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褐色布衣的仆人手中的藤条缓了下来。我走到凌峰阁前,正想硬着头皮走进去时,竹生出来拦着说:
“王爷不见任何人。”
我一把推开他,大声说:
“我要见的是无缺公子,辰恒。我留在这里不是因为颢王,而是为着辰恒!如果里面那个人只是高高在上的颢王,那我现在就去收拾包袱带着小毛离开!”说完我转身就走。
“站住!”辰恒带着恼怒的声音响起,竹生身形一动,拦在我面前,把我带进凌峰阁。辰恒懒洋洋地斜坐在里间的一张湘妃竹长椅上,几案上的香炉熏着水檀香,白色的烟缕若有若无地飘起,像足了他眼里那似明似暗的情绪。
“何事?”他淡淡地问,眼睛半眯着没有看我。
“放了她们好吗?”我低声说。
“那两个饶舌的奴婢该要好好惩罚。”
“我知道是我不好,你生气是应该的。其实,她们并没有说错什么。”
辰恒眉一挑,怒气横亘在眉宇之间,我讷讷地说:
“庆庭确实生于山间野里,而你是一国王子,地位的悬殊确实会招人非议,小惩大戒即可……”
“可是,你若把她们打死了,哪里找病人来给我医治?整天呆在王府里我活得像只金丝鸟……我也很生气,你就让我医治她们,好让她们本来可以躺一个月不下床的变成十天就要下床干活了,这才是真正的惩罚嘛!”我稍稍抬起眼睛看他一眼,他脸上的怒气变成想笑又笑不成的表情。
“我也很生气,那你说,我该怎样惩罚你才好?”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深深的凝视着我:
“从来没有人能这样惹我生气,你却是那个让人咬牙切齿的例外!”他用力一带我人向前倾撞入他温暖坚实的胸怀,他俯下头吻着我的耳垂,湿濡湿濡的,我的心里忽如其来一阵悸动,他在我耳边说:
“两条人命就让你这样难受,那你不想想,若是我得不到这个天下,我颢王府还有我身后所有的人还能好好地活着?我一直以为你是懂我的……”
“别再用那样的眼神看着继尧,我说过,我会嫉妒。”
我无言,有些许不知所措,不知什么时候自己的双手竟然也顺从地抱着他了,若有若无的水檀香轻渗鼻端。他对我的喜欢是理性的吧,没有受宠若惊被捧在手心的感觉,有那么一点点稍嫌过分的霸道和平淡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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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梅继尧1
她走了,就这样硬生生地在我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我看着那一纸退婚书哭笑不得,师娘担心得哭了,一边埋怨老师。老师却说女儿长大了,这是她自己选择的路,怨不得人。
老师还说,继尧,你不要难过,我的女儿没有那个福气,你不要再把她放在心上了。
难过?我不难过,只是痛。在山崖上看着她就那样掉下去了,我就知道,不论生死,她从今以后都会怨我。 只是,在她冷冰冰的眼神中,那句“不必了,我还死不了”着实如一把利刃刺中了我的心,居然是那么的痛。
她如何会知道,要不是阿松赶到拉住我,我早已奋身跳了下去。
我不愿解释,如她知我,不必解释,如不知,解释更无必要。
她三岁时,很喜欢看走马灯,一看见上面的图案在动,就会咯咯地笑,眼角眉梢因愉悦而美丽不已。每次抱她,她都会用黑白分明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仿佛要把我的样子刻进去一样,也许是被这样的眼神所惑,只要我一有时间我就会跑到风荷院,看看她,抱抱她。
有一天,我拿到老师发还的课业,那是我的一篇咏月赋。打开一看,上面的朱批竟写着这么一句: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
我心内震撼之至,这朱批的颜色迥异于以前的深红色,细细一闻居然有淡淡的兰花气息,是胭脂!小心翼翼地询问老师时,老师头痛地抚额说这是晴儿的涂鸦之作。
我简直不敢相信,一个三岁的小孩,就算会写字也断然写不出这样有意蕴的句子。不过,很快我又发现她的聪明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一直不会开口说话,我深为惋惜,心内却对她多了一丝怜爱。
她五岁那年的上元节,我带她下山看走马灯。可是一到市集我就发现被人盯上了。大哥的人终于找到豫南城来了,我不惧死,但是我不能连累晴儿,我匆匆把她放到一户人家的门口,做好了标记就马上离开。她看着我走,眼里开始有了泪光,然后是哭声……黑衣人追着我一直到了青林山脚,我身上已有多处剑伤,我以为就要命丧于此,恰恰在那时书院的刑非先生出现救了我。
老师把晴儿带回来时,她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我好像在等我解释,可是我一句话都不能说。自此以后,她看我都是冷冷的神色,不再有半点温情。
我默默地承受着她的冷漠。后来,她终于会说话了,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就像山间流泉飞泻泠泠作响,不管她叫我“师兄”或是直呼其名“梅继尧”我心里都一样喜欢。她或是调侃或是讽刺或是揶揄的语调,半是天真半是娇憨的神情我都没有遗漏一一地记起来藏起来,深得没有人发现,甚至连自己也觉得不过是因为山中的生活清苦孤寂,无人相伴才会如此上心。
她长大了,出落得水灵灵的,远远一看就像风中轻拽着的将开未开的莲,笑起来时眼波晶莹明澈如荷叶上滚动的莹润露珠。那一天看见她躺在树下石凳上小寐,绿罗裙,杏白单衫外罩浅绿薄纱小袖短衣,莹白如玉的天足外露,一头长发如黑瀑般散乱下垂。不事修饰,不施脂粉,眉眼如烟柳叶长……我轻敲一扇子把她弄醒,她起来嗔怨地看着我,我的心忽而就有些酸酸甜甜的感觉,好像被什么什么闯了进来,有些喜悦,更有些心慌。
她爱玩爱闹,脑子里总有着千奇百怪的想法层出不穷。
我有意无意的迁就她,纵容她,包庇她,可是她还是逃不过夫子的惩罚,她总是常常被罚留在阅经堂读书。那一天站在门口看见她对安乔静乔讲《诗经》中“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瑶”时,我的心里忽然一动,忍不住走上前去看清楚她满是自信憧憬的神色。当她站不稳跌入我怀中时我竟感到莫名的快乐,纵然她懊恼的要我放开她,纵然她宁愿饿着肚子也不要跟我去吃饭,我还是心满意足地走了。
真正让我的心乱是行云的出现。
不知道那小妮子为什么会对沉默寡言冷如冰山的行云如此感兴趣,她为他做了许多事,许多连她自己也觉得过分的事。我不喜欢行云不仅仅因为她的缘故,更多的是不喜欢他身上的杀气。这个人是有来历的,可是很聪明,我试过他几回什么也试不出来。我只好提醒她不要一头撞上去,谁料她竟然告诉我她对我的来历一直存疑。
那么聪明的一个女子啊,我心里不知是苦是甜,她在注意我,然而又在排斥我。她的生辰她竟然去采莲藕,只是为了一碗藕羹!我赶到风荷院时她已经在船上了,远远看见她立在船头,荷露沾裳,敛裾浅笑,口中还轻唱着那首《采莲曲》,我已急得大骂王丛王德他们,怎能让一个不懂水性的人到湖中心采莲!这边说着那边她已经跌入湖中,我正要去救的时候忽然发觉有人从暗处出现,犹豫的一瞬行云的身影已经掠向湖心。
他终是忍不住出手救了她,而我也终于见识到他那卓绝的轻功,我和他之间,终究是他沉不住气先暴露了身手,在这场暗战中是我赢了吗?可是看见她望着他喜悦而亲近的眼神,我却茫茫然而若有所失了。
于是第二天一早让阿松买了莲藕,让厨房做了藕羹送到风荷院。她掀开帘子走出来时我居然有种惊艳的感觉,一身墨绿襦裙,发辫下长发飘垂,眼眸晶莹灵动,嘴角微翘,一副似怒还嗔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想从心眼里疼惜怜爱她。
她在生气,气我的藕羹嘲讽了她,还是气我昨天没有救她?早饭都没吃就跑去上学了,我让阿松送她最喜欢吃的早点给她,还有我惯常喝的山泉绿茶,谁知道她一高兴起来就给了阿松满满的一个拥抱。
晚上下山看庙会,王丛王德他们让我在大柳树下等她,她娉娉婷婷地向我小步走来,衣裙迎风摇摆纤弱不已,一不小心跌入我怀中拂过一阵若有若无的荷香惹来一阵心怀激荡。她惊讶不已地看着我,接着便推开我,我虽早已料到这般反应,可见到她向行云奔去时心里还是难免失落。
城里热闹不已,我的心一无例外地冷落孤清,许多年来习惯了一个人,每逢看见这种情景都会让我想起我五岁时母亲过的那个最热闹的也是最后一次的生辰,灯影幢幢,客人的笑容在夜色下明灭不定……我看向那衣衫袅娜的身影,也许那是我眼里的最后一抹暖意,这么多年,我的冷绝狠戾,总是藏得很好。
想为她赢一盏走马灯,顺着她的视线,看到那怀抱琵琶的昭君顾影自怜,身边的静乔妹妹却先开口了。她总是这样,在我面前什么都不愿意开口,从来不肯放下身段,总是那样的高姿态,仿佛不屑于与别人争抢。她的语出讽刺让我暗恼,于是施以小惩大戒,岂料她却趁机挣脱我的手,消失在涌动的人潮之中……
行云看着我冷冷地说:
“早知道你连她都看不住,我一定不会走开。”
我铁青着一张脸反驳他:“如果不是因为我,你会如此在乎她?”
“也许吧,可也许我是在自欺欺人。”他说,“除了她你总还会有其他弱点。找不回她,我今夜就动手杀了你。”
“为什么不早动手?你以为你真能杀了我?”
行云沉吟不语,我轻描淡写地说:
“和主顾还没谈妥条件?还是翻遍了我房间没找到要找的那样东西所以还不能杀我?”
“难道不可以是和你惺惺相惜,不忍痛下杀手?”行云说,“不过,不论如何,灭掉一个将来有可能碰上的强劲对手,绝不徒劳。”
“那就不要找她下手,要杀我随时奉陪。”我挥挥衣袖,走进黑茫茫的夜色。心急如焚地走了几条街,终于在灯火正盛的街角看见了她茕茕孑立的样子,我又是气恼又是担心,一把拉住她就走。
行云想杀我,可是,我知道,他不会伤她性命,只会伤她的心。
每年的中秋她都是一个人在书院孤零零地过,她总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可是我知道她的心里是孤清的,因为我也一样,每年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觉得她的心跟我的心特别的贴近。骗她喝下我喝过的半杯酒,半是为了捉弄她,半是要弄清楚一件事。果然,行云的表情没有什么特别变化。只是,行云的脸色从拿到那个灯谜开始就很难看,无花果?恐怕另有深意吧。
今年我特意买了许多焰火,无他,只是想让她笑一笑,那是比烟花更美更灿烂的笑容,是月神给我的最美丽的风景。
行云很快就离去了而她还浑然不知,醉醺醺地拉住我把我当成了他,她的身子软软地靠在我身上,她不知道自己那薄醺的气息酡红的脸半眯的眼尽是诱人的美丽。我不想自己陷入那种狂热的意乱情迷中,我一直把自己的情绪控制得很好,掩饰得很好,也许这是一种生存的本能吧。
然而,当她迷糊中旧事重提时,我的心还是骤不可防地抽痛起来。那件事就让她一直记到如今么,就算对她再好用心再良苦那件事也不能成为画上句点的过往吗?
秋去冬来,雪下得正盛。雪停时,经过风荷院,就看见他们在打雪仗。
她的那只手啊,被冻得红通通的,还要抓起一把雪搓成雪球。我终究是忍不住过去制止了她,行云抓过她的手小心翼翼地呵着气,亲昵宠溺,我的脸色想必比那雪还要白。我告诉自己,不能动怒,不可动心,骂了她一句“笨丫头”就走了。
练功时被她意外撞见,我一口气提不起来,就落水了。在水下潜游时听到她担心地大声呼唤我,心内一喜,潜游至她身边破水而出,不料水花溅了她一身,浑身湿透的她玲珑的身段暴露无遗,我的呼吸在那一瞬竟然不由自主地困难起来,转过脸不看她不是出于该死的礼节,而是想掩饰自己的面红心跳。她狼狈地转身就走,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脚跌倒在水中,,我心疼地抱起她,清澈的水珠打湿了她莹白透红的脸,我竟然有些迷乱,不知该如何是好。阿松寻她的声音传来,她惊慌地指着黄杨树林,我身形一拔便抱着她飞身进了树林。
她冷静地叫我离开时,我就知道一定有事。果然,我佯装离开后她就开始哭了,我一把扯下那件挂在书上的袍子,她愕然地看着我看着我,一脸泪痕。看见她面前的襦裙,我才知道她是来癸水了,以前在书上曾经看到过。不管会不会晦气,不管会不会有违礼节,抛下她的事情我这辈子绝不会做第二次。一把抱起她走出树林向风荷院方向飞奔而去,我知道行云隐在黄杨树林边看着我抱着衣衫不整的她疾走如风。误会?那就让他误会好了,既然他早察觉我的心事我又何须掩饰隐藏?
回到风荷院还是忍不住出言相欺,要她以后对我好点,看到我的衣服上有点点斑红,她又羞又气差点就要哭了。我心里叹口气,不就是男女授受不亲吗?可是,结成“亲”了就可无妨了吧……
我忽然为自己的这一想法心跳不已,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此笃定地想要和这个从不隐藏自己的情绪,从不懂修饰自己,从不用心计计算别人,没有半点闺秀的规行矩步,更不喜约束自己和被人约束的丫头有了共度一生的想法的?
扶风书院,世外桃源,真能成为梅继尧最终归依的世外桃源?
那些铭刻于心的仇恨,我真的能不再执着?
那天清早,夏泓老师对我说,要把她许配给我。
我心内的喜悦无以复加,却又隐隐有些不安。老师又说:
“她性子太野,唯受你约束;你的心太深太暗,唯她可窥一斑。你们两人若各自天空海阔地去了,她必会因自由散漫过度而受累,你必会因心结过重而不能自拔以至沉沦,一个是我的宝贝女儿,一个是我的得意徒弟,我总希望你们幸福平安。扶风书院,虽然简陋偏僻,可也不失为一处自在清静地。”
我心神笃定地看着老师,笑了。老师也笑了,这个待我有如父兄一般的人,原来早知道我心内的躁狂不安,用尽心血倾囊相授,还把如珠如宝的女儿许配与我,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可是没过几天,就发生了坠崖事件。
把静乔拉上来后我马上飞身扑向她所在的位置,可惜还是晚了一步。我看着她如飞絮般飘下了谷底,那一刻我恨透了自己那该死的自尊。
她落入荷塘时,我在等她喊一声“梅继尧”;
她看中那盏昭君出塞的走马灯时,我在等她说一句“师兄,我想要那盏灯”;
她抓住那块石头苦苦支撑时,我在等她喊一声“师兄,救我”……
我不想俯首贴耳地追随着一女子的身影,我不想失去自尊地爱着一个人,我不想她总是那样高姿态地看着我,用漫不经心的语气把我对她的情意轻描淡写地化去……
这样的我和这样的她,能共月圆花好吗?
于是,在我意料之中的,她逃婚了,留了一纸让我恨得牙痒痒地所谓的退婚书。我先把静乔拉上来了,她到底是介意了吗?她离开以后,静乔妹妹对我比以前更好了,而我,却越来越沉默。
这种沉默,终于在她的噩耗传来的那一天爆发了。
我看着那个包袱,整个人呆住了,手不住地颤抖着。落水了?尸首都无法找到?那个山间的精灵,人间的妖魅,那肆意无邪的笑容永不在我面前出现了吗?
我甚至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喜欢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喜欢。
我把自己关在房里三天三夜,不想让别人看见我伤心的样子。从当年我娘死的时候哭过到现在已经整整十二年没有流过一滴泪了,她怎么能够让我为她流泪……
我形容憔悴地把她生前的一些用具物品衣物整理好,做了一个衣冠冢,立了一块碑,以大悲指法逐字刻下:爱妻夏晴深之墓
晴儿,今生你是我的妻而今生已了;来生将是白云苍狗烟水茫茫两不知……你告诉我,下一辈子,我到何处寻你?
三个月后,我派去天都峰的人回来了,带给我意料之中的答复。我正式向夏泓老师告辞,他叹了一声,说:
“从你在晴儿落水的那条河上修了往生桥开始,我就知道你的去意已决。只是继尧,朝堂风云诡谪凶险莫测,一旦踏入其中将再难抽身,只言片语便可杀人如麻……你万事小心……我与你师母下月就到终南山的水月庵去,也许以后不再回来……继尧,你我师徒缘分至此……”
我跪下恭敬地拜了三拜,眼内已有泪光。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晴儿已是我的妻,她的双亲自是我的双亲,继尧自当奉养高堂。待继尧回京安定一切,再来…...”
老师一摆手,“有此心意足以,继尧,你回京之后若见到长安宫安乐郡主,告诉她让她好自为之,我和你师娘也许从此终老山林……”
走的那天清空万里,晴好而有说不出的落寞寂寥,我带走了阿松。安乔妹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我勉强地笑了笑,说: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明年,也许是永远……”
船头的阿松不说话,只是看着那一江光影迷离的江水眉头锁紧了忧郁,我走过去伸手搭在他的肩上,望着茫茫无边的天际,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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