的感受,眼神一顺不顺的只盯在殿中的女子身上。
白帝笑了笑,对殷夜来说:“来,仙子也该敬白帅一杯。”
“是,”殷夜来并不推辞,只是用纤纤十指捧起金杯,走到他面前,微笑,“白帅请。”
白墨宸没有动,无言地凝视着她,眼神复杂。
——这真是一个令人无法琢磨的女人。这么多年来,见惯了修罗场、走多了生死路,他曾经以为自己早已心如铁石无所畏惧。然而如今,她只这样站在他面前,一句话也不用说,他就感觉到一种极大的压力扑面而来,说不出的恐惧瞬间就将自己包围。
帝君……难道都知道了么?她和他的家人,是否都已经落入了对方手上?
寂静的光华殿里,两人只是这样僵持了片刻。沉默中,外面忽然传来了一声沉闷得响声,似乎在天的另一头滚滚而来,轰的一声击在头顶上。
“啪!”那一瞬,白墨宸再也忍不住,忽地一抬手,把那杯酒打到了地上!
“啊?!”窅娘吃了一惊,失声惊呼。
白墨宸一把抓住殷夜来的手腕,将她扯到了自己的身侧,殷夜来显然也是有些意外,微微惊呼了一声,一个踉跄跌到了他的怀里,旋即赶到那只铁一样的手将她拢进臂弯中。她愕然抬头,发现那个一直沉稳如山岳的男人眼里已经燃起了熊熊的怒火。
他终究还是无法继续忍下去。
“帝君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白墨宸长身而起,直视着居中位置上的白帝,语气克制而冰冷,“帝君派人将也来抓入内宫,是想说明臣的一切均在帝君股掌之间,是么?”『txt在线书库』『txt经典书库』『电子书下载』『幻魂文学网』
听到这样直截了当的诘问,白帝却神色不动:“墨宸,你怎么会把朕看成是如此不懂怜香惜玉的人呢?——你问问殷仙子,是不是她自愿进宫来的?朕可有强迫她半分?”
白墨宸微微一怔,却听殷夜来回答:“不错。”
什么?他一震,不可思议的看着身边的女子——她是自愿回来的?那么说来,他们的父母家人应该平安无事了?可是,她为什么又要自投罗网?
殷夜来叹了口气,在他耳畔极轻的说了一句:“我……看到了你的信。”
他猛然一震,愕然看着她:“信?”
怎么会?临别的时候,他根本没有给她留书!那个闸子里只有一双他儿时传的布鞋,一份丹书、一本账簿和一把光剑而已——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纰漏,居然让她居然看到了所谓的“信”?那一封信里到底又都说了什么,能让她这样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这里?
这是一场阴谋,还是……
他脑子里迅速掠过各种揣测。然而,看到身侧那双敬如秋水的眼眸,忽然间,所有纷乱的思绪都平息了。是的,此时此刻,这些问题都已经不重要了——她是为了他而回来的,就是光凭这一点,一切都已经有了最终的答案。
“你不该回来的。”他听得出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我知道。”她笑了一笑,轻声,“但我不想让你一个人待在这个地方。”
“墨宸,”白帝抚掌大笑,“你享有如此艳福,真是令朕羡慕不已啊!”
白墨宸看了看殷夜来,又转头看着高座上的帝君,目光缓缓变幻,从袖中掏出了那一枚象征着无上兵权的虎符,手指忽然一松。“当”的一声,沉重的青铜令符坠落在帝君案头的金盘里,发出一声刺耳的重响。
“……”殿上所有人都齐齐一震。
“请帝君收回兵权罢!”白墨宸的声音凝重而低沉:“墨宸甘愿做回一介平民,从此卸甲归田,终身不入帝都。帝君可满意?”
白帝拿起那枚虎符,和自己手里的另一枚合在一起,只听咔的一声响,两枚虎符完整吻合,脊上那十二个字清晰浮现——那是可以调动千军万马的重器,天下军权的象征,不逊色于象征皇权的皇天神戒。
然而,这个手握天下的男人,居然就这样方开了它!
“没想到你还真弃权势如敝履。”白帝眼中却掠过一丝不悦,冷笑,“朕还真的没说错,你终究会在女人上面吃大亏——可真不像一个做大事的男人!”
白墨宸只是淡淡:“让帝君失望了!”
宰铺在一旁静默地抽着水烟,看了一眼虎符,又看了一眼白墨宸,眼神变幻不定。在这瞬息万变、危机四伏的深宫里,今日这个对局,到底会是什么样的结果,连他心里也没有底——但无论如何,赢家不会是两个人中的任何一个!
“如果朕只是想要虎符,何必留你到今日?”白帝冷笑了一声,“墨宸,朕只是爱惜你一带将才,希望你继续执掌大军,替朕打下这万世江山!”
“万世江山?”空桑元帅叹了口气,“撤军西海,挑起内战,引狼入室——帝君是非要逼着臣做万世罪人么?”
“什么罪人不罪人?后世均以成败论英雄!等朕百年之后,一切还不是你的?”白帝一掌拍在桌上,不容争辩,“权柄这个东西,拿到的时候固然需要付出代价,交出来时,难道轻松一句‘不要了’就可以了结一切?”
这句话说的露骨,不啻是撕开了连绵。
殷夜来微微一震,抬头看了白墨宸一眼——他已经为她妥协了第一次,如今,还会为她屈服第二次么?让他放弃兵权,可以;让他违背原则发动内战,他肯么?
“拿回去!”白帝一扬手,将那一半虎符扔到了脚下,“只要你捡起来,我就当什么都没发生——你还是我最得力的左右手,还是空桑千军万马的统帅!否则……”
“好了好了,先别说这么杀风景的话,”宰铺看得气氛又有些紧张,笑着打了个圆场,“今日好容易能见到殷仙子,微臣实在非常想信上那绝世歌舞。”
“哦……”白帝语气里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语意双关,“其实朕也私心盼望已久,只是碍着墨宸的面子,一直不好劳仙子芳驾入宫。”
帝君的目光微微扫过来,殷夜来不自禁微微打了个寒战。
白帝唇角露出一丝微笑:“听说仙子是中州人,以前在戏班里也是红极一时的头牌,想必擅长歌舞——那,今日朕就点一处中州人的戏吧!”
“戏?”殷夜来有些意外,“请问帝君想看哪出?”
白帝端起了一杯酒,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开口:“朕听说,你们中州有一场有名的戏,叫做《霸王别姬》——是不是?”
霸王别姬?此语一出,满殿的人都不易察觉的震了一震。殷夜来下意识的看向白墨宸,却看到空桑元帅也正在注视着她——是,这是敲山震虎。
“乐师!乐师呢?”白帝却在拍案,“奏乐!伴唱!”
帝都京城内云集了天下一流的艺人,然后空桑下令禁止流传中州戏曲已经有一段时日,王宫中会唱中州人戏也少,殿下的那一班优伶相互商议了半日,只有一个伶人怯怯地站出来,说自己会西楚霸王那一段,但调子不太熟。
“也罢了,”殷夜来微笑,“跟着我的调子来就是。”
她整衣来到了殿堂中间,对着殿上的白帝微微一礼:“起禀帝君:霸王别姬中有一段乃是剑舞,宫中不可携兵上殿,且让夜来以簪代剑。”
她抬起手,抽下了挽发的金簪,一头乌黑如瀑布瞬间垂落,艳惊四座。
“好!”白帝看得出神,不自禁地鼓掌。
在她拔下簪子的那一瞬,端坐着的白墨宸震了一震——那支簪子!那支殷红如血的簪子,难道不是用那一支他赠与的珊瑚琢成的么?
殷夜来在第一声拔弦里凝聚了全身的精神气,盈盈站定,摆了一个起手的姿势。
那一瞬,满殿屏息,光华满座。
丝竹悠扬而起的时候,殷夜来随之起舞。她舞得很轻盈,似乎完全没有被眼前这沉重的气氛压倒,也没有感受到自己是在生死边缘徘徊,裙裾在华丽的、然满了美人鲜血的殿堂上飞扬而起,宛如一朵旋舞着盛开的花。
白帝坐在高处的金座上远远望着,眼里露出复杂的表情来。
宰铺素问一边吸着水烟,一边冷眼看着这君臣两人,手指默默敲击着案板,似乎在沉呤盘算着什么,眼神变幻不定。
在群臣三人各怀心思想着什么的时候,一曲《十面埋伏》的琵琶方过,只听那个唱霸王的伶人开口,因为恐惧声音还在微颤:“今日里,败阵归心神不定。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虞啊!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
虞姬曼声应合:“自随大王战天下,风霜劳碌年复年。妾无怨,恨只恨无道秦把生灵涂炭,害的众百姓困苦颠连。”
“好!”白帝击掌,喝了一杯。
伶人接着以霸王的语气念白:“虞啊,想孤出兵以来,大小几十余战,未尝败北,今日十面埋伏,困在垓下,粮草俱尽,又无援兵——哎呀!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期了。”
白墨宸听得真切,不由得微微一震:这是中州人的传统大戏,可里面的字字句句,居然仿佛是特意为了今日唱给他听而写。
却听虞姬婉转道:“大王且退往江东,徐图后举,勿以妾为念也。”
霸王一顿足,念白:“哎呀,妃子啊!此番交战,必须要轻车简从,方能杀出重围,看来不能与妃子同行,这、这、这便怎么处?——哦呵,有了!刘邦与孤旧友,你不如随了他去,也免得孤此去悬心。”
白墨宸听得出了神:那个中州人的霸王,在穷途末路下,居然开口要自己的女人随了敌方主帅么?他是在故意试探吧?是不是因为这样,那个叫虞姬的女人最后才会死?——并不是因为十面埋伏无路可走,而是除此之外、已无法让他心安!
殿堂上,虞姬和霸王还在唱,字字句句都如把把尖刀直Сhā他的心头。
他知道白帝是故意要通过她的口,唱给他听这一出。
旋舞中,殷夜来来到他面前,捧起了案上的一盏金杯,他一震,下意识地抬手接住,她却在一笑后又旋舞着离开,曼声唱:“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自古常言不欺我,成败兴亡一刹那。宽心饮酒宝帐坐,再听军情报如何。”
白墨宸茫然地接着那一杯酒,手第一次开始不受控制地发抖,只觉得血从脚底往天灵盖上冲来,几乎令他握不住手里的酒杯,便要再度拍案而起,和白帝彻底决裂。
然而,时间还没到……他必须再忍一忍。
接下来,便是那一段著名的剑舞。
琵琶声一转,从凄婉低回转为急切,旁边乐师檀板加急,鼓声渐密。殷夜来足尖一顿,也忽然收敛了柔媚轻盈的舞姿,拈着一尺多长的簪子,纵横而舞——那是剑之舞,姿态优美,洒脱舒展。那种凛然之美,震慑了满殿的人。
从来没有人想过,这个青楼里出来的女子,居然还能舞出这样的气势!
“好!”窅娘看的出神,竟然忘记了片刻前的恐惧,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
白帝看了一眼坐在一旁的空桑统帅,却发现对方在出神——特意点了这一曲《霸王别姬》,原本是敲山震虎的手段,意在提醒对方若继续不知好歹,即便是盖世英雄,也不免和中州的那个西楚霸王落得一个美人丧命、自刎乌江的下场。
然而此刻,白墨宸的脸色还是沉如水,注视着殿上的歌舞,没有丝毫示弱的摸样——这个男人被逼到了现在这个境地,居然还能这样不动声色!
白帝忽然间有一种挫败感,恶毒的念头再也难以控制地从内心升起:算了!如果这个人再不知好歹,那么,就算再舍不得,也得把他给清除了!这样也不错,至少这么一来,眼前这个垂涎已久的女人从此后就彻底归自己了!
剑舞到了极处,满殿只见白衣闪动,游走五方。
遥想当时垓下之围,十面埋伏,那个女子怀着必死之心在中军帐下持剑而舞,曼声做歌——十年征战,十年相伴,到最后看破这红尘债孽,彼此相互拖欠,不过是三生未了的缘。
这一剑之后,便斩断今生所有的牵绊。
那个唱霸王的优伶终于惊魂方定,入了戏,声音洪亮地唱出了那千古绝唱:“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那一瞬间,坐在上首的男人如受重击,竟潸然泪下!那一行泪滑过钢铁般的脸颊,坠入酒杯中,激起了微小的回声,随即消失无痕。
刹那间,白帝送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满意的表情。
原来,方才白墨宸这样的表情,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出神,而是沉湎戏中无法自拔。这一出《霸王别姬》真是点的不错,敲山震虎,恰恰掐住了这个钢铁般男人的要害。
此刻,殷夜来执簪起舞,曼声应:
“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白墨宸在歌声里缓缓站起,朝着帝君的席位侧过身去,弯下腰去捡那一块被扔在阶下的虎符——手似乎有千斤重,一分分地伸出,最终握紧了那一块片刻前被丢弃的虎符。他终归还是屈从于帝君的意愿,被那只翻云覆雨手控制。
看到屈膝的统帅,白帝满意地端起了一杯酒。墨宸这样钢铁般的性子,终究还是为了一个女人向他妥协了啊……
然后刚得意地想到这里,喉头却是一窒,这杯酒顿时喝不下去。耳边风声一动,他身不由己的往前踉跄了一下,几乎撞到了案几。空桑皇帝惊愕地抬起头,却看到一张美丽绝伦的脸就在不到一尺的地方——殷夜来不知何时已经旋舞过来,靠在了身侧。
他们离得那么近,女人唇里呼出的芳香气息几乎可以直接吹进自己的嘴里。白帝心里一荡,思维空白的瞬间,有一种香艳的错觉——
然后,那一支尖利的金簪,却正抵在自己左动脉上!
变起突然,不止是坐得近的宰铺和白帅,连下面乐师和歌姬都震惊地停下来,看着高处金座上挟持了帝君的舞姬,目瞪口呆。大殿上忽然寂静如死,只听得见一片错落急促的呼吸声,片刻后,那群人才醒过来似地发出一声惊呼,扔掉了手中的乐器,争先恐后地跑出了光华殿,沿路大呼:“刺客……有刺客!来人!”
这一瞬之后,白帝也回过神来了。他不能动弹,眼睛却在着急地四处看——寒蛩、寒蛩呢?那个寸步不离的影守,如今去了那里?
“帝君!”宰铺失声惊呼,一下子站了起来,似要冲过来救驾。
“别动!”殷夜来立刻低声厉喝,手腕微微一用力,尖利的金钗划破了白帝的侧颈,一行殷红的血流了下来,白帝闷声痛呼,却立刻咬住了牙——他本不是一个软弱无能的皇帝,此刻生死关头,倒不曾乱了阵脚。
宰铺不敢再动,只是求助似的看向了一侧。
“夜来,别这样。”白墨宸疾步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你太冒失了!”
“别这样,又该怎样?还有别的方法么?”她看着他,声音却透着一股决绝,“你是想违背良心做一个千古罪人,还是想做一个其君犯上的不臣之人?两个罪名,你总得挑一个!如果你还不能决定,我现在已经替你决定了。”
“……”白墨宸一震,没有说话。
她的性格还是如此决绝,和十年前不曾有稍微改变——十年前她可以为了家人头也不回地踏入修罗场,几天前可以为了被侮辱的青楼姐妹一怒杀死贵族王孙,如今在情势危急之下,她竟然选择了挟持帝君!
他的脑子一时间有点乱,没想到要怎样化解面前这个几乎到了绝境的局面。
“听着,立刻下旨,放墨宸出宫!”殷夜来却已经转过了头,语气森然地对白帝道,“撤出外面的侍卫,调走帝都里巡逻的缇骑,备好车马和通行令牌——否则,别怪我马上就要为外头那几十个枉死的姐妹报仇!”
白帝似海没有回过神来,喃喃:“什……什么?”
“怎么,不相信我会这么做?”殷夜来忽地笑了,附耳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帝君脸上露出匪夷所思的惊骇来,一瞬间竟然剧烈的发起抖来;“你……你难道就是……”
“现在你相信了?”殷夜来冷笑,“放人!”
“好……好!”不知道她说了什么,阴枭的白帝居然忽然没了脾气,立刻毫不犹豫地点头,“立刻放……立刻放!出入禁宫的令符就在朕的怀里,你拿去吧……”
殷夜来一手用金簪逼住他的咽喉,一手小心翼翼地伸出去,探入他的怀中——就在那一瞬,白帝身子猛然一震,脱口啊了一声!殷夜来只恐有诈,连忙缩回手,然而就在那一刹那,只听“噗”的一声,她看到自己收回的那只手上居然沾满了血!
有一道血箭从白帝心口喷出,濡湿了她的手。
是谁?!是谁在这一瞬间,居然在她手里果断然刺杀了白帝!
殷夜来大惊,刚一回身,就又有一道凌厉之气直射而来,她挥手格挡,只听嗤的一声,那道光转了一个弯,刺穿了殿上的蟠龙柱。只是一击,那合抱粗的柱居然居中折断!
“小心!”白墨宸失声惊呼,一掠而上,一把将她拉开。
殷夜来和白墨宸齐齐退开。等退到安全的死角后,他们两人才回过头,顺着杀气的来势看去——光线暗淡的天花板藻井下,仿佛烟雾一样,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苍白的人形,带着一个奇特的没有五官的面具。
剑光就是从他手里刺落的,一瞬间洞穿了白帝的身体。
“寒……寒蛩?!”那一瞬,比他们更震惊地却是白帝。帝君呻吟着看着那个此刻才从天而降的影守,不可思议地喃喃:“为什么?……如果不是朕,十、十年前你早就死了……这些年,朕给了你一切!”
“是么?”寒蛩的声音冷如冰雪:“可是,你没给我自由。”
只听“嚓”的轻轻一声响,他手里的剑芒忽然暴涨,一瞬间吞吐数丈,再度刺穿了白帝的身体!白帝全身一震,身体晃了一晃,终于倒了下去。
影守发出了一声长笑,一把扯下了面具——青铜面具下的是一张妖异如女子的脸,似是常年不曾见到阳光,苍白寡淡,眼睛里却有着一股闪电一样的光。更奇特的是,他的两道眉毛淡淡如雾,如眉心连在了一起。这种“通心眉”之相,令人一见难忘。
殷夜来猛然一震:是的……她记得这张脸!
十年前那个血腥的夜里,豹房里尸体横陈,她握着一把刀,斩杀了几十个试图闯入的侍卫,精疲力尽的守在门口,听见身后那些饱受蹂躏的雏女们在瑟瑟发抖地哭泣,听见白帝白煊高喊着要把所有造反的雏女都碎尸万段……这一切声音,都显得那么遥远了。
她知道再过半个时辰,自己便要被那些来救驾的侍卫乱刀分尸,唯一的方法,就是先扣住白帝做人质,然后再护着大家撤退!
她左手探出,从死去的侍卫身上又拔了一把刀出来。双刀在手,就在白帝那句话没有说完的一瞬,她宛如闪电般巧妙穿过了人群,抢身到了白帝身侧。
“帝君!”所有侍卫都失声惊呼。
“快,下令放了豹房里所有人……”他刚扣住了白煊,然而话音未落,一阵风在黑夜里吹过,有一个禁宫侍卫闪电般地抢身过来——她不由一惊:在伽蓝帝都内,居然还有身手如此惊人的侍卫!
就在那个刹那,她看到一张苍白的脸从眼前掠过,一股力量隔空打来,正正弹在了她的虎口上,她手中的刀猛然一震,向后一跳。嚓的一声,刀锋切入咽喉一寸,她手里的白煊连叫都来不及叫出一声便抽搐着倒了下去!
一瞬间,侍卫们惊呼着围过来——这个女人,居然真的弑君了!
她在那一刻只觉得手足冰凉,失声:“不是我!”
没有一个人看得清是谁下的手,除了她。她霍然回头,看到了隐藏于暗夜的猎手——那个人穿着和侍卫一模一样的装束,在成功地一击刺杀皇帝后迅速转身,飞快的没入阴影中,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守在豹房门口的自己,带着一丝捉摸不定的表情,似是有意无意地张了张嘴,对她挑了一下拇指,似是挑衅,又似是赞赏。
“剑圣一门?”她认出了他的口型。
——这个刺客,居然认出了自己的剑法门派!
惊鸿一瞥,她只依稀看到那个人的脸色非常苍白,五官秀丽如女子,斜飞的双眉在眉心连在了一起,仿佛淡淡的一抹烟雾横过,压住了一双细长冷亮的眼睛,让整张脸都显得有些诡异阴沉。
那样的一张脸,迅速沉入暗夜,再也不见。
"不……不是我!不是我!"他震惊而茫然地喃喃,看着脚下抽搐着渐渐断气的白帝白煊,一步一步后退,面对着黑压压围上来的侍卫,“不是我杀的!”
然而那些皇宫里的人根本听不进去,迅速朝着她扑了过来。
她迅速地退入了豹房,关上门,剧烈的喘息。她知道自己只怕要在深宫里和那些雏女一起被乱刀分尸,永无见天日的时候。
可是,陡然间,那些如林围上的刀兵忽地乱了,仿佛有什么力量忽地从外围袭击了过来,到处一片惊呼声。她从窗口看出去,只看到数十个黑影从人群里悄然凸显,每一个人都穿着一模一样的侍卫服装,陡然拔剑,毫不犹豫地开始屠杀周围的同僚!这一群人的出手时如此迅速狠毒,割喉刺心,毫无犹豫,显然是多年来习惯于杀戮。
那是一群嗜血的妖兽。
在那一群人里,她再度看到了那双诡异而冷亮的眼睛。
“不要怕。”黑暗里,忽然背后有人开口,“接下来的事情,让他们去做吧。”
她霍然回头,看到了一个戎装的军人出现在豹房里,眼眸深沉,不动如山——直到后来,墨宸与她关系极亲密时,才告诉她这个人叫做“北越雪主”,是那次刺杀行动中的灵魂人物,而他带来的那些人,就是下属的杀手集团“北越”。
北越雪主!她为这个名字而震惊不已。
原来,白帝为了除掉兄长用尽了一切手段,居然请来了这般人物!
早在少女时代,她就从师父嘴里听说过这个人。传说那个神秘人来自北越郡雪城,拥有云荒大地上最可怕的暗杀组织“北越”,“北越雪谱”上的杀手共有十七名,个个都是独当一面的高手,其中北越雪主的剑技尤其高深莫测。
传说他是一个非常古怪的人,对人绝情决意,却独独爱剑成痴,多年来遍访天下名师,甚至连剑圣门下的弟子都曾经败在过他手下。
也就是这个北越雪主,在率旗下的刺客们杀死白帝白煊之后,又再度出手杀了他的一对儿女,为白烨继位彻底扫清了道路。
她亲眼看到过那残酷的景象:深宫里尸体堆积如山,血流遍地,然而那一对幼小的孩子在宽广华丽的寝宫里沉睡,却完全不知道一墙之隔他们的母亲已经被白绫绞死。她下意识地奔向寝宫,想唤醒那一对不知危机来临的孩子,然而,月光下有人影一掠而过,她甚至来不及阻拦,只看到一道闪电透窗而入,在那一对孩子的颈部轻轻绕了一圈!
一声也没有响地,孩子尚在睡梦中,头颅却瞬地同身体分离。
“不!”她失声惊呼,只看到月下一个人讥诮的侧脸。
“你的心态软弱了……配不上你的剑。”那个连心眉的男人在暗影里冷笑,迅速远去,“多多锤炼吧!将来某一天,我会来找你。”
那就是他们在黑暗中相见的短暂一面。
已经十年过去了,这个世间已经沧海桑田。然而夺宫之变结束后,那个号称要再来会会她的人从此再也没有出现,仿佛就此消失——白帝白烨继位后,北越一门就此而绝。此后,世上再无安堇然,亦无北越雪主。
可没想到多年后,她居然在白帝身边又见到了他!
在这十年里,他又经历过怎样的人生?
“当年事我杀了白煊,让你登上了王位——你出钱,我办事,这本来是一场公平交易。可是,你们居然在事成之后就杀了我们一门灭口!”寒蛩悄无声息的跃下地面,冷笑,“也怪我一时大意,竟被你下了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下属一个个死去!”
白墨宸暗自点了点头——示的,当年在夺宫之变后,连那些毫无威胁的雏女都和宫人被杀了,北越雪主这种危险人物更是不能留。
可是,谁也没有想到,白帝居然暗地里还留了一手!
不过也不奇怪。在那件惊天大计里,白帝、素问和他三方虽然通力合作,但却各怀心思——既然自己曾出于私心而秘密留下了夜来的命,那么,白帝在灭掉北越一门后把武功绝世的北越雪主收为己用也并不稀奇。
“等了十年,终于让我等到了摆脱你的机会!”寒蛩摘下将那个禁锢了十年的面具,狠狠的扔在地上,用脚来碾碎,“杀了你,我就自由了!”
白帝看着那双脚在自己眼前碾来碾去,嘴里发出微弱的咕哝声。
“怎么?还想用解药来威胁我?”寒蛩仿佛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发出了一声大笑,“告诉你,早在一个月前宰铺找到我时,就把解药给我了!现在,我不受任何人的约束!”
“宰铺?”那一瞬,白墨宸和殷夜来同时一震,脱口低呼。
是的……原来,这个才是这一切的关键人物!
然而,等他们从震惊里回过神四顾时,光华殿里已经看不见宰铺素问的人影,白墨宸心念电转,将短短片刻发生的一切在心里过了一遍,心知不好,耳边忽然听到无数脚步声靠近,似有大队人马向着这座空荡荡的大殿冲来。
“不好,”白墨宸低呼,“我们中计了!”
“中计?”殷夜来脸色一白。
“宰铺要借刀杀人了!”白墨宸咬着牙,一把拉住了殷夜来,“出去再说!快!”
他再不犹豫,拉住殷夜来的手直接往外冲去,然而几乎就在即将跨出大殿的同一时间,一道电光划裂了黑幕,映照的四下一片雪亮,白光里有什么噼里啪啦落下来,打在琉璃瓦上,紧接着头顶轰隆隆一声巨响,似是有巨锤敲击下来,击中了这个杀机四伏的帝都。
白墨宸微微一惊:已经快接近十一月的隆冬了,怎么还会有惊雷?!
这是天象示警,说明云荒要陷入不详的动乱阴影了么?
就在迟疑的那一瞬,外面风雨里,忽地传来了无数脚步靠近的声音,密密麻麻遍布四周。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雨中大喊——
“来人!白帅弑君!帝君遇刺!”
那一瞬间,铁幕围合,将身陷深宫的两个人围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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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章 因剑而生 赤炎之瞳12
此刻的帝都,高墙下四门紧闭,刀兵林立,杀气森然逼人眉睫。
加蓝帝都位于镜湖的中心,四面临水,入城的唯一通道时位于叶城的水底秘道,然而这一条御道在入夜后即告关闭,直到次日日出时分才重新打开。在夜里,这座城市便成了水上的孤岛,绝不可能再有援兵。
白墨宸在光华殿门口停下了脚步,默默的看着四周。
外面是黑夜,大雨磅礴,电闪雷鸣。不时有闪电从比白塔更高的高空击下,在皇宫的屋脊铜丝上击出一溜刺眼的火花——然而,在这样一明一灭的电光里,他却看得见大批影影绰绰的人急冲而至,瞬间包围了光华殿的一切入口。
那些人足足有两三百之众,个个手里拿了武器,严阵以待。这些人不是内侍,也不是缇骑,本来不该出现在这个大内禁宫里。
白墨宸看了一眼那个站在人群最前面的老者,眼角的肌肉跳了一下——白帝被刺仅仅只是片刻前的事,而宰铺出去一呼,这些人就从四方涌来,训练有素地控制住了一切可以逃离的通路,这分明是有备而来,只等瓮中捉鳖!
“白帅弑君,罪不可恕!”宰铺在雨帘中回首,指着大殿里的两个人,厉声,“来人,快给我拿下,别让他们跑了!”
“是!”众人一声应合,便冲了过来。
白墨宸心念一动,往后急退,啪的一声反手关上了殿门,低声对殷夜来急促道:“我来拖住素问的人马,你找机会立刻离开。以你身手,无人能挡你的路。”
“那你呢?”殷夜来蹙眉,“弑君篡位,那是诛九族的罪!”
“入京之前我就猜到此行不能善了,早有布局。等天一亮,穆先生自然会带人来解围,”白墨宸看着她,声音低沉,“惟独你在这里,才是我最大的不安。”
“天一亮?”殷夜来冷笑了一声,却不退让,“你觉得宰铺会让你活到天亮么?”
白墨宸蹙眉:“无论如何你得先脱身,否则我根本没办法静下心来对付那些人……”
刚说到这里,忽然听到有人笑了一声:“呵,好一对同命鸳鸯。”
“寒蛩?!”殷夜来霍然回头,看着大殿暗角那个幽灵般的影子。
——那个弑君的刺客,居然没有趁乱逃走,还留在原地!
“我在禁宫里呆了十年,对这里的每一处都了如指掌,你就别白费力了。”寒蛩在屋顶上冷冷的笑,“我知道你想抓住我,好为白墨宸洗清不白之冤——别做梦了!你我两人就算单挑,也要三百招后才能分出胜负,何况外头还有那么多人随时会冲进来?”
殷夜来点足站在藻井上,气息平甫,伸出手捂住肋下的伤口。
是的,这个人说的没错,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她的确不可能再抓住他了。她身上的伤,体内的病,都已经容不得她在万军中单挑这样一个绝世对手!
“我之所以留下来,就是为了确认一下你的身份。”寒蛩的语气里带着一丝奇特的笑意,“你就是十年前的那个豹房门口的女人,剑圣门下,对不对?”
殷夜来平静的点了点头:“我也知道你是谁,北越雪主。”
“北越雪主?”寒蛩蓦然发出了一声低笑,喃喃重复了一遍,语气萧瑟,“十年了,世上居然还有人记得这个名字。”
“我师父说过,你是一个剑术天才。”殷夜来道,“击败过我师兄清欢。”
“清欢?是那个胖子么?哈!”寒蛩大笑了一声,“他剑术还算不错,但就是浮躁了那么一点点——你要比他强多了。”他的语气前一刻还颇为愉悦,下一刻却又毫无预兆地变冷,哼了一声:“只可惜,尽管我击败了清欢,可惜兰缬剑圣还是始终拒绝收我入门!”
殷夜来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师父不会收你的。”
寒蛩愤然:“为什么?既然他也认为我是个天才!”
“仅有天赋是不够的,”殷夜来眼神冷锐,语气平静,“剑圣门下讲求的是‘心、体、技’三者结合——兰缬师父宁可收师兄那样逊色一些的徒儿,也绝对不会收一个为了钱连孩子都不放过的冷血杀手!”
“……”寒蛩沉默了一下,忽地笑起来,“呵,如果当初你师父肯收我入门,说不定我也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吧?或许我会变成一个很好的剑圣——孰是孰非,孰因孰果,谁能说的清呢?”
然而,殿内的谈话还没结束,忽然听到雷声隆隆中,一道闪电又劈中了光华殿。
“白墨宸,你这个逆贼!”雷声里,宰铺的声音又从外面传来,然而这次的声音很近,居然是走到了大殿门外喊话,“你与帝君一语不合,居然敢弑君犯上,犯下滔天之罪!如今你已无路可走,还不立刻出来投降,接受六部的公审?”
“这些皇宫里的家伙,还真是一个赛过一个会演戏,”寒蛩不屑的冷笑,看了一眼白墨宸,“不过他和玄王勾结,这个局设得天衣无缝,看来这次你们是逃不过了。”
“玄王?”白墨宸眉梢挑了一下,“果然!”
寒蛩从鼻子哼了一声:“你想,宰铺他一个快入土的老头,又不是白帝唯一的女婿,就算拼着老命再帮白帝永霸了帝位,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不如和玄王联手博一下,自己至少还有两年的皇帝瘾可过。”
白墨宸蓦然点头——是的,如果白帝一死,身位驸马的自己又以弑君的名义被诛,那么就只剩下一个疯了的公主悦意。在白族轮值的剩下两年权利空白期间,身位白帝的叔叔,素问自然可以理所当然的把控朝政!
这一切一环套着一环,虽然看似复杂难解,确实一目了然的利益锁链——原来,在白帝下决定对付他、他下决心反击白帝的时候,已经有第三方势力结成了联盟,暗自布局,要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不过,真幸运,居然在这里又遇见了你!”寒蛩却只顾大量着殷夜来,眼里露出了一种光,“我还以为在那个计划完成后,你也已经被杀人灭口了呢。真是幸会啊幸会!”
殷夜来没有回答,全身精气神凝聚,不敢放松片刻。
门外已经聚集了无数人马,随时随地都要闯进来——她一边要警惕屋顶上那个诡异的刺客,一边也要分出心来提放那些破门而入的刀兵。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莫非是你身边的这个男人留了你的性命?”寒蛩却在喋喋不休,有些好奇的打量着她,冷笑,“啧啧,做个漂亮女人就是好啊。”
白墨宸眉头微微一蹙,低叱:“寒蛩,你犯下了弑君大罪,却居然还留在这里不走?难道是专门来冷言冷语的?”
“嘿!还真被你说中了!”寒蛩却肆无忌惮的击掌大笑,“告诉你,我和宰铺的协议只到刺杀完帝君、栽赃给你们就结束了——接下来我回复了自由身,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顿了一顿,看了一眼殷夜来,嗤笑:“同样是十年前被那群皇室贵族利用过的人,我倒是很想看看昔年唯一活着的同行,到底会落得什么样的下场?”
他坐在大梁上,晃着脚悠然自得:“喏,这就是我回复自由后,选择要做的第一件事!”
“……”梁下两人一时无语。
门外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近,窗上映出了拥挤的人影,是那些早就被安排在深宫的人马开始要闯入这座孤零零的大殿。
“小心!”白墨宸一把拉过了殷夜来,隐身在柱子背后。
“白墨宸!”然而,却只听门外的宰铺话锋一转,低喝,“你堂堂大元帅,此刻不会想要挟持一个女人做人质吧?”
殷夜来一怔,不明白对方为什么忽然如此说。
宰铺难道想开脱她?为什么?她不是一个必须要灭口的危险目击者么?
“嘿,看来你运气真的很好——还不赶快去?”寒蛩坐在高处架起了二郎腿,对殷夜来笑了一声,“但你身边的这个男人呢,估计就没那么好运了。你大概不知道,这朝野上下不知道多少人要他的命呢!”
殷夜来沉默了一瞬,终于喟然叹息:“都怪我太冲动。”
今夜险恶非常,显然双方都早有准备,准备来一场恶战——如果不是她贸贸然劫持了白帝,骤然激化了矛盾,宰铺这一方也不会正好借机发难,让形势急转直下。
白墨宸叹了口气——他也知道她远非十全十美的女人,平时为人清高孤傲,言语锋锐,再加入性格峻急,嫉恶如仇,上次诛杀蓝王侄子和这一次的事都有些做得过于冲动,这才中了对方的圈套。
然而,即便是如此,他也不会对他有丝毫怨尤。
“他们要对付我,总有这样那样的借口,不过早晚而已。”他苦笑,“不必自责。”
殷夜来咳嗽了半响,才微微喘过气来。她在黑暗的大殿里凝视着他,忽地低声:“墨宸,告诉我,你这样坚定的拒绝白帝,有没有私心?”
他的手在黑暗里抖了一下,许久,才点了点头。
“呵,我就知道,”殷夜来轻笑起来,“哪一个男人,不梦想着要名垂史册呢?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很高兴,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还是为了空桑大局,你所坚持的都没有错——而我,很高兴自己是在为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而战。”她叹了口气,“如果只是单单为了一个男人而死,也未免太辱没了剑圣一门啊……”
死?他忽然为她提到的这个字儿猛地战栗了一下。
“我走了,你自己保重。”她灭有再说什么,对着他点了点头,就这样拂开一重重帘幕,从这座充满了杀机的光华殿里走了出去,将他留在了身后的黑暗里。
白墨宸在空寂的大殿里遥遥望着她的背影,心怀复杂。
“不会吧?太让人失望了。”寒蛩在黑暗深处喃喃,“我还以为会有好戏看呢,”
走出去,外面是大风大雨,雷电交加。廊下不远处站着宰铺素问,身边带了几个全副武装的心腹,看到她出来时不由笑了一声,迎了上去:“白帅果然还是心软啊……殷仙子快过这边来!站开些,等会儿这里就要打起来了,别弄伤了玉体。”
殷夜来盈盈走了过去:“宰铺如此关心,妾身真是担当不起。”
宰铺吐了一口水烟,打量了一下这个艳名满天下的青楼女子,发现她在如此险恶环境中居然还不曾惊慌失措,不由低低笑了一声,指了指背后:“仙子过奖了,老臣可不是什么怜香惜玉的人物。仙子若要谢,也应该谢后面那位贵人。”
殷夜来一惊,顺着他的手看过去——此刻天下雷声隆隆,闪电交错,在数百内侍后面,赫然停着一顶软轿:轿子里有个衣衫华贵的年轻男子,正用一种带着阴冷笑意的目光远远地打量着她。那种视线阴毒而龌龊,令她全身止不住地一颤。
居然是玄凛!他,果然也是今晚阴谋的策划者之一!
玄凛坐在软轿里,对着走出殿来的殷夜来勾了勾手指,态度轻慢。一个青楼风尘女子,居然还敢放出大话说什么就算自己将来当了皇帝也别想见她一面!真是可笑……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不等登基,就在今晚,他就要把她捏在手心里了!
到时候,非要这个j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可。
殷夜来缓缓朝着玄凛的方向走了过去,在路过素问身侧时,忽地停下来,问:“宰铺,你想不想知道我最后在白帝耳边说了一句什么,他就立刻乖乖的把出宫令符交给我了呢?”
“什么?”宰铺微微一怔,想起白帝在听到耳语后的惊愕表情,心里忽然有些不安。
“因为,我和他说——”殷夜来轻轻俯过身,在他耳边吹气如兰,低声道:“‘十年前我能杀掉一个皇帝,十年后,自然也不吝于再杀第二个皇帝!’”
“什么?”宰铺脱口而出,蓦地抬起头,如遇雷击,“你是——”
只是短短的两个字之后,他的眼睛顿时睁大了。
——那一支尖利的簪子从他心口一瞬间刺了进去,深深扎入了心脉。她的动作之快,连他身边的那些侍卫都根本没有反应过来的机会!
“现在你知道我是谁了吧?”殷夜来将簪子从他心脏里抽出,动脉随即破裂,一股血喷上她的面颊,衬得女人苍白的容颜如同沐血修罗,“哈哈哈哈!”
宰铺捂着心口踉跄后退,定定看着眼前的女人,目眦欲裂。
“不……不可能……”他喃喃,“白墨宸怎么会……”
“是啊,白墨宸当年怎么会没有杀我灭口,我又怎么会为了他回到这里?这些,你都是怎么也想不通的吧?”殷夜来冷笑,语气锋利如剑,“哈,宰铺大人……任你千算万算,还是算漏了人心!”
叶城的花魁一转身,抽出了发簪,掠向了玄凛所在的软轿。她的动作快如惊电,仿佛一只飞鸟穿梭在人群里,长不到一尺的发簪飞快地点在那些挥舞过来的刀剑上,发出刺耳的短促声音,一把把钢铁的刀剑居中折断,落了一地。
她毫不犹豫地冲向了那一座软轿,手一扬,长袖猎猎卷出。
——当前形势危急,当务之急是要抓到这次行动的幕后首脑人物做为人质,才能在如此敌众我寡的情况下扳回局面!
显然没有料到事情兔起鹘落,瞬间发生这样的逆转。轿子里的玄凛皇子早已惊得面色苍白,拼命往里躲,似乎全无反抗之力——然而,就在殷夜来的长袖卷入,将要抓住他的一瞬间,忽然听到耳边风声一动。
那种细微的嗤嗤声,被此刻的雷雨掩盖,任凭她这样的高手也没有立刻分辨出来。就是这样一瞬间,她看到有六道白芒从身侧绽放,忽然化为了一个圈,把她围在了中间!
她惊觉,立刻后退。然而一股奇特的压迫力油然而生,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仿佛一道墙壁突然围合。她就像是受困于一座透明的水墙,一时间居然无法再动上一动!
这……这是怎么回事?术法?
她惊愕地看着,陡然看到轿子更深处还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坐在玄凛的身后,脸色青白,穿着黑色的神官服饰,仿佛一个虚无的影子。那个人一手按在玄凛皇子的肩上,一手探出,对着自己迅速结下了咒印——这个强大的咒术,一瞬间就从正面击中了没有准备的自己。
神官?这次的行动力,玄族居然请出了族里的大神官!
自从神的时代结束后,九百年以降,在人治的时代里,术法因为过于艰深而渐渐式微。到最后,连空桑六部藩王都已经不习幻术。唯有每一族的神官还保留着上古传下的秘技,用来侍奉神明,地位崇高无比,从不轻易离开属地的宗庙。
玄凛吓的面无人色,然而看到殷夜来被困在结界里无法动弹,胆子大了些,脸上又露出了得意而阴毒的笑意,一挥手:“给我拿下!带回府里去好好调教!”
他身后的神官蹙了蹙眉,“皇子,现在不是顾虑女色的时候——这个女人很麻烦,要立刻杀!绝对不能留到天亮!”
神官威严如父,他只得咳嗽了一声:“都杀了!立刻!”
“是!”周围一声应和,数百位下属立刻动上了手。
忽然间雨幕里又是一道电光闪过——那个刚接近殷夜来的下属忽然“啊”地惊呼了一声,往边上紧急避了一下。然而那一道光刺穿了他的肩膀,立刻废掉了他的一只手。
那是一把长刀,从黑暗里如雷霆般刺过来!
“白帅?!”神官发出了一声惊呼——刀光映照着闪电,凛冽刺眼,映照出白墨宸亮而冷酷的眼神。在看到自己的女人即将陷入重围的瞬间,留在大殿里的他毫不犹豫地夺门而出,如一头猎豹疾扑而来,一刀又快又准地洞穿了敌人的肩膀!
在他身后,忽然间无声无息地冒出了一群人。
那一行人大概有一百多名,虽然穿着普通装束,然而眼神却有着军人特有的冷亮。他们是从内宫府库方向悄然前来,簇拥在白墨宸的背后,和一众玄王宰铺的人马对峙。当先的一个青年走过来,在大雨中行礼:“参见白帅!”
“这是……”玄凛有些吃惊,“哪儿出来的?”
神官摇了摇头,吐出了一口气。早知道白墨宸不会如此轻易束手就擒——这些人,应该是前日以“运送贡品入京”的名义进入的帝都的人马吧?显然,白墨宸在孤身入宫之前,也压了一张底牌在手里。可是就凭这一百多号人,要想从天罗地网里杀出去又谈何容易!
“动手,一个不留!”神官一挥手,断然下令。
只听得一阵刺耳的金铁交击声,长刀在夜里划出一道道雪亮的光,双方的人马交织在一起,各不退让,只杀得天昏地暗。
“白帅,快走!”青砂挡住了玄王的进攻,回头急切道——按照他们预先的计划,一旦白帅在宫中遇险,他们这一批先期潜入帝都的人便要及时赶来保护,且战且退,尽快撤离到安全的地方,等待穆先生带援军到来。
然而此刻,当他们开始交战的时候,白墨宸却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他扑向那个结界,咬着牙,一刀砍了下去!
“墨宸!快走!”被困在结界里的人明白了对方的心意,失声喊,“不要管我!”
大雨在不停落下,电闪雷鸣,光影交错。殷夜来在结界里看着那些人在雨中挥刀战斗,不由焦急万分——墨宸带来的那些人虽然悍勇,但数量上却只有对方的一半,如此强行硬拼下去,只怕再过一个时辰便要尽数死在深宫里。
不……一定要闯出去!不然,便是所有人一起死在这里了!
殷夜来强迫自己沉下心来,在结界内盘膝而坐,调匀内息。然而经过海皇祭一场恶战,她身受重伤,已经不能发挥出原有的力量。此刻强行催动内息,却只觉气脉断续,左右肩、潭中、璇玑、气海几处大|茓上内息淤积,竟不能在体内自由流转。
眼看一个有一个战士在大雨里倒下,她忽然间睁开了眼睛,从鬓发上拔下了那一支发簪,吸了一口气,陡然回过手,刷的一声刺入了自己左肩的肩井|茓上!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你做什么?”
然而只是那么一分心,他身形一顿,立刻有一把刀在他左肩上留下了一道伤!
“不要管我,”殷夜来噗的一声拔出了簪子,一股血如同箭一样射出,染红了肩膀上的衣衫,厉声提醒,“小心身边!”
她咬着牙,手上毫不停顿,尖利的簪子紧接着刺入右肩井|茓、潭中、气海几处大|茓,每次刺入拔出,都伴随着喷涌如泉的血——当最后一次刺入胸口的璇玑|茓时,随着一股真气猛然的用处,她忽然突出了一口血来。
——就是现在了!她知道这一瞬自己恢复到了巅峰的状态,再不犹豫,手腕微微一转,只听咔嚓一声响,右手里忽然吞吐出了一道白色的光!那一瞬间正好有一个霹雳从天落下,映照得大地一片雪白。在刺眼的光之后,结界四分五裂,她从中飞跃而出,随之咳出了一大口血。
“光剑!”玄凛还莫名所以,神官却在轿子里惊呼,“是光剑!”
——这是光剑!传说中剑圣一门才持有的神兵利器!
殷夜来破界而出,在大雨里剧烈地咳嗽着,全身|茓道上血如泉涌。白墨宸被数十个人包围着,正在大殿左侧的垂花门下血战,已经多处负伤,血染了半身。她几度试图冲过去和他会合,却都被密密麻麻的兵器挡了回去。
更多的人冲过来,拦在他和她之间,不让她有靠近救援对方的机会。殷夜来眼看着白墨宸被几十个人围攻,渐渐不能支持,忽然间,她不在试图杀出一条血路,而是持剑在手,纵身一跃,忽然消失在夜幕里!
数百人不自禁地一起抬头看去,然而,在黑色的天幕里,只有冷雨如注而落,哪里还能看到半个人影?
“逃了?”玄凛有些诧异。
然而,话音未落,轰隆隆的雷声里,忽然有一道闪电从天击落!那道闪电亮得出奇,耀眼夺目,在离落地还有三丈的时候忽然裂开,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无数,仿佛陡然绽开了一朵美得凌厉的花来!
“小心!”神官脱口大呼,“那是剑气!”
不过,已经迟了。剑气蓬然炸开,向着四处激射,纵横而舞,连接成阵。她的速度极快,快到几乎可以同天上的闪电媲美。只是一个电光明灭之间,她的身姿便会从一侧闪到另一侧,犹如鬼魅,招招夺命,毫不留情。
一瞬间,那些人的眼里居然看到了六个殷夜来同时出现,迅捷如电,联剑而上,从不同角度联手发起了狠绝的攻击!
“分光!化影!”神官喃喃,“难道真的是传说中的剑圣一门……”
忽然间,他只觉得心头一凛,仿佛又什么东西极快地逼近,然而肉眼却看不见痕迹——神官双手猛地拍合,一声低喝,从地上忽然凭空生长起了一道墙,将软轿围合。只听噗的一声,果然有什么东西刺在上面的声音,不到一尺之遥。
那一瞬间,整个世界都寂静了。
闪电的光芒陡然收敛,从无数归为一道,回到了女子的手里。殷夜来落在了原地,在大雨里急速的喘息着,不停的咳嗽,握剑的手已经开始有些颤抖,全身鲜血如涌——而此刻,她的脚下流淌的已经不是雨水,而是满地殷红可怖的血水!
青砂愕然看着这一切,不由失声惊呼,战栗地抓紧了唯一的依靠——不过短短片刻,庭院里所有的人都已经变成了尸体!整整两百多人,居然就这样被一个女人在片刻间斩杀!
那是多么可怕的力量,多么可怕的、妖魔一样的女人!
“玄凛皇子,如今你不打算要收我去金屋藏娇了吧?”殷夜来低哑地笑了一声,握着剑一步步走过来。玄凛看着她握剑一步步逼近,只吓得面色苍白,“别……别过来!妖怪……妖怪!”
神官沉声:“皇子莫怕,坐到我身后去。”他一按玄凛肩头,整个人便跃了出去,挡在了软轿全面,双手合起结印,看着走来的女子,如临大敌。
“让开。”殷夜来冷冷,“我不杀他,只要他带我们出去。”
神官没有让开,咬着牙,低声:“我们也不杀你,只要仙子别再Сhā手这件事——殷仙子既然是剑圣一门的人,那应该恪守不涉足云荒政局的师门遗训。为什么一定要为白帅这边卖命,和我们过不去呢?”
“师门遗训?”殷夜来颤了一下,冷冷笑了一声,“只可惜,我早已不是剑圣一门的人了——我只不过是个青楼女子!”
神官吸了一口气,目中神光暴涨,双手缓缓合拢,念动了咒术。
然而,不等他念完第一句,一道凌厉的闪电从天而降,瞬间将他刚合起的手横向斩断!——那是凌厉之极的一剑,几乎令天上的闪电失色!
“九问!”神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失声惊呼,一道光从心脏里绽放。
“神官……神官!”玄凛皇子恐惧地大喊起来,看到族里最高宗教领袖身上忽然出现了纵横十几道裂痕,整个身体土崩瓦解!血如同箭一样从身体里射出,将坐在后面的他全身染红。玄凛面无人色地往后缩去,生怕这个杀神一样的女人接下来会一剑斩向自己的脖子。
然而,在施展了九问最后一问“苍生”之后,仿佛竭尽全力后全身精神气瞬间枯竭,殷夜来踉跄着落地,光剑的光芒刹那间黯淡萎缩。她勉强往前走了几步,忽然倒下,恍惚中只感觉到大雨如鞭子一样打在自己的身体上。
——她离玄凛只有咫尺之遥,然而神智却以刹那被抽离了身体。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冲过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将她抱起。她的手颓然滑落,手心的光剑光芒全无,在地上滚动了一下便再无声息。
听到他的呼声,仿佛是为了安慰他,殷夜来的手指动了动,却无力抬起。
玄凛坐在轿子里,只被这一幕吓得全身战栗,抱着侥幸的心理小心翼翼的探出身体,刚要俯身出轿,忽然间眼前黑影一动,却是青砂校尉迅捷而来,只是一伸手,便将他如老鹰捉小鸡一样的提了起来。
玄凛吓得面色苍白:“不关我的事……都是、都是宰铺那家伙撺掇的!”他拼命的辩解,然而青砂根本没有理会他说什么,只是一下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拖出轿子,对大雨里的男人俯下身,请示:“白帅,我们该撤退了。不然惊动更多人,事情会更麻烦。”
白墨宸捡起了光剑,抱着殷夜来站起来,抬头看了一眼天幕。
下着雨的夜,看不见星辰。然而估算下来,如今已经是三更过后——按照他们预先的计划,援兵应该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在入宫前,他曾经给了穆星北三道密令,分别调动了三路人马:第一道命令是给远在西海的军队的,为了防止白帝用虎符夺走她的兵权,他已经密令西海上的人对于帝都所有来使都斩杀不论。第二道命令给了驻扎在京畿的骏音将军,因为在此刻,唯有他手下的骁骑军才有可能成为他真正的后盾。
而第三道命令,便是给了负责押运贡品的青砂校尉。在骁骑军不曾赶来的时候,这一行他预先派回云荒的心腹人马,将会成为他入宫后的唯一一张护身符。
此刻,深宫危机四伏,虽然他们赢了眼前这一仗,但也只剩下了寥寥十几个人,不宜久留,的确应该尽快撤离。
“走!”白墨宸往前急奔。怀里的女子气息在急剧微弱下去,血从全身|茓道里涌出,将她身上的白裙染成大红色,红得就像是一袭华美的新娘嫁衣。
冬季罕见的雷霆还在头上击响,闪电一道道割裂漆黑的夜幕。深宫寂静,仿佛这个帝都里的所有人都忽然间消失了,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在暴风疾雨中奔向危机四伏的未知方向。
“夜来……夜来!”他一路上都在大雨里低唤她的名字,生怕她在衰极之下就此睡去。殷夜来睁开眼睛,用尽了全部力气,在他怀里微微抬起了身体,他俯下头去,侧耳听到她断断续续地低语:“别……别管我。我不行了。”
白墨宸猛然站住了脚步,低下头看着臂弯里的她。
她没有力气说话,只是用手指着心口:那里已经有一个细小却深不见底的伤口,血不停的用处——是的,方才,为了能提振自身的精气神,让枯竭的身体一瞬间回到巅峰的状态,她不惜用金簪刺穿全身血脉,强行打通停滞的气脉,才施展出剑圣一门最高深的剑技!
然而,这样近乎自毁的做法,让原本病弱不堪的身体再也无法承受。
“不,我们一定要一起杀出去。”白墨宸在大雨中抱紧了她,将满是雨水的脸贴在她的脸颊上,“别忘了,母亲还在家里等我们回去呢!”
母亲?殷夜来的身体颤了一下,眼眸里忽然露出了一丝光彩。
“墨宸,”她看着他,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开了口,轻微地道,“你……不是一直问我,为什么要回来么?现在,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真正的答案了。”
他停下脚步沉默地看着她,等着她说完下面的话。
“那是因为……因为……”殷夜来苦笑着,低声,“海皇祭遇刺后,我的伤势很重。在去往云隐山庄的路上,我就知道自己已经捱不了多久了……我、我不想刚和母亲弟妹团聚,却又转瞬就死在他们面前!而、而且……”
顿了顿,他抬起头,在黑暗里凝望着他,低声:
“我也不想死在看不见你的地方。”
那一瞬,大雨如同鞭子一样抽在身上,冰寒彻骨,痛彻心扉。空桑元帅只觉得心中犹如刀绞,竟然痛的不能言语——这许多年,他从尸山血海里杀进杀出,自认为心硬如铁。然而此刻,这样轻轻的一句话,却几乎将他的心震的粉碎。
“不要死,夜来……”他喃喃说着,语气已然近乎哀求,“不要死。”
“这些,是由不得人的。”她微弱地喃喃,喘了一口气,“墨宸……我其实很高兴,你知道么?”她在黑暗里轻声的笑,语气变得轻松而愉快:“师父说过……剑圣门下的人,因剑而生,因剑而亡,这、这才是荣耀……就如那个中州的虞姬一样,就算是死,也要死在所爱的人面前,手里握着剑!”
“所以,我现在,没有遗憾。”
黑暗里,暴雨如注,惊雷在头顶交错,闪电反复明灭,映照出她脸上苍白的笑容,悲凉而温暖,无所畏惧,亦无所留恋。
“不,你不会死,”白墨宸抱着怀里的女人,咬着牙,“我们要一起从这里杀出去!”
“否则,就一起永远留在这里”
当光华殿沉寂下来后,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黑暗的钟楼上,有两双眼睛在注视着这一切——当敌军忽然被弑,宰铺冲出光华殿大呼白帅谋反时,两人的瞳孔都因为震惊而放大。“天,这群人居然杀死了帝君!”其中一人实在是无法按捺,想要冲出去,却被另外一个人给死死挡住了。
“宰铺设下如此计谋,定然还会有后继行动,”那个人冷冷道,语气森然而克制,眼眸暗淡。宫灯映照在侧脸上,确实个俊美的贵公子,“在双方的牌都没有出完之前,都铎大统领,我们不妨先按兵不动、静观其变吧。”
果然,禁宫里紧接着便是一场血腥的厮杀。在被逼到绝境的时候,白墨宸的贴身人马突然浮出水面,和宰铺的手下展开了激战。那一行人人数虽少,却个个骁勇异常,在白墨宸的指挥下进退有度,竟然是以一两百人挡住了近千人的攻击。
“白墨宸果然不是个坐以待毙的人,也设下了伏兵。不过可惜,他的精锐远在西海,骁骑军一时间也来不及撤回帝都救援。”年轻的贵公子喃喃,“宰铺那边看来也早有准备——出动了那么多兵马,今晚只怕白墨宸的人一个都无法活着离开这里了。”
“那不正是公子您所希望看到的么?”都铎笑了起来,得意洋洋,“我么原本还想借帝君之手除掉白墨宸,如今虽然和计划的有所不同,但让宰铺来动手也还不是一样?”
“不,还是有区别的,”慕容隽在黑暗里侧过脸,冷冷道,“宰铺素问心机太深,让他窃据了帝位,对我们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
“那也简单!就等他们拼了个两败俱伤后再把他宰了!”都铎一拍栏杆,有点气急败坏,“该死,我还以为宰铺那家伙只是和我一样受了城主重金嘱托前来对付白墨宸而已,结果他居然胆子大到勾结玄王动手弑君!——这一来今晚的事情就搞大了!怎么收场?”
“大统领何必失措?”慕容隽在黑暗里转过脸来,淡淡,“你看,今晚的事情真相大概是这样的:白帝弑君后,还杀了阻拦的宰铺素问,结果被赶到的缇骑当场击毙——你虽然有失职,但功过相抵,也不会承担太大责任,最多被就地免职,带着五十石黄金返乡养老而已。”
他说的轻松,一语之间就将所有局面化解,推卸的一干二净。
“……”黑暗里的人仿佛被这样一个解释给镇住了,沉默了半响,嘀咕,“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幸亏城主你在宫里,否则这个烂摊子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收拾。”
“变数太多,我不放心,”慕容隽轻叹了一声。
然而,说到这里,他的眼神忽然凝聚了,脱口低呼:“夜来?”
是的,当双方交战进入尾声,白墨宸一方的人马渐渐死伤殆尽时,一道剑光割裂了夜空!那个女子从光华殿里走出,一举格杀了宰铺素问!
当她在大雨中拔出剑的时候,秘密旁观的两个人,震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天啊……天啊!”身为缇骑大统领,都铎也算是见识过惊涛骇浪的人,然而当看到匹练般的剑光在地狱般的血污中纵横而舞,一个接着一个德斩杀对手时,他只能反复地喃喃说着这两个词,机械而震惊。
比他更震惊得,是身边的年轻镇国公。
慕容隽脸色比死海苍白,看着那个在大雨中跳着杀戮之舞的女人,全身微微战栗,竟然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她从光华殿走出,忽然拔剑,为那个男人斩杀了宰铺和玄族神官。在她身侧,那些落下来的雨点都变成了血红色!
那是堇然么?还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安堇然么?完全不同了……这个光芒四射、杀气逼人的女人,怎么可能会是堇然!
他算计到了今晚每一个可能的变化,却惟独不曾算计到这一点。
看着白墨宸抱起女人在大雨中狂奔而去,仿佛醒过来一般,年轻的贵公子长长叹了口气,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沙漏,低声:“五更。这第一场仗总算是结束了,下面该轮到我们出场了——等白墨宸奔到宫门下的时候,都铎,你的人马就可以出动了!”
“好!”都铎此刻也终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底下的战况,“对方还只剩下十几个人,强弩之末,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统领不可大意。”慕容隽肃然。
“是。为了万无一失,我已经借口为了海皇祭的安全,将缇骑的大半人马都调过来了,”都铎看了一眼底下的情况,忽然有些犹豫,“对了,白墨宸那边的人还抓了玄凛皇子当人质,这个……”
慕容隽侧过头,对着他耳语了几句:“万一出了事,我来负责。”
“好,就这样办!”都铎击掌,“城主果然当机立断。”
“动手吧。”慕容隽低下头,看着在黑暗里撤退出光华殿的那一行人,眼神掠过一丝奇特的波动,低声嘱咐,“记住,只能杀白墨宸,绝不能伤了殷夜来。”
“这可是个高难度的活儿,”都铎笑了一声,“城主何必太多情?”
慕容隽挥了挥手,暗影里看得到一些人迅速地聚拢过来,正是慕容隽家的四大家臣,他低声道:“请把殷夜来交给他们带回,你的人只要干净利落的处理掉白墨宸就可以了。”
“好吧,”都铎看着底下,忽地愣了一下:奇怪,他想干什么?
黑暗笼罩着帝都,风大,雨打,冬雷震震,闪电不时照亮天地。
在光影明灭中,两人一起看到了一幕不可理解的情况:白墨宸一行人原本一直是往南奔去,不远处就是光华门。然而那个杀出一条血路的人,不知为何却居然没有夺门而出,忽然转过身,抱着怀里的女子重新朝着深宫内奔去!
“不会吧?”都铎大惊失色,“他……难道发现我们埋伏在宫门口的人马了?”
“应该不是,”慕容隽看着折返后前去的方向,对照了一下手里的皇城地图,沉默了片刻,眼神复杂,忽地长叹一声,“他们去的方向是后宫西北方向——我想,他们应该是打算返回药膳司。”
“什么?”都铎愣了一下,没有反应过来。
“他应该是为了殷夜来才会那么做吧?”慕容隽低声,语气复杂地,“看来她的伤很重。如果不马上得到治疗和止血,她只怕撑不到天亮了。”
“什么?”都铎不可思议地喃喃:“他为了这个女人,难道不要自己命了?”
慕容隽没有说话,眼神里似乎燃烧着火。他低声咬着牙:“既然他不要命,就成全他吧!”
“包围药膳司,所有人格杀勿论!”
雷电在头顶击响,大雨倾盆。深宫的门一重接着一重,似是看不到底。
白墨宸在黑暗里狂奔,穿过一道又一道的门,终于到了一个黑沉沉的大院里。他看了一眼,青砂校尉立刻一脚踹开了门,大喝:“御医……御医呢?出来!”
药膳司里头已经空无一人,到处一片凌乱,显然是那些御医在得知光华殿惊变的时候便已经逃离,生怕自己牵扯在内。白墨宸在一架软榻上放下殷夜来,转身在那些瓶瓶罐罐中间寻找着,心急如焚,然而一时间却什么也找不到——
“看中间那一格。”
忽然间,有个声音淡淡地提醒。
“谁?”青砂校尉猛然拔刀。白墨宸同时抬起头,看到那个灰色的人影又出现在药膳司的房顶上。那个人阴魂不散的看着他们,抬起手点了一点:“我推荐你用九嶷神庙那边进贡的‘回光’——眼下只有这个可能对她还管用点儿。”
白墨宸有些急躁,蹙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不想干什么……只是不想她就那么死了,”寒蛩懒懒地挠了挠头,喃喃,“那么天才的剑客,如果就这样死了,实在是可惜的很。”说到这里,他忽然竖起了一根手指,放在了唇边:“嘘……又有人来了!”
话音未落,他忽的从梁上消失了,宛如一阵烟雾的散去:“你们自求多福吧!”
白墨宸正从药柜里翻出了那一瓶“回光”,就在这一瞬,他忽然听到有无数的脚步声和马蹄声朝着这边过来,聚集在了外面!
有人在黑暗里大喝:“白墨宸!弑君逆贼,还不出来授首!”
白墨宸认得那个声音,一惊转头,却看到闪电纵横里映照出了无数朱红色衣服的人,密密麻麻围在外面,居然有上千人之众!
那是驻守两京的大统领都铎,带着缇骑的人马赶过来“平乱”了!
缇骑个个都是身经百战、从云荒万里挑一出来的人,此刻并没有立刻前冲,而是训练有素地立刻分成了三层:第一层的人拿着长达一丈的钩镰枪,准备捣毁门户;第二层的人手里持有长刀和盾牌,准备入内砍杀;而第三层的人远远退在外面,却是张弓搭箭,数百支利箭对准了这座只有五开间的药膳司!
这样的布置,以千对一,几乎是让人Сhā翅难飞。
白墨宸从窗缝里看了看外面的情况,立刻知道已是绝境,却并未动容。他托起了殷夜来的头,将那一瓶药全数倒入了她的口中。待得看到她吞咽下去,才起身拉开了门。青砂上前一步,拔刀在手,寸步不离地护着主帅。
看到药膳司的门陡然打开,所有人都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
“让都铎出来见我。”白墨宸沉声,“我有话和他说。”
“不必了。”一个缇骑语气森然,“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何必狡辩?”
白墨宸看着半夜出现在深宫的缇骑,眼神变了几变——原来,缇骑也是这场阴谋的参与者!多费唇舌已经完全没有必要,都铎这次来,摆明了是要自己的命的!
白墨宸看着黑暗里的某一处,叹了口气:“既然如此,白某也不多说什么废话了。但是一人做事一人当,还请大统领不要累及无辜——这里还有一个人,与此事完全没有关系,还请大统领让他平安出去。”
领头的缇骑上前一步:“在下奉大统领之命,带殷仙子离开此处。”
带她离开此处?眼见对方答应得如此爽快,白墨宸反而心里微微一惊。领头的缇骑笑了笑:“殷仙子确实有贵人运,有人付了百万金珠要留她一条命。”
百万金珠?那一瞬,白墨宸明白过来了。
——原来,都铎背后的那个主谋,居然是“那个人”!
都铎素来贪婪,胃口极大,若非倾国之富难动其心。而能拿出这样一笔钱的人,在云荒上屈指可数。自己怎么没有想到呢?那一瞬,他的手略微有些颤抖,看向浓重的黑暗,眸子里的神色复杂无比。
已经十年了,“那个人”原来还没有放弃她!
如果……如果都铎背后的主使者真的是那个人,那么,对方应该可以带她从这个险恶无比的漩涡里安然脱身吧?从哪里来,终归还是得回到哪里去。原来冥冥中果然有定数,自己十年前从别人手里抢夺来的东西,最终还是要拱手交出。
但是,只要她平安,一切便也无所谓了。
白墨宸咬着牙,克制住了微微的颤栗,低下头看着服了药后陷入昏睡的女子,深深吸了口气,忽地抬起手,将她连着软榻一起平平抛出了屋外!
“那,就拜托都铎大统领了!”
缇骑一拥而上,接住了那架软榻,将殷夜来迅速带走。
“还有我呢?”玄凛看到殷夜来脱出重围,不由得叫了起来,“我是玄凛……大统领!大统领救我!”
眼看对方数百人转瞬又围了上来,青砂反手握起了长刀,拉住了那个狼狈不堪的王孙公子,挡在白墨宸的前面,冷笑:“玄凛皇子还在这里,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快走!”白墨宸却猛然低呼,一把拉开了他,“别管玄凛了!”
就在两人闪身藏回门后的同一瞬间,只听簌簌无数声,往外逃去的玄凛发出了一声惨呼——暗夜里,外面万箭齐发,居然立刻将他射成了一只刺猬,钉在了门上!
“太狠了!”青砂咬牙,“连玄族皇子也不放过!”
白墨宸冷笑了一声,低声:“今晚既然发生了这些不能见光的事,所有外人终归都是要灭口的,玄凛也不例外。”
玄族的二皇子玄凛,本就是一个不该出现在深宫里的人,就算是横死在深宫他的族人也不会敢于追问——就如一切阴谋终究只能在黑暗中进行一样。只要对方能够在日出前平定一切,抹去所有痕迹,那么,一切都可以掩饰过去。
慕容隽,你好狠的计策!
区区一个叶城的商人领袖,居然有这样的野心和手段?!他这样的人,肯定不会只为了区区一个女人而安排这样惊天动地的杀局吧?——那么,在慕容隽的背后,到底又站着什么样的主谋?不是白帝一方,不是宰铺一方,甚至也不是玄族一方。
慕容隽到底是哪一边的人?难道是……他想窃国?!
那一瞬,白墨宸心里腾起了从未有过的怒意和杀意。他将手按在了佩刀上,回头看着青砂,眼神如刀:“青砂,今夜我们若死在这里,不但无人为我们昭雪,还定然会被按上弑君篡权的恶名——你,可后悔跟我入京?”
“不曾。”青砂校尉看着主帅,眼神亮如剑。
“是么?”白墨宸低声,“若是后悔,还来得及斩下我人头去献给缇骑。”
“属下为白帅,百死而无悔!”青砂抽刀在手,逼视着外面虎视眈眈的缇骑,厉声,“青砂只恨自己死于深宫同族相残,不能战死于西海!”
“说得好!”白墨宸击节长叹,“如果今晚我被奸人所害,死于宫中,那些冰夷必然会卷土重来。空桑将亡……空桑将亡啊!”
然而话刚说到这里,外面无数支利箭呼啸而落,如雨一般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在远处的回廊下,慕容隽静静凝望着这里的一切,眼神里闪烁着热切的光。那里面,有杀意,也有激动。黑暗里,忽然有簌簌的脚步声,家臣们抬着一个软榻出现在他面前,躬身行礼:“公子,人带来了。”
电光在空中交错,映照出榻上之人苍白的侧脸,明灭不定,宛如梦幻。
慕容隽缓缓站起了身,从胸臆深处吐出了一声叹息,张开双手迎了上去,在大雨中俯下身去,将脸贴在那个没有知觉的女子的冰冷的颊上,似是拥抱一个很久之前就失去的梦。
“你终于回来了么?堇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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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章 13因剑而亡 第十四章 14劫火之变
十三章因剑而亡
恍惚中,她似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的自己再不停的奔跑,从血腥黑暗的深宫出来,一直的跑,跑,跑……身后总是追着两个没有头颅的幼童。张开手,似乎要抱住她的腿,如黑暗和恐惧般如影随形。
她一直不停的奔跑,不敢停下片刻——她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里,在寻找什么。
“大囡……该回家吃饭啦!”
视线忽然开阔,阳光从头顶洒下,驱散了阴云。天地的尽头忽然出现了一座小小的茅屋,篱笆上开满了夕颜,屋顶上炊烟袅袅。一个老妇人牵着一对孩子站在门口,远远地对她招手。
那……是继母和弟妹么?
那一刻她忽地明白了:原来自己在找的,不过就是这里!就是家!
离开了那么久,她终于找到归家的路途了。
踏入家门,发现家里已经开饭了。一碗热腾腾的面端了上来,是熟悉的母亲的味道,雪白的长寿面上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她熟门熟路地坐了下来,拿着筷子,满心欢喜,完全忘记了片刻前那两个孩子追着自己时的恐惧。
“饿了吧?堇然。”有人对她说话,声音温柔,“快吃,面都要凉了。”
一只手伸过来,为她掖回了鬓角垂落的发丝——她吃惊地抬起头,隔着水雾看到了一双男人眼睛。那个戎装军人坐在对面看着她,静静凝望着她。
然而,他满身都是血,一滴滴落在了碗里!
“墨宸!”她看着桌子上那个血红的面碗,惊呼起来,“你……怎么了?”
然而,当她伸出手的刹那,白墨宸的面容在眼前一瞬间虚化,仿佛沉入了无边的雾气,再也看不清楚。
“你怎么还在这里?”忽然间,她听到雾气里有人远远近近地召唤着,“快来呀!时间已经不多了。”
她愕然:“来哪里?”
“破军那里!”
“破军?”她恍惚地想着,忽然间觉得心里有一种灼热的感觉,似乎有一股烈火在身体里猛然燃烧了起来,令她四肢百骸都仿佛在火里。
“来吧……”雾气里,一只手对着她伸了过来。
那是一只左手,手上结了一层奇特的蓝色薄冰,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样式奇特的戒指——银色的双翼戒托上,一粒蓝色的宝石璀璨生辉,闪着妖异的光华。
“这……这是……?”
当那只手即将抓住她的瞬间,她忽然醒了过来,只觉得全身发冷。
醒过来时身侧是一片黑暗,暗影里有人在俯视着她。那个人的眼眸是漆黑的,关切而焦急。那是……中州人的眼睛。
“堇然,你醒了么?感觉怎么样?”
“你是……”她微微蹙眉,辨认着那个语声。
“是我啊!”那个人轻声,“堇然。”
“少游?”她失声惊呼起来,犹如梦魇,“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来救你的。”慕容隽轻声说。
“救我?”她喃喃,渐渐回忆起了不到一天之前,自己在非花阁和他的最后一次照面。她猛然一震,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来救我?”
“是的。”他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堇然,我和十年前已经不一样了。无论在怎么样的境地里,我都绝不会抛下你一个人了!”
她怔怔看着黑暗里那一双眼睛,那一瞬,梦中的情形历历在目,各种情绪涌上心头,令她百感交集,说不出一句话。
“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喃喃,“太危险了。”
“没什么危险的。我用了一百万金铢,让都铎出面保住了你的命。”他笑了一声,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别担心,今天晚上,就算整个帝都都付之一炬,你也会毫发无伤。”
“一百万金铢?”她吃了一惊,忍不住苦笑,“十年前,我只不过值三千。”
慕容隽震了一下,似是被深深刺痛。
“原来你一直都记恨十年前的事啊。”他低声喃喃,“我是个心怀黑暗的人,三千金铢当时对我是举手之劳,但我明知你身陷苦境,却一直出于私心,没有伸手相助,以至于你最后不得不……”
“不,我不恨你,”殷夜来很快截断了他,“我知道你没有一定要伸手帮我的义务,更何况,那个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是叶城的继承人——我从未想过要通过你来获得那三千金铢,令我唯一伤心的,是你明知我遇到了难处,却只当做不知道,从未开口过问一句。”
“……”她的话锋利而平静,却令他无地自容。
“是我负了你。”他喃喃,语气复杂,“不过,方才我几乎不敢相信那个在闪电里拔剑的人是你——十年了,我从不知道你居然有那么好的身手。”
殷夜来也苦笑,“看来从一开始,我们就对彼此都有所保留。”
是的。十年前的那场相遇固然美好,然而那样的爱,从一开始就不是不染尘埃的。他们为生命中最初的爱所吸引,却甚至都不曾认识真正的彼此,所以,当人生里第一个大考验来临的时候,他们并没有守望相助,各怀私心,终于在那个十字路口相互错过。
“现在我们扯平了,是么?”慕容隽在黑暗里握紧她的手,“我一直想告诉你——无论你是否改变,我都还是十年前的那个我。我一直都等着你回来,从未改变。”
这样的告白时如此的深沉真挚,一瞬间,让她止不住地战栗。
她垂下眼睛,不知道如何回答。慕容隽以为她这样代表着默认,低声道:“如今,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所有障碍都已经清除,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障碍?”她忽然吃了一惊,从这温情脉脉的对话中惊醒过来,失声:“你……你把墨宸怎么了?他现在在哪里?!”
“白墨宸?”黑暗里的瞳孔忽然收缩了,他转过了头,语气冷淡:“从今往后,你最好不要再提起这个名字——就当这个人从不曾在我们之间出现过。”
“他到底在哪里!”殷夜来却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语气因为急切而颤抖,“今晚的一切都是宰铺和玄王做的……墨宸他是被冤枉的!是别人做了局诬陷他!”
她抓得如此用力,让慕容隽不自禁地颤抖了一下。
“我知道。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晚是怎么回事!”他忽然再也忍不住地冷笑起来,“他是冤枉的——但是,那又如何?我一样可以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什么?”殷夜来脸色猛然煞白,只觉得全身都冰冷。“难道……是你?”
她的声音有些嘶哑,“是你?”
“当然是我。”慕容隽回过头直视着她的眼睛,语气平静而冷酷,“不要说是缇骑和白帅,就算是宰铺、帝君,哪一个不是我手心里的棋子?——我既然发誓要杀了白墨宸,就决不能让他活过今晚!”
城府极深的贵公子眼里蓦地放出了寒光,一瞬间宛如修罗。
“少游……你变了。”她怔怔地看着他,喃喃,“亏得你刚才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和十年前一样,不曾改变!十年前的你,怎会说出这样的话。”
“……”慕容隽沉默了一下,低声,“是。或许什么都变了,但唯有对你的心意,却未曾改变。”
殷夜来颤了一下,握住他的手;“那就放他走吧,求你了。”
她握的很用力,慕容隽颤了一下,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那种痛是从他左手指尖那个微小伤口开始的,一直传入了心底,似乎要捏碎整个心脏。
她,居然在求他放过那个人!
她知不知道今日如果一旦放过了白墨宸,他自己就会魂飞魄散?——如果今日非要在两个人中选出一个活下来,她会选谁?是那个霸占了她多年的掠夺者么?
“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失去了控制,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无论十年前还是十年后,你从来不曾开口对我说过一个‘求’字!哪怕是已经山穷水尽,哪怕是自己出去卖身搏命!——可是,你今天却为了他来求我!为了他!”
她看着他在黑暗里狂怒的摸样,沉默了许久,终究只能说出三个字:
“对不起。”
这三个字仿佛有某种魔力,让慕容隽猛然安静了下来,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逼过来凝视着她。他抓得太用力,让她的伤口再度迸裂,血染红了他的手指,她却没有皱一下眉头。
“十年后的一百万金珠,也抵不过十年前的三千?”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然而声音里还是杀意汹涌,“‘对不起’?——就是为了你这句话,我也要杀了他!”
他猛然转身拉开了门,对着门外历喝:“来人!去告诉都铎,立刻采取行动!今晚所有知情的人格杀勿论,一个都不能留!”
“是!”家臣领命而去。慕容隽一掌拍在蒙上,长长吐出一口恶气,只觉得胸臆中翻涌如沸,几乎要逼得他发狂。
黑暗里,身后有熟悉的幽香袭来。他转身,一下子就看到了灯下那张清丽的容颜,恍如以前梦里千百次看见的景象,飘渺又真实。然而闪电明灭之间,忽然有彻骨的寒意逼上咽喉——她贴上了他的后背,用一只手环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里却握着一把剑!
“少游,”他听到她在耳边低语,轻如梦呓,“我真不想这样。”
漫长的一夜。血战还在继续,一场连着一场,似永无尽头。已经是五更了,再过一个时辰,就是天亮百官上朝的日子了。
可是,这新的一天里,到底有谁能看到日出呢?
寒蛩待在药膳司黑暗的房梁上,低头看着黑暗里孤军奋战的人。
在缇骑的猛烈进攻下,短短片刻里,跟随白墨宸的十七个人几乎死伤殆尽,只留下一个身手最好的青砂校尉还在勉强支撑。药膳司已经千疮百孔,每一处都布满了箭簇和刀痕,可白墨宸还在浴血奋战,身上已经有了不下十处伤口,眼神还是如同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猛兽,从未有丝毫屈服的迹象。
真是一个钢铁般的男人。
在一个半时辰的围攻不下之后,黑暗里传来了一个催促的命令。随着那个声音,所有缇骑忽然间停止了攻击,齐齐外撤。黑暗里,忽然听到嗤啦嗤啦的身影,似乎外面的风雨忽然猛烈起来,从破损的窗口内汹涌而入。
有一股奇怪的刺鼻气息弥漫开来。
“不好!”黑暗里,寒蛩不然低呼,“要火攻?!”
一语未落,只见无数支箭从窗外呼啸而来。箭尖上带着火,从各方射入了药膳司——那些缇骑居然将一袋袋的脂水通过水龙压射,洒满了殿内各处!
白墨宸立刻收转了剑锋,化出一片光幕,想要隔挡那些如雨而落的箭,尽管用尽全力,还是有一支箭突破了他的光幕,斜斜落在了地上。
“嚓!”一瞬间,一溜火光从地上燃起,瞬间扩大——只听“轰”的一声,整座光华殿忽然间变成了一座熊熊燃烧的火炉!
“所有人警惕!小心里面的人逃出来!格杀勿论,一个不留!”都铎策马历喝。成百上千的缇骑严阵以待,无数的刀枪箭簇对准了燃烧的大殿,哪怕有一块木头崩出来都立刻被射回了火里,根本没有丝毫逃脱的可能性。
只是短短片刻,火已经蔓延到了房间的最后一个角落。
“结束了。”坐在暗处观战的寒蛩喃喃说了一句,长身而起,再不留恋——仿佛是看完了一出完整的好戏,到最后需要整衣从容离场。
然而就在同一个刹那,他和所有缇骑都听到了一个声音划破了黑夜:
“住手!”
熟悉的语音,难道是——寒蛩霍的回头。大雨的黎明,闪电在头顶交错,映照出女子苍白的脸。垂死的殷夜来忽然出现在了所有人面前,手里的光剑光芒微弱,半明半灭,紧紧抵在了身侧之人的咽喉上!
“城主?!”都铎一眼看见,便变了脸色。
——这是怎么回事……那个女人在被送进去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甚至让人觉得她再也不能睁开眼睛了。但此刻,她居然挟持着镇国公出现在这里!
“立刻灭火,撤掉弓箭!”殷夜来强撑着最后一口气,历喝。
都铎一阵犹豫,看了一眼慕容氏的家臣,却惊讶的发现那些人居然也没有动,依旧站在原地紧密地戒备着,在如此危急的时刻没有丝毫乱了阵脚的表情。
“再不撤我杀了他!”殷夜来咬着牙,手里的光剑紧了紧。
在咬牙说出最后三个字的时候,她感觉到手里的人震了一下。慕容隽转过头,死死地看着她,那种目光令她无法直视。殷夜来扣着慕容隽,一手用光剑架在他咽喉上,一步步的朝着熊熊燃烧的房子走去:“快灭火!撤掉所有人!”
“我们只听公子的吩咐。”四大家臣之首的东方清站了出来,冷静地回答。
殷夜来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自己仅存的神智,对慕容隽低喝,“你,立刻让他们灭火,全部撤走!”
然而慕容隽却没有回答,似乎没有听到,只是定定的看着她。
“让他们撤走!”殷夜来听到身后大殿里梁柱倒塌的声音,知道脂水遇火后燃烧速度惊人,只怕连一刻钟都撑不住,心急如焚,“立刻!”
“如果我不呢?”慕容隽忽然开口了,语气里带着一丝冷笑,“你就会杀了我么?”
他的目光令她握剑的手颤抖了一下。
“你会杀了我么?”雷电交加中,慕容隽回过头看着身边挟持他的女子,闪电映照着他的侧脸,明灭不定。大雨里,一观冷静慎密的人忽然失去控制地狂笑起来:“那就不要再等了——杀了我啊!立刻!”
黎明前漆黑的深夜里,暴雨迎头而落,从贵公子的脸上纵横而下。他在雨中大笑,毫不顾忌地将咽喉往那把光剑上送去,似要去拥抱身边的女子:“来,杀了我吧,堇然!我们三个人一起死在这里吧!”
变起突然,周围的人惊呼了一声,急冲而上。
但是比所有人更震惊的是他身边的女子。仿佛生怕光剑会不小心真的割破对方的咽喉,殷夜来踉跄着退了几步,后背几乎靠上了燃烧的门,脸色苍白如死。她手里的光剑光芒本来就微弱,此刻几乎完全熄灭,再也没有丝毫威慑力。
“杀了我吧,堇然!”然而慕容隽没有趁机逃脱,反而上前一步将她逼到了墙角,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厉声,“如果不能杀了我,就跟我回去!”
他伸出的手上有一个微小的创痕,上面有血不停的沁出来。
那个小小的伤口上的痛,一直通往心脏最深处。
——是的,今晚,一切必须要做一个最后的了断!
这是用性命来搏的一次赌博。然而,显然孤注一掷的他赢了。
“少游……”殷夜来的手垂了下去,抬头看着他,眼神充满了绝望,喃喃,“求求你……不要再逼我了。不要再逼我了!”
“你也不要再逼我了!”他在她耳边历喝,语气决绝,“如果不杀我,那就跟我回去!一切从头开始!我们还来得及……还来得及!”
“不……来不及了。”她抬起头看着他,唇角忽然绽放出一个凄然的笑容,“来不及了。因为……我和十年前也已经不一样了!”
话音未落,肩膀上猛然传来一股大力,将他一下子推了开去!
“我当然不能杀你。所以,看来也只能这样了……”她对他笑了笑,猛然转过身,如同一只扑火的飞蛾,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那一座正在熊熊燃烧的房子里!
浸透脂水的木殿是一个火窟,在她刚刚踏入的一瞬,只听一声巨响,一道大梁轰然断裂,以雷霆万钧之势迎头而落!火里只听一声轻微的惊呼,女子纤弱的身影被压在了底下,转瞬再也不见。
“堇然!”慕容隽只觉得眼前一阵漆黑,血气逆行逼向喉头,几乎吐出一口血来。他愣了一下之后,立刻不顾一切地往前奔跑:“堇然!回来!——”
“公子!”东方清和其他两大家臣一个箭步上前,一起死死抓住了慕容隽的肩膀,连声,“公子!清醒一点……清醒一点!”
“灭火!灭火!”慕容隽挣扎着,厉声大呼,“快给我灭火!”
然而,所有人都默然不动,面色凝重地看着他。
“怎么?为什么站着不动?!你们居然敢不听我的命令?!”他几乎要疯狂了,用手锤着地,回头看着东方清,大喝,“叫所有人给我放下武器,立刻灭火!”
“抱歉,”东方清却忽然长叹了一口气,“公子,我们拒绝。”
“什么?”他目眦欲裂,“你说什么?”
“公子忘记了么?”心腹家臣低语道,语气冷静,“您曾经叮嘱我:如果某一天,您失去了判断力,做出了明显不合情理的决定,损害了整个家族和中州人的利益——那么作为家臣的我们,可以不必执行这样的决定。”
“闭嘴!快灭火!”慕容隽在狂怒中完全听不进这样的话,“否则杀了你!”
“公子,在这之前您从未犯过错,但这一刻却是。”东方清叹了口气,低声,“何况这个女人不值得您如此。她不愿与您同生,却宁可与别人共死。”
“闭嘴!……闭嘴!”最后一句话犀利如刺,让慕容隽猛然一震,他只是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想要冲入大火里去,“放开我!堇然她在里面……她在里面!”
家臣们紧紧地从后面抱住了他,不让主人有挣脱的机会。
“不!城主,她已经死了……已经死了!”
火在四周燃起,猎猎逼人眉睫。视线里都是一片酷热的血红,连脚下玉石铺的地面都烫的不能踏足。她不停地奔跑,四处寻觅,呼喊着他的名字。
在一堵火墙背后,她终于看到了他。
他被困在火里,正在用长刀砍开那些掉落的燃烧的缘木,往火还没有烧得很旺的内室避去——当她在火里大喊的那一瞬,那个人回过头来,脸上露出了震惊的表情。
他脸色蓦然苍白,张了张嘴,似乎在问她为什么会在这里。然而四周火势太大,焦裂声不绝于耳,隔绝了他们的声音。她不顾一切地朝他奔过去。他也向她奔过来——然而,就在我们双手相握的那一瞬,只听一声轰然的裂响,眼前忽然间就黑了。
“小心!”他猛然大喝,一把将她推开。
“墨宸!”她被推出一丈远,回头大喊——在他们方才站过的地方,落下了一道粗达合抱的木梁,一瞬间隔断了彼此的实现。如果不是他在最后关头断然地推开了自己,她已经被迎头压中!
“快走!”他用尽全力对她喊,自己却分毫不能动弹——在推开她后,他自己却没能避开,左臂生生被压在了那一道巨梁下,血肉模糊,在大火里发出焦糊的气味。
看到他被压住,殷夜来不顾一切地往前跑——然而就在那一瞬,只听又一声巨响,第二根支撑大殿的巨梁随之倒塌,呼啸而落,重重的砸在了她的悲伤!
“夜来!”白墨宸失声惊呼,挣扎着想要过去。然而左臂被燃烧的巨木压住,根本无法挪动。他只看到殷夜来被压在了底下,火猛烈地燃烧着,很快将她的衣裙和长发焚烧殆尽——她的侧脸淹没在一片浓烟烈火里,再也看不见。
“夜来!”他竭力挣扎,忽然不顾一切地拿起手边的军刀,一刀切下!
嚓的一声,左臂在刀下齐肘而断,血喷涌而出,遇到炽热燃烧的木头化为血腥的雾气。白墨宸挣脱了断臂,仿佛疯了一般扑向火海,大声喊着她的名字,用刀拨开四处散落的燃烧的木头,终于扑到了她的身边。
然而,她已经再也不能回答他了。
穿过腾腾的火焰,他只看到一幕残酷的景象:那一根巨大的横梁正好砸中了衰弱到极点的女子,将她拦腰截断——殷夜来被重重地压在了底下,只露出肩膀和头,嘴里吐出了大口的血,手里的光剑颓然落地,倒在了火里,再无声息。
那一瞬,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夜来!”他不顾半边身体血流如注,用独臂徒劳地推着那一道梁,试图将她从燃烧的巨木下救出,然而,即使用了全力,那合抱粗细的大梁还是根本纹丝不动。
“夜来!夜来!”他拼命用刀撬着那一道横梁,知道把百练之钢砰然断裂。没有办法……根本没有办法!大火从四周燃烧过来,仿佛地狱的烈焰。白墨宸颓然跪倒在她的身侧,看着她失去知觉的苍白的脸,发出了绝望的呼喊,就像是一头到了绝路的狼。
夜来要死了……夜来就要死了!
“交换么?”忽然间,他听到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似乎极远,又似乎极近,回响在这个赤炎炼狱里,“她立刻就要死了……想换回她的命么?”
什么?这是哪里来的声音?
白墨宸悚然一惊,在大火里抬头四顾——然而,周围都是末日般的烈火和轰然不断的坍塌,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快要来不及了……等她的三魂六魄散了,就再也没有办法了。”那个声音又想起来了,带着某种森然的冷意——“要交换么?”
“谁?”火已经从四周逼过来了,他厉声喊,“谁在那里!”
“唯一能帮你的,无所不能者,”那个声音在不知何处低声冷笑,忽远忽近,“我可以帮这个女人活下来……但是,有代价。”
白墨宸眼睁睁地看着火舌吞噬了殷夜来的躯体,那一瞬间,他已经无法思考,这唯一的声音是此刻眼前唯一的希望——
“无论是谁,救救她!无论任何代价!”
“哈哈哈哈……”大火里忽然响起了一阵奇特的笑声,仿佛是远处传来的隆隆雷声。那一瞬,周围的火焰突然齐齐熄灭!那是一种非常诡异的景象——在他身周一长之内,仿佛出现了无形的屏障,一瞬隔断了烈焰!
“记住,你一开口,烙印便已经打上去了,再也无法反悔!”
声音未落,头顶忽然一片通红——整座房子因为烧断了所有的果木,宛如抽去了脊梁骨一样,彻底轰然迎头倒塌!
外面下着冬季罕见的雷雨,然而宫殿却从内部燃起,浸透了脂水的木结构宫殿如同上好的柴火,在一瞬间冒出了熊熊烈焰,开始坍塌——柱子、天花、梁架,都在火焰里噼里啪啦地烧着,不时轰然倒下。火里燃烧着血,有烧焦的刺鼻气息。
这是一个炼狱,不再是人活着的世界。
一个人,如何能在短短的一生中,重复失去最爱的人两次?一次是在眷恋最深的少年时,一次,实在重逢后的权柄在握的青年时代——最初的时候,他们无法掌握命运,而当他们强大得可以控制自己命运的时候,却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
永远的彼此错过,那就是他们的宿命么?
“堇然!堇然!”
大雨里,温文儒雅的贵公子被家臣们死死按倒在地上,对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伸出手去,用尽全力呼喊——然而,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切在眼前灰飞烟灭。从未有过的剧痛似在割裂他的心,慕容隽挣扎着,忽然一口血吐出,便失去了知觉。
“公子!”东方清连忙大喊,“快!叫医生来!”
“小心!”然而都铎忽然间却大喝了一声,“有敌来犯!回防!”
随着他的大呼,无数支箭飞射而来,瞬间射倒了一片外面的缇骑!
黎明前青黛色的天幕下,帝都宫殿剪影巍峨,一群人马急冲而入,银甲白马,在闪电映照下耀眼夺目。这一行足足有上万人,马衔铃,刀出鞘,每个人都被大雨淋湿满身,显然是在紧急中连夜**,从京畿各个驻地飞驰而来,每个人眼里都有雪亮的战意,长刀在手,一路只管杀来,所到之处血光飞溅。
“穆星北?骏音将军!”东方清认出了前头一起驰来的两个人——那是白墨宸的首席幕僚穆星北,和驻守在京畿附近的骁骑军统领骏音!
“怎么回事?”都铎失声,“骏音的部队不是已经被派驻在外地了么?城主还说他已经关闭了水底御道入口,断绝了一切外援!他们怎么天没亮就到了?!
斥候气喘吁吁地上来禀告:“报告统领,骁骑军在叶城秘密**,血战半夜,杀了叶城御道的守卫,强行冲破了关卡,闯入了帝都禁宫!我们、我们的人拦不住……”
眼看胜局已定,却不料在天亮前还杀出来最后一路人马,都铎的脸色已经变得苍白:骁骑军的出现,显然标志着白帅一方大举反击的开始。然而他看了一眼熊熊燃烧的药膳司,忍不住冷笑了一声:“你们来得晚了。”
“不好,白帅在里面!”骏音变了颜色,厉声大呼,“快!”
骁骑军迅速一分为二,大部留在原地对抗着缇骑的冲击,另外一支人马冲入了火海,用钩镰枪和长刀劈开了墙壁,试图在熊熊大火里寻找。
然而,就在援军终于大举冲到的一瞬,只听咔嚓一声,房子的大梁终于被烧断了,整座宫殿仿佛被抽取了脊梁骨一样轰然完全倒塌,火舌猛烈地呼地一声往外翻卷而出,烈焰吞吐达到数丈,一瞬间将站的最近的几个战士都惨呼着卷了进去!
这样的火势,根本不可能救出人来。
“当——当——当。”
当两军正在血战的时候,大雨里忽然传来模糊而悠远的声音——那是云板声,预示着长夜的结束。当云板敲响,更漏滴尽之后,皇城四门打开,百官即将穿过朱雀大道,抵达紫宸殿的玉阶下,列队等待上朝面圣。
“守住宫门,不要让上朝的百官进来!”
骏音一勒马,厉声下令。
都铎猛然打了一个冷颤——是的,他知道骏音的意思,在没有彻底决出胜负之前,这里的局面不容外人再Сhā手!他们必须在日出之前来一个你死我活。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坐上最高处,才有资格来给后世的人写下今晚的历史。
而失败者,就会在今晚的大火里永远消失!
“妈的,拼了!”都铎低声骂了一句,“缇骑对上骁骑,谁死谁活还说不定呢!”
火势还在扩散,吞噬者帝都伽蓝城,如红莲怒放。火光里,空桑两支最强的军队——骁骑军和缇骑,在大内兵刃相见,捉对厮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